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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谁也不会想到, 昆仑道宗偌大一个顶级宗门,延宕川之战后,只是短短一段时日, 竟沦落到如今的地步。

两位尊者一个比一个惨, 各峰长老在大战中死伤惨重, 剩下的也大多多年不问世事。

危机时刻,不得不出来主持大局的,竟然是李清鹤这样的后生小辈。

但他此刻,又哪有心思想着宗门。

李清鹤终究没把燕庭霜怎么样, 燕庭霜将所有事情撕破了都抖搂出来, 反倒叫他失了立场, 一时不好下手。

现在燕庭霜避在剑峰,李清鹤懒得管他究竟如何, 他自己守在云之巅, 却对前路如何一筹莫展。

李清鹤倒是隐约听说过邹惑疯了,可他一点都不在乎,事实上,他自己都离疯不远。

他从没有想过, 有一天, 他会经历这么多可怕到无法想象的事。

最开始,李清鹤只是不愿意接受燕拂衣的离去。

但那个时候,他还没有想到, 失去那个人,会对他的人生带来如此之多的影响。

尘封多年的真相被迫揭露, 自欺欺人的谎言黄粱梦破……他原本心安理得恨着的对象,原来才是对他最好的人,而一向尊敬爱戴的父亲, 却烂到连认都不敢认。

那他活过的这二十年,究竟算是什么?

究竟还有什么是真的?

李清鹤甚至都没有多少时间去想这些事,诸多意外纷至沓来,昆仑突然就风雨飘摇,那些从未想过的重任陡然落在他肩上,几乎要将他压垮了。

支撑着一个门派向前走,怎么会需要做那么多事?

不但要管理门派上下运行,还要向外交往,与九州各司其职的其他门派维持良好关系,以进行资源交换。

还要不断探索秘境、寻访隐秘,维持住本就岌岌可危的门派名声、守住本派管辖的领土、修补仙魔结界……

这还是九观圣封降落之后,绝大部分功力高强的大魔,都已经无法通过结界,偷渡到人界以后的情况。

李清鹤心力交瘁,在很偶尔能够喘一口气的时间里,便会反反复复想起:

那时候,燕拂衣是怎么做到的?

那时候,父亲闭关,卿月师叔不管事,燕拂衣甚至仍背负着害死兄长的莫须有的罪名,还被自己不断“报复”,被燕庭霜不断添乱——那境况,李清鹤只要想一想,都觉得要被山一般的负面情绪溺死在泥潭里。

可燕拂衣竟就那么撑过来了。

不但撑过来,甚至在他管理门派的那几年中,昆仑对内稳固,对外友善,竟有几分蒸蒸日上的劲头。

李清鹤眼前一晕,还没有反应过来,便听见“啪嗒”一声。

他看见,两滴鲜红的血滴在案上的纸张上。

鼻子里这时才感到一阵温热,李清鹤后知后觉地摸摸鼻子,摸到一手血。

他有些茫然。

……怎么了呢?

那些纸上的小字密密麻麻,他努力在看了,努力在理解了,为什么就是弄不清,理不顺,这样下去,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昆仑垮掉,什么都做不到!

血却越擦越多,李清鹤感到一阵头晕眼花的眩晕,他连站都站不住,颓然地倒进椅子里。

倒在椅子上的同时,他竟然在回头寻找,然后才意识到自己的好笑。

他在期待什么呢?

难道竟然在期望,身后仍站着那么一个可靠的、永远不会倒下的人,只需要他软着声音撒撒娇,就能帮他解决一切的拂衣师兄吗?

在以前……李清鹤都忘记了是多久以前,他是有这样,令现在的自己艳羡的待遇的。

那时他的拂衣师兄会站在他身后,清雅的冷香将他围拢在一片过于醉人的梦幻里。

然后燕拂衣会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教他画下那些繁复的、能解决问题的符咒。

可他实在是个不懂得珍惜的人,在那么多的日子里,从未多耐心地听从师兄教导。

他的注意力,全被另一些东西挤占去了。

李清鹤的手抖得握不住笔,他仰着脖子,唇齿间都是属于自己的血腥味。

偏偏是现在,剑修曾经无奈的声音,又声声回响在耳畔。

燕拂衣说:你要好好掌握这些东西,虽然一时半会儿用不到,但能用到的时候,恐怕就晚了。

燕拂衣说:不要小看任何一点细节,很多时候,不经意的细节可能会决定你的命运。

燕拂衣说:别那么任性,对待长辈你该礼貌,对待同辈你该谦逊,你站出去代表的是昆仑,不能总像个小孩子。

燕拂衣说:清鹤,你听话,你讨厌我便冲着我来,不要拿门派未来赌气。

……

太多了,实在太多了。

燕拂衣什么时候,竟对他说过这么多话?

那些或是无奈宠溺,或是疲惫低沉的声音,此时像是诅咒,一声声回响在李清鹤耳畔。

他忍过眼前那一片光怪陆离的幻影,竟神经质地、低低地惨笑起来。

“我不记得……说那么多有什么用,师兄,我这个废物,从来都不记得你说的话。”

“如今我听话,我听话……你能回来吗?”

托燕庭霜那串五蕴翡,还有不弃山公告天下的福,李清鹤被法术修改的那些记忆,已经全部回到脑子里。

不管他再不愿意接受,再试图逃避,那些记忆都好像附骨之疽,牢牢根植在他的脑海深处,再也不得解脱。

在他最该听燕拂衣的话的时候,他从没有听过。

到了此时,那些话反而出现在他记忆深处,却为时已晚。

只懂得那些道理有什么用,他从不是燕拂衣,没有燕拂衣那样的能力,也没有燕拂衣那样的心性。

……现在想起来,好像除了他们昆仑的这些人,燕拂衣在外的名声人缘,一向都算不错的。

他与芮木医尊空仪檀有旧。医尊那样高傲的人,都觉得他不可多得,时隔多年,会在仙魔战场上,特意为当年的小友,向商卿月鸣一声不平。

如今李清鹤知道得更多,知道不仅自己冒名顶替拜的金霞真人,就连那位空天药庐的掌教老祖,都动过心思,想收当年的天才少年为徒。

燕拂衣甚至与最神秘的万丈点星斋都交好。同尘道尊庄和光门下,那位首席弟子桓永,甚至公开到处讲,此生能得他为知己,实乃人生一大幸事。

更不要说此时恐怕与自己同样后悔的邹惑,那位万妖谷的少主,如今都愿意为了他去死。

我也愿意。李清鹤在心底深处小声地想:如果将这条命赔给燕拂衣,能换得他的原谅,那好像很划算。

他又想,这样想来,似乎也并不只有他们昆仑的人有眼无珠。

可偏偏他们,都是燕拂衣最该亲近的存在。

……明明在那么多人眼里,燕拂衣都是一块价值连城的美玉。

偏偏这块美玉被锁在浑不在意的人手里,饱经磋磨,从内而外都爬满细小的裂纹。

现在终于碎了,恐怕再也看不见了。

李清鹤“腾”地站起身,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

他在想什么,他怎么又会想到这么丧气的话!

燕拂衣一定还活着……一定还有机会,他要去救他,一定把他从那个地狱里救回来!

然后……然后他会跪在燕拂衣脚边,去乞求他的原谅。

燕拂衣想怎么对他都行,那都是他有眼无珠,是他活该。

只要拂衣师兄能消气……他会的,他一向会原谅我的。

李清鹤一边这样想,内心深处也不由得唾弃自己的自私,他明明也很清楚,他根本不配得到原谅。

但……但他已经知道错了,是不是能再得到一个机会?

他会努力把事情都做好,努力把燕拂衣救回来。

有没有可能,一切都还有机会重新开始?

李清鹤努力不去想,前几日燕庭霜歇斯底里地说出的那些话——努力不去想,燕拂衣若能活下来,该遭受了什么样的折磨苦楚。

他只想要那个人回来。

门外突然一阵喧嚷,将李清鹤从不正常的状态中拉回来,他愣了愣,眼前黑雾散去,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仍坐在案前,桌上文书已脏污地一塌糊涂。

一阵烦躁的怒火突然间席卷了李清鹤的胸腔。

他现在不想面对这些,这也不行吗?他就不能清静哪怕一会儿,用这偷来的时间,来想想他想念的人?

