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106(1 / 2)

第101章

那其实只是很蜻蜓点水的一个吻。

燕拂衣突然醒过来, 突然亲他,然后就好像也被自己的胆大吓住了似的,很有些惶然地又往后一缩。

那双眼睛如此亮, 不是被欺压到极限时的破裂, 也不是失去记忆时的雾沉, 他眼中倒映着李浮誉的影子,就像十八岁时一样。

李浮誉在这时候反应很快,他看出在这很偶然的契机下,燕拂衣已恢复了记忆, 甚至……那些在之前纠缠着他的伤痕和过去, 也都豁然开朗。

胸腔砰地鼓胀起来, 就像花开的瞬间。

燕拂衣的唇微张,似乎想说什么话, 但李浮誉没再给他这个机会, 他一手揽住怀中人的后脑,让他不得不稍稍抬头,不容置疑地加深了刚才浅尝辄止的接触。

“唔……”

燕拂衣喉咙里发出一声细细的、气泡似的声音,像是叹息, 又好像是呜咽。

他闭上眼睛。

很难形容李浮誉在这一瞬间的心情。

他好像已经等了很久很久, 久到以为完全没有希望,久到已经开始思索着放弃。

——不是放弃爱他,而是放弃得到什么回应。

燕拂衣一生得到的大多是痛苦和折磨, 以至于只是在旁边看,都会替他感到疲惫, 李浮誉有一段时间很不确定,这轮一直挣扎着、在暗夜中放出微弱的光的月亮,是否还有残余的力气, 去把这种相比之下很“小”的爱意,投射到一个人身上。

他光是去爱那些很“大”的东西,想必就已经竭尽全力。

可他竟真的还能等到一个吻。

燕拂衣的眼睫又垂下去,这一次不是因为疲惫,而是因为眉梢眼底,浅浅泛上的红晕。

他完全没有经历过这个,即使是最初最大胆的动作,也只是来源于偶然撞破某些事情,在连忙转身前的惊鸿一瞥。

燕拂衣不曾想过,会这么……热。

那蝶翼一般纤长的睫毛尖都轻轻颤抖,无论怎么克制,微妙的感觉也像水底冒出的气泡一样,咕噜噜地向上涌,即使用手指按住,也会从缝隙中旁逸斜出,欢快地、扑簌簌升腾起来。

刚才曾引发恐慌的水,此时变成了另一种不可忽视的东西,他被师兄横抱在怀里,很小心地维持在水面以上,可垂下的脚尖有时微微晃动,便也会在水面上荡起小小的涟漪。

燕拂衣已经有足够的理智告诉自己:不用怕,是和师兄在一起,这里的水,不用怕。

可仍是忍不住细小的瑟缩,那种心脏微颤的在意在此刻形成了某种全新的感觉,他甚至分不清楚,轻扫在心上的小刺,到底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燕拂衣头晕晕的,有些喘不过气。

本来就很热了,温泉蒸腾而出的水汽都带着热量,细小的水雾让衣物都紧贴在皮肤上,他下意识地想往上躲,手臂便不由抬起来,像抓住一根浮木那样,攀在师兄笔挺的肩背上。

李浮誉注意到这点,贴心地稍向后仰一仰。

可他——也许不能说完全不是故意的——好心办了坏事。

燕拂衣的身体仍有些虚弱,如今头脑也昏沉,这样突然改变重心时,便很难再维持妥帖的平稳。

他们更紧密地贴合在一起,燕拂衣简直是跌进他怀里,连本能僵硬着的牙关都无意识松开,让蓄谋已久的另一个人趁虚而入。

那一瞬间的慌乱让反应也慢了半拍,于是,本来就处于被动的那个人更加丢盔卸甲起来。

燕拂衣整个人发软,面皮滚烫,眉梢都晕起热烫的红色,盈盈水汽汇聚在眼底,修长白皙的脖子不知所措地弯折,形成一种向上扬起的、献祭般的姿态。

他手指无力地蜷起来,刚好搭在师兄后颈,又被那里炽热的皮肤灼得一烫。

于是整个人就完全慌乱起来,手不知该往哪里放,也不知该摆出什么姿势、怎么配合,好像被猎犬按着拱鼻子的小猫,只会紧张地露出柔软的肚皮。

泉边的温度甚至还在上升,可李浮誉的手指刚抚到白腻的后颈,就被一道突如其来入侵的灵力打断了。

他豁然抬头,宽大的袖子扬起来,将快断气的燕拂衣遮得严严实实,自己端正地整了束带,才从池中跃起,带着那么一层蒙蒙的水雾,转过身来。

渊灵带着谢陵阳,两个人低着头,一个看左边,一个看右边,都为自己的不合时宜而十分尴尬。

早知道晚些再来了。

燕拂衣的脸一时间更加——如果可能的话——涨红起来,他可不是过去那段时间无知无觉的时候了。

刚刚恢复记忆时一时冲动,怎么却、却竟会被人看到……

他从李浮誉怀里挣扎着要落地,整个人头顶上几乎要冒出烟来。

李浮誉没有强行限制燕拂衣的活动,只是很谨慎地看顾着,在他落地瞬间踉跄时及时扶好。

高深莫测的金光闪过,他们四人周围的环境一变,已回到了瑶台议事的厅堂。

渊灵有些诧异地看了一眼燕拂衣:“他恢复记忆了?”

燕拂衣脸仍红着,朝那一看便知是前辈的青年拱手一礼:“连日以来,多有叨扰。”

渊灵身形一闪,避过那礼:“不叨扰,不叨扰,师尊就没怎么让我们进过瑶台。”

燕拂衣一愣,余光看到李浮誉,这才慢慢觉出些微妙。

刚一醒来时,大半意识都还沉在缥缈的梦里,他几乎都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可意识慢慢回归,这段时间养伤的记忆虽然断断续续,可也能勉强连起——他终于发现,好像哪里都不对。

师兄……他自然是能认出浮誉师兄的,可师兄如今的模样与在魔域时一样,根本不是他从小所熟悉的面孔。

而且,师兄在这里,似乎地位很高。

面前站着三个人,燕拂衣一个都看不出深浅。

只能从那种仿佛无边广博般的气度猜测,他们恐怕……至少都是尊者。

可连尊者,也要叫师兄为……师尊吗?

