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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开始, 他还以为那是美梦。

在梦里他无所顾忌,什么循序渐进,什么俗世的礼仪与考量,通通都不必在乎,他在那片梦的温床里,可以肆意实现所有最绮丽的幻想。

可燕拂衣就好像是一朵雪,那么漂亮,那么晶莹,却总在被握在手心里的瞬间,就融化成稍纵即逝的水。

彼时志得意满的魔界少尊,自然不可能接受。

因此他一遍遍反转时间,一遍遍重新开始。

相钧把所能找到的最好的珍宝,都堆在燕拂衣眼前,让他做魔界除了自己之外,最尊贵的人。

但那也不行,再珍稀的宝珠在燕拂衣眼里也如同顽石,再高阶的法宝仙药,都甚至不如院子里一株新发的野草。

他总是那样淡漠,倔强,从不肯哪怕有半分屈从,执意将一切都推向最惨烈的终局。

一次是这样,两次还是这样,次次都是这样。

相钧从前不知道自己会害怕。

可他终究还是怕了。

怕到醒来以后,再不敢对现实中的燕拂衣做任何过分的事,怕到宁愿忍得自己头疼欲裂,也不敢真的从那人一根手指头。

他唯一一次差点忍不住,燕拂衣就真的像雪花一样,从他的指缝间飞走了。

那之后的五十年,日日夜夜,相钧再没有过片刻安生。

有负责打扫延宕川战场的魔,找到了两粒五蕴翡磨成的翠珠。

那里头有相钧最害怕的画面:他曾拿着星月吊坠,对燕拂衣承认,他是小真。

那时候他不知道燕拂衣随身带着五蕴翡,事后也竟忘了,直到怀着不知名的心思,将那准备上供给魔尊的东西拦下来,看到自己的脸出现的瞬间,惊恐便像一只巨手,死死揉捏住他的心脏。

相钧险些当场魔气失控,手指一个用力,便不小心捏碎了一颗。

然后,又很“不小心”,割断了上供者的喉咙。

按照相钧做事滴水不漏的性子,他当场就该将另一颗珠子也捏碎,再暗中找最信任的心腹,想办法把仙界遗落的所有五蕴翡,通通都销毁掉。

可他硬是不舍得。

那枚五蕴翡被相钧偷偷藏起来,藏在飞鹤阁最深的角落,他心甘情愿留下能要自己命的把柄,只为在每个辗转难眠的深夜,藏在狭小的密室里,如饥似渴地观看那些早已过去的画面。

原来,少年时代的燕拂衣,也还偶尔会露出温软又恣意的笑。

原来,他曾已经受过那么多的苦。

原来,父尊所说的,要让他经历的所有折磨,早先在本该无忧无虑的仙门之中,他就早都经历过。

……

那就像是一种毒,相钧细细摩挲着每一个不复往昔的画面,越是看,便越是放不下。

他多幸运,在什么都不懂的年纪,就已经遇到过这世上最好的人。

可他又是多不幸,偏偏是在什么都不懂的年纪,做出了这一生错得最离谱的选择。

如果他没有鬼迷心窍,而是真的跟着燕拂衣,拜入昆仑呢?

如果他在最初便跟魔尊说了真话,让还没来得及形成根深蒂固价值观的燕拂衣,从最开始就长在魔界呢?

或许退一万步,如果他在延宕川战场上,没有赶在九观圣封落在之前,就把燕拂衣带回魔界呢?

都是他的错。

如果我没有那么自私的话,邹惑在某一天深夜突然想:我就会希望,他从没有遇见过我了。

可惜,他就是那样一个自私到骨子里的人,即使到了这个地步,也还是不舍得,不舍得让自己的人生从未遇到救赎,甚至仍要死皮赖脸地缠住那个人,不舍得放手。

相钧是带着这样强烈的执念,在短短几十年的时间里,又突破一个大境界,破婴化神。

刚开始他还很高兴,这样的修炼速度,在魔界前无来者,想必可以讨魔尊的一点欢心。

或许他便可以借机,尝试着提出见一见燕拂衣。

甚至想想别的办法,为他求求情。

可邹惑明明计划好了,就只是被化神天劫拖住了短短几个月,情势便骤然变化。

燕拂衣竟被魔尊丢给了破房山,丢去那座整座魔域都最恐怖、让所有魔修望而生惧的乌毒牢。

燕拂衣在人间时,每每除魔卫道、修补结界,早与不计其数的魔物结下死仇。

这乌毒牢狱之中,处处是他的“老熟人”。

相钧得知消息的时候,当场便吐出一口血。

他不顾一切地闯进乌毒,亲眼看到奄奄一息的青年的瞬间,那将眼球刺得都充满血腥的画面,一下子和无数不堪回首的梦境重合了。

那些让他惊惧震颤的未来,在突然之间就好像都变成了真的,差一点点就要赶不及,差一点点他可能就要彻底失去那个人。

这个世界上,如果再也没有燕拂衣了,该怎么办呢?

如果要他亲眼看着生命中唯一的那道光被摧折,从此永堕黑暗,那即使再漫长的生命,又有什么意思?

相钧曾以为,自己即使对那个人心有执着,可总也比不过自己的前途、荣华,在不得不做出选择的时候,他有足够的理性,去放弃年少时的妄念。

可他再一次失算,在真正面临选择的时候,理智早已破碎做一堆灼热的飞灰。

如今面对魔尊,即使身体的每个细胞都在叫嚣着强迫他听话,叫他放下怀里的人,叫他低头认错,请求宽恕。

可抱紧青年腰身的手,却连一点点都舍不得松开。

“父尊……”

相钧猛地抬起头来,即使是他对面面色阴沉的魔尊,都不由得一怔。

这个从来在他面前表演得完美无缺的儿子,竟满脸血泪,黑红的魔气在他眼中如同失控般翻腾,那浓烈到化不开的情绪,几乎要如实质般冲出瞳孔。

整座乌毒都在这时开始震颤。

无相宫的一切,都是魔尊亲手所化,一砖一石,都与他血脉相连。

而如今,与他联结最紧密的骨血,在瞬间迸发出巨大的勇气,于是连草木砖石都随之低吼哀鸣,让魔尊的心都不由为之一动。

相钧跪下来,第一次,他对魔尊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没有反复斟酌设想过。

“父尊,”相钧说,“求您放过他。”

相钧一动不动地盯着魔尊的眼睛:“他是儿臣唯一爱的人。”

他很深很深地吸了一口气,就好像在一瞬间堵上这辈子所有的勇气,将一条晶莹剔透的、星月形状的吊坠放在自己手心里。

相钧说:“父尊,您至少答应过母亲,要护住我的性命。”

他说:“我真的会,为了他去死。”

魔尊呼吸一窒。

他从前总在这个儿子身上找不到熟悉感,也曾疑惑,孩子的母亲那般轻灵若风,又温柔广博,为何她的孩子,却好像天生适合魔界的血海。

他竟在今日才想明白:那孩子是像他的父亲。

是像他自己。

魔尊只要看着相钧的眼睛,就好像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他们这一支血脉,自私漠然,狠辣冷血,本都坚信自己绝不可能动情。

但情之一字竟是如此绕不开去的命中大劫,一旦真的遇到那个人,真的陷入进去,便再也回不了头,一路丢盔卸甲,奋不顾身。

相阳秋当年是又一次冲击神位失败,重伤之下,竟魂魄离体。

那虚弱的魂魄几乎被天雷击碎了所有魔印,以至于竟能侥幸骗过封印,偷渡到人间。

那只是一丝没有记忆,也没有通天彻地能力的残魂,在懵懵懂懂之中转生为人。

身为魔尊的魂魄,命中便自然带煞,那一世他天生孤苦,六亲断绝,又身负血海深仇,在被仇人追杀走投无路的时候,终于选择入魔。

魔气本该吞噬他的生命血肉,让那一世不该有的转世身亡,可一个姑娘将他救起,让他睁眼看看那晚圆圆的月亮。

那姑娘很美,唇角天生便带三分上翘。她喜欢看星星,看月亮,就连本命法器在不使用时,都会变成一个星月形状的吊坠。

……在人间的一世结束,魂魄归体时,相阳秋甚至曾想过:如果能再有一个机会,让他能回去,就只是与她坐在山谷里,看一次星星。

他愿意付出什么呢?

