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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浮誉护着他的后颈和腰,仍是很慢地,向后往榻上放去。

他们变换重心的时候,燕拂衣惊喘了一声,本就无力的手指更蜷起来,紧紧闭着的眼睛竟张开一点,那里面熏染出的一点泪水,便从眼角掉出去,他漆黑的眼睛有些失焦,在水波的晃动下看上去泛着细细的涟漪。

“小月亮,”李浮誉哑声道,“你可……不能后悔。”

回答他的是一声很轻很轻的“嗯”。

浓郁的快乐和珍惜像气球一样充满了胸腔,李浮誉自己面上也发红,他运起那些已经如臂使指的灵力,准备带着怀里的人,瞬移到另一个更妥帖的地方。

外间的门,却被急促地拍响了。

李浮誉:“……”

修仙世界,好像砂人不犯法吧?

燕拂衣虚软地搭在他胸前的手,好像突然就有了力气,李浮誉胸前甚至一痛,被他推得一个踉跄,险些没站稳。

他抬起头,看见燕拂衣脸上还带着红晕,含了一点点抱歉的神色对他笑笑,就移开视线,专心致志地整理衣服。

屋子里那种暧昧旖旎的气息,一下子消散了个干净。

李浮誉叹了口气,艰难地将那种汹涌的热度散去,沉声道:“进来。”

进来的又是渊灵。

这一次,渊灵脸上却没有那种自知打扰了好事的尴尬,他面容很严肃,一进来就开口:

“师尊,前日您吩咐布下的阵法,被人惊动了。”

李浮誉顿时一凛。

这一天竟来得如此快……或不如说,他早在等着这一日的到来。

仙魔两界的矛盾,源于对这块大陆上资源的争夺,与魔尊的飞升之梦,根本不可能协调,这一战,早早晚晚都要打。

虽然前段时间,相阳秋对燕拂衣的身份表现得那么难以接受,甚至让他兵不血刃把人救回来,但李浮誉并不认为,这件事情的冲击,真就能大到让魔尊完全放弃野心。

他让渊灵在大轮明王阵的旧址都布下了法阵,但凡魔界那边又有异动,他们可以第一时间得到消息。

燕拂衣也知道这件事:“延宕川是最险要的地方,延宕川怎么样?”

“那些守在关口的魔兵们暂时没有动静,”渊灵很自然地回答,“可从阵法波动上看,魔尊已带着几位护法,离开了无相宫。”

以他们的境界,从无相宫赶到延宕川,用不了一整天。

李浮誉微微眯起眼:“幸讷离在这个时候跑回去,看来他们早有计划……但,我还是觉得很怪。”

他看着燕拂衣,面上有些犹疑。

倒是燕拂衣主动说:“确实很怪,我上一次见到他,并不觉得他会还想着要发动什么战争——至少短期之内不会。”

相阳秋不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枭雄。

他就是天生地养,世间怨气所汇聚成的存在,不能以作为“人”的常理度之。

连一统两界这种事,对他来说好像也只是身在其位,顺便做做,若说最大的执念,便是飞升逃离此方世界。

李浮誉从前最担心的,是即使相阳秋放弃从燕拂衣身上找办法,他会不会真的尝试杀光整个大陆的生灵什么……总之,能让他飞升的渠道,他一定要找到。

这也是千年之前,金仙们不惜性命,与魔尊鱼死网破的理由。

相阳秋有可能会这么做,但他刚被燕拂衣种了情丝,生了人心,正该是情绪波动最大的时候。

又接连受到那么多刺激,不管是李浮誉,还是燕拂衣,他们预计魔尊能缓过来,图谋下一步的时间,至少不该这么快。

他们这边的实力仍有些弱,燕拂衣还没继承剑仙的法力,“应玄机”不擅长正面对敌,所以他们不会主动挑起争端。

“但不重要,”燕拂衣道,“既然他们要战,我们只能迎敌。”

整个人间也已经准备好,与魔界背水一战。

李浮誉握住他的手:“我们这就去延宕川,”他吩咐渊灵,“通知各大门派,这恐怕将是一场最艰苦的战斗,但也很有可能是最后一战。”

燕拂衣坚定道:“我们会用所有能用的办法,杀死魔尊。”

……

启元1390年冬,延宕川。

天空很阴沉,厚厚的云层几乎遮掩住所有天光,好像随时都会下起雨或雪,又偏偏将那整个天穹都牢牢封住,什么都降不下来。

燕拂衣站在九观树断裂的树桩边。

他从前来过这里,最早是师兄带他来,后来有很多次自己来——包括最后那次战争时,途径此处。

好像成了习惯,每次心绪难宁、或做下什么重大决定之前,他就会来这里看看。

燕拂衣说不清为什么,好像每次在九观树旁边,望着那充满古老纹路的树干、巨大的树冠,他就会感觉到难以言喻的平静。

对他来说,即使是现在,谢九观其人,好像也与“他自己”没什么关联。

那是早已经过去的一世,与今生本就无关。

但那种灵魂上的亲近也确实存在,在燕拂衣的意识里,谢九观就好像是一位隔着遥远时光的朋友、一个亲切的长辈,或一位值得尊敬的师长。

有些时候,有些心绪,他甚至不会与师兄分享,却愿意对剑仙说。

如今,树倒了。

燕拂衣半跪下来,抚摸树桩断裂的痕迹。

那里仍残留着一点万物生之力的波动,很温柔地向周围释放灵气,就好像被伤害到这个地步也没什么,也依然在尽全力地守护周围的哪怕一小片草、一两只路过的蝴蝶。

九观树被用来布下大轮明王阵,对外不对内,于魔族而言,它是连相阳秋都不能轻易跨过的天堑,而于人类而言,伤害它只需要一把锋利的斧头,甚至都不需要灵力。

谢九观是把自己的本源之力,完完全全交了出来,那个很温柔的人,相信世界上的所有人,也会选择对世界温柔以待。

……也不能说他错了。

至少,或许是冥冥之中天道有偿,那些本源之力,又回到了燕拂衣身上。

指腹点在枯木上,有些硌。

燕拂衣轻声问:“我究竟该如何才能使用那些力量呢?”