燕拂衣有些摸不透,干脆沉默下来,静观其变。

渊灵微微侧开身位,露出后面脸色苍白的谢陵阳。

谢陵阳在极力维持镇定,但依然面无血色,指节都绷得发青。

渊灵很小声地叹了口气,干脆代他开口。

“师尊,能给小师弟看一下……燕小道君的那个吊坠吗?”

他只对如何称呼燕拂衣微滞片刻,很快挑了个不出错的说法。

吊坠?

渊灵这样一说,燕拂衣才感觉到什么,有些颤抖地摸了摸胸前的位置。

他很慢很慢地,从那里挑出一根细细的白链。

燕拂衣的呼吸几乎完全停滞了。

他愣愣地望着那枚熟悉而又陌生的星月,感觉腿都发软。

沉重的酸涩似乎在沿脊柱往上爬,脑子像突然被白亮的刀片刮过,尽力想要遗忘的那一幕,又不依不饶地闪现出来。

燕拂衣指尖在抖,他的手一时都僵冷着,很难做出把那吊坠交出去的动作。

一双温热的大手探过来,将他的两只手都裹在掌心。

“没事儿,月亮,”李浮誉很及时地提醒他,“都还来得及。”

那双深色的眼珠也便被他的声音吸引,往过转去。

李浮誉一脸很柔和而认真的神色:“我好好的,你娘也会好好的——我保证。”

燕拂衣的手还是那么凉,握住的时候,就像握住一块冰。

但这块冰在静悄悄地融化,燕拂衣清浅地呼吸了一下,松开手指。

星月便落在李浮誉掌心里。

李浮誉接过来,仍留一只手安抚地圈住那些手指,看向脸色比燕拂衣也不遑多让的谢陵阳。

他生出一个极荒谬的想法。

谢陵阳垂着眼,这个总沉稳冷静的道长似乎失了大半方寸,游魂一般走上前,往他师尊手中一看。

他晃了晃,好像一下子失去所有力气,跪在地上。

李浮誉探寻地望向渊灵。

渊灵眼中神色亦极复杂,凝神看着谢陵阳的背影,不知道该不该替他说。

好在谢陵阳只失神片刻。

他转移了目光,似是不敢往燕拂衣脸上看,又像是很想去看他,可最终仍只控制着自己盯着面前的一棵树,用空洞的声音开了口。

“师尊要复活的那个人,”谢陵阳说,“可以用我的血。”

李浮誉眉梢高高地挑起来,握着燕拂衣的手一紧,眼瞳深沉道:“你稍晚些来找我。”

说完便急急转身,欲带着燕拂衣离开。

可他掌心中凉软的手挣了挣。

“……师兄。”燕拂衣站在原地,第一次没有跟随李浮誉的动作。

李浮誉心里一跳,见他已抬起眼,坚定地看向自己。

“是不是有关我母亲的事?”燕拂衣很敏锐地轻道,“你是不是……可以复活我母亲?”

他的睫毛很长,凝着方才在温泉中沾上的水汽,在斑驳树影中显得有些软。

但李浮誉很清楚,那根本是最荒谬的错觉,如燕拂衣这个人,总是出人意料的聪颖敏悟,坚定决绝。

“拂衣……”李浮誉欲言又止,他从不怀疑燕拂衣的聪明,但他现在毕竟大病未愈,最好不要有太大的情绪波动。

可他对上燕拂衣的眼睛,便知完全没有让他回避的可能。

李浮誉深吸一口气,定定神。

他总是尊重燕拂衣做出决定的。

于是他对小月亮点点头,转向仍很恍惚的谢陵阳,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谢陵阳惨笑了一声。

“师尊没有那时的记忆,徒儿便长话短说。”

“她是,是我与那魔界五护法的后代,但我……我从不知道,她还活着。”

燕拂衣的呼吸也变浅了,他很专注地望着谢陵阳,带着一种李浮誉无法形容的表情。

他也无从推测燕拂衣此时的心理活动:那些被瞬间记起的悲意、猛然间冲上的喜悦、对从未想过的事情不敢相信的惊异,以及……

这样的话。

李浮誉意识到,他们是世界上最后血脉相连的亲人。

谢陵阳闭了闭眼,好像在给当年的自己一点勇气,才能继续说下去。

如果不考虑当事人们的身份,那其实是个很老土、很不值一提的故事。

他与幸讷离,年少相逢,初时针锋相对,后来惺惺相惜,在其中一人死缠烂打的流氓行为中,逐渐演变成另一种感情。

年少时的情意总是满腔赤诚,自以为能对抗整个世界,能包容全部不同。

但不是的。

他们明暗对立的信仰、截然不同的追求,从最初就埋下了巨大的隐患。

更不要说,表现得更主动热情的那一个,始终将真实的目的藏在炽热之中,从接近就开始处心积虑,之后的每一步推动,也都另有目的。

谢陵阳后来想了许久,他们之间是否有过真切的爱。

大抵是有过的,但他素来决绝心狠,当十分的真心掺了一分的假意,便根本一文不值。

他们决裂的时候,谢陵阳刚刚发现那个不知何时孕育的灵胎。

他出身于当时已十分稀少的上古遗民,这一族无论男女,都可与心爱的人一起,以骨肉精血孕育血脉,其中最苛刻的条件,便是最纯澈的真心。

谢陵阳总自认冷心无情,可在发现那灵胎时,便知自己栽得彻底。

经历过惶然、恐惧,渐渐演变成对孩子的期待与爱,那时谢陵阳从未想过,始终都是他一厢情愿。

幸讷离毫无预兆地背叛了他,将他的行踪泄露给魔界王庭,那时两界正打得不可开交,玄机仙的关门弟子,想必能卖个好价钱。

谢陵阳殊死一搏,冲出包围,逃进一座荒芜的山。

他在那放走了幸讷离送给他的白兔,迎接了过早降临的女儿的死亡。

谢陵阳将断折的佩剑化作一轮星月,塞进用唯一一块未沾血的衣物做成的襁褓,独自埋葬了那小小的一团亲人。

……后来,后来是剑仙路过救了他,将他带回不弃山。

谢九观摘下瑶台的一朵莲,替浑浑噩噩的青年洗净一身铅华,劝他尽忘前尘,从此作壁上观。

……

谢陵阳跪在地上,低垂着头。

“我从不知她仍活着,”他嘶声道,一滴泪从闭着的眼角流出来,掉进尘埃里,“紫微也……从未提起过。”