“少主,”有人在外面拍门,“万妖谷的人闹过来了,齐长老叫您去瞧瞧。”

万妖谷的人?

李清鹤一顿,将身上染了血污的衣服换掉,抚平胸前的褶皱,深深吸一口气。

云之巅的门突然开了,候在门外的弟子垂下正欲继续敲门的手,稍稍侧身。

在李清鹤看不见的角度,那弟子的目光跟随着这位昆仑如今新的掌事人,眸色深沉,浮涌着极为深刻的情绪。

但李清鹤从不是会去仔细观察一个普通弟子的人,他烦躁地甩一下袖子,往议事的地方走去。

闹事的竟然是邹惑。

李清鹤很是头疼,心想这家伙不是传说被红莲妖尊关在王殿里吗,怎么又放出来乱咬人。

殿前的大广场上,紫瞳的蛇妖一身华服上已沾了不少星星点点的血,手中拿着一对苍色的长刺,脸色狰狞。

昆仑的弟子团团围在四周,如临大敌地与妖族少主的护身大妖们对峙。

周边还散着不少元婴以上的长老,恐怕全靠他们镇场,才没有打起来。

李清鹤看见那姓邹的长虫的脸,就心头火起:“邹惑,你来我昆仑,又发什么疯!”

听见声音,邹惑猛地转过头来。

他那双紫色的眼睛死死钉在李清鹤身上,像在看有杀身之仇的大敌。

他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被从嗓子里挤压出来,嘶哑得像是毒蛇吐信。

“燕拂衣呢?”邹惑问,“那个叫萧风的害了他,你们又将他藏到哪儿去了?”

第72章

李清鹤甚至一愣。

他自己最开始, 也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愿意接受那个人的失去,可如今桩桩件件被昭告天下,就是修真界刚刚入门的小修士, 恐怕都已听说燕拂衣守夜人的身份, 和他被魔尊掳走的消息。

逃无可逃, 避无可避。

邹惑是被他母亲保护得有多好,才会如今仍能心安理得缩在壳里,以为是他们将燕拂衣藏了起来?

李清鹤皱起眉,声音更冷:

“你在胡说些什么。”李清鹤看向那些负责保护邹惑的大妖们, “诸位闯我山门, 是要大闹昆仑吗?”

为首的蝶妖敛目拱了拱手:李少君勿怪, 我们少主状态不佳,我等只负责保护他的安全, 还望体谅。”

茂盛的火苗从李清鹤心底窜出来, 他险些气个倒仰。

这是什么意思,嘴里说着“请体谅”,看似恭敬,实则强硬, 明着欺负昆仑现在没有尊者坐镇, 拿万妖谷没法子。

李清鹤咬一咬牙,举步上前。

“你是要找燕拂衣吗?”

那个名字从他口中说出来,就像某种魔咒, 将正在发狂的妖兽套上了辔头,邹惑眼睛眨了眨, 竟削弱几分狂性。

“你看见他了?”邹惑喃喃地问,“昆仑的人是不是又在欺负他,他们把他藏到哪儿去了?”

蝶妖微微蹙眉, 已看出李清鹤在钻她家少主如今神志不清的空子。

可这事她们本不占理,没打起来的情况下,也并不好出手。

李清鹤憋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你与他在一起那么久,他到哪儿去,没对你说吗?”

邹惑闻言,眼中闪出几点更妖异的紫光。

他的头又疼起来,不得不抱着脑袋,踉跄着向后退了几步。

“我、我不知道……把他还给我,你把他还给我!”

李清鹤扯扯嘴角,流露出浓浓的嘲讽。

“你在向谁要?”李清鹤的声音冰冷无情,“要来做什么?让你的尊者母亲,逼他再受九道天雷吗?”

“不!我不是——我没有!”

邹惑的身体中甚至蓬地透出散乱的妖力,那蝶妖惊呼一声,抬手便是一道治愈的能量,将少主围拢在内,她身后的几个大妖也满脸紧张,随时准备着上前救护。

她们今日由着少主到这里来,倒并非真是存心欺辱昆仑,也实在是没有办法。

自从恢复记忆、得知真相,邹惑就将整个万妖谷闹得天翻地覆。

他日日疯疯癫癫,除了折磨那个叫做萧风的人族修士,就是如困兽一般,在宫殿中到处乱撞,甚至自虐一般地闯进危险的禁制,将自己弄得伤痕累累。

还不能劝,谁要劝他,他便疯得更厉害。

到后来连妖尊陛下都心力交瘁,见少主一直嚷嚷着去昆仑找人,便让她们跟着,看来了昆仑,有没有让少主好转的机会。

可这个李清鹤三言两语,别说好转,眼看着就要把妖骂得更疯了!

蝶妖一步拦住李清鹤,冷声道:“还请李少君不要欺人太甚!”

李清鹤气笑了:“欺人太甚?我?到底是谁在欺人太甚!”

蝶妖默默注视着他,不言语,却握紧了手中的武器。

这就是修真界,最弱肉强食、不讲道理的地方,表面上大家都行必有礼,实则都是一撕即碎的表面画皮!

真正表里如一的君子是活不下去的,就如同、如同燕拂衣……

他那样的人生活在这个世界里,也一定觉得很辛苦。

李清鹤想到这里,也不知怎的,一腔怒火就突然好像被戳漏了气,泄了个干净。

他看着封魔的妖族少主,竟突然感到一丝怜悯,还有一点莫名其妙的同病相怜。

没错,他们都是一样的罪人,只是……只是或许他比邹惑更无耻些,在那样做之后,还能自私地保持清醒的神智,自私地为了自己,活下去。

既然如此,还何必与他起争执。

李清鹤垂下眼睛,突然让开了身。

“我也找不到他了,”他看着邹惑,平和了口气,轻叹一声,“你若觉得自己能找到,便找一找吧。”

那眼放异光的妖族少年一愣,挡在他面前的蝶妖也一愣。

李清鹤想起那时他刚刚回到宗门,满腔大仇即将得报的快活,他暗中刺探了那么多,谋划了那么多,只为了让燕拂衣一无所有。

多可笑啊。

在所有那些打击纷至沓来的时候,燕拂衣的心情,也会与他自己此时的有所相似吗?

他那时在萧风和燕庭霜的算计下,被迫交出殚精竭虑经营了五年的宗门实权,是不是也像自己现在这样,疲惫到连抵抗都不想再支撑?

可萧风和燕庭霜汲汲营营以求的,或许燕拂衣根本就不在意。

或许又因为,很在意的事物已经失去太多,因此那些俗事,对他来说,早就失去了意义。

邹惑挣脱那些大妖的护持,从李清鹤让开的空隙,一溜烟就钻了出去,消失在昆仑无边的山脉里。

周围站着的昆仑弟子,连带那些修为高强的长老,竟也都就那么看着,并没人出手拦一下。

蝶妖犹豫了一下,将一缕青色的妖力纵入远处,遥遥感知着少主的生命安全,也就站在原地,没再管了。

她又挂上那副官面上的客气表情,对李清鹤说:“给昆仑添乱了。”

李清鹤扯一扯嘴角。

他实在没力气说什么话,可对方看着他,见邹惑走远了,听不见了,便开了口,像是好奇。

“恕我冒昧,你们都对这件事情反应这么大,想来他对你们来说,是很重要的人。”

李清鹤的喉结动了一下,没有说话。

蝶妖便继续说:“既然如此,当初就没有想过,对他好一点吗?”

“……”

李清鹤抬起眼睛来,他的眼中已满是血丝,逼视过去蝶妖清澈的眼睛,又被那其中的情绪冻出一个寒颤。

“李少君前日闯入我们万妖谷,带来那个萧风,好像也只是为了给那位拂衣道君,讨个说法。”

“可即使萧风是始作俑者,你们每个人当时,难道没有往烧死殉道者的柴堆上,添一把火吗?”

“将造成结局的罪责推给自己之外的每一个人,发发疯,再往死里惩罚作孽更多的罪人,就会感觉自己身上的罪孽,减轻了一点吗?”

