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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尊阁下,”谢陵阳很客气地说,“不知贵族内务要耽搁护法多久,仙魔两界大局初定,我们还有许多要事商谈。”

“你来得倒快。”

魔尊的声音里似有诡云翻涌,一点都没有松手的意思:“幸讷离,回答本尊。”

“不然本尊在他面前掐断你的脖子,也一定很好看。”

竹子精挤出来一个很难看的笑。

“尊上饶命啊。”他的声音因为被掐住了脖子,而夹带着有点滑稽的嘶嘶声,“少尊怎么说也、也同样是您的骨血……”

魔尊眯起眼,红光在其中危险地闪烁。

幸讷离狼狈地咳出一口血,脸色迅速地灰败起来。

就很没有天理,某人自己留下的种,自己认错了人,到头来居然要怪在他这个外妖头上,亏他还是个魔尊。

自己也是,让你多管闲事,让你恻隐之心,就该在最开始把所有事情都交代上去,管那小白眼狼是死是活。

“他真有您的血脉,”好在幸讷离从不与自己的小命过不去,马上老老实实交代,“不然,您不会在最初感应到共鸣。”

魔尊认回失落在外的儿子,自然不可能单凭一件身外之物——即使那信物对他造成多大的心理冲击,他也不会不考虑其遗失的可能性。

相阳秋毫无怀疑地接受相钧,当然是因为,确实在他身上感应到属于自身的血脉。

但……但他再怎么翻找那些漫长的回忆,也绝找不出一个瞬间,能让燕然之外的女人,生下属于他的孩子。

“贫道没有别的意思,”谢陵阳忍不住插了句嘴:“阁下若先将他掐死,恐怕很难从死人嘴里问出什么话。”

相阳秋的思维猛然回收,他挣脱出那一片沼泽似的黑暗记忆,朝自己手中看去。

一身青绿的家伙果然满脸通红——幸讷离以妖身修魔,又入的医道,和魔尊熟悉的那些皮糙肉厚的魔族比起来,脆皮得简直让人嫌弃。

相阳秋一甩手,把他丢到一边,按住阵阵作痛的太阳穴:“说。”

“属下也只是推测,”幸讷离大咳特咳了一阵,捂着心口说,“其实少尊……呃,相钧身上,属于您的部分有些过于‘浓郁’了。”

相阳秋皱眉:“什么意思?”

幸讷离:“如果他娘是人类,又非魔修,他身上就必然带着人族的血,会稀释来源于您的魔气,就像嗯,像那位真少尊。仙魔混血之所以在两界都遭到非议,就是因为他们同时具有两方的特质,又都并不纯粹。”

他说:“而相钧,是一个太过纯粹的魔了。”

相阳秋的**,那些话像轻飘飘的羽毛拂过他的脑子,他要很用力、很用力,才能在疼痛中理解那话中的意思。

幸讷离又闭了嘴,很纠结下面的话要不要继续说。

不说的话,尊上定然不会放过他,说了的话,下场好像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谢陵阳是在这里,可他俩就算绑在一块儿,也不是一个盛怒的魔尊的对手,更何况对于他被魔尊碎尸万段这件事,谢道长怕是还很乐见其成。

幸讷离再是不愿,可身处下位,魔尊逼视的目光继续钉在他身上的时候,在血脉威压之下,他还是只能和盘托出。

“属下真的只是猜测……”

幸讷离不情不愿地先打上那个聊胜于无的补丁,小声说:“那时候,您在人间,身死过一次。”

身为天地怨气所化的魔尊,相阳秋生来无父无母,不老不死,他唯一体验过的一次死亡,就是在人间,在一次千夫所指的围剿之中,挡在最爱的人身前。

死亡从来不是一件可以轻描淡写的事,它所带来的痛苦,比任何没有经历过的人想象的,都要大。

大到即使是魔尊这样不生不灭、强大到不讲理的存在,也会在极痛的时刻,碎落一点不堪忍受的生魂。

又因为他实在太过强大,即使那一点点的灵魂碎片,在人间流转,吸收天地间逸散的魔气,就已经足够又修出一具人形,成为另一个无父无母的……“人”。

“他不是我的孩子。”魔尊直起了身,就好像那根支撑着他的脊柱里都被灌进腐蚀性的液体,在起身过程中被一股股泵进血管,一直到烧穿心脏。

“他……是我。”

相钧那么像他,又因为几乎是他的恶魂所化,便比他还要残忍,还要自私,即使是一道那么暖那么好的光,也不足以让他真正回头,不足以让那颗冰冷的心脏生出血肉。

轰鸣声像海啸蔓延过双耳,魔尊踉跄了一下,竟不得不伸手,扶住一块断裂的残石。

是他。

从始至终,都是他。

因为他出现在燕然的生命里,所以给那个人本该草长莺飞、暖意融融的生命,带来过多的风刀霜剑,最终要了她的命。

可那竟还不够,他如此十恶不赦,让被他害惨的爱人又生下他的孩子,还将那孩子也毁得彻彻底底。

……他要做什么才能补偿。

又或者,最好都不要补偿,他们母子恐怕没有谁对此有过期待,或许连他这样的念头,他们都会嫌脏。

一阵黑红的雾气呼啸而过,幸讷离和谢陵阳都本能撑开防御,在一片碎石尘土之中费力地护住自己。

等他们再睁开眼时,原本立在那里的魔尊,已经不见了。

幸讷离心有余悸地揉着脖子:“尊上……尊上不会跑到不弃山抢人了吧?”

谢陵阳脸色一变,转身化作一道白色流光,朝人间而去。

“哎,等等,等等我,”幸讷离歪歪扭扭地站起来,厚着脸皮追上去,“两界盟约还好多事儿没谈呢,不谈啦?谢道长?谢道长别这么冷淡嘛……”

……

相阳秋横冲直撞进不弃山山门的时候,李浮誉正哄着燕拂衣喝药。

在终于开口说过一次话之后,多多少少,燕拂衣的情况有一点好转起来。

他大部分时间还是很安静,还是不认得人,但已经很少表现出那种恨不得立刻逃离的害怕,在李浮誉触碰他的时候,也不会紧绷到让自己喘不过气来。

是很大的进步,很值得鼓励。

李浮誉一边温言夸他好棒,一边试图让他自己喝掉一勺被稀释的汤药。

病了是要喝药的,即使有他这个金仙的灵力不断注入魂体,如果一直没有医修特制的丹药治疗的话,最多只能保证情况不再恶化,却很难好转起来。

如今脆弱得像要消散的魂,要想凝实到能放进一具身体,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可又真的很难让像小刺猬一样的神魂进食。

燕拂衣很警惕,对任何要被放进自己嘴里的东西,他也不说话,也不试图跑,只是绷紧淡色的唇,怎么哄都不肯张开一点。

不是没有想过,被炼制成小小的丹药,会比很容易洒掉的汤好喂一点。

但燕拂衣现在的状况,甚至都受不得那样强大的药力。

李浮誉曾试图在他陷入昏睡时,悄悄喂他一粒,可刚才还算睡得平静的人一下子惊醒过来,捂着痉挛的胃部,满头冷汗,颤抖着不断干呕。

他胃里又实在没有任何东西,受过创的喉咙和内脏,很快又被过大的压力破裂开,到后来甚至开始不断吐血,差点把李浮誉给吓死。

那以后就只敢把药粒稀释进水里,也不敢用其他方式,只能祈求病人这一天精神好些,能多少喝下一点药。

燕拂衣垂着眼睛,长睫毛把黯淡无光的眼睛盖住一半,冷白的面色像一块质地很好的玉,可没有生命力,就像一只被精雕细琢的玉质玩偶。

窗外很明媚的春光照在他脸上,给那冷玉添了一点暖色,若是细看,还能看到皮肤上细小的绒毛。

李浮誉半跪在床前,让自己的眼睛处在刚好比燕拂衣的视线还低一点的地方,好让他毫不费力,就能看清。

燕拂衣最近添了新的爱好,在有意识的时候,开始愿意抓住他的手。

并不是那种紧紧相握的姿势,而只是松松地圈住一根手指,像是某种因为心虚而不敢表现得很强硬的宣示主权,只软软握住,好像很怕他不耐烦,便这样很小心,很有分寸,让他随时都能抽开的意思。