风不会回答他,安静立在那里的树桩也不会。

“我们就要与魔尊决战了,”燕拂衣也没期待回答,他继续说下去,像跟一位老朋友聊天,“你当年所有的布置,都已经实现,在那一场持续千年的战斗中,是你赢了。”

“之后的事,可以交给我们。”

即使终究没有那些来自于剑仙的力量,他们也会用人类的血肉、生命和智慧,来捍卫人类的尊严和自由。

但这句话,燕拂衣没有说。

他面对谢九观,依然像从前很习惯的那样,捡好的来说。

谢九观已经把他能做的做到最后,千年后的这些事情,不该再麻烦到他身上去。

其实还是很遗憾。

燕拂衣想,从前来到这里的时候,他不知道他们有着这样微妙的渊源。

而现在再到这儿来,却已经听不见树叶在风中的低语,感觉不到那种仿若真正或者的、蕴藏在枝干嫩叶之中的生命力。

他最后摸了摸断桩上一块小小的凸起,准备起身。

却突然在那里发现了什么。

燕拂衣一呆,有点不相信指尖的触感,可还是屏住呼吸,慢慢地拨开了那一小块褐黄的泥土。

下面赫然有一颗被压得弯了腰、却嫩绿嫩绿的小芽。

小芽骤见阳光,很人性化地瑟缩了一下,又很快舒展开,迎着风挺直了腰杆,欢欣地微微摇摆起来。

燕拂衣见了,就压不住唇角的笑。

他对那小芽点了点头,很认真地打招呼:“你好啊。”

……

燕拂衣察觉到什么人接近,豁然转身。

他的剑已横在身前,凌利剑气像一条龙萦绕周身,随时准备发起进攻。

站在他身后那人戴着灰色兜帽,整个人像一抹土地上的尘埃般不起眼。

神秘人仰起头,他有一张惨白的脸,轮廓很模糊,看不分明。

燕拂衣皱皱眉,这个人,仿佛中了什么可怕的诅咒。

燕拂衣问:“你是谁?”

对方扯了扯一条缝似的嘴角,僵硬的脸上摆不出什么表情,却仿佛在自嘲。

“哥哥……”

他循着本能呢喃了一声,随即又似乎觉得自己可笑,摇了摇头,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玉瓶。

“我来把属于你的东西,还给你。”

燕拂衣莫名其妙地看着那个行为奇怪的人,这人身上完全没有他熟悉的气息,应该不是认识的故人。

可对方的神情动作又似乎与他如此熟稔……“属于他的东西”?他丢过什么东西吗?

对方认认真真地看着他。

“真好,你现在有了新的灵根,有了新的剑骨,也不会记得那么痛苦的事,记得我这样不值得的人。”

灰袍人上前一步,见燕拂衣始终戒备地举着剑,又怅然停住了。

“就当是我的赎罪吧,”他低声说,“我已经知道,‘传承’的副作用不可逆,不可撤销,但我只是不愿再拿着你的东西,你如果已经不需要的话,留着,或者扔掉,都没关系。”

燕拂衣顿了一下,本能让他说出一句自己都未必全然理解的话。

“是谁叫你赎罪?”

灰袍人一愣。

几秒钟之后,他突然神经质地大笑起来,笑得那么夸张,那么响,简直笑出了眼泪。

“是啊,是啊,”他笑得停不下来,声音不住地颤抖,“没人记得我,没人稀罕我赎罪!”

燕拂衣皱眉。

他的剑尖垂下来。

能感觉到,眼前这人没有什么攻击意图,也没有入魔——即使打起来,以他的实力,也不足以对自己造成伤害。

灰袍人笑了很久,最终弯下腰,将那玉瓶放在地上,旁边还放了一条碧绿的手串。

“看,”他又不笑了,像是用恳求的语气说,“我没骗你,你不认得我,总该记得这些是你的东西。”

燕拂衣的目光被那手串吸引住了。

灰袍人说得没错,这确实是他认得的东西。

他在得到吾往和千机剑谱的时候,还从那试炼秘境之中,带出一方碧玉台。

碧玉台的玉料很好,放在身边,有凝神静气、辅助修炼的功效。

燕拂衣便将至磨成了十九枚玉珠,做成了两串手串。

他自己的那一条,在上一次仙魔大战时遗失了,这一条——应当曾经是属于师兄的。

“怎么会在你手里?”燕拂衣的声音终于有些急,“你认得我师兄……你认得李浮誉吗?”

“算是认得吧。”

对方低声说:“不重要了。我手里,就只有这些东西了,都还给你……从前的事情,很对不起。”

燕拂衣脑海深处,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很轻微地触碰了一下,他隐约觉得有什么记忆曾经存在过,可与幸讷离布下的封印不同,那记忆隐隐约约,似有又似无。

只是一闪而过,便再也不见踪影。

他抬起头,发现玉瓶和翠珠被放在原地,而灰袍人已经不见了。

像被什么冥冥中的东西吸引,燕拂衣走过去,拾起了那两件东西。

就像是倦鸟归巢,在他拿起那个小玉瓶的瞬间,原本触手温润的玉料便化作一道似水似雾的流体,自动钻进他皮肤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燕拂衣一愣,他没有运功抵抗——气流入体的刹那,他就知道那灰袍人没有说谎。

确实是他的东西。

太过熟悉的一部分带着终于回归的欢欣,雀跃地涌遍燕拂衣全身。

那是曾属于他的、最初的灵根和剑骨,曾不止为何失去,如今终于回来,在新身体中瞬间便扎了根。

旧灵根与这具身体的新灵根达成了完美共存,就像在新的灵根上镶了一层银边,每块骨骼都发出玉质的光芒。

燕拂衣惊讶地感受着身体中的变化,同时被拿在另一只手里的玉珠,也突然间热得发烫。

他眼睁睁地看见,那串五蕴翡,在他手中“化”了。

翡翠化作一道绿色的流光,往身后断裂的树桩流去。

燕拂衣仿佛听到剑鸣。

他受到一种灵魂上的吸引,不由自主地也往树桩走去,伸出了手。

数道碧色光芒似乎受到召唤,从四面八方急射而来,与燕拂衣的手一同落下,全部融入那株断木。

“铮——”的一声。

声音仿佛是在灵台中响起,而周围风中摇摆的草木,都在瞬间停了一停。

燕拂衣惊讶地看见,在自己的指尖又碰到那一苗新生的小芽时,九观树唯一残留的痕迹,也凭空消散。

像一枚细针刺进他的指腹,浓郁的鲜红同时落下,滴在那处已空无一物的土地上。

到底……?

