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教授的,未曾取名,”宗策缓声问道,“陛下怎么醒得这么早?可要策帮忙束发?”
殷祝抬起的手一僵,后背瞬间炸起一片寒毛。
他现在得了一种被叫“陛下”就会应激的毛病——尤其是当这个称呼被宗策喊出来时,殷祝很难控制自己不去想昨晚偷听墙角时,不慎听到的那一身压抑喘息。
他耳朵连带着脖子根都涨红了,张了张嘴巴,看到他干爹一如既往的澄澈眼神和正直面孔,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只能避开对方的视线,含糊道:“不必了,这种事情叫宫里人来打理就行。”
可恶,这股负罪感是怎么回事?
明明他又没做错什么!要不是他干爹非要喜欢他可他又不喜欢男的,他现在能这么纠结为难吗!?
宗策虽然没说什么,但现在浑身上下都是gay达的殷祝敏锐发现他面上闪过一道遗憾之色。
……不是,这些细节自己之前怎么就没发现呢?
他觉得自己果然蠢得可以,正绞尽脑汁想着接下来该找什么话题缓解尴尬气氛,宗策主动提出了告辞:“陛下,时候不早,臣去沐浴换身朝服,就不随您一起了。”
殷祝赶紧同意。
他再蠢也知道,外臣留宿宫中,还和皇帝一起上朝实在是不合规矩。
要是被那帮没事都喜欢找事的言官知道了,估计……不,是肯定会被喷死的。
而且虽然不太愿意承认,但是他现在的确需要和他干爹保持一段距离,方便冷静。
宗策把手中只剩下一朵的梅枝随手递给旁边的三福,转身离去,三福捧着那梅枝刚要出宫处理掉,就听殷祝压低声音道:“站住,先等一下。”
三福:“陛下?”
殷祝指了一下他手中的梅枝,犹犹豫豫地问道:“这个,有什么办法保存吗?”
三福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低头看了看。
“奴才不太清楚,”他为难道,“不过奴才可以去问问新都那些工坊里的老师傅,或许他们知道方法。”
“那要快些,不然花就蔫了。”
殷祝心想,一码归一码。
他干爹对他的感情虽然变质了,但他是绝对不会的。
他干爹永远是他崇敬的干爹。
殷祝坐在铜镜前,看着侍女一点点帮自己把冠冕戴好。
沉重的冠冕压得他脖颈酸痛。
随着早朝时间临近,殷祝心中的纠结渐渐淡去、
他强迫自己直视着镜中眼神锐利的青年帝王,告诫自己:
别忘了你来到这个时代的初心是什么。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满朝文武的呼喊声回荡在金銮殿内。
龙椅上的殷祝单手支颐:“诸位爱卿,平身吧。”
他早已没有了第一次上早朝的紧张,视线越过一群白发苍苍的老头,一眼就看到了他年轻英俊的干爹。
宗策穿着一身绯色官袍,胸前用金线和五彩丝线绣着旭日祥云和虎豹的补服,身形挺拔如松,深邃眉眼低垂着,沉稳又不失锐利,即使站在一群人高马大的武将中,也十分引人瞩目。
任谁看了,都要赞上一句:
好一个意气昂扬、雄姿英发的少年将军!
殷祝自然也不外如是。
只是他在欣赏他干爹的帅气时,心里不免也有了个疙瘩,所以在欣赏了几秒钟后就移开了视线,刻意让自己不要多看。
这是自祁王叛乱后的大夏第一次早朝,也是晖城战役后的第一次早朝。
所有大臣都打起了十二万分精神,还有的临出门前,甚至都提前给自己请好了大夫。
毕竟尹昇从前凶名在外,就算死罪可免,活罪也难逃啊。
但等众人起身后才发现,整座朝堂空了近三分之一。
其中有跟随祁王参与叛乱、后被捕入狱的人,也有事后自知大祸临头、干脆一根绳子了结自己性命的人。
见状,朝堂之中不免有些人心惶惶。
殷祝坐在上面,把众人脸上微妙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
他清了清嗓子,问道:“关于祁王谋逆叛乱一事,暂且居后再议,北屹使者来我朝送屹国皇帝书信,现下虽两国交战,我大夏也应当拿出大国风度,先请来使上殿。”
无人提出异议。
不少大臣们还松了一口气。
能拖一刻是一刻,而且陛下既然提出了居后再议,就说明气头已经过了,或许处置罪臣的手段也不会太严重。
“请屹国来使上殿——”
伴随着宣旨太监拉长的声音,身穿屹国传统狼皮袄子的高大屹人虎视汹汹,大步走上了台阶,
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屹人壮汉,正一推一拉着一个带木轮的大箱子,那箱子足足有一人高,看着就知道十分沉重,表面被油布盖住,不见真容。
周围的大臣们闻着空气中浓郁的腐臭气息,纷纷皱眉,以袖掩鼻。
王存更是直截了当地问那使者:“这箱子里是何物?”
使者在殿中站定,闻言先是斜眼瞥了他一眼,毫不客气地问道:“站这么靠前,看来你在大夏官员里品阶不低,你叫什么?”
“大胆!”
不等王存回答,他周围的大臣们就先跳了出来:“这位是我们大夏内阁的王存王阁老!身为大国使者却如此无礼莽撞,还不快速速给王阁老致歉!”
那使者哼了一声,到底是看在王存的身份上,敷衍地冲他一拱手,就算道歉了。
王存倒也不生气,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又问了一遍方才的那个问题。
使者回答道:“这是我们屹国大阿阇黎法王皇帝陛下,送给你们大夏皇帝的见面礼。”
阿阇黎是梵语“规范师”的译音,诞生自婆罗门教,后被佛教沿用。北屹和大夏争斗多年,文化也有所融合,如今他们的高层从上到下都信奉佛教,不过,是藏传佛教中的密宗流派。*
上任北屹皇帝曾自封密宗法王,还派使者去藏地讨要舍利,可惜人家压根儿不认这个法王,甚至称屹人信奉的根本就不是真正的佛教密宗,气得他当即要发兵攻打。
大夏还为此雀跃过一段时间,然而随着上任北屹皇帝的驾崩,出兵的事也随之不了了之了。
毕竟有大夏在,何苦要千里迢迢去攻打偏远的藏地呢?
就算打下了也没有什么收益,简直是吃力不讨好的行为。
相比之下,现任北屹皇帝克焱就聪明很多。
他继位后,权当老爹这事儿不存在,还理所应当地继承了阿阇黎和法王的头衔,并在每一封国书上都用这样的自称,操作就和太平天国那位自称是上帝二儿子的领袖有异曲同工之妙。
当然,这种行为在大夏这帮老臣们看来,肯定是十分不齿的。
朝中不少人都知道这段历史,闻言纷纷露出了鄙夷的神色。
倒是几个反应快的纷纷皱起眉头——其中就包括了宋千帆和宗策。
晖城之战中,北屹大败,王太子战死,儿子都没了,北屹皇帝居然还能想起来给陛下带见面礼?
开什么玩笑!
宗策当即站出来,冷声问道:“请问这位使者,这份礼物,可有经过宫人查验?”
使者一看他没有站前排,长相还如此年轻,顿时嗤笑一声:“我道是谁,区区一黄口小儿,这是我代表我屹国皇帝与大夏皇帝交谈的场合,哪里有你说话的份?”
“那还真不巧,”一道声音遥遥从上首传来,“他还真有。”
使者皱眉看向殷祝,殷祝冲他淡淡一笑:“方才跟你说话的这位,是我们大夏的游击将军,品阶确实不高,从五品而已,刚刚立下大功,朕正打算给他升官呢。”
宗策眼神微动,竟一时忘记了宫规,抬头直视天颜。
“但你或许听过他的名字,”殷祝托着下巴,朝那北屹使者露出一丝骄矜笑容,“——他叫宗策。”
使者瞬间面色大变。
“你就是宗策!!?”
