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生气生气
饭用到一半,荣江见气氛差不多开口道:“听闻朝廷有意在浙江再建一个织造局,不瞒七爷,去年改稻为桑推行之后,我便在浙江和福建一带购置了大量的土地,每年可产生丝不计万数,只是苦于没有门路,不知道七爷能否给个方便?”
荣茵心里一紧,手中的玉箸掉在碗碟里,发出“叮”的一声脆响。陆听澜笑容不变,左手往后搭在荣茵的椅背上,在众人看不见的角落轻抚她的后背,右手把玩着茶盏,淡淡道:“织造局是司礼监的事,并不在户部,不过司礼监一向只与巨贾富商合作,二叔这么有把握?”
荣江自得一笑:“实不相瞒,这几年我手下经营起了一家商行,不敢自称巨贾,但也有二十家作坊、两千架织机和一百多家绸缎行。七爷说这不是户部的事,但您的话可不止在户部有用,为我行方便,也是为七爷自个儿行方便不是。”
这是赤裸裸地行贿了。荣茵心知肚明荣江说的商行就是泰兴商行,这背后有那么多触目惊心的肮脏事,她虽还没彻底查清楚,但也知道了个大概,怎么可能让陆听澜与他狼狈为奸。她开口道:“时辰不早了,我与七爷也该回府了。”
荣江脸色僵住,压抑着怒气笑道:“茵姐儿,这饭还没吃完呢。”
“太晚了回去不好赶路。”荣茵很不喜欢他们明里暗里敲打的话,也不想拖累陆听澜的名声,他在坊间一向是被人崇敬爱戴的。
“放肆!这儿有你说话的份吗?”王氏气得不轻,陆听澜贵为户部尚书,荣江所说之事于他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更何况他现在还成了荣家的女婿,拉拔夫人的娘家不是应该的嘛,荣府的人就没有想过他会不同意,更没想到荣茵第一个站出来反对。
李氏也在一旁苦口婆心地劝道:“茵姐儿,你二叔也不是为了他自己,这一大家子现在都指望着他呢,不说远了,你出嫁时的嫁妆不就是你二叔拿的嘛。”
荣茵的心一点点冷下来,难怪她说王氏怎么突然好心让公中出这么多银子给她置办嫁妆,合着在这儿等着她呢!他们是真心为她打算吗?不过是为了攀上陆家,觉得有利可图,她才嫁过去三天,就等不及要回报了。
“大不了再把嫁妆抬回来就是……”
“妹妹!”荣清厉声打断荣茵,“荣府始终是你的娘家,二叔拿下织造局,你的面子上也有光。”
荣清会这样说,荣茵早就不意外了,下意识看向罗氏,她坐在位置上,正愠怒地看着自己,王氏还在喋喋不休地骂着,他们都赞同二叔说的。荣茵根本不敢去看陆听澜,让他知道荣府的人这么对自己,他又会怎么想呢?
“老夫人!”陆听澜突然出声打断王氏,王氏一呆,望着他似笑非笑的面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又习惯性地辱骂荣茵了,尴尬地笑了笑:“陆大人见谅,我这是关心则乱,素日里我可是很疼爱茵姐儿的。”
陆听澜心中很不高兴,当着他的面,这些人就敢这么欺负荣茵,可想而知以前没嫁给自己的时候,她在荣府过得有多不容易了,他现在十分庆幸自己将婚期定在六月,能让她早一点嫁给自己。
荣茵拉过他的手,起身离席。
荣江慌了,不死心地在后头追问:“陆七爷,茵姐儿一个妇道人家,她不懂着其中的厉害关系,您难道还不懂吗?”织造局一年能产绸缎上百万数,换成真金白银不知道有多少,荣江不信陆听澜不心动。
陆听澜果真停下脚步,荣江还不及高兴就听他道:“司礼监的事一向由皇上亲自过问,我还真说不上话,二叔若真有那么多织机和生丝,想来司礼监不会不同意的。”
荣江哽住,这是多少织机和生丝的事吗?他有别人也会有,而且只会更多。陆听澜一开口,司礼监还能不给他面子?最重要的是自己还能趁此机会拉拢镇国公府,让别人知道他二人是一条船上的,也让严怀山高看他一眼。
“对了,刚才老夫人说这里没有阿茵说话的份。”陆听澜转过身直看着王氏,“老夫人错了,阿茵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有我说话的份,就有她说话的份。”
在荣府待了不到两个时辰,马车又驶回宛平。荣茵坐在车厢里双眉紧蹙,盯着前方愣神。
双手忽地被另一双温热的大手握住,荣茵抬眸,看到陆听澜儒雅的脸,下意识地挣脱手,向他道歉:“让七爷见笑了,您是不是没吃好?”一来一去好几个时辰都没吃上东西,肯定饿了吧。
陆听澜叹息一声,反问她:“你呢?肚子饿不饿?”
荣茵心中烦乱不已,哪还有吃饭的心思,后悔让他跟着回门了,才让二叔找着机会开口,这种事他不帮忙会显得不近人情,可帮了忙又会惹得一身骚,左右为难。摇头道:“以后回娘家您让我一个人回来吧,以免惹上麻烦。”
陆听澜官场上纵横捭阖数年,最擅观察人心,又怎么会看不出荣茵对自己的疏离,他往后退开,轻声问:“你是不想麻烦我,还是不忍麻烦我?”
荣茵不懂,这两者有什么区别吗?总之都是不想他因为自己做一些不好的事,他娶自己就已经不是自愿的了,还要强迫他违背的自己的意愿做事吗?
车厢中安静下来,车轱辘碾过长街辘辘作响,没多久又热闹起来,马车驶到了德胜门大街。街道两旁店肆林立,随处可见各色的茶楼、当铺、酒楼、饭店,街上行人如流水,不少衣着华丽的人来来往往,是宛平最繁华的一个去处。
“七爷,到了。”马车停下,外面响起了陆随的声音。
马车停在了一家叫“槐叶冷淘”的面店前,荣茵不明所以地望着陆听澜。面店不大,但是很干净,只摆放了五张小方桌,掌
柜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大爷,看见陆听澜进来就笑着招呼:“大人,好久不见您来了,这位是您的夫人?”
陆听澜笑着颔首,领着荣茵坐在靠里面的位置。不一会儿大爷端上来两碗冷面,陆听澜从筷篓里拿出竹筷递给荣茵:“不是饿吗,快吃吧。”
荣茵诧异地看着他,自己不是摇头了嘛。想到他说过的即使不饿也要吃上一些,不然对胃不好,所以,他是怕她胃疼才带她来吃的吗?