燕拂衣没能多响,他听见与师兄约定好的钟鸣。

东皇钟已响,大战将开。

第105章

战争真的来了。

这一次, 没有什么循序渐进的预热,也没有太多的喊话和“谈判”,延宕川就好像一道长长的迷宫, 吸引来两批立场不同的蚂蚁, 不由分说, 便在其中厮杀起来。

迷宫最中心,是玄机仙展开的巨幅“断雪惊涛图”。

这是当年应玄机最重要的法宝,能将同等级的强者收入图中——只要在他的图卷里,他便可以操纵虚拟出的生灵万物进行攻击。

至少, 在找到生门之前, 被困在图中的人, 都没法对图外的人造成伤害。

要对付魔尊,他们现在只能借助这种外力。

渊灵远望着天穹, 作为应玄机“推衍”一道的衣钵传人, 他在战斗中的用处同样不大,被放在这里,为师尊护法掠阵。

远处的天空已经全部被黑红之气覆盖,云层中隐隐可见电闪雷鸣。

数不清的魔兵像是一群群黑漆漆的蝗虫, 不断从云中落下, 与下面严阵以待的修士们杀成一团。

魔域的各大护法也纷纷亲自下场,有仇的报仇,有怨的报怨。

破房山第一时间就找上了商卿月, 欲要报当年的夺眼之仇;百里神也很快对上谢陵阳,两人的身法快得都几乎看不清, 前一刻还在千尺高空,后一刻便砸在人群里,溅起数丈高的黄沙。

渊灵眼前一花, 再聚焦时,便看见了面色阴郁的魔尊,身周缭绕着尖叫翻腾的魔气,沉默地站在断雪惊涛图外。

李浮誉这一招是明晃晃的阳谋,摆出请君入瓮的架势,逼魔尊入图,与他一决高下。

相阳秋从来自傲,作为当世唯二的仙神之境,他不可能避过同境界的“应玄机”邀战,转而去屠戮外面那些在他眼中一般无二的蝼蚁。

相阳秋一言不发,赤金的双轮在他身后升起,像两轮充满血腥气的烈日,与他一并化作流光,直直朝图中冲去。

……

那是一片根本望不到边际的雪原。

连绵起伏的雪山往极远的地方延伸,几乎与高高的天穹连成一线,天空中倒挂着十二柄巨大的青铜剑,每一柄上都有汹涌澎湃的法力,巨剑交相辉映,用天地组成一个巨大的杀阵。

魔尊面容微微一动:“有点意思。”

没有给他任何适应的时间,李浮誉上来就是杀招,巨剑嗡鸣,千万道金光闪闪的丝线凭空出现,就要往魔尊四肢缠绕上去。

“呵。”

魔尊嘲讽地轻笑,站在原地未动,赤金双轮上生长出细小的锯齿,在极速旋转之中,轻易就将那些丝线绞得粉碎。

“应玄机,”他举起一只手,其中一只金轮化作锋利而巨大的弯刀,整个倒的虚影简直有一座雪山那么大,刀锋直指前方,是命令的口吻:“我知道你做了什么,交出燕然的魂魄。”

李浮誉微微一愣,突然间反应过来。

“是幸讷离!”他咬牙切齿,“这家伙好会挑拨离间,我说他怎么急着回魔界,相阳秋又怎么会突然迫不及待地决战!”

他身旁是执剑而立的燕拂衣,闻言却未有丝毫动摇。

“没有区别,”燕拂衣说,“这一战,迟早要来。”

他隐隐感觉到吾往的兴奋。

虽然剑仙之力还没有一点恢复的迹象,但在这断雪惊涛图中,李浮誉可以把他自己的力量“借”在燕拂衣身上。

这是近几日他们共同查阅古书,能找到的最好的方法。

不弃山大名鼎鼎的《天枢·濯骨篇》便正是脱胎于这一上古秘术——只要他俩对彼此绝对的信任不动摇,这样的共享,便不会断。

话音未落,燕拂衣已然起手,并指为剑,隐藏在那些金丝下的剑气化作银色的锁链,与他高高跃上空中的身影一起,缠绕在相阳秋的左臂上。

魔尊驱使金轮,正待再一次将之绞断,李浮誉已落下一笔,再面前浮空的缩小版断雪惊涛图上划下重重一笔。

“山崩!”

那些仿佛亘古便已经矗立在画中的雪山顷刻间崩塌,无数巨石一般的雪块从半空落下。

若是普通一些的修士在这里,恐怕只是这场雪崩,就已经足够把他们埋了。

燕拂衣便刚好一脚榻上崩落的山石,他在重重雪砂中直直向上飞跃,剑气浮光,如同刺破天穹的一把利剑。

没有花俏的剑招,那一剑挟着一往无前之势,从相阳秋被缠住的左臂破绽处,朝他的心口刺去。

两人配合的时机掌握妙到毫颤,魔尊的弯刀尚未抬起,金轮亦不及回防,只得将身强行一转,避过锋芒,却位避过那更为锋锐的剑气,只听“嗤”一声轻响,燕拂衣的第一剑,竟已在相阳秋侧颊留下一抹血痕。

过了一会儿,蓝色的血才从那小小的伤口渗出,流淌到嘴角,被相阳秋沾在指尖上,用舌尖一舔。

“我的孩子,”他用一种极奇异的目光注视着燕拂衣,“果然如此出众。”