他霍然转身,拳头死死攥紧,如果目光能化为实质,恐怕宗策身上早就被那滔天恨意戳出了无数个窟窿。
宗策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
站在他周围的大臣们颇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
他们从前就是用这种眼神看屹国使者的,如今角色颠倒,满朝文武这才发现,原来这种感觉这么爽!
“很好,宗策,”使者阴狠道,“你给我等着,迟早有一天,我屹国军队会为王太子殿下报仇,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宗策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
只不过他绝不会死于屹人的铁蹄之下,即使死,他也只会死在那个人的手上。
所以他神色平静道:“策恭候大驾。”
“你!”
“此乃我大夏朝堂,不是街头市井吵架,”王存适时站出来喝止道,“这位使者,请注意你的身份!”
使者的腮帮子鼓动了几下,后槽牙被他咬得咯吱咯吱直响,深吸了一口气,猛地扭头重新看向前方正乐得看好戏的殷祝,扯了扯嘴角说:“大夏皇帝陛下,请您收下这份礼物,我这里还有一封来自我们崇高陛下的书信,等您看完礼物后,我会将信件呈上。”
他的笑容十分不怀好意。
殷祝心中已经隐隐有了猜测。
他隐晦地撇了一眼自打北屹使者进殿后,无论使者如何挑衅、都一直闭目养神装聋作哑的唐颂和柳显等人,心想这份礼物他特意不叫底下人提前查验,就是专门为了你们准备的。
“可以,”他说,“就在底下拆吧。”
使者得到他的同意,朝身边两名壮汉使了个眼色,那两人把箱子上的油布一扯,里面散发出的腐臭气息顿时鼻刚才强烈了百倍不止,不少人都开始干呕,甚至有几个年纪大的老臣眼看着就要昏厥。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唐颂眼皮一跳,也装不下去了,站出来怒视着那使者。
使者冲他龇牙一笑,一拳锤烂木板,掀开了箱子的挡板。
大股血水涌出木箱,一颗颗腐烂的人头争先恐后地从箱子里滚到大臣们的脚下,每一张脸上都带着死不瞑目的狰狞神情。
短暂的死寂。
伴随着无数干呕声一同响起的,是几位老臣暴跳如雷的怒吼:“屹人好胆!!!”
就算大多数头颅已经腐烂得面目全非,可还是能辨认出,这些都是他们大夏的子民!
殷祝也攥紧龙椅扶手,缓缓闭上了眼睛。
随即他睁开双眼,冷声问道:“这就是你们北屹皇帝带给朕的‘见面礼’?”
使者哈哈大笑起来:“正是!实话告诉你吧,大夏皇帝,我们三个都是屹人中最不怕死的勇士,你大可以杀了我;但等你看完信后,我肯定,你们还得把我们安全送回屹国!”
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高举过头顶。
他在原地转了一圈,展示给四周的大臣们,视线特意在眼神冷彻入骨的宗策身上多停留了几秒,这才哼笑一声,踩着满地的血水,把信递给了一旁的王存。
“王大人,”他缓和了些脸色,态度竟然还有些客气,“要不,你先看看这封信?”
王存的脸色却立刻变得极为难看。
他狠狠瞪了一眼这颇有心机的屹人使者,劈手夺过他手中信封,但并未打开,而是恭恭敬敬地双手呈给了御前内宦,又由他转交给了殷祝。
殷祝为这老头的机敏感叹了一声,但并未第一时间拆信。
他看着底下几乎能直接拉去当恐怖片现场的惨状,心中怒火愈燃愈烈。
这份怒火,不仅是对北屹的、对这胆大包天使者的,更有对大夏兵部这帮废物点心的。
这么多人头,粗略一扫都有两三百个。
而且,几乎没有老人。
这就说明,屹人的军队至少南下屠戮了一个城镇。
可他在中央却没有收到任何军情急报!、
一条也没有。
殷祝强行把战栗怒火压回心底,平静吩咐道:“苏成德,叫人来把地面打扫干净,好好安葬死者,晕倒的人送去太医院急救。”
苏成德欠身:“奴才遵旨。”
“宗策。”
宗策大步出列,“臣在。”
“屹国皇帝这份大礼,朕收下了,”殷祝盯着他,不容置疑地命令道,“替朕数清楚,这里一共有多少颗人头。”
“是。”
“然后,给朕加倍奉还给他们!”
宗策抱拳沉声道:“臣宗策,谨遵陛下旨意!”
在使者瞬间阴沉的脸色中,殷祝当着众人的面拆开了信件。
匆匆扫完后,他勾起唇角,慢斯条理地把信纸折好,修长二指夹着那封信,眼也不抬地递给了一旁的苏成德。
“陛下?”
“给朕拿去烧了。”他说。
“底下那三个,就当柴火吧。”
作者有话说:
*来源于网络资料,有修改删减
补服参考明代官员,不过明朝武将三四品才能用虎豹补子,这里稍微改了一下。
第46章
殷祝话音刚落,立刻有几名大臣提出异议。
“陛下不可!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不管怎么说,我大夏都应拿出大国风度……”
“风度?”殷祝冷笑一声,盯着那人,“那你敢盯着你脚边的人头,再来同朕说这句话吗!?”
那大臣顿时语塞,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来。
虽然很多人都觉得不应该杀北屹使者,奈何这人在金銮殿上送的这一份“大礼”实在太过于炸裂,那一颗颗滚落的人头,几乎等同于挨在大夏脸上的一记响亮耳光,是赤裸裸的挑衅!
因此,就连一向坚定主和的唐颂等人,都说不出为这使者求情的话来。
殿前侍卫一拥而上,把那北屹使者强压在地上,正要将三人拖走,就听殷祝说:“且慢。”
“先让他们跪下,给这些无辜的大夏子民磕上三个头。”
那使者瞬间瞪大双眼,拼命挣扎叫嚷起来:“老子可是屹人贵族,大夏皇帝,你敢杀我!就不怕我屹国铁蹄南下,将你们大夏城池踏平吗?还叫我跪这些贱民的尸体,你们国家不是有句话,叫士可杀不可辱吗!!”
“你知道的倒还不少,但说自己是士大夫?朕听了都要发笑。”
殷祝深吸一口气,拿出自己当初应战网络喷子的毒舌功力,居高临下地盯着对方,语速飞快地输出道:“像你这等丧尽天良死有余辜的混账东西,就少来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你说自己是贵族,但真正的屹国贵族才不会做战败国使者这么危险又没油水可捞的活计,你应该是某个屹国贵族家庭不受宠的庶子,不,甚至根本就是你父亲和外面不知道哪个女人生的野种,所以家族才会放弃你让你来当炮灰;”
“也有一种可能,你根本就是个无可救药的赌鬼,或者得了严重的花柳病,说不定还在外面欠了一大笔钱,实在还不上了,再拖下去就会被人抓住打断双腿丢到大街上自生自灭,所以才想着赌一把,出使大夏,在金銮殿之上挑衅朕,想着这消息若是传回去后,自己就算死了也能成为屹国的英雄;”
使者的脸色逐渐变得青白交加。
他想要大声反驳,却被殿前侍卫死死捂住了嘴巴。
殷祝继续道:“但屹国的贵族们不会因为你们这几个无名小卒的死出兵,正如你的老婆孩子不会为了你这么一个败类伤心。他们只会在人前假惺惺地掉两滴眼泪,给你办一场盛大的葬礼,尽管你的尸骨都不在棺材里;”
“然后你的老婆就会带着孩子改嫁,你的孩子会管其他男人叫爹,差遣你来的那些真正的贵族们,会高兴于有傻子来替他们送死,他们自己依然搂着娇妻美眷,日日畅饮;”
“他们根本不关心这种挑衅会造成怎样的后果,因为即使发生战争,也有平民的孩子替他们送死,你们皇帝的妃子更是会为了王太子的死拍手庆贺,不久之后她的孩子就会被立为继承人,考虑到一代天子一朝臣,她会打压你们这些追随者,并用尽一切办法给你们敬爱的王太子泼脏水,说他是鲁莽自大,自己蠢死的自己,根本不值得同情。”
“真正会为你们伤心的,就只有你们家中的老母。”
殷祝怜悯地注视着他们,“她会在家中日日盼着自己的儿子归家,可惜她的儿子被屹国贵族骗了,杀死了别人家无辜的子女,还自以为自己是国家的英雄。”
“殊不知,他连自己母亲老了都没办法奉养,是个彻头彻尾的卑鄙、无能又可耻之人!”