李浮誉当然不会抽开,他恨不得把自己的那条手臂拆下来给燕拂衣当抱枕,还怕他枕得难受。

“早安,”李浮誉用他经过多种试探,其中最不会显出侵略性的声音,对燕拂衣说,“那么我们今天的任务,是喝下这一小碗药。”

他每天都会不厌其烦地,对不言不动的神魂说早安,说午安,说晚安。

就像他曾经很喜欢的那部电影,他要把这不断重复的几个词刻进他爱的人心里,哪怕万一有他不在的时候,也让他记得,早上要安好,中午要安好,晚上也要安好。

燕拂衣的目光茫然地落在他眼中。

“是好东西,”李浮誉试图说服他,“你喜欢的,味道我改过了,就像梅花酿。”

很少有人知道,昆仑君子端方的大师兄,少年时也很爱饮酒。

只是酒量很一般,还很挑嘴,只爱喝梅花酿的酒。

当年剑峰上,属于燕拂衣的小屋后面,有一片小小的梅林,他会在初春用一整天的时间,亲手摘下所有开到最盛的梅花,然后小心地把封好的酒坛藏在梅树下。

酿酒的方法还是李浮誉教的——他少年时从不教师弟学好,带着那个总显得太过严肃的小孩儿招猫逗狗,喝酒打架,用从前世记来的方子,给他弄出很多奇奇怪怪的好吃的。

燕拂衣难得有一块没点亮天赋的短板,厨艺不精,学不会很多,最后只学会了酿酒。

还是少年的剑修,喜欢舞剑,喜欢饮酒,喜欢在屋后的梅林坐着研究古籍,一看就是一下午。

李浮誉用盛着浅浅汤药的玉勺,轻轻碰碰那双抿得很紧的唇。

“月亮,喝酒。”他说,“是今年开得最好的梅花,师兄亲手给你酿的酒。”

第88章

燕拂衣的眼神太空荡, 空荡到一定程度的时候,看上去就好像刚刚被暴雨洗过的夜空。

很干净,很温润, 连睫毛的阴影也像一片色泽稍深的水。

燕拂衣的唇角稍稍动了下。

李浮誉很耐心地保持着那个姿势, 鼓励地看着他, 示范性地张一张自己的嘴。

“好喝的,”他非常自信地保证,“你肯定很喜欢。”

燕拂衣微微张开嘴的时候,充盈的喜悦让李浮誉心里一涨一涨地跳。

可他一点都不敢动弹, 拿着勺子的手特别稳, 等燕拂衣终于试探地把嘴巴张开到足够的程度, 再一点一点地倾斜小勺。

淡金色的药汤便滑落进去。

李浮誉紧张地注视着燕拂衣的反应,见他似乎愣了一下, 然后喉咙本能地动了动, 终于咽下那口药。

他忍不住喜上眉梢。

曾经李浮誉从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因为一个人愿意喝药,就高兴到恨不得拉住对方的手,随音乐跳一曲圆舞曲的程度。

——不是说如果平时有这个机会话, 他不想那么干。

有些事开了个头就会变得简单很多, 李浮誉一勺接着一勺,让那小小的一碗药,都渐渐消失在微微张开的嘴巴里。

他很心满意足。

可他刚刚放下碗, 燕拂衣又好像终于忍不住,一连串地咳嗽起来。

李浮誉顿时慌了, 连忙去拍抚他的背。

燕拂衣咳得很狼狈,一连串的气流像气泡一样冲出他的喉咙,他不自觉地软倒在李浮誉的怀里, 瘦削的肩膀又很紧绷起来,簌簌地抖,那种难受的感觉又引发了干呕,他捂着胸口,却什么都没有吐出来。

刚才喝掉的药,已经飞快地化作灵气流哺育神魂,一点实体都没有剩下。

但李浮誉渐渐明白过来。

燕拂衣看似很平静、很乖巧,在他的期待下,很努力地喝完了那些药。

但他一点都不舒服,甚至很难受,被强行灌入体内的液体早就引起了生理性的反应,他却本能而茫然地忍着。

直到实在忍不住,被身体的本能爆发出来,一发不可收拾地崩掉,让满眼的明澈都在痛苦中都染上一层红色。

“抱……抱歉,拂衣,我不是故意的。”

李浮誉努力稳住神魂的状况,一点点顺着抚摸的轨迹,把灵力注入他体内,很愧疚又很后悔:“我该慢一点,该再小心一点。”

“我没有想要伤害你。”

从小时候起李浮誉就知道,照顾燕拂衣,是一件很简单,又很难的事。

简单就简单在,他从小就是个太过乖巧懂事的孩子,从不淘气,从不叛逆,不用别人操心,自己就会把所有事都周全地考虑好。

可难又难在,他实在太懂事,懂事到有时候都不会表达自己的委屈,被为难了不会拒绝,受到伤害也不会生气。

这种状况,无疑在连最能带着他“放肆”的浮誉师兄也消失之后,在所有人敲骨吸髓的逼迫下,一天比一天加剧。

他更习惯于忍耐,更习惯于在在乎的人面前,即使再虚弱,再难受,也装作一切都好。

可那些人根本不真的在意他好不好,他们无知无觉、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种照顾,习惯成自然之后,根本不觉得他还是个人,不觉得他也会“不好”。

小月亮是被他们带坏了。

带坏到连他自己,连他自己在什么都不记得、连所有情绪都被封印的时候,本能里也会觉得,他不会“不好”。

因此只要有一点点的力气能控制,就会表现得“很好”。

李浮誉将所有糟糕的情绪深深吸进胸腔里,用最温和的方式让燕拂衣一点点平静下来,心里却愈发想把什么东西撕碎。

那些在他不在的时间里,欺负他的月亮的人,一个都别想跑。

被剥夺本就属于燕拂衣的情丝,只是他们该还的债,可当年所做的恶,理当付出另外的代价。

李浮誉定了定神,很快把那些念头从脑子里赶出去。

他如今是金仙了,连一言一行,一喜一怒,甚至都可能会引发天象异变。

如今脑子里转着的,那些绝称不上仁善的念头,可别将空气中都沾染上暴烈,再吓到了怀里的人。

门打开了,探进来一颗头。

是个很漂亮的少女,明眸善睐,气质像晒满了阳光的小树,生机勃勃。

玄机仙的第三个弟子,丹鼎真人夜柳。

夜柳越过她师尊的肩头,探头看了看面色苍白的青年。

“他终于肯吃药啦?”

李浮誉迟疑地点点头,又皱着眉:“是我的错,实在太心急,他……很不舒服。”

夜柳翻了个白眼,有些无语。

“吃药嘛,哪有那么舒服的。”她笑了笑,走进来,一根生长着嫩芽的柳枝从身后探出,缠绕在燕拂衣的手腕上,探听他如今的情况。

夜柳一边听一边说:“师尊,你别老那么紧张,他情况算是稳定下来,没那么容易碎掉啦。”

可李浮誉仍是愁眉苦脸,他如今空有一身神鬼莫测的修为,却没有与之匹配的知识,就是个外表光鲜的空架子,半点忙帮不上。

夜柳不理他,专心诊病,分出一点点神来,探究地看着那张明明很熟悉的脸。

不知师尊他们当年使了什么高深的法术——她现今看见这张脸,很容易联系到剑仙,他们简直长得一模一样,只在很细微的地方,有着微妙的不同。

可金霞那个棒槌,去潜入魔界的时候,竟然一点都没看出来,成天嚷嚷着管人叫徒弟,瞎了他的狗胆。

但想一想,这样的小妙招也很有必要。

剑仙在千年前那样盛名,全天下的人,不知道有多少知晓他的长相——尤其是魔尊本人。

若就那样直接把自己的脸摆在当面,简直是明晃晃地昭示着他守夜人的身份,简直是对魔尊当面挑衅。

夜柳只是没想明白,自家其实并不是特别擅长战斗的师尊,到底是怎么做到单枪匹马就闯到魔尊面前,还硬生生把人抢回来的。

难道这就是爱情爆发的力量吗?

