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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一滴热汗顺着宗策的脸颊滑落。

“陛下,”他撑着床榻,嗓音沙哑,“别咬着自己。”

但殷祝不听。

或者说,他现在根本什么都听不到。

脑袋里唯二的念头就是卧槽好痛,和卧槽真他祖宗的爽。

原来当初作者年会的时候,他邻座大妹子获奖的那本《宿舍下铺的直男兄弟》不是瞎写的。

他含着热泪想,对于男人来说,一旦打开了这扇新世界的大门,可能就再也回不去了。

——前方可是地狱啊!!!

宗策喘着气,见殷祝都快把自己的下唇咬出斑斑血迹,下意识伸手掰开他的嘴巴,甚至做好了再被咬出血的准备。

片刻后,轻轻的呜咽声传来。

带着一丝委屈的颤意。

一点湿润柔软的触感从虎口处蹭过,呼出潮湿的热气。

像是愤怒的幼猫用湿漉漉的尾巴搔过掌心。

殷祝幸福地被做晕了。

始作俑者却一动不动地僵在那里,任由身体的热度一寸寸冰冷。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睡梦中的殷祝打了声喷嚏,宗策终于回过神来。

他偏头,发现屋内的炭盆不知何时已经熄灭了。

宗策神情复杂地拢起被子,盖在疲惫睡去的青年身上。

指尖不自觉地拂过殷祝眼下淡淡的青黑,这一刻,他忽然想起之前苏公公暗含指责的话语。

或许……

并不仅仅是因为他没有领这份情。

宗策沉默地下床,换好衣服。

刚准备离开,犹豫着,又回身看了一眼床上安静沉睡的殷祝。

他走回去,把露出的被角掖好,出去叫人重新生起炭盆。

“宗大人,这就回去了?不给陛下打声招呼?”

苏成德板着脸问道。

语气莫名有些阴阳怪气。

宗策盯着自己虎口上的水痕,恍若未觉。

苏成德不得不拔高声音:“宗将军!!!”

宗策回过神来,淡淡道:“不了,策不能在新都久留,让陛下好好休息吧。若是他醒了,麻烦苏公公帮我带句话。”

“什么话?”

“策回新都后,路过宋学士府上,进去小坐了片刻,”宗策微不可察地勾了下唇,“他的那位妹子,是个温婉内敛的性子。”

苏成德不明所以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琢磨着这句没头没尾的话——这和宋学士的妹妹有什么关系?

按陛下近来的喜好,就算有关系,也该是一表人才的宋学士本人才对吧?

大概是感觉到了被人念叨,睡梦中的殷祝皱了皱眉头,身子蜷缩成一团。

几个时辰后,他不知梦见了什么,呼吸声逐渐沉重。

最后拼命挣扎起来,哽咽着梦呓道:“不行,受不住……肚子、要涨破了……”

殷祝带着一身冷汗,被吓醒了。

他两眼发直地躺在床上,心想最近好像做噩梦的次数尤为频繁。

关键是……

这些梦,都很有些难以启齿。

但殷祝相信自己肯定不是弯的!

之所以会做这样的梦,不过是因为身体留下的记忆太深刻了而已,他清醒的时候可从来不会想那档子事。

殷祝这么想着,放心了许多。

他偏头看向床边,炉上正温着一壶茶水,抬手就能够到。

倒是心细。

殷祝心中一暖,刚要起身,突然眉心狠狠一跳。

感受到身体内部液体流淌的感觉,他痛苦地、咬牙切齿地捏紧拳头,用力砸在床铺上,无能狂怒。

又来!

这人到底有没有点常识?他不是女人!没有那种功能!!!

殷祝缩在被子里,自闭片刻后,闷声喊外面值守的人准备热水,他要沐浴更衣。

宫人速度很快,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便将一切筹备齐全。

殷祝将自己浸泡在热水里。

酸痛的肌肉得到舒缓,犹如棉花糖融进水里。

他发出一声释然的叹息,修长双臂搭在在浴桶的桶壁上,双目放空,仰头思考人生。

过了一会儿,他做好了心理建设,慢吞吞地把自己沉到了水面下,只露出一个脑袋。

苍白瘦削的肩颈被热水熏红,随着水面下的动作细微地颤抖、战栗,时不时还伴着些许细微的呻吟。

一滴晶莹水珠从纤长睫羽上颤落,在水面上荡起圈圈涟漪。

最终一切归于平静。

每次药瘾发作,殷祝基本都不记得过程中发生了什么。

但这次不太一样。

可能是因为太医开的药有了效果,也可能是因为这段时间的坚持戒断,后半程他其实还算清醒。

虽然被敦得差点神志不清,但殷祝还是努力睁大眼睛,看清了宗策身上没有多出来的伤痕。

北屹王太子具体的进攻日期他记不清了,只知道对方秉着一种十拿九稳的心态,带着军队南下围城,一路上走马观花,还顺便拜访了驻扎在各地的北屹权贵,简直是公费旅游。

不过从克勤此次动兵的目的出发,倒是很好理解。

无非立威、敲打、拉拢三件套罢了。

等兵临城下,他又派来一名信重的大夏叛徒军师,携重金前来说降,在被宗策连人带礼地轰出城门后,才恼羞成怒地下令猛烈攻城。

殷祝是后世人,所以很清楚历史的发展。

但他很好奇,他干爹又是怎么知道的?

身为主将,居然敢这么随随便便地跑回新都来找他,换做一般人,殷祝肯定会觉得对方玩忽职守;但按照宗策的性格,那肯定是因为确定了一丝一毫的纰漏都不会出,才放心回来的。

殷祝完全没觉得自己双标。

他甚至做好了宗策这次回来,会借机向朝廷要钱要粮的打算。

虽然根据他这段时间的了解,大夏国库自迁都后,就是东边打水西边漏,缝缝补补又三年。

为此殷祝还颇废了一番心思,砍了一大笔朝廷没有实质用处的公款支出,又顺便狠狠挤压了一下好用的宋千帆牌海绵,让他早日把那笔钱款筹集到账。

但宗策却什么也没提。

“他走了?”殷祝问苏成德,“一句话也没留下?”

“不,宗大人临走前,托奴才转告陛下您一句话……”

苏成德小心翼翼地说完宋千帆妹妹的事,掀起眼皮观察殷祝的神色。

结果发现陛下正在瞳孔地震。

“他知道了?”殷祝拔高声音,像是一条被踩到尾巴的猫一,“他居然知道了!!!”

“见鬼,他是怎么知道——哦,他去了宋千帆府上。”

殷祝那张苍白昳丽的面孔上,顿时露出了“朕要砍个脑袋玩玩”的阴鸷神色,吓得苏成德一哆嗦,赶紧低头不敢再多看。

“对了,”殷祝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去查查,那包粉末是什么人在什么时候放在朕屋里的,把人揪出来,送去大理寺和了悟一起审,有消息了第一时间上报给朕。”

“是。”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尽管殷祝有下令不许人多嘴讨论,但祁王替太后请来的僧人竟是刺客、太后祁王接连被禁足,这两条劲爆消息依旧很快传遍了新都上层。

新年刚过,就出了这么一件大事,朝廷大臣们自然不会放过这个讨论的好机会。

内阁一众老臣还为此私下召开了会议。

以王存王阁老和唐颂唐阁老二人为首,众人畅所欲言,纷纷义愤填膺地指责那刺客胆大包天。

却无一人敢提及被禁足的太后和祁王。

王存冷眼望着这帮人,心中了然:

看来在座不少同僚,已经被祁王收买了。

这道理说来奇怪,但只要多想一步就能明了:

如此严重的情况,陛下却只给了祁王禁足的惩罚,就说明陛下是认为此事与祁王无关的。

若是此时替祁王求情,以那一位的性格,反倒会触怒陛下,得不偿失。

但太后乃是陛下生母,子禁足母,不合伦理,倒反天罡。

按理说,诸位饱读诗书的大儒们,肯定是要上谏劝阻的。

但他们为什么个个避重就轻?

因为有人不愿意看到太后解除禁足,拿回属于自己的权力。

混迹官场,哪个不是七窍玲珑心。

王存想着家中旁系子弟最近上报的禁军轮值变幻,冷笑一声,重重地把茶碗放到桌上。

正侃侃而谈的唐颂止住了话头。

他第一时间扭头,看向这位在场身份地位唯一能与自己平起平坐的老对头:“怎么,王阁老有话要讲?”

“并无,”王存说,“老夫只是在想,哄哄闹闹,乌七八糟,又是一年过去,老夫这把老骨头,也不知还能再为陛下效忠几年。”

唐颂听他不是在反对自己,也缓和了神色。

他好心劝道:“你比我还小三岁,怎么就开始知天命想这些了?若是身子不适,正好我府上新得了一支二十年的野山参,等下叫人给你送去府上罢。”

其他内阁大臣也都纷纷附和,说一些王阁老保重身体,陛下和大夏都不能没有你的官话套话。

这种场合,王存在几十年官场浮沉中不知见识了多少次。

但这一次,他心中却忽然升起了淡淡的烦躁。

视线扫过那一张张道貌盎然的面孔,这些同僚们虽然嘴上声讨,但明显都不觉得这次风波会影响朝堂大局。

无人伤亡、始作俑者不明,而且既然陛下都已经轻拿轻放,那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但王存只想冷笑。

立身朝堂,最重要的就是学会见微知著,明哲保身。

都要大祸临头了还看不出来,一群愚不可及之人。

他的思绪飘远,唐颂见他一副不愿参与讨论的盆栽姿态,也懒得管这小老头儿了,自顾自地继续说他的话去。

散会后,他还私下里和同僚埋怨:“这姓王的,最近也不知道怎么了,动不动就没病装病、无病呻吟,平白无故做出一副老态,矫情得像是深闺怨妇一样。”

唐颂今年六十有七,但觉得自己身子骨仍旧硬朗,对一直空悬的丞相之位更是虎视眈眈、势在必得。

王存这副模样,倒是正和他意。

“罢了,他爱演,那就让他演去吧,我唐颂可不愿服老!”

