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如果说相阳秋漫长的生命当中, 还有哪一刻如此刻般绝望,到思绪都不能转动,一根手指都不能动弹。
恐怕只有当年, 远隔仙魔结界, 看着那个女人, 就死在自己眼前。
也或许,就连那时都不若此刻。
一个人耗尽心血,汲汲营营以求的东西,在毫无征兆的时候猛然实现, 带来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足以冲击到神经僵直的狂喜。
而在下一秒, 一切梦想和希望便瞬间烟消云散。
就比从未出现过, 都让人无法接受,心神巨震, 恨不得撕裂自己的骨头和血肉, 也烧成一捧无知无觉的灰烬。
相阳秋自己都说不清楚,在经历过当年的事情之后,他一心想要成神的欲望里,有多少掺杂了私心, 有多大一部分是因为, 对虚空中是否能聚拢故人的魂魄,存了一丝侥幸。
他竟不曾想过,燕然的最后一丝残魂, 曾离他那么近。
……当年他们,其实没能一起度过多少甜蜜浪漫的时光。
自从燕然将他从濒死之际救起,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一直在逃命。
相阳秋一开始伤重,还得燕然照顾他。少女是急性子, 时常飞出去好远,才想起来后面仍跟着不良于行的伤患。
有时想起得晚了,身影就真会消失在相阳秋的视野里,他心里发慌,便也会不自觉示弱。
青年拄着木杖,跌跌撞撞地走,会柔声请求:“燕然,你等等我。”
急性子的女侠便又会从前方飞回来,一把抓起他的手腕,又小心避开他的伤。
“怎么这么慢,”她没好气地数落,“追兵都要追上来啦。”
相阳秋朝她笑,他知道自己生得好看,燕然也喜欢这种好看。
“……所以我爹说,路边的野男人不要捡,”少女便打退一波追兵,又灰头土脸地抱怨,捶胸顿足,悔不当初,“谁叫我就这么色迷心窍了呀!”
相阳秋垂着眼睛,去拨弄山洞里小小的火堆,他肩背挺直,似乎不为所动,却有一点红了耳朵。
他从未接触过这样的姑娘。
因此不知如何回答时,便厚着脸皮,一声不吭,生怕有句什么话说错,便会把人气走,再也不回来。
燕然静了一会儿,毫无预兆地跳到他面前来。
他们一时间离得那样近,呼吸相闻,他都能看到她瞳孔里细碎的金色。
相阳秋整个人绷得像要撑断的弦,他一动也不敢动,背后的汗毛都竖起来,不知不觉屏住了呼吸。
燕然“噗嗤”一笑。
“你脸好红啊。”女孩儿故意晃晃脸,相阳秋的瞳孔便不自觉随着她的影子晃动。
“不逗你了,”燕然退开去,豪气干云,“放宽心,本女侠救人救到底,不会半路上把你扔掉的。”
……虽然是一起在腥风血雨里走过,可他们还是互相了解了很多事。
相阳秋知道了,燕然竟是名门正派逍遥道宗掌门的女儿。可燕然又说,其实“她爹”根本没有成过婚,她身上还有半妖血统,父亲想瞒,其实根本瞒不住。
相阳秋知道了,燕然有个很厉害的大师兄。可燕然又说,她不喜欢那个大家都交口称赞的家伙,如果以后再有小师弟小师妹,一定都要告诉他们离大师兄远远的。
相阳秋知道了,燕然曾被一只很有灵性的白兔救过命。燕然又说,她从那小妖身上,能感受到极为亲近的气息,说不定……说不定,她素未谋面的娘也曾抱过那只兔子呢。
……都是这样乱七八糟,又天马行空的话。又到很后来很后来,相阳秋才知道,燕然竟然有了他的骨肉。
那时他们已经被迫分离,只不过一方以为是生死永隔,另一方却被生生困于深渊樊笼,只偶尔能透过封印极小的裂隙,看到属于人间珍贵的浮光掠影。
他发疯似的想要冲破封印,想要回到人间去,他明明答应过那个女孩,明明做出过承诺,会永远在她身边,永远保护她不经风雨。
可她在风雨中飘摇,一生所有的苦难,偏偏都是他带来的。
后来燕然终于死了,死在一个血色漫天的雪夜。
那是一种相阳秋从未感受到过的——即使是千年之前与谢九观决战,被吾往一剑刺中心脏时都不能相比,他感到自己的灵魂都被撕裂,被生拉硬拽地拖出血肉之躯,又在油里浸过一遍,扔进火中去烤。
他顺势燃烧了不止千年的修行,生生撕下半副魂魄,竟然真的得以侥幸从裂隙中逃出,扑进那片火光烈烈的山谷。
燕然的最后一丝灵魂还未散,相阳秋很多年都不知道,是什么支撑了她,竟能生生多撑住一炷香的时间,撑到他赶到,将半身修为全部倾入,指望着将最后一点残魂留在人间。
只是,那种生化之力,对一只天生代表毁灭的魔来说,实在太过陌生了。
相阳秋那么做了之后,撕裂到人间的半魂便被天火灼烧,烟消云散,他又被打回到永镇深渊的躯壳,重伤沉眠,多年未醒。
那往后经年,相阳秋总是想起,又不敢触碰,他总想着当初会否是自己的幻觉,燕然的残魂是否真的有被保下,会不会已经逸散在虚空之中。又是否在他成神之后,还有最后的一点希望。
九州之大,他派出去寻找蛛丝马迹的那些魔,没一个能找到她。
最接近的一次,是封印刚破的时候,一只刚好在人间边陲小城的元婴天魔。
那时消息已经传进无相宫,说似乎有尊上吩咐寻找的气息波动,那座小城名叫墨襄,气息就逸散在小城周围,还待再行探查。
多年以来,真真假假的消息,相阳秋已经收到太多,他对那些消息很谨慎,即使大多虚假,也不会太过惩罚上报的魔,生怕探寻者战战兢兢,反而漏过了关键。
可即使如此,在封印刚破,魔域就要打算大举进攻人间,而不弃山的老道士们还在不断捣乱的情况下,他终究还是疏忽了一点。
那天魔再未传来第二条消息,以至于第一条消息也渐渐被遗忘,被归纳到成百上千,没有后续的虚假奏报中去。
……
冰晶碎裂之后,被收拢在其中的两道魂魄,能够存在的时间很短。
短到只来得及看清他们的面目,短到燕然说完一句话,李浮誉就没有时间再说了。
他便只握住燕拂衣的手,将最珍贵的告别留给另一个人,然后在完全消散的瞬间,努力试图对他承诺:
“我们会再见。”
不知道燕拂衣有没有听到。
最后的霜尘飘散殆尽,虚空之中,刚才存在过的两道魂魄,就好像是幻影。
燕拂衣睁着眼,魂魄带来的最后一点闪光映在他瞳孔深处,像是深渊中挣扎的烛火,终究被溺死在一片黑暗里。
他的嘴唇颤抖,连呼吸都忘了。
“不……”
这声音是从另一边传来,相阳秋好像从把他捆缚原地的千万根针里挣扎出来,踉跄地扑到刚才有人影存在过的地方,却抓了一个空。
他疯狂地扫视整片虚空,双眼红地几乎要流出血来,青白的手指不住地颤抖,却仿佛连刚才冰晶碎在指尖的触感,都遥远得像是幻觉。
“噗”的一声,无所不能的魔尊竟生生吐出一口血。
他的腿发软,再也看不出那种强大到莫名的非人感,竟软到跪在地上,手腕都颤到支撑不起身体。
相阳秋的手指痉挛着用力,不知想从哪儿再抠出逸散的霜尘,指甲都翻卷起来,露出狰狞的血肉。
“不……”魔尊的声音几乎从未这样虚弱,“别走。”
他慌乱地想向不知名的方向追去,却终究只能惶然地匍匐着请求:“燕然,燕然,你等等我。”
这是魔域最深处,无相宫的主殿,连修为最顶尖的大护法都不敢在左近喧哗,本该是一片寂静,没有任何声音。
可相阳秋却听见有人在尖叫,听见哀嚎,听见不成调的语言,在他耳边变成某种尖锐的嘈杂。
……你说过的,不会在半路上把我扔掉。
明明已经竭尽了全力,明明已经在漫无希望的时间里,等待了那么久。
为什么竟会是这样的结局。
眉心感觉到属于人的触摸的时候,相阳秋的意识都几乎已经模糊了。
他在瞬间竟又仿佛嗅到熟悉的触感,豁然抬头,一把抓住了那只手。
是,是那小道君。
燕拂衣的脸上殊无血色,他不知何时从那锁链中挣脱出来,左手一指点住半跪着的魔尊眉心。
某种奇异的波动从他的指尖传导过来。
相阳秋闷哼一声,他的心——几乎不可能的,比刚才更感到了千百倍的疼痛。
其实明明他只要一翻手腕,强弩之末的守夜人便不会有丝毫反抗的能力,他能从那非人的痛楚下挣脱出来,能硬生生打断燕拂衣——不论他正做什么。可他没有。
相阳秋几乎是贪婪的,将目光放在了近在咫尺的那张脸上。
他感到荒谬。
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怎么可能在如此长的时间里,他既没有体察到那冰晶中究竟是谁的灵魂,也没有发现,这孩子的眼睛,与他母亲的,那样相像。
这样才对,明明这才该是他的孩子,与他从血脉灵魂中最紧密地相连。
他与燕然的孩子,是该这样。是世上最晶莹剔透的那枚冰晶,也是夜空中永远皎洁的星月。
在魔尊痴醉的注视中,燕拂衣的眼睛,却什么都没有反射出来。
他就好像是被设定好程式的傀儡,将从冰晶之中逸散出来的最后一缕情丝,附上金霞交予他的符咒,打入魔尊的识海。
他的身体这样做,意识却根本不知自己在做什么。
他的目光茫然,无处可落,就好像是飞翔太久,却始终找不到巢穴的飞鸟,在连一次翅膀都无力再挥的疲倦中,沉进一片幽深稠密的海底。
心脏好像已经不会跳了。
他做完最后的动作,甚至都没有放下手,整个人就像突然失去控制的人偶,七零八落地向后倒去。
相阳秋下意识伸手。
青年柔韧修长的躯干倒进他的臂弯,像被抽了骨,没有一点能“撑起来”的生命力,他好像终于放弃护持自己的灵魂,任由知觉逸散进冰封的深海,任由自己的生命,也朝无尽的深渊中坠去。
相阳秋摸到了满掌潮湿。
他愣了一下,翻开的掌心抖得眼前一片模糊。
那上面全是血。
人怎么会有那样多血,又要经受多么痛苦的折磨,那样多的血才都会争先恐后地涌出躯体,像逃离一个给予无尽痛苦的囚笼。
那样多血,每一滴都来源于他,又每一滴都由他亲手施加的折磨而落下。
相阳秋全身都哆嗦了一下。
他想起那一夜,在陷入沉眠之前,他最后看到一眼人间的星月,他对不知是否仍存在的燕然的魂魄立誓,每个字都恨不得用刀子刻在心上。
他曾说:“至少我会保护好我们的孩子,让他无病无灾,永不受伤害。”
他立誓:“哪怕我死。”
第82章
无相宫出了大乱子。
先是少尊大闹乌毒牢狱, 将整个乌毒几乎拆个干净,还与尊上针锋相对,只为保下那个从仙门带回来的守夜人。
这也罢了, 魔修生性肆意浪荡, 虽然近年来有魔尊约束, 可荒唐事也干出不少。
不少魔觉得少尊胆子未免太大,可也不出奇。
出奇的是,屹立上千年的主殿,突然塌成了一地废墟。
主殿塌得毫无预兆, 甚至都没多大的声响, 就好像有至强的力量从内部毁掉了房屋的每一根立柱、每一块砖瓦, 将所有的一切都化作齑粉。
原本耸立着屋角飞檐的华丽殿宇,顷刻间变成了一地厚厚的粉尘, 风一吹过, 飘散得到处都是。
留在无相宫的护法只一闪念,便都聚集过来,可最先赶到的竟是少尊,他看着那飘散的飞灰, 脸色青白不似人色。
大护法百里神凝眉:“出什么事了?”