一个人,胸怀清华,光风霁月,什么恶事都没有做过,怎么就会被推到千夫所指的地步,让这么些人深信不疑,人人得而诛之?

但凡是个有正常感知力的人——这些人类,难道不是一向自诩比他们妖更知道道德,懂得明辨是非的吗,怎么就会那么轻易相信旁人的构陷,人人落井下石,到发现一切都做错的时候,再各个哭天抹泪,拼命证明别人要更罪大恶极一点?

蝶妖私下里,带一点主观色彩判断,觉得除了她们妖尊陛下当时的怒火情有可原,其他这些人,实在是莫名其妙得很。

她说完这些话,也觉得周围的空气无端骚动起来,那些一直静默站着的昆仑弟子们、长老们之间,沉默的情绪似乎已经集聚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形成一种似有若无的嗡嗡声,就像有无数人在小声说话。

“李少君,我们妖也都有最重要的东西、最喜欢的人。对于我们陛下,她对我说什么,我便信什么,即使她让我去死,我也绝无一秒的二话。”

蝶妖说:“可我还有一个最亲的姐姐,即使是陛下令我杀她,或说得更极端些,即使她真的会做出什么愧对天下人的恶事……我也愿意与她与天下为敌,哪怕一路逃亡,哪怕最后死在一起。”

“如果她是罪人,”蝶妖说,“我就只是罪人的姐妹。”

李清鹤的手抖得谁都能看见,他几乎不会呼吸了,那些话好像剥夺走了他身边的所有空气,让他赤|身|裸|体,被展示在一片再也无法隐藏的真空里。

“李少君,”蝶妖好像终于找到了一吐为快的机会,一点都不给昆仑留情面,“你们这些人里,至少有一些,是知道他曾被指责的那些罪责,不全都是真的吧?”

这其实很容易想明白,现在所有人都已经知道的,发生的所有的那些事里,确有一些是萧风在背后策划,可他没那么大能量,很多时候,他不过是起到一个推手的作用。

而这些人,他们之所以如今如此后悔,之所以“醒悟”得这么快,无非是因为他们本来就知道燕拂衣是个怎样的人,知道他根本不可能做出那些事。

蝶妖自己并不认识燕拂衣,她没跟那个如今天下皆知的剑修相处过,可从他的事迹里、从少主偶尔喃喃的过去里,甚至只是从当日随着陛下来到昆仑扪心台,惊鸿一瞥的天雷刑里。

那次消了气之后,连陛下竟都私下会与她疑惑:卿本佳人,怎会为贼?

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因为:那是一个太好太好的人。

那么好,又那么对在意的人毫无防备,以至于被作为祭品摆上圣坛,刀斧加身,都会柔声劝围观者不要害怕。

他这样做恐怕早已成了习惯,照顾别人也早成了习惯,以至于在最狼狈的时候,都会承循旧时余习,下意识把每个人、甚至路遇的可怜小妖都护在羽翼之下。

而那些人也就习惯了他的保护,将那当做理所应当、司空见惯的事。

一旦那个人被他们折磨到再也无法继续付出,再也无法继续提供荫蔽的时候,他们甚至还会产生埋怨,怨他做的,还不够多。

蝶妖摇了摇头。

“或许也只有守夜人,能在你们这些人身边长大,仍能长成今日的样子。”

她慢慢后退,看李清鹤被她说得抬不起头,看周围安静的昆仑门人无一挺身驳斥,露出一丝浓浓讽刺的笑。

“陛下一直不愿让少主再来昆仑,是实在很害怕,你们这雪山峰峦中藏了什么蛊,能将人都变得无心无血、无情无义,变成比魔更可怕的怪物。”

第73章

李清鹤脸色惨白, 全无血色,他站在云之巅前的广场上,顶着周围那些弟子们复杂难明的视线, 突然脸上又染上一阵潮红, 噗地吐出一口鲜血。

可那些妖仍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昆仑的人也都安静得吓人,他仿佛是一个在已经冷场的台上努力吆喝,却悲欢离合都无人在意的滑稽戏子。

他的眼珠漫无目的地转动,也不知自己是在找什么。

但心里很清楚, 他最想找到的东西, 再也找不到了。

那些闯上门来的妖不知何时开始离去, 或许是去寻找他们疯疯癫癫的少主。

而围观的昆仑弟子也慢慢散去不少,云之巅门前的广场渐渐空了, 唯余流云与山风, 和三三两两的人,冷得让人发抖。

李清鹤却突然看见一抹熟悉的影子。

他猛地转头,险些拧断自己的脖子,却在看清那张脸的瞬间, 感觉全身的血都冷了下来, 对自己都升起浓浓的讽刺之意。

是燕庭霜。他怎会在燕庭霜身上看出一丝半分的、与燕拂衣相似的地方?

那简直是对燕拂衣的侮辱!

燕庭霜走过来,他好像一直躲在背后看热闹,如今热闹看完了, 危险不见了,这才现出身来。

李清鹤不想与他说话, 转身欲走。

燕庭霜轻声开口:“李清鹤。”

李清鹤装作没有听见,可他面前竟又挡住一个人影,他抬起头, 发现是刚才那个去请自己过来的弟子。

那弟子面色沉冷,周身肃穆,李清鹤看着他,突然发现,这或许才是刚才,自己眼角余光看到的“熟悉感”的来源。

他面容与燕拂衣全无相似之处,可与燕庭霜站在一起,不知怎的,便会透出些微妙的熟悉。

李清鹤心中一闪念,猛然想起了他是谁。

——他一向眼高于顶,对门中的那些普通弟子从不在意,更别说记住他们的面貌名字,燕拂衣从前与他说时,他也从不耐烦听。

……兄长死去的那段时间,燕拂衣撑着重伤的身体,于危难之际撑住昆仑的时候,他房中来来往往的弟子们从未断过。

燕拂衣不准他们拿门中的珍贵灵草仙丹来,但仍是有不少人,自己去秘境中拼命寻来对症的草药,趁着汇报门派事务,悄悄藏在大师兄卧房里。

李清鹤记得,那时自己正对燕拂衣害死兄长一事深信不疑,常常去找燕拂衣发疯,恨不得把那间小屋的东西都打得粉碎。

燕拂衣总默默地由着他发泄。

可李清鹤记得他的神色,他在尽力护着那些弟子们拿来的,或许并不珍贵的心意。

看着那些东西也被打碎的时候,眉宇间总会流露出不同的心痛。

这位戒律堂的柳易歌,还有一个丹草堂的祝子绪,都是堂主长老的亲传弟子——李清鹤记得他们,因为见到他们那时去得最多。

现在,柳易歌站在燕庭霜身后,落后半个身位,微微低头。

李清鹤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但隐约感到一阵寒冷。

燕庭霜的声音,微微在颤。

“昆仑自上古以来,便为仙门清修之地,乃万山之祖,千年之前,九观剑仙于云之巅悟道,亲自以本命灵剑刻下九式剑气,接引天雷,昆仑扪心台名扬天下。”

李清鹤转回半个身,他见燕庭霜惴惴地看了柳易歌一眼,突然察觉到什么,心头猛然一提。

“剑仙陨落后,亲传紫薇老祖执掌昆仑,传承道统。”

燕庭霜深吸一口气:“直到启元844年,当时的首座李安世,阴谋欺师灭祖,趁老祖闭关时背后偷袭,悖逆天道,窃居正位。”

李清鹤的脑中“轰”的一声。

他甚至无法再控制自己的身体面对燕庭霜,他像是被某种法术牢牢地钉在了原地,连血液都被冻起来。

自从不弃山将父亲的罪行昭告天下,好像从潜意识里,他就一直在等着这一天。

只是仙门大会还没有召开,父亲不知所踪,又没有经过正式的审判,因此他就一直心有侥幸,逃避着悬在头顶上的那柄利剑。

到如今,那柄剑终于要斩下来。

李清鹤只是没想到,执剑的手——至少表面上,竟会是燕庭霜。

燕庭霜的声音也打了一下抖。

“你、你还有何颜面,以掌门之子自居,腆着脸留在云之巅!”