另一边。

王存归家后,发现女婿已经候在了家中。

还摆出了一副要与他促膝长谈的姿态。

“——陛下变了。”

宋千帆先是斩钉截铁地给出这个结论,然后劝诫道:“丈人,小婿此番言论绝不是空穴来风,无论如何,王家最好还是早做打算。”

王存当时盯着他半晌,一针见血地问道:“你是不是在陛下身边看到什么了?”

宋千帆垂眉耷眼:“小婿不能说。”

“宋千帆,你好大的胆子!”王存呵斥道。

“老夫可是把最疼爱的闺女都嫁给了你,若是没有王家扶持,就凭你一介白身,无父无母,能在这大夏朝堂之上有立足之地?你能得到陛下青眼看重?”

换做是一般自尊心稍强些的,听到这话肯定要怒而起身,甩袖离去。

但宋千帆不愧是他千挑万选的窝囊赘婿,竟也不生气,还规规矩矩地坐在位置上,腰板都挺得笔直。

他低声道:“小婿能有今日,全靠丈人一手栽培,以王家利益为先是理所应当的;但陛下器重小婿,特意吩咐过不能轻易告知他人,若小婿随意背主弃诺,丈人当真敢把令嫒交托给我吗?”

王存沉默许久,直到宋千帆额头冷汗涔涔,这才笑了一声。

“倒是机灵了点儿。”他难得夸奖道。

“不过既然这样,那你又为何还来找老夫?”

宋千帆明显松了口气:“就算小婿不来找您,以丈人的本事,也早该发觉陛下近来的改变了吧。”

“是,”王存痛快承认了,“一开始,老夫的确以为陛下只是又一次心血来潮,直到他任命那个宗策当上游击将军,老夫才察觉到不对。”

他思虑片刻,问道:“以你看,陛下对那个宗策,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宋千帆毫不犹豫道:

“他们是真爱。”

王存一惊:“陛下亲口说的?”

“不是,陛下不承认,一直坚持说他对宗将军没有那方面的想法,”宋千帆也十分费解,“但每隔一段时日,又要把宗将军召进宫,恩爱许久。应当是情至深处,欲罢不能,口是心非罢了。”

王存:“…………”

“那完蛋了,”他喃喃道,“这宗策,是个武将啊!”

宋千帆:“武将又怎的?”

“呆子,武将想出头,必定只能在疆场上建功立业,”王存沉下脸道,“如今大夏若是打仗,就只能和北屹打。”

“咱们陛下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从前便是任性肆意,如今稍微收敛了些,但人的本质是不会变的。”

王存越说越觉得事实便是如此:“怪不得这次北屹军队稍有异动,陛下就立马摆出一副要与他们死战到底的姿态,还把什么大义情怀统统摆出来,原来不过是为了给那个宗策垫台子!”

宋千帆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管是不是垫台子,大夏与北屹开战,若宗将军真能夺回山河十四郡,不是件好事吗?”

王存连连摇头:“难,难上加难。”

“你当朝中有多少人真想打仗?一旦开战,就要招募壮丁,那新都这边各个世家的农田谁来打理?租子怎么收?与北屹贵族的交易又怎么办?”

“这每一项加起来,可都是一笔天文数字,光靠国库那点钱,是万万不可能撑过一年的。”

他看着宋千帆逐渐凝重的脸色,叹道:“说实话,别说咱们不想打,就连北屹的上层,有很大一部分也是不想打的。大家都想维持现状,因为若是胜了,百姓只会对尹家歌功颂德,最后掏钱出力的还是咱们这些世家大户;若是败了,那更是死无葬身之地啊。”

“丈人慎言!”

宋千帆攥紧双拳:“您说的这些道理,我都明白,可难不成,两国就一直这么僵下去吗?月落日升,乃天道之理,国力同样也会此消彼长,就算我们能忍着不动手,北屹皇帝能忍吗?”

“山河十四郡不能再等了,大夏也不能再等了!”

王存看着他隐忍着激动的模样,有那么一晃,仿佛看到了几十年前,刚刚踏入朝堂,立志要做一番大事业的自己。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王存念完,忽然苍凉笑道:“老夫有没有告诉过你,这是老夫最喜欢的一首诗?”

宋千帆点点头。

虽然他并不明白,丈人为什么要在此时提及这个。

“但老夫或许还没告诉过你,我喜欢这首诗的原因。”

王存道:“天佑四年,北屹南下,大夏军队不敌,我和父母叔伯一大家人仓皇南逃。临行前,我在家门前的青石砖上一笔一划,亲手刻下了这首诗,并发誓迟早有一天,会带着夏军一雪国耻,重返故土。”

“一晃神,整整四十七年过去了,”他怅然道,“离家那年,我十七岁,如今已是两鬓斑白的花甲之年。”

宋千帆:“丈人老当益壮。”

“你不必安慰我。人究竟老没老,别人说说了都不算,只有自己心里清楚,”王存摇头,“老夫告诉你这些经历,你怕是会在心里想,自己定不会重蹈覆辙,对吧?”

宋千帆没吭声,算是默认了。

“一代代人都是这么想的,我何曾又不想收复山河十四郡,成就不世之功业?这个念头四十多年来,每一个日夜都在我这里盘旋,”王存用力戳了戳自己的太阳穴,咬牙道,“甚至比你强烈百倍!千倍!!!”

“因为那里是老夫出生长大的地方!是老夫的故乡!!!”

他的脸颊涨得通红,颈侧青筋突突直跳,宋千帆吓得赶紧起身给他倒了杯茶:“丈人,我明白您的心情,您喝口茶慢慢说,不着急。”

“不,你永远也不会明白那种感受。”

王存苦笑着婉拒了茶水,长叹一声。

“屹人的军队攻破城池那天,我亲眼看到我的舅舅从城头上坠下,浑身插满箭矢,没来得及逃走的大夏权贵们,上至八十老人,下至三岁小儿,都像猪狗一样被鞭打被屠杀,还有那些平民的女儿,也被扒光衣服丢到军营里……”

王存哽咽了一声,说不下去了。

宋千帆恨声道:“屹人果然野蛮,与畜生有何两样?”

但他又不禁疑惑:“既然您与北屹有如此血海深仇,为何不愿朝廷出兵,报仇雪恨?”

“因为这样的野蛮人,我们大夏的军队打不过,”王存平静道,“大夏和平太久了。”

“大夏建国之初,太祖厚待民兵,下令服三年兵役可抵盗窃等轻罪,商人子孙从军,可免全家税一年。”

“这是个好政令,可惜数百年过去,早已不合时宜。”

“时至今日,军队层层剥削,武备废弛,下级军官大多是民间盗寇和地痞,中层则是投机倒把的商人后代,且大多是家中不受宠的庶子。这些人唯利是图,欺软怕硬,只知道给上官拍马屁贿赂送礼,真要上了战场,溜得比兔子还快。”

王存看着宋千帆:“而且我说的这些,还算不上什么要紧问题。你只知道国库空虚,但你知道皇室宗亲,一年要吞掉国家多少两银子吗?”

“……三百万两?”

“朝廷每年供养宗亲的各项俸粮,约数千万。”

宋千帆倒吸一口凉气:“竟有这么多?那岂不是朝廷二分之一的钱,都被他们拿去了?”

“是,”王存说,“虽说现在大夏亲王只剩下祁王和誉王,但尹氏旁支、旁支再旁支,就连那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也算在一起,根本就是个无底洞。”

“陛下让你筹集十万两银子,这些钱若是分到每个宗室头上,估计连一两都不足。”

宋千帆皱眉:“但陛下说,这笔钱他准备……”

他忽然闭了嘴。

宋千帆脸色僵硬:“丈人,您同我说这么多,不会就是为了套小婿的话吧?”

被发现了,王存也不尴尬。

相反,他还很遗憾:“果然是学机灵了,不像从前好骗了。”

宋千帆:“…………”老狐狸!

“老夫与你说这些,只想提醒你一句话,”王存说,“船大难掉头,家族和国家,自然也是如此。能做到的,魄力、运气、手段和能力,四者缺一不可。”

一个无能的君主若是想大刀阔斧地改革,那还不如安于现状。

或许还能死得慢些。

“你也大可以把我之前说的那些话如实转述给陛下。老夫可以肯定地说,世家,大户,田地,钱粮,大夏军制,还有宗室的荣养,这些棘手的问题不解决,即使战了,也是必败无疑!”

宋千帆眼前一亮:“丈人的意思,是王家会支持出兵吗?”

“不,”王存否定了,“老夫只会主张与北屹和谈。”

“那……”

“但你要怎么想,怎么做,那就是你们这代人的事了。”

王存站起身,背着手脚步蹒跚地离去。

“年纪大喽,耳聋眼花,脑子也不好使了。长江后浪推前浪,老夫是管不了那么多啦。”

宋千帆立马站起身相送,但被阻止了。

他望着丈人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地眨巴了一下眼睛。

“……是吗,王阁老是这么对你讲的。”

殷祝抬手,本想捏捏眉心,谁知却一不小心拉扯到了腰上酸痛的肌肉,顿时眉毛一阵乱跳。

他带着怨气骂道:“老狐狸一个。”

宋千帆颇为认同地点了点头。

“你也好不到哪去!”殷祝瞪他,“宗策什么时候去找你的?居然都不跟朕讲一声,知情不报,你这是欺君!”

害得他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掉了马甲,光是想想殷祝就有种脚趾抠地的感觉。

宋千帆也觉得自己冤枉:“陛下,臣也没想到大过年的宗大人会主动找上门来啊,当时臣都不在家,后来才从妹子那儿知道这件事。”

“那你去哪儿了?”