渊灵看不过,也半蹲下来,轻轻拍拍小师弟的背。

“我偶然见过似是而非的记录,”渊灵安慰道,“这或许与她的另一半血脉有关……灵竹一脉,若在一定的年龄以前夭折,与最沾染至亲气息之物一起埋在土里,历经百年前年,是有渺茫的机会复生——就像病死的竹子,也可能长出幼笋。”

“小师弟,你的爱给了她第一次生命,也给了她第二次生命。”

“……”

谢陵阳不知听没听进去,垂落的长发遮住他的眼神,过了一会儿,他才有些犹豫地,往呆立一旁的燕拂衣望去。

两人目光终于相触,都为其中的痛苦一震。

“……对不起,”谢陵阳拉扯了一下嘴角,他看上去甚至有些胆怯,“对不起,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该早些知道的。”

那是一种更加痛苦的情绪,曾经有机会改变一切的可能路径又多了一条——如果他早些知道的话,一切都会不一样。

或许燕然和燕拂衣的命运,都会不一样。

渊灵看看他师尊的脸色,悄然往后退了退。

好嘛,这乱的。

微温的热源靠近谢陵阳,这位执掌仙门之首千年之久的道长抬起头,看见燕拂衣也在他的面前跪下来。

燕拂衣伸开手臂,拥抱了过来。

那并不是一个热切的拥抱,两个人都好像被雨淋湿的鸟,湿重的凉雨将他们全身沾湿,很难再飞起来,只能瑟缩在房檐下一起取暖。

谢陵阳这才发现,自己在发抖。

燕拂衣的手轻轻落在他背上,于是他的双臂也终于试探性地抬起来,很小心很小心,落在另一个人单薄的肩膀。

燕拂衣低声说:“没关系。”

他闭上了眼睛。

那种感觉太过奇妙——对两个人都是。

谢陵阳在这一天之前,从没有想过,世界上竟还存在另一个人,与自己真正血脉相连。

而燕拂衣,在他所有仍活着的“亲人”里,也从没有过能让他能放下戒心、甚至依靠的存在。

他们原本谁都不比谁暖和,但偏偏拥抱在一起的时候,连冰冷中都生出些温暖的热度来。

……

燕拂衣竟先平复下来,他深吸一口气,小声说:“你们有办法救她,是吗?”

他们都知道他说的是谁。

李浮誉很肯定地点了点头。

他本就已经做好万全的准备,只差燕然至亲的血。

如今,终于可以进行最后一步了。

第102章

整个过程难以想象的顺利。

燕拂衣站在大阵之外, 他脸上难得显出一点焦躁之色,望眼欲穿地盯着阵眼中变幻不定的光芒,心急如焚。

那是他母亲……是他母亲。

有硬硬的东西哽在喉咙里, 既难以吞咽下去, 又喘不上气, 于是就只是哽在那里难受。

其实也不是难受,而是一种担惊受怕、又近乡情怯的情绪。

李浮誉和谢陵阳在阵中施法,渊灵留在外面,奉他师尊之命, 把现在的情况对燕拂衣“解释一下”。

这真的很难解释。

渊灵真人数次张口, 又数次被这一群人混乱的辈分关系弄得哑口无言。

最后他决定, 暂且仍只称呼燕拂衣为“小道君”。

关于两个人的前世今生、千年前的博弈……等等内容,燕拂衣说不清自己听进去多少, 那本都能算是石破天惊的东西, 可放在眼下,却好像都不重要了。

他并不觉得自己是谢九观——那样一个传说中的人物,他既没有剑仙的实力,也没有剑仙的记忆。

至少如今, 他就只是燕拂衣罢了。

而现在, 他曾在太过年幼时便以为永远失去的、最重要的人,或许马上就会回来。

燕拂衣忍不住走来走去,十指交缠在一起, 仿佛能听见自己牙关互相磕碰的声音。

渊灵用眼角余光看着他,又无声地叹了口气。

不管被压上如何重大的责任……按照意识正常时度过的年月算, 这还是个太过年轻的孩子呢。

设在瑶台最核心处的阵法,运转了整整七天七夜。

在那期间,燕拂衣就一直眼巴巴地站在外面, 渊灵甚至没法儿劝他喝点水。

到第八天早上,旭日鎏金,薄雾消散,那笼罩整个阵法的金色光华,仿佛与夤夜一起悄然退去了。

燕拂衣微微一震,下一秒就想往里冲去,可脚尖刚迈开一步,又有些犹疑地停住。

他的脚尖在原地旋了一下,好像碰到一堵看不见的墙,又很不甘心转身离开。

渊灵笑了笑。

“还等什么?”他说,“他们两个都会在里面陪着你的 ”

他指的是师尊和小师弟,如今对于燕拂衣来说,两个可以称得上最亲近的人。

那话中似乎带有一点魔力,给燕拂衣体内注入了奇妙的勇气。

他轻轻咬了下唇,走了进去。

院子里的花都不见了,大阵启动几乎耗尽了瑶台周围的灵力,周围变成了光秃秃的一片。

但在最中间,却立着一朵巨大的、色泽鲜艳的花苞。

李浮誉与谢陵阳一左一右,在那花苞两侧打坐调息。

他们都耗费不少。

尤其是谢陵阳,被不计代价浇灌种子的血带走了他身上大部分热量,现在他看起来,简直要和周围灰败的草木融为一体。

燕拂衣走上前去。

他伸了手,指尖紧张地扣住指腹,又在紊乱的呼吸中渐渐伸直,碰到了紧紧闭合的花苞。

那比燕拂衣本人还高的花苞似是一震,流光溢彩的色泽从花瓣紧裹的缝隙中流泻出来,映亮周围一大片。

花苞开始绽放了,娇嫩艳丽的花瓣以惊人的速度舒展开来,层层叠叠,每瓣尖上似乎都凝聚了浓郁的灵气。

一种澎湃的生机突然间随之冲出,呈环状向周围扩散。

燕拂衣只感觉身体像被一阵温暖的微风拂过,那些令他虚弱不堪的暗伤在一瞬间便愈合许多。

波动继续往后蔓延,枯黄的草开始变绿,干涸的泉水又响起叮咚之声,有人走上前,在燕拂衣后腰上轻轻推了一把。

“去啊,”李浮誉说,“和她重逢吧。”