没人能回答他。
相钧身形晃了晃, 就想往废墟中冲去。
幸讷离一把抓住他的肩膀,竹子精修长的手指像要抠进相钧的骨头,像一把铁钳, 生生将他钳在原地。
“他、他还在里面,”相钧有些失控地喃喃, “老师,我不能——”
可他被幸讷离脸上前所未有的凝重卡住了,那双深碧色的眼睛竟收缩成针尖大小, 紧紧盯着原本是殿门的地方,指关节都用力到青白。
“待着。”医尊护法很简短地命令,“如果我叫你跑,就马上跑,有多远跑多远,再也不要让尊上看到你。”
……什么?
相钧一愣,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他现在只想确认燕拂衣是否还好,是否还……活着。
那字眼带出的某种可能性,让他狠狠打了一个寒颤,连两腿都发软,恨不得直接坐倒在地上。
他就不该把燕拂衣留下,不该答应这最后一天的期限……可若是当时不答应,他又哪里有能力把燕拂衣从魔尊身边带走?
说到底,还是他太弱了。
相钧咬紧牙,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前方。
太弱了……所以连最爱的东西都保护不了,太弱了,所以才会发生这所有事。
凭什么魔尊就可以那样轻松地超乎所有人的强大,凭什么他从诞生伊始,便注定是这世界上最强的、连天道都杀不死的魔?
那么他又算什么。
同样继承了魔尊血脉,却被狠心抛弃,甚至连一次都没有想起过的他,又算什么。
……就在这时,有一道瘦高的身影,从烟尘弥漫的废墟之中走出来。
相钧还没有看清楚,却感觉幸讷离猛地绷紧了。
他的老师二话不说,一把推在他的后背,斩钉截铁地小声道:“快跑!”
几乎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一种浓郁到可怖的威压,突然充塞满了整个空间,无相宫中,不论是聚集在主殿门口的护法,还是边缘处打扫的低等仆役,在一瞬间全部跪下去,被血脉威压按得直不起腰。
相钧是唯一幸免的一个,来源于他同样继承于魔尊的血脉,他被幸讷离最后一道掌风推出好远,完全下意识地遵从了对方的话。
幸讷离或许荒诞不经,或许满口从没个正经话,可他严肃起来的时候,判断从未出过错。
相钧用尽自己此时能发挥出的最大能力,转身就跑。
他已隐约明白过来,究竟发生了何事。
因为在冒险看向主殿的最后一眼里,他看见浑身浴血的魔尊,连那身质地极好的衣袍都在爆发中变得破破烂烂,怀中却小心翼翼,以最不容置疑的姿态,护着一个人。
……
相阳秋一刻都坐不下去。
高深莫测的魔尊,极少有这样喜怒形于色的时刻,在临时收拾出来的偏殿里,他死盯着正给燕拂衣诊治的幸讷离的背影,焦躁到来回走动,发出让幸讷离冷汗直流的脚步声。
“……尊上,”幸讷离强顶着压力开口,“您再这样,我就真听不到小公子的心跳声了。”
相阳秋猛地停住脚步。
他脸色阴沉,没有问那狡猾的属下是如何看出来燕拂衣的身份,也没有多做询问的意思,只是开口阴寒,如同九幽炼狱的寒冰。
“若出了差错,你便早日去寻相钧。”
幸讷离默默一抖。
他知道瞒不过魔尊,他是前少尊的老师,今日又冒着风险在,在尊上面前推了相钧一把,如今不论如何,在尊上眼里,他恐怕都与那只狸猫被绑在一条船上。
虽然,这也不算冤枉他就是了。
可如今相阳秋根本顾不上一个冒牌货,他甚至连想都懒得想,相钧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又为什么也会继承他的血脉,明明也是他的孩子。
魔尊不在意,魔的血缘观念本就淡泊,更不用说怨气所化、本该无血无肉的万魔之尊。
相钧竟敢拿着燕然的遗物骗他,让他不知多少次失去认出燕拂衣的机会,该杀。
可也多亏他舍命一保……多亏他,还来得及把燕拂衣救出乌毒。
因果连线早已缠成一团乱麻,别说理清,相阳秋现在想都懒得想,他一心只扑在燕拂衣身上,拼命思索,怎么才能保住他的命。
高高在上的魔尊,如今瞳孔微缩,眼神空洞,眼中慢慢都是令人窒息的沉寂。
他面上、颈上都浮现出清晰可见的青筋,脸上全无血色,连呼吸都微不可闻,到现在指尖还凉得发麻。
他根本不敢想,从始至终,自己究竟都做了些什么。
他怎么会错得那么离谱?
即使是有相钧从中作梗,即使是有老不死的天道开的恶劣的玩笑,可他怎么就会一点都认不出来,就会一点都察觉不到?
原本……原本曾有很多机会,一切都不必走到这个惨烈的地步。
他本该在见到燕拂衣的第一眼,就有所察觉的。
燕拂衣有那样的一双眼,他的姓名,他的出身,还有他的性子,他的灵力,甚至那魇种在他身体里,开出的一朵缀满碎星般的、晶莹剔透的消愁花。
魔尊接受这件事,根本没有任何阻碍——或不如说,虽然一直都未曾真的察觉,可他潜意识里也会觉得,这样才对。
他的儿子,该是那样才对。
也只有那样的孩子,才会真的是他与燕然的孩子。
我怎么会那么愚蠢。
那颗很艰难才生长出血肉的心脏,好像被一只重锤来回揉搓,相阳秋竟又仿佛回到当年在人间转生时,那具由他重伤的魂魄支撑出来的肉身,才能感觉到属于人类的撕心裂肺,被酸涩之气逼得几乎要窒息。
相阳秋想,这一次,他可能真的输了。
这是一个多么精妙的布局,又是一场多么残忍的玩笑。
可即使是他违逆天道,理当被严惩,燕然与……与燕拂衣又做错了什么,他们究竟为什么要被扯进这场漩涡,凭什么要遭受这些苦难!
躺在床上的身躯突然很轻微地弹动了一下,燕拂衣紧闭着双眼,似乎无知无觉,他白皙的脖颈从前总立得那样直,如今却好像一朵折断的花,柔软地垂在枕上,随着身体的震动,更多鲜血从唇角溢出,染红了每一寸皮肤。
相阳秋只是看着,都感到眼球刺痛。
他想,如果真的要惩罚我,何不让我代替他。
身为魔尊,相阳秋其实从来都没有觉得,自己做过的事情有什么错。
那都是他生来便该走的路——杀人,灭世,成为无数生命最深刻的梦魇,他就是为了这样的用处而诞生的,天道却又要以此来惩罚他,算是什么道理?