若是之前与相阳秋有过两次接触的李浮誉在这里,想必察觉得出,面前这个“魔尊”,有些诡异。

他看着燕拂衣的眼神,不再是刚刚得知真相时那种痛不欲生,更没有什么痛悔愧疚,那深红的瞳仁泛着冷光,仿佛在看什么奇货可居。

可惜李浮誉正在地面上静心御图,与魔尊面对面的,只有燕拂衣。

在燕拂衣的记忆里,折磨了他五十年的相阳秋,确实该是这样没错。

燕拂衣一言不发,再次反身执剑,悍然朝强大的敌人冲去。

魔尊唇角卷曲,左臂上的剑气应声而断,他一手握长刀,一手执金轮,恢弘的魔气泄露时几乎已可见空间崩碎时的残影,显然距离破碎虚空,只差最后一步之遥。

轰然巨响不断从空中传来,天地间的灵气魔气都仿佛被搅动成巨大的漩涡,整个断雪惊涛图的空间都在震荡,李浮誉死死咬着牙,竭力维持稳定。

不够……对付魔尊这样等级的对手,把一个人的力量分薄给两个人用,根本不够。

魔尊的身法极为诡异,他几乎是瞬间消失,又在瞬间出现在极远的另一处,甚至由此幻化出千重幻影,那些幻影一并举刀,向被围在正中间的燕拂衣轰然斩落。

燕拂衣的剑亦舞得极快,千机剑意毫不隐藏地倾泻而出,在他周围笼罩成一团密不透风的银光。

可即使如此,身后那一股巨力传来时,还是未及转身。

燕拂衣闷哼一声,被那巨大的力量击飞出去,接连撞碎了三座雪山,才重重摔落在地上。

雪雾弥漫满了全部视野,他咳了一口血,仍紧绷着身体,极快地挡住又从刁钻的角度旋转而来的金轮。

根本没有一时半刻喘息之机。

整个空间被惊人的打斗搅得天翻地覆,浑厚的魔气与灵气相抗相击之下,空间壁障几乎都在隐隐颤抖,似乎随时都会崩碎,露出后面幽暗的虚空。

“何必如此,”相阳秋的声音似乎无处不在,“助本尊破碎虚空,本尊愿带你——我的孩子,一同飞升。”

妄想。

燕拂衣并不出声,根本不做理会,他的剑舞得愈发快,剑意中竟隐约开始染上象征金仙之力的淡金。

虽然从未这样战斗过,但他对这股力量的掌控,快得惊人。

“本尊还能让你娘也复活。”

相阳秋语气阴柔而蛊惑:“我们一家三口,在九天之外,永永远远一起生活下去,不好吗?”

他还不知道母亲已经复活的事。

也对,幸讷离逃走时,也根本不知道,复活最重要的至亲血脉,就在他自己身上。

不免讽刺。

燕拂衣始终一言不发,只是沉默地一次次以悍不畏死的姿态与魔尊对撞,又一次次被击落,以至于到了后来,相阳秋都有些感到无趣。

“莫非你真以为我顾惜血脉,不会杀你?”魔尊道,“蚍蜉撼树,有意义吗?”

他不说轻而易举,至少并不觉得燕拂衣的攻击能给自己带来多少麻烦,只不过是众多蝼蚁当中,一只稍微强大些的蝼蚁罢了。

他只是不能立刻杀了这个人,因为杀了他,世界也会崩溃,那么他所做的一切,就都没有意义了。

要抓到他,确实还颇要费些手段。

“你就不觉得无聊吗?” 能够撼动天地的攻击之中,魔尊的语气竟像是闲谈,像猫在玩弄老鼠,“你不是没有经历过,不论如今多么拼命地相救,当利益相对时,那些人仍会第一时间放弃你。”

“他们的恭敬是假的,爱戴是假的,恨不得跪下磕头的感恩,也都是假的。”

“做这样众生的神明,多么无趣,不如站到我身边来,我们可以一起,塑造一个崭新的世界。”

“你不愿本尊崩毁世界,破碎虚空,或许求一求本尊,也不是不可以依你。”

相阳秋的声音变得那样柔婉蛊惑,如同诱使人类采摘禁果的毒蛇。

“杀人多无趣,本尊会让这世界活着,在新的秩序下,活成更有趣的样子。”

也不知堂堂魔尊哪来那么多口舌要说,燕拂衣始终充耳不闻,对方的那些花言巧语,在他识海中激不起半分涟漪。

他只是在几日几夜那样漫长的时间里,状似竭尽全力地战斗,循着早先设计好的方位闪转腾挪,等待时机。

重重雪雾之中,相阳秋突然竟看到,那个自始至终不为所动的青年,微微一笑。

师兄。

燕拂衣艰难地喘着气,在心中默默数着秒:就是现在!

李浮誉一掌拍在自己心口,他毫不留力,摧枯拉朽的力量使他浑身一震,一口心头血蓦地喷洒在短雪惊涛图上!

那十二柄始终高高悬在天上的青铜剑,湛然发光。

“魔头……”燕拂衣终于第一次开了口,“这个世界,没你想得那么弱。”

相阳秋同时感觉到一股极为强大的力量,无形萦绕在天地间的气劲经由青铜剑阵搭建,竟在刚才他与燕拂衣你追我逃的打斗时,隐隐将他困在其中!

那不是属于应玄机一个人的力量,而是由不弃山领衔,天下有志之士一起,用每个人最为强大的一道攻击交织起来,布下的天罗地网。

燕拂衣举起剑。

他身后似乎出现了无数虚影,那是很多很多、因为数量繁巨而连面孔都看不清的人,他们或许是半步成仙的尊者,或许仅仅是刚刚引气入体的菜鸟,但他们都坚定地站在燕拂衣身后,在赶赴生死战场之前,愿意将自己最强大的一击留在这里。

他们一同举起剑。

燕拂衣毫不犹豫,一剑斩下,低声道:“破。”