“不是跟您一起在宗府上嘛。”

“…………”

“真是屙屎落狗嘴里了。”殷祝嘀咕。

宋千帆瞪大眼睛看着他,像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结巴道:“陛陛下陛下您说什么?”

“朕说碰巧了!”殷祝不满道,“行了,那就不提这事儿了,等年后你把钱凑好,咱们和宗略一起去新都最老的那座皇坊走一趟,听说他们最近在捣鼓新玩意儿,朕原本就打算去瞧瞧。”

“臣遵旨。”

说完了公事,殷祝的神情也缓和许多。

难得今日天气晴朗,又恰逢沐休。

他看着手头那堆怎么忙也不见少的工作,干脆全部推掉,要带着宋千帆上街逛逛。

宋千帆并不赞同:“陛下,前不久宫中才遇刺客,大理寺那边又还未审问出幕后主使,此时白龙鱼服出宫,未免风险太大。”

“再不出去透透气,朕就要憋成闷葫芦了。”

殷祝其实打的是别的主意。

野史记载,大夏新都有处民间乐坊,名曰长乐坊。

为了招揽生意,里面也卖酒水,还请了位貌美胡姬,叫青琅。

据说她天生异瞳,能歌善舞。

尤其是有一副好喉咙,既能唱哀沉顿挫的北调,也能唱细语呢喃的南调,声音百变,犹如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但青琅极少开口。

许多客人争相为她砸钱买酒,真正能听到她歌喉的人却不多,因此又有“青琅一曲值千金”的美名。

在后世某个流传甚广的故事里,宗策每逢征战结束,回到新都时,都会打上一壶酒,静静地在长乐坊坐上半天。

而青琅便会主动为他斟酒,唱几曲北调,直到宗策起身离去。

宗策曾屡次送来金银,但她分文不取。

虽然正史没有记载,但关于他俩的故事,在民间可是广为流传,还被改编成了戏曲。

当初他上大学那会儿,专业一群大老爷们天天挖土刨坟,蓬头垢面,对隔壁艺术学校那群走路都带香风的美女望眼欲穿。

殷祝被他们拉着天天跑过去,路过戏曲学院,听他们唱《宗公别胡姬》里的经典名段,久而久之,甚至自己都能唱上两句。

不然殷祝之前到宗府时,也不会旁敲侧击地问宗略他有没有干娘。

虽然殷祝一直认为能配得上他干爹的人还没出生,但好不容易穿越一回,总得去看看真人长啥样吧。

然而现实往往事与愿违。

“什么,新都没有长乐坊?”殷祝不可置信地问道。

宋千帆:“不敢欺瞒陛下。新都真没有叫长乐坊的地方,陛下是从何处得知的?”

这殷祝能说吗,他胡乱敷衍过去,心中暗自纳闷。

“那算了,朕换身衣服,就去街上随便逛逛吧。”

殷祝唤道:“来人,备车马,朕要出宫!”

消息很快就传到了祁王的案头。

幕僚激动道:“殿下,这可是我们的大好机会啊!”

“不对,”祁王皱眉,“尹昇几天前才在母后宫中遇刺,以他怕死的性子,这段时间应该都缩在宫里打死也不出来才对,怎么会突然就想着上街微服私访了?”

“别管他是怎么想的,殿下,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幕僚急切道,“快下命令吧,成败在此一举!”

谁知祁王却抬头盯着他:“你是在命令孤吗?”

幕僚:“…………”

幕僚:“卑职不敢。”

“算了,这次饶你无罪,”祁王敲打完毕,自认为轻拿轻放地揭了过去,“兵书有云,兵不厌诈。虚虚假假,真真实实,让人摸不清他真实的意图,我那好皇兄最喜欢玩这一套了。”

幕僚这回学聪明了,小心翼翼地先询问他的意见:

“那以殿下之见,这次是假还是真?”

“应当是假,”祁王斩钉截铁道,“他是在故意引孤上钩,说不定出宫的根本就是个替身!但孤可不傻,你知道为什么吗?”

幕僚心中叫苦,表面虚心向傻子求教:“为何?”

“因为尹昇他怕死!”

祁王自以为盘算得周全,表示他们这次一定要以不变应万变,反正他被禁足,就权当不知道这事儿就完了。

幕僚不吱声,默默在旁边等了一会儿。

祁王面色忽明忽暗,最后咬牙对他说:“不行,孤越想越觉得,这事可能是真的。”

看吧,果然。

幕僚木着脸道:“那殿下有何打算?”

真的,累了。

“去叫管家安排刺客,当街行刺!”祁王阴狠地眯起眼睛,“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那些没有身份的流民暗卫,王府供他们吃喝,是时候让他们回报孤了。”

幕僚立刻道:“卑职这就去安排。”

他抬脚便走,生怕下一秒祁王又再度反悔。

果不其然。

一刻钟后,祁王又犹豫着叫住他:“不行,赶紧让他们停手,孤还是觉得这像是尹昇给孤下的套。”

套你妈个头!

幕僚心中破口大骂,但表面只是挤出一抹僵硬笑容,提醒道:“殿下,管家已经把人都派出去了。”

“什么?”祁王大惊,差点从座位上跌下来,“怎么会这么快,快把人叫回来,快!”

“不行,”幕僚硬邦邦道,“刺客们都已经出发了。”

“但您放心,这些人都是养在别的地方,没有姓名没有身份,连脸也都用火燎过,亲妈来了也认不出来。”

祁王这才稍稍放心下来。

但依旧坐立难安。

“毕竟是临时突发的行动,如果能成功自然最好,如果不能成功,记得安排人及时灭口。”他反复叮嘱道,“万万不可让尹昇再怀疑到孤的头上来——对了,宗策回去了没?他没在尹昇旁边吧?”

幕僚摇头。

“真可惜,”祁王遗憾道,“若是能有他助力,想必这次一定能叫尹昇血溅当场!”

他狠狠握拳,心想尹昇没儿子,到时候,自己有母后支持,岂不是能顺理成章地继位?

还能顺便用杀兄的借口将宗策一起处理了,一石二鸟。

祁王在书房里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转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派出人手,打听尹昇的动向,以及刺客们的埋伏地点和准备行刺的方式。

幕僚看不下去了,劝道:“殿下,不如放权给他们,临场应变,总比咱们在这儿,看不见摸不着的胡乱指挥强。”

祁王怒道:“什么叫胡乱指挥!这帮武夫万一出了纰漏怎么办?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父皇都说过孤有这样的才能,怎么就不能远程指挥了?”

幕僚:“……您能。”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外出探听消息的人匆匆赶回府上。

“怎么样了?”祁王心急如焚地问道。

既激动,又害怕,又慌张,又畏惧。

他陶醉地心想,这难道就是掌握生杀大权的快感吗?

真是……太让人入迷了。

但余光注意到幕僚的眼神,祁王又惊觉自己表现得太不镇定了,有失皇室体统。

于是他装模做样地端起茶碗抿了一口,学着宗策平日里跟自己讲话的模样,淡淡道:“说吧,可是成了?”

那人一路狂奔回来,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不,不是……”

祁王脸色瞬间惨白:“什么?败了?尹昇这该死的难不成是王八精转世,命怎么这么硬!?”

“也不是……”

“那到底是什么?快说啊!”

祁王急得眼睛都红了,那人才终于捋顺了气。

他惶恐道:“陛下带着宋学士,已经到咱们王府门口了!”

第22章

“皇皇皇兄能来府上,真真是蓬荜生辉!”

祁王搓着手,和管家一路小跑出来迎接。

态度极尽殷勤。

殷祝打量着王府内的布置,视线扫过满头大汗的祁王,奇怪道:“你怎么出了这么多汗?方才干什么去了?”

祁王脑袋一抽,脱口而出:“热,热的。”

“大冬天热成这样?”

“没没有,瞧我这嘴,”祁王干笑起来,“其实是盗汗,盗汗。皇兄遇刺,着实让臣弟夙夜难寐,寝食难安,所以身子虚了点,哈哈。”

“真的吗?”

殷祝挑眉,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你的这份情谊,朕心领了。但还是身体重要,毕竟人的命只有一条,作完了就没了。”

想起历史上坠马而死的祁王,殷祝是在真心实意地提醒他,保重身体,切莫作死。

但这话说得,叫祁王实在不能不多想。

他朝殷祝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多谢皇兄关照,臣弟记下了。”

大概是因为家族遗传,尹家宗室从上到下,都是骄奢淫逸的性子。

尹昇喜欢建宫殿,爱用黄金美玉做微缩盆景,祁王虽然比尹昇好些,但也是好华服好美人好奢园的享受型。

为了在王府里修建出满足自己心意的园林,他甚至动用手段,强占了周边人家的十几亩土地。

但祁王并不认为自己有错。

他反而觉得,己已经非常仁慈了。

——就连朝廷那些只配给自己擦鞋的三四品官,都敢动辄侵占良田几百上千亩,他这点算得上什么?

但殷祝自打穿越后,连皇宫的御花园都没去过,第一次散心就来了祁王府。

看着满园高低错落的亭台楼阁,他不禁感叹:“不愧是皇家园林啊,就是壮观。”

在他看来,不管是王爷还是皇帝,他们的园子都叫皇家园林。

虽然事实也是如此,但祁王本就心虚,一听这话,更是汗如雨下。

他支吾半天,不知该如何接话,反倒惹来殷祝怀疑的一瞥。

最后还是幕僚硬着头皮上前,替主公解释他是早上吃坏肚子了。

祁王猛猛点头。

殷祝哦了一声,宽容道:“人有三急,朕能理解,你去解决吧,这边有千帆陪我逛就行了。”

祁王顿时松了一口气:“是,臣弟去去就回。”

“殿下,”趁着祁王找借口去尿遁的功夫,幕僚把他拉到一旁,压低声音问道,“要不要咱们干脆就在这儿,装作失足落水心悸,把他给……?”