陆听澜见她不动筷子,说道:“你放心,店主很爱干净,吃了不会闹肚子的。”这家店他与冯征明夏日常来,与店主相熟。
“不是……”荣茵有些不好意思,“我没见过这样的面。”
这面也是三四年前才传到京城的,陆听澜一顿,想起了她之前一直待在道观,耐心给她解释:“这是用槐叶汁水和面制成面条后放入井水中冷却而成,夏日里吃起来清爽甘甜还能消热解暑。”
荣茵想了想又问:“那这店后院有井了?”
陆听澜点头:“吃吧,吃完我们再回去。”
他一如既往的柔和,那应该是没生气吧。荣茵想了想,拿起竹筷低头吃起来。
吃完面回到车厢,气氛还是有些凝滞,谁也没开口说话,差不多一个时辰后终于回到了镇国公府。马车在内院的垂花门停下,陆听澜下了车却没有往踏雪居的方向走。
“七爷不回踏雪居吗?”荣茵连忙问道。
陆听澜嗯了声,抬起手腕整理袖口:“书房还有事,需要我过去处理。”说完也没有看她,径直离去。
荣茵这下是真的确定他在不高兴了,可为什么呢?
说有事不是为了骗她,是真的有事,陆听澜一到书房就接过信件看起来,这阵子忙着婚事许多事都交给了府中的幕僚去处理,可还是有他们也无法决断的事。
顾辞简散了值直接打马来到陆府,三伏天太阳火辣,他进到书房时已是满头大汗,紧皱眉头直道:“新官上任三把火,齐云廷才刚任大理寺少卿就对都察院下手了,今日佥都御史被他以收受贿赂的罪名下了大牢。”
陆听澜搁下信件,叫陆随端凉茶进来,说道:“杨太傅一死,就是严怀山清洗都察院势力的好机会,佥都御史的事只是开始。”
顾辞简端起凉茶一口气喝完,不停歇又道:“真是难为他等了半年之久才动手,照这样下去整个朝廷全是他的人了?”
陆听澜想到郭兴,沉吟了会儿:“你在兵部,方便与武定侯来往,最好接近郭兴。”
“你是叫我拉拢郭兴?”顾辞简惊讶出声,“你别忘了他可是赵珺的小舅子,是严党的人。”
陆听澜笑了笑:“只是他姐姐嫁给赵珺而已,他不曾为严党做事,我娶了荣府的人,你又能说我投靠了严党?”
荣府是齐元亨的亲家,在世人眼里自然是严党一派,当初得知陆听澜要娶荣茵,身边同僚都在私底下劝过,可他说:“严怀山门生遍布朝野,裙带泛泛不可数,然尽数归附耳?”
顾辞简语塞,问起他回门的事:“你今日回门怎么这个时辰就回来了?”
陆听澜看他一眼,语气不明:“我的家事也需要向你禀报了?”
顾辞简讪笑几声,抬手抹去额上的汗:“我这不是听说你小舅子在谋差事嘛,还以为今日回门会让你帮他这个忙。”
荣清现在虽然身为庶吉士却是没有官职的,如果不是遇到恩科提前散馆,则需要在翰林院深造三年,散馆时通过朝考才会被授予官职。荣清显然是等不了三年的,上个月就听闻他在走动关系想提前入仕,还以为他今日会跟陆听澜提起。
陆听澜没有回话,今日那种情形荣清根本就没机会提起,等他明日去内阁就知道了。
第62章 敲打敲打
从大兴回来怎么着也得去跟陆老夫人说一声,即使陆老夫人提前说了今日舟车劳顿不必去请安,**茵想了想还是让琴心伺候她换了身褙子,拿了几盒大兴的糕点就去了松香院。
荣茵到时,松香院已经很热闹了,才吃了晚饭各房的人都过来了。陆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青溪打了帘子请她进去,她进到里面一看除了陈氏、赵氏和张潇外,还有一个不认识的女子,通身的贵气。坐在杌子上指点张潇的小女儿泱姐儿女红,荣茵觉得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陈氏等人的眼神来来回回在她与那名女子的身上打转,欲言又止还带着意味不明的笑,荣茵不知为何,心底有些烦躁。陆老夫人坐在罗汉床上,笑着拉她坐到自己旁边:“今日回门来回折腾够累的,不是都叫你不用过来了?”
陆老夫人待人宽厚,荣茵却不敢恃宠生娇,笑着回道:“坐在马车上也没累着,这是大兴时兴的糕点,祖母叫我带回来给您尝尝。”
“还是你祖母想得周到,大兴的糕点我也有许多年没吃到了。”陆老夫人顺手递给宋妈妈,让小丫鬟拿出去摆盘再端上来。
糕点用金玉满堂的高足盘盛了五盘,有云片糕、八珍糕、海棠酥、蟹壳黄和酥油鲍螺,分别放在众人身边的高几上。荣茵盯着高足盘陷入沉思,在荣府闹成那样,王氏哪还有心思叫人把准备好的回礼拿出来,这些都是陆听澜吩咐陆随准备的,他那么细心,连自己在妯娌面前的脸面都考虑到了。
“弟妹,母亲问你话呢。”陈氏陡然大声说话,荣茵吓了一跳,回过神来见陆老夫人正看着自己笑。她一下子就脸红了:“母亲,您刚问我什么?”
陆老夫人并不介意,仍笑呵呵地:“老七怎么没跟着你一起来,这几日不都是你走哪他就跟到哪儿的嘛?”