应玄机的七个弟子,除了最大的和最小的两个异种,多数上梁不正下梁歪,都是脑洞很丰富的话痨。

夜柳闲不住,一边诊病,一边又愤愤不平地说:

“昆仑……不对他们现在都不是了,就你知道的那些人真是好不要脸,别人还只是关心地打探,就他们天天要硬闯山门,美其名曰担心‘亲人’。呸,谁叫他们担心,当年都干什么去了。”

燕拂衣被自己救回来这件事,李浮誉不想瞒,也根本瞒不住。

他闯入魔界的那一下动静太大,可随后的动静又太小,不仅没爆发第三次仙魔战争,就连他跟魔尊两个,都没有打起来。

他原本都打算好拼命上了,可不知那魔尊当时发的什么呆,明明看见他了可并不阻拦,像已经被人打傻了一样。

李浮誉不管三七二十一,抢了人就跑,把乖徒弟谢陵阳留下善后。

反正有他在,不弃山的“真人生命监测系统”就能用,谢陵阳若遇到生命危险,他随时能把人传送回来。

“不过不知道今天闹事的那个是谁,”夜柳歪着头,“我竟然不认识,长得还怪好看的。”

李浮誉的注意力全在燕拂衣身上,闻言只是心不在焉地搭话:“长什么样?”

夜柳思索着,拿手比划了一下:“很高,很瘦,一身五彩斑斓的黑。额头上画着红色花纹,唔……对了,眼睛,眼睛也是暗红色的。”

李浮誉:“……”

他一下抬起头:“你再说一遍?”

更加不敢置信地:“守门的弟子居然能把他拦住?”

夜柳茫然:“不是啊,他人怪礼貌的,也没要硬闯,就是一直问,问守夜人是不是还活着,问他能不能见见他。”

李浮誉:“……”

他都开始感觉有点惊悚了。

但他当然不会让相阳秋再见到燕拂衣。

那整整五十年的时间发生了什么,之后当魔尊失去耐心,又发生了什么。

李浮誉这辈子也忘不了,燕拂衣变成今天这副模样,其中最大的原因,是与谁直接有关。

或从本质上讲,谢九观一个只差一步登天的剑仙,变成这副模样,是因为谁的缘由。

但魔尊不可等同常人视之,他如今时不弃山的金仙,除了燕拂衣之外,还很不情愿地,必须代替千年前的他们,顾好这方世界的平安。

魔尊来了,他得去看看。

李浮誉咬咬牙,很忧心地看了一眼似乎睡得正熟的燕拂衣,又看了一眼还懵懵懂懂的徒弟。

他的一根手指,还被燕拂衣松松地圈在掌心里。

“我……”

这话似乎变得很难以启齿,李浮誉俯下身去,在燕拂衣耳边轻声说:“我得离开一小会儿。”

他很认真地保证:“只是一小会儿,不会受伤,不会消失,会很快就回来见你,会来得及跟你说午安。”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那双紧闭着的眼睛,微微颤了颤。

燕拂衣的手仍是很凉,并且毫无什么力气,他圈住李浮誉的时候,就好像是李浮誉自己把手指放进去,动都不敢动。

可如今他又不得不动,于是得咬着牙,轻轻转一转,看燕拂衣似乎没露出什么抗拒的反应,又用很慢很慢的速度,把自己抽出来。

燕拂衣毫无动静,仿佛仍睡得很沉。

“我得去山门看看,”李浮誉对夜柳说,“你……你在这里,照顾好他。”

“嗯嗯,”也是尊者境界的医修点头,“他今天情况蛮好,师尊你放心去。”

李浮誉怎么可能放心。

“他如果醒过来,要告诉他我很快回来,要通知我——你可能看不出来,但他会害怕。”

“他跟你不熟,可能又会装作不怕,要记得安慰他,但不要碰他。”

“知道啦,知道啦,”夜柳摆摆手,信誓旦旦,“放宽心,他醒过来的话,我一定立刻就叫你。”

……

不弃山的山门前,最近都很是热闹。

大批大批的人聚集在这里,有人是单纯关心两界战事,有人想要求谒见终于醒来的金仙,还有人是受了恩惠,前来询问守夜人的消息。

这些人都被分门别类,由训练有素的外门弟子接待,通常没有出过岔子。

不弃山身为仙门之首,就算是外门弟子,各个也有很不凡的修为。

——他们中大多数是无门无派的散修,有时是为了寻求庇护,有时是为了更进一步,却又不想失去自由,比起在小门派消耗青春来说,给不弃山看门,是更具性价比的方式。

相阳秋在他们中间,很是显眼。

在场的人大多有注意到他,也会感叹这个人的配色不同寻常,但绝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想到,是那位要毁天灭地的魔尊,这样平平无奇地站在人群里。

燕庭霜用旧灰色的兜帽遮住整个人,也混在一群散修当中。

他心跳得极快,在看到相阳秋的第一眼,就已经很想拔腿就跑——即使在几天的时间里,已经陆续见过李清鹤和商卿月的身影,也没有让他的情绪出现过这样大的波动。

昆仑重建之后,燕庭霜便去了延宕川。

他那时候灵力低微,就连很普通的小妖都打不过,即使拿了属于燕拂衣的一身仙骨,修炼起来,也总不是那么得心应手。

后来燕庭霜才知道,李清鹤当年没告诉他,《濯骨篇·传承》,是规则多么严苛的功法。

施展这一法术,不论共享者虚弱到了什么地步,都被要求拥有至少一丝的清醒神智,否则,施术便不会成功。

而在整个过程当中,但凡共享者有过须臾的犹豫……有过片刻,不那么心甘情愿。

施术者便会被术法视为盗贼,受到严厉的惩罚。

燕庭霜用了很久,才明白过来——那都是针对他的惩罚:

他会慢慢地,失去“自己”。

并非是什么抽象的、虚拟意义上的惩罚。

而是一点一滴,从内而外,一种将人彻底肢解的凌迟。

最先失去的,是属于“燕庭霜”的性格。

如果燕庭霜足够敏锐,足够清醒,他早就会发现,自己性格的转变是如此突兀。

在仙魔之战刚结束时,他还能当机立断,靠出卖商卿月,为自己换一点可堪喘息的时间。

可是很快,在环境的打压、李清鹤的逼迫,还有旧日行为都败露的慌张之中,他竟渐渐沉入到另外的角色里。

他开始真心实意地感到后悔、感到愧疚——不完全是因为失去,不完全是出于自私。

燕庭霜从前简直没有体会过那些情感,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知道那是怎么来的,甚至会以为是自己幡然醒悟,也会为那种终于“高尚”了一点的情绪而高兴。

后来他才知道,那是因为,不属于他的仙骨,在慢慢蚕食他的自我,他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却又不配像燕拂衣,以至于变成一个不伦不类的东西。

然后,是属于“燕庭霜”的爱恨。

如果说前世今生,爱也好,恨也罢,燕庭霜真的对什么人生出过这样的情绪,若不算他那位最初的、不知姓甚名谁的主人,就只有商卿月了。

即使前世被那个男人辜负至此,重生之后,他还是一头扎了进去,还为此害了燕拂衣。

可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燕庭霜突然就,感觉不到他对商卿月的感情了。

好像只剩下某种执念,而他自己都不知执念从何而来,那更像是一种冥冥中的惩罚。

再之后,甚至是属于“燕庭霜”的面孔。

其实较真地说,那本来也就不是属于他的东西,他原本是一只白兔,都还未能修成人形,自己都不知道如果靠自己修炼,什么时候才能化人,又会变成什么模样。

让他成为人的是燕然,他吞噬了燕然的寿元,借燕然的骨血而生,因此那张面孔由那名女修赐予,看起来与她很像。

某一天早上起来,燕庭霜突然发现,他在失去自己的脸。

一天一天,他脸上慢慢长出一种很坚硬的东西,并不能算狰狞,却把整张面容模糊了,以至于一眼看上去根本辨不出轮廓。

到如今,即使是商卿月站在他面前,恐怕都不能认出他来。

……

还有很多很多:他的欲|望,他的习惯,他的修为……他在被逐渐蚕食成一具什么都不是的空壳。

到最后,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连“燕庭霜”在别人记忆中的存在,也开始逐渐被抹消掉了。