他狠厉地眯起眼睛,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祁王:“好!孤也正好有此打算,这尹昇也有够胆大,居然敢只带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宋千帆来我府上,看来是天要亡他。”

幕僚:“那殿下,这宋千帆,要不也一并解决了吧?”

“不行,他背后是王家,等朕上位,还需要王阁老的支持。”祁王不假思索道,“先拉拢,实在不行再考虑其他办法。”

“那万一他走漏消息了怎么办?”

祁王皱眉:“这窝囊废有这个胆子?”

宋千帆胆小窝囊,在明正阁和朝中都是出了名的。

自古文人相轻,明正阁的学士们既瞧不起这个靠老丈人平步青云的年轻人,又个个嫉妒得眼红,恨不得以身代之。

幕僚常在新都各路文人雅士中活动,对此也有所耳闻。

他十分欣慰于祁王的精准判断,终于有种“自己果然跟对了人”的欣慰,重重点了点头,即刻就要离开去唤人准备行刺。

没走两步。

“等一下!”

幕僚心中咯噔一声,极不情愿地转身,“殿下又有何吩咐?”

他特意咬重了“又”字。

带着浓浓的怨气。

“孤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妥,”祁王又丝滑切换回了原本的自称,“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尹昇死在王府,否则孤这辈子都洗不脱弑兄的嫌疑了。”

幕僚瞪大双眼:“什——您原本不就是打算宫变夺位的吗?”

“是,但宫变和暗杀又是另一码事,”祁王越说越觉得很有道理,“为君者,要有雷霆手段,暗杀这种旁门左道,是没办法服众的。”

雷霆手段在哪里?

幕僚简直要揪着祁王的衣领怒吼了。

不过稍稍冷静下来后,他也反思自己是不是方才被主公急上火了,居然能想出在王府杀死皇帝的事情。

主公说得没错,的确不妥。

……但他怎么就这么来火呢!?

“殿下说得有理,”幕僚深吸一口气,竭力用平静的口吻道,“那王府之外的刺客,该作何安排?”

“尹昇今天来了王府,不管他是要继续待下去、还是去别的地方,万一出了事,肯定和孤脱不开干系,”祁王恨声道,“尹昇,果然好手段!”

幕僚:不,我觉得这不是皇帝的问题。

祁王:“看来今日不是动手的时机,派出去的刺客,就先别召回来了,叫他们好好保护孤的好皇兄,别让他被什么阿猫阿狗给宰了,又赖到孤的头上。”

透过漏花窗,祁王势在必得地凝视着天边的孤雁。

“他的命,只能是孤的。”

“漂亮!十环!!”

殷祝拍了拍手上的尘土,望着远处荡起层层水波的湖面,扭头笑眯眯地问宋千帆:“你要不要试试?如果不会打水漂,朕可以教你。”

“……不了,多谢陛下。”

宋千帆推了下鼻梁上的镜片,飞快地瞥了一眼跟在他们身后的王府管家和几名高大仆役,神色严肃。

他压低声音问道:“陛下,要不咱们走吧?或者从宫里多叫些人来,只有您和臣二人逛这么大的园子,臣实在不放心啊。”

“放心,祁王没这个胆子,”殷祝随口道,甚至完全不避讳他们身后的管家,“他比你还怂。”

宋千帆:“…………”

“朕不是在说你怂,”殷祝补救道,虽然效果不大,“朕的意思是,你平日里虽然胆小谨慎了些,但就跟那弓弦一样,拉到极致,总会有反弹的时候,并且还会爆发很大的势能。”

“谢谢陛下夸奖,”宋千帆干巴巴道,“那祁王殿下呢?祁王殿下从小便擅长射猎,还曾独自带兵剿匪,大获成功,怎么也不该和臣并驾齐驱吧。”

后面的王府管家神色一凛,立马竖起耳朵。

难道是陛下掌握了什么祁王殿下谋逆的切实证据?

“祁王啊,”殷祝不假思索道,“他一见到朕吓得跟个小鸡崽似的,去个茅房一去不回,不知道的还以为茅房建在天宫上。朕说他怂,有什么问题吗?”

“…………”

宋千帆失笑:“没有问题。”

祁王这园子虽然来路不正,但从审美和艺术价值来说,的确不凡。

园中精致以水为主,开朗疏阔,三步一小桥,十步一亭台,即使是冬日,树木山石也都被打理得蓬勃繁茂,充满皇家园林的葱蔚洇润之气。

殷祝带着宋千帆和一行人慢悠悠地往前走,正说着话,忽然听到远处传来咿呀唱念的声音。

举目望去,原来是一个戏班子,正在风亭水榭之内排练。

管家忙解释道:“陛下,这是祁王请来为王妃祝寿的戏班,可要叫他们过来为您唱上两段?”

“没事,朕去瞧两眼就成。”

殷祝走近了些,等那花旦唱完后,也忍不住跟着哼了一段。

那花旦眼前一亮:“你唱的是什么?”

管家刚欲上前呵斥,被殷祝拦下了。

“从前在家乡听人唱过的一段戏。”殷祝回答他,顺便夸奖道,“唱得不错,嗓子很亮,你是做刺杀的?”

刺杀旦是花旦的分支之一,殷祝从前被下铺的哥们拉着,在戏曲学院听了些他们的课程,所以对此略知一二。

刚从外面匆匆赶来的祁王脚下一崴,差点一头栽进池塘里。

“是,”在祁王的瞳孔地震中,那花旦竟然还痛快承认了,甚至他还露出了十分高兴的表情,“你居然知道这个?”

不对!!!

到底是哪个奸人要害他!?

不等殷祝回答,祁王就一个滑跪跪倒在他面前,痛哭流涕地忏悔:“皇兄,臣弟真的没有参与此事!臣弟冤枉啊!!!”

殷祝沉默地看着他抱着自己的大腿嚎啕,嫌弃地把腿抽了出来。

“……你先起来。”

“臣弟冤枉!!!!”

“朕知道你冤枉,”殷祝抬头看了眼周围也被祁王惊到、纷纷下跪的一圈人,无奈道,“朕跟你说的不是一码事,起来吧。”

他简单解释了一下这个乌龙。

祁王的哭声顿时哽住了。

他擦干泪站起来,尽管心中恨得咬牙,但还是勉强笑道:“是臣弟想岔了,皇兄果然博闻强识,居然还对戏曲有所了解。”

跪在地上的花旦露出了惊诧的神情,显然没想到殷祝的身份居然如此贵重。

殷祝看着他,忽然笑道:“你唱的那些曲子都太老了,不如换一首。但朕只知道调子和词,你能唱出来吗?”

花旦脆生生道:“能!”

“行,拿纸笔来。”

之后的半个时辰,殷祝就待在风亭里,指着一句,教唱一句。这花旦也是个有天赋的,学得极快,加上《宗公别胡姬》本就是历经数百年时光流传下来的经典片段,词曲无一不佳。

一行人听得如痴如醉。

唯有祁王愈发胆战心惊。

但凡戏曲,都是后人根据史实改编而成,寄托了民众朴素的嫉恶如仇情感。

其中有几句台词,是借胡姬青琅之口痛骂昏君的。

但写词的人是殷祝,如今他就是皇帝。

人能自己骂自己吗?自然不能。

正好祁王就在旁边,作为一个给笔下人物取名时经常在书桌上到处找字排列组合的作者,殷祝完全没想太多。

——他直接大笔一挥,把昏君改成了齐王。

还特意偏头说:“你别多想啊,朕写的是齐王,不是祁王。”

祁王:“……臣弟明白。”

日他祖宗。

齐王和祁王,这俩唱出来有什么区别吗?

祁王在心里咆哮,这和指着他鼻子骂有什么区别?尹昇欺人太甚!!!

但祁王很快痛苦地反应过来:

面前这位,和他是一个祖宗。

这日子没法过了!

宋千帆仔细看了一会儿唱词,目光逐渐严肃。

虽然殷祝改了不少直白的台词,但作为科举考试千军万马杀出来的佼佼者,他还不至于连这点隐喻都看不明白。

一位图国忘死、只差剖胆倾心的将军,居然被世道逼到不得不自污保全,跪在亲兵坟前前掩面而泣,不禁要让人发问,这个国家究竟怎么了?

宋千帆看着纸上胡姬那声声泣血的控诉,只觉得一阵心寒。

同时也不由得庆幸起来:

幸好,自己没有生在这样黑暗的时期。

不用经历胡姬所说的那些死别、离乱、屈辱,体会眼睁睁目睹国家沦亡的裂心之痛。

但他想起不久前与丈人的那番对话,又觉得心有戚戚——

他真的没有吗?

宋千帆凛然问道:“陛下,这出戏的名字叫什么?”

殷祝反问他:“你觉得该取个什么样的名字比较好?”

“以臣愚见,”宋千帆声音低沉,“该叫《警世录》才对,最好将它传遍千家万户,叫百姓们知晓,也叫朝堂上的诸位大臣们知晓。”

殷祝饶有兴致地问道:“你觉得,达官贵人们会愿意出多少两银子看这种戏?”

“戏是好戏,”那花旦忽然插嘴,“但陛下,恐怕他们不会想看这些的。”

“大胆!”

一直憋屈到现在的祁王终于找到了他能捏的软柿子,怒斥道:“陛下同宋学士说话,与你这个戏子有什么关系?”

花旦顿时失了颜色,祁王还不肯罢休,沉着脸对班主道:“你怎么管教的人,这么没规矩?”

“殿下赎罪!”班主噗通一声跪下,恶狠狠地瞪了一眼给他惹事的花旦,“小的这就回去重罚他!”