燕拂衣的腿不由自主地动了,他甚至是有些踉跄地又走了几步。

最后一层花瓣绽开,柔和的光晕包裹之中,一道身影走了出来。

燕拂衣抬起头。

那张脸那么熟悉,在那么漫长的岁月中,丝毫没有改变。

就连呼唤他的声音,拥抱他的手臂,也与记忆之中,一模一样。

燕然很紧很紧,又很温柔很温柔地,抱住了自己的孩子。

她的孩子已经长得这么高,这么英俊,每一分都是按照她最喜欢的模样,好得让人不敢相信。

但他又一定受了许多她从不曾期待的苦,他的脸上没有皱纹,眉梢眼角却有风霜苦难刻下的浅淡忧郁,他的眼神那么明亮,却连在与她相触的时候,都似乎不敢相信幸福,而带了一层迷蒙胆怯的薄雾。

做母亲的,就真的会好心疼。

燕然抬起手,盖住了那双眼睛。

燕拂衣在她怀中仍有些僵硬,都不舍得闭眼,又不甚至敢躲开,她感觉到掌心微痒,便能想象得到,儿子长长的睫毛是怎么在她手心里紧张地扫。

燕然噗嗤一笑。

“星星星星,眨眼睛。”

她很兴之所至地哼唱起来,就像眼前这清俊青年还是个玉雪可爱的小团子的时候,每天晚上拍着他轻哄。

“月亮月亮,要睡觉。”

那张脸上唯一露出的淡色的唇,唇角似乎微微地翘了起来。

“宝贝宝贝。”燕然轻轻呢喃,她终于感觉到紧绷的身躯开始发软,像是终于确认她不是一道虚渺的幻影,终于切切实实地相信,他们竟还能够重逢。

燕然说:“娘好想你。”

那块哽在咽喉里的硬块终于融化了,化作一道甜而酸楚的热流,涌上眼睛,燕拂衣一动不动地让他娘盖住他的双眼,也伸开手臂,回抱过去。

他这时才发现,不知在什么时候,他已经变得比母亲还要高了。

他已经可以成为一个守护者,而不只是让母亲抱着哄,他可以大大方方地迎接她的归来,而不是对着她的离去无助地哭泣。

“我也好想你,”燕拂衣小声说,“好想你好想你。”

他原本有好多好多话,在一年一年的时间流逝中,攒下太多的话想跟母亲说。

就在刚才,站在阵法外面的时候,燕拂衣都还在很紧张地试图编织谎言,告诉他的母亲,他这些年都有过得很好。

他身上是还有些伤,但那都已经过去了,很快就都会好,重要的是,他有努力让自己长成很好的人,也遇到了一个更好的人。

燕拂衣想对他的母亲说,他有过得很快乐。

但那些半真半假的话,到了母亲面前,却一句都说不出来。

一看到那双充满爱意和洞察力的眼睛,一种很难忽略的心虚和委屈便会涌上来。

他没有过得很好。

燕拂衣很纠结地在肚子里把那些谎言转了许多遍,总感觉不管怎么圆,也没法圆得很完美。

一定会被轻易看出来。

怎么办,他好像没能遵守约定。

但是也没关系。

燕拂衣在心里安慰自己——他还隐约记得那个梦,隐约记得母亲有说:暂时没有成为最快乐最快乐的宝贝也没有关系。

他踌躇不定,只好又委委屈屈地叫了一声:

“……娘。”

“嗯嗯,娘在,娘在。”燕然笑眯眯的,又捏了捏儿子的鼻子,“眼睛红通通的,要变成小花猫了呀。”

燕拂衣好像才反应过来,很狼狈地试图擦掉那些不争气的眼泪。

他想这次醒来之后,自己似乎变得脆弱,一定是还不适应这具新身体的缘故。

燕然摸摸他的头。

“其实娘一直都在,”刚刚复生的女侠点点燕拂衣的胸口,“娘一直在这里,什么都看到了。”

燕拂衣睫毛一抖。

“所以不要想东拼西凑地圆谎啦,小坏蛋。”

燕然一边说,一边越过燕拂衣的肩膀,看见他身后不远处站着的李浮誉,眯了眯眼,又笑了笑。

“我一直看着呢。”

李浮誉也一抖,后知后觉地背上发凉,两只手默默地在袖子的遮掩下交握起来。

不过——

他看看身边神思不属的“好徒儿”,很欣慰地发现,在审判他之前,有人需要先好好解释一下了。

……

当他们终于走出那片阵法的时候,守在外面的渊灵正打算闯进去。

渊灵的神情很严肃,身边还带着夜柳,一见燕拂衣,便让夜柳去查看他的情况。

“幸讷离跑了,”渊灵开门见山,刻意没有去看小师弟的神情,“他消失得很突然,很干净,是蓄谋已久——我担心他之前对燕小道君做的诊治,会否有些隐患。”

一根柳条拉起燕拂衣的右手,夜柳神情凝重,闭着眼睛,很仔细地探查。

“……我看不出来,”最后她颓然道,“如果幸讷离做了什么,恐怕也是用了他的天赋技能。我们妖族的天赋技能非常霸道,如果不知道最底层的运作方式,就算是同等级的修为,也会束手无策。”

先前同意幸讷离来给燕拂衣封印记忆,本就是不得已而为之,冒了很大的风险。

当时夜柳便奉命全程紧盯着提防,可没能发觉任何不妥。

李浮誉有些紧张起来,连忙去看燕拂衣:“有不对的感觉吗?”

