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幸讷离收了功法, 额上全是汗。
奇了怪了。
燕拂衣……守夜人就可以拥有强度这么夸张的神魂吗?
他明明是在给他治病,把记忆往更“好”的方向引导,可光是神魂下意识的拮抗, 就把他逼得使出浑身解数, 好不容易才达成目标。
更不要说最后压制的时候——要不是明知道他是个不到百岁的小修士, 还以为是什么修行千年的老妖怪呢。
还有啊,那个应玄机……
幸讷离斜着眼,看见“应玄机”把封好记忆的小守夜人接在怀里,感觉这位老不要脸的金仙, 从神色到动作, 都怪暧昧的。
不对, 一定有什么他还没领悟到的内情。
竹子精又偷眼去看谢陵阳,试图从那张冰块脸上分析出什么玄机。
当然还是失败了。
李浮誉按一按心口, 按下去一点翻涌的血气, 低声对那个魔族护法说了句:“有劳。”
“没事儿,我也没做什么,”幸讷离摆摆手,“还是玄机仙切入点找得准嘛, 不然, 还要多费好多力气。”
今天施展的法术,是幸讷离作为一只高阶妖族,生来便拥有的天赋, 但这天赋说强也强,说弱也弱——要是找不准施术对象最根本的症结, 便很难施法治愈。
还好……有应玄机在这里。
作为一个闭关千年的老神仙,他实在过分了解守夜人了。
夜柳看见师尊疲惫的脸色,一步蹿上去挡住竹子精的视线。
“五护法, ”女医尊笑得甜甜蜜蜜,“有些医道上的问题,能不能跟你讨教一下。”
“呃,这位师姐……”
“怎么就师姐啦,”夜柳笑吟吟的,不接他话,“哪怕按修成人形的时间看,你也比我大吧?”
幸讷离退了半步,讪笑道:“是在下唐突,久闻丹鼎真人有妙手回春之术,在您面前献丑了。”
夜柳挤着他便往房门外走,幸讷离伸着脖子,眼睛黏在某人身上,可碍于人家师尊师姐都在场,连叫都不敢叫。
夜柳又斜跨一步,把他往那方向的视线也挡住了。
“瑶台清修之地,”女修笑里藏刀,“别乱看呢。”
“砰”的一声,被用过就扔的魔族护法刚一踏出门外,房门就被重重关上了。
房间里只留下两个清醒的人。
李浮誉看看谢陵阳,对方垂着眼睛,不与他对视,拂尘微垂,一副清净修心的老神仙模样。
李浮誉琢磨出点什么味道,可他对千年之前的事情并不了解,如今全副心神又都系在燕拂衣身上,更没心思了解。
“……陵阳,”最后他只能假作威压,用“该有的”语气淡道,“你自己的事情,自己考量。”
“是,”谢陵阳微微躬身,双手为礼,“弟子谨记。”
李浮誉想了想:“上次让你找的那个女孩儿,找到了吗?”
谢陵阳不由微微一笑。
“他……守夜人的眼光,当真是极好的。师尊有所不知,并未需要徒儿费力去寻,那女侠在修真界已声名鹊起,是个很惊才绝艳的散修呢。”
李浮誉忍不住问了一句:“她叫什么?”
“如您所想,”谢陵阳道,“关女侠,关凌渡。”
李浮誉怀抱着燕拂衣,心里微微发出一点如释重负的喟叹。
虽然不愿意那样想那个很聪明勇敢的姑娘,但他在这之前,也一直很警惕,生怕燕拂衣再所遇非人,生怕他再受伤。
万幸万幸,这一朵小花,是好的小花。
她也脱离了她被既定的悲惨命运,这一世,不会遇到那些以爱为名施加的伤害,有很多人会护着她。
谢陵阳说:“我已嘱咐门中弟子相护,之后若她愿意,随时可来山中修行。”
李浮誉点了点头:“将找到的那些书卷,都搬到瑶台来吧。”
谢陵阳一扫拂尘,又躬了躬身。
“守夜人的神魂与众不同,瑶台也早先备好了可以使用的身体——但那一位,只是万丈红尘中的普通过客,要想让她从一丝残魂的状态复活,恐怕不容易。”
从师尊把燕拂衣带回来起,虽然一直都守在那人床前,但其余的很多事,也都没有落下。
比如说,有关燕然的复生。
李浮誉太知道什么会是燕拂衣最关心的事,甚至,是谢九观最关心的事。
恐怕在他心里,燕然才是这整个布局中最大的变数,是被牵扯进这神魔恩怨的,最无辜的人。
虽然若是那姑娘自己在这里,大抵也只会在儿子脑门上弹一个脑瓜崩,让他不许多想。
燕然作为母亲从来温柔,作为爱人从来洒脱,她会说那是她自己选的路,从未后悔过。
但是怎么办呢,李浮誉那么了解燕拂衣,知道他会把什么事情都揽在自己身上。
所以,他得帮帮他。
“不要紧,”李浮誉说,“我会翻遍所有古籍,试遍所有阵法,在他醒来之后,还一个活生生的娘给他。”
谢陵阳提醒:“守夜人再醒来后,未必还记得多少从前的事。”
“但心底深处的渴望是不会变的,”李浮誉说,“我知道他。”
或许在这所有的努力之中,还有着一点点自私的谋划。
李浮誉想,这就算是,作为他自己,为燕拂衣做的一点事。
燕拂衣会高兴,又会觉得欠了他——既然欠了他,当然是要还的。
李总思索起这种谋夺人心的事,其实很坦荡。
他从前是个商人,商人想得到什么东西,都不惜以任何方式去交换。
他嘴上说得再无私,终究到底,不希望燕拂衣就那么忘了他。
至少,要给他一个能有借口陪在他身边,努力的机会吧。
谢陵阳点点头,低声说:“仙魔两界,短时间内应该还能维持住平衡,但要彻底消除隐患,恐怕还是得在正面击败魔尊。”
李浮誉已经翻开了一本书卷,他认真地看着上面的内容,试图从中找到合适的方法。
“这件事情,”他说,“我会操心。”
应玄机主修的并非武道,让他在正面战场上战胜魔尊,其实有点勉强。
但如今,相阳秋血肉之心已生——九十九步都已经走完,最后一步,李浮誉无论如何都不会允许在自己手下出了差错。
再说,他若想让燕拂衣无忧无虑地、好好活下去,这最后一关,也不得不过。
他不会再让燕拂衣用自己的命,去担当所有的责任。
有些事情,他也可以帮着做。
谢陵阳说完那些公事,又看看师尊怀里揣进吊坠的位置,似乎还有什么话,纠结在松不开的眉目里。
但他欲言又止,看见他师尊眼底的冰冷,微微一顿,还是行礼离去。
李浮誉将一枚星月郑重地放在床头,然后捉住昏迷的人的一只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现在,什么都不用操心,”他轻缓地说,“拂衣,你只需要醒。”
从面色上看,燕拂衣的情况已经好了许多。
幸讷离的封印,让他眉宇之间郁结不去的那些阴霾消散了,他好像沉浸在一场还算不错的梦里,唇角甚至好像微微翘起来一点。
……燕拂衣梦到了他的母亲。
那是他从小到大,都极少能拥有的梦境,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燕拂衣一直都很惶恐,因为他发现,自己快要记不清母亲的长相了。
可能是他做得不好。
他只能这样想。因为他弄丢了母亲的遗物,好像也没有长成母亲希望的人。
所以母亲生气了,一次都不来梦里看他。
母亲希望他长成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在已经很模糊的儿时的记忆里,有人会抚摸他的头顶,带着香气的长发垂落下来,蹭在他脸颊上,很痒。
印象中女人的声音总是开朗又快乐,尾音都扬起来,好像总是在笑。
她说:“拂衣答应娘,要成为世界上最快乐最快乐的宝贝!”