很多熟识的人不再记得他,刚刚打过招呼的人会转眼就把他忘掉,发展到严重的时候,即使站在人对面说话,对方也可能微笑着越过他,根本没有看见。

燕庭霜去延宕川之后,始终在尝试各种方法,渡过那条川去,去魔界找燕拂衣。

现在想起来,那种一往无前的执念、奋不顾身的勇气,其实也都一点不像他。

但当时燕庭霜还没有察觉,他在那里结识了一些伙伴,他们各有各的理由,却有着同样的目标。

一年又一年过去,不知道有多少次遍体鳞伤,甚至濒临死亡、舍命相救,或许那是两世以来,燕庭霜第一次获得一群真心相交的朋友。

他第一次体会到“真心”的意义。

可或许是作孽太多,以至于根本不配得到真心。

在《传承》的副作用下,一年一年,他们又都忘了他。

在又一次把队友护在身后,得到的却是感激而警惕的目光,与一句“敢问侠士大名”之后,燕庭霜终于崩溃了。

他披上一身破旧的灰斗篷,独自行走奔波,从此不再与任何人相交。

最后一次,他在很偶然的机缘下,终于越过天堑阻碍,来到了属于魔界的另一端。

却与另一群修士,被魔尊一网打尽,串上铁链,像牛羊牲畜一般,当做折磨守夜人的其中一个筹码。

那是燕庭霜五十年余来,第一次又见到燕拂衣。

他被泯然在一群惨兮兮的修士里,看着那人在日光中举起长剑,看着他那样货真价实的决绝,与理所应当得到的崇敬,他与那些人一起,被灼热的血溅在眉心。

燕庭霜在那一刻,突然间就懂了。

他终于懂了自己究竟做下过怎样的罪孽,又为什么会受到这样的惩罚。

从最开始,他就没有守过与赐予他生命的那个人的承诺,因此在偷来的一生里,再没有得到过一个会被真心兑现的承诺。

可那时,神明竟还给过他一次挽回的机会。

——不是重生,而是他的哥哥。

燕拂衣是世上最后一个能拯救他,也愿意拯救他的人。

可他永不知餮足,将最后的真心弃若敝履,敲骨吸髓,因此所有不属于他的,都会永远离开他,连一丝影子都不会剩下。

……后来,燕庭霜眼睁睁地见魔尊将燕拂衣带走,又浑浑噩噩地与那些被救的人混在一起,被救回人间。

他顾不上浑身重伤,在第一时间就拼命赶回来,想进入不弃山,想着哪怕远远地、悄悄地,在万千抬头仰望的人群之中,能够再看到那个人一眼。

他没有看到燕拂衣,却看到了李清鹤和商卿月。

过去太鲜明的回忆如今似乎已经成了笑话,燕庭霜远远看见那些熟悉的脸,心头没有一丝波动。

他看到李清鹤已经不似过去般骄横跋扈,看到商卿月远不像记忆中清高出尘,他们似乎仍是天之骄子,仍是人群目光的焦点。

可这一回,燕庭霜自己在人群里,终于发现那些被吸引的眼神,从不是他曾以为的仰慕钦羡,而充满了看热闹一般的嘲讽。

都是笑话。

燕庭霜很平静,他始终像是那种最虔诚的信徒,望向头顶高不可攀的仙山。

他就只是想看一眼。

直到一种曾远远感受到过的、隐而不发的恐怖威压,突然像冰冷的寒流,蔓延上他的脊椎。

对危险的本能让燕庭霜打了一个寒噤,他稍稍转过眼神,竟看到了——魔尊!

尽管相阳秋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旁边的一群低阶修士,连眼神都没有往他们这个方向看一眼,但只是认出那张脸,就有最深刻的恐惧从心底里冒出来,就像作为一只兔子的时候,看到天空中盘旋的老鹰。

燕庭霜艰难地吞了一下口水,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

可他眼角有什么东西闪过,突然之间,愣在了原地。

两道身影以极快的速度,从远方飞来,落在魔尊身后。

是两个年轻男人。

山门处有许多人认出其中一个,高声叫:“是谢掌门!谢掌门回来了!”

那两人一位着道袍,手持拂尘,垂眉敛目,一位着青衣,眼尾上挑,玩世不恭,唇角似乎天生带了三分笑意。

好像有什么来自远古的闪电劈在燕庭霜脑子里,他一时间完全僵住,就像心脏都在瞬间停止了跳动。

他没有想到自己的记忆竟然这样好,时隔不知道多少年,甚至是两世轮回的时光,还能将这两张面孔记在心底。

他以为他早忘了。

他最初的第一位主人,和主人身为大妖的情人。

那个好像和平时没有任何差别的清晨,青衣的大妖随手扔开一只将白兔按在爪下的鹰,拎着白兔的耳朵,丢给冷冰冰的爱人。

“我错了,再也不敢啦,”大妖声音含笑,“喏,别冷着脸嘛,抓只兔子给你玩啊。”

第89章

李浮誉没有直接在山门前现身。

他前世工作原因, 每天都能见到明星粉丝激动起来能有多激动。

如今自己的这个身份,未免引起骚乱,有什么事情还是私下解决为好。

金仙一挥袍袖, 挨挨挤挤的山门之前, 就被开辟出一块独立于此间之外的小空间。

那甚至可以称为一处小秘境, 若认了主,便会因创造者的特性而尤善隐蔽,没有主人的允许,连尊者境界都无从发现。

相阳秋的状态果然很不正常, 李浮誉猝然将他拉进小空间, 他都没有一点要反抗的意思。

急匆匆追来的谢陵阳和幸讷离也被顺手拉了进去。

“相阳秋。”

李浮誉站在那, 极力压制住内心翻涌的敌意,冷道:“来此有何贵干?”

他来之前, 已经想好很多很有气势的话术, 相阳秋若是敢再做什么,或想对燕拂衣不利,他得能撑得住场子才行。

可那高大而苍白的魔头看见他,只是很急切地上前一步:“他、他还好吗?”

李浮誉呆了呆, 相阳秋这样的口气, 倒好像自己成了什么反派角色。

谢陵阳眼神复杂,过来在师尊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李浮誉好险没有瞪大眼睛。

这么狗血的吗?

他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反派是主角生父什么的, 现在三流剧本都不这么安排了!

这个前不久还给过他以巨大压力的魔尊,如今看起来憔悴又疲惫, 像是受了重伤,又生无可恋。

若不是还记得他对燕拂衣做过什么,李浮誉都要有些同情他了。

幸讷离叹了口气, 尽管刚差点被他们尊上掐死,但现在还是得担当起帮助尊上沟通的重任。

魔界护法就是这么命苦。

“仙长,”幸讷离充分表示了对金仙境界的尊重,行了一礼,“上一次我为守夜人诊治,发现他的灵魂——似乎被天道封印了。”

李浮誉呼吸一滞。

相似的诊断,夜柳也曾做出过,但夜柳修行的医道偏向于战伤,这些触及灵魂层面的奇诡东西,还是魔界的人钻研更深。

幸讷离作为医者很尽责,当下详细为玄机老祖解释了他的诊断。

“他身上应该早有病根,从幼年时起,应该就不时会被寒毒所困扰,那些毒素经年日久地摧毁着他的身体,再加上之后遭遇的事……其实他现在仍能活着,作为医者来说,我已经感到很诧异。”

两位大佬的目光都带上不容置疑的威胁性,沉甸甸地落在他身上。

幸讷离背后冒出冷汗,但还是尽量清晰地说下去。

“身体上的损伤在其次,现在,那具身体也已经湮灭——但灵魂与身体从来都密不可分,有一些病状,例如记忆模糊、眩晕、对肢体失去控制……等等,这些可能会跟随在他的灵魂当中,即使是魂体状态,也会一直受到病痛的折磨。”

他说的都对。

李浮誉很清楚,现在躺在瑶台的那一缕神魂,虽然没有身体,但没少受一点“生理上”的苦。

他没有再掰扯魔尊做过什么,只是皱眉问:“你有办法吗?”