荣茵顿住,伸出去端茶盏的手又伸回来,声音有些发虚:“七爷说书房还有事等着他处理,就不来给母亲请安了。”
泱姐儿很喜欢海棠酥,觉得粉粉的颜色很好看,吃起来还挺酥脆,吃完了盘子里的对荣茵脆生生地道:“小婶婶,这海棠酥还有吗?我明天还想吃呢。”
泱姐儿才五六岁,正是天真可爱的年纪,荣茵对着她笑笑:“还有呢,我等下叫琴书送到喜春阁好不好?”喜春阁是五房住的院子,泱姐儿现在还小,还和张潇夫妇住在一起。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泱姐儿开心地回到位置上,依偎到那位女子的怀里:“莺姐姐,小婶婶说给我送来,明天你来,我们一起吃。”
听到泱姐儿的称呼,荣茵还以为那女子是五房的亲戚,正想开口问却听到张潇笑骂道:“都说了不能这么叫,怎么老是记不住。”
陆老夫人看了张潇一眼,拍拍荣茵的手:“说来离敬茶的时候还早,不过你们早晚也要认识的,今日就先见见,这位便是杨太傅之女杨莺时。”
杨莺时起身几步上前,屈身行礼:“见过七夫人。”肌肤胜雪,柔美动人。
原来是她!难怪自己刚才觉得眼熟,上次在开元寺的山门前就已经被她优美的身姿惊到,没想到正脸更是出众,不过也只有这样才说得通。荣茵起身回礼,刚才陆老夫人说的话她听得清楚,又看到杨莺时胸前缝的麻布,才知道她还在守孝,未正式成为陆听澜的妾室。
果然,陆老夫人接着又说:“十一月下旬莺时出了热孝,到时候纳妾礼就要由你来操办了,你是主母,老七房里的事你安排好,早日为陆家开枝散叶。”
十一月,算下来只有五个月了。荣茵抿抿唇,笑着应是:“母亲放心,我都省得。”陆老夫人的话也是在敲打她呢,让她牢记自己的身份,不能生了嫉妒的心,独自霸占陆听澜的宠爱。
她觉得陆老夫人多虑了,陆听澜都为了杨莺时不惜与严首辅对上,又怎么会不宠爱她呢。
杨莺时也在悄悄打量荣茵,原本还以为她有什么过人之处,才会让陆听澜甘愿娶她,今日一见倒让自己松了口气。想来绿荷说的就是事实,若不是她强闯官轿,陆听澜是不会娶
她的。
张潇用汗巾子擦擦嘴角,凑趣儿地道:“母亲这回可是真的放心了,七爷不仅取了娇妻还得了美妾,孩子那不是说来就来嘛,只怕您到时候左手倒右手都忙不过来。”
陆老夫人很是高兴,哈哈笑道:“借你吉言,老婆子我等着呢。”
入夜松香院的热闹才散了伙,荣茵回到踏雪居第一件事就是吩咐琴书去喜春阁送海棠酥。由着琴心伺候梳洗后,换了身襦裙坐在小榻上找尺头绣荷包,今日无意间撇到,陆听澜身上的那个似乎有些旧了。
不知不觉,琴画守在边上打了个哈欠:“夜深了,夫人早些安置吧。”
荣茵抬头看了眼院门的方向,陆听澜还没有回来。“再等等吧,等把这边收完。”
又等了一会儿,院里忽然响起了陆随的声音,又听到琴心从明间出去与他说话。不消片刻,琴心进来禀报:“夫人,陆随来禀,说七老爷今夜事多不知道忙到几时,让您先安歇。”
今夜是琴画守夜,待荣茵上床,她放下幔帐,灭了烛火就到碧纱橱歇下了。
陆听澜不在,荣茵孤零零躺在床上才觉出床的大来,像一间密闭的暗室,她感到气闷,起身又把幔帐挂在铜环上,听到外面刮起了风,西府海棠的枝丫簌簌直响,似乎要下雨了。
要是下雨从书房过来会被淋湿的吧。荣茵烦乱,一时又想起身派人去书房说一声,若是下雨就让他歇在书房吧,也不必回后院了。一时又觉得陆听澜的意思说不定就是不回来了,自己倒也不必多想。
辗转反侧不知几时才睡着。再睁开眼,窗外仍然黑着,果然下起了雨,也不知下了多久,檐下水槽已经积了不少水,只听得雨声叮咚。
等天彻底亮起来时,雨也停了,陆听澜的锦被整整齐齐地叠放在一侧,一夜未回。
陈妈妈端来热水伺候她起床,望着荣茵微肿的眉眼,问道:“夫人昨夜没睡好吗?”
荣茵应了声,明显有些疲惫:“雨声嘈杂,扰得人无法安睡。”
“奴婢也被吵到了。”陈妈妈心知肚明笑了笑,“夫人不必多心,七老爷忙起来歇在书房是常有的事,您未过门之前,他大半时间都在书房里呢。况且今日七老爷还要上早朝,起得早呢,也是怕打扰您睡觉了。”
荣茵用凉水敷了会儿眼睛,消肿了才带着陈妈妈和琴心往松香院去给陆老夫人请安。
回来路过梅林,荣茵无意往里边瞟了眼,似乎看到后边儿还有一座宅子,青砖黛瓦的院墙隐藏在梅树的枝叶中。成亲第二天陆听澜带她游园时并未经过这里,于是疑惑地问陈妈妈:“那是个什么宅子,怎么看起来没有人气的样子。”
陈妈妈迟疑道:“……是先夫人的院子,自先夫人病故后就上了锁,一般没人往那儿去。”
算起来也快四年了。荣茵默了会儿又问:“她怎么住在这里?”梅林太安静了,周边除了树什么都没有,实在不太像人住的地方。
“这是太夫人安排的院子。”陈妈妈答道。
荣茵微不可闻叹息一声,小陈氏的院子离松香院最近,陆老夫人一开始就是想培养她当宗妇的,听闻她也是书香气很浓的一个人,写得一手锦绣文章,就跟杨莺时一样,满腹诗书。
以前小陈氏可以说是京城闺阁小姐最艳羡的人,荣茵在宴会上没少听人提起她,可渐渐的羡慕变成了讥讽。再听人们提起,都是在说她如何被陆听澜冷落,终日郁郁寡欢。没想到这么年轻就香消玉殒了,去世时也才二十五岁。
陈妈妈知道外界一直都在传小陈氏的去世与七老爷有关,再看荣茵怜悯的神色,想必已然全信了,想了想还是决定把内情说出来:“夫人,有些话本是七老爷下了命令不许说的,但奴婢不想七老爷背负恶人之名,还是决定说出口。”
荣茵见她说得认真,正色道:“你说,我听着。”
陈妈妈虽不是陆听澜的乳母,但也算看着他长大的,这么多年一直在他身边做事,受过他不少恩惠,不忍心荣茵误会他,夫妻二人离心。
“先夫人是太夫人去保定探亲时相中的,陈家为了亲上加亲,看出太夫人的心思便主动提出结这门亲事,太夫人心里欢喜,也就应了。可是陈家人没说实话,先夫人是定过亲的。”