燕拂衣微微蹙眉。

事关重大,他没有轻下论断,仔细回忆了一会儿:“病中的事情,我记忆并不清晰,但之前在……温泉那里恢复记忆时,感觉有所阻碍。”

他记忆恢复得不顺利,是拼了命才从那片虚假的冰层中冲出来,找回了自己。

之前燕拂衣以为,突破的只是自己的心魔,可如今说起,又觉得其中多少有点怪。

幸讷离提出记忆封印,旨在治疗和保护,应当是把燕拂衣同那些令他过于痛苦的记忆隔绝开,待神魂修复到能够承受的地步,便会自行解开。

但燕拂衣感受到的不止于此,那些封印……明明在阻止他想起来。

不止阻拦了坏的回忆,也阻拦了好的。

谢陵阳突然开口。

“他的天赋技能是‘浮生’。”

“浮生一梦,斗转星移,会将真实的记忆与梦境都融汇在一起,如果往好的方向引导,可以起到治愈心病的作用,但……”

他顿了一下,声音中不带任何情绪,倒愈发流畅起来。

“但也可作为攻击手段——在最初时种下隐藏极深的笋种,如果心神失守,甚至有可能裂解神魂,由梦境操控行动,变成某种意义上,他的傀儡。”

夜柳有些讶然地看了小师弟一眼:“我们妖族的天赋技能比身家性命还重要,你竟知晓得如此清……”

她被身后的大师兄掐了一把,忽然反应过来,尴尬停住。

谢陵阳脸色平静——或许有些过于平静,转向李浮誉。

“即使是尊者境界的竹妖,也只会有一枚笋种。他这次诊治之前,我有过提防,他的笋种已经‘遗失’了。”

谢陵阳说:“所以,他最多只能扰乱受治者的心绪,如同……如同拂衣所说,他会更加难以恢复记忆。”

“但在当时的情况下,我们别无选择。”

他说得没错。

燕然站在燕拂衣旁边,拉着他的手,有些好奇地看着谢陵阳侃侃而谈。

她才刚得知自己的身世,却也没有太大的惊异波动,毕竟,父亲从小神神秘秘、遮遮掩掩的态度,让她多少有所猜测。

但还是有点出人意料的,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一个身为男性的“母亲”。

至少这人的气质她很喜欢,如今只是头次见面,便已觉得十分亲切。

李浮誉轻声说:“他在拖延时间。”

幸讷离在阻止燕拂衣想起的,不仅是他自己的记忆,也是来自于前世的传承。

燕拂衣最好只是一个无知无觉、心智退化的“受害者”,他会受到最好的保护,最精心的对待,但不会拥有足以自保、甚至能与魔尊一战的力量。

但或许是因为……

李浮誉打量了谢陵阳平静无波的脸一眼,也忍不住感慨命运弄人。

或许是因为——尽管已经十分稀薄,但燕拂衣这一世,也曾有过来自于幸讷离的血脉。

那种血脉所带来的天赋,守护者他的神魂,让他没能如幸讷离所愿地被困住。

燕然忍不住说:“那这个人,他是还想两族开战吗?”

谢陵阳在与她相认的时候,隐去了在这件事中亦十分重要的另一个人的身份,燕然便也没有问。

燕然本就是洒脱的性子,生生死死这么多年过去,她更早已看得很开。

能多一个亲人固然好,可若是连生下她的那个人,都觉得她不知道为好,她便也没有刨根究底的欲|望。

谢陵阳的喉结动了动:“他一向如此。”

燕拂衣迟疑了一下,转向燕然:“母亲,你可能还不知道,那魔尊……”

燕然摆摆手。

她一直在燕拂衣的冰晶里,怎么可能不知道。

“没关系,”她捏捏儿子的手,“他其实不能算是你的父亲。”

这个命运多舛的女人眼神明亮:“谁年轻的时候没有犯过点错……再说,我爱过的那个人,也不是他。”

燕拂衣眨了眨眼。

“塑造一个人的,是独一无二的记忆和时间。”燕然笑了,在他耳边悄悄指了指前方。

“你爱的,难道是那位玄机祖师吗?”

燕拂衣一下子脸红了,险些惊跳起来,他母亲在旁边坏笑,捏捏他热乎乎的耳垂。

“还有你,在娘眼里也只是娘的宝贝,不是那位一剑可平山海的传说中的剑仙。”

“放心大胆地去完成你们的使命吧,”燕然轻眨一只眼,“他‘杀了’我最爱的人,又那么欺负我儿子,我也要找他算账的。”

第103章

话虽如此, 在人族这边戒备起来的同时,魔域过分的安静,透出一种诡异。

如今没有了大轮明王阵, 也没有了九观树, 理论上讲, 任何魔族想要来到人间,都不会有阻碍。

可巡逻队在延宕川关隘日日巡逻,却连一根魔族的角都没看到。

所有魔族都好像被无名的力量拘束起来,就连封印还在时, 那些总是不死心地试图寻找缝隙的小鱼小虾, 都不见了踪影。

边境异常平静, 可就连普通人也能感到空气中欲要燃烧起来的火药味,雾霭沉沉, 山雨欲来。

燕拂衣的状态, 倒是一日比一日好。

九观树倒下,对他来说,其实算阴差阳错的好事。

当年谢九观孤注一掷,把几乎所有的神魂之力, 都倾注在那棵本源巨树里, 甚至没有给自己凶险万分的转世留下一点用来护身。

应玄机也正是察觉了这一点,才毅然决然地随之而去,护卫左右。

九观树那是忽然倒下, 正逢燕拂衣的神魂也到濒临崩溃的极限,那本就无所依凭的魂魄在动荡中, 几乎立刻碎掉了。

但李浮誉赶到得及时,又用仙灵之力强行凝聚住一时半刻,刚好迎接九观树中逸散的能量归体。

从那时起, 理论上来说,燕拂衣便已经继承了谢九观的所有力量。

只是那能量隐而不发,全部用在默默修补他碎裂的神魂上。

如今若想要使用,大抵需要一个契机。

尽管所有人都劝他不要急,告诉他说:并不是每一次,他都要对这世界的兴亡承担最多责任。

可燕拂衣自己心里,总是放不下。

魔尊已经许久没有过消息,那个人喜怒难测,如果哪一天突然发疯,又要拉着所有人陪葬,都不会让人奇怪。

到那个之后,师兄如今作为唯一掌握金仙能量的正道人士,那种力量却并不长于打斗。

千年之前,应玄机在十二金仙中,也大多担任推衍谋算的角色。

即使有作为“李浮誉”时修炼的底子在,可那点年轻修士的经验,与金仙之力比起来,微薄得就好像大海里的一滴水。

所以还是,唯一能给所有人作为后盾的——只剩下曾经属于剑仙的力量了。

在不弃山的调度下,整个修真界都已又进入战备状态。

修士、妖族,甚至是占据最多数量的芸芸凡人,都已经握紧自己的武器,准备为了生死存亡,最后背水一战。

与五十年前相比,大家心里倒是有底许多。

一来“应玄机”已出关,二来,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的守夜人,在魔界坚持过整整五十年。