霎时间天翻地覆。

悬空的青铜剑随着他的一声令下,一柄接着一柄,如同来自天外的巨大陨石,轰然落下。

相阳秋镇定自若的脸色,终于变了。

那竟真的是比他此时拥有的,还要强大的力量。

他再顾不上去追杀燕拂衣,有些仓皇地运起金轮,两枚金轮在瞬间融化充足,形成一张巨大的盾牌,挡在他的头顶。

相阳秋一边抵挡,一边向后逃去。

每一柄巨剑落下,燕拂衣身后便有一部分虚影消失,那剑就像是坍破天穹落下的望不到顶的山,一柄柄重重砸在地上时,大地摇撼着破裂,地上裂出深不见底的鸿沟,雪山都如同岩浆那样沸腾起来。

魔尊那种闲庭信步一般的气度终于不见了,由于攻击范围太大,他根本没法全部躲开,被无处不在的攻击逼得无处可逃。

燕拂衣将剑指背在身后,在相阳秋又一次受到重重一击,在地上砸出一个深坑的同时,悄无声息地指了下去。

第十三柄剑,故人归。

一柄通体灿金色的长剑不知从何处突然冒出来,魔尊根本没有反抗的机会,那剑从后心穿入、胸膛穿出,将他牢牢钉在地上。

“……”

魔尊吐出一口血,他那颗属于人的心脏被刺穿,一时间也如同受到致命攻击的人一样,脸色迅速灰败,生机仿佛在迅速流失。

燕拂衣降落在李浮誉身侧,一把扶住也是强弩之末的师兄。

“成功了吗?真的成功了吗?”

李浮誉伸长脖子,自己吐出的一袖子血也没阻挡他激动的心情:“就这么简单?大反派就这么死了?”

燕拂衣眉眼舒展,很想回答他“是”。

那其实一点也不简单,填进去多少岁月,多少人命,才给他们争取到这么一线的机会。

好在,他们没有辜负这个机会。

“师兄,”燕拂衣说,“此战后……”

后面的声音消失了。

一根粗壮的黑藤从身后迅猛袭来,上面生着闪着幽幽蓝光的毒刺,毫不留情地缠绕上燕拂衣的脖子,闪电般向后拖去!

“拂衣!”

李浮誉大吼一声,提气便追。

那黑藤收缩极快,燕拂衣的身影一眨眼消失在魔尊砸下去的大坑里,猩红的雾气蔓延上来,瞬间充斥了整个视野。

无数那样的枝干冲天而起,化作一个巨大的囚笼,将燕拂衣锁在正中。

那些枝干好像在从他身上吸取着什么东西,源源不断地送到位于坑底的魔尊的身体中去。

“你的灵魂,是借他的精血而生,”那无处不在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却远不似刚才流畅,断断续续,仿佛被人砍断了一般,“……你的灵魂之力,想必是大补。”

刚刚才稳定不久的空间又剧烈颤抖起来,十二根插在地上的青铜巨剑也随之摇晃,距离大坑最近的那一柄上,甚至出现了细小的裂纹。

“没死……”李浮誉喃喃,只觉头痛欲裂,“怎么会没死!”

他们用尽了手段,才在这一场艰苦卓绝的战斗中占据先机,可一切怎么会在突然之间,超出了掌控!

莫非应玄机的筹谋是错的,莫非战胜魔尊的方法,在他身上种下情丝,让他长出一颗属于人的心,还不够?

李浮誉的头越来越疼,那些本能推衍出的无数未来,像一大群细碎的玻璃,在他的识海中卷成深不见底的漩涡。

每一块碎片上都映照着血腥残忍的场景,每一块都有锋利的边缘,足够将意识都割伤。

他看过……看过那么多次,这是唯一的机会,这是唯一打败相阳秋的可能!

连这一次也失败的话……

燕拂衣也在竭力挣扎,那些缠绕着他的藤蔓不知是何材质,只是稍微挣动,便会在皮肤表面划出血痕,一滴滴血液落下,又被贪婪地吞噬,望不见底的深坑里,仿佛正有一只伺机而动的可怕怪兽。

空间颤抖得越来越厉害,远处的雪山又开始在剧烈的摇晃下崩塌,无数碎块从天而降,距离最近的那柄青铜剑终于坚持不住,从中间断裂成两截。

再这样下去……作为整个计划核心的故人归,也会坚持不住的。

故人归是一柄断剑,因主人当年的心碎而断,虽然已经被尽力弥和,又蕴含有奇妙无穷的时空之力,却受不住这样粗暴的能量冲击。

断雪惊涛图外,原本激烈的厮杀,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停了。

不管是魔族还是修士,所有人都抬起头,向天上望去。

那片封堵了所有阳光的铅灰色的天空,竟展开了一卷巨大的天幕,将断雪惊涛图中发生的所有情景,都纤毫毕现地投射上去。

在顶尖战力分出胜负之前——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再怎么相斗,可能都没有意义。

方才的一场大战酣畅淋漓,修士们还未对疑似大获全胜的场面狂喜,便又遭受了致命的打击。

看着被困在阵中的燕拂衣、强弩之末的李浮誉,所有人心里,都浮现出一种悲凉。

不会……不会就要这样,结束了吧?

燕然也在战阵之中。

她的实力并不算很高,却绝做不出安守后方的事,经过一番鏖战,此时身上也有不少血迹。

她看到燕拂衣的样子,瞳孔不由猛然一缩,毫不犹豫地往延宕川中心的大阵奔去。

“拂衣!”

断雪惊涛图并不对燕然设阻,谁也没预料到这个情形,李浮誉一眼看见她竟闯进来,吓得心都差点跳出来,忙将人一把拉住。

“不要靠近,不要靠近!”

由于剧烈的能量波动,此时的图中已挂起罡风,那根本不是普通修士能够承受的强度,随便一道风刃,都不亚于元婴强者的全力一击!

李浮誉拼命护在燕然面前,为她挡住一条迅速窜过来的藤蔓,不由又是一口血喷出来。

不对劲……藤蔓为何会有这样大的反应,燕然只是元婴大圆满,还未晋化神,对方何必这么急切要干掉她?

“不……!”

深坑之中,突然传出一声痛极的长啸。

那股诡异而强大的力量突然间紊乱起来,就好像两个扭打在一起的人,翻滚在地,以命相搏。

燕拂衣看准时机,吾往从腰间飞出,极快地斩断了缠住脖颈的黑藤。

“该死——”

这是那个燕拂衣和李浮誉一直与之相斗的声音,他们都能听出其中的怒意,却并不是在对他们说话。

“你清醒一点!你要为了她死吗!”