可我没有。燕拂衣惶惑地想,我失约了。
他只能握着一条不属于自己的吊坠,让冰晶尖锐的轮廓刺痛掌心,让那种他最熟悉的痛觉,来提醒他不要忘记。
可是这一次,好像有熟悉的灵魂在梦中接近,他竟又见到了燕然。
燕拂衣很无措。
他原本是站在山谷里的小木屋前,因为知道身后的小屋里有师兄,所以心情也很安然。
但一个轻灵快活的女子从花田中走来,他便一下子慌了神,连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才好。
燕拂衣拼命想:我应该笑。
我应该告诉娘,我现在很快乐很快乐,我有好好听她的话。
可他娘带着轻快的表情站在他身边,纤长的手指捏了捏他的鼻尖。
捏得不重,但突然好酸好酸。
燕拂衣明明在想:我应该笑的。
可他笑不出来了。习惯性能够摆出的、让人放心的表情突然间都土崩瓦解,他的脸垮下来,怎么都忍不住,脸上湿漉漉的,偏偏连擦都来不及。
有人叹了口气,一个很温暖的怀抱,把他拉进怀里。
“在娘面前不用这样,”那个声音说,“以前欠下的快乐,也可以以后补上。”
都没有人对他说过这种话。
没有人对他说过:完不成任务也不要紧,之前没有完成的,可以慢慢补上。
杳远的声音,像是从更远的记忆中传来。
燕拂衣的视线模糊,发现自己不知怎么变得很矮小,像一个真正的孩子,但有人蹲下来,让视线与他平齐,对他露出快活的笑。
他娘将一串漂亮的星月,挂在他的脖子上。
“这是娘最重要的幸运符,”她说得很认真,“我爹说是我娘留下的——今天送给我自己的宝贝,祝宝贝生日快乐!以后也天天快乐,无病无灾,长命百岁。”
燕拂衣好高兴好高兴。
但在高兴的同时也没有忘了,他好像还有个弟弟,弟弟也是今天生日,应该也要得到礼物。
他这样说的时候,娘好像愣了一下。
“嗯……宝贝说的对,”有些粗枝大叶的女修一拍脑门,“这事怪我,我给忘了。”
她在身上翻翻找找,总算在另一个“孩子”玩回来之前,找到另一串礼物,于是大大松一口气。
“本来答应做来送给你爹的,”燕然大大咧咧地揉了儿子的脑袋一把,“嗐,反正他用不上了,给小霜也好。”
她把那条冰晶也用精致的盒子包起来,又对儿子露出很狡黠的笑。
“不要告诉小霜哦,这是我们两个的小秘密!”
……燕拂衣很开心,他仰着一点头,在小孩子的视角下,看着那个比他高许多的女人,一直看一直看,怎么看也看不够。
其实即使在梦里,他也知道的。
母亲已经不在了。
可她的面容终于如此清晰,香香的味道萦绕在鼻端,就连手也是记忆中的触感,很用力地揉着他的头发,还把他抱在怀里。
可燕然揉着揉着,叹了口气。
她很怜惜地捧着儿子的脸看,燕拂衣是小小孩童的形态,可灵魂却如此斑驳,即使是幼年体也掩盖不了深藏的伤痕。
“你一定受了好多苦,”燕然的眼睛里有莹莹的闪光,“有好多人欺负了娘的宝贝。”
燕拂衣很想反驳,很想笑一笑,理直气壮地告诉他母亲,他一切都好。
可喉咙被又热又硬的东西哽住了,他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就连母亲的面容都开始变得模糊,不管怎么慌乱地擦眼睛,都看不太清楚。
母亲就是这样的存在,只是很简单的一句话,就会让人变得特别软弱起来。
燕然握住了那双小手,笑着点他的鼻子。
“怎么这么大了还会哭成小花猫呀,看到娘这么委屈吗?”
燕拂衣其实从很小的时候起,就很少哭,他好像生来就是个过分懂事的孩子,别的小孩儿还在为了一点磕碰嚎啕大时候,他就会牵着母亲的手,跌跌撞撞地走,对花、对树、对天空露出懵懂的笑脸。
他天生就爱这个世界。
但也有很少的时候,小小的孩子也会赖皮,摔倒了就坐在那里不起来,偷偷去看不远处的母亲。
燕然接触到他的视线,便会捂着嘴偷笑,故意当做看不见,一直到余光发现小孩儿就要开始真的委屈了,才赶在他嘴角向下撇之前,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燕然把孩子抱起来,就会嘲笑他:都是这么大的孩子了,还要娘亲抱,不给抱就会哭成一只小花猫。
但她也每次、每次都会快乐地跑过去,从不让小孩儿真的哭起来。
这些记忆好鲜明,好珍贵,可在燕拂衣的脑海中回来荡去,也就只有这么一丁点儿。
毕竟他失去这个特别特别好的母亲的时候,只有五岁。
可如今在梦里,梦里可以任性。燕拂衣想:我想要多一点新的记忆,我可以把母亲多留一会儿。
他赖在那片温暖里,就像小时候赖在地上一样,不想起身,不想放手。
可还是能感觉到,那道影子虽然一直在抱着他,可温度在缓缓降低,影子也在渐渐透明。
燕拂衣垂下眼睛,看见搂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臂,快能被穿透,看到下面的草地。
他又抬起眼,发现了温柔笑容下的一点忧伤。
“宝贝,”燕然轻声说,“在娘心里,没有什么会比你更重要,娘也永远不会怪你,不会不理你。”
“你是大孩子了,但没关系,不管长到多大,都是娘的宝贝。”
周围的景色在飞速旋转,燕拂衣突然感到一种无法忍受的眩晕,那珍贵的一点温度在离他而去,他很努力很努力地伸出手,想在彩色的漩涡中抓住一点淡淡的光。
可是光从他的指缝间漏过去,燕然已经收回动作,站在他面前,笑容中的忧伤更加明显起来
他不知何时长得很高,已经必须低头,才能与他的母亲视线相对。
燕然伸出两根手指,点在儿子向下撇的嘴角,给他往上拉去。
“笑一笑,”她含着泪快活道,“笑起来比较俊。”
她说着,又抬起眼,好像在看燕拂衣身后的什么人。
确实有人走上前来,在燕拂衣空闲的肩膀上,搭上一只手。
那是一个比他还高些的家伙,身上的气息也很温暖,会用温热的手心,很熨帖地抚着他的后颈。
“还算可以吧,”燕然勉勉强强地说,“你占了大便宜。”
李浮誉便轻笑着接上:“我明白,我很珍惜。”
燕然做了个鬼脸,眼睛弯弯,用手指轻点了点燕拂衣的鼻尖。
然后一阵风吹来,她也和那些鲜艳的色彩一起,被风卷走。燕拂衣踉跄了一下,想追上去,可他的腿太软,只走了一步,就差点跌在地上。
师兄把他接在臂弯里,又一用力,把他整个人都打横抱起来。
“别担心,小月亮,别担心。”
“你娘不会走,还有我呢,我陪你去找她,一定把她找到。”
是可以相信的声音。
心底有本能在这么告诉燕拂衣,他睫毛微颤,抬起眼睛,看清楚那张英俊的面孔。
李浮誉的眼睛是温暖的栗色,好像被太阳烘烤过,暖融融,亮堂堂,被他这样注视的时候,也好像会分薄到一点温暖的阳光,
“睡吧,”一只手盖住燕拂衣的眼睛,“睡醒以后,就一切都好了。”
于是燕拂衣就真的听话地闭上了眼睛,他陷入一片甜暖的黑暗,不用担心道路通向何方,也不用担心前方的荆棘。
有人抱着他,都不让他脚落地,他们一起向前走,永远都不会再孤单。
开始有香气真的萦绕在鼻子旁边,透过薄薄的眼皮,有被过滤成暖橘色的光晕照在眼球上。
李浮誉一步一步,走得很稳,他们走下了那条仿佛永远没有尽头的窄窄小路,开始往宽大的主路上去,磨脚的砂石和冷风都被留在身后,发出不甘但无用的怒吼。
他们离那些肮脏的东西越来越远。
……李浮誉伸手,把床榻前的那扇窗又打开了。
燕拂衣的情况很平稳,在幸讷离施法之后,他的神魂便渐渐稳固下来,只要再温养一些时候,想来就能很顺利地放进准备好的身体。
神魂现在不会再怕冷风,不会再被外界简单的声响刺激,于是就可以开一扇窗,让阳光和花香都重新进来。
李浮誉知道,燕拂衣喜欢那些的。
他琢磨着,也许可以在院子里种上更多的花——芍药虽然美丽,但开花的时节太短,再过不久,就要看不到那些美丽雍容的花冠。
拥有着金仙的能力,李浮誉当然可以让院子里的任何花常开不败,但他记得很清楚,燕拂衣不喜欢这样。
燕拂衣喜欢的,是四季分明的节气,是什么时节就去做什么事,不要用不可违逆的外力扰乱人间生机。
燕拂衣不喜欢的,他绝不会去做。
李浮誉的手又翻过一页古籍,他看着那些字,心思却不完全在上面,而是像少年时上课开小差,时不时看一眼燕拂衣平静的睡脸,又想着还有什么花好种。
要又漂亮,又有香气。
想着想着,好像便对上一双漂亮的眼。
李浮誉的心脏蓦然漏跳一拍,他已经依着惯性把开小差的眼睛落回书上,然后才迟钝地意识到什么,又慢慢地、慢慢地调转视线,转向床榻。
燕拂衣果然又睁开眼睛,那双眼里还有些散不去的雾,但很专注地看着他,像是要在他脸上琢磨出一朵花来。
李浮誉呆在那,一时间忘了该干嘛。
一阵风倏然吹过,把无人翻动的书页吹得哗啦啦一阵响,可此时没人在意那个,李浮誉的手都不由离开了书,他很轻地呼吸,就好像怕吓走了一只停在花上的蝴蝶。
最终,还是燕拂衣打破了那仿佛凝固一般的沉默,很轻微的弧度——他的嘴角向上翘了一翘,眼睛又弯了一弯。
是可以信任的人。
有快活的声音在心底里告诉他:是母亲承认的人。
李浮誉的心就又一下子跳得很快。
他都能听见“咚咚咚、咚咚咚”的声音,像有什么很饱胀的东西,从里向外用力地撞击他的胸腔,把肋骨都撞得微微酸痛,却一点都不想停下来。
李浮誉咬了好久的牙,终于试探着伸出手,在燕拂衣的肩膀上碰了一碰。
是完全醒过来的燕拂衣,或许对他没有记忆,但如果抗拒他的动作的话,应当可以很明确地拒绝。
李浮誉很小心翼翼,动作轻轻的、慢慢的,但凡燕拂衣露出一点勉强或者不适,他就能像被火烫着一样,飞快地把手缩回去。
可是没有。
燕拂衣就那样看着他,深黑的瞳孔静静的,没有抵触,也没有害怕,那双眼睛甚至又弯了一弯。
李浮誉就握住那单薄的肩骨,很轻地叫了一声:“拂衣?”
