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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打仗辛苦了点儿,但是有这样的将军,自己说不定还能活着回村里,拿着将军发的钱孝敬爹妈娶媳妇呢,还有两个弟弟,也能吃上一口饱饭了……

宗策望着赵大远去的背影。

眼前一闪而过的,却是那年赵大浑身浴血倒在战场上的模样。

还有他带着人去城东征兵时,那户不蔽风雨的茅草屋里,颤颤巍巍走出来的一老一少。

那老妪自称家中有三儿,二子皆战死,前些日子朝廷来征兵,又把她年过花甲满头白发的丈夫也带走了,她在家中日夜哭泣,把眼睛哭瞎了一只,剩下的一只也看不大清楚了。

跟在她身后的,是家中仅剩的、也是最小的儿子。

今年十岁半。

他说自己叫赵草,爹娘给他取的名字,希望他像草一样活。

但两个哥哥在家的时候,都叫他赵三儿。

赵三儿还说,等再过三年,他能提得动刀了,也要像哥哥们一样,给宗策当亲兵。

宗策自小练武,听从师父的话,滴酒不沾。

所以他打火铳时、握刀杀敌时,手比任何人都稳。

但那次征兵之后,他渐渐发现:

酒是个好东西。

“将军……将军!”

亲兵的呼唤让宗策猛地回过神来。

“什么事?”

“朝廷来人了,”亲兵飞快道,“这次不像是假的,我看到他们带了圣旨。”

监军?

宗策并不意外,或者说,朝廷若是一直不派监军,他才会觉得奇怪。

只是他长时间未休息,神经紧绷,太阳穴都涨得发痛,现在实在提不起精神来应付这些难缠的太监。

但有些事情,不是不想做就能不做的。

“知道了,”宗策呼出一口气,强打起精神,“让他稍等片刻,我先去换身衣服。”

“哦好,不过将军,他说了他那边不急,让你先紧着手头的事来,别耽误了军机。”

“克勤已经退兵了。”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宗策却心下稍定。

能这么说的监军,就算吃拿卡要,也不会太过于难缠。

“这边你帮我看这些,我回府上一趟。”

“是。”

宗策翻身上马,一甩鞭子,扬起漫天尘土。

“驾!”

晖城物产贫瘠,冬日气候严寒,又毗邻两国边境,平日里时常有小股屹人南下劫掠,因此,就连官员都对此地退避三舍。

大家都认为,来这儿当官,和流放也没两样了。

在这种前提下,城主府自然也不会有多豪华。

虽然相比起百姓居住的茅草屋已经强上不少,但本质上,就是个用土砖堆起来的二层小楼。

甚至还有不少房间没人住,年久失修,一到变天的时候,漏雨还漏风。

殷祝才在客房住了不到一个时辰,就有种想要在墙壁上题写《陋室铭》的冲动,甚至觉得连自己的精神都得到了洗礼。

人格都变得崇高了!

但殷祝真不是夸张。

古代长途跋涉本就累人,一不小心病逝途中,以他当皇帝的水准估计连个咸鱼都捞不到,只能就地掩埋。

就算苏成德给他安排的马车都是隔音减震的,但这几天几夜颠簸下来,依旧是吃不好睡不好,浑身骨头都发软。

殷祝身子本来就虚,下马车的时候更是吐了个昏天黑地,差点把旁边服侍他的青琅吓够呛。

等躺在客房那硬得能硌死人的床上,再盖着一股霉味的旧被子,殷祝生无可恋地瞪着天花板上荡秋千的蜘蛛,觉得自己真的撑不住了。

他问了宗策安排留守的亲兵,只有他干爹卧室里有张收拾过的床榻,被子也都是晒过的。

他去看了一眼,虽然简陋,但勉强还算个人住的地方。

于是殷祝很放心大胆地鸠占鹊巢了。

别问,问就是因为他是皇帝。

殷祝掏出一卷空白的圣旨,写了几笔,随意丢给外面那值守的亲兵,然后在对方的怒视下一头倒在了他干爹的床榻上,心安理得地把人轰了出去。

再低头嗅嗅枕头上的味道,被子里的味道。

咳,虽然什么都没闻到……

但睡在他干爹的房间里,总有种安心的感觉。

他很快就睡着了。

“人在里面?”

宗策大步走到门口,皱眉质问道:“谁让你把人放进去的?”

亲兵为难道:“将军,小的也不想啊,但他带了圣旨。”

“上面写的什么?”

“将军,小的不识字……”

“……笑话。圣旨还管监军睡哪间房?”

宗策眼皮一跳,伸出手:“拿来,给我看看。”

亲兵乖乖把圣旨递了过去。

宗策展开。

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几个大字:

“宗策,朕来看你啦!!!”

宗策:“…………”

他啪地一声合上圣旨,深吸了一口气。

作者有话说:

宗策:还真管得着,可怎么办呢[托腮]

第26章

亲兵期待地问道:“将军,上面写的什么?”

他摩拳擦掌,“那混球要也是骗子的话,小的这就进去把他拖出来,狠狠办了!”

“住口,”宗策立刻说,“他不是,你可以走了。”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如果克勤再来攻城,记得第一时间报告。”

亲兵哦了一声,遗憾退场。

他走后,宗策在门口站了许久。

他捏着手中宛如烫手山芋般的圣旨,多日不曾休息好的神经突突直跳,就连呼出的气息,都带着焦躁的烫意。

宗策用力闭了闭眼睛。

他强迫自己,把纷乱的思绪,连同那不可捉摸的心绪一同摒弃。

现今是战时。

那个人来到晖城,他却没有听到半点风声。

说明只有一种可能——

他是瞒着满朝文武,偷跑出来的。

一旦皇帝出了什么意外,或者最坏的情况,落入屹人手中,宗策不敢想大夏会变成什么样子。

当然,他也有第二种选择。

只要他现在转身出去,和亲兵说,他方才看错了,这封圣旨也是伪造的,远在新都的祁王就能轻易不战而胜。

如果宗策想,那人甚至连反抗的机会都不会有。

——要做吗?

那人虽然个子高挑,但四肢却生得修长纤瘦。

在床上扭身时,稍一不注意,胯上的骨头甚至会硌着自己。

也就臀上还有些软肉了。

明明皇宫中每日锦衣玉食地娇养着,也不知一身肉都养到了哪里去,皮肤更是动辄一碰一个红印。

就连闺阁家的女儿,也不会这样娇气。

……要做吗?

如果真的这么做了,他会用惊怒的眼神看着自己吗?

会像上辈子那样,用冰冷的眼神刺痛他,痛斥他宗策大逆不道,无君无父,天地不容吗?

宗策的五指一点点收拢。

直到绫锦材质的圣旨,在掌心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有那么一刻,他甚至生出了些许埋怨——那人为什么要来找自己?

这个时间,他应该带上后宫的宠妃佳丽们,一同去南方的行宫“避冬”才对。

可如今,温暖如春的南方他不去,膏粱锦绣的皇宫他不待。

究竟为什么,非要来这战火纷飞的晖城!

宗策低头,目光落在随身的佩刀之上。

铿锵一声,他用拇指顶开刀鞘,推开房门,大步走进了屋内。

寂静卧房内。

一身雪白亵衣的青年趴在床上,脸朝下,青丝披散,睡得正香。

枕头很硬,挤出了腮边一团。

脸颊上还有一片可疑的亮晶晶水痕。

甚至他还当着宗策的面,喉咙里咕哝了两句不知是什么的胡话,然后抓着身下的被子,自在地打起了悠扬的小鼾。

宗策了解人在戒备时入睡的模样。

那是但凡有一丝风吹草动,都会全身肌肉紧绷、瞬间睁开双眼的极限状态。

而此时此刻呈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人全然放松的表现。

他在床边停下脚步。

垂着头,沉默地注视着殷祝。

高大阴影投在青年那张苍白病恹的面孔上,犹如沉沉乌云笼罩,肃杀气氛一触即发。

宗策的拇指发力,一点点将刀鞘推上去。

苏成德告诫的话语,和前世同袍们的一声声遗言回荡在耳畔。

恍惚间,视野又再度被纷飞大雪遮蔽。

他孤身站在无人庙宇前,身前身后延展出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是相信那虚无缥缈的神佛庇佑,继续等待前世一生都没等来的天理报应,还是转身下山,走上那条由他自己掌握的命运长阶?

一切只取决于他的一念之差。

不知过了多久,宗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他归刀入鞘,捏了捏胀痛的山根,转身背靠着床沿,撑着双膝,盘膝坐下。

那双十几个时辰未曾阖眼、如今已满是血丝的漆黑眼眸,静静注视着右手虎口的掌心处,丝毫没有困意。

他的手很稳。

即使这只手受过伤,折过骨头,甚至被人用鞋跟踩在泥里反复碾压,五指尽数断裂。

但只要还能握住刀,动作就不会有任何凝滞迟钝。

因为他从不惧怕敌人带给他的任何疼痛。

可是……

男人浓黑的睫羽轻颤了一下,听着身后传来的清浅呼吸声,鬼使神差一般,左手粗粝的指尖划过虎口。

那里早已愈合得只剩下一道浅浅白痕,可就是这样犹如蝴蝶触须轻触的动作,刺痛却瞬间如电流般传导全身。

宗策的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呼吸声逐渐加重。

他的身体铭刻住的,不仅仅是疼痛。

他死死盯着那处皮肉,像是在看着某种寄生的鬼怪。

宗策甚至在想,那天看到的雪中蝴蝶,会不会只是自己的一个幻觉?