留在广场上的那看似稀稀落落的弟子们,不知何时已经围拢上来。

柳易歌挡着李清鹤的路,祝子绪守在另外一边,他们隐隐将燕庭霜架在最前面,将前掌门的独子逼在当中。

祝子绪说:“此乃昆仑内部事务,我等无需等待仙门大会,自可清理门户。”

“李清鹤,你当年转拜入不弃山,早已不是昆仑弟子,云之巅乃门派重地,无关人等,还请速速离去。”

无关人等。

李清鹤血液僵冷,看着那女修熟悉却冰冷的脸,感到一阵眩晕。

为什么,在他以为事情已经糟得不能更糟的时候,就总会出现新的打击。

李清鹤好像从未想过,有一天,昆仑会不再是他的家了。

可他凭什么呢?

从前那些弟子尊重他,不过因为他是掌门之子,但昆仑从来就不是一人私产,历届首座、掌门都是择能者居之,有时甚至都不是掌门亲传,从来没有靠血缘关系传承的道理。

更何况,他父亲当年得位不正,如今天下皆知。

现在想来,自己前些日子自以为是的殚精竭虑,真的很可笑。

就如同燕庭霜所说,他凭什么还能觍着脸待在这里,甚至以“撑起门派”的身份自居?

他是为昆仑带来过什么不可多得的荣誉,还是为门派做出过什么不可替代的贡献?

他甚至早已经拜入不弃山,不再是昆仑的弟子了。

昆仑根本轮不到他来撑。

心中一瞬通明,李清鹤怔愣半晌,突然间仰天大笑起来。

好笑,真是好笑。

他竟还好意思将自己与燕拂衣作比,殊不知他们从未处于同样的层面。

他不过是借着身份的光,借着那人的情意和心软,曾得以在燕拂衣近前,窥视着他的光亮,与他同行过一段路。

到了现在,一切浮华褪去,源于别人的光都褪去,他就原形毕露。

李清鹤眼前一片模糊,他抬着头,却看不清天上的月亮,视野都被氤氲的水汽和波纹填满了,他看着一片乌云笼罩的天空,像溺水的人一般,无论如何拼命挣扎,都喘不过一口气。

然而现在,金霞真人早已将他逐出师门,连昆仑都不再是归处时,天下之大,他还能到哪儿去?

李清鹤又听见自己嘲讽的声音。

他将燕拂衣的小屋搅得一片狼藉,他的鞭子肆无忌惮地抽碎那些燕拂衣曾珍爱的东西,将所有的怒火和恐惧,都发泄到一个不会反抗他的人身上。

“你怎么还不滚!你也配继续待在昆仑!?”

燕拂衣的面容很疲惫,他在那晚受了比自己更重的伤,连日以来猝然接手门派,更是连闭眼的时间都没有。

可他仍然认真地看着自己,并不阻止,苍白的脸上是一种死灰般的平静。

燕拂衣请求他,再给他一点时间。

燕拂衣承诺,他会让昆仑走过那段风雨飘摇的时间……等局势稳固之后,他会自己离开。

可当时的李清鹤,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他施加着伤害,筹谋着复仇,他说燕拂衣根本不配拥有一处安乐乡,要让他在这世界上,再也无处容身。

现在,轮到他自己了。

李清鹤泪眼朦胧,看着记忆之中,自己的鞭子抽碎一只丹炉还不够,气势汹汹地朝燕拂衣脸上卷过去。

不……不要!

李清鹤踉跄了一下,伸手一抓,想要阻止幻影中的自己,可艳红的鞭梢从他掌心穿过去,“啪”的一声。

那苍白的面颊一偏,上面便蓦然染上一道刺目的血痕……

“李清鹤,”燕庭霜轻柔的声音在他头顶上响起,“可以请你,带着你们父子那些肮脏的东西,滚出昆仑吗?”

……

前任掌门留下的唯一血脉,最后是被两个弟子架着,连同乱七八糟的东西一起,被扔出山门的。

云之巅上,燕庭霜仍站在原地,他的脸色也仍苍白,虽然作为得胜的一方,脸上却没有丝毫喜意,甚至有几分枯槁般的恐惧。

那些核心弟子和长老们也没有离开,天色正暗下来,每个人脸上,都有几分或许是黑暗带来的阴影。

燕庭霜克制住自己的颤抖,战战兢兢地看向领头的柳易歌和祝子绪。

“柳、柳师弟,祝师妹,这样就可以了吗?”

那两人看着他,脸色明暗不定。

柳易歌迟疑了一下,说:“他毕竟是大师兄的胞弟。”

他不是在对燕庭霜说话,他们根本就不理会燕庭霜的提问,而是当着他的面,旁若无人地讨论起他的下场。

祝子绪一脸冰冷:“我要是有这样的弟弟,早就亲手掐死了。”

可她又将目光放在燕庭霜脸上,看了好一会儿,很不甘心地说:“大师兄哪里都好,就是……唉,我若是掐死他,大师兄日后回来,怕是再不肯对我笑了。”

燕庭霜心中慌乱,剧烈的紧张甚至让他头疼起来。

上次面对李清鹤相逼,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豁出去了,可天性中的怯懦依然还在,他仍是怕死,怕得要命。

之前联合萧风,把戒律堂、丹草堂和藏书阁从燕拂衣手中抢过来时,他便已经觉得不对。

那时燕拂衣已经被他们搞得声名狼藉,可在这些核心弟子们之中却仍威望极高。

即使在掌门威压下,他们不得不听“新掌事”的命令,却在各种事情上刻意刁难拖延,明摆着不把他和萧风放在眼里。

燕庭霜当时还觉得不忿,现在却一点不满都再不敢有。

他很清楚的,现在燕拂衣不在了,他自己做的事也都已经让这些人知道,他们不立刻杀了他,都是因为对大师兄的心软程度尚存一点顾虑。

可燕庭霜自己知道的,即使是燕拂衣那样的傻瓜,也已经在他越来越过分的行为中,被磨平了感情。

那时在延宕川,面对他的挽留,燕拂衣是转身就走的。

延迟的恐慌又席卷上来,燕庭霜不断发着抖。

柳易歌很厌恶地看了燕庭霜一眼:“若交给不弃山呢?”

祝子绪:“不弃山又不是什么垃圾处理中心。”

她想了想,转向燕庭霜,声音突然间放得很柔和。

“小师兄,对如今的局面,你一定也很心痛吧。”

“……”燕庭霜打了个抖,不敢不回答,“当、当然。”

女修的微笑更加优雅了:“你不想把大师兄从魔界救回来吗?”

祝子绪说:“那就去延宕川试试吧。”

“大师兄知道你不顾生死地去救他,也一定很欣慰。”

第74章

出乎祝子绪的预料, 在她说完那句话以后,面前那个怯懦到让人厌恶的“小师兄”,竟突然间不抖了。

燕庭霜看着她, 目中原本充满恐惧的神色错乱起来, 就像是……突然被什么启发到了。

痛苦和悔恨是会让人的情绪这样大起大落, 有时变成一个连自己也不认识的人。

燕庭霜恍惚地望着虚空的某处,突然间柔柔地笑了笑。

他说:“是啊。”

或许哪怕一次,我也能让他略感欣慰。

前些日子,在被柳易歌和祝子绪找上门的时候, 燕庭霜的情绪, 就已经被李清鹤逼迫得有些不正常了。

他痛悔万分自己怎么能那么傻, 两辈子都识人不清,两辈子都落进这样凄惨的境地。

燕庭霜重生过一次, 但他是死过两次的人。

最开始, 他只是山野间一只最弱小,而且连如何改变自己命运都不知道的兔子。

成日在天敌的觊觎下,提心吊胆地活着。

后来有幸,他被一只大妖随手捉起来, 送给他的爱人做礼。

燕庭霜大概是从那时起, 第一次吸取到一点大妖身周逸散的灵气,于是便开启灵智,开始有了记忆。

他记得那一身青衣的大妖, 面容英俊,姿态不羁, 嘴角仿佛天生上翘,带三分笑意。

而他的第一任“主人”是个剑修,那人怀抱冰冷, 杀伐之气纵横,他瑟缩在小小的一块地方,动都不敢动。

可那人又怔了一怔,突然敛下身上杀气,伸手摸了摸他的耳朵。

“就该让你杀的那一揽子人,看看你这幅样子,”送礼物的大妖调笑着,“温柔得看上去能给我生一打孩子。”

然后他想了想,又说:“不行,若是叫旁人看到,我得挖了他的眼珠子做药丹。”

“再这样嘴贫,”收礼的人道,“割了你的舌头。”

大妖朗笑,在人不满的抗议中拦腰将他扯去,白兔被挤掉在地上,他抬起头,看见大妖蛮横地将人抵在一棵树上,一手擒住他双腕,用与仇人相斗那样的力道亲他。

两人亲吻的力道都像在打架,分开时人的脸颊通红,原本冰冷的眼中波光粼粼,一副喘不过气的样子。

人反手便给了那大妖一巴掌,捞起傻呆呆的白兔,转身就走。

白兔这时才想起来,他们亲了好久,多好的机会,他都忘了逃。

“喂,等等相公嘛。”

被打的大妖丝毫不恼,笑嘻嘻地赶上来:“害羞?你这是害羞吧?”