“轰——”的一声巨响。

燕拂衣瞳孔微缩,身法如同一道闪电,从半空中闪现到师兄和母亲面前,抓住两个人便拼命朝远方逃去。

无以伦比的力量在他们身后炸开了,一道黑红色的影子从坑底急射而出,浓郁的魔气在他身周,几乎凝成实质。

相阳秋看起来,已经完全不像是一个人了。

他的眼睛是两个狰狞的血洞,胸口也有一个大洞,蓝色血液正不断从中涌出来,身上到处都是破破烂烂的创口,简直像一具将要散架的木偶。

那人形的东西在空中僵立片刻,猛然精准地向燕拂衣他们转过头。

燕拂衣立刻摆出戒备的姿势。

却有一只手,从身后搭上他的肩。

燕拂衣一愣,一闪神的工夫,相阳秋已瞬移到他们面前。

“我、不是我……”他呼吸急促,语无伦次,脸上诡异地闪现着剧烈波动的表情,“是幸讷离,他在操控我的身体……”

“怎么可能?”李浮誉作为三人中身具最大力量的人,仍紧绷着拿着武器,“他只是大乘境界!”

可相阳秋看上去没有足够的理智回答他了,他思维好像很混乱,好像仍在和体内的什么东西抢夺控制权,他那么强大,举手投足之间都仿佛要撕裂虚空,却突然流露出那么可怜的神色,好像一只被淋得湿透,又被主人踹了一脚的小狗。

他不知向着哪儿,很小心地叫:“燕然……”

燕拂衣担心地看向他母亲,女人的面容有些怔忪,竟然缓缓抬起了手。

相阳秋很高,燕然要伸直了手臂,甚至踮起脚尖来,才能摸摸他的头。

她眯眼笑了笑,一如当年纯真灿烂的少女。

“嗯。”

第106章

变故是在一瞬间发生的。

相阳秋脸上那种属于他本人的神色逐渐褪去, 无人可知他体内究竟发生什么变故,但即使是这么一点出来说出真相的时间,看来便已经是他的极限。

又或许, 是执念已了, 最后一点残存着的意识, 便随之消散。

李浮誉脸色一变,喊道:“快退!”

断雪惊涛图的崩溃进程从未停止,相阳秋本尊的出现只造成了稍微的延缓,此时他不在了, 那种剧烈的破坏性能量顿时又充满整个空间。

燕拂衣一把将他母亲推到身后, 以她的境界, 此时仍留在这里太危险了。

这个控制了魔尊法力的人,不管真的是幸讷离, 还是别的什么……很显然, 他非常聪明,并且筹谋已久。

以相阳秋的境界,不管有再多私心杂念,再怎么被蒙蔽, 能在与他的相斗中占据上风, 都不是一朝一夕可成。

“愚蠢!”

那声音怒不可竭地响起来:“沉迷于微末小事,你根本不配拥有这样强大的力量!”

第二柄青铜剑应声崩裂,那些沸腾的魔气好像是火, 从垂下头的高大身影上燃烧而起。

“让你们看看,”他说, “属于魔域的,真正的力量。”

可他的这一句话,甚至都没有说完。

最后一个字尚未落地, 那身影便浑身一僵,似是不可置信地垂下眼睛。

从他的左腹部,正穿出一截纯白色的剑尖。

连燕拂衣他们都是一怔。

好像接连发生了太过意料之外的事,以至于到了此刻,都不会再为什么意外而动容。

“是你……”

谢陵阳从容地抽出半截断剑,冷道:“是我。”

他不闪不避,目光如同一泓冷泉,迎上他在千年之前,曾以命相许的爱人。

幸讷离。

他一向该知道,这个人的野心有多么大,他为了实现目的,能做到怎样的地步。

“你只是大乘境界,即使是笋种,也不足以控制魔尊,”谢陵阳问,“你是如何做的?”

在千钧一发的战场上,直白地问生死之敌这样的问题太荒谬了,可谢陵阳就仿佛很笃定,幸讷离不会不回答他。

就像他也知道,左后腰的位置才是这根竹子最致命的弱点,被他控制的人,刺穿心脏不会死,要捅穿这个地方才对。

幸讷离一定会死,他没有多少时间了。

那竹子精低低地笑起来:“我竟也会……功败垂成。”

谢陵阳旋转了一下那柄断剑,再次从同一个地方捅进去:“你是如何做的。”

血不断从幸讷离口中涌出,他有些狼狈地吞咽,死死盯着谢陵阳的脸,仿佛想多看一会儿,又仿佛要连死也把这张脸记在心里。

他问:“你爱过我吗?”

谢陵阳竟垂了垂眼睛。

幸讷离的笑意更兴奋,他又问:“那你现在还爱我吗?”

谢陵阳的声音似乎比风雪更冷:“与要杀你相比,那只是一件最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手中那柄曾名扬天下的星辰剑被灌注进最锋锐的灵力,摧枯拉朽地湮灭了故人最后一点生机。

幸讷离眼中神光逐渐黯淡,却竟笑得更肆意起来。

“你没有否认,”他笑着咳嗽,喘不过气,“谢陵阳,你……”

谢陵阳用力抽出了剑。

那个早已认不出的人影轰然倒下,靠在他身上。

耳边有冰凉的气流,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相钧。”

……

谢陵阳一把掀开那早已失去生命的躯体,神情凝重:“他是通过相钧控制了相阳秋——现在相阳秋和幸讷离都死了,可魔尊的怨气并没有归于混沌,小心!”

如他所言,那些在图中燃烧着与灵力相抗的魔气一点都没有消失,反倒更加凝聚起来,眼看着便要形成新的身躯。

燕拂衣一把抓起他师兄的手腕:“给我!”

李浮誉脸上闪过一点犹疑:“可是……”

“没有时间了!”燕拂衣从未对他发出过如此严肃的声音,“我们不能功亏一篑!”