或者,它实际上只是某种精怪,停留在他手上的那短短数息,就已经将种子种在了他的血肉里。

让他辗转反侧,苦身焦思,不得安宁。

不得好死。

煎熬之中,鼻尖嗅到淡淡的白玉兰香气,混合着丝丝缕缕的茶香,这独特的气味,竟让他混乱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

宗策伸出手,拿起放在一旁的舆图,视线停留在大夏的版图上,许久都没有再移动过。

梦里的殷祝还在高高兴兴地过年。

“大爷恭喜发财恭喜发财!——小王啊,记住了,贡品水果备齐全点儿,但我干爹不喜欢吃橘子。”

“什么,历史书上没写,我怎么知道的?废话,历史书上当然没写,这是我摔圣杯问的,我干爹跟我说了,他不喜欢吃橘子。”

然后祭拜他干爹当天,小王兴高采烈地端上来了一盘榴莲。

殷祝被气了个倒仰,呛醒了。

睁开眼后他望着头顶破败的天花板,心想,这又给我干哪儿来了?二度穿越?

等扭头看到房间角落里,他干爹高大魁岸的背影,殷祝顿时踏实了。

还好还好。

但他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立刻皱起眉头,撑起半边身子问道:“你受伤了?”

他干爹的背影微微一震,似乎是被他吓到了。

殷祝有些愧疚,但还是坐起身说:“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脖子后面的伤口都不好好包扎一下,一股血腥味。”

宗策摸了下后颈,果然指尖一片潮湿温热。

他垂眸淡淡道:“多谢陛下关心,小伤而已,不必在意。”

“您为何会到这来?”

“什么小伤!”殷祝不理他,“你们这儿有包扎的东西吗?”

“陛下……”

“拿来,朕替你包扎。”

宗策的神情微僵,但还是走到床边,躬身从下面翻出了一些伤药和干净布条,还有一小瓶白酒。

“就这?”

殷祝很是嫌弃,但在宗策表示条件有限只有这些后,他也只能勉强捏着鼻子认了。

“都跟你说了,物资不够就写信跟朕要,就是不听,搞得跟朕问你要钱一样,”他一边嘟嘟囔囔一边给宗策上药包扎,“先给你消下毒……忍着点儿啊。”

“嗯。”

全过程宗策坐在床边,一声不吭。

只是额头泛起了细密汗珠,颈侧的青筋时隐时现。

很不能忍疼的殷祝有些羡慕又有些自豪地想,瞧瞧,他干爹果然是个铁打不弯的真汉子!

“好了。”

上完药,殷祝也出了一身汗。

他长吁一口气,一屁股坐回床上。

注意到宗策眼睛里几乎要爆炸的血丝,他拍了拍身侧的床榻:“休息一下吧,你看你,都快熬成兔子了。”

宗策立刻起身:“策去隔壁间睡。”

“回来!”殷祝一把抓住他,“隔壁那几间房朕都看过了,连褥子都没铺,你是打算睡硬板床?”

宗策刚想说无事,忽然觉得不对,默默低头。

殷祝也随着他的视线一同望去,同样沉默了。

他好像抓的是宗策的腰带。

“陛下,”宗策哑声道,“策现在,恐怕没那个精力做那个。”

殷祝瞬间缩回手:“朕不是那个意思!只是看你太累了,想让你好好睡一觉而已。”

“策睡地上就可以。”

殷祝威胁地眯起眼睛,语气狠厉道:“别逼朕再写一封圣旨给你,朕这次带了足足十几份,你想抗旨不尊?”

宗策最终妥协了。

不过他坚决要和衣而睡,并且睡姿比刚入土的还要板正。

但是没关系。

殷祝躺在里侧,美滋滋地想,这算不算和干爹抵足而眠了?等回新都后一定要和小宋讲一下,让他写篇关于君臣相得的骈文。

说不定还能流传千古呢!

他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

“陛下这次是一个人来的?”

殷祝眼皮轻颤,睁开眼偏头看了看他干爹的英俊侧脸,在发现宗策闭着眼睛后,立刻从偷看变成了光明正大的盯。

“不是,还带了几个拳脚好的护卫,还有青琅。”

宗策依旧紧闭着眼睛,感受到左边的侧脸泛起细密的麻痒。

那是被注视的感觉。

“青琅是谁?”

“一个唱花旦的年轻人,嗓子很漂亮,”殷祝想了想,还是决定如实讲,“明天你要不要见见他?你也知道的,朕不能出来太长时间,否则朝廷那帮老头子得乱套。”

宗策:“时间紧迫,陛下争分夺秒,策就不打扰了。”

殷祝:?

“你怎么说话怪怪的?”他疑惑道,“虽然时间确实紧张没错,但你更重要啊!不然朕大老远跑来干嘛?”

宗策的喉结下意识滚动了一下,但很快克制住了。

“策也想问,”他说,“陛下为何要来晖城?边境城市民风彪悍,即使是在城内,也时常有盗窃抢劫之事发生。”

“没事,朕带了保镖……朕是说护卫。”

这么说话不方便,殷祝干脆翻了个身,枕在自己的手掌上,侧身正对着宗策,“再说了,现在晖城归你管,城里都是你的兵,朕还有什么可怕的?”

宗策沉默许久。

“陛下就不担心,策有反心?”

他知道这句话不该说。

可他依旧说了。

“什么?”殷祝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瞪大眼睛反应了半天,“你说你有反心?怎么可能!”

他甚至笑出了声。

宗策扭头看向他,目光沉抑,“为何不可能?陛下给了策超越常人的信任和权柄,就不怕滋养出臣下的野心吗?”

“这话说得没错,”殷祝点点头,“换做是别人,朕都会提防,但只有你不会。”

“为何?”

宗策执着地想要一个答案。

他有预感,这个答案,或许会解开他长久以来的纠结困惑,尽管他甚至连这个问题的具体内容都还没想清楚。

“因为你是宗策。”殷祝肯定道。

“好啦,别想那么多啦,”他拍了拍宗策的肩膀,“朕不是那种多疑的人,至少现在不是。你刚从战场上下来,给大夏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该好好休息一下了。”

宗策收回目光,重新闭上眼睛。

他其实还有很多问题没问。

也知道躺在自己身侧的这个人,和世上帝王一样,十言九妄,话语里有几分真几分假,宗策已经分不清楚,也不想分辨了。

若他真像传言那样对自己一往情深、信任有加,又怎么会把那个戏子带到他面前?

不过是想要借机敲打他罢了。

相比起在外领兵作战的将军,或许在面对一个毫无威胁的戏子时,他才会展露出全然信任温柔的一面吧。

“陛下,”宗策说,“您的药瘾,究竟何时能彻底解除?”

殷祝顿时尴尬起来,心想怎么气氛好好的又提起这事儿了,但还是老实回答:“来之前让太医看了一次,说余毒还需要至少一年才能彻底化解。”

一年。

宗策记下了这个时间。

这大概是他们能像现在这样,假装亲密无间的最后光阴。

殷祝打了个哈欠,含含糊糊地说:“朕困了,你要是实在睡不着就闭目养神一会儿,等起来之后再说事吧。”

宗策突然翻身坐起身,伸手拿起了放在旁边的刀,放在了床头。

“……这是做什么?”

“战场煞气重,驱邪。”

宗策重新躺回原位,伸手把殷祝搂进了怀里,感受着怀中人刹那的僵硬,他低声道:“陛下切莫离策太远,怨魂缠身,会做噩梦。”

殷祝立马不敢动了。

虽然宗策说得玄乎,但是他可是正经穿越过来的!还在梦里见过神仙呢!

“睡吧。”

殷祝别别扭扭地嗯了一声,很快就说服了自己——他干爹还是福德老爷呢!能驱邪不是很正常?

于是他再度闭上眼睛。

这是他第一次清醒着和他干爹躺在一张床上,感觉有些奇怪,不过还算不错。

他干爹的怀抱很温暖。

就是可能刚从战场上下来,心跳有点儿激烈。

殷祝数着那一分钟高达一百零几下的心跳声,呼吸声渐渐变得悠长平缓。

宗策稍稍收拢手臂,拇指用力蹭了一下虎口的位置,也闭上了眼睛。

即使未来他们终将兵刃相见……

但至少这一刻,晚安。

作者有话说:

殷祝:见到干爹高兴高兴高高兴!