可燕然告诉过他,人其实可以选择自己的路。
那年在人间,一个名门正派的女侠,一个堕落入魔的弃子,在九州红尘中互相扶持,走过一段好远的路。
燕然告诉他,他是被逼入了魔道,可魔道正道,原本并无什么分别,只要他守住内心的路,就很配得上与她同行。
燕然告诉他,每个生命都值得尊重,像早上起来沾染着露珠的小草,像黄昏午夜在枝上沙沙作响的叶片,像山峦上跑走的白兔,像溪水中闪亮的游鱼。
燕然告诉他,他被人逼到这样的境地过,可以有仇怨,可以去报复,但至少要知晓这样被逼迫的痛苦,从此以后,不要再以同样的方式对待别人,不要让自己也成为最丑恶的样子。
燕然告诉他,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但即使是敌人,去折磨屈辱他也没有意义,即使是最卑劣的生命,至少也值得一次有尊严的死亡。
……
可他竟都忘了。
我忘了。相阳秋心想,他执着于曾受过的痛苦,执着于找回失去的爱人,却竟都忘了,爱人一字一句,与他说过的话。
他做错了好多事。
可即使天道要将他挫骨扬灰,让他万劫不复,有本事,就冲着他来啊。
折磨一个那样好的孩子算什么本事,湮灭了一个那样好的魂魄,又算什么道理!
即使在身处敌对的时刻,即使在没日没夜的思索怎么骗取守夜人道心的时候,相阳秋也会在很偶尔的独处时承认,那是个很让人喜欢的孩子。
是会让他这样的魔头也心生喜爱,是会让深不见日光的渊底也能窥见温暖,即使以尘雾之微亦能补益山海,以萤烛末光仍念增辉日月的人。
和他的母亲一样,会御剑长空崩山裂河,也会俯首犹怜草木青青。
好像是他不配,能拥有他们。
所以现在,皆经由他的手,他们都要被收走了。
“尊上……尊上?”
幸讷离小心翼翼地说:“小公子伤得太重,这还在其次——身体上的伤,属下竭力一试,还有治愈的可能,但他的魂魄……”
相阳秋浑身一震,强忍着扯着幸讷离的领子将他提起来的冲动:“他的魂魄怎么了?”
幸讷离偷看他们尊上一眼,很不敢直白地告诉他说:“碎了。”
他斟酌着措辞:“他的魂魄受创太重,恐怕被暂时封印了起来,属下无能,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打破天道封印。”
相阳秋忍不住发出失控的声音:“他是天道亲自设立的守夜人,是天道的守护者!天道如何会封印他的魂魄,你敢欺瞒我!”
“……”幸讷离告诉自己,和医闹家属没有道理可讲,“正因他是守夜人,他的性命道心都与这一方世界存亡有关,天道不能让他死。”
他又看了魔尊一眼,虽然没敢说,但眼神表露得很直白:
可您老人家做的事,又实在不像是想让他活。
相阳秋愣在原地。
他好像后知后觉,终于记起了在这“最后一天”的期限里,自己怀着怎样恶毒的心思,要再最后试一试,如何打碎那颗纯净的、却裂纹密布的心。
可守夜人是个那么倔、又那么坚强的道君,即使在最后,极度的痛苦使他灵魂都濒临破裂,他也依旧不肯让步,依旧不肯臣服。
那么作为天道,最后一点保住他的命的方法,似乎便只剩下将他的灵魂重重封印起来,无知无觉,无喜无悲,方可指望着在那酷烈的精神刑囚之中,保留一线生机。
相阳秋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他向后退,高大的身躯不断往下倒,最后倒进他平时总依靠的榻上,几乎都动不了。
幸讷离便也眼观鼻鼻观心,没敢继续说。
过了良久,魔尊方才又开口,他的声音疲惫,似乎透出一种独属于上了年纪的老人的苍凉。
“还有什么办法?”
幸讷离立刻领悟,尊上这样问,是低头认输。
他竟如此轻易认了输,不再执着与天道角力,不再追求虚妄的神位与永生,他像一个有血有肉的人那样,为自己所在意的东西退步,愿意接受任何还有希望的尝试。
幸讷离沉吟片刻,老老实实说出他所知的,最后的希望。
“九观树,”幸讷离说,“剑仙他老人家当年以‘万物生’入道,神魂中都带有无限蓬勃的生化之力,或可扭转乾坤。”
相阳秋问:“可是要我将那树炼了丹,喂给他吃?”
幸讷离吓了一跳:“不可不可不可,九观树绝不能出差错——尊上,剑仙当年境界是比您、咳咳……他距离成神只有一步之遥,那树能接引天道,正好小公子也是天道承认的‘那个人’,如今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他借那树的——”
幸讷离都没有说完。
绝不允许任何魔擅入的殿门突然间被敲响,外面传来百里神极为小心翼翼,却也抑制不住,透露出兴奋的声音。
“尊上,尊上,”百里神恭敬地隔门禀报,“延宕川传来消息,阵眼已破,那守护人间的封印,马上就要消散了!”
幸讷离:“……”
相阳秋的眼皮危险地一条,他五指成爪,殿门骤然破裂,魔界最强大的百里护法被隔空抓来,脖颈砰地掐在魔尊掌心。
“九观树呢?”相阳秋危险的声音中,含着不容错辨的颤抖,“那棵树怎么了?”
百里神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在瞬间感到死亡的迫近,又不敢不答,连畏惧的声音都只能被硬挤出喉咙。
“九观树……倒、倒塌了。”
第83章
即使是最擅风险预警的万丈点星斋, 同尘道尊庄和光也没有想过,九观圣封,甚至都没有护持完人间最后一百年。
那期限只延续到区区一半, 随着九观树倒塌, 封印便被轻而易举地破了。
九观树倒, 甚至不是因为魔尊多么无所不能,魔族多么强大善战,而仅仅是因为,在守阵的修士中, 出了叛徒。
叛徒砍倒九观树, 是因为他唯一的儿子在仙魔大战中受伤太重, 多年来昏迷不醒,在尝试诸多途径都无果后, 他听从了擅魅惑的妖魔蛊惑, 以为那棵巨树倒塌时逸散的仙灵之力,能弥合他儿子碎裂的元婴。
然而很具有讽刺意义的是,九观树倒了,他儿子也依然没有醒来。
因为当年那位修士元婴破裂, 之所以没有死, 正是因为在封印降下时,九观树最后散放过一次“万物生”的生化之力,堪堪保下了一群幸运的修士, 给他们吊住了渺茫的生机。
那之后,在九观圣封的护佑下温养百年, 幸运儿们便自会醒。
但如今树倒了,封印破了,九州最后一处充斥着“万物生”的领域, 再也没有了。
所有的这一切,都是在日后,随着调查,随着人们口口相传,慢慢让每个人都清晰明了的。
而在当下,镇守在延宕川的修士和凡人们,只觉得天要塌了。
因为九观圣封许进不许出,人类可以去魔族的地盘,而即使是魔尊那样的强者,也没法通过封印,到人间来。
因此所有人都疏忽了,不论是各大仙门,还是大夏皇朝,所有人的精力都被放在拦截上——不让人和妖进入封印去,拦住所有试图冒险寻宝的人。
怎么能想到,会有人丧心病狂,去毁坏九观树。
那简直是违反正常人思维逻辑的漏洞,是即使事情已经发生了,所有人如梦方醒,都会冲口而出一声“荒谬”的事。
可是在所有人的视野里,那棵通彻天地的大树就那样缓缓倾倒,像一个终于倒下的守护神,遮天蔽日的树冠上散发出星星点点的微茫。
——没有任何人能将那些逸散的能量吸收入体内,它们全都像感应到某种召唤,义无反顾地向天外飞去,像一群在夜空拱卫月亮的星星,拖着漂亮的尾巴,不再有一丝留恋。
有人开始痛哭失声。
哭声仿佛会传染,越来越多,连成了片。
从延宕川最中心开始,伴随着无数被放出的灵符、仓皇赶去送信的信使,这桩天大的噩耗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散播出去,转眼传遍了九州。
一盏盏灯火渐次亮起,一个个家庭被惊醒,空气中仿佛蔓延着某种无法逃离的浓郁哀伤,让所有人在惊慌失措的同时,本能地感到悲哀,本能地流下眼泪。
深夜的城镇都开始喧闹起来,无数人走上街头。
即使是名山大川,各大仙门所在之地,钟磬之声在子夜突兀地响起,无数修士驾驭着各自的法宝,升上夜空,面面相觑着,都在同门脸上看到相似的泪痕。
“九观树倒了?”
“怎么可能!不是说至少能坚持一百年吗——”
“那封印、封印呢!”
“魔族又要杀过来了,救命,我不想死!”
“那个守夜人,他是不是还在坚持,他不放弃的话,是不是我们也不会死?”
“不可能,不可能的!九观树怎么会倒?自我记事起它便屹立在延宕川,它怎么会倒!”
“剑仙不在了,他终于也不再护佑我们了……”
……
嘈杂的声音充斥在每个人的耳朵里,其实没有人真的想交流,所有人都只歇斯底里地说出自己想说的话。
嗡嗡嗡,嗡嗡嗡。
声音汇聚成巨大的洪流,席卷成滔天骇浪的恐惧。
九观树倒了。
修真界的天都好像要塌了。
五十年前的噩梦仿佛还犹在眼前,数不清的人在可预料的末日前仓皇逃窜,却又没人知道,还能逃到哪儿去。
传言中,不弃山唯一的金仙是闭了死关,长眠不醒,连五十年前那样的大战,都没能让他出关。
其实没有人知道,这片大陆上,到底还有没有可堪与魔尊一战的金仙,所有人都想到了那个可能,却没有一个人敢说出来。
不弃山的玄机仙,或许早也已经陨落了。
这片大陆,或许真的早已被神明放弃,成为诸神遗忘之地。
不弃山脚下的人,在一夜之间越聚越多。
人们还抱着最后一丝微渺的希望,祈求在末日来临之前,神明的最后一次垂怜。
或许他们能等到呢?