他看到一点因此而生的茫然,心尖又不由一拧,不由加重一点力道,小心地问:“还记得我吗?”
长长的睫毛扇动了一下。
燕拂衣犹豫了一会儿,像是陷入什么艰深的思索,然后他又弯弯眼睛,很肯定地眨了一眨。
“……师兄,”他小声开口,声音哑哑的,像是刚从一场深长的噩梦中醒来,就见到自己相见的人,“师兄。”
“嗯嗯,师兄在。”李浮誉连忙答应,又往近凑一点,认真地看着燕拂衣的眼睛。
确实不一样了。
那竹子精,有点本事——先前燕拂衣每次醒来,李浮誉都从他的眼睛里看不见底,布满裂纹的灵魂被压制在最深的深渊里,上面盖满暗色的污泥。
可是现在,那双眼睛终于又重新清透起来,虽然还很脆弱,还有很多伤口,但只要能看到,就是好事。
李浮誉把窗又推得更开一点,好能看到园子里更多精心布置的景色。
“看看花,”他像邀功似的说,揽住薄得硌手的肩膀,把人软软的身体扶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身上,“看看春天,多漂亮。”
燕拂衣额上又渗出一点冷汗。
他感觉很疲惫,就像跑过了一段太多长的距离,因此连气都喘不太顺畅,身上也都酸软。
可心里很平静,靠在师兄身上,眼前一片美丽的繁花,他轻轻眨了眨眼,感到很满足。
燕拂衣只是有些想不起来,之前发生了什么,他又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但那好像不重要,一点都不重要,现在正发生着的一切,仿佛都是从前渴望过,却都不敢多想的美好。
第92章
渊灵站在瑶台院子外面, 挡住了他火急火燎的五师弟。
“你现在过去,添什么乱。”
“我怎么是添乱呢!”金霞真人很急眼地绕着他大师兄团团转,“我一千年没见过师尊了!再说, 我徒弟还在里面呢!”
渊灵:“……”
这个师弟被师尊一起从魔界带回来的时候, 也受了蛮重的伤, 被夜柳按着在屋子里躺了几个月,每天都在想方设法越狱。
可有夜柳镇压的时候,他不敢造次,现在夜柳把注意力放在瑶台这里, 这人自己的伤好了没两天, 就又开始作妖。
不过比起这个, 渊灵更想知道,再一次见到那个被单方面收下的“徒弟”, 五师弟会是个什么表情。
“他不会当你徒弟的。”渊灵意味深长地说, “死了这条心吧。”
这么说就太过分了!
金霞对他大师兄怒目而视:“我们在魔界的时候,他已经答应了。”
渊灵:“先不论真假——就算他答应了,师尊也不会答应。”
“这关师尊什么事!”金霞大惊失色,“不对, 难道老登见猎心喜, 要跟我抢徒弟!”
渊灵:“……”
金霞越想越有可能:“在魔界的时候他就怪怪的……对,小师弟有跟你们说吗?那个时候我就看见师尊的魂儿飘在小燕子身边了,不过那时候他好像失忆了, 不记得我。”
他露出有几分阴险的笑容:“我可是亲眼目睹了他怎么对小燕子嘘寒问暖,这才一千年, 他怎么对得起剑仙!”
“不成,来年天祭,我要把这事儿烧给剑仙。”
渊灵:“…………”
他好像有点明白为什么, 小师弟会对“安排五师兄”这件事,避而不见了。
渊灵强行转移了话题:“我听说你去山门口闹事,怎么,见着‘那些人’了?”
金霞立刻露出愤怒的表情:“那些人渣,怎么还有脸到不弃山来,要不是怕刺激了小燕子,真想把他们都打包了去喂六师妹的灵兽。”
渊灵微微眯起眼睛。
金霞:“那个问天剑疯疯癫癫的,门口弟子拦着他,他竟一意要闯进来,李清鹤也跟着凑热闹……我当年怎么就瞎了眼,会把这么一个冒牌货收进了山门。”
“无所谓,”渊灵轻道,“这些事你来处理,打不过的话,就叫小师弟一起去——不要让一点声音传到瑶台来。”
金霞摆手:“当然,当然,这点事情我还是能做好的。”
他终于停住围着大师兄转圈的脚步,叹了口气:“不让进算了,真是伤心。”
金霞想了想,开始从乾坤袋往外掏东西,掏来掏去索性拿出另一个乾坤袋,把那一大堆东西通通装进去。
“那大师兄,你把这些帮我带给小燕子,都是些好吃的好玩的,师尊活了那么久,都快活成一尊不食人间烟火的菩萨,想来一天就知道弄些丹药,用些灵力,不会用这些哄小孩子的好东西。”
渊灵顿了顿:“他……守夜人,也并不是个少年了。”
“可他几乎就没有当过正经的少年啊,”金霞说:“孩子小时候受过罪,小小的就会看着很老成,但其实一直都没有真正长大的,心里总还住着小孩子,很容易受到伤害——不信你看小师弟。”
渊灵听着有几分道理,这次没有拒绝,从他手中接过小小的袋子。
“所以。”
刚正经了片刻的金霞又凑到大师兄耳边,鬼鬼祟祟地问:“小师弟不告诉我,师尊为什么对小燕子这么亲近,剑仙不能真会生孩子吧?”
渊灵神色一滞,默默摸出一根晶莹剔透的丝线。
金霞立刻向后跳去,夸张地捂住自己的嘴。
“我不问了,不问了,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的好嘛,我懂我懂。”
“好好说话嘛,别用傀儡术啊!我不想再在众目睽睽之下跳进不老泉洗澡了!”
……
李浮誉扶住燕拂衣的肩膀,带着他慢慢下地。
燕拂衣没有说出口,但他就是能看出来,他很想去外面看一看,或许近距离闻一闻花草的清气,或许用手摸一摸柔嫩的花瓣。
小问题,安排。
“会痛吗?”