宗策:一年光阴,尘缘散尽,终究是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狗头]

第27章

殷祝醒来时,宗策已经不在身边了。

中途他迷迷糊糊有感觉到他干爹起身离开,动作放得很轻,但似乎袖子被他压住了,后面怎么离开的殷祝就不太清楚了。

所以清醒过来后,他第一时间在床上四处寻觅了一番。

没发现任何衣料碎片。

殷祝松了口气。

太好了,虚惊一场。他干爹没有断袖。

他神清气爽地跳下床,出门找到院中一名值守的亲兵:“你们宗将军呢?”

“将军去城头巡视了。”

殷祝皱了皱眉:“克勤又打过来了?他出门前有没有记得换药?”

“不知道,”亲兵上下瞅了他一眼,“你是朝廷派来的天使?”

“是。怎么?”

“你不会在皇帝面前说我们将军的坏话吧?”那亲兵一看就是个乡下汉子,说话要多耿直有多耿直,“我们将军,可是天底下顶顶好的英雄汉!”

殷祝乐了:“不错嘛小伙子,挺有眼光。放心,皇帝也是这么想的。”

“大人。”

身后传来青琅恭敬的问候声:“大人昨日离开,歇息得可好?”

来之前殷祝有叮嘱过他,记得要改换称呼。

“挺好的,”殷祝摸着脖子后侧扭了扭,总感觉哪里不太得劲,“就是那枕头有点儿硬,硌得慌,等下上街重买一个吧。你用过早膳没?”

青琅盯着殷祝白皙纤瘦的后颈,那里有一道淡淡的红印。

但看上去并不像是吻痕。

他心中一动,却并没有出声提醒。

而是低头回答道:“饱吹饿唱,小的每日清晨,都会空腹练一个时辰嗓子,方才刚刚结束。”

殷祝动作一顿,放下手,“那你遇到宗策了吗?”

“……小的也不太清楚,”青琅说,“今早有个男人在偏院门口驻足,小的问他是谁,他也不答话,没多久就转身离开了。”

“长得帅吗?”

青琅肯定地点点头。

“那就是宗策了。”殷祝说完,又不禁泛起了点儿奇怪的不甘心。

所以说,他干爹果然还是和青琅看对眼了吗?

即使知道青琅是个男人?

青琅发现陛下看着他的眼神突然变得挑剔起来,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还是谨慎地选择了转移话题。

他盯着自己的脚尖,轻声细语地问道:“您还没用早膳吧,可要青琅去准备?”

殷祝:“不必,你带上人,随我去一趟早市。”

但在离开城主府时,一队侍卫挡在了他们面前。

为首的高瘦汉子语气生硬:“将军有令,天使身份贵重,不得随意外出。”

殷祝:“只是去早市买点东西,不至于吧?”

“将军说了不行。”高瘦汉子铁面无私地说,“如果您非要出去,可以,但必须让我们陪同。”

青琅上前一步,呵斥道:“你们这是打算监视朝廷命官?”

“以防奸细刺客,见谅。”

“你!”

见高瘦汉子始终不松口,殷祝主动退后一步:“算了,宗将军考虑得也有道理,那咱们就各退一步——你们可以跟随,不过,得换上常服,把武器藏好,无事不得妨碍我们。”

高瘦汉子终于松口了,点点头:“可以。”

一番波折后,他们终于来到了早市。

说是早市,其实比起现代农村的大集还不如,只是简单地圈起一小块地,让百姓们自由交易生活所需而已。

战争期间,商品的品种也十分有限。

大多都是些基础的柴米油盐,还有一些自制的皮毛和土布衣鞋。

殷祝行走其中,能明显感觉到百姓们神经紧绷,很多商贩售卖时,都是把东西放在铺盖上,一双招子时刻警惕地左顾右盼,有种只要一有风吹草动,立马卷铺盖逃跑的架势。

逛了一圈,好不容易才在角落里找到一家卖热乎吃的。

殷祝看着他锅里熬的,像是疙瘩汤,就是卖相着实不咋地。

但饥肠辘辘的肚子也管不了太多了,他叫老板盛了一碗,没桌子也没椅子,就和当地人一样,蹲在地上捧着豁口的碗呼噜呼噜吃起来。

这景象要是换做苏成德看见了,估计能当场晕厥过去。

但青琅本就出身穷苦人家,又是头回和皇帝一起出来,所以完全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只觉得陛下大概是饿狠了,还又跟老板买了一碗,吹凉放在旁边。

倒是那高瘦汉子微微睁大了双眼,目露惊奇。

“你也吃。”殷祝含糊道。

借着这两碗疙瘩汤,他顺势和老板聊了起来:“老板,最近米价是不是涨得厉害啊?我看那边卖米的铺子看的人不少,买的却没几个。”

那老板一上午都没卖出去几碗,这会儿来了个大主顾,还这么善谈,话匣子立马就打开了。

他抱怨道:“是啊,这不是打仗了嘛,米价都翻三番了!这还要多亏了宗将军,不然啊,十倍都止不住呢!”

“居然涨这么多?”殷祝眨巴了一下眼睛,“当地官员不管吗?”

“管?谁敢管。”

老板双手抄在满是补丁的袖筒里,冻得使劲儿吸了吸鼻涕,嗤笑一声:“这边几座城卖米的,都归丁老爷管,要是有人敢私下里出比他家更低的价卖,被丁老爷知道了,打断双腿都是轻的!”

殷祝蹙眉问道:“这丁老爷是个什么人物?若是有官员给他做靠山,战时哄抬粮价,怎么没有人向皇帝参他?”

“丁老爷就是个丧良心的奸商,但他背后那位,来历大到吓死人,”老板啧啧摇头,“普天之下,谁敢参皇帝?”

“咳咳!”

殷祝一口热汤差点把自己呛到。

青琅赶紧掏出一块帕子递过去。

但殷祝顾不上他,连忙放下勺子问那老板:“等下,你的意思是,丁老爷背后是皇帝在撑腰?不至于吧,皇帝要替一个卖米的奸商站台?”

“天高皇帝远,他老人家自然看不上这点银子,”老板说,“但是皇帝又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谁家里没个缺钱的三姑六婆?”

他一口唾沫吐在墙角,骂道:“要不是宗将军压着,这帮吸血虫迟早要把俺们折磨死!非要看着俺们卖儿卖女他们才高兴咧!”

殷祝这回听明白了。

这个丁老板,背后是尹家的人。

怪不得明明只要写封信就能解决的事,宗策从不跟自己讲。

之前朝中一些大臣对他颇有微词,在朝会时各种旁敲侧击示意他换人,殷祝还当真以为,只是宗策资历尚浅,不足以让人信服。

现在看来,八成就是尹家人在借这些大臣之口,排除异己!

面对当下信任的外人和有血缘关系的宗亲,皇帝会怎么选择?

他干爹向来是个很清醒的人。

不过,他们大概都没想到,他这个皇帝非但不会顾念旧情,对这群尹家人甚至可以说是深恶痛绝。

这老板说的一点儿也没错。

他们就是一群趴在大夏身上吸血的虫豸!

殷祝冷笑一声,把碗放下。

然后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站起身,“老板,多谢了,疙瘩汤不错,下次还来找你买。”

青琅:“大人,咱们是现在回去,还是接着逛?”

“逛,而且要从头到尾、好好逛上一遍。”

看看还能给他带来什么惊喜。

他们在附近逛了整整一天。

直到下午天色渐暗,天空中飘起了小雨,这才返回城主府。

高瘦汉子披上蓑衣,来到了城墙上。

“宗将军,孔大人。”

正在商议守城事宜的宗策和幕僚两人不约而同停下对话。

孔鳞是同宗策从新都一同来到晖城的亲信,宗策今早告诉他了陛下来到晖城的事情,叫正在吃菜包子的孔鳞当场喷了个天女散花。

但能做宗策幕僚的人,脑子都十分活络。

尤其是在听说陛下还把那个戏子也带来后,孔鳞更是当场跳起来,拍着胸脯发誓说将军您放心,在下有的是手段,保证叫那狐媚子有来无回,十死无生。

当然,被宗策警告了。

“我同陛下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关系,”他冷冷道,“我们是各取所需,我告诉你此事,只是希望你替我照看好他,早日把他送回皇宫安生待着,不要妨碍这里的战事。”

“至于他要宠幸谁,我不关心。”

当真不关心么?

作为下属,当急上司之所急。

但要是上司不急,他自然也没必要急了。

所以孔鳞叫来高瘦汉子,将这项艰巨任务交给了对方,“监军大人千里迢迢来到晖城,代表的事朝廷的颜面,一旦有个什么万一,后果不可估量。你一定要跟紧他,保障好他的安全,他要是出事,你提头来见都不够!懂吗?”

高瘦汉子:“小的明白。”

他也是宗策的亲兵之一,办事沉稳,嘴巴牢靠,把事情交给他办,孔鳞还是比较放心的。

但光是护卫还不够,还有一件事。

“记得把监军大人每天办了什么事、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都记下来,回来汇报给我和将军听。”

高瘦汉子这回为难了。

“大人,小的不识字。”

“怎么,你还打算跟在他后面用笔记吗?呆子!”孔鳞骂道,“记个大概回来复述不就行了?”