使者拼命挣扎半天,突然僵住不动了。
片刻后,他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面如金纸,四肢抽搐,眼看着就要不行了。
随他一起上殿的两个大汉其中之一,更是直接瘫软在地上,崩溃嚎哭起来。
殷祝这一席话,不带一个脏字,居然硬生生把两个屹国使者说崩溃了,殿内其余大臣们听得是目瞪口呆,心有余悸。
宋千帆对陛下的口才佩服得五体投地。
等看到这几个原本嚣张跋扈的使者们的惨状,心中更是犹如三伏天喝了冰水一般畅快。
他口中念念有词,已经把陛下这番话背下了,准备等回去后誊抄下来,好好学习一番。
只要领略其中三分,不,是五分之一的真谛,他就再也不怕与夫人吵架时哑口无言了!
等三名使者被拖下去后,唐颂终于忍不住出列,拱手询问道:“陛下,可否告知臣等那北屹皇帝究竟在信中写了什么?”
这话他方才就想说的,但殷祝那番话说得实在是太过于扎心了,唐颂实在不敢去触陛下的霉头。
这会儿见殷祝似乎消了气,他赶紧抓住机会,生怕一不小心陛下又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
殷祝:“稍等一下,朕想想。”该怎么编。
其实内容翻译过来,无非就是痛骂他破坏合约,杀他儿子,你给老子等着迟早要报复回来之类的狠话。
通篇用词激烈,不过结尾还是透露了一丝“如果你们付出足够代价、我们可以大发慈悲接受和谈”的意思。
这封信假如要是直接给底下众臣看了,殷祝相信,一半以上的人都会接受——打仗干什么?最多不过是苦一苦百姓罢了!
但除了给钱给粮开放贸易外,北屹皇帝提出的代价之一,殷祝是绝对无法接受的。
——因为他要他干爹的脑袋。
还在信里说什么,答应这个条件对我们来说是双赢,他报了杀子之仇,你也可以从此高枕无忧了,殷祝心想,我呸!
又是当众挑衅,又是离间他跟他干爹之间的关系,谁说这帮北屹人不会玩心机?心眼都快跟马蜂窝一样多了!
可能是他沉默的时间太久了,唐颂又忍不住提醒道:“陛下?”
“别吵,朕在思考,”殷祝眼也不眨地胡扯一通,“那北屹皇帝的字太烂了。”
唐颂:“…………”胡扯!
好歹也是国书,北屹皇帝怎么可能亲笔写?
殷祝一脸真诚地看着他:“所以咱们还是来讨论一下祁王叛乱的事情吧。”
“陛下不急,”感受到身后瞬间变得跟针扎一样锐利的视线,唐颂立马笑容僵硬地表态,“您慢慢想就是。”
殷祝故作犹豫,眼看着唐颂这边快顶不住了,也见好就收,简单讲了一下那封信中的内容,省略了一些不必要的部分——比如结尾的和谈,然后问道:“诸位爱卿,朕见这北屹皇帝气焰嚣张,明知故犯,屡次劫掠我大夏边境子民,实在是心中愤慨。”
“介于此,朕打算也写一份国书,只不过是给山河十四郡的大夏百姓们写,若他们响应朝廷号召,组建反抗屹人的势力,我大夏可以给予他们一定资助,诸位看,这个方法如何?”
唐颂眉头紧皱:“里应外合,这的确是个方法,不过,陛下怎么能保证这些物资一定能穿过屹人重重封锁,送到真正的大夏子民的手上?若是因此触怒了北屹,又该如何?”
“难不成唐阁老以为,北屹皇帝派遣使者公然在我大夏朝堂上做出这等荒唐事情,是还有坐下来好好和我们谈判的打算吗!”
殷祝厉声喝道:“北屹此举,是非曲直暂且不论,若此事传出去,我大夏朝廷颜面何在?朕颜面何在?若是等地下见了列祖列宗,恐怕朕和诸位都会被骂软蛋一个,不配为人!”
北屹皇帝这种过激做法,是基于他从前对大夏皇室和朝廷的了解。
即使打了一次胜仗,大夏皇室也只会以此为依仗,为自身争取更多利益,根本不会去考虑乘胜追击。
即使他们口口声声都说着要收复山河十四郡,但也就只是听听而已,嘴上嚷嚷的事情,谁不会?
可殷祝如今端出来的是祖宗礼法,正好戳中了这帮文臣们的死穴,他们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反对的字句来,只好忍气吞声地听着殷祝一道道命令下发给武将们,气氛愈发压抑。
武将那边,则与他们是截然不同的一番场景。
能留在这里的武将,都是没参与过祁王叛乱的,不然早就抹脖子或者被逮进大牢了。
听到任命,个个面上是喜气洋洋,恨不得现在就提刀上马奔赴战场。
大夏风气一直是尚武的,甚至早期和屹人的交战,也是赢多输少,自建国以来百年时间内,屹国一直都有每年向大夏朝贡的传统,这也是为何某些大夏贵族至今都瞧不起屹人的原因。
也就是近百年国中上层奢靡之风盛行,军备废弛,屹人祖上又出了个励精图治改革的皇帝,两方势力此消彼长,这才导致一场兵败后军队节节败退,丢了山河十四郡,被迫举国南迁。
“……最后,是我大夏的功臣,为朕守住边关要地,且领军反败为胜,杀死北屹王太子,一雪夏军多年耻辱,后又千里奔袭救驾平叛的宗策,宗将军。”
殷祝一口气说了老长一串前缀,视线终于落在了他干爹身上。
众目睽睽之下,宗策走出人群。
看到他干爹目不斜视的模样,他唇边扬起一抹笑容,讲出了自己很早就想亲口对宗策说的那番话:
“宗策,朕封你为正三品江淮总督,总领江淮地区边防重镇军政事务。军情火急,必要之时,大小诸事,皆可由卿裁断;若有无法决定的事情,再上报朝廷,由朕与内阁诸位大臣妥善商议。”
“宗爱卿,你可有异议?”
宗策躬身行礼:“臣并无异议。”
“只是,陛下谬赞了,”他大胆抬头,当殿望向殷祝的双眸,眼神温和而专注,“身为人臣,当肝脑涂地,以报君恩,臣只是尽了分内之事,当不起陛下如此盛赞。”
殷祝咳嗽一声,不太自在地移开了视线。
“怎么当不起,”他说,“那便接旨吧,宗总督。”
其余武将盯着宗策的眼睛都要冒红光了。
先前还高兴自己官升一级,对比之下,他们算个屁啊!
看看宗策,本来以为陛下送他上战场就是为了镀金,回来最多封个守备当当,反正新都四品官多如牛毛,也不算什么。
谁知道,这小子居然还真打了个前所未有的大胜仗!
还有了救驾之功,回来就连跳数级,年纪轻轻,官居三品。
这个江淮总督,还不是新都那种荣养的闲职,是统领大夏边关军政、手中真真正正有实权、有兵权的封疆大吏!