说起来也是老生常谈了,与小陈氏定亲的男子后来家道中落,陈家觉得无利可图就提出退亲,转头与陆老夫人商定了亲事。小陈氏嫁过来后心里一直装着那男子,对陆听澜也较为冷淡,那会儿陆听澜刚入仕,一心都扑在了官场上,还以为是因为自己的疏忽,对此也不以为意。
后来那男子不知道从哪儿得的消息,买通了小陈氏身边的丫头,经常与她通信,嘘寒问暖。时日渐长,小陈氏更是觉得辜负了心爱之人,心里积郁,开始回避陆听澜,连他外放汝宁府都称病没有跟随。
不想那男子早有打算,拿着二人的来往的信件找到陆听澜,要他为自己安排官职,否则就要昭告于天下,让镇国公府颜面扫地。陆听澜使了手段,此后再也不见那男子拿此事来威胁,小陈氏知道后,这才看清楚自己日思夜想的心上人竟是在利用自己,心里悔恨不已。
第63章 书房书房
陆听澜为了陆陈两家的颜面并没有追究此事,只是对小陈氏更加疏远了,但也没有苛待她,也嘱咐过知情的人不要将此事说与陆老夫人知道,不想让陆老夫人愧疚,也维护了小陈氏在陆家的体面。
小陈氏后来追悔莫及想再去讨好陆听澜,但正逢老太爷去世,镇国公府风雨飘摇之际,陆听澜忙得脚不沾地,几乎不怎么回后院了。小陈氏别无他法,又跑到陆老夫人面前哭诉,老夫人不知内情,还一味地训斥陆听澜,他也不解释,皆默默地受了。
小陈氏终日惶惶不已,怕被陆家休弃,又被陈氏一族施压,便张罗着要为陆听澜纳妾,做着去母留子的算计,自己仍可以稳坐陆家宗妇的位置。陆听澜听说后第一次对小陈氏发了火,陈妈妈至今仍记得当时的情景。
大雨滂沱,陆听澜才从松香院知道了此事,冒着大雨来到梅林,他嘴角紧抿,眼里尽是狠厉。他说:“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违抗不得,负了心上人嫁与我不是你的错,我不会因此追究于你。可你当断不断,仍与他人藕断丝连,险些令陆府蒙羞,毁陆陈百年情谊,如今更是非但不思己过,还为一己私利意图利用我母亲逼我、迫我、把控我,视她人性命为草芥,一心保住自己的荣华富贵,心思之恶毒,德行之浅薄,实在是令人不寒而栗。”
小陈氏自己心里本就有鬼,被陆听澜一番正言厉色说得羞愧交加,再加上之前的积郁成疾,就此病倒了。京城有名的大夫都找来看过,可身体还是每况愈下,最后含恨而去。
荣茵听完沉默良久,原来竟还有这样的内情。她看向陈妈妈:“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陈妈妈屈身答道:“虽然您嫁进来时日尚短,但七老爷对您的爱重奴婢看得分明,奴婢希望您不要误会七老爷,他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
“小姐,小姐。”绿荷几步奔进听雨轩,见杨莺时倚在小窗边做女红,一把夺过绣绷放下,兴奋地道:“奴婢打听到了,昨夜陆大人没有回后院,独自歇在了前院书房。”
“当真?”杨莺时激动地抓住绿荷的手臂。
绿荷笑着点头:“宋妈妈告诉我的,还能有假?连太夫人也知道。”
新婚第四晚陆听澜就不回后院了,杨莺时心里高兴,他果真是不喜欢荣茵的。她坐到梳妆镜前,把胭脂水粉的盒子都打开,让绿荷伺候她重新上妆。
“小姐,这是作何?”绿荷不解地问。
“上次向陆大人借的书早就通读完本,也该还给他了。”杨莺时看向铜镜里的自己,黛眉朱唇,清丽无双,只是青玉耳铛稍显寡淡,称不出她的好颜色来。纠结片刻,让绿荷拿来红珊瑚的耳坠换了。
绿荷兴奋地附和:“小姐早该这么做了。瞧天色陆大人的马车也要到了,现在赶过去正合适。”
荣茵用完晚膳坐在罗汉床上继续绣荷包,收完边槅扇外天已近黄昏,她问琴心:“七爷还没回来吗?”
琴心把用剩的线和尺头收到笸箩里,回道:“回了,在书房呢,前儿陆随来禀,奴婢看您绣得专心,就没打扰您。”
荣茵盯着新制好的荷包凝神思忖,脑子里全是白日陈妈妈对她说的话。陆听澜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她知道,他对自己那么好,自己也该投桃报李才是。
忽有凉风从槅扇外吹进来,荣茵咬咬唇,叫琴墨拿锦盒把荷包装了,随自己一道去前院书房。出了院门,走过青砖甬道就是三面环水的水榭,周边围种了一圈柳树,蝉鸣吱吱。荣茵白日里还来过这里纳凉,现在却全没了看景的心思,直朝着月洞门走去。
穿过第一段抄手游廊就来到外院,陆听澜的书房是一座两层楼高的碧瓦朱檐小楼,远远地就能看到飞出来的勾头瓦。再走一段抄手游廊就能看到匾额了,荣茵突然怔在原地。
“夫人?”琴墨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是杨莺时带着她的贴身丫鬟绿荷正往书房而来,隐约间还能听到她们的对话。
“小姐,您上次说无事可做,陆大人就派人给您送了一箱子的书册解闷,陆大人对您可真好。今日您特地做的糍粿来,他也一定会喜欢的。”
杨莺时不好意思地笑笑:“陆大人照拂我颇多,一点糍粿算不得什么,聊表谢意而已。”
才到院门口,就见陆随迎了出来,笑着行礼,说了几句话又把她们迎进去。
琴墨悄悄打量荣茵的脸色,犹豫地问:“夫人,我们还要去吗?”荣茵没说话,转身就往回走,脚步快得琴墨都要跟不上了。
回到踏雪居,荣茵径自掀帘进门,对满院仆妇的行礼问安充耳不闻,珠帘来回荡开,噼里啪啦直响,琴心一脸疑问地看向后面跟着的琴墨。
琴墨摇头噤声,这种事儿她可不敢乱说。
荣茵不知道自己心底冒出的怒气是为什么,她有什么好生气的呢,早就知道了不是么?荣茵长叹口气,将装着荷包的锦盒随手搁到博古架上,起身叫人端热水进来伺候自己梳洗。
斜阳穿过槅扇,洒在陆听澜身上,给他镀了层柔软明亮的金色,更显出他身上的儒雅沉稳来,杨莺时看得痴了。陆听澜感受到落在身上的目光,眼睛微眯:“杨小姐找我有事?”