“大人,小的记性也不太好,也不会讲话。”

“那就记多少回来汇报多少!记不住的就让旁边人帮你记,回来再汇总!”

“……是,大人。”

回忆完和高瘦汉子的对话,孔鳞主动开口问道:“监军大人今日都做了些什么?”

他一边说一边瞥了眼宗策。

将军的神情很平淡。

但好像没有要离开的样子。

高瘦汉子认真想了想:“早上起来,问了将军在哪儿,有没有记得换药。”

孔鳞大声赞美:“大人果然心里惦记着将军!”

宗策默不作声。

“然后呢?”孔鳞继续问道。

“然后和那个唱戏的去了一趟早市,分食一锅汤,问了老板一些事情,知道将军得罪了皇室宗亲,然后带着那个唱戏的逛了一整天,一直到天快黑了才回去。”

孔鳞刷地扭头。

宗策的神情依旧平静:“他知道那件事后,是什么反应?”

高瘦汉子:“表情不太好看。”

孔鳞眼前一黑。

“将军您毕竟是一心为民,陛——大人也不一定会怪罪,”他忙补救道,“回去之后,说不定您和大人说两句好话,这事儿就过去了呢。”

宗策不语,目光眺望着城墙外的阑珊暮色。

“我说了,我不关心。”许久之后,他开口道,“我只是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问心无愧而已。”

高瘦汉子忽然啊了一声,说:“哦,大人还叫小的转告将军一句话。”

孔鳞怒视他:“快说!”

“他问您今晚还回不回去。”

“不了。”宗策说,“告诉他,策不打扰了。”

“哦。”

高瘦汉子应了一声,当真就这么转身离开了。

孔鳞瞪着他消失在黑夜中的背影,连连叹气——

唉,这叫个什么事啊!

“将军,何必呢?”他回头苦劝道,“陛下心里也不是没有您,为何要避而不见呢?”

“这里才是我的战场,”宗策淡淡道,“你的意思是,我应该回去,像他后宫的那些妃子一样,不择手段地争夺帝王的垂怜宠爱?并且还不知道这份薄情能持续到几时?”

孔鳞一时语塞。

“但、但是……”

他总觉得,陛下对宗将军,不是那样的。

“行了,今晚咱们有咱们的事情要做,”宗策说,“除了克勤,别的事情,我不关心。”

“可是将军……”

“不要打扰我!”

话说出口,宗策才发现自己胸口的确堵着一口气,刺痛得厉害。

他闭了闭眼睛,强行让自己忽略这阵感受,想要到别处去散散心。

刚一转身,却愣住了。

火光中,清瘦白皙的青年站在城墙下,仰头望着他。

“你怎么——”

“你不是说你不回去了吗,”殷祝举起食盒,笑道,“那我就来打扰你啦!快下来吃吧,饭菜还热着呢。”

片刻寂静。

一阵风拂过脸颊。

仿佛只是一晃神的功夫,眼前的宗策就不见了踪影。

孔鳞孤苦伶仃地站在城墙上,捡起地上的千里镜,掸了掸灰,叹着气摇了摇头。

瞧瞧,这不是挺急的嘛。

第28章

宗策把殷祝拽到一旁,压低声音说:“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回去!”

殷祝:“不要紧,我就是来看看你。”

宗策还想说些什么,但殷祝已经把食盒打开,拿起一个热腾腾的包子,塞进了他的嘴巴。

“吃吧吃吧,”殷祝哄他,“你吃完了我就走。”

他听城主府上的亲兵说,宗策这几天都在前线喝凉水啃干粮,甚至有时候一天不吃不喝。

殷祝心想打仗的时候没办法,但平时可不能把他干爹饿着了,胃要是饿出了啥毛病,古代治都不好治。

宗策沉着脸咬下一口包子。

“您是怎么一个人过来的?”他缓和了些许语气,但脸色依旧很难看,“府上居然没有人发现?”

“不怪他们,我是偷偷翻墙出来的。”殷祝得意洋洋道。

“胡闹!”

宗策斥道,转身就要去牵马,“我送您回去。”

“别啊,”殷祝急了,“我好不容易从宫里跑出来,可不是为了天天待在你那破城主府里和蜘蛛看对眼的。”

宗策背对着他,攥紧的拳头慢慢松开。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寒舍简陋,招待不周,委屈陛下了。”

夜风喧嚣,那声微不可察的“陛下”带着风沙磋磨的沙哑,立刻让殷祝心软了。

他咳嗽一声,揉了揉鼻子说:“也谈不上,是我硬要跑过来的,没耽误你事就好。”

上头竖起耳朵偷听的孔鳞恰到好处地探出头来,“两位大人,这边我来盯着就行,你们先去用膳吧。”

殷祝期待地看向宗策。

宗策没办法,只好同意。

他在附近找了一间空置的废弃民居,向殷祝解释道自从开战后,这里的人家都被统一迁入了内城。

而在听说殷祝也没吃晚饭后,宗策又叹了口气,让他坐着,自己拿起放在墙角的斧头出门劈柴打水,用随身携带的打火石升起炉灶,把食盒里的饭菜重新加热了一遍。

习武之人体热,宗策干活没多久就出了汗。

他先是卸了铠甲,后面又把外袍也敞开了,将袖子撸到臂弯处,露出一截肌肉结实的小臂,

殷祝飘忽的视线顿时定住了。

宗策顿了顿,似乎是觉得柴火不够,就从旁边拾起一截木头,用两只骨节粗大的手掌硬生生将它掰成了两半。

男人闷哼一声,咬紧牙关,青筋鼓涨。

额头大颗的汗珠顺着脸颊滚落,剑眉蹙紧时,有种难以形容的性感。

殷祝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宗策随手把木头丢进了灶里,又弯腰拾起了一块更粗的。

殷祝越看越觉得,他干爹果然是真男人。

帅爆了!

等菜端上来,殷祝兴致勃勃地尝了一口,停住了。

宗策抬眼看向他:“怎么了?”

殷祝:“嗯……有点儿糊了?”

“这家的灶浅,”宗策淡淡道,“火大了。”

“没事,”殷祝安慰他,“味道还是很不错的,来,再吃个包子。”

宗策家教明显很好,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即使坐在破落茅屋里,依旧脊背挺直,默默地一口包子一口菜。

但殷祝可忍不住寂寞,刚把嘴里的菜咽下去就迫不及待地问道:“刚才我在城头上看到的那个,是什么?”

他做了一个扣扳机的动作。

宗策动作一顿,置箸回答道:“是铳箭。”

“里面能放火药吗?”

“能,但很不稳定,”宗策说,“连发次数增加,会导致炸膛几率成倍上涨,伤敌八百,自损一千,军中目前普遍使用的还是铁砂弹。”

殷祝:“工坊没试过改进吗?”

“很难。”

宗策摇头:“新都的工坊大多归皇室所有,工匠听从上级命令,每日早出晚归,思维僵化,既无本领,也无时间改良大夏现有的军械,少有的一些懂行的老工匠,也不会轻易自找麻烦。相比之下,反倒是民间工匠对此更为精通。”

“这倒也是。”

殷祝在心里又给尹家人记下了一笔账。

他也吃饱了,满足地拍拍肚子,刚要把碗碟放回食盒,突然发现最底下还有一个橘子。

看品相,应该是青琅从宫里带出来的。

宗策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那个橘子。

殷祝剥着橘子,顺口夸道:“虽然克勤还没撤军,但我听人说了,先前那场守城战打得漂亮,当地百姓都对你赞不绝口——宗将军,你果然没让我失望。”

……是吗?

宗策垂眸凝视着殷祝那葱削似的白皙十指,指尖沾染了橘子的汁水和颜色,柔软的果肉一点点绽开,带着丝丝清甜的味道。

当初,他也是这样,亲手剥给那个戏子的吗?

殷祝毫无知觉地将一瓣橘子丢进嘴巴,嚼嚼嚼,继续说道:“朕也不是小气的人,说吧,想要什么奖励?”

宗策哑声问道:“什么都可以吗?”

殷祝本想说只要别太过分,但想了想,他干爹是那种不知分寸的人吗?于是冁然一笑:“什么都可以。”

宗策的嘴唇嚅动了一下。

殷祝没听见,疑惑地看向他,一双点漆似的眸子在火光中清亮秀澈。

视线顺着宗策的目光落在手中只剩下最后一瓣的橘子上,他恍然大悟地递过去:“你也想吃这个?早说啊,我都快吃完了!”

宗策的身形微微动了动。

他低下头,在殷祝的瞳孔地震中,轻轻含住那瓣橘子,喉头一滚,咽了下去。

“很甜。”他说。

“多谢陛下,策只要这个就够了。”

殷祝张了张嘴,近乎慌张地瞥了一眼宗策的双手。

在看到掌心黢黑的草木灰时,他整个人都放松下来,把手用力在衣摆上蹭了蹭,有些不自然地挤出一抹笑容:“吓死我了,我还以为……”

“陛下以为什么?”