年轻花旦跪在地上,并不言语。

但在听到班主的话后,他如蒲柳般的身子下意识抖了一下。

眼看着那花旦因为一句话成为了众矢之的,估计等他离开后,还要被班主狠狠毒打一顿,殷祝不禁道:“算了,又不是什么大事。正好朕这边还有两出花旦戏,你就随朕一起回宫去吧。”

祁王和整个戏班子都呆住了。

那花旦又惊又喜地抬起头,明亮双眸中泪花闪烁。

“谢陛下隆恩!!!”

“行了,不用谢朕,就谢你的这副好嗓子吧,”殷祝说,“都过了变声期还能唱成这样,你绝对是老天爷赏饭吃。”

花旦重重点头:“小的明白,但再好的嗓子,无人赏识也与破锣无二,陛下愿意给小的这个机会,就等同于再造父母!”

穿越一段时间,殷祝也习惯了古人的说话方式,因此摆摆手,只是让他起来再唱两段。

宋千帆看看那满心满眼都是殷祝、一脸感激涕零的花旦,却露出了极其纠结的神情——

陛下这么快就要移情别恋了吗?

和宗将军好像不是一个类型的啊。

“这段不行,重来,”殷祝那边还在火热教学中,“唱这段的时候,眼神要再崇拜一点,要直勾勾地盯着他,懂吗?”

花旦点点头。

殷祝继续道:“下面这段骂人的也要再泼辣一些,你虽然是刺杀旦,但这嗓子唱泼辣旦也完全没问题,要想着那误国误民的仇人就在你面前,狠狠骂他!拿唾沫星子喷他!骂得体无完肤才好!!”

花旦重重点头。

他清了清嗓子,伸出兰花指,遥遥指着祁王的鼻子,痛骂道:

“呔!你个优柔寡断、朝令夕改的齐王!城东有人家,家中有三儿,二子皆战死,小儿十岁半,丧父又丧兄,汝今当几岁?怎能安然寝!”

祁王:“…………”

幕僚下意识想鼓掌。

但突然想起祁王才是自己的主公,又默默放下了手。

好不容易送走了活阎王,王府上下都松了口气。

幕僚无意间转头。

忽然发现自家主公脸色惨白如霜,身子晃了晃,瘫倒在地上。

“殿下——!!!”

第23章

“陛下,祁王今日的反应……”

马车车厢内,宋千帆放下车帘,欲言又止。

“嗯,朕知道他不对劲。”殷祝慢斯条理地剥着橘子,“别急,不管祁王打着什么主意,咱们走这一趟,他起码三个月内不敢动弹。”

宋千帆想起祁王吓得战战兢兢的模样,忍不住笑了一下。

“陛下果然神机妙算。”

被殷祝带出王府的小花旦默默地缩在车厢角落里。

脊背笔挺,双眼发直。

他做梦也想不到,早晨还在挨班主训斥的自己,下午居然就能同大夏的君主共乘一辆马车;

而他们口中轻飘飘讨论的人,就在不久前,还是能轻易决定自己未来生死、高高在上的王爷。

殷祝剥好了橘子,又开始剥橘子上的经络。

等橘子彻底光溜溜,没东西可剥的时候,他忧伤地叹了口气。

宋千帆:“陛下何故叹气?”

“他走了。”殷祝说,“居然都没跟朕打声招呼,你说,他是不是越来越过分了?”

宋千帆:“…………”

破嘴!谁让你多问的?

但这个问题他实在不敢正面回答,于是只好绞尽脑汁地从另一个角度解释:“陛下切莫这么想,或许只是宗将军担心边境有变,所以才急着赶回军中。”

“你说得也有道理,”殷祝肯定地点点头,“朕是大夏的皇帝,大夏的疆土就是朕的疆土,他在乎晖城,就是在乎朕。”

宋千帆开始战术擦镜片。

顺便擦了擦额头渗出的汗。

“陛下说得极对,”他自动切换成奸臣模式,彩虹屁信口拈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宗将军只是寡言少语,并不是不明事理,陛下待他恩重如山,他心中对您的感激肯定无以言表……”

殷祝听了一会儿,心情愉悦不少。

他把橘子掰成两半,一半给了宋千帆,一半给了角落里的花旦,还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花旦受宠若惊地捧着那半橘子,“回陛下的话,小的是孤儿,从小被班主收养,没有名字,只有一个上台时用的艺名。”

殷祝注意到他在说自己是孤儿时,一旁的宋千帆神色微动。

他随口问道:“这样,那你的艺名叫什么?”

“青琅。”

殷祝猛地扭头,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

花旦被他看得脸色逐渐发白,腿一软,就从座位上滑了下来。

他跪在殷祝脚边,颤声问道:“陛下,这名字有何不妥吗?”

宋千帆也目露疑惑。

“没有,”殷祝缓声道,伸手抬起他的下巴,“朕只是没想到……”

青琅原来是个男人。

但转念一想,其实也很合理。

古代女子嫁人都早,但野史中记载,胡姬青琅从宗策头次凯旋归来,一直到大夏新都城破,都待在长乐坊的酒肆里未曾婚配。

后人认为是她心慕宗策,所以甘愿为他守身;

但也有另外一种可能,就是青琅压根儿不是女人!

殷祝凑近了些,仔细打量着青琅的眉眼,发现果然灵秀动人,未着脂粉时,也自带三分妩媚风流。

若是再有心扮女相,恐怕与酒肆花丛间高鼻深目的胡姬别无二致。

“吱——”

宋千帆把叆叇擦出了黑板声。

他低头不语,心中却不禁为身在远方的宗策捏了一把汗,甚至开始纠结地想,自己要不要提醒对方一把。

相比起祁王府这个不知深浅的戏子,他还是对宗策更有好感。

“陛下……”

短短数息间,青琅经历了惊诧——了然——再到挣扎的一系列过程,最终他逼着自己放松身体,朝殷祝勾起一抹柔弱笑容:“原来您是想要这个吗?青琅能服侍您,三生有幸……”

“笑得好恶心,别笑了。”殷祝说。

青琅:“…………”

宋千帆突然咳嗽起来,唇边是掩饰不住的笑意。

“朕把你带出王府,只是单纯看上了你的好嗓子,”殷祝直白道,“不要想其他杂七杂八的,不然你就回你原来的戏班子去吧。”

青琅诺诺应是。

他在殷祝的示意下重新坐回原位,再不敢随便揣测皇帝的想法。

他们从祁王府离开时,天色已经不早了。

回宫前,殷祝好心把宋千帆捎回了家。

但他没想到这小子一到家,就和王夫人说起了青琅这件事。

还感叹:“陛下果然待宗将军与任何人都不同。”

王夫人疑惑:“难不成就连夫君你也比不上吗?我听外面都说,你才是陛下眼前新晋的大红人呢。”

“我算个什么啊,”宋千帆很有自知之明,苦笑道,“陛下对我,只能说态度亲近了些,觉得我能替他办事,和其他大臣和宫人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唯有对宗将军,他是发乎于心,从不计较任何得失利弊。”

王夫人惊道:“陛下竟真的动了情?”

“是啊,”宋千帆喃喃道,“虽说这种关系会遭世人诟病,但身为臣子,谁不想要一个全心全意爱重自己的君主呢?哪怕被千夫所指,被扣上佞臣的名头,也是甘之如饴。”

王夫人顿时警惕起来。

她拧着宋千帆的耳朵骂道:“好啊,你原来打的是这样的主意!你跟我说,你是不是也和陛下睡过?”

宋千帆大惊失色:“没有!夫人你要相信我,我和陛下是清白的!比我的钱袋子还要清白!!”

“那为何陛下近来天天把你喊过去?”王夫人皱眉,犀利发问,“就算我相信你,但我不相信尹家,他们老尹家可是从几百年前就开始好这一口了。”

她眯起眼睛:“我想起来了,上次家中办诗会的时候,我路过听了几句,在诗里自比怨妇还差点抱头痛哭的,是不是你们几个?”

“…………”

宋千帆百口莫辩。

自古文人都视君臣如夫妻,别说宋千帆了,满朝文武,绝大部分都是这么想的。

包括宗策。

因此当自称是天使的人来到军中,并因为索贿遭拒而朝他破口大骂、告诉他现在陛下早已有了新宠时,尽管知道这天使肯定是假的,宗策的呼吸仍旧乱了一拍。

“既无圣旨,也无凭据,”他坐在主座上,冷声命令道,“他根本不是什么天使,来人啊,给本将把这胆大包天的骗子拿下!”

那骗子估计没想到刚见面就会被拆穿,本还打算硬撑着天使的傲气,可眼见着左右原本就听得怒火滔天的军士都扑了上来,顿时吓得腿都软了,噗通跌倒在地。

但宗策的亲兵可不想就这么放过他。

本来还顾及着天使的身份和朝廷的颜面,只能憋屈着敢怒不敢言,这会儿一听是假的,众人当即饱以老拳。

骗子被打得哎呦叫唤,鼻青脸肿,牙都掉了两颗。

没多久,裤裆传出一股骚气,惹得周围人一阵嫌恶,再加上宗策说差不多可以了,这才纷纷收手。

“宗将军,这人嘴太脏了!”亲兵愤愤不平地抱怨道。

但上辈子宗策已经审过他一次,因此对这些谩骂并不动容。

虽然谩骂内容不尽相同,但无非是换种形式罢了。

“我记得你当初刚被分到将军手底下,最不服管的那会儿,骂得可比他还脏啊?”旁边有人揶揄道。

亲兵顿时脸色一变:“我……我那是有眼不识泰山,还以为将军和咱们从前见过的那帮官老爷们一样,才会说那种话的,我后来都自己掌过嘴了!”

“安静。”宗策说。

所有人瞬间闭嘴。

宗策坐在主座上,例行公事地问那骗子:“你用这个法子,去军中骗过几回?”

骗子刚开始还不肯说实话,直到宗策让军士拿来杀威棒,这才告饶坦白道:“就……就三回。”

“每次都成功了?”