或许他可以舍弃了追寻千年的寂寥神道,真的甘心做一个朝生暮死的庸碌凡人,让这了无生趣的一方世界,继续千年万年地存在下去。

第78章

“你知不知道, ”魔尊的声音很轻,“自己在说什么?”

寂静的空气中,传来不知是谁牙关打颤的声音。

凡在无相宫伺候得久的魔都知道, 他们尊上看起来越平静, 就越可怕。

他若勃然发怒时倒还好, 一旦声音静得听不出半点波澜,唇角甚至带了笑……那就不是简单死几个魔,能过去的事了。

相钧也在抖。

他自从那般胆大包天,敢到堂堂魔尊面前狸猫换太子, 就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

更别说此刻, 在正主面前, 拿出自己最后的底牌。

不要醒。

比起魔尊的怒气,他竟更多在心中祈祷:

拂衣, 不要醒。

相钧不想让燕拂衣亲眼看到他的卑劣……或说得更无私一点, 他不想让燕拂衣知道自己的身世。

到了此刻,那已经不全是为了自保了。

而是他不能不想到,在经过这五十余年的折磨,燕拂衣在这时得知他血缘上的父亲……他不知道燕拂衣能不能受得了。

然而或许他作恶已经太多, 不知从何时起, 便总事与愿违。

燕拂衣在相钧怀里,又缓缓睁开了眼睛。

燕拂衣第一时间,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预备着的又一轮折磨, 或什么花样翻新的逼迫都没有出现。

乌毒牢好像从未这么亮过,大盛的天光从无数破洞中倾落下来, 带来一丝虚假的暖意。

有人抱着他,用很体贴细致的姿势,燕拂衣怔了一会儿, 突然间在逆光的剪影中认出了魔尊。

他的身体在一瞬间绷紧了。

可眼角有晶莹的光反射进虹膜里。

那双纤长的睫毛,很慢地一眨。

燕拂衣缓缓转过头,看到那对依偎在相钧掌心的星月。

魔尊阴沉着脸,周身魔气缭绕,向前跨出一步。

那只是很简单的一步,但周围本来就已经摇摇欲坠的牢狱在瞬间终于崩毁,四周的墙壁在轰隆巨响中,完全垮塌下来,就好像被风吹散的沙堡。一瞬间堆为一摊摊极细的齑粉。

他沉声命令:“收好你娘的遗物。”

一声闷哼滚落出相钧的喉咙,膝盖传来难以言喻的剧痛,他没撑住,双膝重重跪下去,在地上砸出龟裂的神纹。

后方跪了一地的魔里,幸讷离很轻地“啧”了一声。

要糟啊。

这只不知活了多少年的竹子精心想,好一出狗血的家庭伦理剧,世界不会就在今天完蛋吧?

燕拂衣花了更长的时间——他是在很突然的一瞬间,明白了魔尊在说什么。

……什、么?

在前半生无尽的落雪里,在无相宫漫长的轮回中,燕拂衣原本以为,自己的心境早已变成一片被深厚冰层封锁的湖,即使冰面下刻印再多深不见底的裂纹,也不会再因为什么事,而被激出任何波澜。

可他还是太年轻,下论断太早,如今那片湖竟在瞬间掀起巨浪,冰冷的液体充斥口鼻,差点将他的意识完全拍懵了。

魔尊说的……是什么意思?

相钧又为什么要在此刻,亮出从他这里拿走的母亲的吊坠?

世界在他的意识中似乎都被放慢了,耳边响起的声音似乎都被无限拉长,呈现出一种怪异的、噩梦一般的模糊呓语。

“父尊!”

或许如今在场的,只有相钧对这一幕多少曾有预料,他强行抑制住自己去安抚燕拂衣的欲望,向前膝行两步,不顾一切地拼命哀求。

“这么多年了,您看得出来,连轮回幻境都不能起效,这样折磨他,除了泄愤之外,分明没有任何意义。”

“儿子从没求过您什么,可儿子毕生所愿,只有他一个人。”

“您也曾这样爱过母亲,当年把我从地狱里救出来的时候,您也曾许诺过我长生!”

相钧已经管不了,如此直白的威胁和无理取闹会怎样触怒那个人,他只知道,此时此刻若连这些都再不奏效,他就再也无法把燕拂衣救出最可怕的命运。

他只是……下意识地遗忘了,其实还有最后的一个法子。

比如说,现在就告诉相阳秋,当年李代桃僵的真相。

但那样的话,他会死。会孤独一人死去。

那样不行啊。

在内心深处,最为隐秘的角落,相钧其实很清楚,以他所做过的事情,一定会下地狱。

那样就再也见不到燕拂衣了。

他得一个人,或许与那许许多多曾被他害死过的人一起,在冰冷的地狱中,永远沉沦。

但毫无疑问的,绝不会再有机会,见到他生命中最好的那个人。

所以不行的。

没有燕拂衣陪的话,他所能鼓出的所有勇气,也都将会不复存在了。

相钧努力不去看燕拂衣的眼睛,他根本不敢——魔尊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可被他抢走信物的燕拂衣,是会明白过来的。

他不敢去看那双眼睛里的神情,不敢去看,是不是因为自己,那个本就裂纹密布的灵魂,是不是又碎得更彻底了一点。

轻柔的银光闪动,那对美丽的星月,在相钧手里,化作一把波光流转的锋利匕首。

匕首造型殊异,锋刃呈现出水一般的波纹,而手柄竟是很少见的竹制,色泽翠绿生光,仿佛在不断散发出很勃然的生命力。

魔尊猛然定住——如果真的可能的话,似乎很细微地颤抖了一下。

深深伏地的魔群当中,幸讷离的眼角,突然也莫名其妙地狠狠一跳。

他眨了眨眼,手指很不解地抹了一下自己无端湿润的眼角。

怎么会……这场闹剧跟他有什么关系?为何会突然涌现这样……仿佛深不见底的悲伤?

魔尊自己都没察觉,他的声音不自觉放轻了:“你……”

银光一闪,相钧反转手臂,毫不留情地将那匕首对准自己的喉咙。

“实在不行的话,”他半点不曾犹豫地说,“我就与他一同去死。”

魔尊深红的瞳孔深处席卷起惊涛骇浪,他竟一时真的被威胁住,能翻天覆地的一身功法都好像被冻结在血液里。

相阳秋很清楚地知道,即使他能轻易夺下相钧的匕首,即使相钧把喉咙割断,他也能救回他的命……但那都毫无意义。

一个人如果真的下定决心去死,即使强行留着,也不过是一具毫无意义的躯壳。

魔尊与相钧之间,或许没培养出多么深厚的感情。

可相钧是……是那个人曾经存在过,唯一的证明。

局面一时间竟真的僵滞住了。

无边黑暗的魔域之中,相阳秋是唯一站着的人,他的臣民和附属战战兢兢跪了一地,对无上的权威了力量俯首。

但很多年来第一次,无所不能的魔尊,竟感到凡人般的虚弱。

魔尊只是一抬手,他们身边的景象便在瞬间改变,那些黑压压的魔都不见了,血腥不祥的乌毒牢废墟也不见了,相钧一怔,发现他们竟已身处无相宫主殿之内。

魔尊沉吟了一下,居然撤去威压,也不急着将守夜人从儿子手中夺走,甚至放缓了口气。

“钧儿,不要任性。”