“没什么。”殷祝飞快道,随即转移话题问道:“你觉得这场仗还要打多久?”

“短则月余,长则半年。”

“半年?不至于吧。”

殷祝心想历史上,他干爹不是三个月就把克勤打得屁滚尿流了吗,“克勤这次领兵三万来边境,要是个把月也就算了,真打上半年,就算北屹皇帝答应,他们国内的那些贵族也肯定不会答应。”

“陛下说的是,”宗策说,“克勤此次南下,只为立威,但若是久久不能取得进展,肯定会剑走偏锋。屹人寡廉鲜耻,陛下须知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还是尽快返程为好。”

“好啊,说了这么半天,还是变着法儿地想赶我走呢?”

殷祝怒了。

宗策叹气:“陛下,莫要任性。你若出事,策万死难得其咎。”

“我就算出事了你也得好好活着。”殷祝脱口而出,但注意到宗策瞬间凌厉的眼神,又一缩脖子,怂了。

“好啦好啦,朕知道了,三天后就回去,行了吧?”

嘴上说着,但殷祝总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似乎是关于时间的。

……是什么来着?

“不行,”宗策否决道,“明天。”

“不干!”

宗策不为所动:“明日策会安排人马,送陛下回新都。”

殷祝一拍桌子站起身,瞪着他:“宗策,到底你是皇帝还是我是皇帝?”

殷生生你出息了!

你居然敢和你干爹拍桌子瞪眼讲话,了不起!

两人僵持片刻,最终宗策服软了:“那后天,陛下,再迟的话,新都那边肯定会有人发现端倪。”

“成交!”殷祝高兴道。

但很快他反应过来——等下,成交什么成交?他其实压根儿不必听宗策的啊。

可话都说出口,也不好反悔,殷祝只能垂头耷脑地拎起空食盒:“行了,那你忙吧,我回去了。”

“策送陛下回去。”

宗策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把拴在院里的马牵了过来。

殷祝闭上了刚想拒绝的嘴巴。

他双眼放光地看着那匹马,搓手问道:“你,我,骑它?”

马儿不耐烦地喷了声响鼻,用不屑的眼神瞥了他一眼。

要不是这呆头呆脑的两脚兽身上有主人的味道,它早就用屁股对着他了。

宗策安抚地摸了摸它的鬃毛,用眼神示意殷祝上去。

殷祝不太敢。

但在干爹面前,区区上马,小菜一碟——

“祖宗,别动!别动别动千万别动……”他咬紧牙关,手里死死拽着缰绳,一只脚踩在马镫上,一只脚拼命踮着想要往上爬。

本来这是初学者的通病,能上去就算很不错了,奈何殷祝不服输,非要在他干爹面前表现一番,试图以一种潇洒优美的姿态上马,弄得马都烦不胜烦,还要被他絮絮叨叨地碎碎念。

宗策从喉咙里漏出一声轻笑。

他上前一步,托着殷祝的臀部,把人轻松送上了马背。

殷祝瘫在马上,惊魂未定。

忽然,他眨巴了一下眼睛,像发现了新大陆似地盯过来。

“宗策,你居然笑了哎。”

宗策微微一怔,收敛起笑容。

“陛下为何如此说?策之前又不是没有笑过。”

“不一样。”殷祝坚持道,忍不住咧开嘴角,也冲他露出了一抹灿烂笑容,“以后多笑笑,你还这么年轻呢,别老皱着个眉头了。”

宗策不语,从他手里接过缰绳,殷祝只感觉一阵轻风,身后就多出了一具炽热的身躯。

“驾!”

马儿疾驰在寒凉的夜色里,殷祝被扑面而来的风吹得睁不开眼,见状宗策单手解开袍子,低下头,用尚带着余温的战袍将他裹了起来。

“呜呜呜呜!”

殷祝抗议,然而抗议无效。

还被灌了一嘴冷风。

他在马上也不敢做什么大动作,只能勉强接受了他干爹体贴入微的关心。

大概就跟“有一种冷叫做你妈觉得冷一样”。

唉,甜蜜的痛苦。

“吁——”

马儿在城主府前停下。

等得心急如焚的青琅看见两人回来,顿时松了一口气,上前一步刚要行礼,宗策就跳下马挡在他面前,伸手道:“陛下小心。”

殷祝试图踩了几次马镫,没踩中,宗策干脆直接掐着他的腰把他抱了下来。落地的瞬间殷祝还踉跄了一步,扶着宗策的肩膀,晕晕乎乎道:“朕今天才知道,自己居然晕马……”

“监军大人!”

一阵凌乱脚步声,高瘦汉子急匆匆地跑过来,焦急道:“您究竟跑哪儿去了?我们在府里上上下下找了您一个多时辰!”

殷祝:“我不是给你们留了字条吗?”

“字条?放哪儿了?”

殷祝看向青琅,青琅冲他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也没有看见。

宗策忽然出声:“可能是被风吹到别处去了。”

殷祝:“也有可能。”

青琅立刻道:“那小的再去大人的房间仔细搜查一遍吧。”

“不行,”殷祝还没回答,宗策便冷淡地否决了他,“本将的房间,外人不得随便进入。”

青琅低下头,什么都没说。

这下就连那高瘦汉子都察觉到了,气氛不太对劲,只有殷祝还在哀叹干爹你这情商简直了,哪有这么跟人讲话的。

“宗将军的意思是他房间里有军事机密,你无官职在身,进去若是翻到了什么也不太好。”殷祝替宗策解释道,“而且只是一张纸条而已,丢了就丢了吧,不必找了。”

感受到某个方向上陡然倍增的压力,青琅心中暗笑。

陛下还真是……

表面上,他却一本正经地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呜——”

远处传来低沉的号角声,打破了城主府大门前的无声对峙。

宗策神情一凛,看到夜空中炸开的响箭,立刻翻身上马,对高瘦汉子丢下一句:“今晚保护好他。”便策马疾驰而去。

殷祝连声道别都没来得及对他讲,下意识跨出一步,想要阻拦,又默默把手放了回去。

他望着宗策离去的方向,许久后说:“回去吧。”

神色之中带着几分寂寥。

“看到了没?”

黑暗中,有潜伏者捏着一张纸条低语:“同吃同睡,还会写字,这人一定与守城大将关系匪浅,说不定就是他的房中人。”

同伴:“可他是个男人!”

“蠢货,大夏许多官员都好这一口,”那人骂道,“听说就连他们的皇帝也是断袖,现在晖城的守城大将,也是这么巴结上位的。结果他自己居然背着皇帝,偷偷在外面养小的,啧,真会玩。”

同伴有些不敢置信:“真的?那他怎么还这么能打?”

“运气好,瞎猫碰上死耗子呗。”

“别管这么多了,那位大人昨日传信过来,说今晚子时前会有暴雨。”

他攥紧纸条,盯着那紧闭的城主府大门,兴奋地舔了舔唇角,“——正是助王太子殿下一臂之力的好机会!”

作者有话说:

殷祝:啊,我成男宠了?

第29章

“陛下,早些歇息吧。”

殷祝站在窗口,望着外面溟濛的夜色,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青琅本想再劝,但不知想到了什么,他闭上嘴巴,默默地挑去油灯的灯花,躬身向殷祝行了一礼,退出卧房。

深夜狂风呼啸,雨势愈来愈大。

急落的雨点敲打在屋檐上,却掩盖不住远处震天的喊杀和轰隆声响。

殷祝忧心忡忡地上了床。

心中惦念,睡也睡不踏实。

半梦半醒间,隐约感觉到黑暗中有人走到床边,他心下一跳,意识瞬间清醒。

但殷祝仍一动不动地闭着眼装睡,藏在被子下的拳头慢慢捏紧。

等那人走近后,他瞬间暴起,跳起来一拳挥出去——

“陛下,”宗策轻巧地接住他的拳头,淡淡道,“是我。”

殷祝凶狠的神情立马僵住。

“没事吧?外面情况怎么样了?”他觉得十分尴尬,但等发现宗策一身城主府亲兵打扮后,又不禁疑惑,“你怎么弄成这样?”

不仅换了衣服,就连脸也抹得黢黑,要不是熟悉他干爹的声音,殷祝差点没认出来。

“不对劲。”

宗策简单讲了一下情况。

这次攻城战打得看似激烈,但根据他的判断,完全是雷声大雨点小,克勤本人更是完全没有露面。

根据前几次克勤强取猛攻攻城方式来看,是非常不正常的。

“他会不会是想着下雨天潮湿,可以削弱火器的杀伤力?”殷祝提出一个猜测,“毕竟我大夏在火器方面要胜于他们。”

宗策摇摇头:“这点微末优势,比起冒雨攻城的劣势来说不值一提。”

“也是。”

殷祝说完,忽然又醒悟过来:“所以这些和你打扮成这样,究竟有什么关系?”