燕拂衣在尝试自己站起来的时候晃了晃,李浮誉马上很紧张地加了点力气,恨不得用法术让人悬浮起来。
“如果痛,要跟我讲。”李浮誉很认真地叮嘱,“有任何事,都要跟我讲。”
“记得吗?师兄是可以信任的人。”
燕拂衣眼里是很柔软的神色,他很乖地点了点头。
但身体还是僵硬的。
他痛过太久,那痛又太烈,以至于身体简直已经习惯了那样的痛苦,在如今完全被治愈后,仍然残留着不正常的幻痛。
燕拂衣知道这不对,他明明很健康——他已经答应了他娘,要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地活下去。
李浮誉让人整个靠在自己身上,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借助法力。
神魂虽然已经很稳,但他不想出一点差错,不想让燕拂衣在还没准备好的时候,受到一点不该有的惊扰。
因为贴得太近了,李浮誉能够感到那清瘦的身体微微的颤抖,感到因为冷汗而造成的潮湿,燕拂衣很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身体,可仍是僵硬而冰冷的,像一只被勉强粘好的玉瓶。
李浮誉生怕他一个不稳,走着走着就又碎掉。
他把燕拂衣整个人圈在怀里,让他一点一点调动自己的肌肉。
可不知为什么,李浮誉总微妙地感觉,他这样做之后,燕拂衣好像更僵硬了。
那只无力地垂在他胸前的手,甚至做出有点疏离礼貌的姿势,将他往外推了推。
他意识到这件事的同时,就好像有一道冰冷的雷,从天空一直劈到了头顶。
“……月亮?”李浮誉的声音在抖,他很轻很轻地问,“我让你不舒服吗?”
燕拂衣的眼睛里有些茫然,他慢慢眨了眨眼,偏移了一下视线。
他一时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看师兄的表情,好像因此有点受伤了。
怎么可以伤害师兄呢?
“不……”
李浮誉几乎要绝望的时候,终于听见微弱的声音伴随气流,被那双苍白的嘴唇念出来。
“不该,这样。”
燕拂衣不是太有力气说话,但还是试图断断续续地表达:“我自己,自己可以走。”
原本悬在半空的心,好像被粘浆缀上的气球,忽悠忽悠的,一点点沉到谷底。
李浮誉的一只手在燕拂衣背后,攥得骨节发白,他明白自己心底涌上的那种火焰是什么,可又实在不敢深想,更不敢让火焰泄露出来一点,很怕把怀里的人灼伤。
李浮誉想了想,用很讲道理的语气,慢慢地跟燕拂衣说。
“可你现在很虚弱。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扶着你,帮帮你,师兄帮你,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
“你就把我当做一根拐杖,或者一只神兽,”李浮誉的脸色也白了,但声音还努力显得很快活,“我负责看着你不摔倒,摔倒就会受伤,你一定不想受伤。”
是的。燕拂衣愣愣地跟上他的话,心里想:我不能受伤。
他现在并没有太多的逻辑思维,去处理哪怕是自己的每一道幽微的想法,只能跟着那些浅表的指令,很容易被带偏。
李浮誉这么说,他便觉得很有道理,于是心安理得得靠在师兄身上,并告诉自己,还能再靠一会儿。
好像从……从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即使知道是不对的,燕拂衣心知肚明,自己也会因为这样靠近师兄而窃窃欢喜。
但那是不对的。
燕拂衣一时想不起来,那为什么是不对的,好像与一些争吵、一些痛苦的往事有关。
师兄在与他的父亲争吵,他们吵得很激烈,甚至动了手。
过后燕拂衣远远站着,看见师兄站在一片竹林里,晨雾沾湿了他的肩膀,他站在那里,整夜都没有动弹。
燕拂衣也跟着站了一夜,他那时好惶恐,很怕因为自己的原因,让师兄和他的父亲之间出现什么问题——他们可是血脉相连的亲人啊,应当是世界上最亲的人。
太阳出来以后,他就想悄悄退走,但还没来得及动弹,师兄一转身,就看见了他。
一身白衣的青年站在光里,连肩膀上都好像铺着灿烂的光晕,他脸上本有些郁色,看清是燕拂衣之后,那些乌云就全被阳光驱散了,对他露出很惊喜的笑。
师兄走过来,用力地捏了捏他的后颈。
燕拂衣身上还有伤,他刚被李安世惩罚过,衣服盖着的身体上青青紫紫,李浮誉的手一挨上来,他就痛得一颤。
李浮誉的脸色就变了。
他的眼中像聚起了电闪雷鸣,极其阴沉,极其不甘,想要随手杀个什么人才能解气。
可碰到燕拂衣的视线,又得强做温和,用光风霁月的表象把那些阴暗的杀气都压下去。
“对不起,月亮,”李浮誉说,“我早该带你走。”
燕拂衣看进他的眼睛里,他好像从没见过师兄这个样子,因为什么事情而很痛苦,栗色的瞳孔里燃着火海。
他不想让师兄那么痛苦。如果可以的话,燕拂衣不希望任何人因他而痛苦。
……但有人对他说过,他离师兄太近,好多人都会不开心。
那些画面已经太远,思绪中又有一片仿佛覆盖了一起的薄雾,燕拂衣又想了一会儿,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想不起来师兄和掌门为什么要吵,为什么会不开心,也想不起来为什么在他心里,牢牢地记着,不可以离师兄那么近。
他想得有点头疼,于是任性地把这个问题放下,准备晚些时候再去想。
这样,在这段短暂的偷来的时间里,他就可以先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好好跟师兄待在一起。
他们走进一片春光的园子里。
园子里的花开得正好。
瑶台是整个不弃山仙灵之气最为浓郁的地方,外界修士们传言,若在这里修炼,速度能有外面的十倍百倍之快。
可现在,这大片大片的仙灵之气里,只养着一位已经无需再简单累积灵力的金仙,一个根本没办法修炼的神魂,谁都用不到。
灵力累积着,无处可去,于是只能用来养花。
李浮誉种下的花都是凡种,但架不住生长环境过于超群,一朵朵被滋养得容光焕发、灿烂锦绣,花瓣上仿佛都葳蕤生光。
这些花随意摘出去一朵,未必比上等的仙草灵丹效果差。
可现在它们就只是装饰,李浮誉扶着燕拂衣,让他慢慢走到一片花田中间。
接着随手召来软榻,让已经没什么力气的人能舒服地倚靠在上面。
就这么一 小段路,就已经耗费了燕拂衣好多力气,他呼吸有些急促,被扶着坐下时,脚步已经有了微微的不稳。
李浮誉用自己的肩膀给他当靠背,一点一点用轻柔的力道,揉捏那双轻轻颤抖的腿。
他的手是温热的,带着一种健康而灵力充沛的生命力,那种力量传导到神魂身上,让燕拂衣垂了垂眼帘。
好不容易舒服一点,他便开始犯困。
可他又不想睡。
感觉已经睡了很久很久,现在应该醒着,醒着才能看到这么美丽的风景,才能看着让他安心的人。
如果沉入进梦里去……
燕拂衣无声地打了个哆嗦。
他说不出来,梦里究竟有什么特别可怕的事,但本能就是这么告诉他,那里特别特别可怕,再也不要去。
李浮誉的手法很专业,过了一会儿,已经明显感到燕拂衣僵硬的肌肉松缓些许,苍白的面部甚至出现一丝润色。
他暗中紧咬着的牙关,也松开了。
他很安静地靠在软榻上,看看天,看看花,似乎很安静,像一只冬天偷偷摸摸跑出巢穴的小动物,看什么都新鲜,却还随时准备着缩回去。
暖暖的风静静吹着,拂动了长长的发丝,燕拂衣盯住一株开得很盛的鹅黄色芍药,心里想着,不知道不同颜色的花,会不会有不同的味道。
他突然嗅到一股很近很近的香味。
神魂明显惊了一下,连忙抬起到处看的眼睛,然后发现,一簇柔嫩的花瓣就蹭在他颈侧。
李浮誉将那朵盛开到最好的月色花冠在燕拂衣发间比了比,趁他不注意,将花梗与发丝一起别在他耳后。
如他所料,容色与花色同辉,令人目眩。
尤其是看见燕拂衣抬眼,像是愣住了,却也没有害怕,他很慢很慢地抬起一只手,摸了摸耳边的花瓣。
“漂亮的,”李浮誉低声哄道,“香香的。”
燕拂衣只是摸了摸,胳膊便有些没力气地垂下来,但他微微眯起眼睛,那双狭长上挑的弧度,闻言便弯了一弯。
不是之前那种,无所适从的时候惯性摆出的笑脸,月亮一样跳跃的笑意在他眼中也浮现,他翻转落在膝盖上的手掌,对着李浮誉摊开了手。
李浮誉马上振奋起来。
“什么?”他一边猜,一边观察着燕拂衣的表情,“要花吗?”