杨莺时把被青色棉布包好的书册递给陆随,坐下时用手抚了抚鬓角的碎发,红珊瑚的耳坠晃晃悠悠,然后轻启朱唇:“多谢大人赠书解闷,今日莺时是来物归原主的。”
陆听澜不紧不慢地道:“这些书册是陆随在书肆买的,算不得名家孤本,杨小姐自个儿留着就是。”见她无话,叫了声陆随便要送客。
“大人……”杨莺时一咬唇儿,从身旁绿荷的手里接过食盒,“这是特地给大人做的糍粿,莺时厨艺拙劣,万望大人不嫌弃才好。”
食盒打开,还冒着热气的糍粿映入眼帘,陆听澜突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件蠢事。他当日为了完成恩师的遗愿救杨莺时于教坊司,将她接进了府里,为了不引起严党的怀疑放出消息说要纳她为妾。自己此举虽不得已但确实有损她的名声,也在母亲的劝说下默许了,但那时他没想过会娶荣茵。
可事实是他娶了荣茵,也甚为欢喜她,莫明就不想让她伤心失望,试问哪个做妻子的又能坦然接受自己的夫君纳妾?他也不想过那种倚红偎翠的日子,能得一知心人相伴余生已是上天对他的垂怜。但现在严党的人还虎视眈眈,他也不能将杨莺时推开,那样会害了她。
陆听澜指敲桌沿,凝思片刻稍显冷淡地道:“杨小姐今后有何打算?”
杨莺时心里咯噔了一下,他接自己回镇国公府的第一天就曾告诉过自己,他并不是真的要纳自己为妾,等风波平息之后,他就放自己离开。可她根本就不想离开他,后来他没有再开口说类似的话,阖府上下也都默认了她早晚会是他的姨娘。他现在问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戌时初,陆听澜忙完回到踏雪居,一入院子就皱紧了眉,正房的屋子黔黑,只廊下还点着几盏红灯笼,被风吹得一荡一荡的。
陈妈妈从厢房迎了出来,陆听澜问她:“夫人睡下了?”陈妈妈应是,陆听澜又问:“今日夫人做什么了?”莫不是白日累到了才一入夜就歇下。陈妈妈回道:“晨起去了太夫人的院子里请安就回来做绣活,午时过后去水榭纳了会儿凉……”
陆听澜听了更是不解,摆手让陈妈妈退下,自己则轻手轻脚入到室内。借着清冷的月光,他挑开幔帐,看到荣茵面朝里侧躺着,呼吸均匀,放下心去净房洗漱。
再回来时身上带着梳洗后的潮气,他脱鞋上床,把荣茵揽进怀里,亲了亲她的额角。察觉到怀里的人身子紧绷,他牵起嘴角,轻声问:“没睡着还是被我吵醒了?”
荣茵不答,他又凑过去亲吻她的颈侧,一下一下:“昨夜我没回房是不是生气了?”等了半晌还是没听到她答话,陆听澜轻笑出声:“真生气了?”
荣茵暗自羞恼,谁生气了!说得自己好像深闺怨妇,他回不回来自己又能如何呢,左右这诺大的陆府都是他的,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自己也不过是一个在后宅仰望他鼻息过活的人。
“跟我说说话,阿茵。”陆听澜无奈,昨夜自己也不是故意不回来的,事情积攒了一堆,等他忙完天已拂晓,又到了上早朝的时间。今日在内阁批阅奏折时还一直在想她,怕她因为自己一夜未归而生气,进到院子看见正房灭了灯时才恍然她根本不在意,也不知是该笑还是该着恼。
荣茵躲开他的手将脸埋进被褥里,闷闷地道:“没有生气,七爷快睡吧,明日还要早起呢。”
“……好。”陆听澜沉默会儿翻了个身,面朝外睡了。
转眼立了秋,秋老虎也随之而来了,空气里热浪翻滚,屋子里放两个冰盆都消不了热气。荣茵坐在在楠木书桌后边整理苏先生递进来的账本。
忽听廊下有人说话,是张潇身边的大丫鬟端绣,几息之后陈妈妈进来禀告:“夫人,五夫人在水榭办荷花宴,请您过去呢。”
荣茵问:“都请了哪些人?”
陈妈妈笑道:“都在呢,连太夫人也在。”
琴棋书画荣茵就没有一样擅长的,也不知宴会上会不会吟诗作对。她看向窗外,日头正盛,阳光晃得人眼睛疼,实在是不想去,可一府的女眷都在,自己不去倒显得拿乔了。陈妈妈也劝道:“水榭那边凉快,夫人若热得受不住,小坐片刻借故回来就是。”
第64章 乞巧乞巧
荣茵换了身软烟罗的长衫出门,端绣还等在院中,见了她便屈身行礼。水榭那边已经热闹起来了,隐隐能听到飘过来的喧闹声。
水榭池塘里的荷花没有祠堂后面的多,但养了许多鲤鱼,不时有鱼跃出水面摇曳生姿,红的、金的、黑的与粉的、白的荷花相映成趣。湖心亭里置了七八张桌案,案上皆用红漆盘装了茶水点心和笔墨纸砚,笑闹声皆来自那里。陆老夫人坐在主位,陈氏、赵氏和张潇按次序而坐,各房的小辈坐在后一排,剩下一张空桌就是荣茵的位置,而她旁边则坐着扬莺时。
荣茵走近前,陆老夫人拉着她的手笑:“端绣去了那么久,我们还当你不肯来。”
张潇闻言懒懒地道:“天再热弟妹也不能整日
窝在踏雪居不动弹,再这样下去当心养成惫懒的性子,今日乞巧,出来来赏花吃茶才好。”
荣茵依次见礼,温和地笑笑:“天热,又擦了汗换身衣裳才出门的,让嫂嫂们久等了。”她嫁过来不过半月,陆府的事还有许多没有摸索透彻,每日除了请安就在踏雪居里理事,忙起来都忘了今夕何夕。
赵氏让她坐下,可惜地道:“你来晚了,方才杨小姐即兴赋诗一首,咏了满塘的荷花和锦鲤,羡煞人也,我什么时候也像她一样出口成章就好了,你三哥都要高看我一眼。”
陆三爷当年也是举人的功名在身,却在陆老夫人的的安排下娶了没怎么读过书的赵氏,心里一直颇有微词,后来纳了两个擅长琴棋书画的小官之女为妾。
“三夫人谬赞,不过是拙诗一首。”杨莺时以茶代酒,敬了赵氏一杯。
“诶,你可不能自谦,杨小姐的才名京城谁人不知?你那是拙诗的话,我们的就只能说是不堪入目了。不过……”张潇扫了眼荣茵,似笑非笑,“七弟妹书香门第出身,想来才情不在杨小姐之下,今日过节,不如你也给我们吟诗一首?”