“我不是——”

“你明不明白,如果我真能勘得神位,破碎虚空,就有可能回溯时空,说不定能在万千世界之中,找到你娘当年逸散的魂魄。”

相钧一呆,第一反应竟然是低头。

他终于敢去看看燕拂衣脸上的神色,又不能不为自己所见的心痛。

燕拂衣一直很安静地被他抱在怀里,以他的身体状况,也实在不能做到更多。

而在此时,那截伸出衣袖的苍白的手腕,都在极为用力时浮起狰狞的青筋,单薄的胸腔一震,鲜红色便又从唇角溢出来。

燕拂衣的眼睛很久没这样亮过,他呼吸急促,深黑的瞳孔中风暴肆虐,视线从他手中的吊坠,很慢很慢地转开,落在还浑然不知的魔尊身上。

相钧突然很清晰地感到,他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又下错了一步棋。

现在他把所有人都推到了悬崖边,稍有错漏,或许整个世界都将倾落下去。

可魔尊还在说话。

“我为今日的局面,早已布置了上千年。”

“你以为守夜人是那么容易诞生的吗?若是不让一方天道感觉到最迫在眉睫的威胁,祂怎么可能创造出这样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关窍?这是欲成神者与天道最精巧的博弈,不是挑战者被永困此间,便是天道尽毁,都成为新的神格诞生的登天梯。”

相阳秋似乎自己都感到很痛苦,可或许是所有话都一个人憋在心里太久,此时他万古无波的心境被挑出波澜,控制不住似的不断说下去。

“只要坐上这张赌桌,就再也无法回头了。”

“或许正是因为我逼迫天道不得不设立守夜人,祂才会从中作梗,让你不可救药地爱上他。”

“那或许只是一种错觉,钧儿,你还年轻,容易被一时的激情冲昏头脑——但只要为父大业功成,成为新的世界主宰,你便是真正的天道之子,那时想要什么样的道侣没有?”

相钧苍白着脸,只问:“你与她当年,也是‘一时的激情冲昏头脑’吗?”

“如果不是她死了,而你把找回她的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成神上,”相钧问,“你还会这样不择手段地执着吗?”

魔尊蓦然一震,竟后退了一步。

相钧仰着头,挺直了背,他在豁出去的时候,竟然也敢反过来成为那个质问的人。

“这一方世界,有什么不好?”

“留着这一方世界,留着这个她曾诞生、生活过的地方,又有什么不好!”

“你已经成为了无人能敌的此间最强者——可其实你根本不知道,虚空中是否真的还存在着早已死去的人的魂魄,你只是在赌,可这一次若再赌输了,就连这最后一块能借以凭吊思念的墓碑,都没有了。”

相钧说:“你既然已经在这世间有过牵挂,难道都不能理解,我也会有牵挂,也会有愿意去用生命交换的东西——甚至你有没有想过,你最爱的人的存在,不是天道对你的报复,而是这世界对你,最后的挽留。”

魔尊的眼睛愈发猩红:“你娘已经死了!”

“可我还活着。”

相钧深吸一口气,微微笑了一下,再次握紧那柄匕首:“或许,父亲,你要让我也去死吗?”

第79章

相阳秋看着相钧, 好像第一天认识他。

从将这个儿子找回来起,他从最开始其实有试着,跟那孩子相处, 接受他的存在。

可相钧实在是, 一点都不像他娘。

魔尊的感情是很稀薄的东西, 在发现实在无法从骨血身上寻出故人的影子,相钧的在他心中的地位,就彻底发生了改变。

——从另一个能将他与世界联系起来的羁绊,变成某种珍贵的、却缺乏特殊性的“遗物”。

换句话说, 相钧只不过是另一个更大些的吊坠, 或一抹更切实的影像, 存在的意义只在于凭吊,只在于相阳秋无论如何, 都不能让他与燕然唯一的儿子死掉。

魔域所有魔修都知道, 少尊在无相宫的地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就连那些高高在上的护法,在这个魔力低微的混血魔面前, 也得弯腰低头, 以对待主人的态度对待他。

可只有相阳秋自己知道,他对自己的孩子缺乏感情。

比如他可能会愿意为了燕然,试着接受一下这无聊的世界, 甚至做一个平凡普通的庸人,却不愿为了相钧, 放过作为成神关键的守夜人。

但是当然,相钧不可以死。

魔尊的脸色阴晴不定,他倚在榻上, 似乎真的在考虑儿子的请求。

相钧跪在地上,口干舌燥,却一个字都不敢多说了。

现在想起来,他都不明白,刚才那些话是如何胆大包天地冲出他的口舌。

他的脊柱上像有千万只蚂蚁在缓慢爬行,僵直的身体维持住最后一个姿势,相钧很想低头看看燕拂衣——他不敢想,以燕拂衣的聪明,从他们刚才的对话,不可能推测不出全部真相。

他会知道,他此生一切悲剧的罪魁祸首、将他逼入绝路的元凶,竟然是他亲生的父亲。

他会怎么想?

……燕拂衣很久违的,又听到了那种仿佛正在将他灵魂撕裂的嗡鸣。

他身上有一半肮脏的血,他一直都知道的。

尽管在与母亲相处的那短暂五年里,燕然从未流露出过一点破绽,也从未对兄弟俩说起过他们的身世,可之后家变,拜入昆仑,这件事,燕拂衣已经知道得不能再知道了。

那是他的原罪,是掌门在他身上发泄怒火,最冠冕堂皇的借口,是师尊始终不曾宽宥的脏污,也是所有攻讦临身,最初始的理由。

他们说:“他是仙魔所生的孩子,他天生就是个妖孽!”

他们说:“都是因为这个污点,燕然道友才会落到那般下场。”

他们说:“从根上就坏掉的孽种,定然天生心术不正,道心不稳,他迟早会害了所有人!”

……

太多了,太多了,连燕拂衣自己都已经记不清,他听过多少类似的话,又是怎样一点点麻木,任由那些锋利的箭矢落在自己身上。

他都不能反抗,因为他出生就带了罪孽,他没有资格反抗。

他只能默默咬牙,尽量挺直脊梁,用自己的方式,证明他们是错的。

他想,事情一定不是他们所说的那样,母亲好像是说过的,她很爱他们,相信他们能长成很好的人。

小小的燕拂衣很认真地告诉自己:我会长成很好的人。

那对很闪亮的星星和月亮,在他的眼睛里碎成一千片一万片,变成很多亮晶晶的眼泪一样的东西,模糊了整个视野,根本看不清。

燕拂衣想:老天怎么会跟他开这样大的玩笑呢?

原来他的父亲,竟是这样的人。

他在魔尊的寝殿被困了五十年,偶尔在极短暂的间歇,总能看到他执笔欲落,最后总对着一副没有面孔的美人图出神。

他只是绝没想过,那会是……

所以,原来他的出生真的有罪,因此他所遭受的一切好像也是正确的,如今被困在深渊魔域,也是正确的。

因为他是那个人的孩子,所以要赎那个人的罪孽,成为被世界奉上的祭品,没有谁比他更合适。

他还得……找到自己的最后一条情丝,用来,用来杀死他的父亲。

就好像有什么一直支撑着背的东西,突然间从很微小的角落,“咔”的一声,开始出现裂痕。

燕拂衣在这时感觉到,隔着很厚、很冷的冰层,又有小小的光,在他灵魂深处震了震。

有人想跟他说话。

是谁呢?