那双眼睛里的笑意就更深了,燕拂衣攒了攒力气,然后用力地点了一下头。
李浮誉就也忍不住跟着笑,他根本抗拒不了这样的燕拂衣,心绪都被他一个最微小的动作牵动,忽悠忽悠地乱转。
他低下头,在满地的花里很认真地选了选,找到那株燕拂衣刚才注意过的鹅黄色。
硕大的花冠终于如愿到了燕拂衣掌心里。
他很认真地盯着那朵花看,凉滑的发丝从颈侧垂在腰际,上面似乎也沾染了淡雅的清香,发梢拂在李浮誉掌心,很痒。
那确实是一朵太过美丽的花儿,花冠有掌心那样大,重重叠叠,有着令人见之心喜的鲜嫩的黄色,蕊心儿却红红的,像从朝霞中升起的一轮耀阳。
李浮誉有点被晃了眼,他看着燕拂衣捧着那朵花,笑意浅淡,无忧无虑,正在恢复健康。
他的心因此胀得满满的,简直想不到还有什么更幸福的事。
即使拼上他的命,也绝不会再让任何事破坏这样的情景。
一朵花被轻按在李浮誉脸上。
他从那种飘忽的感觉中清醒过来,发现视野被挡住了,过近的花冠充斥着他眼前,连鼻子里都是一时间浓郁起来的香气。
李浮誉愣了一下,那花儿又掉下去,燕拂衣看着他,拿着花,似乎有点歉然。
他的小月亮垂了垂睫毛,很不好意思地低声说:“歪……歪了。”
李浮誉福至心灵,突然反应过来。
燕拂衣的手又无力地垂在膝盖上,他现在的身体只是堪堪没有散架,就连对普通人来说最简单的动作,做起来也有些勉强。
但没关系。
“没关系,”李浮誉说,“师兄帮你。”
他就握住那只瘦削的手腕,触手温凉,燕拂衣僵硬了一瞬,这次却没有抵抗。
李浮誉于是放心地用了点儿力,牵着他的手抬起来,扶着那朵还被握在掌心里的花。
他握住燕拂衣,让他一起,把那朵花插在自己襟前。
深黑色的瞳仁静静亮了亮。
李浮誉抚摸了一下他的发顶,又一路抚过长发,按在背上,轻轻拍着。
他说:“很漂亮,谢谢月亮。”
燕拂衣这次很放心地窝在他怀里了,那张脸上表情依然不是很多,但李浮誉能读出很高兴的意思。
柔软白皙的脖子垂在他肩上,燕拂衣碰了碰那朵几乎要碰到自己鼻尖的花,又碰了碰,像是很满足。
然后他的眼皮终于又坚持不住地沉重起来,这一次,燕拂衣很放松地接受了那股柔软的倦意,未加反抗,便被拉扯进一场温柔的睡梦。
梦里也很暖。
没有刚才担心的那些噩梦,没有挥之不去的痛苦和阴霾,他沉在一片温热的水里,飘飘荡荡。
有人托举着他的背,是最可以放心的人。
因此可以安心睡去。
李浮誉维持着那个最让怀里人舒服的姿势,一动不敢动。
燕拂衣躺在他怀里,就像是落在眉梢的一片雪,那么轻,那么薄,好像稍不注意,就会被阳光或人类的体温化去。
李浮誉就看着他的睡脸,好像怎么看都看不够。
他不在燕拂衣身边的那些年,时间在那张脸上残忍地雕刻出了棱角,现在的燕拂衣,看上去与十八岁时变化并不大,但只要用心去看,轻易便能看出眉梢眼角之间,深藏在熟悉线条下的料峭春寒。
但还好现在,月亮又落在他怀里了。
李浮誉轻轻碰了一下燕拂衣的睫毛,那长长的眼睫微微地颤,可主人睡得很熟,一点都没有被打扰。
在这些年里,燕拂衣曾有几次,有过这样放松惬意的深眠呢?
李浮誉用力去想,哑然发现,似乎一次都没有。
他总奔波在路上,总在竭力让自己维持清醒,因为总是承担最多的那个人,要顶在最前面的那个人。
以至于都忘了,人总该休息。
李浮誉指尖缭绕出金色的灵力,往那深沉的梦境里,又加进去一束光。
从今往后。他想,光明要永远在你梦里。
……
相阳秋的心头倏然一跳。
他在一片血海便停下来,抚住自己的心口,眉头深深皱了起来。
这感觉……之前从未有过。
身为魔尊,相阳秋从不觉得自己身体会出什么问题,从诞生有意识开始,他唯一感觉到的心跳,就是与燕然在一起的时候。
可燕然死后,那颗不知是否与人类同为血肉的心脏,便再也没有跳过。
但现在,不容错辨的,在他胸腔中来回鼓动,散发出那种酸软情绪的,就是一颗属于人类的心。
相阳秋似有所觉,豁然抬头,望向远方的云端。
是不弃山的方向。
他想:莫非是……燕拂衣,出了什么事?
但不应该,那孩子现在处于应玄机的庇护下,应玄机那人招人嫌,但看他那日的反应,是有把人护在心里。
相阳秋想不出来,自己的儿子,是在何时与不弃山开山老祖建立了那样深厚的情谊。
但他不知道也正常,毕竟在燕拂衣生命成长当中,除了五十年的痛苦,他什么都没有带给过他的孩子,也从未陪在他身边过。
相阳秋闷哼了一声。
那颗不常用的心脏更酸疼起来,竟比前些日子,他最疯狂的时候,去乌毒体验燕拂衣曾受过的那些苦刑时更甚。
相阳秋咬着牙,没有理会自己应受的惩罚,抬手一挥袍袖。
血海咆哮着翻腾起来,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然后就像被人用一把大刀劈砍下去,生生朝两边分开,裂开一个深不见底的狭谷。
一个乌黑坚固的刑架,从海底缓缓地升了起来。
几天前还清贵无匹的魔界少尊,双手悬空被吊在刑架上,黑发全被血腥沾得湿透,在身后糊成一团,粘稠的血水不断从他身上滴下来,也不知是血海中被带起的波涛,还是从遍体鳞伤的身体中流淌出来。
相钧耷拉着头颅,无声无息,看不出是死是活。
魔尊一弹指,一道血光被打入相钧胸口,他全身一震,缓缓醒了过来。
“被一刀刀拆成碎肉,又被血海生生弥合起来的感觉……”
相阳秋对着他灵魂的一部分,流露出残忍的冷酷表情:“好受吗?”
相钧费力地抬眼,竟然牵起嘴角。
他放弃了曾经的那些谨小慎微、虚伪讨好,看着原本以为也是他父亲的男人,露出一种几近癫狂的笑。
“我才知道……”他说,“我是你……分裂出的神魂。”
已经快看不出原本英俊容貌的青年桀桀笑起来:“所有你亲手施加的伤害,你都得等比遭受同样的痛苦。”
“不如问问自己——好受吗,”相钧舔了一下唇角不知是谁的血,“‘父亲’?”
第93章
相阳秋眉头都不皱一下, 凌空而起,悬停在相均边上。
青年抬起头来看他,与他肖似的眉眼, 看起来那么可恶。
“不许这么叫我——”
“父亲, ”相钧讽刺地笑, “你还没找到能杀死我的方法吗?”