不弃山从五十年前便开始扇门紧闭,宣称在为阻止魔尊而努力,那现在呢?有结果了吗?
热切而焦躁的空气凝聚在那一方天地里,没有人敢腾空硬闯,不管是多么强大的修士,都只敢双脚落在地上,仰头往那些在云端隐然浮现的群山。
不弃山是仙门之首,那一片奇迹般整个浮空的山脉,在过去的一千年里,几乎是每一个修士心中的圣地。
他们盼望着,祈祷着,奇迹能再一次发生,会有人再一次挺身而出,保护住所有人。
仙山高高在上,寂静无声,仿佛垂眉敛目,无悲无喜的神明。
……
“你、说——”
相阳秋几乎听不见自己咬牙切齿的声音,“——什么?”
百里神呼吸困难,几乎要被他掐死,这位为魔族殚精竭虑的大护法满心惊恐,不知他们无所不能的尊上,是否又一次走火入魔了。
他眼角看到尊上后面一身绿的幸讷离,竹子精满脸惨不忍睹,拼命跟他比划“闭嘴”。
可魔尊问话,他不可不答。
百里神努力稳住声线,将刚从前线传来的大喜报,用最简短的语言,又重复了一次。
幸讷离:“……”
带不动,死脑筋真的带不动。
魔尊在一瞬间突然很安静,好像完全失去了作为生物的呼吸,连血液都不再流淌,心脏都不再跳动。
然后,爆裂而磅礴的魔气,一瞬间以他为中心爆开。
那是一场太过巨大的爆炸,比之先前,使主殿灰飞烟灭的那一场更盛,简直要将整个无相宫都夷为平地。
爆裂的气流唯独绕过了一张床,其余的,都排山倒海般向四面八方推去。
幸讷离早有准备,一把扯住被震晕的百里神后颈,朝早已看中的遮挡物之后躲去。
可即使只被那沸腾的魔气一扫,并不擅长打斗的医尊护法都心神俱震,哇地吐出一大口血,心脏痛得像是也要炸开。
周围噼里啪啦的连锁反应不绝于耳,幸讷离压住同僚,很怂地在床后头趴了许久,才敢战战兢兢地冒出一点头。
就与静静站在床前的尊上对了个正着。
“……”
现在缩回去,还来得及吗?
幸讷离战战兢兢,过了一会儿才发现,尊上的目光虽好像放在朝他的方向,却根本都没有看他。
魔尊在注视着安安静静闭着眼的燕拂衣,黑红的魔气极不稳定地翻滚,却一丝都没有伤到在场最为脆弱的人类。
幸讷离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他觉得,无心无情的尊上眼中,甚至有几分凡人般软弱的潮湿。
“幸讷离。”
魔尊忽然间出声,他的声音堪称小心翼翼,就好像很怕稍微用大了力气,便会吹熄面前摇曳的烛火。
“你还有没有办法救他?”
这属实有点强魔所难了。
魔尊说:“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幸讷离一愣,他把昏迷的百里神扒拉到一边,站直了身。
那个曾让他也感到很可惜的小道君躺在床上,深红的魔纹甚至仍在他皮肤上闪烁,其余可怖的伤口也不计其数。
命运委实是很难以捉摸的东西。
今天早些时候,幸讷离也身在乌毒牢狱,亲眼看着那时魔尊父子对峙,快要被点燃的空气一触即发,也是为了这个人。
可那时候,魔尊站在与现在完全相反的立场,便是再能窥破天机的仙神,恐怕也预料不到竟还能有如此离奇的转折。
那时候,是少尊……恐怕现在已经不是了——是相钧苦苦哀求,求魔尊放燕拂衣一条生路。
现在的魔尊,所求的也是这一点。
可他又能去求谁呢?
或许,如果他真的如自己所说,愿意低头认输,愿意折节相请,愿意也像一个无能荏弱的凡人那样,去“求”的话。
但……
幸讷离难得竟然犹豫,他不确定自己若说出那最后的法子,是否是对的。
他终究自己也是魔,从不愿向假仁假义的仙门低头。
他为此放弃的东西已经太多,以至于都不能想象,若有一日,会劝另一个魔回头。
那无异于向自己承认,他曾做的一切都是年少轻狂,他不惜背约负盟、义无反顾地选择的一条路,有可能是错的。
“……不弃山。”
最后幸讷离艰难地吐出那几个字的时候,连自己都会觉得惊讶。
“不弃山有一口不老泉,”说出口之后,气机反倒顺畅起来,“如今即使是我,也已经对他的灵魂无能为力,尊上。”
幸讷离收起了玩世不恭的神情,严肃道:“但不老泉夺天地气运,能无视任何法则,延续一个人的生命。”
魔尊微微一动,暗红的瞳孔终于落在这胆大包天的竹子精身上。
幸讷离心里打了个磕绊,硬着头皮说:“就……如果能至少吊住他的命,或许日后,会有什么转机也说不定。”
又是沉默。
幸讷离反刍了一下,意识到自己都说了些什么东西,忍不住暗暗叫苦。
别人不知道,他这从千年前起就跟随尊上的老魔,还能不知道吗?
魔尊相阳秋,此生最恨有二。
一是战斗时被人插手。
不论是输是赢,只要是相阳秋认准的对手,他决不允许任何人打断他们之间的较量。
反正他怨气所化,并不会死,只要不认输,就不会输。
二是不弃山的应玄机。
应玄机在相阳秋与谢九观相斗时,永远能从任何角落、任何时机突然冒出来,偷鸡摸狗、损招尽出,才让魔尊与他最想决出胜负的那个人,最终都没能有一场酣畅淋漓的决斗。
但那有什么,那有什么?
你儿子都马上要死了,跟老对手低一下头怎么了!
不就是先暂且跟人界和谐相处,然后借着谈判去讨一口泉水喝,换我肯定立刻就去。
魔尊垂着眼睛,他暗红色的睫毛眨了一眨。
幸讷离敏锐地从中察觉出松动,他甚至看到尊上正要微微点头。
可他还是没能得到一个确切的回答,就在这一天中第二次,被人打断了。
破房山的声音从远远的废墟之中传来,夹得像三天没吃饭。
“尊上,”这位一向粗豪的护法扭扭捏捏,“仙门……仙门打过来了。”
幸讷离:“?”
破房山继续很委屈:“我们打不过——不弃山那位玄机老祖,他他他、他出关了。”
第84章
李浮誉刚醒来的时候, 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他睁开眼睛,看到一片云雾缭绕的莲池,洁白的莲蓬开得正盛, 无数金鳞的鱼儿纵游其间, 仿若梦幻仙境。
然后他一翻身, 发现自己正躺在万丈高空——那莲池也是悬浮在万丈高空,好像一喘气就会掉下去。
但这对此刻的李浮誉来说,一点都不重要。
心脏剧痛的感觉仍残留在意识里,他想着睁眼之前发生的事, 想着燕拂衣看向他的最后一眼, 胸腔中就好像被人挖走一块, 疼得又要昏过去似的。
小月亮会怎么样?
李浮誉是亲身跟着燕拂衣,那五十年中都没有片刻稍离, 他知道他受到的所有折磨, 知道他被摧毁成了什么样子。
如今,让自己的“又一次死亡”,甚至还有他娘……他们成为那最后一根稻草,会不会真的, 把已经不堪重负的人彻底压折掉。
李浮誉想起什么, 立刻手忙脚乱地往怀中掏去。
他带着点惊慌在怀中摸索,打开全部的神识翻找,终于在一个很偏远的角落, 找到一点晶晶亮的星光。
李浮誉大大松了口气,如获至宝, 将那星光很小心翼翼地捧出来,浓郁的金色灵力涌出,将之牢牢包裹起来。
其实在消散的一瞬间, 他一点都没有把握,自己是否还能活下去。
虽然从推测看,理论上他还有救……可推测毕竟只是推测,谁知道当年那些深不可测的大人物,布下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局?
李浮誉当时能做的,只有尽他的全力——让潜藏在自己识海中的那个不知名的存在也帮忙,将燕然岌岌可危的神魂再抢回来。
还好他赌对了。
还好……还来得及。
李浮誉一抬手,熟悉的金色灵力瞬间喷涌而出,他被那磅礴的灵气流震惊了一下,可很奇妙的,在这具身体里的时候,他便竟也能如臂使指地控制那些不可想象的巨大力量。
冒犯了,前辈。
经历这许多事,李浮誉对那潜藏在他意识当中不知名的存在,早已有了猜测。
虽然不知道应玄机是如何跑到他意识里去的,又怎会让他在差点消散时,又进到这具身体。
但无论如何,金仙的身份和实力,他现在正需要这个。
得去把小月亮救出来。
身后传来清脆的碎裂声响。
李浮誉转身,看见一个手持拂尘的清俊道君,看上去很少做出什么表情的脸上,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他,像是要裂了。
“……师尊?”
谢陵阳猛地跨前一步,像是不相信自己看到的,竟又毫无意义地重复叫了一句:“师尊!”