“只能慢慢养,”幸讷离也很头疼,“他现在的状态,就像从前所受到的打击,积攒在一起全部爆发出来,未必完全是坏事,但如果不能从这样‘被封印’的状态中脱离,他也很可能会……嗯,反正不是什么好事。”

最后的几个字被飞快地模糊了,竹子精偷眼看看大佬们的神色,轻轻松了口气。

其实,但凡那年轻人能在刚受伤的时候,就得到很好的照料——哪怕是一次,或许,事情都不会发展到今天的地步。

所有积累的压力都炸开的瞬间,似乎只是须臾,但从来不全是因为最后一根稻草,而要归根于年深日久的积累。

他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过得很不容易啊。

幸讷离记起那些见到、听到的事,很轻地打了个哆嗦。

扪心自问,如果是他的话,可能很早就坚持不下去了。

他从来不是个什么意志坚定的人,也因此……实在做错过许多事。

魔尊深红色的瞳孔一颤,他又开始盯着自己洁净的手,不知从上面看出了什么东西。

李浮誉握紧了拳头。

他当然知道,燕拂衣都经历过什么——都不要说那五十年的折磨,即使在仙魔战场上被抓走之前,他的状况就已经到了很危险的地步。

那时他便常常发呆,有时会反应比该有的稍稍迟钝,还有的时候,会对自己所处的境况,突然间露出让人心碎的茫然。

李浮誉都看在眼里,他尽了全力安抚,可身为一缕被牢牢限制的魂魄,始终都保护不了他。

更不要说——

李浮誉无法想象,人怎么能在一天之内遭受那样多的巨大冲击:

得知身世,眼看着最珍贵的遗物被打碎,又眼看着最重要的、被视为最后支柱的人在眼前消散……燕拂衣甚至还要坚持着,将藏在冰晶里的最后一根情丝,作为能夺取生身父亲性命的毒药,种进相阳秋的身体。

人能承受的恶意,终究是有极限的。

最后,九观树倒了。

他这一世的肉身,也终于在再也无法承受的重重重压之中,归于天地。

李浮誉知道,他的小月亮,一直都很坚强,也一直都很听话,在师兄不在以后,都一直尽力让自己过得好。

那日从泽梧秘境出来,尽管状态不好,在听说李安世出关时,燕拂衣的第一反应,也是尽快远离,保护自己。

燕庭霜阻挠他,他甚至用出了上古符咒,将自己传送到最后一个能安心躲藏的地方。

只是李清鹤带着人找上门,在尊者们面前,无论一个年轻人再惊才绝艳,再足智多谋,也没有一点妥善自保的可能。

那之后,所有情况就急转直下,伤害纷至沓来,几乎再无一日休息的机会。

很不公平,他在面对的敌人,总是太强大了。

强大到不讲道理,对他的恶意又从未掩饰,因此再想能保护好自己、好好活下去的人,也终究会被拆肉斫骨,消散在深不见底的炼狱。

李浮誉始终不知道,燕拂衣有没有看到自己最后留下的那句话。

他很后悔,如果早知道会变成这样的结果,当时哪怕就在魔尊面前,哪怕燕然的话还没说完,他也要在燕拂衣耳边大喊,把那句没有说出口的话告诉他。

他们会再见。

李浮誉要大声喊:我们一定会再见。

幸讷离说:“现在最重要的,是让他时刻处在有安全感的环境里——天道的封印其实是一种保护,不论是天道,还是他自己的潜意识,其实都是因为相信,如果现在‘醒过来’,会面对无法承受的伤害。”

“得告诉他,他是安全的,不要让他害怕。”

李浮誉叹了口气:“我一直在尽力这么做,他……我知道他被困住了,那些记忆一直在把他向下拽。”

拽进一片充满了肮脏的泥泞,不见天日的沼泽里。

“或许,”幸讷离小心翼翼地提出,“或许,不如就让他忘掉那些东西。”

在场的人皆一愣。

“刻在灵魂中的本能可能会很难忘掉,”幸讷离说,“但能忘一点是一点,对吧?至少他身边的那些人,如果都被清除出记忆的话,以后就也再也没办法伤害他了。”

李浮誉沉声道:“我不会让任何人能伤害他。”

他说出这句话,是很有分量的,幸讷离有些诧异,不明白这位高高在上的金仙,为什么看上去对守夜人有实在超过应有的深厚情谊。

但谢陵阳神色寻常,似乎那只是很该当的事。

谢掌门只是想了想,提出一个正常疑问:

“失去这一世的记忆的话,那他——还是他吗?”

这一世?

幸讷离敏锐地注意到这个不同寻常的措辞,余光看到明显仍心神不定的尊上,显然没有在意。

但他还是很热情地解答:“ 他的灵魂仍然是过去的经历所塑造的,我们不是要抹去书上的字,而只是将字覆盖住,当他的神魂凝练到一定程度的时候,还可以把遮挡再掀开。”

那是一件好事。

对于燕拂衣来说,在过去的生命中,忧伤总是大于快乐,不好的事,总是多于好的事,那些记忆对他来说,是种罪业一般的束缚,责任与承担化作锁链,将他始终囚困于电闪雷鸣的高台。

谢陵阳又看了一眼他师尊。

作为在场所知真相最多的人,根据师尊在闭关前嘱咐他的那些话,还有对昆仑那些年事务的调查,其实要得出一些结论,真的很简单。

在属于燕拂衣的这一场生命当中,其实并不是从无快乐的事。

他的记忆中也有那么一抹亮色,在月光中曾种下花海。

而师尊现在甚至可能没有恢复记忆,他不记得千年前与九观剑仙的相处。

他手里仅剩的,也只有那些放弃了飞升、逆转了天道,才有机会陪在最重要的人身边,留下的最珍贵的回忆。

师尊他,会希望燕拂衣把这珍贵的一切,都忘掉吗?

李浮誉呆呆的,捂了捂胸口。

他能感到手掌之下心脏的跳动,甚至好像也能感觉到,从心尖处蔓延出的冰寒。

这不是一件需要选择的事,但确实是一件……需要花时间,需要压制住痛苦,才能让自己不显出任何异常,欣然接受的安排。

今时今日,再无其他所求,他只是希望小月亮能平安。

就算……永远不知道、也不接受他的爱也可以,甚至根本就不记得他,也可以。

他会让燕拂衣重新认识他,重新为他酿酒、带他玩,给他种芍药,告诉他,他是自己的白月光。

他的小月亮,会成为一个更快乐,更健康,能长命百岁的人。

李浮誉深吸一口气,抬起眼来。

“需要怎么做?”他用那种很世外高人的、毫无感情波动的语气问,“什么时候能开始。”

幸讷离眨眨眼。

“随时待命,”他说,“您信任我的话,我很乐意帮忙。”

开玩笑,能接下这个差事的话,不仅能赖在谢陵阳身边,还不用被尊上踢去寻找相均,哪里还能找到这样的好事?

他抬起头去看谢陵阳,却被很冷淡地避开了视线。

从始至终都很沉默的魔尊,在这时终于有了动作。

他小心翼翼,又很不舍地,从心口召唤出一根亮莹莹的细链。

细链最下方缀着小小的星月,被珍而重之地放在掌心里。

“能把这个,给他吗?”

相阳秋把星月吊坠捧到李浮誉面前,几乎是用恳求的语气说:“是属于他的,是被偷走的东西。”

“帮我还给他,可以吗?”

李浮誉没说什么,用同样很小心的动作接过那枚吊坠。

不是说他不想在这里把魔尊打得满地找牙,但一来暂时确实打不过,二来——他很清楚,那确实是对燕拂衣,特别重要的东西。

即使燕拂衣会被覆盖记忆,即使他会什么都不记得,也一定会希望母亲的遗物能待在身边,能留下这一世最后的念想。

然后他冷酷无情地摆摆手:“魔尊阁下,恕不远送。”

留下幸讷离,已经是不得已而为之,李浮誉当然不会同意魔尊也留在这里。

老登现在知道后悔,早干嘛去了。

燕拂衣这一世,侥幸是他最爱的人的孩子,可若不是呢?