骨肉被生生撕裂的疼痛无时无刻不在身体中流窜,相钧喘息着,却只觉得可笑。
他从前曾以为,自己是堂堂魔尊生命中的一个污点, 是他可能在无意识的时候, 犯下的一个错误。
因此在被告知了燕拂衣的身世, 与自己体内所流着的血时,害怕被抛下的恐惧、生来不同命运的不甘、与出人头地的巨大野心一起翻涌, 让他只犹豫了半个晚上, 便用了迷烟,偷走那枚吊坠,偷走了属于燕拂衣的身份。
这么做是错的。
相钧从一开始就知道,也不避讳这一点, 他知道自己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燕拂衣, 如果可以,除了生命,他愿意用任何东西偿还。
可对于魔尊, 他除了深深的忌惮,从无半分愧疚。
相阳秋才是一切的源头, 他才是那个最先做错事的人——相钧觉得,从某种方面上讲,燕拂衣自己, 也不会希望拥有这样一个父亲。
就像他,也不希望。
最最可笑的是,到头来,相钧所自以为的一切都是错的,他竟并非那个人的儿子,而是那个人的“一部分”。
他没有娘。没有一个可以中和掉罪恶血脉的凡人母亲,没有一个会从出生起就无条件爱着他,期盼他长成一个好人的人。
所以。相钧想:我不是个好人,这是很正常的事。
但世上所有人都能斥他狠毒,厌他虚伪——相阳秋自己,又凭什么呢?
他们本都是出生于泥沼的怪物,同为一体。可相阳秋自己生出了心,开始厌恶这一部分污浊的恶魂,就硬生生将他撕下,成为另一个来这尘世受苦的生命。
他凭什么这么擅自决定?又凭什么还来谴责被他抛弃的魂魄?
相均挑起眉梢,他样貌本就是那种刻薄的英俊,这样沾了血,又满不在乎的样子,就仿佛将浓浓的嘲讽全都蕴含在眉眼里。
“你如今来怪我,”相钧轻声说,“想想你自己又做了什么。”
相阳秋深吸一口气,压住胸口翻涌的气血,没有答话。
相钧问的,他最清楚不过。
或不如说,这些事从未离开过他的脑海,从那一日之后的每时每刻,他都在痛苦中煎熬,试图用肉|体的苦难稍稍减缓灵魂的崩溃,却收效甚微。
他对燕拂衣做了什么,那些东西想都无法想,被层层禁锢在记忆的最深处,碰一下都会痛到眩晕。
找到相钧以后,相阳秋第一时间就施了夺魂之术,从另一个角度,事无巨细地翻找了他与燕拂衣有关的全部记忆。
那时五蕴翡都不曾记录过的,属于他的孩子,曾经幼小的时光。
还那么年幼,那么稚嫩,就已经很坚强。
……小小的燕拂衣就已经会把伤口藏在衣服下面,努力不让人操心,也会把珍贵的食物全都让给两个“弟弟”,骗他们说自己早已经都吃过。
他们一起走过那样多的城镇,也在夜晚,聊过那么多孩子间幼稚的话。
燕拂衣宽慰了从噩梦中惊醒的“小真”,一下一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他说,娘还在的时候,每晚都会这么哄他入睡。
他说,他也没有爹,但听娘说,他爹也是一个很善良很善良的人。
小真很奇怪:“那样的话,他怎么会抛下你娘和你呢?”
小燕拂衣也不知道,他的笑容顿了顿,好像有无形的耳朵在头顶上垂下来。
然后他努力想了一会儿,说:“他一定也很痛苦、很不想那样做。”
幼童回忆着母亲曾断断续续说过的话,在深夜漏风的破庙里,跟另一个狼狈的孩子说起他编织的梦。
“我想,他一定是个很强大,又很心怀苍生的英雄,因此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有更重要的东西要保护。”
小燕拂衣抱着膝盖,编得很认真:“那样的话,我们就原谅他了。”
小真抿一抿唇,没有说话。
燕拂衣眯着眼,火光跳动在他脸上,染出一种很温暖的快活。
“我长大以后,也要当个大英雄,”孩子白皙的脸颊有点红了,但仍很坚定,“保护好多好多人,种下好多好多花。”
小真问:“为什么要种花?”
“因为娘喜欢,”小燕拂衣笑起来,“她看到好多好多花,就会很开心,开心的话,也许就会回来看看。”
他的笑好有感染力,连昏暗的破庙都好像因此一亮,小真愣了一下,也跟着笑起来。
……
相阳秋头疼得厉害,他试过各种方法,始终都无法消灭相钧,这从自己身上分离出去的一部分,仿佛也具有了属于他最强大的能力,不死不灭,怎么都干不掉。
很奇异的,千年之后的魔尊,开始烦恼与千年之前的那些金仙们,相同的事。
“我倒是有个主意,”没想到,相钧竟还敢主动开口,他睨着相阳秋,用那种有点疯狂的语气说,“既然你我本为一体,不如……再将我收回去啊。”
相阳秋某中深冷,只是动动手指,相钧便又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被悬吊着的身体颤抖许久,才又堪堪喘过气来。
相钧低低地笑起来:“怎么,无所不能的魔尊,也会害怕吗?”
他的眼眸不知何时也变成了赤红色,像两颗携带诡异诅咒的宝石,牢牢钉在相阳秋身上。
“你在怕我,”相钧轻道,“你怕压制不了我,怕我这个被分出去的外来者,再进入你的身体之后,占据了上风。”
“你引以为豪的爱竟如此浅薄,还怕胜不过区区一个恶魂的执念吗?”
血海翻涌,整个空间中都充满了肆虐的强大魔气,任何一个尊者之下的修士站在这里,怕是都会被那罡风撕成碎片。
而在风暴的正中央,两个男人相对而立,他们明明有着截然不同的长相,又一个安然站着,一个被锁链穿透,可一打眼望去,却仿佛融为一体的阴阳鱼,在波涛中流转,完全分不出彼此。
相阳秋突然轻声说:“你曾有过机会的。”
相钧面上原本全是邪肆,可听见这一句,却突然有些发愣。
他仿佛意识到相阳秋要说什么,蓦地挣动了一下,将锁链拉得哗哗响。
“你懂什么叫机会!”相钧嘶声道,“你以为——”
“我当时听说有疑似燕然血脉的行踪,赶到那座小城时,想的是,谁能让我找到他,我保他一辈子的荣华富贵。”
相阳秋慢慢地说,他语气很平静,似乎在说什么事不关己的话题,可手在袍袖中紧攥成拳,要撕裂掌心。
“这么多年,凡是提供有关她的线索,不论是人是魔,全都得到了他们想要的一切。”
“即使带来的是错误的信息也没有关系——深渊所有魔都知道,我喜怒无常,可唯独在这件事上,从不发火。”
“我不敢赌,”相阳秋说,“因为恐惧而被藏下的一条模棱两可的线索,会否就是最关键的那一个。”
他说:“我与天道相搏,运气一向不怎么好。”
所以,不论当年的小真想要什么,比起冒名顶替,再日日活在恐惧里,其实若不那么做,他会得到更多。
燕拂衣若真成为魔界少尊,那当然好。
相阳秋明显会更喜欢那个真儿子,而他便是少尊最好的朋友,修炼上的资源一点不会少。
燕拂衣若从最开始便抗拒,那也无妨。
相阳秋是不忍心勉强他,也不会伤害他的,那时相钧再做一个从中调停的角色,也总不会比现在更差。
甚至,如果他什么都不做,就那么把听到的消息都烂在肚子里,一路跟着燕拂衣,前往昆仑山。
那么以他的天赋,不难成为一个名满天下的正道少侠,便是一朝堕魔,也与百里神一样,会从开始就获得应有的地位与尊重。
可他偏偏选了最糟糕的一条路。
没有人逼他,没有人替他,会有今天的结局,全都是他自己选择的。
相阳秋走近剧烈颤抖的相钧,一只森白修长的手张开五指成爪,按在他血肉模糊的头顶上。
“我当然会吞噬你,如果这是唯一的解法。”
相阳秋深红的瞳孔中似有旋涡在飞速旋转,魔气翻腾着鼓起他的袍袖,发丝飞散,血海中猩红的液体一震,突然开始以惊人的速度减少,凝聚成一条极深、极亮的血丝,都往相钧眉心钻去。
“我会打碎你的神识,消解你的灵力,哪怕拼着让这一部分魂魄消散不要,也不会再留着你。”
相阳秋说:“我的罪孽,我自己来赎。”
……
金霞带着一群高阶弟子,站在山门之前。
那些弟子各个手持高阶法宝,摆出严阵以待的架势,凛然气势隔着很远都能感受到。
他们虽然都不过是元婴的境界,可都修炼了不弃山最核心的心法,与护山大阵一起联合起来的时候,便是尊者,也未必能成功闯进来。
金霞于是很有底气地站在最前方,驱赶冥顽不灵的几个人。
“都走走走,师尊可没空见你们,更别想见到小燕子,别脏了我徒儿的眼。”
“真人,”商卿月上前一步,放低姿态道,“我们别无他意,只是想见见他,看看他还好不好,与他说说话。”
金霞被这伪君子的话恶心得一哕:“他好不好?你觉得,他从那种地方被救回来,现在状态会很好?”