“屹人不知道陛下在这里,否则定会不顾一切来攻城,”宗策说,“策担心的是克勤见久攻不下,会派间谍或奸细潜入城中,佯装攻城,实则里应外合。”

殷祝恍然。但他觉得宗策多虑了:“城主府守备森严,我这边没事的,你还是去储藏军械粮草的地方看看吧。”

“那些都不如陛下您重要。”

宗策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忽然眉头一跳,抬手捂住了殷祝的嘴巴,“嘘,有人来了。”

一道闪电劈开天幕。

宗策冷厉的侧脸在霜白光芒下犹如杀神,他死死盯着外面,一只手仍捂在殷祝的嘴巴上。

殷祝睁大眼睛,闷声问道:“是巡逻的人?”

呼出的热气喷在宗策掌心,濡湿温热的感觉让他的呼吸微微加快,宗策松开手,语气严肃地说:“听脚步声不像,快躲起来。”

他边说边拔出身侧的佩刀。

殷祝只犹豫了一秒,就赤着脚跳下床。

他相信他干爹的武力值不需要他操心,至于自己这个战五渣,就不要在这里碍事了。

但殷祝很快发现了一个问题——

“躲哪儿?”

宗策的卧房里只有一张桌子、两张椅子和一张床,其中一张椅子还是瘸腿的,殷祝来的时候还在感叹,他干爹简直是两袖清风的典范。

他本想钻床底下,结果发现下面堆满了积灰的杂物,呛得他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宗策啧了一声,把他从地上拎了起来。

殷祝被拎起来的时候还在接二连三地打喷嚏,宗策伸出手指,在他头额后面的大筋上重重一按,也不知是掐到了哪个穴位,疼得殷祝“啊”地轻叫了一声,眼泪都差点出来,打喷嚏倒还真一下子好了。

“委屈陛下,待会配合一下。”

宗策刷地扯过被子,盖在两人身上。

他整个人都压在殷祝身上,一双在黑暗中显得愈发幽深的眸子飞快地看了殷祝一眼,然后又迅速地将视线投向了门口。

殷祝的呼吸急促,一半是惊惧,一半是紧张。

他干爹一只手按着他身侧的床铺,另一只藏在被子底下的手紧紧地握着刀,冰凉刺骨的刀身就贴在他的胳膊上,差点激出他一身鸡皮疙瘩。

“城主府的守卫呢?”他用气声问道。

宗策没有回答,只是蹙眉仔细听着外面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还有人在说话,声音在大雨中听不太真切:

“确定……都药倒了吗?”

“放心,就剩下……要是有人反抗,直接用火铳……”

殷祝瞳孔一缩,立刻用力拽了拽宗策的袖子:“他们有火铳,你不要跟他们硬来,得喊人!”

宗策却像是充耳不闻一样,只是呼吸沉沉地埋在他颈侧,滚烫的气息像是倾盆大雨中流涌的炽热岩浆。

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匕首塞进殷祝的掌心,低声道:“等下我创造机会,陛下记得,一直往东跑,往东跑就安全了。”

殷祝简直恨不得一口把他的耳朵咬掉!

“宗策朕跟你说话你没听到是吗?你一个肉体凡胎怎么跟他们打?你真当自己是神了?!”

他一拳锤在宗策的胸膛上,气急败坏地想要挣扎起身,却被宗策单手牢牢压在身下。

“来了!”

殷祝一僵。

下一秒房门被人踹开,火器上膛的声音在暴雨中格外清晰。

殷祝猛地扭头看向门口。

借着雨夜摇曳的孤灯,他看清了那是一群蒙着面的黑衣人,只露出一双双狼一样的阴鸷眼睛。

一,二,三……十一。

但他的心很快沉了下来——其中只有两个像是屹人,其余的,全是大夏人的轮廓长相。

“哎呦喂,瞧瞧这个,”为首的那人一看到他们就笑了,“这不是那个谁吗,之前还在城主府门口和宗将军依依惜别的那位?果然老爷们玩的就是花啊,皇帝玩将军,将军玩男宠,结果到头来,男宠还和侍卫好上了!”

一阵哄笑。

还有人故意问道:“老大,男人就这么好玩吗?明明他们有的咱也有啊。”

“你这样粗手粗脚的大老爷们,能和这细皮嫩肉的小家伙比吗?行了,别耽搁了,赶紧把人绑了给王太子送去吧,东西还没找到呢。”

这是地道的大夏人,殷祝冷着脸想。

是叛徒,还是奸细?

他们又是来城主府找什么的?

这几人言语轻佻放肆,完全不把他们二人放在眼里,看样子,并不是专程冲他们来的,而且城主府的其他人已经全都中招了。

可是这不合理。

他烦躁地想,城主府上上下下一共上百号人,有什么药物,能让他们同时倒下?是井水食物出了问题,还是气体迷药?

可要是这样的话,他和宗策为什么都没事?

“老大,这侍卫怎么办?”

黑衣人随意道:“杀了。”

“住手!”殷祝听不下去了,怒火和恐惧瞬间爆发,他竟一举掰开了宗策禁锢住他的手,冲到床边挡住那些人的枪口,“别杀他,我可以跟你们走!”

身后的呼吸猛地乱了一拍。

黑衣人挑眉:“还是对苦情鸳鸯,行啊,那就两个一起绑上带走吧。”

殷祝呆住了。

等下,这就同意了?

黑衣人掏出绳子把他的手绑在身后,还好心解释道:“放心,我不会杀你的姘头的,只要你老实些。”

殷祝竭力让自己不去看宗策的方向,问道:“你们要带我们去哪儿?要干什么?”

“你的话太多了。”

原先还笑嘻嘻看上去很好商量的黑衣人突然变脸,一脚将他踹倒在地,殷祝闷哼一声,捂着肚子干呕一声。

旁边响起一个压抑着怒气的声音:“够了!你们要的东西,我知道在哪,放了他。”

“哦?”

黑衣人转头望向宗策,眯起眼睛:“你一个侍卫,居然知道我们想要什么?”

“不就是神机图纸吗,”宗策冷静道,“我是将军的亲信,自然知道他藏在了哪里。”

“你是他亲信,结果给他戴了顶绿帽子?”

旁边有人嘲笑,黑衣人却喝道:“别废话,让他说!”

宗策抬头示意了一下黑衣人脚下的那块地面:“那块地砖下,有你们想要的东西。”

黑衣人下意识低头,退后一步,趴在地上敲了敲,神色莫名地看了宗策一眼,然后冲身边人打了个手势。

一行人撬开地砖,下面果然藏着一个上了锁的匣子。

趁着他们撬锁的功夫,宗策用眼神示意殷祝等下赶紧找机会逃跑,殷祝咳嗽了两声,他的双手被绑在身后,腹部疼得要死,只能一点一点用肩膀顶着地砖直起上半身。

他注意到了宗策的眼神,但权当没看见。

他干爹别想甩开他!

一个矮小的黑衣人拿来灯盏,仔细观察了一番那张图纸。

“是真的。”他对首领说。

黑衣人扭头看向宗策,眯起眼睛问道:“你是他的亲信,就这么把你的上官卖了?他平日里应该待你不薄吧。”

殷祝察觉到了黑衣人的怀疑。

他应该也是觉得,东西来得太轻易了,战利品和人质还买一送一,几乎等同于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怎么能不惹人怀疑。

“他强占了我心爱之人,我早想他死了。”宗策淡淡道,“你们带我走,我甚至可以告诉你们,怎么看这张图纸。”

殷祝的心脏像是被人重重捶打了一下。

他说不上来。

但是,太奇怪了,这种感觉。

不过殷祝也知道,宗策说这话只是为了取信于这些人,所以他忽略了这股感受,悄悄用地上砖石的碎屑划开指尖,一笔一划地在地上写下了讯息。

黑衣人并没有发现他的小动作,倒是宗策看到了,还故意多说了几句话,帮他吸引其他人的注意。

“不要耍什么小花招,”黑衣人冷冷道,把那图纸用油纸珍惜包好,塞进怀里,“东西到手,带上他们两个,撤!”

殷祝被他们蒙上眼睛,带出了城主府。

顷刻间,暴雨将他淋了个湿透,零下的温度滴水成冰,即使后面被塞进马车的车厢里,殷祝的身体也控制不住地打着颤。

一只手拢住他冰冷的十指。

殷祝的眼皮一跳,感觉到熟悉的气息靠近,他立刻反手抓住了那人的手掌,把几乎要失温的身体靠过去,拼命汲取着对方身上的体温。

“抱歉。”带着一丝颤意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换做平时,殷祝会以为他是在惧怕。

但现在他只是迷迷糊糊地想,他干爹也冷么?

“你要是有什么计划,该跟我商量一声的,”他把头蹭进他干爹的怀里,咕哝道,“而且太冒险了!刚才真吓死我了。”

“……是我的错。”

宗策的嗓音沙哑。

“你这人,好歹也为自己辩解一下啊,”殷祝扯了扯嘴角,僵硬麻木的身躯终于勉强恢复了些知觉,“就说,情况太紧急啦,来不及解释啦,谁叫你不听我的话找机会逃跑啦,之类的。”

“是我的错。”

沉默片刻后,宗策只是又低声重复了一遍。

绑住殷祝双手的绳索终于被彻底解开,下一秒,蒙在眼上的黑布被扯去,宗策飞快地解开湿透的外袍,把殷祝冻得像冰块一样僵硬的手揣进自己怀里。

被大雨淋湿的两人顾不上说话,只是沉默地依偎在角落里,互相取暖。

姿态像极了一个亲密无间的拥抱。

“接下来还有什么打算?”