李浮誉所有的演技,都用在让自己面无表情上了。
为了不露出更多破绽,他震袖而起,强作威严:“我去一趟无相宫。”
谢陵阳深吸一口气,想起刚刚接到的消息,终于镇定下来。
“师尊于此刻醒来,想来是天意……延宕川的九观树,在刚才倒塌了。”
燕拂衣与谢九观神魂的关联,在轮回幻境中的某一世,李浮誉已然知晓得很清楚。
他的心差点从喉咙里跳出来。
没再多说一个字,在瑶池仙境沉睡了千年的金仙,瞬间化作流光,消失在遥远的天际。
谢陵阳顿了顿,指骨无意识地在拂尘柄上弯折,朝掌教弟子打出一道灵符,也跟了上去。
不弃山下方聚集的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有人突然指向天空,惊叫出声。
无数人抬起头来,磅礴而中正的金仙灵气如若暖阳,给阴霾的云层镀上一层金色薄纱。然后如同利剑刺破苍穹,愁云惨雾一瞬间消散,真正的阳光直射大地。
不弃山的金仙,终于现身了!
……
仙魔两界许多人预想中的第二次大战,没有发生。
玄机仙一路势如破竹,穿过延宕川,打进魔界深处的无相宫,不论是多么强大的天魔在他面前,都好像是路上绊脚的小石子。
就如同在魔尊面前,当时仙界的所有人,都没有一点反抗之力一样。
金仙的层次,与其下诸多境界已完全不同,在这个近万年都没有过任何人飞升成神的世界,他们已无限接近于神。
在普通修士的视角中,他们甚至看不清玄机仙过路的身形,只见一道金光飞入魔界,不出片刻,金光又飞了回来,直朝不弃山而去。
然后,如今两界中人都已可来去自如的延宕川,突然涌上了大批魔兵。
魔兵在交界处筑起厚厚的城墙,与这边还没反应过来的仙门众人隔川相对。
过了一段时间,那道城墙裂开一道宽敞的缝隙,许多衣衫褴褛的修士被放出来。
他们大多面色茫然,不知自己何以幸运到还能逃出生天。
很多人明显处于精神崩溃的边缘,一踏上人间的土地,便软倒下去,嚎啕大哭。
即使是铁塔一般的巨汉,或不知活了多少年的白发修者,一个个全不顾忌形象,五体投地地趴在故乡的泥土上,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有人冲着来处不断磕头,有人惶惶然到处乱走,就连守卫上前尝试搭话,都能刺激得他们一惊一乍,立即摆出防卫的姿态,过一会儿,却又痛哭流涕地倾诉起来。
他们说,魔尊是多么多么可怕,他们曾离死亡是多么多么近。
他们说,他们见过那个传说中的守夜人,他还那么年轻,于惨无人道的抗争中,喷溅出来的血,还那么热。
他们说,能留下这条命,都要感谢守夜人。
……
但他们谁也不知道,那个名叫燕拂衣的小道君,现今如何了。
*
云上仙宫,金色的流云缱绻温柔,终年围绕在雕梁画栋的殿宇周遭,仿佛永不止息的日光。
曾到最后都孤身一人的最后一个抗争者,正静静躺在窗前的榻上,轩窗开出一条小缝,将外面灿烂的春|光泄露一丁点,满园芍药开得正艳,荷塘里摇摆着硕大的莲蓬,雏鸟叽啾,鱼儿摆尾,都化作甜暖的风,微微吹拂起他的发梢。
他紧闭着眼,呼吸轻缓,若不是胸口还有一点微微的起伏,简直如同一副被画进画中的假人,虽风姿迤逦,却看不出一点生命的迹象。
——若仔细看,便会发现,这具身体甚至真的呈现半透明的状态,看似凝实,实则却像镜中花、水中月,仿佛稍稍用力,就会散了。
这副神魂现在太脆弱了,即使瑶台就存放着一副珍藏多年的、专门准备的肉|身,也不敢贸然将之放进去。
另外一只修长的手,正轻轻拂过他的额头,将飘散的发丝拢到耳后,极尽温柔。
“现在可以醒来,”那人屏息静气,用很轻的声音一遍遍重复相同的话,“是我在等你。”
他想了想,很认真地解释:“我还活着,你母亲也还活着,没有人会再伤害你。”
“你做得很好,好得超乎想象,小月亮是最棒最棒的那一个,没有让任何人失望过。”
“是你救了这个世界。”
可该听到这些话的人没有一点动静,除了有风吹来时,能微微掀动他纤长的睫毛,会有一瞬间出现错觉,就好像他在眨眼。
但是没有,这个人已经被骗了太多次,被折磨了太久,于是连听到、理解那些温柔话语的力气都没有,累得不愿再试着张开眼睛。
当李浮誉从魔尊手里,把他的月亮抢回来的时候,事情就已经变成这个样子了。
他终于切实地见到燕拂衣的时候,那一瞬间的心太痛,痛到也几乎濒临破碎的极限,以至于根本没有耐心与魔尊周旋,或跟他做什么“关乎仙魔两界未来”的谈判。
李浮誉自始至终都只能看到那一个人,他的心就是这样小,总是很自私,爱一个人便已经被填的很满,再没有多余的空隙,去爱什么苍生。
他只是一个来自于既没有仙魔、也不见血泪的和平世界的,普普通通的世外魂魄。
他只想他的月亮好好的。
李浮誉紧咬着牙根,却把面上神情仍维持着松缓,不论他心里如何暴躁到恨不得撕碎什么东西,也在想万一燕拂衣会突然醒来,不能第一眼,就看见那么狰狞难看的一张脸。
他把柔软蓬松的被子又掖了掖,确保没有露出一点苍白冰凉的皮肤,充满生机的金色灵力涓涓流淌着,不间断地灌注进昏迷者的胸口。
还是没有一点可能会醒的迹象。
有人轻手轻脚地靠近,很自觉地压低了声音。
“师尊,三师妹将精挑细选的丹药送来了,您不若歇一歇,这本源之力……”
“无妨。”李浮誉目不转睛地看着燕拂衣,一点不愿分神。
可他又想起燕拂衣会露出那种不赞同的神色,只得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扮演一个德高望重、普度众生的金仙,“谢陵阳谈得如何了。”
来人是应玄机的大弟子,道号渊灵,主修道法,是不弃山七名尊者中,最擅天机推衍的一位。
不弃山名义上的掌门是谢陵阳,可他谢陵阳算是作为最强战力被推出的门面。实际门派运行诸多杂事,仍是大师兄与二师姐分别负责。
不过,如今仙门魔族都各有一位仙境上尊,两界终于位于同一个水平面。
虽然两位上尊如今的心思,都放在了同一件别的事情上,可关乎仙魔关系、厮杀止战……大战猝然停下,要谈判推拉的东西还有很多很多。
那些李浮誉绝没有耐心管的,他当日只抢回了燕拂衣,魔尊竟未做丝毫拦阻,事实上,那魔头看上去,比他还要失魂落魄一点。
李浮誉对这些都不关心,他只需现身,作为一个震慑,告诉魔界他们不再一家独大,然后留下了跟过去的谢陵阳,所有需要谈判解决的事,都由他负责。
渊灵真人从袖中拿出一个卷轴,轻轻放在床边案上,并不多劝。
“仙门俘虏已尽数放归,无相宫毁坏得很厉害,魔尊无心管事,现在事情是小师弟与幸讷离在谈。”
他一边说,一边偷眼看着师尊的反应。
可李浮誉不为所动,连垂下的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渊灵心里一跳,没再多说,行了一礼,静静退了出去。
第85章
李浮誉会想, 他当时若再晚一步,是不是就真的再也来不及了。
他也会想,即使已经用出了最快的速度, 但会否也已经太晚, 有人不择手段要将月亮拉进泥沼, 那难以挣脱的每一分痛楚污秽,他都看得那么真切。
为什么不能再早一点?
为什么不能早一点,早一点告诉燕拂衣他还活着,早一点把他从那鬼地方救出来, 或至少早一点, 在九观树倒塌之前, 在他完全封闭意识,成为一尊不言不动的神魂雕塑之前, 告诉他, 他的家还在,他还可以回家。
李浮誉知道,在自己“死”后,其实一直以来, 燕拂衣都很尽力, 把一切都做好。
他努力做一个端方守礼的大师兄,在掌门闭关的情况下,竭力撑起一整个大宗派的运转;
他试着成为那么多人的守护者, 不仅要照顾白眼狼弟弟,还要忍受李清鹤的恨与报复;
他也没忘了除魔卫道, 五年,三百余次……他几乎从没有休息过,只要一有空暇, 就会走遍九州,去修补那些曾有裂隙的结界。
……没有人能比他做得更好了。
可李浮誉只宁愿,燕拂衣能不那么好一点,甚至能自私一点。
他与燕拂衣相处的日子,满打满算不过十年,却一心沉浸在对那人一身风骨的喜欢里,却忘了教给他,也要学会对自己好一点。
他做错了。
李浮誉对自己说,你错得好离谱。
一点都不是一个合格的粉丝,你穿越到这本书里,来到你喜欢的角色身边,却好像把事情,弄得更糟了。
当年第一次发现李安世在做的事,看到那小小的孩童身上可怖的伤痕,他究竟为什么还要对原身的生父留有期待,只与他大闹一场,却没有干脆带着小燕拂衣,离开昆仑那个龙潭虎穴呢?