他们酸溜溜地想,陛下对宗策,已经远远不能用“信任”二字足以形容了。
唉,没办法,谁叫他又有本事,爹妈又生了一副好模样呢。
哪像他们,个个长得虎头豹眼,凶神恶煞。
有心想媚上,可惜,上瞧不上他们啊。
宗策接过圣旨,仔细看了一遍,目光落在那最后鲜红的御玺盖印上,胸中激雷乍起而面如平湖,神色如常地将圣旨卷好收入怀中,而后行礼谢恩。
这次朝会时间足足持续到了傍晚。
考虑到这群老臣们平日里也没有跳广场舞的良好健身习惯,殷祝给他们每个人都赐了座,还叫御膳房招待了他们一顿午饭。
大臣数量太多,自然不可能吃大桌饭。
于是殷祝便大手一挥,发明了大夏的第一份工作餐——盒饭。
金銮殿内,一群咳嗽一声都能让下面无数人抖三抖的小老头们,每人捧着一盒热腾腾三荤一素的盒饭,默默地拿起筷子。
这帮人奉行食不言寝不语,所以午餐期间,殿内几乎鸦雀无声。
尤其是后面那些官职稍低的,连轻微的咀嚼声也不敢发出来,一顿饭吃了啥都不知道。
殷祝采取的熬鹰政策很明显起了效果,这场朝会一共晕倒了二十几个大臣,其中一半是被人头吓晕的,剩下包括但不限于低血糖晕倒、站太久太累了晕倒,和因为被牵扯进祁王谋逆案中骇晕。
在这样漫长的精神和体力的双重煎熬下,没有人再想多做掰扯。
那些什么座师、宗亲、联姻,他们自身都难保,实在是管不了了。
要怪,就怪他们自己非要掺和进这事儿来吧。
夜幕低垂,宫中掌灯。
“你今天瞧见他们的表情了没?”
殷祝依旧坐在给自己熬药的宗策对面,虽然眉眼中也带着怠倦之色,但仍然拍着大腿哈哈大笑道:“尤其是内阁那几个,朕特意数了数,短短一刻钟之内,他们打了足足二十几个哈欠!还有人在偷偷掐自己大腿试图保持清醒,还以为朕没看到呢哈哈哈……”
宗策眼中闪过一丝无奈。
“阁老们年纪都大了,”他对着药炉轻摇蒲扇,“陛下还是少折腾他们些吧,万一要是真在金銮殿上出了事,史书上的名声可就不好听了。”
“朕还在意这个?”
殷祝满不在乎道:“哪怕后世说朕是暴君都没事,人死万事空,只要朕这辈子活得问心无愧就好了。”
宗策便问道:“那陛下以为,怎样才算问心无愧?”
“唔,收复山河十四郡,为大夏一雪前耻,”殷祝想了想回答道,“还有让百姓过上衣食丰足的好日子。”
“十分不易。”宗策盯着炉子内焦炙的炭火,轻声道,“不过,这也是策的心愿。”
顿了顿,他又淡淡询问道:“除此之外,陛下还有其他心愿吗?”
“啊,什么?没有了吧……”
殷祝下意识回答。
“昨夜,”宗策喉结滚动,似乎有什么卡在了他的喉咙里,但他还是逼着自己说了出来,尽管声音略显沙哑。
“策进屋时,陛下是清醒的吧。”
他他他干爹竟然说出来了!
宗策的坦白来得猝不及防,殷祝整个人都是懵的。
他不明白为什么他干爹突然要戳破这层窗户纸。
今天在殿上,他不是表现得很好吗?
君臣相得,伯乐知己,流传出去也是一番佳话。
……再多的,他真的给不了了。
他低下头,死死盯着气口冒着白烟的药炉,十指绞紧。
许久之后,殷祝自暴自弃地抬起头,直视着宗策的双眼。
“你想说什么?”
宗策看了他数息,忽然无声地叹了口气,唇角微微上扬,露出了一抹释然的浅淡笑意。
“陛下不必说什么,策都明白,”他说,“策本无意给陛下徒增烦恼,只是一时妄念,情难自禁罢了,您大可以当昨夜什么都没发生过。”
殷祝不可置信地瞪着他。
这人怎么能用……这么一副平淡的口吻说出这种话来!?
“那你呢,”他压抑着问道,“你怎么办?”
宗策闻言,露出了微微诧异的神情。
“陛下不必在意这些,”他认真说道,“策不会再让陛下为难。”
“一口一个‘陛下’,朕看你从来没把朕当过陛下!”
殷祝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无名火,他噌的一声从座位上站起身,攥紧双拳,牙关紧咬地怒视着宗策。
而他干爹脸上还是一副有些不知所措的神情——仿佛自己有多无辜似的,哈!
“如果朕说,你这次去边关,这辈子就不要再回来了,给朕一辈子守在那儿,你也答应?”
宗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很好,”殷祝狞笑起来,大逆不道地指着他的鼻子骂道,“宗策你今天但凡是说出一个‘好’字,朕立马就把你的总督给撤了,滚到军营里刷马槽去!”
“陛下,别说气话,”宗策叹道,握着他的手指放下,“军国大事,不可儿戏。”
但他偏开头,不愿再看殷祝那双目光如炬的眼睛。
可那目光的力量从未消散。
随着时间流逝,还愈发让他无法忽略。
宗策握着蒲扇的指尖颤抖起来,只觉得面前这个人的存在与他来说,便是一种折磨和痛苦。
犹如万箭攒心,五脏俱焚。
却甘之如饴。
他颤抖着呼出一口气。
白雾在明亮烛光下缓缓飘散,无所寻觅。
宗策忽然用力闭了闭眼睛。
罢了。
他放下蒲扇,起身大步走到殷祝面前。
——然后捧着殷祝的脸颊,强硬地吻了上来。
第47章
仿佛一块石子投入平静湖面。
殷祝瞳孔骤缩,眼睁睁看着宗策高大挺拔的身躯朝自己压下来,心脏瞬间飚到了一百八。
他下意识想推开对方。
但宗策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男人的大手像是铁钳一样固定在他的后脑,滚烫炽热的吐息喷洒在脸颊上,殷祝根本无法挣脱,拼了命也只能偏开头,让这个吻落在了唇角。
他用恼怒的眼神瞪向宗策,却在看到他干爹的眼神中的哀恸时,陡然僵住了身体。
……等下,明明被强吻的人是他吧?
为什么他干爹占了便宜,还一副悲痛欲绝的模样?
但殷祝看着他这副模样,还是不可避免地心软了。
他强迫自己不再挣扎,放松身体,想要和对方深入地聊一聊。
可宗策并不想听他聊天,只想深入。
他抓住这个机会,大手掐住殷祝的纤瘦腰肢,低头泄愤似的咬了一下怀中人的唇。
殷祝痛呼一声,立刻竖起眉毛,张嘴骂道:“你是狗……”吗!
比骂声先到达的,是他干爹炙热干燥的唇。
“唔……停、不……”
呼吸紊乱,心跳过载。
视野中,宗策深邃的五官轮廓逐渐融化在煌煌烛光里。
脸颊被大手捧起,他不得不依偎在对方的怀中,脚尖微微踮起,看上去,竟像是在主动仰起头索吻似的。
一抹晕红飞速从殷祝的脸颊上蔓延生长。
顷刻间,色彩浸透皮肉,从耳根到脖颈,甚至是锁骨往下的胸膛都染上了绯红。
殷祝发出一声闷哼,从骨髓里升腾起一阵细密的麻痒。
这个吻让他几乎不能呼吸,绷紧的脊背一寸一寸地软了下去,想要大口张开嘴巴呼吸,却只能被更加残忍地深入侵略。
殷祝的瞳孔茫然地颤抖着,下意识抱住他干爹的脖颈,从喉咙里挤出微弱无助的呻吟。
见状,宗策的瞳孔愈发深沉晦暗。
他粗鲁地用指腹拭去殷祝眼角溢出的生理性泪水,在眼尾留下一抹湿红,又被温柔地吻去。
仿佛世界末日来临前的最后时刻,他抛开了一切顾虑和思考,只遵循内心欲望的指使,贪婪地索取着、压榨着,在怀中人的身上任意发泄自己求而不得的苦闷。
他用拇指和食指捏了捏殷祝后颈上的穴位,突如其来的酸麻逼得殷祝被迫后仰,喉结滑动吞咽,纤长脖颈向后绷成一道弧线,把那苍白凸起的喉结送到了宗策唇边。
但殷祝也终于得到了呼吸新鲜空气的权利。
他张大嘴巴,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湿亮的红唇上一条银亮的涎丝与宗策的唇峰相连,许久之后,他涣散濡湿的眼眸终于回过神来,难堪地别开头不想去看。
但宗策的大手已经提前一步,覆上了他的眼睛。
“陛下,”他哑声道,“既然不想看,就不要看了。”
殷祝:……见鬼,他干爹是不是又误会了什么!?