他从来都是孤身一个人的,怎么会有人要与他说话?

思绪像是在狂风中虚弱摆荡的蛛网,燕拂衣有好长一段时间,突然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

他明明就在无相宫里,看着魔尊和相钧交谈,明明身上到处都是深可见骨的伤口,但突然间,触感神经被套上了厚厚的皮套,他感觉自己被困在一具完全陌生的躯壳里,灵魂被剥离到另一片冰天雪地。

好冷,又好累。

累得想闭上眼睛,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不去看。

他能不能先睡一觉,就睡一小会儿,然后再醒过来,去背那些山石一般沉重的责任。

可灵魂又在识海中睁开眼。

有人在他耳边叫唤,不断说着些什么听不懂的话,大声吵吵嚷嚷,就是不让他睡觉。

真讨厌,燕拂衣想,我就想睡那么一会儿。

可实在太冷了,空无一物的废寂之处,呼啸着凛冽刺骨的冷风,雪花席卷成白色的风暴,一点一点地侵入骨髓。

在这样的地方,又实在很难睡得着。

燕拂衣眨眨眼,他隐约看到,从恼人的吵嚷声传来的地方,似乎有一点微弱的光。

有光,就会有火,有火,说不定还有一间小木屋。

他被自己逗笑了。

想得也太美了吧,风雪之中生着火的小木屋,他怎么会寻找到这样的地方,就好像还有人,一直在等着他回家。

那个字眼突然触动了他。

很慢很慢,就好像一卷被尘封已久的古老卷轴,终于从暗不见天日的藏经处取出,有人吹开上面厚厚的灰尘,咔咔啦啦地露出一串串字符。

“要好好对自己。”

“要记得自己最重要,有的人可以不理会,有的责任,也可以不担。”

“不论怎么样,我都永远不会离开你。”

燕拂衣突然惊觉:他好像,真的是有家的。

有人在等他。

有人不在意他的出身,不在意他的污浊,也不在意他如今突然想要睡一觉。

那个人会说:我很为你骄傲。

他的掌心突然感觉到一阵很熟悉的刺痛。

燕拂衣发现,他的意识好像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他仍在无相宫,相钧的手紧张地环住他的身躯,而魔尊坐在对面。

可那些都不重要,他垂下眼,发现自己掌心贴着胸口,那里深深藏着一块冰晶,冰晶在隐隐发热,从中传出很温柔很熟悉的、可以依靠的灵魂波动。

浮誉师兄。

那个名字突然跳回脑子里。

在一次次轮回幻境之中,被漫长的岁月强制抹去,又在一次次处心积虑的偶然相见中被顽固地加强。

有小鸟笨拙的叽啾、兵士粗糙掌心中握着的一块糖、聪颖早慧的学生、总沉默站在身后的副将……

燕拂衣想起来了,想起来真的有人一直在他身后,一直在跟他说话,跟他站在一起。

浮誉师兄。

燕拂衣没忍住,竟然笑了一下。

他想,我可真过分,怎么居然,居然能把师兄忘掉呢?

师兄在叫他。

师兄在一片开满芍药花的山谷里,守着一间小木屋,屋里生着柴火,等着他回家。

很神奇的,那热度就好像真的从小小的冰晶里传到他身上,被冰雪封住的识海照到一点暖洋洋的太阳。

燕拂衣想:我有家的。

他想:我还能再坚持一会儿,就一会儿,回到家去,再好好睡。

魔尊的眼神,在这时候落在燕拂衣身上。

相钧一颤,本能地抬手,想用大袖将人护住。

他此时最不希望的,就是魔尊关注到燕拂衣。

他宁愿这个名义上的父亲突然暴怒,哪怕把他也丢去一起惩罚——反正魔尊不会杀了他。

但不要是燕拂衣,燕拂衣经不起更多折磨了。

最恐惧的未来,往往都会成真。

魔尊像是拿定主意,缓缓坐直了身子。

“你是我的孩子,”他说,“但不要再威胁我,我纵容你,不会是永远。”

好像有人掐住相钧的脖子,他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抱着那个人伏在地上,像一个一无所有、滑稽可笑的乞丐。

没有任何东西属于自己,最珍贵的珍宝,也只在别人一念间便可夺去。

魔尊手指微抬。

那竹柄的匕首便从相钧手中脱出,像一只被困在笼中的幼小白鸟,被困在魔尊的指掌里。

“你想要他,可以。”

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相钧一时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豁然抬头,就好像快要溺死的人突然被揪着后颈提出水面,既想要不顾一切地拼命喘气,又生怕是自己生出了幻觉,而屏住呼吸,连挣扎都不再敢挣扎。

相阳秋道:“但我会收回你母亲的遗物,你是死是活,不要用她的东西。”

相钧紧紧攥着拳,勉力应道:“是。”

“这孩子,”魔尊眼角往半昏迷状态的燕拂衣一瞥,“再留一日,我明天将他给你。”

相钧一怔,不祥的阴影突然间笼罩在他头上。

“父尊……”相钧试图挣扎,“他、他的状态已经很差了……”

“不要告诉我,”魔尊说,“你连一日都等不了。”

随着那句话出现的,是哪怕在方才激烈的争吵之中,也没有被放出的强烈威压,相钧又感受到那种似乎要把骨头都碾碎的压力,他的嘴唇很微弱地蠕动了一下,终究是没敢再多求情。

已经很好了,是始料未及的好结果。

相钧努力告诉自己:不过是一日,在这之后,他就可以把燕拂衣护在自己的羽翼下,他会护着他,会治好他,到时候,燕拂衣想要什么,他都能给他。

只是一日。

这时他们能得到的最好的结果,只是一日,什么都不会改变的。

相钧深深嗑下头去:“叩谢尊上。”

……

无相宫中很安静。

相钧走了,便只剩下魔尊,和一个奄奄一息的守夜人。

魔尊脸上那种被相钧激出的、几乎是狰狞的神色不见了,他坐在那,望着一动不动的燕拂衣,神情莫测。

然后他说:“起来。”

被镌刻下魔纹的身体便极尽所能地动弹了一下。

燕拂衣的闷哼被压制在喉咙里,更多的血从他身体各处流淌出来。

可他的肢体只是自己费力地调整姿势,努力将千疮百孔的身躯支撑起来。

相阳秋起身,慢慢走到他最精致的傀儡身侧。

“相钧实在很心急,”相阳秋的声音恢复了那种满不在意,“本来,本尊还有很多花样想跟你玩。”

他顿了一下,发现这小道君看向自己的目光很不同寻常。

那双即使被笼罩在魔纹的控制之下,也总很冷静,又深不见底的眼睛,似乎蒙上了一层水光。

相阳秋目光微动,发现他在看着自己手中把玩的匕首。

魔尊的眼睛便也垂下来,冷白的手指缓缓划过刀锋,停留在手柄与锋刃交接处漂亮的星月纹。

“怎么,从没想过,本尊也会爱上一个人吗?”

他不惮于说起那件事,那不是失控带来的耻辱,是他漫长生命中难得的亮色。

相阳秋像是突然来了点兴趣:“你恐怕不知道,守夜人诞生的契机,便是天道的挑战者心存裂隙——你是天道针对我所设的最后一道阻碍,恐怕就源于那一次动情。”

他看到那小道君微微颤抖了一下。

“很巧妙,”相阳秋轻声说,“守夜人竟然勾引了我的孩子。”

他是刻意那样说,想看到端方守正的青年面上闪过羞恼——魔尊不愿承认,可他总很喜欢逗弄这个年轻的守夜人,却又一直并不太舍得,对他上最酷烈的手段。

很可惜,相钧打破了这种平衡,他不能再等了。

这最后一日,他只对自己的儿子保证过,他爱的人不会死。

相钧总该学会长大,学会失去,或者说,学会不止靠祈求别人的怜悯,来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你知不知道魔纹最大的作用是什么?”