李浮誉眼中剧烈挣扎,他高高抬起手,一柄短剑从刚才的大坑中疾射而出,被燕拂衣一把握在掌心。

“要小心。”

“当然,”燕拂衣举起双剑,微微俯下身,眼中也是如剑一般的凌利,“我们都会长命百岁地活下去。”

他说完,如同离弦的箭一般,朝半空中射去。

如云一般翻涌的魔气在半空中凝结成了一个巨大的怪兽——那完全不能称之为“人”。

怪兽捏紧了拳头,拳上包裹着黑红色赤焰,朝着剩下的青铜剑轰然砸下。

与之相比,周身闪烁着银色剑意的燕拂衣,就像一只微不足道的小小萤火虫。

李浮誉一把将燕然推向谢陵阳:“这不是你们能涉足的战场,都出去!”

燕然急道:“可拂衣先前也不过是元婴!他才刚刚弥合好神魂……”

“他不一样。”

谢陵阳犹豫了一下,一手抚在她肩上,将那种油然而生的焦虑略微按下去一点。

“我们在这里,只会让他们分心。”

“是啊,”李浮誉尽量笑着说,“你们已经帮了很大很大的忙,接下来,就交给我们吧。”

他与谢陵阳的目光在半空中相碰,师徒二人都微微点了点头。

送走那二人,李浮誉深吸一口气,随便找了处地方,不管那些尖锐起伏的岩石,席地而坐。

已经开始发黄残破的断雪惊涛图,重新在他面前展开。

战斗还没有结束。

尽管之前的努力已经到了极限,可一切还没完,还得继续撑下去。

燕拂衣抬起眼,将吾往和故人归都拿在一只手上,另一只手蘸了自己的心头血,往眉心一点。

仿佛是一把鞭炮被放进了一锅滚热的油,连锁反应轰然炸响,周围所有凝聚的剑气,在同一时间被他引燃!

“月亮!”

李浮誉不由惊呼出声:“你做什么,引爆剑气,会伤害你的魂魄!”

魂魄现在是燕拂衣的最弱之处,再怎么精心呵护,那也像是碎过一次的花瓶,表面本身就布满了裂纹。

怎么扛得住这样对待!

可燕拂衣充耳不闻,他总是这样,平时即使看起来温柔,在真正做下什么决定的时候,犟得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连绵成片的爆炸终于对那怪物造成了伤害,它震天动地地痛吼了一声,停下打砸青铜剑,恶狠狠地向燕拂衣看来。

怪物高高举起拳头,要抓住这个胆敢刺痛他的小虫子。

燕拂衣的身形如同飞鸟,他已将来源于李浮誉的灵力运用到了极致,在那一片天地之间,就像无处不在的月色,怪物始终都抓不到他翩飞的衣角。

可只有引爆剑气才能对敌人造成伤害,这样下去,他根本撑不了多久。

一切都似乎往最坏的方向滑落,他们所有人都已经尽了全力,都已经把能做的事做到最好,可大厦将倾时,再怎么扶,似乎都扶不住。

那团甚至未必存在意识的魔气——燕拂衣说不出这是什么,不是相阳秋那样魔气汇聚而成的“生命”,也不是幸讷离用天赋技能的方式,操控的一个“傀儡”,眼前的这个,更像是山崩地裂、洪水灾荒,是大自然本身的力量,残忍而没有道理。

但是不应该,天道从来向生,此界生灵的结局,绝不应该如此草率便灰飞烟灭!

应玄机的灵力根本不适合用于战斗,他需要觉醒那本应该在他体内的力量!他需要真正的剑仙之力!

第二道青铜剑也轰然倒下。

接下来是第三道、第四道……

断雪惊涛图中天翻地覆,图外却鸦雀无声。

许多修士都面露绝望之色,他们今天有过太多次希望,又被打碎了太多次,到了现在,所有人都已经感到疲惫。

最后一柄青铜剑——断雪惊涛图赖以存在的阵眼,终于也被连根拔起。

李浮誉全身都在颤抖,断雪惊涛图是他的——是应玄机的本命法器,此时受到这样严重的破坏,对于他这个宿主来说,几乎也是致命的。

鲜血不断从他七窍中涌出,瞳孔深处似乎燃起了金色的火苗——那是金仙灵力耗尽,已开始燃烧神魂的象征。

他也快要……撑不下去了。

燕拂衣的状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的身法已经开始迟滞,瞳孔中倒影的山一般高的怪物影子,也开始模糊不清。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那怪物也吃了他不少攻击,恐怕此刻,并不好受。

但那有什么用……断雪惊涛图要破了……

这怪物要闯到外面去,那些拼死战斗的修士们的血肉,恐怕都将成为他恢复力量的养料。

图破时,没有一点声音。

燕拂衣原本以为那该是能将大地都震颤起来的巨响,但不是的,他眼睁睁看着连绵的雪山在面前化作千万碎片,竟都没听到雪落的声音。

开始落下的,是另一道充满死气的阴影。

上一次仙魔大战时,相阳秋也在最后使用过,又被九观圣封生生挡住的那堵杀戮之墙。

数不清的骸骨如雨般落下,在修士们惊恐的视线之中,无知无觉地冲杀过去。

惨叫声又开始此起彼伏地响起,长长的延宕川,似乎已经要变成人间炼狱。

燕拂衣沾染着血迹的脸上一片苍白,但他神色极为宁静,仿佛已经准备好迎接结局。

他又咳出一口血,单手将那些碍事的血迹抹开,又待双手举剑,拼死一战。

可他突然察觉到什么,低头往手心看去。

手心里的两柄剑,在鲜血的浸染下,发出同色的微微光芒,竟有融为一体的迹象!