不等殷祝开口询问,他突然感觉身子悬空,宗策单手托住他的大腿,一把将他抱了起来。
殷祝惊呼一声,下意识抓住了他的肩膀,指尖深深抠进宗策硬邦邦的肌肉内。
宗策却像是感受不到痛觉一样,大步绕到屏风后,把他稳稳地放在了书桌上,停顿片刻,又再度俯身压了下来。
一回生二回熟,打不过的就只能享受了。
这次殷祝学乖了,顺从地张开嘴巴迎接他干爹。
本是苦中作乐,没想到,竟还真慢慢从中感受到了些许乐趣。
他干爹这次的动作也温柔了许多,落吻时缠绵而珍重,撑在桌上的五指按在殷祝的手掌上,一点点与他十指相扣。
合拢后,又用拇指不安分地揉按着他掌心留下的疤痕,重新唤醒了伤口愈合时混合着酥麻、刺痛的难耐记忆。
相比方才,倒更有种水磨似的折磨。
殷祝微凉的体温被他拥在怀里,眼前一片黑暗,视野被剥夺,更突出了听觉和触觉的敏感。
外面似乎又下雨了。
珠帘似的雨点轻拍在砖瓦上,犹如珍珠落玉盘般清脆动听。
他仿佛正浸泡在温泉深处,听着耳畔似有若无的水声,被蒸腾的雾气沁润了每一寸泛红的肌肤。
那个挣扎着反抗的自我,渐渐被拖拽进深水区,沉湎在了这份由温柔编织而成的陷阱之中。
殷祝下意识觉得,不该是这样的。
可他眼前又浮现出了他干爹那双暗藏着痛苦挣扎的漆黑眼眸。
是……他做错了吗?
如果、是他干爹想要的话……
感受到殷祝逐渐的软化顺从,宗策心中愈发火热。
他微微直起身子,调整了一下姿势,眼眸深沉地看着自己离去后,殷祝依然下意识压在唇瓣上的湿润舌尖,情难自禁地撩起怀中人上衣的下摆。
随着他的动作,殷祝单薄的脊背不自觉地微微后仰,像是被风压弯的苇草,掌心下湿润的纤长睫羽无措地颤动着,宛若受惊的蝴蝶双翼。
修长双腿蜷曲着,被宗策一把握住脚踝掰开,他低下头,垂眸吻了一下大腿里侧,霎时殷祝整个人剧烈颤抖了一下,甚至连膝盖都泛起了粉红。
宗策没想到他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不禁微微一怔。
殷祝双手艰难撑着桌面,最后实在坚持不住了,一只手弯折下来,咚的一声手肘撞在桌面上,头上的束冠恰好当啷一声掉落。
如瀑长发倾泻披散在肩头,殷祝喘着气,那双水洗过的通红眼眸含着明亮的泪光,直勾勾地看着他。
宗策呼吸一窒,指尖蜷缩着,突然仿若大梦初醒一般惊觉:
他现在……都在干些什么!!?
口口声声说着满足克制,君臣之礼,却逼得他发誓要守护一生的陛下无助落泪,只能用这种乞求的眼神望着他——宗策,你还算人吗!?
像是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凉水,宗策心中的悸动飞速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愧疚和自责。
他甚至不敢抬头和殷祝对视,害怕从对方眼中看到愤恨和失望的眼神。
视线落在殷祝那处,宗策想起太医的叮嘱,深吸一口气,推金山倒玉柱一般,脊背挺直地朝着殷祝半跪下来。
殷祝猛地睁大了眼睛。
等他反应过来他干爹要做什么时候,忙手忙脚乱地爬起来要阻止,但顺着脊柱窜上头皮的电流让他瞬间闷哼一声,下意识咬住了自己的手背,再也顾不上其他。
过程中他抓住宗策的头发,力道不轻,肯定把他干爹扯痛了,但宗策至始至终都保持着沉默,只是偶尔会从喉咙里发出一两声闷哼。
殷祝此前从没有过这样的体会,几乎很快就缴械投降了——虽然很不想承认,但反正比他干爹来一次要快多了。
宗策替他擦拭好身子、穿好衣服,等做完这些后,殷祝的魂儿才慢慢飘回身体。
他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他干爹,值了一下不远处的茶壶。
“自己倒一杯吧。”他说。
声音还带着一丝控制不住的颤意。
宗策默默地走过去,用帕子擦干净手,喝了茶漱口,又给他倒了一杯。
殷祝接过来时,下意识说了一声谢谢。
但随即他脸庞扭曲,心情更加复杂了。
明明先霸王硬上弓的人是他干爹,结果这么一搞,他反倒对他干爹生起了愧疚之情,真是见鬼!
但男人都是用下半身思考的动物,他的兄弟告诉大脑他刚才是真的爽,爽飞了的那种——殷祝说服自己,为兄弟两肋插刀都行,更何况他干爹这次还没插刀呢。
他勉强定了定神,看向他干爹的漆黑双眸。
谁知他干爹却身躯却猛地一震,攥紧双拳说:“陛下,时候不早,臣先回去了。”
殷祝看着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只好胡乱支吾了一声,也没有再留他。
宗策便当他是同意了。
他沉默地朝殷祝行了一礼,转身大步离开,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幽暗的雨夜之中。
殷祝一直站在原地,凝视着他的背影。
待他走后,苏成德上前低声问道:“陛下,为何不留宗总督在宫中再多待一日?过几日,怕就是要动身赴任了吧。”
“过几日?”殷祝笑了一声,怅然道,“不可能的,他肯定明天就出发了。”
苏成德诧异道:“为何如此匆忙?”
“谁知道!”殷祝恼道,“他想去就去好了,朕还能管得了他?”
苏成德笑道:“陛下这话说得,您是陛下,当然能管得了啊。”
“可算了吧,他还是我爹呢。”
殷祝鼻孔出气,说话一副阴阳怪气的口吻。
苏成德眼皮直跳,却怎么听怎么像是后宫里娘娘们埋怨陛下太忙、总不来照看他们的幽怨口吻。
他抖了一下,把这个念头丢到脑后,压低声音告诫说陛下这话可不兴说,要被旁人听到,会给宗总督添大麻烦的。
殷祝懒得再在这儿跟他掰扯这些浪费时间,转身就要回去,谁知站久了腿麻,脚还软着,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把苏成德吓得脸色都变了,赶紧扶住他的胳膊,询问要不要再让太医来看看。
殷祝揉了揉眉心,本打算说不用,但想到一件重要事情,还是改口道:
“……宣太医吧。”
次日清晨。
“哥,你真打算就这么走了?”宗略站在门口,眉宇间萦绕着淡淡的担忧,“不跟陛下打声招呼吗?”
背对着他、正在解开马匹缰绳的宗策动作一顿。
“不是跟你说了吗,”他淡淡道,“昨晚已经去过宫中了。陛下任命我为江淮总督,把边防重任交托给我,我怎能随意懈怠休息?”
“可这也太匆忙了,”宗略神情低落,“你才打完仗,都没能在家里多待两日。”
宗策闻言终于转过身来,他走到弟弟面前,看着坐在轮椅上仰头注视着自己的弟弟,目光渐渐多了一丝柔软。
“阿略,”他说,“我不在新都,你要照顾好自己,记得每日按时喝药,就算身子懒怠,也要时常到院中晒晒太阳,别太沉迷于研究父亲留下的那些图纸,凡事量力而行……”
他对着宗略嘱咐了许多。
宗略听完,点点头,又疑惑道:“可是哥,我晚上睡觉从来不掀被子的,怎么会因此而着凉呢?”