杨莺时放下茶盏看向荣茵,盈盈一拜:“久闻大兴荣家书香门第,莺时不才,恳请七夫人不吝赐教。”
荣茵手不自觉握紧,环顾四周,众人都在等着自己,她舔舔干涩的唇,正准备如实告知自己不会作诗,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母亲好兴致,竟还办起了诗会!”
众人唬了一跳,朝青石小径看去,就见陆听澜穿着绯色朝服三两步跨进了湖心亭。二房的几个侄媳妇见了他忙起身福了福,荣茵的余光里见杨莺时也起身行礼,脸色微红,也不知是热气熏的还是羞的,她又看向陆听澜,他正往这边看过来,眼神柔和。
陆老夫人意外地道:“你今日回来得早!快去换了朝服再来,瞧把你几个侄媳妇都吓坏了。”
“今日内阁无事,便回来得早些。”陆听澜挨着荣茵坐下,端起荣茵未吃尽的茶盏一饮而尽。他从内阁出来就直接回了府,疾步回了踏雪居却不见她,问了陈妈妈又往水榭赶来,早已热得口干舌燥。
荣茵见他鬓角洇湿,大热的天还要穿着厚重的朝服上朝,也是很辛苦的吧,端起茶壶又给他续了一盏:“烫,您等会儿再喝。”一只烫人的大手从桌案下伸过来紧紧握住她的,荣茵抬头,迎上陆听澜柔和的目光,心奇怪地放松下来。
杨莺时坐在一旁将这幕看得清清楚楚,心中暗自生恨。那日书房陆听澜问她有何打算,她羞羞答答没敢将愿意给他做妾的想法说出来,只道等除服了再做打算。他听了便没有再追问,却将她带的糍粿拒了,说他的衣食住行自有夫人会为他打理。
真是可笑,荣茵怎么配做他的夫人!连一首诗都不会作。一股强烈的嫉妒萦绕心头,杨莺时移开眼:“大人来得正好,七夫人刚要为我们赋诗一首,您三元及第学问自是不一般,也一起听听。”
荣茵此时已经平静下来,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原本就不是什么大家闺秀,更做不出锦绣华章,她欲挣脱手起身说话,却被握得更紧了。她不明所以,只见陆听澜笑了笑:“倒是要让母亲和各位嫂嫂见笑了,阿茵闺中疏于学问,倒是女红一绝,在大兴也算有些名声,曾得了詹事府郑学士夫人的称赞。”
“这是真的?”陆老夫人喜出望外,郑学士的夫人出阁前就凭一手高超的绣艺在京城里声名大噪,裴老夫人当初还想聘她为宗妇,可惜去晚了一步。能得她的赞赏必定不差,又问道:“学的什么绣艺?”
荣茵眼神闪了闪,答道:“跟着我祖母请的绣娘学的,是苏绣,将能缝补而已,郑夫人客气之词,不可当真。”
陆听澜拉着荣茵起身向陆老夫人请辞,他今日之所以回来得这么早,是因为晚上顾辞简在家设宴,邀他和荣茵同去,特回府来接荣茵的。
从水榭出来,二人又回了踏雪居。陆听澜换了身直裰,坐在窗边喝茶等荣茵,看她梳了雍容华贵的发髻,再插上珠光宝气的发簪,灿如千阳。成亲那日他揭开盖头后就发现了其实荣茵也很适合明艳的装扮,现在年纪还小不觉得有什么,等过几年彻底长开了或许就真的是明艳不可方物了。
“你就是见色起意,小姑娘不小心闯进你的官轿,就非人家不娶了!”想起冯征明骂他的话,陆听澜忍不住笑,这么说好像也挺合理。
他放下茶盏,见荣茵一脸莫名地看着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脸,笑着道:“走吧。”
马车摇晃着驶离兴化寺胡同,每年的七夕,大兴都会举办香桥会,人们自己带了粗长的裹头香聚到寺庙搭制香桥。等入夜,搭好的香桥会被众人抬着从街头走到街尾,最后再抬回寺庙里焚烧。晚上还有游船,少年少女们乘船沿街而过,找到满意的地方就会将河灯放到河里,热闹一点儿也不输元宵节。
荣茵没见过宛平的七夕,撩起帘子朝窗外张望,同为京县,宛平也是热闹非凡。现在才近黄昏,街上就已经人头攒动车水马龙了,各种叫卖声络绎不绝,等天黑,不知又是何等的繁华迷眼。
“看什么?”都看了一路了。陆听澜从身后拥着荣茵,下颌抵在她的肩上。
荣茵放下帘子,转过身问起香桥会的事,也顺便挣脱了他的怀抱。陆听澜笑容不变:“自然是有的,游船也有,你想去吗?”荣茵摇头,说了是出来参加他同僚的宴会,自己又怎么会不懂事的要去游船。陆听澜笑而不语,牵过她的手指把玩。
驶过热闹的街区,马车未停,嘎吱嘎吱继续前行,好半晌,才听到车夫的“吁”停声。陆听澜率先撩袍起身,站定后再伸手扶荣茵下车。
马车停在寺庙的山门前,太阳西沉,落在了石雕牌坊后面,荣茵努力辨认才看清阴影里牌坊上写着的是“广济寺”。广济寺是京城第二大寺,也是宛平的第一大寺庙,纵使没来过,但它的大名荣茵也早有耳闻,听说这儿的佛塔修建得比开元寺的还要盛大,里面供奉了前朝弘一大师的舍利子。她回头疑惑地看向陆听澜,挑挑眉用眼神询问:不是去参加宴会的么?