商卿月面上一滞,几乎是哀求道:“拂衣是我的徒弟,他若受了伤,也定然很想见我。我不求其他,只求您与他说一声,师尊在这里。”
“今后,师尊会护着他。”
金霞:“……”
他几乎要气笑了:“如今不是你全天下发檄文的时候了?”
“做他师尊,你也配!”
商卿月讷讷的,说不出什么有用的话,可也不甘心就那么离去。
他不是没想过硬闯。
可不弃山的护山大阵好生厉害,这五十年余间,他自己又心有杂念,无心修行,功力虽还没有减退,但也万不可与从前灵台清净的问天剑尊相比。
这几十年间,商卿月忙于在各大门派奔走,那些无处不在的窃窃私语与鄙夷的眼神,无时无刻不在摧折他的傲骨,他已经尽力不去在意,可仍做不到全然无视。
从前清高自傲的问天剑尊从未想过,千夫所指,竟是这样难受的事。
碍于他尊者的实力,各大门派总算在表面上仍能对他保持尊重,但那些同一等级的尊者,便完全不假辞色了。
除不弃山外,第一个在明面上与商卿月闹翻,禁止门下弟子与他往来的,是万丈点星斋。
万丈点星斋的老道尊从来最是嫉恶如仇,当年在仙魔战场上,便是他首先帮着燕庭霜,将“心狠手辣”的问天剑一掌打得吐了血。
他门下首席弟子桓永,更是从来以燕拂衣的知己自诩,即使当年燕拂衣被打压得最厉害的时候,桓永也在不厌其烦地向他认识的任何人解释,燕拂衣不会是昆仑檄文中,所描述的那种人。
只可惜,一切发生得太快,他也没来得及找到燕拂衣,对那个人说上一句:我相信你。
昆仑的那一大堆腌臜事爆出来以后,这脾气火爆的师徒二人,都险些气得杀上门去——尤其再牵扯到李安世当年使计娶到手,又很快香消玉殒的点星斋圣女。
她是庄和光最漂亮的师姐,也是桓永的亲姑姑。
若不是修真界还笼罩在魔族入侵的阴影下,恐怕万丈点星斋,就要亲手掀起一场门派大战了。
商卿月在这种情况下找上门去,自然是自讨苦吃。
昔日的问天剑闭了闭眼,想把那种逐渐累积的羞耻感从脑海中驱逐出去。
“我……”商卿月低声道,“我必须要见到他。”
金霞没了耐心:“那就问问我这些弟子的宝贝吧!”
在他身后,将近百位元婴弟子已拉开阵势,金色光芒威严地萦绕在整个大阵上空。
不弃山山门前原本还有些其他修士,此时也都很有眼力见地跑开了去。
只留下一个人。
李清鹤从商卿月身后走出来,冷道:“师叔,如今这种情势下,还有什么可隐瞒的。”
如果说商卿月只是失去了一身清华,那么李清鹤,与从前相比,变化就太大了。
他的一只眼睛被眼罩遮住,露出来的另外半张脸上,也有不少刀疤。
完全不同于过去的华贵艳丽,李清鹤站在那,红鞭缠在腰间,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浸饱鲜血的利刃一般的阴郁。
金霞厌恶地看了他一眼,别开眼睛。
可李清鹤还是对他拱手行了礼:“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尊,徒儿不肖,还望您见谅。”
金霞狠狠甩了甩袖:“我从不曾想收你,滚远一点,莫要叫我。”
李清鹤一哂:“我自是知道,您心中只有拂衣师兄的。可如今,您却不知他被缺失了什么东西?”
金霞终于豁然转身,死死盯住他:“你说什么?”
“我们要见他,”李清鹤娴熟地负手而立,与金霞谈条件,“无论他此刻伤得多重,想必补全所缺失的,都于病愈有益。”
李清鹤不去看他过去师尊的脸色了,转头看向商卿月,目光沉冷:“师叔,你说对不对?”
他那么平静,从声音到表情,倒比阅历更丰的商卿月表现得更沉稳。
可若仔细看,便能看出平静表象下隐藏的癫狂。
李清鹤的瞳孔很亮,亮到有些诡异起来,他站在商卿月身前,倒更像是两人之间的主导者。
商卿月用颤抖的手抓住袍袖,看上去竟有些无助。
“清鹤,我、我不想……”
“不想在这里说出来?”李清鹤笑道,“你当年做得出,如今还怕说吗?”
金霞察觉到什么,狠狠皱起眉头,却还是把将要爆发的脾气吞了回去。
“什么东西?”他看看商卿月,又看看李清鹤,“你们把他害成这样,究竟有多不要脸,竟还要用他的健康相要挟?”
他问:“他究竟有哪里对不起你们?”
李清鹤的瞳孔重重颤了颤,他的眼神不肯与金霞对上,好像那样就能否认他的质问似的。
他……他只是想见到燕拂衣,想亲口对他说一句:对不起。
他有什么错?他已经做了那么多事,赎了那么多罪,甚至逼着商卿月一起来,要把当年拿走的东西还给他。
他已经尽力在弥补了!
李清鹤硬邦邦地道:“我们是为了他好——”
金霞气得手抖,正要狠狠骂回去,忽然听见一阵风声,穿过林海松涛而来,他心中如同被拂尘扫过,突然一清。
一个身穿道袍的的身影,落在隐隐成对峙之势的两方之间。
谢陵阳背对着金霞,淡道:“大师兄不是说,打不过就叫我?”
金霞:“……谁打不过!哪有打不过!我们金霞峰的阵法超厉害的好吗!?”
谢陵阳并不多言,清瘦的手指执着拂尘,像给植物洒水那样,向前方一扫。
无数绵密的白丝突然之间喷涌出来,见风狂涨,在空旷的林地间顷刻间组成两个巨大的茧,将商卿月和李清鹤牢牢控制在中间。
还有细小的丝线凝成针状,威慑性地停留在他们恐惧收缩的眼珠近前。
谢陵阳仍是那副清清静静的道长姿态,衣不染尘:“现在可以好好说话了吗。”
他看向一动不敢动的商卿月:“问天君,你偷了燕拂衣的什么东西?”
……
李浮誉就着烛光,一字字地给燕拂衣念古籍上的记载。
自从燕拂衣好些了以后,除了在园子里看花,他们便会一起读读那些书——多数时候都是李浮誉来念,燕拂衣便静静地听。
他也很想自己看,可师兄不许,怕他会太累。
他们便约定着,燕拂衣可以不用人扶着,能自己绕着房间走一圈的时候,就能自己看书了。
师兄对他保证,等他们把这一屋子的书全部看完,会有一个很大很大的惊喜。
燕拂衣好期待。
他不知道那惊喜是什么,但很轻易地被狠狠勾起了好奇心,每天都在琢磨,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才会让师兄露出那种讳莫如深的神情,眼中却藏不住亮闪闪的笑意。
原本很空旷的卧房里,到处堆着的都是书卷,从上古时期保存很完整的卷轴,到这几年修真界才流行起来的、能把一整本书刻印进去的小小的符石,高高低低、错落有致,把目之所及都填得满满当当。
谢陵阳听从师尊的安排,把不弃山藏书阁上下捋了一遍,但凡与肉身复生有关的记载,全部都搬来了瑶台。
李浮誉看书很快。这是成为金仙的其中一点好处,对于许多卷轴,他只需用神识扫过,便能将其中的东西,都一丝不差地记进脑子里。
但想要得出结果,却尤为艰难。
燕然不是燕拂衣,没有一个曾属于金仙的魂魄,当年能侥幸被保下,又藏进冰晶,多少也有种种机缘巧合的帮助。
恰好那冰晶是她为冰系的爱人所做,其中融合了一点相阳秋的本源之力,又恰巧是相阳秋燃烧神魂,保住她没有当场消散。
但即使如此,前些日子相阳秋生生捏碎冰晶,也给了其中温养多年依旧孱弱的魂魄重重一击。
若不是李浮誉当时也在场,又受到应玄机身体的“召唤”,他们两个,一个都活不下来。
如今想要她复生,首先最重要的,就是找到一具能容纳神魂、不产生任何排斥反应的身体。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藏在瑶台最深处、那具等着给燕拂衣用的肉身,是当年得知谢九观的计划之后,应玄机耗费了无数天材地宝,又在其中融入了谢九观本人的心血,才生生造出来的巧夺天工之物。
然而如今,就算天材地宝仍能凑齐,却缺少了燕然本人的精血。
精血为肉身之本,若与魂魄不能相容,便极易生出排斥,甚至会对魂魄造成更大的伤害。
以燕然魂魄的强度,他们连一次失败的机会都没有。
怎么办呢?