“怕给人看到?不至于吧,你自己名声也没多好,我的名声也不至于就那么坏……给人看到你也不亏的。”

“生死之外没大事,你啊你,总那么严肃做什么,要学会享受美好爱情啊!”

他叽叽喳喳,十分聒噪,人轻轻抚摸着白兔的耳朵,将那两只毛绒绒的长耳折叠起来,轻声道:“不听,脏了耳朵。”

人的声音也很冷,但很好听,白兔不知怎的并不怕他,在那冷冰冰的怀里睡过去。

作为一只刚刚生出灵智的小妖,除了最开始的这一幕记得清楚,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白兔的记忆都断断续续,他不大记得那二人都经历过什么事,只记得好像大部分时间,他们都待在一起。

一直到某一天,大妖突然间不见了。

人身边少了那个聒噪的青色影子,本就令人害怕的杀气更浓重起来,但白兔隐约能感到他的虚弱,被一些坏人追杀时,温热的血都染湿了他的皮毛。

后来人逃到一座山谷,是在雪夜。

人倚在覆满霜雪的嶙峋山石上,洁白的下巴挂着血迹,他阖着眼,手中落下染血的剑,对白兔说:“你走吧。”

白兔呆呆地看着他,并不动弹。

一道锐利的剑气陡然打在白兔身上,他疼得惊跳起来,委屈而不解地看着他的主人,可那人目光凶狠,显然并非说笑。

他说:“再不走,我亲手杀了你。”

那是白兔最后一次见到他。

那之后的不知多长时间里,白兔便一直藏在那片大山里。

他太胆小了,不敢再去找他的主人,也不敢到外面的世界去,甚至连修炼也是偷偷的,小心地避过所有有妖气或人气的地方,一点一点地吸收天地灵气,谨小慎微地活下去。

他的主人说过:活着,永远是最要紧的事。

活着,才有机会再见到主人,活着是最美好的事。

可一只修行不得章法的白兔,究竟还是过于弱小,他修炼了很多很多年,还是谁都打不过,反倒在多年中滋养出一身仙灵之气,是其他修行的妖兽最好的补品。

白兔东躲西藏,只敢逃跑,不敢反抗,在离开主人之后他做过最出格的事,就是救了一个看上去有几分熟悉的、浑身染血的少女。

当时她昏迷在满山的风雪之间,脸色惨白,唇角却仍仿佛天生上翘。

白兔窝在雪里,呆呆地看了她许久,然后第一次去闯了谷中禁地,差点死掉,带回一株救命的仙草。

那少女就是燕然。

大概是运气实在太好,就这么一次路见不平,便得了珍贵的好报。

白兔再次见到燕然时,是终于躲不下去了,被一只虎妖捉住咬死,正要拆吃入腹。

他的魂魄离体,就要在夜空中散去。

身怀六甲的燕然在那时正好赶到,诛杀了虎妖,又聚拢了他的魂魄。

女人的眼神很明亮,她捧着掌心中小小的光点,温柔地说:“我记得你,你救过我的命。”

她想了想:“我从不欠人的——我在古书上见过一法,仍能令你复活。”

“但此法不但要消耗我自己的寿元,还要你分薄我腹中孩儿的气运,你是借我儿的骨肉灵根而生——这部分,是你欠他。”

“所以,你得答应我,日后我不求你护他,但至少要互相陪伴,若他遇到什么困难,哪怕到千夫所指的境地,你也要做留在他身边的,那最后一个人。”

白兔并不知道,一个临产的母亲,何以对腹中孩儿的未来,会有这样听之便令人胆战心惊的担忧,但对当时的他来说,最重要的是,他还能活下去。

因此他忙不迭做了承诺,索取了那唯一一次救人的报酬。

但他虽承诺了,却没能做到。

燕庭霜在后来,上昆仑山,拜剑尊为师,第一次见问天剑尊于雪山之巅回首,周身冰冷,剑意杀伐。

他便陷了进去,历经两世,都没能回头。

……可他多么蠢,多么蠢,才会将商卿月那一身无情无义的冰冷错认,做了那么多不可挽回的蠢事。

他又是多么蠢,其实哪怕到了现在,回想到那张负过他一世,又被他负一世的面孔,依然会感到恍惚。

柳易歌和祝子绪堵在曾经属于燕拂衣的院子门口,他们看着躲在此处的燕庭霜,毫不掩饰嫌恶。

祝子绪说:“怎么会有你这么蠢,又这么坏的人。”

燕庭霜自己也很疑惑,他如何便是这样的性格,如何便会做出那么多蠢得可笑的事。

柳易歌说:“大师兄曾有对不起你过,哪怕一次吗?”

燕庭霜看得出来,这位师弟是在真心的疑惑。

对于寻常的、他们这些惯于走正道的人来说,想必完全无法理解,他何以能对自己的兄长做出那种事,要有多深的怨怼,才能下得去手。

但没有,燕庭霜在心中默默说:燕拂衣,没有一次对不住我。

前世今生,都是我欠他良多。

柳易歌见他不说话,握紧了手中的剑,都快要压抑不住炽烈的怒火。

他真的很想斩杀这畜生,为大师兄报仇。

其实燕庭霜装得很好,昆仑上下,包括他们,若没有李清鹤前日闹出的事,竟没有一个,看出他是那样的人。

他们之前对小师兄的印象,便是温润和气,笑若春风,虽然身子弱些,实力不济,但是“大师兄最重要的人”。

因为是大师兄最重要的人,所以他们也就都愿意对小师兄好,因为是大师兄最重要的人,所以一门上下,哪怕在最以实力为尊的剑峰,也从无人对小师兄不敬。

尤其是他们这几个掌管各堂的核心弟子,年纪相仿,是最为了门派出生入死的一批人。

多年来,大师兄几乎救过他们每个人,有的不止一次。

大家都知道,大师兄数年间踏遍江海,只为了给小师兄找洗精伐髓、根治体弱的药。

后来找到了星涧草,所有人都为他高兴。

祝子绪的师尊,是昆仑修为最高的医修长老,给燕拂衣大大小小看过不知道多少次伤,对那总不懂得照顾好自己的师侄,很是唏嘘。

她的师尊曾嘱咐他,那家伙劝是劝不听的,她们平日总在一处,若能看顾,便都记得多看顾着些。

祝子绪自然答应,可实力所限,出去从来都是大师兄看顾她们,很少能有反过来的机会。

这样的次数多了,即使师尊再三提起,可被那个人照顾,也便成了习惯。

习惯着习惯着,便忘了他也并非永远不会倒下。

愈是看似最坚强的存在,或许内部早已遍布裂痕。

燕拂衣刚找到星涧草时,祝子绪的师尊悄悄对她说,她们大师兄,很可能马上就要突破到元婴了!

二十出头的元婴修士!

那在整个九州,都是妖孽到要让人把眼珠子瞪出来的程度,祝子绪又悄悄把这消息告诉柳易歌,还有另外几个朋友,他们都好为大师兄高兴。

等大师兄一朝突破,引来天劫,哼,定要那些成天造谣的小人们钻到地缝里去!