“诳你的。”陆听澜伸出食指刮了刮她的鼻子,哪有什么宴会,他不过是见她在府中待得无聊,借口带她出来散散心。
寺庙里的香客寥寥无几,今日街上热闹,全都跑过去看香桥会了。陆听澜没有惊扰主持,独自带着荣茵往佛塔走去,陈冲远远地跟在后边。
“来,我牵你。”广济寺的佛塔建在山顶,数千级台阶依山而建,陆听澜怕她累着,想要牵着她走。荣茵拒绝:“佛门清净之地,不好如此。”
“怕甚,你我是拜过天地的夫妻。”见她仍然坚持,陆听澜也不再勉强她,放慢了步子走在她身边。爬到一半,荣茵累得开始喘气,看到再次伸过来的大掌,不再犹豫,把手放到他的手心里,让他牵着自己走。
陆听澜步子缓慢,嘴角噙笑:“广济寺的佛塔能俯瞰宛平,等我们登顶,夜幕降临,就能看到今夜香桥游街与河灯顺流而下的景致,比在街上看的还壮观。舞象年岁,宋国公常曾邀我至此。”那时他刚中状元,胸中怀着“绝顶人来少,高松鹤不群。”[1]的傲气,誓要在官场闯出自己的一番天地,不辜负祖父的期望,也打破那些说他只能凭家世平步青云的世俗偏见。
“您以前常来吗?”荣茵好奇,陆七爷现在给人的感觉一向都是儒雅沉稳的,实在想象不出他年轻时与友人登高望远意气风发的模样。
自然不是,他随祖父求学回京时,已经十六岁了,转年就中了举,随后就一心扑在官场上,很少有放松自己的时刻。说着话不知不觉就到了山顶,陆听澜把荣茵拉至身前,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遥指前方:“看,那就是佛塔。”
此时天还未全黑,夕阳金黄的光斜照在八角五层佛塔上,墙面岁月斑驳,风一吹,檐下的兽面铃铛叮当作响,如银色的流水清澈悦耳。仿佛古朴厚重的历
史气息穿越千年的时光,在耳畔回响。
“难怪都说广济寺的佛塔一绝。”荣茵看了许久,直到阳光散尽,夜幕低垂。陆听澜牵着她来到石栏边,放眼望去,宛平的长街宛若霞光绚烂。
荣茵难以置信,这儿真的能看到香桥游街时的火光流动。
“阿茵。”陆听澜府身盯着她明亮而欣喜的眼眸,粼粼火光倒映在她的眼底,“不管你之前为何嫁我,如今你我已是同床共枕的夫妻,将来还要白头偕老。我希望你能对我坦诚,不求你一时敞开心扉接纳我,但求你能将我放到心里,试着信任我、依赖我、欢喜我,我亦如是,可好?”
[1]贾岛,唐,《宿山寺》。
第65章 心迹心迹
长空如洗,一轮弯月悬空高挂,并点点星光,清冷的月辉将陆听澜温和而坚定的脸庞照耀分明。荣茵眼睛发酸,陆听的话触碰到她
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从小到大都是她在求着别人喜欢,求着别人将自己放在心里,求着别人看得见她。
可无论她怎么做,所有人还是讨厌她,就连母亲也憎恨她,就因为她被说是不详的,所以被人喜欢的资格都没有。她娇纵蛮横实则卑微惶恐,她嫉妒成性实则艳羡奢望,她嚣张跋扈实则无望破碎。
她步步行得艰难,挣扎过、反抗过、不甘过,到头来才明白一切不过是镜里观花。渐渐的认了命,水中是捞不到月亮的,她这一生就是那风前絮、不系之舟、无绊纸鸢,只有来处,没有归途。
挟恩嫁他,已经做好了会被冷落的心里准备,她经受了那么多,还有什么是不能承受的呢。可成亲后他却对自己尊之爱之,说没有触动是假的,但她的心已是腐朽之木,她尝试过太多失望了,不想也不愿再受到伤害。
风又起,陆听澜抬手整理荣茵被吹乱的头发:“你不必现在回答我,日子还长,你总会知道我说的不是假话。”
“……好”荣茵喉咙哽住,泪珠断了线般滚落,胡乱地点头。或许能试着相信他,自己一个人实在是太疲惫了。
檐下的兽面铃铛又响出声,陆听澜仿佛看见了十七岁站在山顶上俯瞰京城的自己,胸中的傲气历经多年分毫未减,在十三年的岁月中慢慢沉淀下来,此刻全都变成喜悦在胸腔来回冲撞。
他双手捧起荣茵的脸,温柔地为她拭去眼角的泪,干了又湿,总是不尽。他叹息一声,轻轻吻上去:“乖,不哭了,以后都有我呢。”
香桥已经游完了长街,又被众人抬着往焚烧的寺庙去,远处有人在燃放烟火,砰砰几声过后,火树银花绽放在夜空之下,佛塔前荣茵软倒在陆听澜怀里,顺从地仰起头回应他追逐他,缱绻不休。
清晨,和煦的阳光透过窗扇洒进室内,陆听澜晨练回来,去净房洗漱过了才掀开幔帐用铜环勾住,见荣茵陷在如云朵般柔软的锦缎里,睡得正香,小脸红扑扑的,低下头在她的眉心印下一吻。
荣茵被热乎乎的唇瓣一烫,不耐烦地哼唧一声,左右轻晃着头,将脸蒙在锦被里继续睡去。陆听澜扬唇轻笑,追上去又亲了一下,才起身从圆桌上的笸箩里翻出剪子。
轻细的咔嚓声响起,荣茵不情不愿地醒过来,目光还迷离着,就看到陆听澜低着头专注地在修剪自己的指甲,阳光里还能闻到独属于他的檀香味。
“别动。”陆听澜知道她醒了,头也不抬地道:“剪坏了可不兴哭鼻子。”鸟儿在西府海棠的枝丫上啁啾,阳光明媚,荣茵觉得自己似乎还在梦中。剪完了陆听澜握着她的双手看了看,她的指尖粉粉的很是爱人,低头亲了亲。
荣茵心底一片柔软:“您怎么突然想起给我剪指甲了?”
“你说呢?”陆听澜意有所指。
荣茵想到什么羞红了脸不说话。昨夜从广济寺回城,陆听澜又带她到街上逛了会儿,还去放了河灯,回到踏雪居时已经快亥时末了,偏他还拉着她胡来,叫了两回水都不停歇,后面实在困得睁不开眼,忍不住挠了他。
“您今日不用去内阁吗?”荣茵咳嗽一声,转移话题。陆听澜扶她起身,可不能再睡了,不吃早饭对身体不好,温和地回道:“今日休沐,等会儿要和宋国公、顾大人去茶楼吃茶,晚饭回来陪你用。”
荣茵闻言心里一动,想起成亲后就没有见过苏先生了,说不定他已经有了线索,于是跟陆听澜商量道:“七爷,我可以出去吗?”
“自是可以的。”整日待在府里她也烦闷,出去逛逛散散心也好,陆听澜轻抚她的脸颊,“不如我推了宋国公和顾大人陪你?”