退而求其次的话,没有她本人的血,至少也要有血脉至亲的血。
可是如今,燕然的生父紫薇老祖已死,燕拂衣的身体也已经消散,燕庭霜……李浮誉愣了一下,才想起这个几乎已经陌生的名字。
他都差点忘了,还有这么一个人,就好像他从没存在过,燕拂衣自始至终,都没有过一个血脉相连的兄弟。
是《传承》的副作用。
李浮誉阅读了那么多不弃山珍藏的典籍,对于这独门秘法的使用规则,自然心知肚明。
可即使他用金仙的神识强度,硬生生突破法则,想起来了这个人,燕庭霜的血,也是不能用的。
他违规用了《传承》,背弃污染了血脉,连天地法则都不再认他是燕拂衣的亲人,自然也就不是燕然的亲人。
那还有谁?
李浮誉冥思苦想,这是他多日以来,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除了至亲血脉之外,其他想法都太过冒险,他实在不敢用。
一根手指打断了他的思路。
李浮誉回过神,发现燕拂衣正抬起一只手,很认真地戳在他眉心。
“……”李浮誉连忙把正在思索的问题放下,捉住那只冰凉的手,用温热的掌心搓了搓,“怎么了,月亮?”
他一边问,一边回想燕拂衣的动作,连忙舒展了眉眼。
“没关系,我没有遇到很不好的事,只是在想事情,所以皱了眉。”
他很认真地保证:“没有瞒着你,没有不开心。”
燕拂衣眨了眨眼,终于认可了这个解释,便眯着眼睛笑了笑,手指无意识地在他的掌心勾起来。
这些天来,比起之前那段日子,神魂康复得很快,但或许是因为所有的力气都被用来快点好起来,分配给其他动作的能量,就理所当然地减少。
燕拂衣变得很“懒”。
懒得动弹,反正不管想去哪里,李浮誉都会稳稳地抱他去。
也懒得说话,反正不管想说什么,李浮誉都好像能听见他心里想着的一样,会给出正确的回答。
燕拂衣很满足,又因为这样的满足,而有些惴惴不安。
他总觉得,不该这样依赖着师兄,不该总赖在师兄身边,让他的眼睛,始终只看着自己。
为什么呢?
好像是、好像是有人对他说过什么。
燕拂衣的心突然在胸腔里沉了沉,他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可本能感到不好,本能地对“与师兄亲近”这件事,感到理亏和瑟缩。
偏巧李浮誉正低着头,在渊灵拿来的大包裹里翻找,没有注意到他眉宇间细微的无措。
那是渊灵早些时候送来,说是金霞专门整理的“心意”,里面装着很多人间有趣的玩意儿,还有各式吃食,李浮誉感觉燕拂衣会喜欢,便让他留了下来。
包裹里有什么东西碰撞了一下,发出一声“叮”的轻响。
李浮誉一愣,从里面拿出一枚玉质梅花笺。
他隐约记得这个东西,有段时间,燕拂衣竟然背着他,悄悄雕刻什么。
李浮誉那时表面上假作不知,其实心里好奇得要命。
他自认是小月亮最亲近的人,燕拂衣在他面前,从来都没有小秘密。
是什么事情,竟要连他都瞒下?
可但凡他一追问,藏不住事的青年剑修便会脸红。
李浮誉失笑,逗弄他问:是不是在做什么定情信物,是不是有了心爱的姑娘。
可燕拂衣脸通红,还是什么都不肯说,问得急了,就说他以后会知道,再问得急了,便转身就跑。
李浮誉被留在身后,表面上微笑摇头,说小月亮长大了,心里却止不住涌上酸涩。
他不知道自己的心思什么时候变了质,也很惶恐,也很忐忑,正夜夜睡不着,都在纠结,要不要说,怎么说。
可都还没纠结出个结果,燕拂衣竟先有了自己的小秘密。
只有在最隐秘的心底深处,李浮誉才敢有过太大胆的期待,他在夜里辗转反侧,最狂妄的时候,会忍不住想:有没有可能,有没有一点可能,燕拂衣正做的东西,也有可能是要送给自己的?
他这样一想,便又赶紧把这妄想压下去。
记得前世看过什么网络传言,太渴望的美好事情,反倒不能多想,若想得多了,想得太真切了,便很可能不会实现。
李浮誉便抓抓自己热得发红的耳朵,警告心中那个躁动的小人:不许多想。
不许把实现愿望的小精灵吓跑了。
再后来,燕拂衣的梅花笺雕刻好了,李浮誉偷偷瞧见,是有两枚。
可他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他最渴求的野望。
正相反,不知为何,最后那段时间,燕拂衣甚至开始与他有些疏远起来,简直像在刻意避着他,整日见不到人影。
李浮誉不知道是怎么了,他也从不是怯懦的性子,彻夜不眠几天之后,便决定直接去问。
只是很可惜,话还没有问出口,他就死在了燕拂衣突破金丹的雨夜里。
……
燕拂衣也愣愣地,看着师兄手指之间,那枚被雕刻成梅花形状的玉笺。
他好像,有点想起来了。
不能缠着师兄,不能总离师兄太近,因为……
神魂双眼迷茫,竟又有些闪烁起来,李浮誉连忙放下玉笺,一把捞住他,心急如焚地触了一手冷汗。
他听见微弱的气流从燕拂衣口中淌出,他低低地重复着一句话,好像要把那话刻在心里,又好像想从语言的魔障中挣脱出来。
燕拂衣很沮丧地,慢慢地说:“师兄……不,喜欢,我。”
第94章
李清鹤浑身被雪白的拂尘须缠着, 一动不能动。
他眼睁睁地看着谢陵阳在他面前眯着眼,探查一阵,只是弹指的工夫, 那枚被他暖在心口的玉笺, 就自己跳出来, 跳到谢陵阳掌心。
李清鹤嘴唇都要被自己咬破了:“还给我!”
“还什么给你,是你的东西吗?”
金霞没好气地上前,一拍脑门:“对,我怎么给忘了, 这家伙身上还有小燕子的信物!”
他不理会李清鹤, 恶形恶状地走到脸色苍白的商卿月面前:“问天君, 这东西,是你偷小燕子的吗?”
金霞问着这话, 心里简直要吐血。
就是这个!当年他错过他的宝贝徒儿, 就是因为这个!
那一年,四师兄宝库中的混元天机伞生了灵智,竟趁弟子洒扫时悄悄出逃。四师兄忙于炼器,一时走不开, 便拜托了正满天下游历的金霞。
金霞真人自然是满口答应, 他刚巧带着两个道童,游历到廊边山附近,感受到了那伞的气息。
堂堂金霞真人, 尊者境界,擒个伞妖, 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
然而真人忘记了身边的两个道童,都还是刚入门不久的小弟子。
清风清来不慎被混元乾坤伞的幻境困住,眼看有性命之危。可金霞正与那伞妖相斗, 一不能进入幻境救他们出来,二又不能直接把伞妖打死——那他两个弟子的神魂也要完蛋了。
就在金霞焦躁两难的时候,只见一道银色剑光竟从他身后来,直直纵往幻境中去。
清润的声音留于身后:“道长莫急,我来助你。”
那就是燕拂衣。
燕拂衣当年只有十八岁,但天纵之姿已初露峥嵘,金霞在外面牵制乾坤伞,却也能看到幻境中的画面,那少年舞起剑时,他竟能看到几分多年之前所见,剑仙一剑破万法的气息。
那次萍水相逢,金霞见猎心喜,就缠上了他认定的“小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