若连天道的谋算,也出了那么一点点差错,让他们之间的联系并不那么紧密、那么狗血,不要说此刻的局势,单说那一天,燕拂衣撑得到他赶去吗?

李浮誉不敢想。看着燕拂衣生理学上的父亲,始终如一的面目可憎。

自作自受。

他没有看向别人,也就没有看见,谢陵阳的视线也跟着魔尊的动作转移,神情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一凝。

像是有些不确定,又像被太不可思议的灼热东西烫到,连喉咙都动了一动。

谢陵阳的神色变化太微小,在场的人,谁都没有看到。

幸讷离看了神思不属的顶头上司一眼,眼观鼻鼻观心,一句话也没多说。

现在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事,是留在这里。

而且身为魔界医尊护法,幸讷离很清楚,如今整个魔界都正一团乱麻,尊上若再这么沉溺在不正常的情绪里,甚至愧疚自伤,对魔族来说,不是好事。

他确实是不愿意以身为尊上登神位的台阶啦……但仙魔之间的矛盾,本就不可调和。

如今远没到认输的时候。

李浮誉继续说:“护法若要留下,一时半会儿怕是回不到魔界,还望魔尊见谅。”

幸讷离一愣,干笑道:“玄机仙这是,拿我当战俘啊。”

李浮誉:“不然呢,真的信任你一个魔头吗?”

幸讷离本能地转头,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谢陵阳。

“……好,”他顿了一下,一口答应,又笑道,“玄机仙愿意留着我的命就好,我很有用。”

李浮誉没理他,转向魔尊。

“不过,或许有一件事,能对你提供帮助。”

相阳秋看向他。

“本座擅天机推衍的,”李浮誉拉扯了一下嘴角,“魔界那位少尊——如果你正找他的话,可以给你提供一点线索。”

幸讷离不自觉打了个寒颤,默默向后退了一步。

他就早知道,这位看上去温柔和善的仙人,从千年前起,就是那十二个人中心最黑的。

如今不知相钧逃去了哪儿……让两位仙境上尊联手追捕他,也实在是面子大。

乖徒儿,还是自求多福吧。

李浮誉说完这些,将一点金光弹向魔尊。

随即一挥袍袖,彻底将相阳秋拒于山门之外,朝浮空仙山飘然而去。

魔尊从始至终很合作,没有闹事的意思,这多少让李浮誉松了口气。

然后他就一点继续留在这里的耐心都没有了,迫不及待要回去燕拂衣身边,现在燕拂衣的那个状态,让他离开片刻都不放心。

……还未到瑶台,就听那方向传来一声巨响。

李浮誉心里一紧,加快了速度。

瑶台仙宫的内殿里,夜柳急得连头上都要冒出柳枝了。

她实在没想到,师尊刚刚一走,她还以为要至少睡个半日的病人,突然就醒了。

简直好像早就醒了,却在那时才张开眼睛。

燕拂衣睁了眼,面前没有熟悉的人影,连手心也是空的,就好像一直在他身边温柔抚慰的那个声音、那些温度,都是已经消散的幻觉。

夜柳惊恐地看见,他明明什么动作也没有,一点都没发出声音,却不容错辨地受了刺激,眼中满满都是让她心颤的绝望。

“师、师尊只是暂时走开了,”夜柳慌忙用自己能发出的最温柔的声音,蹲下来哄劝,“他马上回来——我马上叫他回来!”

可躺着的人似乎没有听见,其实他也并没有什么破坏性的举动,只是夜柳注意到,那双青白瘦长的手指,紧紧抓住了床单。

神魂的状态,与脱离身体时最后的状态有关,也与其心情的波动、心理状况有关。

那双手一用力,受伤的指甲便有些翻卷起来,渗出一滴一滴鲜红的血,将素白的手指染红一大片。

可人依旧很安静,像是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夜柳一把抓住神魂的手腕,下面错乱微弱的脉搏让她心急如焚,她想回头去喊师尊,却实在不敢稍离片刻,想放一只灵符用于传讯,却都不敢再在燕拂衣面前使出什么灵力波动。

他看上去马上就要碎了,怕是稍有一点风吹草动,都会把好不容易弥合一点的裂缝再都震开。

“仙上,仙上别怕,还记得我吗,是柳叶儿啊。”

夜柳自己心里也酸痛得厉害,她还小的时候,就总见师尊与剑仙在一起。

那时她们虽名义上是师尊的徒弟,可剑仙教给他们的,一点都不比不着调的师尊少。

剑仙面冷,可也意外地比师尊更细心,甚至都会注意到她与六师妹闹了别扭,给她带一串人间的糖葫芦,又给六师妹收一只花里胡哨的小猫。

小孩子总是崇尚武力,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们几个都觉得,剑仙比师尊厉害多了。

可剑仙自始至终,都只收过一个徒弟,给那孩子赐名紫微。紫微比她们都小,性情内向,沉默寡言,整日只知道埋头练剑。

剑仙去后没多少年——五十年前她们才终于知道,那个接掌了昆仑的沉默师弟,是被他的大弟子李安世暗害了。

师尊与剑仙,紫微与李安世,包括燕然师侄……那复杂的千余年的筹谋,其中诸事曲折,夜柳一想就头疼,根本想不明白,只有小师弟似乎是明白的,却又从不肯与他们解释。

夜柳眼中含泪,忍不住去抓那双看起来实在冰冷又惨烈的手。

她毫不费力地抓住燕拂衣的手,却惊惧地发现,自己好像又做错了事。

原本还勉强算安静的神魂,突然之间剧烈颤抖起来。

他一点都没有反抗,夜柳抓住他的手,刚才还紧攥着床单的手指便一个惊跳,忙不迭松开力气,指骨仿佛是断了一般,软软垂在她掌心里,瑟缩着微弯。

“我不、不是……”

夜柳手足无措,她都好想不管不顾地大哭起来。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剑仙……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她再不敢贸然干什么事——比如用催眠的灵力让燕拂衣再睡过去,天知道那又会引发什么让他承受不住的反应。

他看上去那么绝望,就好像早已料到会被抛下,却还心存着一点侥幸,都不敢出言恳求。但不会哭的孩子就是会被毫不留情地抢走手里的糖,于是真的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留下。

夜柳语无伦次地保证,师尊只是不得不暂时离开,不是要抛下他,不是不要他,在师尊不在的这段时间里,也有自己在保护他。

可是没有用,虚弱的神魂好像根本听不见她的声音,连眼底被好不容易养出的一点光,都在很慢很慢地暗淡下去。

在光芒几乎马上就要熄灭的时候,燕拂衣突然间剧烈地挣扎起来。

他好像终于攒够了力气,终于拼尽全力地挣脱了什么深渊泥沼的束缚,再一次不顾一切地试图拯救自己。

他要去找那个人。

他要去问问,是不是真的在骗他,是不是真的留不住。

不会的,他不相信。

夜柳完全没有预料,更没想到一个虚弱到快要碎掉的神魂,还能爆发出那么强大的力量。

本该连坐都做不起来的魂魄突然间冲起来,一下子挣脱她的手,跌跌撞撞地下了地,向发出微微光亮的窗边闯去。

砰的一声巨响,他撞在本该用来保护他的屏障上,被重重弹开——那阵法向内时本来不会有什么攻击力,只是把人很温和地弹开,可燕拂衣冲得那么用力,只是反震的力道,便够他周身神光又更消散了一点。

燕拂衣撞在墙上,又翻滚着倒下,可依然勉力抬起头,手指依然用力抠着地面,试图向有光的方向爬。

他的光就在前面,他要追上去看看。

夜柳发出一声惊叫,也跳起来想要阻拦,可她伸出手臂,神魂竟还能使出身法避过,他明明连站都站不稳,却仍残留着些许战斗本能。

“师尊……师尊!”