他们暗戳戳地兴奋着,期待着,一日一日地抬头看天,摩拳擦掌地要等着“打脸”。

可眼见着,大师兄日日养着那株破草,灵力被一点点吸取,境界竟很细微地往下跌落下去。

他变得更疲惫、更小心,连多一块灵石都舍不得花,寻到什么灵泉神药,也都哺育给了那株小苗。

星涧草渐渐抽条,焕发出新嫩的绿芽,大师兄却脸色愈发苍白,好像被那玩意儿吸了精气。

祝子绪劝他也不听,气得私下跟柳易歌破口大骂。

骂归骂,他们几个气得要死,也没法改变一点大师兄的心意。

……本来,他们以为,日子要那么一直过下去,大师兄还是让人敬佩又心疼的大师兄,不管外界风雨飘摇,但只要他们勠力携手,无愧于心,总有雨过天晴的一天。

可突然间,就一切都变了。

早已伤痕累累的城墙崩塌起来太快,掌门突然就出关,妖尊突然就打上门来,大师兄突然就成了千夫所指,在扪心台上,被判了九重雷刑。

突如其来的变故把所有人都打蒙了,那夜在祝子绪师尊的帮助下,他们才能将大师兄偷偷送出宗门,可自那以后,他们之间那份原以为牢不可破的联系,突然就变了。

燕拂衣消失在所有人的视野里。

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儿,经历了什么,半年之中,又遭了多少罪。

一直到延宕川……到延宕川,他们的大师兄才又出现,以身相护,苦战力竭,最后被魔尊掳去,成为这一方世界的祭品。

祝子绪猛地闭眼,又觉鼻腔泛酸,恨不得扇那半年中忐忑不安,却始终没有行动的自己一巴掌。

怎么会就在那一夜,他们的大师兄,就已经根骨尽失了呢?

那这半年他是怎么过的,就那一天晚上,他又是怎么过的?

若是那一夜,他们不只是帮助他下山,而是同他一起走了呢。那样他会不会稍微轻松一点点,他们现在,会不会也能少痛彻心扉一点点。

“大师兄究竟做错了什么?”祝子绪红着眼,望着神情恍惚的燕庭霜,“他做错了什么,会和你们这些人扯上关系,他做错了什么,连你也要这样对他?”

“你们那样待他,都说他错了,振振有词地历数他的罪名的每一次——每一次!”

“你们谁又能证明,哪怕一次,能证明他是真的做错了。”

“能吗!?”

雨过天晴好难等到。

天,好像永远不会晴了。

第75章

守夜人被魔尊带去魔界的第一年, 不弃山召开仙门大会,将攸关人类前途的所有秘辛,昭告天下。

然后闭锁山门, 彻底断绝一切与外界的沟通往来, 说是要寻找最后的, 拯救此间世界的方法。

无数人聚集在那片世外山川脚下,仰着头,望着高高的云雾上,漂浮着的仙山。

很多人想要帮忙, 想要知道不弃山究竟能拿出什么办法, 或至少能贡献多一个人的力量。

可守门的道童客客气气地拒绝了所有人, 甚至是空天药庐和万丈点星斋的两位尊者。

不弃山不开山门,不问外事, 就好像从这纷扰红尘世间, 隐去了身形。

那是九观圣封落下之后,修真界发生的最大的事。

而那之后,时光飞逝,还发生了许许多多的小事。

比如说, 消失一段时间之后, 问天剑尊商卿月,又出现了。

商卿月从前的名声很大,人人都知道他修无情剑道, 孤高出尘,像一把从不会弯折的剑, 既傲且冷,即使面对同为尊者的其他强者,也从来不会露出哪怕一丝客气。

但从延宕川之战起, 这位剑尊的名声,便崩得很厉害。

先是传出他临阵只顾自己逃命,对同门众多弟子们见死不救;

后又有人说他是心怀嫉妒,刻意陷害作为亲传徒弟的守夜人;

再后来越传越离谱,说他其实是个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伪君子,陷害守夜人还不够,这事被他的道侣——燕拂衣的亲弟弟撞破之后,他竟还欲要杀人灭口!

可很快的,大家也都知道,商卿月的那位道侣更不是什么好东西。

总之流言言之凿凿,众说纷纭,这些事情大多没有定论,却拦不住相信的人越来越多。

剑尊的名声,从人人敬仰的至强者,简直要沦为过街老鼠。

不少人暗中嘲讽,这对外表看上去身份云泥之别的道侣,倒实在是天作之合,蛇鼠一窝……不若锁死在一起,也省得再祸害别人。

商卿月再次出现时,适逢不弃山封山门。

他像是被从那浮空仙山里扔了出来,形容狼狈,一身污血,半点都看不出从前一尘不染的剑尊模样了。

可商卿月自己竟像感觉不到,他只一次次又试图御剑朝仙山中飞去,苦苦哀求,求不弃山帮忙,救救他的徒儿。

这一幕当时有太多人看见,又吸引了更多人来看。

渐渐的,又更多的流言传了出去。

人们都说,剑尊疯了。

……又比如说,在李安世不见踪影,商卿月也不可能主持大局的情况下,昆仑道宗由几位核心的长老与中坚弟子领头,正式易主。

前掌门之子李清鹤叛出师门,成为无门无派的散修。

李清鹤性子傲,从前便得罪过不少人,很多人都等着看他的笑话。

只是这些人没想到,李清鹤的性子,比从前表现过的更加偏激。

他竟公然将枪头调转向自己的生父,历数其罪状,宣布与其不共戴天。

这位曾经红衣炽烈的少宗主,烈性到挖去自己的一只眼,陈情悔罪,誓要为遭受不公正待遇的师兄讨一个公道。

在许多人看来,这举动很是莫名其妙。

毕竟李清鹤从前针对燕拂衣的时候,也从没掩饰过自己对那人的仇恨厌恶,怎么如今,倒这般惺惺作态起来。

可李清鹤也一点都不在意旁人,他做事从来都只因自己想做。

欠燕拂衣的,他要一点一点都还回去。

即使还不完……还不完,拂衣师兄那般宽容,也定不会一直与他生气。

……还比如说,昆仑道宗“改朝换代”,上下清除积弊的档口,燕庭霜孤身一人,又去了延宕川。

他要去那里,把被他丢掉的那个人找回来。

燕庭霜自己都说不清楚,他怎么会有这样的胆量。

其实也并不是不害怕了,他仍怕得要死。

却有更强烈的欲|望,将那恐惧生生按住,让他不能回头。

开始的时候,这件事是祝子绪和柳易歌逼他做的。

燕庭霜很清楚,没人期待他这样做真能有什么结果。

把守夜人救回来,那是高高在上的尊者们都做不到的事。就连从前他永远难望其项背的师尊,在如今所做的,都只是辗转各派,试图折节相请同道,一同想想办法。

可他想要去做。

燕庭霜其实活了很久,但在那样很久很久的时间里,他从来都没有过这样强烈的、不顾及后果的,想要去做一件事。

他好像,能稍微稍微,体会到一点点,燕拂衣曾经说过的话了。

……另外,昆仑除了要忙着重振门派的杂事,还进驻了不少法力高强的妖族。

那些妖族都很礼貌客气,甚至为自己的烦扰支付了足够的费用,他们留在昆仑,只是为了远远护着他们的少主。

暂时被推举出来掌事的祝子绪大手一挥,随他们去。

虽然她仍很讨厌那条白痴一样的长虫,但看着他日日发癫,为自己曾做下的孽自虐,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邹惑最终在昆仑山脉那仿佛数不尽的群山里,找到了拂衣崖。

可那处山谷,再也不是他记忆中的山谷了。

曾经刺痛燕拂衣的情景,终于也让始作俑者之一嚎哭着跌落云端,在一片早已干硬的泥土里,将满手挖得鲜血淋漓。

以蝶妖为首的那些妖族护卫们并不上前,都只远远看着。

妖尊陛下说过,少主在昆仑,只要性命无碍,不论遭遇什么,都无需管。

那都是他自己做错的事,如今,也是他自己该遭的劫。

……

魔域,无相宫。

李浮誉守着识海中那一抹越来越淡的魂魄,心急如焚。

五十年,那个挨千刀的变态魔尊,折磨了他的月亮,整整五十年。

他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竟除了聊胜于无地帮助燕拂衣减弱一些痛感、暗中与阿金沟通联系之外,什么都做不到。