在那场漫长而孤独的对峙中,竟然是守夜人,竟然是那个年纪轻轻的小修士,赢了魔尊。

燕拂衣仍然活着的消息,给所有人都注入了一种巨大的信念之力,至少他们会真的有些愿意相信:魔尊,是可以被战胜的。

看似不可违抗的绝对力量,是有可能被坚定的信仰、永不放弃的精神所战胜的。

关凌渡上山时,就听见那些等待在山门之外的人,互相说着这些勉励的话。

她多少感到不可思议。

关凌渡是在整个人间最为动荡的五十年中成长起来的,她仍非常清晰地保留着最小时候的记忆,记得那个时候,占据主流声音的,都是一群什么样的人。

她亲眼看见燕拂衣在墨襄城如何舍生忘死,也亲眼看见,那些一日前还恨不得给救命恩人下跪的人,第二日是如何丢过去最尖锐的石头。

她亲眼看见道貌岸然的所谓“大宗门”,对根本不属于自己的功劳受之泰然,放着迫在眉睫的危险不管,用权势力量解决自己的私人恩怨。

当然,在那之后,她也亲眼看见,那些受到惩罚的人痛哭流涕、跪地恳求,都再求不回一个心软的回眸。

小花经历过这些,除了师尊,她决定谁都不相信。

关凌渡深吸一口气,很认真地对着不弃山门口的云镜,打理了一下自己已经很无懈可击的仪容,踏了进去。

她对守门的弟子递上令牌。

“我是燕拂衣的弟子,”她很自豪地对那位师姐说,“来看望我的师尊。”

……

祝子绪很认真地对终于来见他们的渊灵说:“这些年,很感谢不弃山帮忙。”

当年昆仑的事情闹得很大,掌门声名狼藉之后失踪,另一位尊者整日浑浑噩噩,俨然已不把自己当做门派的人,曾经辉煌光彩的超大宗门,地位一落千丈。

他们几个年轻人在师长的默许下,发动了一场政变,赶走所有曾与前掌门牵扯不清的嫡系,已经做好了背负着宗门艰难前行的准备。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昆仑毕竟还有众多长老,虽然再无尊者,但普通的小门派,还是不敢落井下石的。

可还有不少大宗门也曾经交恶,或总会在资源争夺中避无可避——那么大一个门派,那么多的弟子,没有了上位者的庇护,他们想在乱世中好好修炼,变得尤为艰难。

再艰难,他们也要把大师兄曾经那么辛苦撑着的门派,好好地保留下去。

总无非就是大家都再辛苦些,或进境再稍慢些罢了。

最开始的一段时间,昆仑弟子行走在外,被所有人联合起来排挤、耻笑是常事,那些人用李安世的恶行、商卿月的软弱、还有燕拂衣曾受过的错待攻击他们,在秘境中抢夺资源,对一些重要的消息也都隐瞒。

前两件事他们无法反驳,可最后一件,会真的刺进他们心里,缓慢地渗出血。

门派上下被清理一新,所有不配留在昆仑的人都被毫不留情地赶出去,可所有人也都意识到:这一天,来得太晚了。

过去,总是大师兄护着他们,大师兄为所有人规划好一切,可他们竟都那么迟钝,没有早些意识到大师兄的处境已差到那种地步,又都那么弱小,在扪心台刺亮所有人的眼睛那天,都救不了他。

祝子绪让所有人忍着,受他们该受的,但也要记得保护好自己,不然大师兄会不高兴。

他们会慢慢蛰伏,慢慢努力,总有一天,会让自己能配得上这个曾经辉煌的门派,可以自豪地告诉所有人,他们是燕拂衣带出来的师弟师妹。

祝子绪和柳易歌他们是这样想的,可情况很快逆转,预期中的很多困难,都没再出现。

据说不弃山召集许多掌门开了会,据说很多大门派的弟子都被叫回去教训了一番,从那以后,就很少有人再刻意为难。

……

渊灵坦然受了那声谢,微微一笑。

他看着昆仑来的这些年轻人,还有刚刚进门,正小心地藏起一脸桀骜的关凌渡,多少有些感慨。

那个人,果然不愧是那个人。

作为燕拂衣,他在人间其实不过才活了二十余年,对于修仙之人漫长的生命来说,年轻到仿佛还没有开始。

但他就已经成为了这么多人心中的信念,在最被打压、被肆意抹黑的情况下,也会让这么多人,心甘情愿为他赴汤蹈火。

这或许,也是一种天赋吧。

“你们现在可以去见他了,”渊灵说,“他身体刚好,可以见见客,你们别太激动,让他劳神。”

年轻人们小鸡啄米一般连连点头。

渊灵想了想:“倒也不用太忐忑。我想,他会很愿意见到你们。”

燕拂衣确实很愿意,也很惊喜。

尽管关凌渡一进门看见他,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尽管师弟师妹们也都憋眼泪憋得很丑,声音都像是被硬挤出来的,盯着脚尖,蚊子似的告诉他,昆仑没有被人抢走。

燕拂衣哭笑不得,摸摸这个,拍拍那个,想一想,对每个人说“做得很好”。

他柔声告诉他们:“真是辛苦了。”

小花拽着他的袍角不撒手,就像多年之前,在一张都能拍死她的妖族们威逼下,她都始终没有松过手。

平时都很飒爽的女侠一把鼻涕一把泪,是个很需要师尊抱抱的小女孩。

燕拂衣知道母亲一定正在后面看着他们,说不定正捂着嘴巴,偷偷地笑。

祝子绪和柳易歌好不容易缓过来以后,你一言我一语,恨不得把昆仑哪天下了雪、哪里多了一块石头,都说给大师兄听。

他们说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好像隔着时空,对当年殚精竭虑的大师兄,说一句“谢谢”,或者“对不起”。