夜柳大声喊起来,她都快忘了自己也是个大乘境界的尊者,一时间仿佛又回到荏弱无力的童年,会眼睁睁看着最重要的亲人在眼前消散,可她还没修炼出手脚,被扎根在泥土里,除了无力随风摇摆的柳枝,连动都动不了一步。

一声房门破碎的重响,李浮誉夺门而入。

“拂衣!我回来了,我回来了……我在这里!”

真正手脚健全、无伤无病的金仙竟也踉跄起来,李浮誉几乎是摔倒在匍匐着蜷起身体的燕拂衣身边,一把将他捞在怀里,后悔得几乎要吐血。

“我没有走,没有消失,你看,你看看我。”

李浮誉不敢用力,他捞着燕拂衣软绵绵的脖颈,从后颈处开始抚摸他的背,试图让那惊惧的魂魄安静下来,让他看见自己的脸。

深黑色的瞳孔像一块黑玉,终于在雾蒙蒙的视野中,稍微转了转。

“别……走。”

嘶哑的声音终于很吃力地破出喉咙,燕拂衣定定地看着他,浓郁的雾凝聚成水,闪动着熠熠光泽。

燕拂衣努力吐出那句话:“别、别离开我。”

他不知从哪段尘封的记忆中徒劳地翻找,翻出一点似是而非的、让自己都心虚的佐证:“……你答应过。”

第90章

燕拂衣其实并不记得, 师兄是在什么时间、什么情景、什么样的语气中,对他说过那句话。

但他很肯定:他一定听到过。

才不管是不是错觉,是不是幻想。

他记得的。一定是真的。

但是为什么, 那个模糊不清的身影, 好像还是一次又一次, 从他身边离开了。

最近的一次……

最近的一次。燕拂衣模糊不清的识海中浮现出这句话,突然之间头疼欲裂。

他想起来:师兄不是主动要走,不是不守承诺,他是“不得不”, 是很依依不舍的, 被不可违抗的力量从他身边带离。

为什么是“不可违抗”?

这个问题似乎容易些。

很显然, 是因为他自己的无能为力。

对生杀予夺的存在无能为力,对远超己身的力量不能反抗——是因为他太软弱了, 才没能把人留下。

那是在一片血海翻腾的炼狱里, 有人只是双指间轻轻一搓,轻而易举,就让他的整个世界溃散无踪。

他的……母亲,他的师兄。

他一个都保护不了, 一个都留不下。

那情景很深刻地留在心里, 燕拂衣或许没有足够的神智去理解全部的前因后果,但他很清楚地记得,其实他是有机会救他们的。

只要……只要答应什么, 只要点个头。

他本可以把他们救下来,本来一切都不会发生。

是他。是因为他。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 全都是他的过错。

“唔……”

神魂像被风吹动的烛火那样闪烁起来,缺少表情的脸上流露出痛苦的神色。

李浮誉咬着牙,把人紧紧抱在怀里, 倾尽全力输入治愈的灵力。

可燕拂衣本身就似乎在抵抗,他的灵力像遇到一堵脆弱又坚固的墙,全部被挡在外面。

偏偏他还不敢太用力。

“拂衣,拂衣,”李浮誉努力抚顺他的发丝,“是我,我回来了,别怕。”

“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不该离开你,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可是没有用,燕拂衣听不到他的声音。

神魂仿佛一叶独自漂在惊涛骇浪之中的小舟,被巨浪翻滚着卷走,都没有喘一口气的机会,无情的海水便已无情地充满整个身体。

燕拂衣头疼得厉害,那些灌进意识的海水仿佛都被煮沸了,炽灼的疼痛不断刺激着神经,让他都不由得闷哼出声。

单薄的里衣已经完全被冷汗浸湿了,燕拂衣被李浮誉抱在怀里,狼狈得好像刚被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他……不想这样。

燕拂衣竭力控制着自己,他还记得,自己好像是被一个很可怕的人控制着,对方要折磨他,要从他这里得到什么东西。

是很重要的东西,不可以被他得逞。

因此,因此不能显现出软弱,不能流露出自己的痛苦。

这没什么,没什么的,只是疼痛,只是他已经很熟悉,也很习惯忍受的东西。

反正,如果能成功完成这个任务的话,他会得到奖励。

大概真的会得到奖励——燕拂衣哄着自己,就像那种:无伤无痛的,和自己在意的人一起,在一个没有人能找到的地方,顺顺当当地活下去。

那得是多么幸福的日子啊。

他简直都不敢想。

燕拂衣痛得意识都模糊了,他必须得找点什么东西去想,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好不去想有关疼痛本身的事。

他想啊想,试图从记忆当中找到一点甘甜,只要一点就好,他不贪心的,只要一点,就又能含在嘴里,撑过很长一段时间。

那些珍贵的记忆、已经逐渐模糊的过往,变成一小片一小片的糖,被守财奴很小心地收在最贴近身体的口袋,只有最受不住的时候,才可以很小心地拿出来,再尝一点点。

不可以贪心,要慢慢用,不然用完的话,就再也没有了。

可能就会再也撑不下去了。

李浮誉不断抚摸着怀中人散落的头发,不住地呼唤他的名字。

老天爷,为什么要永远这样折磨一个人,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代替他。

我祈求你,来……折磨我吧。

……

不知道过了多久,燕拂衣才终于很慢很慢地,稍稍平静了一点点。

或许是所有力气都终于用尽了,他都不再有蜷起一根手指的能力,整个人软下去,好像被拆掉牵丝的破旧木偶。

李浮誉让他埋进自己的颈窝里,让那些温凉的液体都在他的肩膀上蹭干净。

“没事了,月亮,没事了,”他很用心地一遍遍保证,“我回来了,我再也不走了。”

李浮誉将那些温软的发丝盖在掌下,一下一下抚摸,就像他那么希望燕拂衣从此以后的人生,也如此柔顺,被如此温柔对待。

那颗脑袋在他肩窝处稍稍动了一下,好像想要抬起来起来。

李浮誉连忙撑住他的后颈:“拂衣……”

他没有说完。

那双眼睛被泪水洗过,似乎变得更加透亮,显出一种极为纯净的清澈。燕拂衣在看着他。

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视线终于有了落点,被放在他的眼睛里。

燕拂衣的脸颊仍然湿漉漉的,被冷汗、泪水和一些情绪上的东西弄得潮湿,他看起来更加苍白了,一下发丝散乱沾在脸上,衬得肤色对比更加鲜明。

他咬着嘴唇,那么用力,甚至隐约能看见渗出的鲜血。

李浮誉吓了一跳:“别咬,拂衣,别咬——你怎么了,放松,放松一点。”

那具冰冰凉的身体开始细微地颤,不是刚才那样激动的、惊惧地逃离,而是一种仿佛压抑到极致,而终于快要崩塌的时候,在风雨中细微地摇摆。

一道血线自苍白的薄唇边流淌下来。

李浮誉心尖骤然悸动地一痛,他尽量温柔地摸摸燕拂衣的脸,想让他至少别再伤害自己。

“咬我吧,月亮…松开一点,咬着这个。”

柔和的金色灵力将两人围绕在中心翻涌,像一只急得团团转,又不得其门而入的小狗。

燕拂衣的牙齿被以温和而不容置疑的力道掰开,有带着温度的东西代替他自己的嘴唇,被送到口中。

那片席卷着理智的浪更大了,将许多不知前后、也不知真假的记忆碎片全都搅合在一起,让人晕眩,无论如何都挣不出去。

燕拂衣没有放弃,他想起来了一些事,在那片冰冷的海域中,无时无刻不在奋力地挣扎、向上游。

他想起来,好像在什么时候,又看到了师兄的脸。

不是原来记忆中的那一张——而是到魔界以后,看到的那个一直寄居在自己身上,很不容易才能被重新看到的神魂碎片。

但不再是神魂状态了。

莫非是他的幻觉,那脸如此真实,如此温热,就好像在唇齿间蔓延开的,充满铁锈味的液体。

夜柳很担忧地叫了一声:“师尊,您的手……”