他只能拼命让自己离那个人更近一点,哪怕提供一点点温暖的触碰也好。

李浮誉在燕拂衣的识海里,能看到他经历过的,每一次轮回。

他都看过,却无法伸出哪怕一根手指,对命运做出一丝改变。

当燕拂衣是一株青竹的时候,李浮誉成为了一只毛绒绒的小鸟。

在那一窝幼崽里,总有一只永远想扑到竹子身上去,他努力用幼小的喙拖拽竹叶,努力蹦蹦跳跳,逗竹子在风中发出“沙沙”的笑。

当燕拂衣是一名琴师的时候,李浮誉成为了一个看城门的小兵。

在那座江南小城,他远远地守在曲水河畔,听楼里传来的丝竹琴音,尽他身份能做到的最大努力,护好一方安宁。

当燕拂衣是清流之首的时候,李浮誉成为了王朝稚嫩的皇子。

他在黑暗冰冷的皇宫里活下来,用尽所有方法,将那人求为自己的老师。太傅教出的皇子知仁道,明礼义,他至少可以在须臾间有过期待,王朝未来能迎来中兴的贤明君主。

当燕拂衣是一方守将的时候,李浮誉成为了他身边永不背叛的副将。

他阻止不了将军的死亡,但可以让那支羽箭,率先穿过自己的心脏。

……

而某一次,燕拂衣竟成为了那位传说中的剑仙谢九观。

李浮誉惊讶地发现,这一次他不再是连一句台词都没有的路人,在那似是而非、似假还真的梦境里,他竟能与剑仙携手并肩,成为不弃山开山立派的玄机仙。

谢九观……或是燕拂衣,那个人站在他面前,竟连容貌都没有改变。

剑仙拧着眉,他似乎刚受过伤,脸色苍白,唇色却不正常的鲜红,还有一点未完全擦净的血迹。

“我们必须这么做,”那个看起来更年长的“燕拂衣”说,“这是唯一的办法。”

……什么?

李浮誉努力想要张口,他的手在袖中紧握成拳,却根本抬不起来,他被某种熟悉的像是天道的力量控制了,只能听到自己的声音,说出全然陌生的话。

“我不同意,”那声音在颤抖,“九观……我不同意。”

“一定还会有别的路,我们未必就要走到最惨烈的一步——以你的资质,未必不能成就仙神之境,不会永远拿那个魔头没有办法!”

谢九观叹了口气。

“你知道他是杀不死的。”

“那就撕裂虚空,把他丢出这个世界,或者将他肉|身斫成粉末,永镇深渊,”李浮誉听见自己的声音发狠,“我们活着一天,便绝不叫他再有机会为恶。”

“不可,”谢九观说,“以相阳秋的实力,你将他丢去虚空,不知会在三千世界之中,留多少遗祸。”

“……你不能总想着要救所有人。”应玄机一把捏住谢九观的肩,想摇晃摇晃这具清瘦的身躯,看能不能把那满溢的责任感摇出来一点。

“你的这个法子,变数太多,破绽太多,若一旦叫相阳秋知道,连反抗的机会都不会有,便将万劫不复。”

李浮誉突然间意识到,他们现在,分明并不在魔尊的轮回幻境里。

——这是魔尊绝不知道的事,而在这片虚无的宫殿之中,一直以来让他芒刺在背的、属于魔尊的监视,竟然消失了。

他们分明更像是闯入了某段不为人知的记忆,可是……是谁的记忆?燕拂衣的,还是他的?

他们两个,又会与千年之前的金仙们,有什么关系?

应玄机咬着牙,发出困兽一般的低吼:“你知不知道你会经历什么——由金仙的魂魄来担当守夜人,得将你的魂魄削弱到什么程度,才能不引起任何人注意地进入轮回!而天道规则为了制衡你的神魂,简直会成为那魔头的帮凶,让你从出生起便遭受无边苦难,历经七情而不得……且不说这些,你最后若真落进相阳秋手里,你……”

他声音颤抖着,甚至说不下去。

“我想过这些,”谢九观很平静,“我们布下大轮明王阵,以我的本源为阵眼,魂魄为柴薪,就连相阳秋也会以为我身化封印,魂飞魄散,若再有你的协助——”

“我才不要协助你做这种事!”

“——再有你的协助,我才能有一线生机,这个世界,才能有一线生机。”

应玄机愤怒地咬牙:“可你会万劫不复。”

“你明明也曾窥见天道,你看到过!”

谢九观垂下眼,抬起一只手。

他手中,拿着一柄李浮誉很眼熟的长剑。

“这剑,是你亲手为我铸造的。”

他竟微微笑了笑,清风朗月一般的眉目,在剑光下,竟流露出一点柔和。

“玄机,你最擅推衍,想必早看过这世界、看过我们,看过千万轮回之中,无数的结局。”

“你知道的,想要保全尽量多的人,这是唯一的办法。”

“虽吾往矣,故人当归。”

“吾,愿往。”

第76章

燕拂衣在一片冰凉的水中, 微微抬头。

他整个人被浸在那刺骨的水里,身体被沉重的铁链控制着,动弹不了分毫。

自从魔尊将他从相钧那里带走, 无相宫主殿的门关了五十年, 他们一同在幻境之中, 轮回了五十年。

后来或许,是相阳秋终于失去了耐心。

他终结了仿佛永无止境的轮回,将燕拂衣丢给掌管刑罚的破房山,开始倚仗他自己最初嗤之以鼻的“疼痛”。

魔尊很久都没有那么暴躁又挫败, 他破不了燕拂衣的心防, 却隐隐间感觉, 自己的情绪似乎越来越不对劲了。

那个仙门来的小道君像是某种蛊,与他相处久了, 连魔尊都会觉得, 自己在越来越不像自己。

就好像冰雪构造的框架中慢慢生出血肉——是很不妙的触感,有点像他几十年前那次闭关,神魂出窍,流连人间时, 被始料未及的遭遇拴住了心脏。

很危险。

魔尊及时截断了令他自己都感到危险的幻境, 把燕拂衣丢出去,眼不见心不烦。

……疼痛和寒冷撕扯着燕拂衣的意识——但那不完全是坏事,那种鲜明的触感在告诉他, 他依然活着。

不是……不是那无数幻境中的又一个轮回,他实实在在的, 活着。

其实燕拂衣自己不知道,他对疼痛的感觉已经非常迟钝,他现在感觉到的, 已经是李浮誉在努力,削弱了很多倍之后的结果。

但他已经很久,都没能跟浮誉师兄说说话了。

魔尊在轮回幻境之中,折磨了他不知道多长时间。

燕拂衣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能回到自己的识海,不再能偶尔躲进那片鲜花盛开的山谷。

更有甚者,他都不知道,记忆中的识海,记忆中好像复活了的师兄,是不是在无数南柯一梦中,欺骗自己活下去的幻觉。

不能想,一想就会被蜂拥而来的痛苦和恍惚淹没。

他不能就这么死掉,他的任务……好像还没有完成。

燕拂衣努力集中精力,去想金霞真人当时对他说的话。

人有……七情,他遗落在外的情丝,也有七条。

到如今,已经有六条回归本身。

最先是,是李安世。然后……

燕拂衣艰难地,一个一个数着那些暗中回到自己身体的情丝:

李安世,商卿月,燕庭霜,李清鹤,邹惑……

现在,这些名字似乎已经不会再对他造成太大的触动。

燕拂衣不知道,这究竟是由于情丝回归,连带着带走了他与那些人之间的情感,还是由于,魔尊给予的那些精神折磨,让他已经丧失了感知情绪的能力。

那不重要。他自己会变成什么样不重要。

完成那个任务,才重要。

可数量不对,还少了一条。

一阵鲜明的刺痛从胸肋间传出,燕拂衣仰着头,喘了口气,竭力不让自己的思绪被身体状态影响到。

即使李安世那里有两条,也还少一条。

最后一次与金霞真人联系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发现,那最后一条情丝,不知道到了哪儿去。

金霞说,他小师弟已经遍寻天下,把所有与燕拂衣有旧的人——不论是有仇有恩,都筛过一遍了。

却始终找不到最后一条情丝。

不在萧风那儿,那很正常,从始至终,燕拂衣就从没把那个满腹阴谋的人渣放进过眼里。

也不在墨襄,燕拂衣想想,他到墨襄的时候,其实能感知到的情绪就已经很淡泊,那些人如何对他,他从来并不在意。

不在仙界那边,好像就只能在魔界这边了。

那么,燕拂衣猜测,会不会在相钧身上?