那时的李浮誉穿越不久,他从一个安详平和的法治社会来,遇见虐待儿童的人渣虽然很糟心,但他还记得“原书”内容,还天真地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燕拂衣”就是该在昆仑长大,他一定会长成那个自己最喜欢的角色,成为众多弟子景仰的大师兄。
——是他的错,小月亮不是一个“角色”,他是个活生生的人。
没有什么该不该,他的人生如何度过,路要怎么走,该让他自己决定才对。
殿里焚着很清雅的香,李浮誉不懂那是什么,但他注意到,香点起来之后,不言不动躺着的人,眉眼之间似乎微不可察地,放松了那么一丁点。
因此他翻箱倒柜,将此间所有这种香都找出来,就堆在床边,一炉接着一炉点。
他看着燕拂衣,很想叹气,又很想把他抱进怀里。
可这些日子了解到的事,那延续千年的棋局和谋算,那些将自己都当做棋子的天道博弈,又实在惨烈绵长到令人肃然起敬。
面前躺着的这一个,虽然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小月亮,但又不全是。
他还是千年之前那位剑仙最后的魂魄,谢九观的记忆只是被暂时封印,他是甘愿自投轮回道,甘愿以己身命运为柴薪,成为那个一肩挑起一界安宁的守夜人。
原来燕拂衣,真的就是谢九观。
李浮誉弄不明白,是谁使了怎样的手法,竟都能预料到相阳秋的手段,能在他的轮回环境之中,早早埋下那个记忆的匣子,让他得以从中窥得一线天机,对当年的事情,有了些许了解。
他在那里看到那么多东西,连燕拂衣此刻,都未必记得清楚。
千年以前,十二金仙都尚在时,仙界实力强盛,并非真打不过魔尊相阳秋。
他们之所以旷日持久地对峙、摩擦,让仙魔两界终年不得安生,是因为魔尊的存在属实不讲理——他是个怎么杀,都杀不死的东西。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杀不死的魔尊,力量却在不断增强,终有一天,他会强大到金仙们联合起来也无法战胜的地步,到那一日,不仅是这一方世界的末日,待魔尊破碎虚空而去,将在无数个小世界中为非作歹,遗祸千秋。
是谢九观,提出了那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主意。
根据最擅天数的应玄机推衍,以魔尊现在实力增长的速度,最迟千年之后,便是末日大劫。
他会逼着天道设立守夜人,会使出千般手段,彻底碾碎那颗可怜的心,就像在那之后碾碎整个世界。
谢九观说,或许该由他去——他诞生于昆仑之巅,以万物生入道,道心广纳乾坤,最是坚固,或许能多撑一些时间。
谢九观说,剑道纯直,不擅谋算,还请玄机兄多思多虑,想想能在自己身上做什么文章,让魔尊生出一颗属于人的心来,便也能如人一般死去。
谢九观说,不必顾惜他的性命。
应玄机自然不愿同意。
李浮誉不晓得当年,应玄机究竟有没有开过口,也不知谢九观有否知晓,但他站在一旁,以旁观者的视角,太容易便能看出,应玄机是爱着谢九观。
他如何能够答应,以所爱之人的性命做筹码,去赌一个几乎是以命换命的结局。
可时局紧张,谢九观的想法很快得到了其他金仙的支持,十位上仙从旁协助,共筑大轮明王阵,纷纷以身化天地,重入轮回。
只为将魔尊困住千年,让剑仙神魂遁入天道缝隙,带着上仙烙印,去成为那个千年之后的守夜人。
李浮誉无以想象那曾是多么恢弘悲壮的场面,轮回幻境中,也没有那么详尽的呈现,他只能结合在此间修真界听到的那些传言,得知当年的事情,在世人眼中是什么样的。
世人只知上一次仙魔大战,十位上仙尽数陨落,剑仙以本源巨树,化作大轮明王阵眼,守护了人间百年安宁。
却无人知晓更深一层的博弈,不知唯一活下来的那位神仙,端坐在不弃仙山高高在上的瑶台,失去了他最爱的人。
谢陵阳提出来的那个法子,恐怕就是应玄机在千年的思索推衍中,得出的唯一答案。
只有让守夜人的情丝都燃尽,才能为这场漫长的棋局,画上一个悲凉的句号。
或许也是因为完成了使命,又遭受太多磨难,那棵巨树才会在瞬间掉入最虚弱的时刻,以至于能被一个小小的修士,轻易推倒。
但也没有关系,因为任务已经完成,魔尊已非不老不死之身,而人间中,仍有一位金仙活着。
谢九观竭力试图盘活这一方注定终要走向灭亡的世界。他终究做到了。
李浮誉叹了口气。
他不知该作何感想,若是从前还能怨怪天道,为何要为燕拂衣安排如此坎坷的命运,可如今他却知道,那样的命途,都是他自己选的。
不利用谁,不拖累谁,在这场局里,唯一被当做棋子、为承接天地怨气粉身碎骨的,只有他自己。
——九观树倒塌之后,支撑着神魂转世的最后一根支柱也被破掉,再神魂也丧失生念、四分五裂的情况下,那具被摧残到极限的肉|身,便如同被捏碎的冰晶一样,化作万点星尘。
好在相阳秋反应极快,用魔气生生拉扯住将要逸散的神魂,李浮誉又及时赶到,拼尽全力,才保得他神魂未散,带回不弃山。
可人始终醒不过来。
像一只飞了太久,已经太过疲倦的鸟,一旦坠落,即使被呵护着治愈折断的翅膀,也连挥动的尝试都不愿再做。
李浮誉不知道,在应玄机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那玄机仙的魂魄又去了何处,怎会让他这个局外人出现在这里,掌控了一位金仙的身体。
他只是贪恋着命运的馈赠,守在燕拂衣身旁,一步也不愿离开。
自从他“死去”,已经过了五十余载。
他有那么多年的时光,不能真的触碰到所爱之人的脸,即使后来魂魄凝成实质,能让燕拂衣感知他的存在,可那与切切实实的相拥,一点都不一样。
“小月亮,你要快点醒过来。”
“先前渊灵来说,有很多人都在问,我有没有救回守夜人,问你是不是还活着。”
“有好多好多人,希望你活着。”
李浮誉一直一直说着话,他有太多话想说,于是得很小心地从中挑拣,选择燕拂衣可能会想要听到的,可能还能引起他的一点念头,想再看一眼这个人间的。
“我说过,会等着你回家,我一直在等你。”
“如果你想去拂衣崖,我们便再去,如果你想重建千千万万的拂衣崖,我也一直都会帮你。”
李浮誉赶去无相宫的时候,隔着生死,隔着时间,再一次想拥抱他的月亮,却都触碰不到他的衣袖。
半透明的神魂的手,从他的手中穿过,软软地落下去,像一捧接不住的水。
“我先前在冰晶中的时候,有很多话不能说,但我没有骗过你。”
“我说,我是你的‘系统’。我说,我是独属于你一个人的,为你而生,为你而来的,永远不会背叛你,也永远不会离开你的东西”
“我是说真的,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我就是你的粉丝……哦,你也不知道粉丝是什么,粉丝就是,不论如何,都最希望你好,最喜欢你的人。”
“虽然在我看到的情节里,你与现在的处境,一点都不一样,可我不是因为那些处境喜欢你,不是因为身份地位喜欢你……可能在我真的穿越进来之前,我也只是把你当做一个普通的喜爱的角色,但我喜欢的,也是你最纯粹的心。”
“现在你是一个真实的人了。”
李浮誉很轻很轻地俯下身,他不想把被子掀开,让任何一丝冷气进去,因此不能握住燕拂衣的手,只能很冒昧地,擅自去吻一吻他的额头。
“你是我最爱的人,”他小声自白,“我请求你,睁开眼。请让我爱你,哪怕……你不愿成为我的爱人。”
第86章
神魂不言不动, 好像什么都听不见。
可是没关系,李浮誉有太多、太多的话,可以在这段时间里跟他讲。
他要一直讲, 直到燕拂衣睁开眼。
因为, 他可能就会像他们还年少时一样, 因为终究被打扰了修炼而有点不耐烦起来,不耐烦也并不说,只是用那双眼睛,静静地盯着他看。
那样被看着的话, 少年李浮誉便会不自觉结巴起来, 他还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脸红。
但是总之, 他很快就会不自觉地安静,然后燕拂衣便满意地收回目光, 去做他想做的事。
这样想起来, 即使是从小就君子端方的某人,有时也是个有很多坏点子的家伙。
但在外面就总装得很正经,让昆仑的小弟子们都觉得,大师兄一言一行都好像是从行为规范上刻下来的, 是个太过称职的榜样。
燕拂衣自己不知道, 或许是不在意,但李浮誉生性舒朗,那时与门派上下关系都好, 他就总是听到有弟子在背后议论,提起拂衣师兄, 都是很向往尊崇的口气。
燕拂衣是剑峰的大弟子,不论他那个师尊私下里如何不愿承认他,这个身份从一开始就给他带来诸多责任与琐事, 比如说,带领所有人一起做早课。
那景象——对于刚穿越的李浮誉来说,是很壮观的。
无数御剑的修士,都聚集在剑峰宽大的演武场上,人人手持利剑,穿同色飘然的衣衫,剑刃反衬着山上洁白的雪色,利光像能刺破苍穹。
而燕拂衣站在所有人最前面,他演一式,下面的弟子们,便跟着一式。
让没见过世面的穿越者目眩神迷。
他其实生来就该如此的,李浮誉想,他生来该是所有人目光的中心,所有人向往的终点,惊才绝艳,一往无前。
以至于他只是站在一边看,都会被光芒耀了眼,丢了心。
李浮誉其实还记得,他第一次看到燕拂衣舞起吾往的时候,突然体会到古往今来,那么多才华横溢的诗人所写的剑客。
难怪……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没有危及生命的情况下,他也没有主动请求帮忙,就被“应玄机”占据了意识。
想来那位玄机仙,也实在很想念,毕竟他也有太多太多年,没看到剑仙舞起那柄剑。
李浮誉已经知晓,吾往是应玄机亲手炼制,他同时还炼了一柄“故人归”,那两柄剑,算是一对鸳鸯剑。
那曾让他……多少生出些上不得台面的嫉妒。
有人早在他上千年前,便将爱语烙印在心上人最重要的东西上,有人早于他,伴在那个人身边那么多年。
可李浮誉又会很快告诉自己:燕拂衣是燕拂衣,是他认识的这一个,不再是不染凡尘的剑仙了。
随即他又会很羞愧,人还没有醒来,他就在纠结这些微小得不能再微小的枝节。
其实这些都没关系,只要燕拂衣能醒来,能活下去,就算变回那个谢九观——就算都不再记得他是谁,也可以。
李浮誉心里又很肯定地重复了一次:也可以。
但他骗不了自己,单是一想那样的可能,便让他本就煎熬的心更加皱缩起来,像被可怜巴巴地拧干了水分,变成一块千疮百孔的破烂海绵。
你还是要记得我吧。李浮誉在心里很小声地祈祷:哪怕只有一个小角落记得也可以。
真的可以。
他这样想着,突然看到,那双眼睛好像睁开了一点点。
李浮誉猛地停下,他嘴里还在无意识说着什么话,最后几个字带着颤抖的尾音消失,一时间都不肯相信自己的眼。
可他心脏先是猛跳,随即就是一悸。
和上次……不一样。
上次在魔界,燕拂衣清醒过来,会看着他流泪,会回应他的拥抱,会很小声的说想他。
可这一次,那双眼睛似乎不是紧闭,却也没一点光,瞳孔都像是涣散的,没有落在任何实在的东西上。
李浮誉屏住呼吸,半蹲下来,让自己的脸处于同一水平线。
“拂衣?”他小心地问,“你醒着吗?能听到我吗?”