“是,”骗子连连点头,谄媚道,“还是大人您厉害,一眼就看穿了!”

“你原先是干什么的?”

“小的是耕夫,后来去新都那边做小买卖,这两年行情不好,没挣到啥钱,又被人设了套,把钱赌光了,可家里老婆孩子要吃饭啊!实在没办法,才来边境找个活路……”

“滚你丫的!你找活路骗到老爷们头上了是吧?”

一个浓眉汉子气得怒目圆睁,一脚踹翻了这不老实的骗子。

要不是宗策还没发话人,他肯定得当场抽刀砍人。

周围的亲兵也纷纷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情。

其中一位更是直言:“大夏的军队,当真已经烂到这个地步了?连耕夫都敢假冒天使了?”

“是啊,将军,这种人死不足惜,砍了他吧!”

他们都抬头看向宗策,表情跃跃欲试。

那骗子吓得魂不附体,拼命跪在地上朝宗策磕头求饶。

“你们都出去。”宗策说。

待到亲兵们都走了,屋中只剩下他和骗子两人,宗策终于按着扶手,从那座位上站起了身。

他一步步走到那骗子跟前,站定。

“大,大人,”骗子仰头望着他漠然冰冷的脸庞,像救命稻草似的紧紧抓着宗策的裤脚,“您就饶过我这次吧,我,我一定给您做牛做马!您让我做什么都行!”

宗策垂眸望着他,平静问道:“你把你之前骂我的话,再说一遍。”

骗子这哪里敢,胡乱摇头不肯。

宗策:“那就死。”

骗子身子一僵,顾不上太多,结结巴巴地把先前的话又说了一遍:“你、你以为自己算个什么东西吗?不过是运气好些的兔儿爷……”

“再后面两句。”

骗子差点汪的一声哭出来:“大人……”

“说。”

“陛下如今已经有了新欢,听说是从王府接出来的人,还亲手给他剥橘子吃,可见爱得疼得都到骨子里了。这个将军之位,肯定过不了多久就要换人……”

骗子说完,胆战心惊许久。

却没等到下文。

“大人?”他战战兢兢地抬起头,只看到了一双犹如乌云笼罩的深黑双眸,幽深得仿佛要把他整个人都吸进去。

宗策面无表情:“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骗子没有办法,只好又重复了一遍。

当再次听到“爱得疼得都到骨子里了”这句话时,宗策终于忍不住,从喉咙里憋出一声冷笑。

“很好,”他淡淡道,“正合我意。”

颈侧的浮凸青筋鼓点似的跳动,大手按上了腰侧的佩刀。

“你可以死了。”他宣判道。

骗子惊恐地瞪大双眼。

视野中最后留下的记忆,是一抹带着滔天怒意的银亮刀光。

一室腥气扑鼻。

滚烫的鲜血泼洒而出,沿着地砖的缝隙飞速蔓延。

宗策垂下眼眸,沉默地注视着血湖中的倒影,喉结滚动,仿佛有一头咆哮着嘶吼着的野兽被名为君臣的铁链束缚,一点一点,重新关进牢笼深处。

但他自己知道。

眼前这一切,就是他失控的结果。

一炷香后,城头响起了号角声。

全城哗然。

亲兵们鱼贯而入。

宗策披上如血一般赤红的战袍,迎着残阳,大步向前走去。

有人匆忙赶来向他汇报情况,宗策嗯了一声,抓住缰绳,刚劲有力的手臂勒住绳子猛地绷紧,翻身跨上战马。

正要出发时,恍惚间却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清朗的青年音,又将他从漫天黄沙的街道上拉回了那个弥漫茶香的宁静宫室:

“宗将军,旗开得胜。”

他仓皇回首。

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

“将军,怎么了?”身旁亲兵关切问道。

战马喷了两个响鼻,在原地不耐烦地垫了垫脚。

宗策闭了闭眼睛。

“……无事。”他说。

“该去迎敌了。”

作者有话说:

无奖竞猜——世界上最硬的东西是什么?

A.纳米钻石;B.放了两天的俄罗斯大列巴;C.殷祝想要成为直男的钢铁意志;D.宗策的嘴

第24章

克勤攻城的消息,很快传回了新都朝堂之上。

“约定好两国互不侵犯,这才过去多少时日,他们就翻脸不认账了?”

“屹人果然狼子野心!”

“背信弃义,天理不容!”

也有大臣说:“上次和谈时,听说那屹人皇帝对我等开出的条件就颇为不满,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北屹才会派王太子率军南下。不如派遣使者带礼物前往北屹,与其分说,屹人应该就会退兵了。”

但孙慈立刻站出来斥道:“休要胡言!这是被人打了左脸又要把右脸伸出去的歪理吗?”

“如此一来,大夏颜面何在?陛下颜面何在?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怕不是最后连大夏的祖宗基业都要拱手让人了!”

那人怒视他:“那你说怎么办?”

孙慈不理,径直出列道:“陛下,臣提议朝廷应立即派监军前往前线督战,那北屹王太子克勤狡猾善战,宗将军年轻气盛,臣担心他恐会着了克勤的道。晖城一旦失守,东南门户洞开,后果不堪设想。”

这话殷祝就不爱听了。

“如果我没记错,克勤今年也未满三十吧?”他说,“也不过就比宗策大上个几岁而已。”

孙慈硬邦邦道:“是,但是克勤身经百战,非老将不能敌。”

“是吗?但朕翻之前的卷宗,就算派老将上场,那也是屡战屡败,”殷祝毫不客气道,“与其这样,还不如挑选些新面孔,或许还能给朕带来惊喜。至于监军,也不必再提了,朕相信宗将军对大夏忠心耿耿。”

孙慈皱眉:“陛下,此乃国事,不能凭个人喜恶转移。倘若宗策败了……”

“他不会败。”殷祝再次打断他,语气笃定。

他偶像对外一生未尝败绩,最后一次战役,还是在遭到朝廷背刺、全无防备的情况下,心灰意冷,才主动弃械任擒。

孙慈哑口无言,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同僚冲他拼命使眼色,让他不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同陛下对着干。

他只得不甘心地朝殷祝拱了拱手,退回朝臣队伍里。

这番对话也叫在场诸位都看清楚了,虽说宫里进了新人,但陛下对宗策还是一如从前。

也不知那小子给陛下灌了什么迷魂汤,唉!

殷祝见他们也说不出什么更有建设性的意见了,果断道:“内阁诸位阁老都随朕去一趟书房,其余人,退朝吧。”

这是殷祝自穿越后,第一次召集内阁。

他把这群打个喷嚏大夏都抖三抖的小老头儿叫到一起,不为别的,只是为了向他们表明自己与北屹交战的坚定决心。

顺便敲打一下这帮老狐狸,别趁着前线打仗的时候给他搞事。

“朕丑话说在前头,”殷祝一巴掌拍在舆图上,发现周围这圈小老头的眼皮不约而同地颤了颤,底气顿时多了几分,“诸位为官也有几十载了,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应该比朕清楚。”

“朕近来修心忍性,脾气好了不少,对于一些不涉及原则问题的事情,大多也是宽容处理。但如果有人敢趁着大夏与北屹开战,吞公为私,或是与北屹私通……”

殷祝修长的食指点在桌边,缓缓直起身。

那张阴柔苍白的面孔上,浮现出一抹和善的神经病笑容。

“——朕不介意拿他去祭旗。”

话音落下,现场的气氛霎时凝固。

殷祝权当没察觉到,神色如常地开口:“好了,下面来讨论一下与北屹的战事吧。首先说明,朕不接受议和。”

依旧无人应答。

数息后,唐颂慢吞吞开口道:“陛下的意思,臣等都明白。国贼自然不能姑息,但陛下身为人君,应宽仁慈惠,即使大敌当前,也应放平心态,言语恫吓,未免有失妥当。”

殷祝平静道:“这不是恫吓。”

“方才那些话,朕只是告知你们。等散会后,你们也可以原话复述给任何人,上至王亲贵族,下至平头百姓,但凡有触犯这一条铁律者,朕都说到做到。”

唐颂皱了皱眉头,没有再说些什么。

但殷祝知道,跟着帮老家伙斗,光是放狠话肯定没多大用处,能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个个都是杀伐果断的狠角色。

相比之下,他这个皇帝反倒势单力薄。

不能急,他告诉自己。

只要不像历史上的尹昇那样作死,即使什么都不做,大夏也还能再苟至少几十年。

更何况他现在启用宋千帆和宗策,一文一武,内外配合,等他干爹把山河十四郡打下来,就算是再顽固的势力也得乖乖低头。

“陛下。”

一位宫人快步走来,朝着殷祝和在座众人行礼,然后匆匆走到殷祝身旁附耳低语了数句。

内阁众人不明所以。

但有敏锐的,已经从殷祝变幻莫测的神情中看出了端倪,不由得挺直腰板,静等陛下发话。

“这倒是有意思了,”殷听完笑了笑,“你把这事儿再和诸位爱卿们都说一遍吧。”

“是。”

宫人向他微微欠身,然后面朝一干人等朗声道:“方才大理寺传讯,前不久那行刺的犯人了悟终于肯招供了。”

王存似有察觉,他瞥了一眼殷祝,很给面子地问道:“那罪人招供了什么?”

“了悟说,自己因北归人的身份在新都处处碰壁,走投无路之下,一位恩人资助他进了无相寺,从此他便对恩人死心塌地。”宫人说,“而他指认那名恩人的身份,便是内阁之中的重臣,唐阁老唐大人。”

“一派胡言!”

眼看着火竟然烧到了自己身上,唐颂顿时坐不住了。

他把手中的茶碗重重一放,“老夫根本不认识什么了悟了解的,这贼人死到临头,胡乱攀咬,岂有此理!”

他翻身跪在地上,抱拳恳切道:“请陛下明鉴!臣愿与诸位一同前往大理寺,那了悟当面对峙!”