宗策沉默了一会儿,垂眸握住他的手。
“是我记错了,”他说,“总之,万事保重。”
他直起身子,盯着宗略的双腿,语气逐渐变得低沉:“若有一日,我在战场上发现了卢及的下落,哥一定会替你报这个仇。”
“别!”谁知宗略却下意识喊出了声,注意到宗策微蹙的眉头,他张了张嘴,有些慌张地找补道:“我的意思是,哥,你要是真抓到他了,千万别动他,交给我来。”
“好。”
这个要求不算什么,宗策点点头,很轻易就答应了下来。
眼看着宗策真要出门了,而此次离家又不知要多久,宗略心中不舍,却也找不到机会挽留。
面对兄长关心的眼神,他还得强笑道:“没事的哥,你放心去赴任吧,千帆他常来看我,上次还带了你的朋友过来,我们约好了要一起去工坊参观呢。”
宗略想起那天殷祝拿着他哥曾用过的一堆破烂,非要当成稀世珍宝的画面,不禁失笑,离别的伤感情绪也被冲淡了不少。
谁知宗策却转身盯着他问道:“我的朋友?”
“对啊,那人是这么说的,”宗略一愣,“哥你不会不认识他吧?”
宗策眉头皱得更死了。
但他忽然想到一种可能,呼吸急促地问道:“他叫什么?”
“他自称姓殷名祝,祝福的祝。”宗略说,“这人哥你可认识?”
宗策不答反问:“他是不是生得白净瘦高,宋千帆对他的态度也十分奇怪,像是朋友,但又像是上下级关系?”
宗略立刻点头,好奇道:“没错!所以他的确是哥你的朋友了?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宗策想了很久,又像是在发呆,直到宗略忍不住催促,才缓缓回答道:
“天赐机缘。”
他的目光越过围墙,望向皇宫的方向。
在那深锁宫墙之后,有他求而不得的毕生挚爱之人。
宗略静静地观察了他一会儿,忽然说:“看哥你这副模样,看来那位殷兄一定与你相交甚笃了,可我怎么从未见过你提起他?”
“因为,”宗策说,“他从前用的是另一个名字与我相交。”
“那殷祝是他的假名?”
“不,”宗策摇头,“是真名。”
他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咀嚼着这个名字,冰冷的胸膛深处竟升起了些微的暖意,灰暗死寂的眼底也重新燃起了一丝光亮。
在分离之前,他终于知道了,那个人真正的名字。
若有朝一日自己身死,也能循着这个姓名,返回尘世追寻他的踪迹。
他叫殷祝。
祝福的祝。
第48章 【一更】
一轮旭日冉冉东升。
曙光透过帘幕,照进香雾氤氲的宫室内。
整整一昼夜,殿深处的箫鼓奏乐未曾停歇。
苏成德站在宫门前,轻叹一声,拍了拍手。
身后宫女们莲步轻移,鱼贯而入,将宫殿的窗扉门户依次打开。
枝头鸟雀清啼,晨风送来初春的清新空气。
屈膝坐在阶上的殷祝动了动身子,缓缓抬起头。
“什么时候了?”他问。
一夜未眠,他的嗓音沙哑得几乎不成音调。
苏成德连忙奉上热茶,小声回答:“刚过未时,陛下,今日是否罢朝?您一晚上没睡,这眼都熬红了,还是好好休息一天吧。”
殷祝捏了捏胀痛的眉心,接过茶浅抿一口。
“嗯,通知下去吧。”
“是。”
为了私事耽误公事,这还是他头一回。
不过,大夏目前头等重要的两件大事,在上次朝会时他都已经处理完了,虽然肯定有人不满意想要上谏,但殷祝不想、也没心情听他们逼歪。
就这样吧,朕不干了!给自己放一天假,爱咋咋滴!!
殷祝自暴自弃地向后一靠,仰躺在满地红绸之上,头上金冠歪斜,硌着他难受,干脆取下随手掷到一旁。
他闭着眼睛,又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乐队,“别停啊,给朕接着奏乐,接着舞。”
短暂寂静后,鼓乐丝竹声再度响起。
苏成德小声劝他去卧房中睡,别着凉了,殷祝听得腻烦,干脆转身背对着他,摆手赶人:“去,去!”
苏成德没办法,只好叫人取来薄毯,替殷祝盖上。
殷祝蜷缩在层叠红绸之中,一截纤瘦脖颈被阳光照得雪白透亮,氤氲雾气在光线下泛着幻彩的淡紫,乌发于红绸之上蜿蜒披散,莫名透着一股颓丧靡丽的气息。
苏成德望着陛下的背影,心中无奈,却不知该用什么方法劝导。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一名侍卫匆匆走到殿前。
苏成德走过去询问了几句,立刻回来禀告道:“陛下,眼线来报,说宗大人收拾包袱牵马出府了。”
殷祝一声不吭。
“看样子是往城外去的。”苏成德刻意问道,“陛下,可要派人去追宗大人回来?使者现在从宫里出发的话,应该还来得及。”
殷祝闷声道:“宗策是谁?朕不认识。”
苏成德:“…………”
作为一名善于揣摩上意的内宦,苏成德听陛下这语气,像是与宗大人生了些摩擦,在自个儿跟自个儿赌气呢。
但肯定不是什么大问题。
不然陛下绝不会是现在这样的状态。
“那奴才叫人唤他进宫?”
苏成德试探着说,作势抬脚就要离开。
“站住!”殷祝立马没法装淡定了,猛地坐起身瞪他,“回来,谁让你去找他了?”
谁知苏成德却只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站在原地,垂眉耷眼的,叫他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都敢戏弄朕了,很好,”殷祝冷哼一声,但也不装了,追问道,“他怎么走的?一个人骑马?”
“是。”
“好歹也是江淮总督,不说车队了,再不济也要坐个马车去风光上任吧?”殷祝骂骂咧咧,“怎么,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跑是吗?混账东西,朕白疼他了!”
这话苏成德可不敢接,只好唯唯点头应是。
“你是个什么是!”
殷祝继续瞪他:“还不赶紧去给他配个车队,护卫要挑好的,这一路上万一遇见个什么山贼水匪打劫,也好应付,等到了地方也不会被人看轻……你笑什么笑?快给朕滚滚滚滚!”
“哎!”苏成德满面笑容道,“奴才这就滚!”
殷祝看着他一脸欠抽的模样,脱下脚上的鞋子就朝他的背影扔去,可惜没砸中,还得他自己跳着脚过去穿鞋。
“行了,别吹了,”他对乐队喊道,“回去休息吧,辛苦弹一晚上手都肿了,记得去领三倍俸禄!”
“多谢陛下!”
一群人抱着琵琶二胡喜气洋洋地离开了。
走的时候还在低声议论:
“陛下人可真好,居然还给咱们加钱……”
“是啊,还说我们辛苦弹一晚上,之前去那些达官贵人家中,通宵吹一晚上,打赏全被上头分了,咱们毛都没有。”
“谁说不是呢,就上次去城西那次,那平禄侯爷还占我便宜呢!他都七十多了……”
“嘘!你可小声点儿吧,毕竟是皇室宗亲,咱们这可是在皇宫!”
殷祝很想说:两位姑娘,你们声音太大了,他已经听见了。
上次去晖城转悠一圈,他就从当地百姓嘴里听到了这帮尹家人干的好事。
扶持粮商,趁战时哄抬物价,以他干爹的脾气,抓出来砍脑袋都是轻的,但他干爹却只是与他们斡旋什么都没做,估计还是看在他的面子上,不想给皇帝太没脸。
但殷祝可一点儿都不想要脸。
——尤其是在面对这群尹家人的时候。
他拿尹昇没办法,难道还动不了这群尹家人吗?