殷祝懒洋洋地问道,扭了扭身子,在他干爹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靠着。

宗策胳膊和腹部的肌肉绷紧了一瞬,但立刻又放松下来,快得仿佛像他的错觉一般,“晖城地下有一处运粮的地道,从前是粮商走私粮食到北屹的路线,非常狭窄,只能供人弓着身子通过。”

“那你怎么不早封了它?”

“钓鱼。”

殷祝笑了一声:“用我这么大的鱼饵,你准备钓谁?”

“你不算,”宗策立刻道,“我本来没想过把你牵扯进来。”

“我知道,亏我还绞尽脑汁给他们写了血书。”殷祝郁闷道。

果然,不听干爹言,吃亏在眼前。

但他用膝盖顶了顶宗策的小腹,“快点,你还没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呢。”

宗策闷哼一声,一把抓住了他的小腿。

“是克勤。”他哑声道,手掌滑过冰凉滑腻的小腿。

殷祝恍然未觉,还以为宗策是在帮他暖身子。

他惊讶地问道:“他会来?”

“一定会来。”宗策的眼中闪过一道寒光,“我了解这个人,他性子高傲,吃了这么大的亏,不可能不想办法讨回来,不如将计就计,擒贼先擒王。”

用现代人的眼光,殷祝觉得宗策未免有点太冒险了。

克勤好歹也是北屹王太子,就算这段时间吃的亏比上辈子还多,至于这么迫不及待地亲身犯险吗?

但当他们真的见到克勤本人时,殷祝心中顿时升起“果然现代人和古代人还是有代沟啊”的感叹。

同时心中升起强烈的自豪感——不愧是他偶像!看人的眼光就是准!

他干爹不仅用兵大胆得出奇,还经常以身犯险,甚至还创下过率领百骑冲锋屹人十万驻军,斩首敌军将领、并扬长而去的恐怖战绩。

“军神”这二字的含金量,可是他干爹在短短十几年军旅生涯中,百战百胜打下来的!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屹人比较单纯一根筋,殷祝想。

没看历史上这位王太子也是独自骑马在城墙下叫阵,结果被宗策一箭射中,差点丢了小命大败而逃吗。

“图纸呢?”

克勤骑在马上,一见他们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殷祝悄悄打量着这位敌国继承人。

他的长相是很典型的屹人血统,穿着虎皮制作的长袍外套,外头套着蓑衣,肤色白皙,高大宽面,头发呈波浪状,放在现代估计还能出演电视剧的男二。

但他的眉头中间有一道很重的悬针纹,嘴角两侧赘肉凸出,眼球凸出,脖颈粗大,说明性格急躁,大概率还酗酒。

“在这里。”

黑衣人打着伞,从怀中掏出油纸包好的图纸递过去,嘴上还说:“这是那位大人给您的投名状。除此之外,我们还抓了两个人质,希望您能满意……”

那位大人?是谁?

殷祝心中嘀咕,突然感觉到手背被人轻敲了一下——这是刚才商议好的动手暗号!

暴雨中,他大叫一声,瞬间引起了所有人的主意。

或许是天意,几乎是同时,一道贯穿天幕的闪电劈下!

趁着克勤失神的那一刹那,宗策像头矫健的豹子一样,从地面暴起,一把将克勤从马上拽了下来,单手拧断了对方的脖子,然后翻身上马,抓起殷祝的胳膊就把他拎上了马背。

“驾!”

殷祝靠在宗策怀里,远远地望着这一幕,

在暴雨中,他几乎睁不开双眼,却无比放肆地大笑起来。

正在暗中警惕对峙的两方人马全部呆住了。

足足数息的寂静,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地上死不瞑目、甚至躯体还在神经性抽搐的克勤,天地间只能听到暴雨的喧嚣。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固静止。

“殿下!!!”“王太子——”

转瞬间,形式倒转。

宗策带着殷祝,策马疾驰到城墙下,吹响一声唿哨。

号角声再度从边塞城墙之上响起。

接二连三的火光连成片,城门洞开,乌压压的士卒们披着甲冲破大雨,与他们擦肩而过。

溅起的血水被马蹄踏碎,倒映出敌军惊惧惨白的面孔。

孔鳞披着蓑衣站在城墙上,嘶声力竭地喊道:

“克勤已死,给我杀——!!!”

宗策把殷祝送回城中,然后头也不回地接过旁边亲兵送来的开刃新刀,随着大军一同冲出了城外。

“快……快逃!!!”

黑衣人和克勤剩下的那些亲卫们骇得心惊胆碎,黑衣人根本顾不上思考,骑上马就要逃跑,但宗策带领着军队,就像是幽魂一样紧咬着他们不放。

“你追我们干什么!”

黑衣人破口大骂,但依旧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距离一点点缩短。

眼看着宗策几乎要与他并驾齐驱,他的声音也逐渐变了调:“将,将军,我们有眼不识泰山,我们不是屹人!您就放我们一马——噗!”

他不可置信地低下头。

腹部被插入刀子的地方血如泉涌。

黑衣人一头从马上栽倒,滚落在地,身体蜷缩着抽搐起来。

宗策用靴子踩着他的肚子,在黑衣人不似人声的惨叫中,一点一点,折磨似的把刀拔了出来。

“话太多。”他垂眸冷声道,抬手甩干了刀上的血珠。

“——你可以死了。”

第30章

风雨如晦,战马嘶鸣。

喊杀声混合着敌军的惨叫回荡在旷野之上,屹人的军队群龙无首,即使克勤的副将拼了命地想要挽回局势,战争的天平仍不可避免地朝着夏军倾斜。

雨水混合着血水和汗水额角淌下,他几次试图带着人抢回王太子的遗体,却都未能成功,人手还折损大半。

“将军,够了!”身旁的人红着眼睛大吼,“再不走,咱们就都走不了了!殿下已死,这场仗咱们输了!”

“闭嘴!”

副将一刀将他砍落马下,瞪着那人在惊恐中放大凝固的瞳孔,怒道:“临阵动摇军心,该死!”

但当他抬头望向四周时,却只看到了无数双在飘摇风雨中同样惶恐战栗的眼睛,和被一张张雨水淋得青白狼狈的面孔。

宗策方才露的那一手实在太让人惊骇。

于敌军中单手拧断将领脖颈,还能带上另一人,策马全身而退,这与天神下凡又有何异?

这一刻,副将清楚地认知到:

他们真的败了。

他闭上眼睛,惨笑一声。

犹记得出征时,殿下骑在马上意气风发的模样。

当时他们还扬言,定能在七日内一举拿下晖城,带上图纸,回去后向陛下讨赏,顺便好好杀一杀国师和月妃的锐气,叫他们知道就算月妃生了王子,他克勤才是屹国下一任的王。

可是怎么就……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眼看着夏军再次发起冲锋,军队躁动、即将溃败之际,副将再不能坐视下去了。

他忍痛扭头,咬牙道:“传令全军,撤!”

但身后的追兵却不会让他们轻易脱逃。

晖城的守军,一多半都是当地人。

大夏军纪散漫,贪腐成风,屹人南下时自然屡战屡败;

可中饱私囊的是几年就调任的官员,屹人劫掠的却是他们的家乡、受苦的是他们的亲人子孙。

如今好不容易有机会报仇雪恨,谁会放过这个机会?

“杀——!!!”

轰隆一声巨响,火炮炸毁了前方的道路,屹人引以为傲的骑兵胯下战马惊得四处奔逃,期间踩踏死伤无数。

副将死死勒住缰绳,看到前方被堵死的道路和两侧的山崖绝壁,目眦欲裂。

难不成这守城大将甚至不满足于杀死殿下,还要把他们一举全歼在这里吗?

何其狂妄!

但副将听着四面八方传来的惨叫声,也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他们恐怕,真的走不了了。

“将军,您先弃马走吧,我们为您断后!”

“断什么后,”副将看得明白,这次他们谁都走不了了,“把国师给殿下的包袱拿来。”

亲信瞳孔一缩:“可是将军,那东西若是在这里用,您也……”

“别废话,拿来!”

亲信扭头就跑。

就这一来一回、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周围保护他们的人已经不足百人。

副将的余光瞥见远处火光明灭的战场上,还有属下在浴血拼杀,试图向他们靠拢救援。

他狠心收回视线,夹着那用油布包裹的包袱,上前一步,对着眼前乌泱泱的夏军大声喊道:“吾乃屹国征讨将军,克勤王太子亲信,你们的将军在哪里?”

宗策杀完了自己要杀的人,从后面驱马上前。

士卒们自发地为他让开一条道路。

“是我,”隔着数丈远的距离,他提着刀,居高临下地看着那浑身血污、狼狈不堪的屹人副将,“你有什么遗言要说?”