柳易歌其实很清楚,大师兄一点都不喜欢管理那些门派琐事。

他是一个太过纯粹的剑修,每天恨不得把全部时间都花在练剑上——浮誉师兄还活着的时候,燕拂衣也确实是那样做的。

可意外来得太突然。

责任突然压到肩上以后,其实燕拂衣也有过不适应,毕竟昆仑还有那么多强过他的长老,会觉得自己作为管事人,名不正言不顺。

但是……有许多事情不得不管,最现实的就是,没有人组织着去秘境抢夺资源,便会有许多底层弟子修炼难以为继。

燕拂衣说,大多数人都是从底层一步一步走上来的,不能把这个升级的通道放弃掉。

这些人也不想放弃,那些人也不愿为难,最后的结果,便是肩上的担子越来越多,练剑的时间越来越少。

燕拂衣后来其实很少会去剑峰休息了。修仙之人,本就不太需要普通人的睡眠,他通常都在外奔波,但凡在门内时,也多留在各掌事的堂口,处理仿佛永远处理不完的公务。

柳易歌还记得那一次——燕拂衣带着他们这些核心弟子,去闯一个新开发的小秘境。

秘境很小,资源也不太多,好在发现这里的门派也还不多,需要应对的,便只剩下秘境中自带的危机。

谁也不知道,那平平无奇的地方,竟藏着一只凶恶的魇兽。

他们在一个冰洞里,被困了五天五夜。

不可以休息——只要一闭上眼睛,便很容易被魇兽趁虚而入,在梦境中无知无觉地死去。

燕拂衣始终守在狭窄的洞口,背朝被保护的师弟师妹,生生扛住了一波又一波的攻击,一步未退。

柳易歌在剩余的人中战斗力最强,能帮他稍微掠阵的时候也最多。

他是亲眼看着,大师兄衣衫一点一点被血染红,可燕拂衣连声音都未颤抖,他一边战斗,一边在间隙一字一句,将所能想到的所有事情,嘱托给他。

大师兄平时话不多的,只有在他认为自己真的可能撑不过去的时候,便会有许多需要安排的事,许多人放心不下,一定要交托给能够信任的人。

就像……最后那段时间。

柳易歌是后来才发现,大师兄一直在做整理。

比如说,把一些自己研制的方子都细细写好,留在丹草堂,比如说,分门别类整理了藏书阁,让不同等级的弟子都能以最正确的路径学习……那些细细碎碎的事情,他想起来一点,就做一点,务必要保证自己有一天不在了,昆仑那些好不容易能协调运转的部门,都不会乱。

这些,都是大师兄被逼走之后,他们才一点一点发现的。

那时候萧风突然上位掌权,他们这些人没人服气,可为了门派发展,许多事情又不得不做。

可燕拂衣先前做的安排在那时候显出威力来,他们这才发现,遵循大师兄定下过的制度、方式,他们完全可以在脱离一个令人厌恶的上位者的管控下,自行流畅地运转。

只要他们愿意,就可以把萧风架空,根本不用听他的话。

也正因为如此,柳易歌与祝子绪他们才会在更之后的时间里,轻而易举地发动政变,重建一个真正配得上赞誉的昆仑。

——那次在那个小秘境里,终于打退魇兽时,所有人都精疲力尽,柳易歌一个不察,被萧风陷害,推下山崖。

那是他第一次,也几乎是唯一一次,见大师兄发那么大的火。

他躺在崖底的污泥里,浑身骨头尽断,动弹不得,血不断带着热量流出身体,眼前全是花花绿绿的幻觉碎片。

柳易歌很明白,自己就要死了。

最多也撑不过那个晚上。

他受了太重的伤,崖底还有瘴气,每一秒钟,他都能感觉到生命在不断流逝。

他仰面朝天,看着高高挂起的月亮,竟也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只是想,真可惜。

真可惜,还没有对子绪师妹说过那句话。她那样暴躁的性子,若是知道他死了,也不知会不会哭。

柳易歌一点一点丧失知觉,脑海中师妹的样子都已经模糊不清了。

他又想到大师兄。

不知道大师兄能不能查出来萧风的恶行,能不能为他报仇。

……不然还是不要了,那萧风的功力好像很邪性,又那么擅长阴谋诡计,大师兄光风霁月,怕会被他暗算的。

他死就死了,大师兄不可以出事。

柳易歌就想着那些乱七八糟的事,眼前越来越暗,连月亮都只剩下一个白亮的模糊光影。

然后他看见,有人踏破月色而来。

大师兄苍白着脸,一指点在他胸口,澎湃的灵力便经由指尖灌注进他的身体,已经枯竭的经脉被逐渐灌满,他的生命,又被强行拉了回来。

“大师兄……”柳易歌一能说话,便要挣扎着出声,“你自己也,消耗很多……”

“无妨。”燕拂衣专注地为他疗伤,也没忘记笑一笑,眉眼轻轻弯了起来。

“最受不了女孩子会哭了,”他轻声说,“快点好起来……以后,我还要当你们的证婚人。”

第104章

很久很久以来, 瑶台都从没那么热闹过。

年轻人们叽叽喳喳的,从早说到晚,说到燕然后来都打着哈欠去睡觉了, 很不明白他们怎么会有那么多用之不尽的话题。

燕拂衣竟然就一直坐在那里, 静静听着。

他新的身体如今没有任何暗伤, 是几乎从未感觉过的健康,可毕竟是差点碎了神魂的——在记忆恢复之前,他甚至都不能顺畅地在房间里走一圈。

尽管记忆被唤醒之后,对身体的掌控也进展神速, 但还是很容易觉得疲累。

燕拂衣先是靠在被堆叠起来的软枕上, 待李浮誉与渊灵他们安排好门派事务回来, 就靠在师兄的怀里。

——他一开始还觉得很不习惯,很不好意思, 毕竟众目睽睽之下, 而且师兄的脸变了,师弟师妹们都不知道他的身份。

可年轻人们几乎将眼睛瞪出来了,也没有主动问一句话。

嗯……以大师兄的魅力,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俘获一位上千岁的金仙, 也、也不是很荒谬的事情嘛!

单从颜值上看, 这两个人就很般配!

一直到月亮都升起来了,李浮誉将一枚金丹融在水里,端到燕拂衣嘴边, 提醒他“今天还没有喝药”。

他也很不想打断这很不容易的相聚,但燕拂衣的身体, 当然是更重要的事。

燕拂衣接过茶盅,一口一口地把苦涩的液体都喝进去。

年轻人们叽叽喳喳的声音便停了。

他们看着燕拂衣那么熟练地喝药,仿佛才想起来他还是个病人, 今日进来之前,渊灵真人也提醒过,不要让他过于劳累。

祝子绪腾地站起来,一左一右拎起还在依依不舍的两个人,飞快地说了一句:“那我们就不打扰大师兄休息了!”