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之前,一道白亮到几乎像是太阳爆开的光芒,轰然炸开。

……

燕拂衣突然发现,自己出现在一个极其干净的空间之中。

那是最彻底的干净——没有天地,没有生命,只是一片空茫茫的光,他就漂浮在那片光里,连耳中都听不到任何声音。

只有面前,浮现着一柄狭长透亮的剑。

有些眼熟……像是吾往,又不全是吾往。

燕拂衣似乎受到什么触动,抬手向那剑缓缓摸去。

他的手却毫无阻碍地穿了过去,仿佛那只是一层温柔的水波。

“在这里,你看到的一切,都是幻境。”

身后突然有声音传来,燕拂衣猛地转头,看见一个一身白袍、仙气飘飘的人。

那人长着一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

燕拂衣一怔,反应过来:“……剑仙?”

谢九观微微一笑。

“我只是你,”他说,“你也是我。”

燕拂衣皱眉,他此时没有那么多时间理解那些似是而非的话,外面每一刻都在死人,他的世界,每一刻都在崩塌。

可他还没说话,谢九观便似乎看透了他的焦虑。

“不要担心,”白袍的剑仙说,“你在这里感受到一切时,外面的时空,都是绝对静止的。”

他稍稍解释了一下:“就像相阳秋的轮回幻境,你在里面渡过了千百世的时间,可在现实世界之中,不过是五十年。”

说是这样说,但燕拂衣明白,眼下这个空间,是比那轮回幻境高深不知道多久的时空术法。

这……真的还是人,能做出的事情吗?

谢九观柔声说:“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何始终没有把最重要的力量给你。”

他观察着燕拂衣的神情,神色通透,像是在看另一个自己。

“其实所谓的剑仙之力,根本不存在。”

燕拂衣一惊。

他甚至激动地向前走了一步,一瞬间激荡的情绪在他身上绝不常见。

“不存在?可、可是……这个世界需要它,我需要它!”

谢九观说:“你早就已经拥有它了。”

“……什么?”

“我以‘万物生’入道,”谢九观说,“虽修剑道,却绝非杀戮或无情之道,我的力量,从来都只来源于万物生生不息。”

“对于你来说,它们来源于每一个选择守护的瞬间。”

燕拂衣脑海中似乎有一根弦被轻轻波动了,他这一次沉默着,却似乎领悟了什么。

“第一剑,”谢九观手中出现那柄像是吾往、又像是故人归的剑,他随意一挑,便是一个大道至简的剑花,“是‘见众生’。”

“我一直都在你的意识深处,我看到漠襄城时,你用小明王阵,守护了一座本该毁灭在灾难中的城池。”

“你救人时,在想什么?”

燕拂衣思索了一会儿,抬起眼睛:“什么都没想。”

他眼中是非常纯然的光,便如同那时一样——救人,从来都没有一个需要的原因,只是觉得该救,便会拼尽全力去救。

“渡苍生还是渡一人,又或者,一人即是苍生。”

谢九观说:“上德不德,顺应本心,第一剑,便是你救过的苍生。”

许许多多细小的力量从四面八方被汇集起来,就像是燕拂衣和李浮誉最初计划的那个剑阵,只是这一次,献出力量的不是视死如归的修士,而是无数或许早已湮灭在时光长河中的普通人。

他们像是一颗颗黯淡的水珠,一点点明灭的萤火,汇聚在一起时,却如同山海,可比日月。

燕拂衣疲惫至极的灵魂像是被什么东西温柔地撞了一下,那如同水泽、又如同月光的力量渗透到他布满裂痕的魂魄上,一点点修复着经年的旧伤。

谢九观换了一个姿势,剑尖向前,突刺而出。

“第二剑,”他说,“是‘证本心’。”

“在轮回幻境中的五十年,是什么让你坚持到了最后?”

“……是我的道。”

燕拂衣回答得越来越快,或不如说,那答案早已都深深刻印在他心里:“守当守之道,行该行之事。”

谢九观赞许地点点头:“不愧是我。”

“……”

“为守护而不惜己身,为问道而九死不悔,为战胜而百折不挠。”谢九观说,“尽管知道前路黑暗,也昂首挺胸去走。第二剑,便是你千锤百炼的本心。”

那柄剑上开始散发出极为灵动的光彩,就好像被注入了真实的灵魂。

“故人归是从吾往上分裂出的碎料,五蕴台是可以居中粘合的塑材,”谢九观说,“这才是真正的吾往。”

他最后举起那柄剑,一剑破万法,力透千钧地一扫!

“第三剑,‘化天道’。”

这一次,不用谢九观解说,不断升腾而起的明悟,让燕拂衣的脑海瞬间通明。

他想起那时失去灵根,失去剑骨,为赶赴仙魔战场,他在南下的旅途中,一人独行时,于山巅领悟的千机剑意。

灵气与魔气,本同根而生,不过是混沌之力的一种表现形式,人本身其实并不需要多么强大的力量,只需要——能化天地之力为己用!

谢九观微微一笑,拈起虚空中出现的一朵莲花,将手中的剑往燕拂衣胸前一拍,低声道:“去。”

……

燕拂衣睁开眼。

他耳中又充斥着无处不在的厮杀与惨叫,面前天上地下,都是一片血红的炼狱。

仿佛无穷无尽一般的骸骨大军如恒河之沙,追杀着濒临崩溃的修士们,仿佛永远杀不完,也杀不尽。

燕拂衣举起剑。

那种于无垢无尘之地带来的极致冷静,让他的世界屏蔽了所有不该有的声音。

是市井叫卖的嘈杂代替了兵刃相击,是孩童嬉笑的声音代替了惨叫哭嚎。

狭长的剑身被以缓慢的速度、最平平无奇的招式,挽了一朵剑花,一刺,又一扫。

是他曾在瀑布下、在失明时,都每日必做,重复过千万次的功课。

延宕川上空,开始降下晶莹剔透的雪花。

李浮誉第一个抬头,他似乎感觉到什么,不顾体内撕裂般的剧痛,拼命往高空中的那一个小点飞去。

雪花落在他栗色的瞳孔里,熄灭了危险的金焰。

那是一场太大、太密的雪,降得又那么快,每一片六边形的雪花都如精雕细琢的艺术品般脆弱。

可每一片落在一具骸骨身上,便无声无息,使那把修士们逼至绝境的大军,化作一团团没有任何攻击性的雾。

燕拂衣以身为剑,最后朝那巨大怪物身上,最核心的位置飞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