那双瞳孔转移到他身上。

相阳秋说:“小道君,你杀过人吗?”

“杀过……无辜的人吗?”

“我说过,人这一生之中,最特别的东西,就是‘欲望’和‘恐惧’。”

“凡所欲皆不可得,凡所惧皆会发生。小道君,在千百次轮回中,你都始终未曾迷失,这很难得……但我,找到了你的欲望和恐惧。”

他们周身的场景,又忽然变了。

他们身处一片广袤的雪原,凌空而立,天地间的一片苍茫白色之间,只有一群小小的黑点,像踽踽而行的蚂蚁,缓慢地行走在深雪之间。

若仔细看,便会发现那些被长长铁链锁在一起的人类身上,大多沾染血迹,有的人走路一瘸一拐,有的人哀叫着捧着断肢,伤口被胡乱包扎起来,或生生暴露在呼啸的寒风里。

相阳秋说:“仙魔之战后,延宕川被九观圣封笼罩,这边的魔族过不去那边,那边的人却可以过来。”

“万里延宕川,在当初那一战,不知遗落了多少仙灵法宝,总有人愿意为那些身外之物,不惜自己的性命。”

“其实人的生命,真的是蜉蝣一般渺小的东西,对不对?你如何护着他们,可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珍惜。”

燕拂衣顺着他的手指,向下看。

“可惜他们不知道,或假装不知道,”相阳秋愉悦地点了点,“我的部下无法从九观圣封的保护下抓人,我可以。”

“只要他们被贪婪驱使,心怀侥幸,靠得足够近。”

一道黑红凛冽的魔气从他的指尖飞出,精准地射|在那长队人类中,为首一人的眉心。

那人连一生惨叫都没发出来,便当场炸成了一蓬血雾。

人群发出绝望的骚动,有人崩溃地想要脱离队伍,而魔尊就只是手指轻点,一道道魔气就仿佛天空落下的雨,将所有离开队伍的人统统抹除。

就好像狼在窥视惊恐的羊群。

“这都是本尊此去延宕川,抓回来的人族与妖族修士。”

相阳秋微微俯身,殷红的唇贴在燕拂衣耳侧,带着冰寒的气息,说出最残忍的话。

“今日,他们都交由你来处决。”

空气中凭空被拉扯出来一柄修长的剑,燕拂衣鬓边渗出冷汗,他看见自己的手一点一点地抬起来,一直握住剑柄。

从第一次拿剑开始,他的手就极稳,可以站在飞流的瀑布之下,重复单一动作整整一日,都不会有丝毫变形。

可如今只是抬起剑,那一泓剑光,都颤抖得不成样子。

“只是练练手。”相阳秋笑道,“再过五十年,九观圣封一破,本尊便带你去人间——你或许一日不愿归降,那便一日一日,由你,亲手杀尽天下人。”

“到时,你还拼命守护的,又是什么?”

他指尖温柔地抚过燕拂衣已浸透冷汗的眉眼,将一缕飘散的发丝别到耳后。

然后不带一丝温度开口:

“杀。”

……

人间,九观树下。

夜已经深了,但仍有一队队兵丁披坚执锐,巡逻在被围起来的长长的川谷入口,他们手中拿着火把,将那一片地方照得亮如白昼。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散落的修士,或是高高飞在空中,或是警惕地盯着道路来处,一刻也不敢懈怠。

在仙魔之战后第三年,由于延宕川过于混乱,时常有不明人口失踪,大夏的人皇与仙门达成共识,各派人手,严镇在这战场入口处。

未经允许,不论凡人修士,一律不得擅入。

可即使如此,也防不住前仆后继前来寻宝的人。

盖因仙魔战场中的好东西实在让人眼红,当时一切发生得太快,在魔尊的无差别攻击下,不论是刚刚引气入体的小修士,还是化神、合体期的大长老,都有在一瞬间陨落的可能。

而当时参战的人们又太疲于逃命,没人来得及带走故人遗物,一直到现在,埋葬在川中的法宝,依然不计其数。

贪婪,永远是最强的催动力。

人皇派来的守阵者,是近年来声名鹊起的大夏战神,几十年来唯一受封的异姓王,揽剑王虞长明。

如今已经夜深,可这位荣宠正盛的王爷,并不在寝帐之中。

虞长明牵一匹黑马,漫无目的地走在山坡上。

五十年过去,他的外貌没有任何变化,看上去仍然是英俊神武的青年人,实力更是已经结成金丹,在战场上百战百胜,帮助王朝一统天下。

要说有什么遗憾,大概就是与曾经肝胆相照的好友,渐行渐远。

虞长明过去一直不明白,封锈涯为何突然间对他冷淡起来,好像……好像是从那次在墨襄守城,小封莫名陷入昏迷开始。

那次醒来之后,小封一反常态,急慌慌地要去找他一直看不顺眼的燕侠士,连自己的伤都全不在意。

对于自己在那一天的选择,虞长明自问无愧,可在好友的追问下,又实在难以启齿。

他心里终究还是明白,自己的选择,逃不开懦弱和耻辱。

但那时的虞长明逃避接受这个,封锈涯着急上火,他最后不得不说出实情,还本能地为自己的行为,找了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

他其实是心慌的,尤其是看见小封,那双向来对他充满热情和崇敬的眼睛,突然间冷了下来。

封锈涯问:“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么?”

他还问:“你对得起自己的名字吗?”

那两句问话,像一把剑刺痛了虞长明。

年少时的经历,他只与小封分享过,关于在雪仪川救他一名的那白月光一般的剑客,关于被那人救下之后,他执意为自己改的名。

封锈涯明明知道,那是他心中最不能触碰的禁地。如今,却用那来攻击他!

虞长明很没道理地就勃然大怒,甚至与小封大吵一架,说他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根本不明白迫于无奈,不明白权衡取舍。

就算他处在自己的位置上,也绝不可能做得更好。

然后他们就不欢而散,从此分道扬镳。

小封临走时,连一封信都没给曾经的至交好友留下,他只是对不舍地挽留自己的老管家说了一句话。

他说:“虞侯会后悔的,你看着他,别让他做傻事。”

最开始,虞长明觉得很不服气。

他不明白他们那么多年的友谊,曾经那么志趣相投,他自问也是真心相交……怎么一个莫名其妙的燕拂衣,就让一切都改变了。

一个月过去的时候,虞长明开始反思。

他在想,小封那么生气,或许他的行为真的有失稳妥。

现在想想,确实很对不起燕拂衣,不管他从前做过什么,在墨襄,他是真的竭尽全力,帮忙守住了那一城百姓。

或许他做的事,也称得上一句恩将仇报。

两个月过去的时候,虞长明开始想,是不是该跟小封道个歉。

他当时不该那样说,小封是最赤子之心、堂堂正正的剑修,即使他处在自己的位置,其实也一定会有不同的选择。

是他从小浸淫权术,思量太多,那一天,实在做得很不光彩。

三个月过去的时候,虞长明开始有点发慌。

他发现小封不是在跟他闹孩子脾气,他送出的信都石沉大海,就连与小封同门的关山行,都没法给他传一句口信。

小封为什么这样?

他已经反省了,已经道歉了,说来是很对不起燕拂衣,可燕拂衣终究只是一个外人,真能抵得上他们那么多年的情谊吗?