燕拂衣也没有给出反应。
睁眼的动作,就好像已经耗尽了他的力气,那双蝶翼似的睫毛动了动,又很力竭地合在一起。
“没关系,没关系,”李浮誉连忙道,“我知道你很累,听不到没关系,先不醒来也没关系,在这里你可以睡很久,什么都不用操心,什么都不用怕。”
他心知,燕拂衣现在大概率理解不了这样一长串话,可就是忍不住要说。
像很久以前刚进入公司的时候,一开会就紧张,一紧张反而会冒出许多思路,还拦不住自己一股脑都说出来。
惊得一帮董事,说小李总实在天资聪颖,既会不怯场,创意也很惊人。
后来渐渐不紧张了,反而很少说话,董事们就又夸赞,李总深藏不露,有大将之风。
李浮誉紧张地咬了一下舌头,发现自己说什么都没有用,燕拂衣只是很机械地,像有什么被强迫做到的指令,又一次竭力将眼睛睁开,不敢闭上。
李浮誉心里一酸,试探着伸手,见他没有抗拒,也没有害怕,才极轻缓地将手落在他的额头。
他已经很小心很小心了,可肌肤刚一相触——尽管神魂能感觉到的触感,比之肉|身已经削减很多——燕拂衣的身体仍然很夸张地一颤。
好像被触发了什么可怕的记忆,刚才还疲倦开合的眼睛突然间睁大,目之可及的地方都如张开的弓弦般绷紧,连眼角的肌肉都僵硬起来。
那像是某种本能反应,被日复一日的折磨刻印在神魂深处,他看上去甚至已经准备好蜷缩起来,好尽量减少受到的伤害。
可他又实在太虚弱,虽是一副神魂,却反应着“最终”时的身体状态,本来就不怎么强健的身体简直要瘦成骨架,李浮誉都能看到他锁骨与肩膀处尖锐的骨骼,好像要把皮肤都划破。
这样的身体连“挣扎”都是微弱的,燕拂衣很快有些呼吸不上来,像被溺在冰冷的水里,已经因为缺氧而丧失了所有求生的能力,只等最后一串细微的泡泡冒出口鼻。
他依旧很努力地自救,本能地想要活着,冰冷苍白的手指都伸出被子,按在床铺上,手指像想要抓住什么,却连微弱的屈伸都做不到。
李浮誉鼻子酸得想要流泪,他连忙收回了手,无措地试图安抚,可燕拂衣又听不到他所说的话。
“放松,月亮,嘘……放松,没有人会伤害你,这儿除了我什么都没有。”
李浮誉展开手,很敞开地对燕拂衣露出自己全部的弱点,示意自己手里没有任何东西,也不准备对他做任何坏事。
“你已经回家了,”他信誓旦旦地说,“记得家是什么吗?”
那双弥漫着雾气的眼睛,似乎是微微动了一下,落在他附近的地方。
李浮誉用双手虚空环起来,做了一个“圈住”的动作。
“我可以抱抱你吗?”他问,“可以让我保护你吗?”
没有回答,他依然不知道,燕拂衣能不能听懂他的话。
李浮誉很慢地靠近了一点。
这次燕拂衣没有出现太大的反应,他身体仍很警惕,可又像是睁着眼睛睡过去,眼中好容易聚拢的神光渐渐黯淡。
伸出的手很小心,这一次没有真的落在神魂身上,而是隔着一点微小的距离,留出了拒绝的余地。
李浮誉那样悬着手,从肩头,到后背,即使再怎么想把人揽进怀里,也只是止步于这样似有若无的安抚。
“没关系,没关系,”他无力地一遍遍重复着乏善可陈的语言,“回家了,月亮,回家了。”
那竟然多多少少,起到一点点作用。
燕拂衣不知是听进去了一些,还是又在紧张的情绪中昏了过去,他的胸膛痉挛似的起伏了一会儿,呼吸渐趋平缓,脖颈软软地朝一侧垂去,手指也失去绷紧的力气。
他这样软倒,落进李浮誉等待许久的怀抱里。
那双眼睛,还睁着一条失神的缝。
“我在这,我在。”
李浮誉犹豫了一下,握住他的手,好在这次,没有再触发让他恨不得打自己一巴掌的连锁反应。
他将那双冰冷的手拢在掌心,另一只手像哄孩子一样,轻缓地抚摸神魂的后背,让他可以尽量依靠自己,尽量放松,能再安安生生地睡过去。
“我错了,拂衣,我错了。”李浮誉轻声说,“我不该求你快醒,你想睡多久都不要紧,好好睡,好好养,我每天都陪着你,会每天跟你说话。”
纤长的睫羽颤了颤,一如最初那样,总是很懂事、很听话,很尽量不让别人为自己操心的孩子。
燕拂衣闭上眼,脸颊贴在绵软的被子里。
李浮誉几乎很久没敢呼吸,之后,又很久没敢动。
一直到确定燕拂衣已经又一次睡熟,他才敢稍稍用力,搓一搓那双冰凉的手,试图传递过去一点微不足道的温度。
燕拂衣的手从前不冷,他不是那种火气很旺盛的体质,但到底是个修为精深的武者。
李浮誉在的时候,那双手常年干燥微温,握剑时有力而稳定,轻易便能使出一套行云流水的剑招。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就再没有过那样远离病痛,健康平安的时刻。
到现在,连神魂都密布裂纹,都不敢放回到一副明明与之无比契合,却太过强大的身体。
从千年前,到现在。
那颗一剑破万法的澄明剑心,要遭受多少折磨打压,才会滚落尘埃里,碎成如今的模样。
第87章
李浮誉守在那间房里, 从未离开过。
现在对他来说,根本没有什么其他重要的事,只是坐在那里, 看着燕拂衣安全地躺着、还能静静地呼吸, 便已经很满足, 不敢奢求更多。
在最初的一个月里,每隔三五天,那被堪堪抢救回来,似乎随时都会再次碎裂的神魂, 才会攒够力量, 睁一次眼。
“睁眼”对现在这个状态的燕拂衣来说, 不能算是什么好事。
他总显得很辛苦,又或者很惊慌, 像是没有足够的神智来支撑清醒, 更不要说清晰的记忆。
几乎被掏空的神魂中只剩下本能,像一只刚刚降临到世界上,却已经遭受过很多危险磋磨的小兽,一边懵懂, 一边恐惧, 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让他出现很大的反应,有时甚至会伤到自己。
李浮誉时时守着, 为了确保每到这种时候,燕拂衣都不会是一个人。
最开始, 燕拂衣连对他的触碰都很抵触,抵触时却并不“反抗”,而只会尽量将自己缩起来, 护住太过脆弱的要害。
仿佛知道不论怎么反抗也不可能逃脱,便只能很尽力地,让受到的伤害更轻一点。
李浮誉心里抽疼,他只敢用最温柔的语气安抚,碰都不敢碰人一下。
可那对他又何尝不是一种折磨,那样漫长的时间里,他知道燕拂衣每一种反应对应的由来,他曾那么无能为力地袖手旁观,看着每一种恨不得以身相代的折磨,落在他最爱的人身上。
到最后连他自己都忍不住要崩溃,忍不住要趁着燕拂衣看不见的角度,在他背后落下泪来。
李浮誉也知道,眼泪是很没用的东西,他有空在这里哭,还不如再想想,怎么能从玄机仙那些浩如烟海的古籍库存中,找到更对症的丹药。
可能在现代社会长大,便总会让他比这个世界的原住民,更显得软弱。
李浮誉很手忙脚乱地擦去那不合时宜的眼泪,可始终还是猝不及防,有温热的液体逃离封锁,滴在半透明神魂的后颈上。
神魂似乎很轻微地一颤。
李浮誉霎时间慌了。
燕拂衣还醒着,现在是他“最不能忍受触碰”的时刻,就算只是一小滴水带来的触感,在他的感官里,都可能会变成一根炽热的钉子,从脊椎处钉入,带来能让人发狂的疼痛。
可他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却突然感到一只很冰凉的手。
李浮誉低下头,看见那只手紧张地绷着指骨,很小心地落在他手背上。
那双深黑的眸子里还是无神,还是没有什么落处,燕拂衣停了一会儿,磕磕绊绊地张开嘴。
他太久没好好说话,声音很哑,像有风刮过嶙峋的空洞。
他小声说:“……可以哭。”
李浮誉呆了呆,他都忘了自己会呼吸。
燕拂衣的眼神落在虚空中的某点,就好像隔着遥远的空间与时间,和断断续续的记忆中,某个如今不知名的存在对话。
他很费力地操纵着不甚灵活的舌头,认真地念出每一个字:
“不想笑……的话,就不用笑,想哭的话,就、就可以哭。”
李浮誉:“……”
他得很用力地吞咽,才能把喉咙里堵着的酸软的硬块吞下去,他明明不想哭,他想,这个时候应该笑。
可就是忍不住,很丢脸,简直像个无理取闹的熊孩子,他得多没用,要在这时候让燕拂衣安慰他,要扮演一个好像受了什么委屈的角色。
明明燕拂衣,才是最委屈的那个。
那双睫毛轻颤了颤,上面氤氲着细小的水雾,可雾蒙蒙的眼睛弯了弯,好像终于在填满整个意识的、很恐怖的噩梦里,找到什么值得幸福的事。
燕拂衣很小声地补充:“师兄……告诉我的。”
是有师兄的。
是有一个师兄,很厉害很厉害,会把他从没有尽头的折磨中救出来,会温柔地抚摸他的头,会用很珍贵的药草为他疗伤。
师兄拍拍他的肩,说他会永远在。
……师兄说,不要说再见,他们,一定会再见。
……可为什么呢?