副将眯起眼睛,试图透过密不透风的雨幕看清宗策的长相。

可惜失败了。

“无话可说!不过,本将承认你是个英雄,报上名来!”

“败军之将,有何颜面知晓本将的名姓?”宗策不为所动,“你若现在投降,本将倒还能对你网开一面。”

“投降?”

副将哈哈一笑:“我屹人与你们贪生怕死的大夏军不一样!只有站着死,没有跪着生!”

“而且,别以为你能侥幸赢一次,之后就一直能赢下去。我太了解你们大夏的官员了,个个都是人精,对外软蛋一个,内斗倒是一把好手!”

“还有你们的皇帝,你年纪轻轻就手握重兵,还杀了我们的王太子,如此天大的功劳,你觉得,他能信任你到几时?鸟尽弓藏,这个词你们大夏人经常用,应该比我熟悉吧?”

他这话说得诛心,引得周围一众夏军对他怒目而视。

但副将丝毫不惧,还神色挑衅地看着宗策。

“怎么,我说的不对吗?”

宗策无意听他在这里挑拨离间。

尤其是当他提起殷祝会猜疑自己时,宗策的眼神更是冷得吓人:“胡言乱语。既然你不愿投降,那本将可以成全你。”

副将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强压住疯狂跳动的心脏,故意道:“死在你手上,也不算亏……”

宗策驱马上前走了两步,正要给他一个痛快,目光落在副官一直夹在腋下的包袱,突然神经一跳,反手勒紧缰绳。

“所有人趴下!”他吼道。

“晚了!”

副将癫狂大笑起来,拉动了怀中匣子的拉索。

宗策眼疾手快地翻身下马,毫不犹豫地挥刀砍向马腿,马儿痛呼一声,身躯重重倒下,宗策一个翻滚躲在了它身后。

几乎是同时,轰隆巨响震动山谷!

火光顷刻间照亮了黑夜,无数弹子向着四面八方溅射。

副将当场死无全尸,宗策用战马身躯作为掩体,勉强躲过了致命的铁弹子袭击,但身体依旧被爆炸的火风掀出去数丈远,后背被烈火燎过的地方传来剧烈的痛楚。

“将军!”

士卒也有不少受了伤,这些铁弹子的威力丝毫不亚于火铳,如果不是宗策反应快,估计浑身骨头脏器都要被打碎。

宗策拒绝了他们的搀扶,摆了摆手表示自己并无大碍。

他从士卒手中接过火把,走到副将血肉模糊的尸体旁,半跪下来,从一堆被炸毁的机关碎片里,取出了一枚已经被烧焦的铁片。

火光照亮了铁片上镌刻的印记。

是一只飞鸟的图案。

宗策攥紧了铁片,默不作声地将其藏于袖中,对身后士卒道:“殉国之将,生荣殁哀,将此人好好安葬。”

“是,将军。”

副将一死,屹人军队再无指挥。

除了剩下一小部分抵死不降外,见势投降者也不在少数。

天光微亮之际,雨渐渐停了。

宗策把打扫战场的活计交给了几名自己信任的部下,问他们要了一匹马,疾驰返回。

一轮红日自东方冉冉升起,朔风鼓动城头的金旓龙纛,宗策不自觉地停下马,仰起头,望向那飘扬旗帜下伫立的修长青年。

殷祝的脖颈上系着他的战袍,估计是孔鳞那家伙怕皇帝冻着了,叫人去城主府拿来的。

战袍赤红的色彩衬得他的肤色愈发雪白,那双明亮专注的眼眸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间,便弯成了月牙。

殷祝倾身扑到城墙边上,直勾勾地盯着他,吓得旁边的孔鳞差点魂飞魄散。

这颜色很配他,宗策想。

虽然自己的袍子与他来说,大了些,但正好能将他整个人密不透风地拢住。

他忽然又想起昨晚,暴雨中颠簸的车厢内,那具蜷缩在自己怀中瑟瑟发抖的冰凉身躯。

活了两世,他从没见过这人如此狼狈的时刻。

原本殷红的唇失了血色,像是风雪中颤抖的蝶翼,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头,眼神还带着些许惶恐无措,望向他时却是全然的信任与依赖。

那时他便在想,陛下真可怜。

居然沦落到了信任他这么一个叛臣的地步。

宗策回过神来,再抬头时,城墙上的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翻身下马,牵着马向城门口走去。

没走两步,就被急吼吼冲出来的殷祝一把抓住了胳膊。

“宗爱卿,有没有受伤?”

殷祝上下打量着他干爹,在看到后颈几乎皮开肉绽的伤口时,呼吸都瞬间乱了一拍。

“怎么搞的!”他拔高声音问道。

“意外。”宗策言简意赅道。

他避开殷祝的视线,对一旁的孔鳞说:“克勤已死,尸体等下打扫战场的人回带回来,先好好保存着,北屹或许会派人来赎。”

“这些等下再说,先跟我去包扎伤口。”

殷祝拉着他的手腕就要去找军医。

但没拉动。

“陛下,战役已经结束,”他干爹用一种很奇怪很复杂的眼神看着他,轻声说,“您该回去了。”

说这话时,他并没有避开周围的守城士兵。

因此在听到“陛下”二字时,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几名亲兵下意识望向孔鳞,在看到幕僚大人也无奈地冲他们微微点头时,顿时膝盖一软,跪在了地上。

殷祝皱起眉头。

他没有管身边跪了一地的士兵,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出征一趟回来后,突然变得和初见时一样冷淡的宗策,心中揣度着究竟是发生什么事了,他干爹明明打了个大胜仗,正是该向他这个皇帝邀功请赏的时候,怎么一回来又开始克己复礼了?

之前以下犯上先斩后奏的事,他不是干得很熟练吗?

“你不跟我……你不跟朕一起走吗?”

“臣会护送陛下至皇宫。”宗策主动避开了他的视线,“但王太子死于非命,北屹定不会善罢甘休,朝中可用之将不多,边将人选,非臣莫属。”

“谁说的?”殷祝脱口而出。

他不想他干爹老是待在这种鸟不生蛋的地方。

尽管清楚战场才是一个将军的归宿,但殷祝总希望,如果可以的话,宗策可以尽量待在有他在的新都。

他将来还想给他干爹在新都买房子养老呢!

宗策垂眸,自嘲一笑。

“陛下说得是,”他哑声道,“是臣狂妄了。陛下若是忌惮臣拥兵自重,想要臣留守新都,臣也无话可……”说。

话没说完,是因为殷祝忍无可忍地单手掐住了他的腮帮。

“你家将军失血过多,都开始说胡话了,”他扭头对孔鳞说,“赶紧叫军医来给他包扎,朕都要被他说得头晕了!”

孔鳞憋着笑连连点头,幸灾乐祸地丢下宗策跑去找军医了。

宗策:“…………”

他叹了口气,按下殷祝的手腕。

“策说的是真心话,”他看着殷祝的眼睛,狠心道,“策未满而立之年,便手握虎符,杀死北屹王太子,立下不世之功,陛下就不担心策功高盖主?”

殷祝:“等你收复了山河十四郡,再来跟朕说什么不世之功吧。”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不过等到那个时候,朕的名声你肯定盖不过去,因为朕会成为大夏的中兴之主。”

“自古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宗策,朕会成为你的伯乐。”他看着宗策说道,“朕知道你心思细,但有朕在,你不必顾虑太多朝堂纷争,明枪暗箭,只需要发挥你全部的实力,一直朝前跑就够了。”

他干爹一辈子过得不容易,殷祝一直知道。

历史上,若不是他处处小心行事,就连尹昇身边低品阶的太监也恭敬对待,恐怕根本没有他出头的机会。

就算成名后,宗策领兵在外时,也一直在承受文官的各种谤议讥讽。

倒是被处刑后,他摇身一变,成了他们口中笔下毫无污点的圣人英雄,被一群大夏的遗老遗少们日夜悼念。

太可笑了,殷祝想。

宗策怔忪地望着殷祝晨曦下泛着红晕的脸庞。

朦胧的白气从青年的唇舌间溢出,透过雾气,那双凝结着霜雪的纤长睫羽颤动着,像是那一日风雪庙宇中,神佛垂怜他降落人间的奇迹。

他甚至忘记了周围还有人在,不受控制地伸出手,想要拂上那被风吹得潮红的脸颊。

“陛下,将军,军医来了……”

身后传来孔鳞的声音,宗策思绪中断,忙垂下手移开视线,余光却注意到殷祝的身体摇晃了一下,朝他的方向软倒过来。

宗策下意识伸手扶住。

“陛下!?”

殷祝呼出一口滚烫的气息,瞳孔涣散,四肢都在轻微地打着颤。

宗策这才发现他的体温高得惊人。

再一摸,袍子底下的衣服居然还是湿的。

难不成,他在城墙上等了自己一晚上?

宗策的心脏跳快了一拍,立刻把人抱起来,疾步朝战马的方向走去,语气急促地命令道:

“军医,随本将一起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