半年之后,虞长明代表大夏赶赴仙魔战场,他们并没资格到核心之处战斗,可即使只是守卫外围,所有人也都看到了那尽盖苍穹的肃杀天幕。

他们都听说,守夜人被魔尊带走了。

虞长明在那时还以为他终于明白,自己曾犯多大的错误。

或许他若努力找找,还能找到借口,比如他是逼不得已,比如他做的事也不算太过分——毕竟燕拂衣很快就从邹惑那里逃走了,比如,与随之揭露出来的、守夜人遭受的那些事情相比,他和那些真正的人渣比起来,哪里算得上十恶不赦。

可往后的五十年,封锈涯依然没与他见过一次面。

直到前日,九州凡俗王朝一统,虞长明封王。他终于离开凡人的战场,自请来镇守万里延宕川。

成长起来的虞长明想,他终于尽完了自己的责任,在那过程中,尽管曾有不如意,可在大部分情况下,也算守住了本心。

他终于可以满天下去找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告诉他,他完成了当年的承诺。

或许在过程中也会遇到小封——他会向当年的朋友郑重道歉,告诉他,当年年少无知,那件事,确实是自己做错了。

或许他们仍有可能,重新成为朋友。

虞长明在延宕川又一次看见那支撑苍穹的大树,又一次在树下,遇到了小封。

小封长成了一个不苟言笑、能够独当一面的剑客。

看他的眼睛里,倒是也没有了最后一次见面时的冷嘲。

“你竟然还没发现。”

封锈涯这次没有避而不见,他抚摸了一下虞长明神骏的坐骑,叹了口气。

“还是在下意识的逃避?王爷,守夜人名满天下,你就一次也没有听到,他的本命灵剑,叫什么名字吗?”

第80章

虞长明十四岁的时候, 曾经历过一场令他家破人亡的叛乱。

他父亲是大夏上一任揽剑侯,为王朝镇守边疆,战功赫赫。

可惜先帝听信谗言, 认定虞将军有不臣之心, 下令其回京, 听候发落。

变故是在父亲临行前的夜晚发生的。

一队武艺高强的刺客半夜袭击侯府,手段狠辣,鸡犬不留。

虞长明没能见到父母最后一面,他刚好出门访友, 未及归家便被拼死逃出的老管家拉住, 连夜逃出父亲守护了十四年的边城。

当时还是少年的虞小侯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只知道,身后的追杀一直没停过。

从普通武者到修士, 从人类到奇形怪状的妖兽。贴身护送他的长鸿卫一个接一个牺牲, 他们的人越走越少,逃到雪仪川的时候,几乎已至绝境。

那是他第一次,发觉死亡那样近。

在一切不可挽回之前, 一名路过的白衣侠客, 救了所有人的命。

彼时那人始终用斗笠蒙面,虞小侯爷没能看见他的脸,但他也听说近日有“雪衣剑君”在江湖上声名鹊起, 无论怎么看,眼前的就该是传说中的那个人。

他问起, 那人也没有否认。

雪衣剑君护送着他们,趟过整条雪仪川。

可他终究只是一个人,到后来, 连那位强大到仿佛无所不能的剑君也身负重伤,最后一次,剑君尽全力将他们所有人一掌推出川口,只留给虞小侯爷一个白衣染血的背影。

虞长明后来很多次想起,又不敢想起——他是个懦夫,甚至始终都不敢去探明,对方是否仍在人世。

会不会已经被他们连累,永远埋葬在那片无边的川泽里。

虞长明只敢想起那寥寥几个晚上,他惴惴不安地接近时,得以与那人说过几句话。

那实在是个神仙般的人物,即使看不清面容,单只是身段气度,便足以令少年心折。

当时虞小侯爷受了伤,悄悄从后面接近那人的时候,还很怕自己会被赶走。

毕竟剑君明显不想与他们深交,气质也如同冰块般冷。

可他一靠近,冰块就好像化掉了。

那个人亲手为他包扎了伤口,用一方雪白的手帕,在他手上绕了好几圈。

还用好听的声音问他痛不痛,对他说,一切都会好起来。

那以后的许多年,那块手帕始终留在离虞长明心脏最近的地方,他在受伤时、不快时、迷茫时抚了又抚,每次触碰,都好像又触到那人温软的指尖。

走到半途,虞小侯爷已经知道,那柄又细又长的漂亮佩剑,名叫“吾往”。

真配他。虞小侯爷想,这样一位剑客,天生便该手握这样一柄剑的。

可除此之外,他没能知道更多有关那个人的个人信息。

分别前的最后一天,剑君给了他们一袋银子。

说来很难为情,当时他们确实已经捉襟见肘,即使逃脱杀身之祸,在外面都连一副药也买不起。

钱袋子从雪白的衣襟中掏出来,与出尘的仙人那般不相配,确实虞小侯爷当时,最需要的东西。

“你的名字是长明。”那人的声音清冷温柔,叫着虞小侯爷随口编出来的假名,叫得他满脸在烧。

可剑君又说:“既然如此,希望你永远如灯烛利剑,暗夜长明,为你的国家光照一切幽暗,斩尽苍生不平。”

说完这句话,他便翩然转身,迎上撼动山川般的巨兽,只留一个决然的背影。

那个人,那句话,那些钱,救了虞长明的命,为大夏留住了一夫当关的揽剑侯。

可虞长明长大以后,再反复行过多少趟雪仪川,直到能认得那里的每一块石头,每一条溪流,都始终没有东西能告诉他,他年少心事中最明亮的一束光,是否还活着。

……直到今天,封锈涯问他:

“守夜人名满天下,你从没听过他本命灵剑的名字吗?”

……

虞长明停下来,茫然抬头,不知自己在无意识中,走到了哪里。

大夏人都知道,揽剑侯不信命,先帝豢养的那些天师术士,在新帝临朝,揽剑侯掌权后,全都被杀了个干净。

可虞长明在夜深露重的荒野中跪下来,用膝盖砸出两个小小的水洼。

他想:若天道要惩罚我心口不一,伪善懦弱,大可用其他方式,哪怕让我刀斧加身,尸骨不存。

可为什么要这样。

为什么要伤害一个最无辜、最善良的人,然后到了今日,才让我骤然尝到万箭穿心的苦楚。

为什么要让我的报应应在他身上,为什么要因为惩罚我这个毫不相关的人,让他多受一次伤?

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和一个心心念念的人,被放在天平上的重量,当然不一样。

可即使素不相识也不该那样对待。

虞长明心里本来清楚,清楚是清楚,不真正被刺痛的时候,就只会自欺欺人地道貌岸然。

他跪在地上,天空飘着寒露或雨丝,让整个身体都呈现出被水浸透般的重量,像被粘在蛛网上的虫子。

……不。

不是错觉。

虞长明突然间惊觉,针刺一样的恐惧在后背上无端生起,他本能地就地一滚。

一道剑光险之又险地擦过咽喉,却只削断了几根发丝。

……就好像,其实即使原本他不躲,也已经偏离开了要害。

虞长明稳住身体,直起身,这才发现,他周身的环境竟已完全变了,从深夜的荒野变成了一片雪原。

怎、怎么会……

有人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你没法永远这么坚持下去。”

谁在说话?

那声音简直就像从虚空中传来,虞长明抬头望天,只能看到茫茫浅灰色的苍穹,雪花不断飘落,充满了整个视线。

在他不远处,有一队明显是被俘虏的修士,被长链子串在一起,满脸惊恐和绝望,好像毫无尊严的野兽。

虞长明的心重重跳了一下。

这里的空气中,灵气稀薄到几乎感觉不到的地步,却到处充满着浓郁的魔气。

这、这是魔界!

他怎么会突然到了魔界!?