“来不及了,”殷祝说,“在招供完这番话后,了悟便咬舌自尽了。”

唐颂一噎,显然没想到居然是这个结果。

“好一个死无对证!”他言辞之间怨气横生,冷哼一声道,“罢了,陛下,清者自清,老夫无话可说!”

旁边一个留着长须的中年人向他拱手:“陛下,唐大人半生为公,对大夏的贡献有目共睹,臣愿为唐大人担保,他绝不可能做出对陛下不利之事。”

“臣也愿意为唐大人担保!”

“还有臣……”

殷祝听着那一声声附和,支着下巴问道:“那既然如此,唐爱卿,朕想问你件事儿。”

“陛下请讲。”

唐颂见殷祝没让自己起身,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在殷祝开口发话前,竟自己主动起身坐回了座位。

殷祝注意到了他的小动作。

他没管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而是用指尖敲了敲扶手,直截了当地问道:“前些日子新都衙门外有流民来敲登闻鼓,状纸还没写完就因为填了唐大人的名字,就被两侧禁军拉了下去,唐颂,这事儿你可知道?”

唐颂:“臣不知。”

“那新都流传你在老家侵吞了一千两百亩私田,当地耕夫无田可耕无路可走,只能为你家当佃农,还有人双亲去世死无葬身之地,上京状告无门还被人打断双腿,你可知道?”

唐颂:“臣也不知。”

他甚至还很淡定地反过来问殷祝:“陛下是从何处得知此事的?”

殷祝心想好啊,还跟他装傻是吧。

那他也可以装。

他姿态放松地翘起二郎腿,笑眯眯道:“朕听朝中一位爱卿偶然提起,至于是谁,唐阁老就不必多问了。”老头子,瞎猜去吧。

其实是上次发现禁军宿卫伪装上街后,殷祝特意叫苏成德去查了查这批轮值禁军的底细,恰好发现了一些很有意思的陈年旧事,苏成德就顺便上报给了他。

唐颂额头青筋乱蹦,一张老脸险些抽筋。

他看着殷祝一派无辜的神情,深吸一口气,强逼着自己挤出一抹笑容:“陛下说笑了。”

“臣问陛下这个问题,只是想知道,究竟是谁在背后谤议臣的家事,还肆意造谣诬陷同僚,若陛下不想说,那就算了。”

“好,不愧是内阁资历最老的两位阁老之一,就是硬气!”

殷祝一拍扶手,大力夸赞起来。

他转向一直对着天花板发呆的王存:“王阁老,你有什么话要讲?”

王存颤颤巍巍地跪下,与街边年迈的平民毫无两样:“陛下见谅,臣老眼昏花,方才并未听清您与唐阁老的对话。”

又是一个来装傻的。

殷祝很清楚,王家作为大夏两大世家之一,内部的阴私比唐家也不见得少到哪去。但他身为皇帝,只能拉拢一派打压一派,防止狗急跳墙,两家人合起伙来对付他。

王存之前借女婿给他递的话,也正是表达了随陛下您怎么折腾、自己和王家会袖手旁观的意思。

不过等到刀子悬在自己头顶的那一天,王家究竟会不会做出激烈反应,那就暂不可知了。

当下最重要的,还是抓住主要矛盾。

所以殷祝也没逼他太狠,摆手道:“既然如此,苏成德,去朕的私库里给王阁老取一支百年人参来,补补身子。”

苏成德躬下身子,恭敬应了一声。

王存:“多谢陛下赏赐,但前些日子,唐大人已经给臣府上送了一根品质极佳的人参。”

唐颂放在扶手上的手指痉挛地颤抖了一下。

“是吗?看来两位阁老关系不错,”殷祝笑道,“那算了,把人参换成虫草吧。”

唐颂微微悬起的心放了下来。

看来陛下还是太过年轻……

殷祝低头整了整袖口,看着那金线织就的纹路,吹了吹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朕本来还想让王阁老帮忙查查唐阁老的事情,但如今看来,于公于私都不合适。”

“唐颂。”

唐颂:“……臣在。”

“朕相信你,所以,干脆你自己来举荐一个人吧,”殷祝笑道,“唐阁老好歹也是大夏数一数二的肱股之臣,朕的左膀右臂,所以这人官职不能太低,最好同为内阁学士,知根知底。”

“唐爱卿,你觉得呢?”

唐颂闭了闭眼睛。

他终于明白,陛下为何今天要揪着他不放了。

这个人选,陛下已经给他框定死了范围,就在内阁之中。

而且绝对不能挑选那些平日里与他不对付的,甚至立场中立也不行。

因为他老家人犯的那些事,是真的,甚至还为此打死了人。

这种事,根本经不起查。

地方官已经愁眉苦脸地找过唐颂好几次了,全靠唐颂如今在朝中的地位,才敢强压着一直不上报。

眼看着距离丞相之位只有半步之遥,唐颂当然不甘心。

但他得忍。

因为如今陛下还是陛下。

更何况……

他睁开双眼,冷冷地看了一眼眼观鼻鼻观心的王存,在心中记下了这一笔,然后抬头对殷祝说了一个名字。

被念到名字的那名大臣瞬间脸色灰白,知道自己是被唐颂当成了弃子。

但当殷祝问他是否愿意查这起案子的时候,他还是艰涩地开口同意了。

因为被当弃子,或许还有借着唐阁老的光,重新起复的一天;

若是众目睽睽之下拒绝……那才是真完蛋了。

“那太好了,”殷祝看上去很高兴,“内部问题解决了,咱们继续刚才的讨论吧——”

“首先,屹人一而再再而三侵犯我大夏边境,是可忍孰不可忍,这一次,朕绝不接受任何议和的结果。”

唐颂的嘴唇动了动,但到底没出声。

其余内阁大臣见状,也不敢再装聋作哑了,纷纷义愤填膺地表示陛下说得对,就该狠狠地打!绝不姑息!!

“很好,”待到声讨的浪潮平息,殷祝挑眉问道,“既然朕与诸位爱卿在这一点达成了共识,那就好办了。”

他环顾四周,再次问了一遍先前的问题:

“关于北屹的战事,有人想说两句吗?”

……

…………

内阁会议结束后,众臣皆是脚步虚浮地走出皇宫。

其中以兵部尚书最为典型。

“奴才听他们私下里说,陛下之威,更甚从前了,”苏成德凑到殷祝跟前,腆着脸恭维道,“方才陛下那气势,可真是把奴才看得一愣一愣的。”

“别,你这马屁拍过头了,朕恶心。”

殷祝白了嘿嘿笑着的苏成德一眼,哼道:“你以为他们那叫折服?那叫形势比人强,不得不服。”

新年的时候他问内阁要奏折,本来是想着帮内阁分担一下,在殷祝看来,这帮老大爷们一个个也都上了岁数了,大过年的,可以抽空在家带带孩子跳跳广场舞啥的。

结果倒好,他们居然还推三阻四,一副老大不情愿的样子!

最后送过来的奏折,殷祝也都翻了一遍。

大多是无关紧要的请安折子。

这殷祝就不能忍了。

从前尹昇爱当甩手掌柜没错,但不想管,和不能管是两码事。

他不喜欢做生意,相比起活人更喜欢和地底下的死人打交道,因为死人是不会说谎的。

但耳濡目染之下,也跟着老爹见了不少大客户、参加了不少饭局,应对这帮浑身长满心眼的老登们,勉强还算轻车熟路。

“唐阁老在内阁里说一不二惯了,您这么一敲打,他肯定能收敛许多。”

苏成德不知道殷祝内心的腹诽,经过这么一遭,他对陛下是彻底心服口服了,“您是没看到,您让他自己举荐人查自己时,唐阁老脸上的表情,那叫一个精彩!”

自古文官宦官水火不容,苏成德从前是柔姬的人,如今被殷祝提拔到身边,俨然成为宫中大总管。

以唐颂为首的一帮大臣自然看他不爽。

面对文臣清流们明里暗里的针对,苏成德也不是泥人捏的,逮着机会就在殷祝面前说人坏话。

这回唐颂倒霉,他不仅喜闻乐见,还要落井下石呢。

殷祝:“朕突然发现一件事。”

苏成德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朕身边不是佞臣就是小人,”他叹气,“都是奸逆,忠臣怎么就只有宗策一个呢?”

苏成德:“…………”

他很想问陛下,您对宗将军到底有什么误解?

以普世价值评判,他明明才是板上钉钉的头号佞臣!

但苏成德也是万万不敢说实话的。

因为自古有佞臣必有昏君,陛下显然已经被冲昏了头脑,迷得不着四六了。

没见早朝时孙大人都被怼了一顿吗。

“算了,”殷祝很快打起精神,“把宋千帆和青琅叫来吧,顺便去准备一下出远门的车马物资,越快越好。”

苏成德微微一怔。

但随即低头应道:“是。”

宋千帆进宫前,苏成德还特意恭喜他:“恭喜宋大人,陛下有意将您外放地方,应该不久后就要升迁了。”

大夏官场惯例,如果上官有意提拔中青年官员,一般都会将其下放到地方待个两三年,刷一刷政绩资历,虽然大多是做表面功夫,但有能力的官员假使去到地方,能有所作为的也有不少。

别说苏成德了,就连宋千帆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

他压抑住内心兴奋,整了整衣襟仪表。

刚跨进门槛,就听青琅噗通一声跪在殷祝面前,惶恐道:

“陛下,小的再也不敢了!”

“朕听到外面那些流言了,本还以为你是个聪明人,”殷祝掂量着一枚橘子,抬头看了僵在门口不知该不该进来的宋千帆一眼,随口道,“进来吧,你找个位置先坐。”

宋千帆谨慎地扫过屋内陈设,然后选择了一个离两人最远的位置。

屁股都只敢沾半边。

青琅伏在地上瑟瑟发抖:“陛下……”

“不为自己辩解两句吗?”