他虽然说是去吃茶,但肯定有事相商,荣茵犹豫,不想耽误他办正事,况且自己找苏先生做的事也不能让他知道。陆听澜看出她的不愿,笑了笑:“逗你的,今日的茶可推不得,我让陆随带几名护卫跟着你?”
这样会不会太招摇了?荣茵摇头:“还是算了,陆随要伺候您,我只是想找我的陪房说几句话,问问铺子上的事。而且我也不是今日就要出去,还未去母亲那里请安呢。”
陆听澜叹息一声,将她抱到怀里,嗅着她身上的玉兰香气,觉着满足了才开口:“你想什么时候出府都可以,陆随也可以不去,但是护卫必须跟着,这样我才能放心,听话。”
也只能这样了,她现在是陆听澜的夫人,盯着她的人比以前还要多,想低调行事看来是不行了,得嘱咐苏槐比以前更小心才行。荣茵点头应允:“可不许多了。”
陆听澜屈起手指捏住荣茵的下巴,抬起她的脸,重重地吻她,荣茵一开始还温顺地回应,七爷一向待她都是十分温和的,她不怕。可是今天却很反常,吻越来越激烈,呼吸热辣滚烫地交缠,他的手在自己的身上作乱,扯开了肚兜的红绳,用力地握着滑腻雪白,上面还残留着昨夜情到浓时留下的青色指印。
荣茵渐渐地无法承受,见他似乎不打算就此停手,用力推开他,气喘吁吁,脸色绯红:“宋国公还在等您。”
两人额头相抵,陆听澜大口喘着粗气,虽然知道荣茵是为了提醒他,可从她嘴里听到其他男人的名字莫名就是不舒服。过了半晌,陆听澜觉得平息差不多后又温柔地舔舐她的唇瓣:“晚上,等我回来。”
离计划出府的时间晚了近两刻钟,在陈冲等不及要亲自到踏雪居询问时才终于看到陆听澜大步而来,后面跟着陆随。他挑开车帘子,迎七爷上马车。
陆听澜俯首整理刚才弄乱的衣袍,对着他道:“你安排两个身手好的护卫,日后护着夫人出府,再找两个暗卫悄悄跟着,不能叫夫人知晓。”荣茵不想惹人注目,他却不能随了她的意,以他如今的地位,万事必须小心为上。
宛平安庆坊西街的庆春园,陆听澜和顾辞简、冯征明正在后院的一雅间内密谈,这间茶楼虽然是冯征明名下的产业,但几人为了安全还是尽量压低了声音说话。
顾辞简端起冰碗吃了一大口:“好好的茶楼,你怎么做起这么个玩意儿,这是小娘子才爱吃的吧,甜丝丝的。”
冯征明端了一碗放到陆听澜手边,让他也尝尝:“这叫冰雪冷元子,我夫人说天热茶热苦口,这个吃了清爽舒适,能平心静气。”
陆听澜拿瓷勺舀了,元子是用豆粉和糯米粉做的,里面加了蜂蜜,吃起来口感绵密软糯,荣茵应该会喜欢。他看了眼冯征明道:“等会儿走的时候叫后厨给我做一份带走。”
冯征明戏谑地笑了几声,压低的嗓音听起来十分怪异:“一树梨花压海棠,陆阁老这嫩草嚼得心满意足啊。”
顾辞简也不怀好意地笑起来,不过说起陆听澜的夫人,他到想起一件事来:“听闻肃之兄替大舅兄谋了詹事府的差事,他还是求到你头上了?”
冯征明却仿佛听到了天大的事,惊讶道:“你向来不是最公私分明了?居然也有以权谋私的一天,看来我得找个机会见见你夫人。”亲事过后,冯征明的妻子江氏回府就对他提起过荣茵,说陆听澜娶了个天仙似的夫人,他当时还以为江氏夸大其词,如今看来确有其事。
陆听澜冷冷地扫了他一眼:“你看我夫人做什么,不过六品府丞的官职。”他亲自看过荣清的文章,有勇无谋还好高骛远,实在不适合官场。对荣清而言,待在翰林院历练是最好的选择,可他急功近利沉不住气,亲自求到自己面前,听说荣茵还挺看重她这个哥哥的,为了磨砺他的性子,陆听澜只能先将他放到詹事府去,那儿全是他的亲信,不用担心会被有心人利用。不过这些他并不打算让荣茵知道。
“还是说正事吧。”陆听澜又把话题拉回来,三人此次相聚本是为了密谋对付严党的事。顾辞简叹了口气:“郭兴戒备心太重,不好取得他的信任。”他几次三番的有意亲近,倒叫郭兴起了防备之心。
“我倒有个突破口。”陆听澜从袖中掏出一封信,递给二人查看。
“前浙江盐运司王之行,这与他有何关系?”顾辞简百思不解其意,当年王之行的案子涉事金额巨大,证据确凿,基本上没有什么异议,办案速度很快。冯征明也想不通:“王之行都死八百年了,还能扯上他?”
陆听澜收回书信,放在瑞兽香炉里点燃,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我若说王之行的案子也是赵珺审判的呢?而且同样也死在押解回京途中。”
顾辞简这下明白过来他为何要自己接近郭兴了,赵珺是郭兴的姐夫!
冯征明沉吟了会儿:“现在大理寺已被严怀山的人把守,想要拿出王之行的案件卷宗不是易事,就算拿得出来,恐怕也早被他们粉饰干净,看不出什么了。”
陆听澜笑了笑:“严党的人也并非铁板一块,改日我亲自走一趟大理寺……郭兴那里不能放弃,拉拢他对我们至关重要。”
“不行!”冯征明皱着眉,不赞同,“你去大理寺严怀山就能怀疑到你身上,他那样多疑的人,宁可错杀也绝不会放过。”上次杨莺时的事就已经惹得严怀山忌惮了。
陆听澜做了决定也是不容人拒绝的,回道:“此事不容再议,我自有分寸。”
第66章 练字练字
荣茵从松香院请安出来,回到踏雪居从陪嫁的箱笼里找了几本字帖打算练字,她的字历来都写得不好,先生说她没有定性,是顽石冥顽不明,她就不信了,连绣不好的女红她后来不都能做得很好嘛。
描红几张都不甚满意,越小心翼翼越是写不好,不是墨晕染不开,就是笔锋不够有力,荣茵气恼,不一会儿桌案上就多了七八个揉皱的纸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