那个声音又响起来:“魔纹深植在每一条经脉和血管之中,强行反抗魔纹,会让你的身体时时刻刻处在被撕裂的痛苦之中……你总会有一瞬间心神失守,那是人类必然会有的生理反应。”

“只需要一瞬间,你之前所做的一切坚持和反抗,就都没有意义。”

那声音轻柔,仿佛自带着魔鬼般诱人的迷惑感,让人不自觉便想要听从。

虞长明动摇了一瞬,突然反应过来那声音的熟悉。

尽管已经过去那么多年,可对每一个参加过延宕川之战的修士来说,那都是他们一辈子也无法忘怀的噩梦。

——魔尊的声音!

虞长明的视线在战栗中转移,他终于看到人群的另一面,一个手持长剑的青年。

青年身穿魔域贵族才有的,那种极为华丽的长袍,长发披散,柔密青丝之间缀着闪亮亮的宝石。

他的脸色极白,与乌羽般的长发形成鲜明对比,而唇色却是不正常的鲜红,同样刺眼的颜色从衣领里伸展出来,在脖颈处开出繁复诡异的花。

若不是那些色泽对比太过姝艳糜丽,虞长明本可以在第一时间认出来。

毕竟,那张脸刚才还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燕、燕拂衣?”虞长明竟不自觉向前跨了一步,做梦一般的狂喜让他一时间都忘了,他们正处在多么危险的境地当中,“你怎么会在这里……不对,我……”

魔尊又冰冷地命令道:“杀了他。”

虞长明一怔,他看见那张属于燕拂衣的脸上,明明平静无波,可深黑的眸子里却惊涛骇浪,卷起极为痛苦的波涛。

执着长剑的手一点一点升起来,剑尖指向他的方向。

虞长明张了张嘴。

他在最开始的瞬间甚至想说蠢话,像是“你真的要杀了我吗”。

还好他刹住了。

虞长明在修炼上,不能说是天资绝艳,可他对阴诀诡道,可一点都不陌生。

燕拂衣明显正被魔尊控制,魔尊……在以这种方式折磨他。

青年一步一步,很缓慢,但仍如同提线木偶,向虞长明的方向走来。

与此同时,虞长明好像被绑缚上了虚空的绞刑架,他连一根指头都动不了,在魔尊面前,他也不过是一只强壮一点的蝼蚁。

可魔尊没有封住他的嘴,想来,被行刑者或是求饶、或是惨叫,都是他用来折磨守夜人的佐料。

虞长明紧紧地闭上自己的嘴。

他甚至闭上了眼睛,心中竟感到一丝解脱。

很多士兵第一次上战场,第一次杀人,看到敌人临死之前的眼睛,都会做很久的噩梦。

就算是屠夫,有时也会谈论起动物的眼睛,从瞳孔中看着一个生命由生到死,是对灵魂最可怕的触动。

虞长明当然知道,燕拂衣不可能没杀过人。

但诛除邪魔、生死战斗间杀人,与杀一个不能反抗、没有取死之道、甚至认识他的人,是绝不一样的。

我可以死。

虞长明很平静地想:这条命,原本便是燕拂衣保下来的。

虞家的男儿从不怕死,他们一代接着一代,镇守边关百年,从出生起,便随时准备为了守护什么去死。

他们只怕死得毫无意义。

不要把杀我当做罪孽。他在心中祈祷:我是自愿的。

很感谢你让我已多活这许多年,可以让我为家族平冤昭雪,为王朝开疆扩土,为天下百姓守护一个太平盛世。

我的生命一直就只对不起你。请你拿去,我绝无怨言。

剑光一闪。

很轻的一声。

热血溅满了虞长明的面颊、衣襟,他嗅到浓重的血气,却没感到一点疼痛。

控制着他的那种力道突然消失了,虞长明摔倒在地,喘着气向上看去。

燕拂衣站在他眼前的光里,风雪从他身后呼啸,他的长发飞扬起来,面目模糊,长身而立,与他们当年在雪仪川初见,一模一样。

那柄长剑握在他的左手里,剑身上染满深红,鲜血正从他的右肩喷涌而出,曾握剑的手臂被齐根斩断。

可燕拂衣脸上,竟是欣慰。

他微微抬头,用永远明亮的双眸迎接飘落的雪花,薄唇微动。

“我……绝不破阵。”

……

封锈涯曾说,燕拂衣在墨襄城,布下过小明王阵。

虞长明博览群书,他自然知道那个脱胎于传说之中大轮明王阵的上古阵法,因此对当年莫名其妙退去的天魔,当时就有了计较。

他也知晓,小明王阵破阵的唯一方式,便是布阵者,亲手伤害一次他要保护的人。

小封说:你根本不知道,为了你们,他在天魔的祭台上,都经历了什么。

如今,九观圣封接替被暴力冲出缺口的大轮明王阵,护佑天下。

这个绝顶精妙强大的阵法,运行机制其实也很简单,破阵的方法,除了时间之外,也只有一个。

仍是要布阵者,亲手诛杀他应护佑的苍生。

当年布下大轮明王阵的谢九观已死,破阵的关窍归于天道,被放在了守夜人身上。

大轮明王阵存在了多久,这证明在那期间,燕拂衣从未杀过尚未入魔、罪有可恕之人,哪怕一次。

而这一次,虞长明是亲眼看到,燕拂衣为保护他根本都不认识的所有人,甘愿付出什么。

即使在当年雪仪川未曾相识,但凡仍心有血肉者,都无法不为之动容。

仿若无处不在的魔尊散发出汹涌的怒气,天地间都突然变成黑色,原本就呼啸的狂风一时之间更加凛冽,仿佛成簇的刀子一般。

那一片片无害的雪花,飘落在一个人的身上,便轻描淡写地夺去一条生命。

虞长明目眦欲裂,他在最开始担心的竟不是自己的命,而是极力去看向燕拂衣的眼睛。

青年不会再成为杀戮无辜的帮凶,却也失去了保护所有人的能力。

他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

天地间的魔气突然间凝聚成型,一道高大华贵的身影落在燕拂衣身边,一道魔气闪过,他肩头喷涌的血便被止住了。

人也在同时倒了下去,被魔尊伸手一接,揽在怀里。

“守夜人……”虞长明听见那强大到不可名状的存在喃喃,“好一个守夜人。”

不能再对守夜人的心境造成更多疮痍,魔尊看上去没心情再屠戮他们这些蝼蚁,他大袖一卷,便抱着燕拂衣,仿佛身化风雪一般,从此间消失了。

虞长明什么都看不见,他伏在冰凉的雪里,唇角不断溢出带着碎块的浓稠的血,身上被雪花刺出不计其数的伤口,身体的热量随着血液一点点离去。

可他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手指拼命在地上摸索,竭力支撑住身躯,试图找到来时的路。

他……他要回去。

他得回去,魔尊定然还留着后手阴谋,他竟能从延宕川无声无息抓来这样多的人,谁知道他还能干出什么。

他、他得……

他必须得在燕拂衣无暇顾及的时候,不能让他再失望了。

他如此努力地守护着的这个世界,不能再让他失望了。

……

燕拂衣被扔在地上。

他实际上已经不太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当疼痛深入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人的自我保护意识开始运作,以至于连意识都会变得麻木。

他甚至感觉,那条被自己亲手斩断的手臂还在,手中似乎都还握着剑。

人生的前二十余年里,几乎每一日,他都是那样握着剑。

有人死死扼住了他的脖子。

“你以为,这样我就拿你没办法了吗?”魔尊那种永远毫无波动的优雅气度消失了,他简直比被相钧激怒时更情绪不稳,“这就是你能想到最好的办法?”

“这样做,你以为就能违抗本尊的命令!?”