殷祝仔细思索了一番,觉得这事儿不应该交给宋千帆去干。
现在的宋千帆,在朝中地位远胜从前,什么翰林院明正阁也不常去了,跑腿磨墨的事情更是摊不到他头上,因为在十万钱后,殷祝又给他下达了一项命令——
用半年的时间,自己组建团队,去中央和地方调研,然后给出一套能够支撑战时运转的大夏财政方案来。
改革本就是得罪人的任务,如果再叫宋千帆去得罪那些难缠的皇室宗亲,就算他不怂,估计也要开始琢磨自己会不会是下一个商鞅了。
所以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得找一个资历够深、足够硬气、还长期在朝中郁郁不得志的人来解决。
这些条件,让殷祝想起了一个人。
孙慈进殿时,还有些忐忑不安。
陛下今日不上朝,叫不少大臣都心生不满,原本准备好的一肚子话只能憋回去,奏折倒是上了不少,可惜内阁现在作用远不如前,陛下似乎是真的打定了主意要和北屹开战。
在这种情况下,他这个从北边举家逃亡而来、一直不被重用的臣子被陛下宣召进宫,就更为诡异了。
宫中来人时,诸位同僚都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待他,嘴上倒是说着恭喜,但各种酸言酸语、旁敲侧击肯定是免不了的。
孙慈自己也很紧张。
在陛下喊他进御书房时,他全程盯着自己脚尖,大气也不敢出。
殷祝也不说话,就这么打量着他。
看着孙慈额上一颗颗汗珠前赴后继地冒出来,他好笑道:“孙大人,朕就这么可怕吗?宗……”
刚说一个字殷祝就卡壳了,心道怎么又提起他了。
但话已出口,他还是继续说了下去:“宗策第一次见朕的时候,可不是你这副没出息的样子,你可比他大几十岁呢。”
“臣怎敢和宗将军比。”孙慈干笑一声,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人倒是正常多了。
但殷祝有点儿怀疑他能不能胜任自己交给他的任务,于是简单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一遍,又好心说道:“如果觉得为难,也不必逞强,朕可以换其他人来做。”
“不为难!”
谁知孙慈却立刻一口答应下来,还激动得满脸通红:“陛下愿意重用臣,给臣这个机会,臣必定肝脑涂地以报君上!”
“怎么又说一样的话……啧,算了。”
殷祝莫名觉得心烦,和孙慈大概商议了几句,沟通清楚彼此的思路想法后,便让他回去放手去做了。
他自己则坐在书房里咬着笔杆发呆。
总觉得不太对劲。
他干爹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他的?
几次态度变化,现在细想起来,都有些奇怪。
一开始的冷漠敌视,到后面突然的顺从讨好,真等他亲口承认自己的感情,又跑得远远的了。
可恶,反应都跟常人不一样,根本分析不出来啊!
都说女人心海底针,殷祝看他干爹的心才是。
他发了一会儿呆,又忍不住叫来侍卫询问:“宗策那里还没有消息吗?他们碰上了没?”
半天都没动静,该不会是把人跟丢了吧?
苏成德正好这时候从外面回来了,他气喘吁吁地撩起袍子跨过门槛:“陛下,奴才不负使命!”
殷祝松了口气,又赶紧问道:“他有说什么没?”
“宗大人谢过了奴才。”
“他谢你!?”
“……也谢了陛下。”
殷祝眯起眼睛:“下次再大喘气,就给朕滚去刷恭桶去!”
苏成德哎了一声,犹豫了一下,殷祝见他似乎有话要说,便直接道:“还有什么?有话直说,朕又不是听不得坏话。”
“不是不是,”苏成德忙道,“宗大人怎么会说您的坏话呢,只是奴才自己发现了一件蹊跷,或许是奴才多想了,不知该不该禀告陛下。”
殷祝:“你说吧。”
“本朝武将,大多有出征前去佛寺礼佛上香、祈求旗开得胜的传统,这是从太祖时候传下来的习惯,”苏成德说。
殷祝点点头,这个他知道。
甚至还在文里写过他干爹在造反前,去无相寺和主持彻夜商谈的剧情。
“这和宗策有什么关系?”
“据奴才所知,宗大人上次出征晖城前,也去过一趟无相寺。”
“是吗?这事儿朕怎么不知道?”
“那日新都大雪,宗府外面的眼线说看到一个人出去,但没看清脸,只是见那身形有些像,奴才以为是府上下人,就没禀报给陛下。”
这不是什么大事,殷祝听了也不怎么在意。
但苏成德又道:“宗大人出城前,奴才问他这次可有去无相寺求过签,他摇头说没有,以后也不必再去了,还很隐晦地询问奴才,陛下进寺庙或是祭祀祖先时,有没有出现过什么异样的反应。”
殷祝的眉毛拧起,想了半天,还是不太明白他干爹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是怀疑他讨厌佛祖?
这肯定不会,但凡是个正经神,他们一家都虔诚得很,殷祝只是单纯讨厌尹家人而已。
“知道了,”殷祝回过神来,不死心地追问道,“别的没有了?他没提过什么时候回新都?比如说,下个月初七之前?”
算算日子,也差不多该……
他咬了一下腮帮,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什么感受。
苏成德摇头。
“宗大人只说,他有召必回。”
殷祝沉默许久,说了一声“知道了”,烦躁地打发走了苏成德。
有召必回?
他盯着眼前的桌案,冷笑一声。
这意思就是,如果自己不下旨意,他干爹就准备在边关守上一辈子了,是吧?
心中有一个声音在弱弱地说,或许干爹不是那个意思。
殷祝也知道自己有些钻牛角尖了。
但他一晚上没睡,精神亢奋,正是发癫的好时候。
“来人,”他扬声道,“给朕拿套平民的衣服来,再把宋千帆叫来!”
俗话说得好,车贷、房贷、孩子贷,俗称牛马三件套。
只要有了这三样,贫贱不能移,富贵立马屈。
他干爹不买车不生孩子,殷祝恨恨地想,那他就先给他绑上个二十年的房贷,叫他跑也跑不了!
第49章 【二更】
宋千帆面无表情地站在宗府大门前。
殷祝站在旁边,用鼓励的眼神看着他。
……多么似曾相识的画面。
他硬着头皮,握住门环敲了敲。
吱呀一声,宗略惊喜道:“哥你还没——千帆?”
“是我。”
宋千帆说完,又侧身让开,殷祝背着手站在他面前,笑眯眯地躬身道:“还有我,宗小弟最近气色不错,是有什么好事吗?”
宗略见到他一愣,但随即露出了高兴的神色:“许久不见了殷兄,可惜你来的不巧,我兄长今日已经离京赴任去了,但我们早上临走前还提起你呢。”
殷祝立刻紧张追问:“提我?提我什么?你和你哥说我说是你哥的朋友了吗?”
宗略险些被他一番话给绕晕,好不容易捋顺逻辑,他点了点头:“说了呀,我还说你和我兄长的关系肯定不错,兄长他也没有否认呢。”
殷祝下意识想咧开嘴巴露出一抹傻笑。
但刚勾起唇角,又不知想到了什么,立刻强制性拉平了,一脸“我才没有很高兴我只是得了嘴巴上翘的毛病而已”。
宋千帆:没错,就是这个表情!
他弱弱提议道:“那个,两位,咱们要不先进去再说话?老堵在这府门口,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要债的呢。”
几人失笑。宗略忙招呼他们进来,又喊家中下人过来,准备上好的茶招待客人。
“太客气了。”殷祝嘴上说着,视线却留意着宗府的变化,毕竟他还没忘记自己这次过来的目的。
“一段时间不见,这府上好像多了不少下人啊。”
宗略笑道:“都是兄长安排的,上次新年,不少人上门拜访,他觉得我一个人操劳太多;再加上近日他又升了官,府上若是人丁太少,也会惹得同僚笑话。”
“是这个道理,”殷祝煞有其事地点点头,“不过这么多人住在府上,未免有些吵闹了吧?”
“确实比从前喧闹了些,但也还好。”
“人一多,做饭烧水采买货品的量,也比之前要大上不少吧?”