青琅沉默,然后摇了摇头。

殷祝反倒笑了:“朕没看错,你确实是个聪明人。”

“如果你今天辩解了,朕绝不会再留你,”他停下掂量橘子的动作,“但恭喜你,你做了一个很对的选择——朕一向不喜欢听人解释原因。”

“你把朕亲手给你剥橘子的消息散播出去,也是为了在宫中立足,朕说的是也不是?”

青琅颤声道:“陛下明察秋毫。小的这点小心思,全都被您一眼看穿了。”

“起来吧,也不用这么害怕,朕也不像他们说的那样喜新厌旧,动辄就要砍人脑袋。”

殷祝把那枚橘子塞到他手里:“朕不讨厌步步为营的人,但前提是,你别把主意打到朕的头上来。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如果今后后宫有人来刁难你,朕不会再帮忙。”

青琅含着泪接过橘子,知道自己两次犯错,已经把陛下的耐心全部耗尽了。

“小的明白了,陛下宽厚仁德……”

“现在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殷祝说,“回去闭好你的嘴巴,避开所有你认识的人,收拾东西,随朕出宫。”

青琅重重地点了点头,抹干眼泪,退出了御书房。

待门关上,殷祝靠在椅背上,发了一会儿呆,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你说,朕是不是对他太苛刻了?”

青琅毕竟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人,放在现代,估计高中都还没毕业呢。

但殷祝看着他那张梨花带雨的秀气脸庞,总是会情不自禁地皱眉。

难道他干爹喜欢这款的吗?

这样的青琅,别说和他想象中那个完美的干娘形象对比,就连和戏文中那个刚烈柔情、聪慧忠贞的胡姬相比,也实在差太远了。

聪明有余,心气不足。

配不上他干爹。

但他又纠结地想,或许只是因为这个青琅年纪尚小,阅历尚浅,而且如果干爹要真是喜欢的话,那自己岂不是成了棒打鸳鸯的反派了?

宋千帆不明所以,还在以为殷祝神色变幻,是因为对青琅说重话而自责。

他宽慰道:“陛下多虑了,既然是聪明人,就该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殷祝走着神点点头。

然后随口对宋千帆说:“朕准备带他去一趟晖城,这几天你留在新都,记得替朕打好掩护。”

已经想好谢恩台词的宋千帆:“…………”

“啊!??”

第25章

“怎么,”殷祝疑惑道,“有什么不对吗?”

“不,不是,”宋千帆语无伦次,“陛下,您是认真的?”

殷祝理所当然道:“当然。”

他并不是异想天开。

青琅的原因只占其中一小部分,殷祝一直想亲眼看看大夏时期的战役,顺便了解一下边境城市的军事布防、农业经济和北屹军队的作战能力等等,这样将来下达政令,心里也好有个数。

先前召集内阁时敲打唐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只有把内阁和祁王两大最不安定的因素都先暂时摁下去,他才能放心离开新都。

殷祝没有接受过帝王教育,也不了解这个时代百姓的生活。

长期待在深宫里,每天只能看到下面人送上来的奏折,很容易偏听偏信。

殷祝就算再崇拜他干爹,也得承认,个人的视角始终是有限的。

他被以苏成德为首的一帮宫人照顾得太好,时常会忽略很多常识性的细节。

比如他知道一碗粥卖几十两银子,普通人家一年平均收入才几两到十几银子,可锻造一把能在战场上杀敌的战刀要多少钱?一把材质稍差些的菜刀又要多少钱?一簇能破甲的铁质箭头呢?

他不知道。

而且,虽说平均工资和物价是最好反应一个时期生活水平的指标,但就像现代的打工人和首富平均一下,年收入也能超过几个小目标一样,纸面上的东西,太容易被人美化粉饰了。

相隔数百年,即使是最出色的历史学家,也不能确保统计出的数据一定是准确的。

在某个王朝末期,物价上涨,太监甚至敢骗皇帝一个鸡蛋在宫外卖十几两银子,忽悠得皇帝都不敢轻易吃鸡蛋。

真正的穷苦百姓,他们平时吃的是什么?战争会给他们的生活带来怎样的变化?

以及,假如在战时要保证一家人不饿死,一年最起码的口粮是多少?

王朝末期多出昏君,正是因为他们距离普通百姓的生活太远了,远到甚至无法想象,穷的细节究竟有多惊心动魄。

晖城之战,已经是大夏走向灭亡前,打得最成功、最漂亮的一场战役了。

再往后,即使宗策创立神机营和血铁骑,多次在与战场上获胜,还指挥士卒在当地屯田种粮,自给自足,也无可避免地因为大夏内部腐化、国力衰弱等等原因,战况一次比一次惨烈。

据统计,天佑五十年至兴和七年,短短十一年间,大夏人口数量便锐减至原先的三分之二;

待到宋千帆病逝,人口更是只剩下了天佑五十年的三分之一不到。

也就是说,即使按照最保守的计算估计,也足足有八千万人死在了这场王朝更迭的血腥战役之中。

所以,殷祝想,他必须要去前线亲自看看。

比起派遣监军,他这个皇帝亲至,干爹总不会再将他拒之门外了吧?

当然了,国不可一日无君,就算前期做了一系列筹备,也得秘密行事,早去早回才行。

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殷祝用期待的眼神望着东风:“爱卿,你会帮朕隐瞒好的吧?对吧对吧?”

宋千帆张了张嘴,欲哭无泪。

“陛下,您是不是对臣有什么误解?”他颤颤巍巍地指了指自己,“以臣如今的官职,在朝中都说不上什么话,这种事情,您还是找阁老们来商议比较好吧?”

殷祝撇嘴:“他们肯定不会同意的,而且朕才不想面对一张张痛心疾首的老脸,看了就糟心。”

“陛下,臣的命也是命啊!”

殷祝笑起来:“你放心,朕此次出行严格保密,不会有太多人知道的。朕会以闭关修行的理由宣布罢朝五日,你帮朕盯好几个新都几个关键人物就行。”

宋千帆自暴自弃地叹了一口气。

“陛下说的,是哪几个?”

“祁王,唐颂唐阁老,殿前指挥使……”殷祝摆着手指头数,“哦对了,还有你的老丈人王存。”

宋千帆:“……陛下就不担心臣故意走漏消息?”

“朕一向相信自己的眼光,”殷祝轻描淡写道,“宋爱卿,别人说你窝囊,但朕一直觉得,你只是把什么事的后果都看得太明白,所以才会动不动就退缩。”

“大部分人承担不了责任,就会甩锅赖账,但你不会;你一旦做出选择背上这份责任,哪怕抗不了,也要扛到死。”

这番话其实不是殷祝自己说的,而是后世一位历史教授在上公开课时,给观众们讲解一首古诗词时做出的注解。

那首诗,就是大夏亡国后,宋千帆在宗策墓前下马题下的千古名句。

宋千帆目光怔忪地看着殷祝,眼眶渐渐红了。

一滴热泪顺着他的脸颊滚下。

这一刻,他从未有过如此强烈地理解,何为“士为知己者死”的壮怀!

“陛下!”

他坐在座位上,很窝囊地呜呜哭着,一边用袖子擦眼泪,一边还不忘向殷祝谢恩,“臣一定尽力为陛下周全!只是您真的真的不能把青琅也一同带去啊,会出人命的!”

殷祝疑惑道:“为什么?”

宋千帆支支吾吾半天,吸了吸鼻子说:“不知道陛下您有没有听过一句话,所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殷祝:?

“臣的意思是,迎新送故是常事,但可以用稍微委婉一些的方法。”

“这什么跟什么?”殷祝皱眉,“有话你就直接讲,不要弯弯绕绕的。”

“……臣觉得宗将军会介意您把戏子带到他军中。”

这的确够直接了。

但殷祝有他自己的想法。

他甚至还很自信地说道:“青琅和其他戏子不同,或许宗策不这么想呢?”

好吧,没救了。

宋千帆在心中为失宠的宗将军默哀了一秒。

*

又是一夜攻防战。

“屹人撤军了!屹人撤军了!!!”

硝烟弥漫的城头上,陷入一片死寂。

随后,爆发出了一阵震天的欢呼声!

作为宗策的亲兵,赵大把手中沾染了无数鲜血、已经变得滑腻钝迟的砍刀丢到地上,和周围同样不敢相信他们真的胜利了的士卒们一样,含着泪,仰天大吼了两声。

多少年了?

多少年了!

他们大夏人,居然也能有打退屹人军队的一天!

赵大环顾一圈,不顾自己受伤的肩膀,挤出人群,找到了不远处指挥着他们打赢了这场胜仗、正举着千里眼眺望克勤大军动向的年轻将军。

守城战打了整整三天三夜,他也在城头待了整整三天三夜,一直没下过前线。

最多只是在攻势稍缓时,靠在城垛上就这凉水啃两口干粮,闭目歇息片刻。

男人身后的赤红袍子已经被鲜血浸透,却在朝阳的照耀下更为夺目。

赵大眼眶滚烫地想,这才是真正的将军!他们大夏的英雄!!

他小跑过去,正要向将军报喜,就听当事人用沙哑的声音说道:“撤军只是暂时的,克勤绝不可能就此善罢甘休。”

十几个小时未进水米,作战指挥,他的嗓音已经变得嘶哑难听。

但语调仍旧沉稳有力:“通知下去,哨兵保持警戒,先打扫战场,随时准备迎战。”

赵大神情一肃:“遵命!”

“不过将军,这边俺们来收拾就行,您先回去睡一觉吧。”他憨笑道,“就连防守的都换了两拨人,您是将军,还一直陪着俺们,太辛苦了。”

宗策:“你先去安排,不必管我。”

“哦?哦。”

赵大乐呵呵地跑远了,一边跑一边美滋滋地心想,自己运气真是好,摊上了这么个为他们着想的好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