可这猜测传过去之后,金霞真人想办法去探查过,仍然传回了否定的消息。

这耗费了很长一段时间。

燕拂衣只能漫无目的地等,等着等着,他连自己是谁,人在哪里,要做什么这些简单的事,都有些记不清晰了。

就好像有人拿着一张细绢,一点点擦去他灵魂中,那些或好或坏,深刻的颜色。

一点点将微弱燃烧着的灵魂火苗,按进冰冷的深海。

在偶尔清醒过来的时间里,燕拂衣会从头到尾,又将自己要做的事情回忆一遍。

他像一个笨拙但是勤奋的学生,一遍遍将要背诵的东西抄在本子上,却始终都记不住,下一次翻开本子的时候,一笔一划用力刻下的文字,就又变成被风吹过的细砂,只留下浅浅的印痕。

没关系,他会盯着那些印痕,努力地想,努力地再一次记起需要记得的事。

燕拂衣很懊恼。

有一次他的状态终于好些,大概是在某一次昏迷时受了太重的伤,即使是破房山也害怕守夜人就那么在自己手里死掉,于是将他暂且移到舒适温暖的地方,还叫了医尊去看。

那次燕拂衣醒来,混乱了许久的记忆终于又借机清晰了一点。

他很懊恼地想起,自己没能在最好的时机完成需要完成的任务,要挂在魔尊身上的情丝,还缺少了最重要的一条。

它能在哪儿呢?

如今,魔尊已不再与他共同沉沦在轮回幻境,那么之后若是找到,他又要如何将之挂去魔尊的身上?

沉在深潭中的锁链突然间动起来,燕拂衣条件反射地浑身一紧,他微微抬头,一束微弱的光不知从哪儿照进来,正好落在他脸上。

他不适应地眯起眼,本能绷直了背。

有人要来了。这是另一轮折磨的征兆。

可今日的喧哗,似乎有些不同寻常。

有人在大声地吵嚷,外面响起此起彼伏的尖叫和劝阻声,还有打斗的声音,有人在怒吼着什么,震天的法力波动让整座水牢都微微震颤,有碎石掉下来,砸进水里,砸出一片一片波纹。

“拂衣!”有人愤怒地大叫,“滚开——让我进去!”

“尊上有令,”破房山的声音像是轰隆隆的雷声,“还请少尊不要为难。”

“破房山,有本事你杀了我!”

“何必动气,何必动气,要我说,老山头你让他进去看看,若又搞成上次那样,我都救不回来了,你拿什么跟尊上交代?”

“尊上不在——”

“父尊只是暂去延宕川,你就敢趁他不在,害死守夜人吗!”

那些吵嚷的声音愈来愈近,昏暗的水牢在突然间天光大盛,骤亮的光线让燕拂衣闭上眼,下一秒,他就感觉自己似乎被人从水中捞起来,哗啦啦的锁链像蛇一样扭动着追逐,却被魔气干脆利落地震成碎片。

失去锁链禁锢,他一下子软下来,没有选择地靠在那人身上。

无时无刻不在炽灼筋骨的烈火不见了,燕拂衣死死绷着的身体猛然一松,都没来得及看清来人,便再也支撑不住,无声无息地陷入一片黑暗。

昏迷之前,他都没忘记尽责地在抱着自己的人身上探查一圈。

可惜,果然没有情丝啊。

……

相钧紧紧抱着浑身湿透的青年,感觉灵魂都要愤怒地战栗起来。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他只是来晚了几天!

破房山他怎么敢,那个被问天剑剜去一只眼的废物,这明明是在借着给魔尊办事的机会,公报私仇!

相钧几乎从没这么后悔过,他就不该听从幸讷离的建议,去延宕川操心九观圣封的事,而把燕拂衣一个人留在这里。

若不是突然见到相阳秋的踪迹,他都不知道,魔尊竟将燕拂衣交给了破房山!

相钧牙都要咬碎了。

他承认自己怯懦无能,魔尊把人从他那里带走,锁进主殿,这五十年来,不论是他,还是大护法百里神,都不敢叩响那扇门。

相钧只能安慰自己:以相阳秋的境界,他亲自动手的话,不会把事情弄得太血腥,太下等,燕拂衣在身体上,至少不会受太多苦头。

可他怎么能想到,这人的一身骨头竟就真这样硬,能让他父亲都无计可施,不得不向从来瞧不上的暴力妥协。

他来晚了。又一次。

“我要带他走,”相钧怀抱着简直没有一丝生气的身躯,冷冷道,“让开。”

像座肉山似的破房山这时才挤进水牢,也是满面狂躁的怒色,只是碍于相钧的身份,还有帮着他的幸讷离,到底不敢直接动手抢人。

“少尊这是要违逆尊上的意思?”那隆隆的声音也像山崩地裂似的,“等尊上回来——”

“等父尊回来,我自会向他请罪。”

相钧冷声截断,抬眼时的厉光,竟让对面大乘境界的护法魔头都是一凛:“你再拦我……父尊便是对我如何不满,想来也不介意,同时惩罚一条敢乱咬主人的狗。”

“你!”

相钧再没有多一刻的耐心:“给我滚——”

黑红的魔气从他的身体中爆发出来,卷成一股仿佛携带锋刃般峻烈的狂风,那风在狭小的水牢中怒卷着,在相钧头顶上形成一个巨大而狰狞的虚影。

血脉图腾。

在场的低阶魔族有不少都发出惨叫,有的甚至倒在地上翻滚起来。

就连幸讷离和破房山两个护法,都不得不后退一步,尽管相钧还只是化神期的修为,他们一根手指就能碾死,可来自于灵魂的威压,却作用在最深的本能里,让他们都油然生出臣服的意识。

魔族阶层最是严苛,如今相阳秋是他们的王,王族的血脉,便在所有魔族的骨血里打上绝对统治的烙印。

相钧抱着燕拂衣,高昂着头,一步一步地走了出去。

第77章

相钧都没能走出那水牢的门。

他突然间觉得冷, 并非简单的温度变化,而是仿佛让灵魂都冻僵的、突如其来的冰锥。

魔界少尊的长靴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音,他猛地站住了。

跟在他身后的幸讷离和破房山都脸色一白, 两人迅速低头, 跪在地上。

“拜见尊上。”

相钧咬得自己牙根发疼, 他死死顶着那山一般的压力,连膝盖都感到一种仿若承受千钧的酸软。

他护着燕拂衣的手,几乎要将那人苍白的皮肤上勒出淤青,却始终没有放下。

相钧不知自己是哪里来的胆子, 可他抬起头, 看向他几乎从不敢直视的父尊。

魔尊微皱着眉, 像是很失望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我是不是说过,这件事情, 你不要插手?”

相钧的脑中一炸, 过度的压力让他的神经针扎似的疼起来。

魔尊很少这么对他,以至于他都快忘了,那是一个多么不可违逆的存在。

可燕拂衣……

相钧的指甲把自己的掌心掐出了血。

可若他依旧什么都不做,恐怕就要永远失去这个人了。

燕拂衣的身体是完全冰凉的, 根本感受不到任何一丝仍然活着的气息, 唯有带着一点点余温的血,这时开始从身体各处,缓慢地流淌出来。

其实就连血都已经很凉, 但那鲜红的液体流到相钧手上,烫得他头晕目眩。

他曾在梦中, 见过那样多个永远都不愿去回忆的结局。

那是在燕拂衣刚刚被他带来魔界,还好好安置在飞鹤阁的时候。

从那时起,相钧夜夜都在做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