“对,家里支出多了,兄长说以后每月也会多寄一笔钱,叫我不要太苛待他们,”宗略说完,撇了一下嘴巴,“我怎么会呢。”
小动作让这个稳重青年脸上的表情一下子生动了不少,殷祝恍然发现,宗略的年岁应当不算大,估计才十几二十出头。
只是父母去世、双腿残疾的经历让他被迫提前成熟了。
“家中上上下下都归你一人管,实在不容易,”他说,“你哥就没想过找个媳妇帮你分担一下?”
“从前我问过他,但兄长只说自己父母双亡,前途未定,不想平白耽误佳人,我还以为是我拖累了哥,心中颇为歉疚,”宗略抱怨道,“可近来我总察觉到不对,我哥他好像,心里有人了。”
宋千帆端起茶杯:意料之中。
殷祝干咳一声,老脸一红:“此话怎讲?”
“你应该也知道,我兄长行事一板一眼,对自己要求向来很高。但这几日他经常早上练刀时练着练着就开始发呆,然后又会罚自己从头再练一遍。”
“还有上次,我随口夸了他一句练刀的背影很有将军气概,他居然反问了我两遍真的吗,他从前可是从不关心这些事的。”
宗略故意模仿宗策说话时的神态语气,食指按在鼻根侧面,故意压低声音说道:“他只会说出‘练刀不是为了好看,是为了战场杀敌’这种一本正经的话来,搞得我都不敢多说什么了。”
殷祝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直拍大腿:“没错!学得太像了!”
上次来时,毕竟是刚接触不久,宗略还表现得拘谨一些。
这次宗策亲口承认了和殷祝是关系很好的友人,他们又年岁相仿,宗略本就没什么同龄朋友,有心与殷祝相交,便很自然地在他面前袒露了自己更真实放松的一面。
殷祝也喜欢他这样。
正好他缺一个同样了解宗策的人一起吐槽,从这方面来看,宗略简直就是天选!
搞得他都有些不好意思坑对方了。
但殷祝还是不忘初心,委婉问道:“上次不是说了,等年后咱们带你一起去新都附近的工坊转转吗,前些时日我家里有个亲戚弄了些糟心事出来,刚处理完,不知你这边何时方便出门?”
宋千帆手微微一抖,脸色怅然:祁王谋逆一事震惊大夏朝堂,原来在陛下心中,便是与家中亲戚的糟心事别无二致吗?
也不知该说是帝王薄情,还是君心似海……唉。
宗略忽然看着宋千帆,笑了一声。
他对殷祝道:“其实有时候我觉得,千帆他和我兄长在某些方面很是相似。”
殷祝好奇问道:“为何?”
宗略竖起一根手指,神秘地点了一下脑袋。
“别看我哥他表面一副沉默寡言雷厉风行的样子,心思却比寻常人要细上许多,这点他随我爹。”
宗略勾起唇角,“用我娘的话说,就是那‘七窍玲珑磨镜郎,比西市王铁匠的磨刀石还多三道纹呢’。”*
殷祝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他笑得连眼泪都出来了,边抹眼泪边问道:“这话你跟你哥说过没?”
宗略叹道:“没,我哪儿敢呀。”
你不敢我敢,殷祝心道。
下次见面,一定要狠狠怼他干爹一顿。
可他转念又想起,还不知道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呢,不禁再度失落起来。
他干爹告完白就跑,留他一个人在宫里想七想八想他,和耍流氓有什么两样?别以为你不是直男就可以为所欲为!
“我真觉得你应该独自出来立一番事业,”殷祝由衷地说道,“以你的口才和本领,只做你哥的陪衬,太屈才了,去工坊吧,那里才是你的天地。”
宗略笑容微微收敛。
他低头注视着自己的双腿,许久之后说:“或许兄长才是对的,是我太傻,总以为两国交战只是暂时,大夏与北屹之间也能和平相处。”
宋千帆瞥了殷祝一眼,开口道:“屹人野心勃勃,更何况还有血海深仇隔在两族中间,怎么可能和平呢。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殷祝也觉得奇怪。
按理说宗策现在都快登上北屹仇恨榜榜一了,他弟怎么还一副不想打仗、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心态?该不会他也是主和派吧?
“我……我只是觉得,若是真造出图纸上那些神机,或许战场上会死很多人,”宗略说,“觉得心里不忍罢了。”
见殷祝和宋千帆都没有接话,他尴尬一笑,似乎在掩饰什么,“这想法天真了些,我知道,这天底下,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呢?”
“虎狼屯于阶陛,尚谈因果,”殷祝淡淡道,“你看这几十年来,哪一次战争是大夏先挑起的?一再心软的下场就是被劫掠屠杀,战争一旦开始,最终只有你死我活,大夏若是想活,便只能让屹人死。”**
宗略不语。
他微蹙着眉,用拇指轻轻摩挲着轮椅的机关扶手。
“玉成,”宋千帆忍不住出声,玉成是宗略的字,“先前咱们不都说得好好的吗?你是不是遇到什么和北屹有关的事情了?不如说出来,让我和殷兄一道帮你谋划也好。”
他特意点出这一点,也是为了宗略好。
无论如何,就算宗略是宗大人的亲弟弟,陛下也绝不可能允许身边有人通敌叛国;或者,正是因为他是宗大人的弟弟,陛下才会对此更加深恶痛绝。
宗略回过神来:“只是发呆在思考一件事,不必担心,我很好。”
他语气轻快地问殷祝:“咱们什么时候去工坊?我这个月应该都有空,不知殷兄准备带我去哪家工坊?”
殷祝深深看了他一眼,也并未继续深究。
“我记得,令尊曾经管理过一家工坊,只不过因为一场意外爆炸,现今已经废弃了大半,”他说,“不如就去那家,如何?你介意吗?”
他看了一眼宗略的双腿。
闻言宗略一惊,但随即这件事想起大概是兄长告诉殷祝的,又慢慢放下心来,只是又在心中感叹了一声:兄长与殷兄的关系可真不错,连这种家族隐秘都全盘托出了。
“介意,但那里有什么可去的?”他苦笑,“地势偏僻,工坊里面也没甚可看。若不是距离无相寺近,近年来附近地皮炒得贵,恐怕早就关了。”
“这不是正好……咳,我是说,现在不行,不代表以后啊,”殷祝清了清嗓子,“实话跟你说吧,宋兄手头正好有一笔小钱,我也有一份,准备让他在原工坊的基础上扩建几倍,招揽人手,再在旁边建上一些宿舍和员工福利房,到时候,你们就不用一大家子挤在小院子里了。”
宗略听得似懂非懂,疑惑道:“殷兄的意思是说,准备在那旁边建房子吗?那地方可不便宜,而且我和兄长暂时都没有搬家的手段。”
“不,他有。”
殷祝压低声音道:“其实他已经和我抱怨过好几次了,说现在住的房子太小,住着不方便,挥刀都挥不开,况且这年头大户人家都疼孩子,金屋住着,掌上明珠般捧着,人家一看到这破落院子肯定就跑了,到时候才真是哭都来不及。”
“……真的?”
宗略将信将疑,总觉得这不太像是他哥会说出来的话。
“你不是说,你哥最近表现得不太对头嘛,”殷祝冲他挤挤眼睛,“谁知道他是不是在外面有相好的了,大小伙子,不好意思跟弟弟讲,但你懂的,不然我也不会劝你换房子。”
宋千帆凑到殷祝耳旁:“陛下,如果光靠宗大人的俸禄,还有宗家的那几亩薄田,养府上这些人已是相当不易了,再在城南买栋院子,他得还到下辈子去。”
“你别管。”殷祝心道这就是他想要的,一把推开宋千帆,并丢给他一个威胁的眼神,示意要是被宗略听到这事儿你就死定了。
宋千帆:“…………”
宗大人,他尽力了。
——您到底干了什么人神共愤的事儿,叫陛下不仅打定主意要坑你和你弟弟,还连带着把你的子子孙孙也惦记上了?
作者有话说:
宗大人的子子孙孙在陛下里面呢[害羞]
*出自宋《东京梦华录》
**出自《红楼梦》,意思是虎狼(敌人)都到眼前了,你还在大谈什么因果,是黛玉讽迎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