小花手里还牵着燕拂衣的衣袖,猛一下被这样抽走,也没敢说一句话。

按辈分算,这位漂亮师姐是她的师叔呢。

况且,师尊好像确实需要休息。

三个人影一闪,非常干净利落地消失了踪影。

李浮誉忍不住轻笑。

“他们是真的很喜欢你。”

燕拂衣的眼睛便弯弯地眯起来,竟然透出一点孩子气的得意。

“我也很喜欢他们,”他说,“和年轻人在一起,会感觉自己也变年轻了——可以的话,我以后要收很多很多徒弟。”

李浮誉说:“什么年轻人,你自己也没比他们大几岁。”

这是真的,修仙人的几岁根本不算年龄差,况且,柳易歌甚至还比小月亮大些呢。

燕拂衣似乎也才反应过来,有些失神。

“总觉得,好像已经活了很长很长时间……就是与他们不一样。”

李浮誉心里轻叹一声,摸摸他软滑的头发。

他转移了话题:“那好啊,以后你就在这里收很多很多徒弟,我与你一同教他们——哇,这是些什么样的绝世幸运儿啊!”

燕拂衣被他逗笑了:“你自己不是还有徒弟吗?”

李浮誉耸耸肩:“算了吧,我一点记忆都没有——按照心理年龄算我都没有一百岁,那些动辄上千岁的老妖怪们,每次叫我师尊,我心里都怪虚的。”

他眼珠一转,很兴致勃勃地说:“要不,你来给我当徒弟好了。”

“我?”

“对啊,”李浮誉一时间觉得这简直是个天才的想法,“你看嘛,从今往后你就留在不弃山——如果以我徒弟的身份的话,那些尊者真人们就都是你的师兄师姐了,岂不是很妙?”

燕拂衣有些迟疑。

“来嘛小月亮,我会是个好师尊的。”

李浮誉信誓旦旦,就差指天发誓了:“你会留下来的吧?你肯定会留下来的吧?不做我的徒弟,不然就做他们的师娘好了。”

这句话在这样的情境下突然被说出来,两个人都是一惊。

李浮誉一时间嘴快,随即便后悔万分,很想把时间再倒回去,把冲动之下说出口的话塞回嘴里。

不管怎么想,现在说这种话,也太快,太轻率了啊!

他们甚至都只是在环境的作用下,刚刚捅破那层窗户纸,都没有用言语正式地确认过,他、他都没有很认真地问过燕拂衣,愿不愿意与他在一起。

再说,再退一万步说!这样的话在这种时候说出来,也太不浪漫了吧!

李浮誉从前没关注过那些花样,可耳濡目染的,也知道现代社会的“求婚”,会被怎样精心设计,怎样隆重盛大才算合格。

而且,如果是对燕拂衣的话,再怎么用心,都不为过。

他看着燕拂衣脸一下子红了,呼吸一时间都有些急促起来,眼神亮亮地闪烁,一时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在燕拂衣能说出任何话之前,突然伸出手,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唔……”

“不行不行不行,”李浮誉语无伦次,“不能回答,不要在这时候回答我啊啊啊——你就当没听到!”

他一手就捂住燕拂衣的半张脸,那双露出来的眼睛中浮现出一点疑惑,眉梢也淡淡地挑起来。

更慌了,怎么办。

李浮誉生怕会造成误会,急得头上冒汗:“我不是……我是说,不可以这么草率就答应我!这种事情很重要,一辈子只有一次的,我得最用心最用心地设计和准备,然后你还应该不满意,不满意我再去完善——总之就是,不要就那么容易把自己交出去啊!”

完蛋,好像越说越乱了,而且怎么感觉在给自己挖坑……

那双眼睛闪了闪,突然变得弯弯的,燕拂衣的睫毛垂下去,好像被那些直白的语言弄得有些羞赧,他的呼吸清浅,温热的气息像微风拂在李浮誉的手上,痒得他心砰砰乱跳。

或许是时机刚好合适,或许是夜晚的烛光太过朦胧,李浮誉磕磕巴巴的解释慢慢地停了下来。

情急之下,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拉得那么近,在这个角度看着燕拂衣的眉眼,那一勾一划,都好像烫在他心里。

李浮誉像是受到什么蛊惑,就着那个姿势,俯下身去。

燕拂衣的睫毛稍稍颤抖,像一直准备振翅的蝴蝶,他一定察觉到了另一个人想做什么,却就停在那里没有动,甚至没有抬起眼睛。

李浮誉的动作很慢很慢,留给了他的猎物足够的时间逃离,可猎物就傻呆呆地留在那里,等着……甚至是欢迎着,被他捕获。

男人栗色的瞳孔中闪过一丝笑意,他不再犹豫,先是额头,随后撤开挡在燕拂衣脸上的手,转而扶着他的后颈,让他的头微微扬起,含住淡色的双唇。

燕拂衣整个人像是过电般颤了一下。

可他依然没有抗拒的意思,两只手都软软垂在身侧,任由李浮誉用力将他拉近,扯进一个比白天热情太多,也深入太多的吻里。

李浮誉很耐心地舔舐着那双柔软的唇,那与他曾想象过的触感很像,两排紧张地闭合着的牙齿也很像,他甚至尝到一点淡淡的药香。

再一点一点的吮弄、偶尔轻咬,燕拂衣的喉咙里便会出现一些很细小的、控制不住的声音,身上愈发软,眼尾也染上一层薄薄的红。

再过分一点时,他们之间连空气都好像在升温,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漾起粼粼的水波,受不住地被叩开齿关。

另一个人便很得时机地趁虚而入,捉住他无处躲藏的舌头,让他在自己怀中软成一滩水,只留下气喘吁吁的力气。

燕拂衣的手不知何时放在了师兄胸前,他像是濒临窒息的溺水者,手指紧紧地攥着那里纹样华贵的衣襟,指节用力得发白,却又实在没什么力气,因此只能将衣服弄皱,救不了一点被完全压制住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