燕拂衣垂着眼睛,像一具毫无生机的木偶,一声不吭。

狂怒的气流像风暴般席卷过他身侧,可处于暴怒中的魔尊,反倒让他发觉出一丝荏弱。

原来,你也终究是人。

这个不愿相信,却切切实实给予他一般血脉的生身父亲,原来也终究力有不逮,就像当年,连自己所爱之人的性命,都保不住。

真是可笑啊。

所谓魔尊,口口声声欲要崩毁一方世界,却连手中的东西都留不住,连对他这样小小的年轻修士,都会无可奈何。

他还没有把情丝全部放在魔尊身上。

燕拂衣近乎无情地屏蔽杂念,屏蔽身体上所有无法忍受的痛苦,让自己全神贯注地想这件事:

还差一条,只差一条。

他要完成自己的任务,让魔尊相阳秋,从此成为一个可以被杀死的“人”。

只要魔尊真的死掉,那么守夜人的性命,也就无关紧要了。

到时候他才可以去死,到时候他的性命,才不关联着整整一界生灵,不牵连到那沉重地压在肩上,让他再喘不过气来的责任。

要……怎么做?

最后一根情丝,到底在哪儿?

能够呼吸的空气在变得越来越少,气道被死死扼住,对身体的感知也越来越微弱,燕拂衣的眼前一片模糊,意识不断向深渊滑落。

“本尊完全可以等待九观树倒塌,封印破碎,然后在你面前,将这整个世界的生灵,都先杀净。”

魔尊冰冷到无机质般的声音在燕拂衣耳侧响起:“但你让我很不痛快,小道君。”

“你毁掉了我的耐心,那么就让我提前试一下,最后一个法子。”

魔尊终于放开掐住燕拂衣脖子的手,黑红色的魔气凝聚成长长的锁链,死死锁住剑修的手腕、脚踝,将他整个人拉扯成完全被固定的形状,连一根手指都不能挪动。

但那也实在不是什么新的招式,甚至没有把燕拂衣的注意力从正在思索的问题上移开。

燕拂衣现在,已不大在意魔尊会怎么对付他,他自己都想不出来,还有什么事能让自己害怕。

他要……要完成任务,然后回家。

“你以为,整整五十年,我仍什么都发现不了吗?”

相阳秋绕道被他五花大绑的猎物身侧,冰凉的手指慢悠悠划过他的侧颈,尖长的指甲带出一串鲜艳的血珠。

一个人身体里,怎么会有这么多血。

相阳秋的五指收拢,掐住青年尖削的下巴,狠狠将他的脸抬起来。

“你以为,我所窥破的你的欲望和恐惧,都是笑话?”

他轻轻地笑了一下:“或许你们,更愿意将那欲望,称为‘爱’。”

虚无的黑暗之中,好像有什么呼之欲出的东西,轻轻波动了燕拂衣心底深处,那根凝静的弦。

“你以为我没有发现,”相阳秋的声音像是在耳语,“你的身上,还带着另一个鬼鬼祟祟的魂魄。”

就好像有白亮的光,突然刺穿了一整片黑沉的雾气。

在燕拂衣真正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惊惧地睁大了眼睛。

——在魔尊面前他还从不曾如此失态,可身躯已经自动开始止不住地颤抖,在折磨中愈发沉缓的理智还未明白那话中的所有意思,本能的恐惧已在全身上下翻腾,让他胸中一阵滞闷的恶心。

魔尊的手向外拉,像从剑修的心脏处,刺穿血肉,生生拉扯出来一点晶莹的亮色。

不……

他最重要的东西,他绝不能遗失的灵魂的支柱,他乏善可陈的生命当中,曾最重要的两个人。

在被带到无相宫伊始,为了保留这最后属于自己的遗物,燕拂衣便在魔尊偶尔离开的时刻,亲手划开心口,将那小小的冰晶藏了进去。

除了很偶尔很偶尔,他实在坚持不下去,实在需要汲取一点点温度,才会小心翼翼,将掌心贴在那个地方,珍而重之的碰一碰,借此再多咬牙坚持一点点时间。

都不敢多碰。

可相阳秋轻易便划破他最隐秘的伪装,让鲜血从被刺破的缺口如同泪一般淌下,轻而易举地取出他仅剩的珍宝,捏在青白的两根手指之间。

燕拂衣竭力抬头,散乱的发丝拂过他颤抖的眼睛,嘴唇蠕动,竟终于带了一丝恳求。

“不要……”

相阳秋终有些畅快道:“你在求我。”

魔尊自己都没想到,这会给他带来如此强烈的愉悦。

他本是天地怨气所化,本该无血无肉,无悲无喜的万魔之首。

可多年前,一次意外的魂魄离体,让他空荡荡的胸腔中,长出了一颗属于生灵的心。

生灵的情绪对魔尊来说,是很陌生,又很……美妙的东西。

他对那种感觉并不抗拒,也并不视之为软弱。正相反,拥有情绪之后,永生似乎才有其真实存在的意义,那个一直被视为理所当然,却从未思索过缘由的“飞升”,也才有了更明确的期许。

在面对守夜人的时候,这种久违的感觉,竟又一次被激发出来。

或许正是因为这个,相阳秋才有耐心,与那个年轻的剑修纠缠这许多年,他设立轮回幻境,将燕拂衣扔进去,看他在无数的轮回中挣扎、失败,又一次次从失败中站起来,继续奋不顾身地扑进火里。

那让他很微妙地感觉到——“活着”。

但求而不得的烦躁,也同样与日俱增。

燕拂衣愈是坚定,愈是无法被摧毁,相阳秋心中积累的对于使他臣服的渴望,也便愈来愈深。

他凭什么不臣服于本尊?

他凭什么一次次被打碎,又还能一次次能把自己拼起来,究竟什么才能让他动容,究竟怎么做,才能得到那颗最坚固的、剔透的心?

现在他知道了。

“我最后问你一次,”相阳秋说,“小道君,要跟本尊——入魔吗?”

燕拂衣与他对视,那双总是沉凝冷静的眼睛终于燃烧起来,相阳秋可以轻易透过漆黑的瞳孔,看到最里面布满裂纹的魂魄。

现在那魂魄中,到处燃烧着极度的恐惧,甚至闪动出不容错辨的哀求。

他在害怕。

他第一次没能毫不犹豫,第一次颤抖着嘴唇,不敢轻易就说出拒绝。

求我啊。

相阳秋捏着那枚漂亮的冰晶,死盯着那双更漂亮的眼睛。

向我——求饶啊。

“说话。”相阳秋没注意到,他竟像一个低级的刑讯者,急躁地催促着濒临崩溃的囚徒。

他强逼着与青年四目相对:“小道君,你怎么选?”

相阳秋看到晶莹的水汽,看到那蒸腾的雾气终于凝聚成珠,温热的液体掉落在他的手背上,青年咬紧了唇,鲜红的血一滴滴从唇角落下。

他全身都在颤抖,连灵魂都在祈求,却自始至终,没有说话。

最终被违逆的怒火,烧断了那根弦。

魔尊暗红的眼眸骤然一冷,两指用力,很轻很轻地一搓。

触手温凉的冰晶,在他指尖轻易化作了粉末。

银色的霜尘就好像流沙泻落,带着很温柔的波动,化作一道缱绻的风,又化作两道极为微淡,眼看行将散去的灵魂。

在那个瞬间,相阳秋暗红的瞳孔收缩成针尖大小,他完全僵住了,就好像有人将他全身的血液凝结成冰,一股脑刺进那颗颜色灰败的心脏。

他看到那张过于熟悉的脸,嗅到过于熟悉的灵力波动。

可女人都没有看他一眼,只很温柔地试图擦去燕拂衣眼角连串的泪,带着最沉重的愧疚和心痛,在她愧对经年的骨肉眉心,落下最后一个吻。

“宝贝,”她说,“娘一直都好为你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