好不容易连贯起来的思维,在这里好像突然踩空,一下子掉进冰窟窿里,被刺骨的冰水淹到没顶。
燕拂衣很茫然地掉进水里,也忘记该怎么挣扎,他很用力地想,中间漏掉了什么东西。
他们……为什么会再见?他们难道不应该一直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啪”的一下。
就好像燃烧很久的蜡烛,突然间爆出一枚小小的火花,那枚火花让燕拂衣的意识的烛火被一下子吹灭了,他好不容易攒出的力气也被吹灭了,没能继续想下去,就又困倦地合上眼。
神魂稍稍一歪,朝下倒去。
李浮誉及时伸手,稳稳地托住了他的后脑。
他很敏捷地调整了自己,让燕拂衣可以很轻松地靠上他的臂膀,然后一点一点让他恢复成舒服的姿势。
凉软的黑发散落下来,像一匹铺张开的锦缎。
燕拂衣又睡着了。
可若是一直以来都在很认真地、目不转睛地观察着他,便会发现一点微妙的不同。
他掌心松松圈着李浮誉的一根手指,这一次似乎真的睡得安稳一些,胸口微微起伏,面颊甚至晕出一点珍贵的血色。
就好像这只是太平常的一天,他也只是太平常地,因为过于疲惫,而睡得太熟。
……
相阳秋走进变成一片废墟的乌毒牢狱。
身为魔尊,他其实对这里算不上熟悉。
魔界的诸多刑罚多由破房山负责,相阳秋不喜欢这些毫无美感的刑讯手段。
通常落在他手里,需要被折磨的人,也根本没有品尝那些刑具的机会。
之前的各种混乱,对无相宫中各种设施的破坏都极大,乌毒牢更是一直没有翻修。
即使是破房山那样没有眼色的魔,也能看出来——或被百里神按住——尊上心里,把这里看做了禁地。
相阳秋的脚步稍稍停住。
他华贵的靴尖停在一块深红的污渍前,就像被无形的墙拦住,再也无法向前。
没人说得清楚,乌毒到底关过多少人,又有多少人类修士、妖族、和魔修在这里被折磨致死。
除了魔尊的血海之外,这里是魔界最令人闻风丧胆的炼狱。
相阳秋的手指握紧,他想尽力保持冷静,可半跪下去时,仍然失去平衡,膝盖重重地嗑在地上。
他让一个人先淌过血海,再又被丢进乌毒。
是他发过誓,最想保护的人,是他最愧对的人的骨血,也是他的骨血。
强大到不讲道理的魔尊,此时跪在那一片废墟里,全身都在颤抖。
他不能不想起来,自己在燕拂衣身上做过的事,想起来他们共同在轮回幻境中经历的浮生。
过往每一滴曾让他感到快意的血,如今都化作滚烫的岩浆,沿着皮与肉的缝隙,从头顶灌注进来,像要将假作人类的画皮剥离,露出被藏在最下面的,丑陋的魔骨。
他都做了什么……
相阳秋从前不愿承认,如今又不敢回想:他确确实实,是很喜欢过燕拂衣。
不单是那种从他身上看到故人影子的喜欢,也不单是因为血脉相连的本能的喜欢。
他很欣赏那个年轻的守夜人,即使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关系,若不是处于最为对立的立场,他也会很想将那样一个人收归麾下,让他成为自己最好的臣属。
从那时相阳秋就从不怀疑,如果给燕拂衣机会,他未来的成就,一定比任何人都强大。
可那棵还在茁壮成长的幼苗,被他用血腥狠辣的霜刃,从根处斩断了。
相阳秋一时很惶惑起来,他想,燕拂衣自己,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吗?
万一……万一他知道呢?万一从最开始,他就知道是自己血缘上的父亲,要毁灭他孜孜以求保护的世界,在他身上施加那些惨无人道的伤害,给予他这世间最恐怖的噩梦呢?
他会怎么想?
在看到自己的面孔,听着自己的每一句威胁,又感受着自己亲手施加的折磨的时候,那双逐渐变得深不见底的眼睛里,究竟都装了什么?
魔尊发出一声低沉可怖的怒吼,他一拳砸在地上,深深的沟壑从拳头与地面相接处飞快蔓延,远处又响起什么倒塌的声音,可相阳秋一点都不在意。
他在一夜之间,似乎失去了所有曾为之要毁天灭地的意义。
在做了所有那些可怕的事情之后,他还亲手……毁掉了燕然的魂魄。
他再也找不到她了。
即使天地仁慈,留下一点最微小不过的侥幸,相阳秋也想不出来,自己还有什么颜面,再出现在燕然面前。
他对他们的孩子做了那些事,他对一个作为娘的女人最珍惜的宝贝,做了那么过分的事。
燕然再也不会原谅他,再也不会等他了。
相阳秋感觉喉咙里都出现了血腥气,他看着自己的手——区区被打裂的地面,根本不可能给那双素白干净的手上留下什么痕迹,既没有血,也没沾上一点尘土。
可他看见无数狰狞腐臭的东西从手上滋生出来,像挥舞着腥臭的触|手、呲出带有黏腻涎液的牙。
那东西要将他吞掉。
相阳秋猛地一甩手,他素来喜爱洁净,从不能忍受自己的袍角沾染一丝污泥。
可甩不掉,他无论如何都甩不掉。
猩红的血雾升腾而起,像一只稠密的茧,将幻境的主人包裹其间。
从那之中的深处,隐约传来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
相阳秋浑身都在颤抖,他额上深处绵密的汗珠,鲜血不断从唇角流淌出来,滴落在污浊不堪的地上。
原来——被他留在这里的时候,他的孩子,承受的竟然这样痛。
原来那些曾被他不顾一切的乌毒刑罚,竟会给人带去这么深刻的疼痛,这么紧束的绝望。
……这些折磨,原本就该由他来承担才对。
相阳秋不能不想起,最后那天之前,他就是在这个地方,拦下了要带走燕拂衣的相钧。
那时,燕拂衣的身体已经濒临崩溃边缘,他没什么生息地被相钧抱在怀里,湿淋淋的黑发遮住半张脸,身上到处是可怖的伤痕,血色浸透了衣衫,却隐没在漆黑的颜色之下,几乎看不出来。
但从衣角处滴落的淡红色的血水,一滴滴落在地上,将小小的一块地面,浸成更斑驳而难以辨认的颜色。
那一天,相钧第一次胆敢反抗他,他说:“他是我唯一爱的人。”
相阳秋想:他也配?
他也配谈爱,也配在他面前,抱着因为他冒名顶替而受了那么多苦的人,道貌岸然,信誓旦旦,虚伪至极地说什么“爱”?
那也算是爱吗?
那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也拥有他的血脉,却独独继承了他身为魔的虚伪恶毒,却简直比他还要无耻的孩子。
他与他,他们这样生长于污泥的魔头,也配谈论“爱”吗?
相阳秋猛然抬头,眼中血纹弥补,他突然驱散血雾,抬起右手。
只是微微勾起五指,手成爪状,像是从虚空里一抓。
空气中就凭空裂出一个大洞,随着一阵玻璃碎裂一般的声音,一道青色的身影被从洞的另一头抓进来,连一点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扼住脖子,高高举在空中。
幸讷离那张玩世不恭的脸上显出痛苦的神色,却不敢伸手掰开阻遏气道的利爪,他竭力放松身体,就好像早就想到这么一天似的,嘴角竟还含着一丝笑。
“他在哪儿?”
相阳秋不与他废话一个字,声音森寒,浓重的威压像要把这个手下从内而外碾成肉泥。
“那个冒牌货,逃去哪儿了?”
一道剑刃反射日光般的白光闪过。
一身素衣的道长也出现在乌毒牢中,他站在一地污血里,却袍角都不沾尘,左臂中搭着一柄洁白的拂尘,玉面低眉,目若寒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