李浮誉抽不出一点精力给她,只是微微摇头。

他希望这个徒弟能懂他的意思,快点离开这。

燕拂衣这样的时刻,他不想让别人看到。

小月亮自己,也一定不希望别人看到。

李浮誉是看着燕拂衣,从很小很小的时候成长起来,在那之前,他也“看过”他的太多经历。

尽管书里写的,与他现实所看见的,两个燕拂衣过的完全不是一种人生。

但李浮誉就是知道,那都是燕拂衣,是同一个人,是他梦境最深处的月光。

所以李浮誉知道,从小就是剑峰大师兄的某人,其实从某种意义上讲,有很在意自己的“形象”。

因为是大师兄,所以不可以对师弟师妹们的疑问一无所知,不可以在师弟师妹面前露出伤痛和脆弱,不可以让外面的人知道昆仑内部的艰难。

夜柳很有眼色,在发现这里实在不需要自己之后,很快悄悄地退了出去。

“只剩下我了,”李浮誉轻轻地说,“小月亮,在我面前不用忍着,我是你的师兄啊。”

“我才是比较大的那个,才是该照顾你的那个,所以在我面前,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记得吗?这话我早就对你说过的。”

“是不是应该记得师兄说过的每句话?如果忘了的话,就该罚。”

李浮誉那样说着,忽然被某个字眼刺痛了,便连忙改口找补起来:

“不不不,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说——不记得也不要紧,拂衣,忘了的话,我就再说一遍,或再说很多遍,不会有什么事,不会再有人因为任何事情罚你。”

李浮誉收紧了手臂,让那个软而冰凉的身体,在自己怀中贴得更用力一点。

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想把燕拂衣整个都藏进自己的身体里,那样就可以时时刻刻护着他、看着他,不再让他受伤,不会稍有一眼看不见,人就又沉在一汪深不见底的水里。

他的手指被咬破了,但很不要紧,比起看着燕拂衣那么痛苦地咬住自己的嘴唇,就算手指被咬断了,也不要紧。

燕拂衣却松开了牙关上的力气。

苦涩咸腥的液体滑进喉咙的时候,作用在神魂上的头痛神奇般的消失了。

燕拂衣其实早已很想昏睡过去,但他用力撑着,勉强睁着眼,想看清楚视野中那片模糊的光影。

他好像被困在水底,若一松手便又会向深渊坠去。但这一次,水面上是在闪光的。

像是太阳已经升起来,只要再向上游一点,只要将手指破出水面,就可以摸到了。

水面上的阳光,一定很暖、很软,会把湿淋淋的发丝都晒得蓬松,就像有人在温柔地抚摸他的头。

所以,一切还来得及挽回吗?

燕拂衣忍不住这么想,这么想实在是太有诱惑力了,他可以让自己这么想一小会儿,待积攒到足够的力气,再去面对太过不能承受的现实。

他可以想:或许记忆中的闪回只是一场噩梦。

或许他没有害死任何人,或许他也还有机会得救。

或许,即使一切都已经发生了,也还是有机会,挽回,再重新开始。

水面上的声音,因为隔着厚重的液体,而被扭曲成很奇怪的响动,但燕拂衣很用力去听,就又似乎能听到一丁点了。

他听见有人说会永远在他身边,有人说不会离开。

如果但凡这样的奖赏有一丝可能成为现实的话。

燕拂衣想,他好想相信,哪怕再被骗一次,好像也不该放弃这么珍贵的机会,去赌一丝能够得到的可能。

他确实是个糟糕的赌徒,每次想赌,大多都会输。

但是不是可以再多一次,就一次,再……相信一次。

……

终于又把燕拂衣哄睡着之后,李浮誉自己的后背都被汗湿透了。

他坐在床边,用一张沾湿的细绢,一点一点擦去神魂额上的汗。

李浮誉凝着神,把燕拂衣刚才表现出所有的反应,一帧一帧地在自己心里过。

他不是什么精神科的医生,但好在记性很好,又擅长分析,并幸运的,算是很了解燕拂衣。

要一点点想,慢慢想,如今困住燕拂衣的,最关键的都是什么东西。

自己和他娘的魂魄消散在他面前的场面,无疑是最直接的诱因。

可千里之堤的崩溃从来都不只是一朝一夕的事,若找不到那些暗藏在冰层之下的症结,即使让幸讷离封住燕拂衣的记忆,也起不到很久的作用。

李浮誉慢慢地擦,慢慢地想。

至少——他鼓励自己,燕拂衣看上去,是在缓慢地好转的。

他仍然惊慌失措,仍然被困在天道所下的封印里,可是今日,他已经能对自己和夜柳的不同做出反应,他甚至最后真的有一点放松下来,不是倦极昏迷,而是放心地睡过去。

他甚至开口,对自己说了话。

李浮誉梗了一下,尽量深呼吸,把突然涌上的酸涩忍过去。

燕拂衣好不容易开口,却是在恳求。

他那么小心、那么用力,才能对他说一句:别走。

这句话,这两个字,不知道在漫长的时间里,究竟如何在燕拂衣的心头盘桓过,究竟留下了怎样深刻的烙印。

从始至终,他都很懂事,要的很少。

只是希望爱的人不要离开,至少不要被孤身一人留下。

李浮誉只能不断答应,不断说“好”。

他不记得自己究竟做了多少次一模一样的保证,那之中若能被燕拂衣听到百分之一,他都能很满足。

“我不会走,不会离开你。”

李浮誉的一千次重复保证:“我答应过,我会做到。”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那双总很紧绷的眉,稍稍放开了一点轻缓的弧度。

在刚才,燕拂衣还醒着的时候,有时候他说完这句话,也会看到,那双被冰封住的眼睛里,似乎在泛起极细小的涟漪。

……

燕拂衣停了下来。

他在梦里,自己也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在梦里他在不停地奔跑,不停地挣扎,好像背后有山一般的阴影追赶,只要稍慢一步,就会被怪物整个吞掉。

可他突然停下来,感觉有一点安心。

那是一条黑乎乎的、看不到一点亮光的小路,燕拂衣知道,他已经一个人,在这条路上,独行了很久、很久。

久到他都快忘记了,究竟是为什么要踏上这样孤独的旅途。

在梦里,那目的似乎也变得不重要的。

他只是觉得很累,想停下来休息一会儿,或不管那些责任啊、义务啊什么的东西,就只是任性地睡一觉,看天会不会塌。

……燕拂衣回过神来,有点被自己幼稚的气话弄得想笑。

不可以啊,怎么能不管呢。

人活着,怎么可以不管不顾呢?

他于是又慢慢地走起来,只是放慢了速度,让酸痛的腿休息一会儿,摸索着试图找到正确的路。

不知道从哪儿,突然照进一点微弱的光来。

燕拂衣一愣,本能地抬手遮住眼。

可光很执拗地透过他的指缝,照射在他的眼睛上,让他眯起眼睛,有点想要流泪。

这里……怎么会有光?

在黑暗中待得久了,以至于看到光,都觉得很陌生起来。

燕拂衣呆了一会儿,才模模糊糊地想起来,刚才他也看到了光的。

——在被封在水底的时候,就看见了仿佛触手可及的太阳。

燕拂衣顿了顿,将遮挡着眼睛的手,慢慢地放了下去。

是真的光,不是什么用来引诱他的幻影,也不是暗藏杀机的兵器,只是暖绒绒的、毫无攻击力的光亮,从远方照来,照在他的眼睛上。

他一时间就又好像恢复了一点力气,朝着那条被光照出来的路,又向前走。

前方路边,有一团白色的、毛绒绒的东西,那上面带着鲜红的血。

燕拂衣犹豫了一下,他好像总没法对这样的场面视而不见。

于是他走上前,半蹲下来,想摸摸那只蜷成一团的白兔的头。

可一直乖巧地照亮前路的光束,突然间抖动起来,一时间晃了他的眼。

燕拂衣的动作便顿了一下,慢了半拍。

就差了这么半拍,刚才还状似柔弱可欺的白兔突然间回了头,露出一双滴血一般的红色眼睛,和长着狰狞利齿的血盆大口。

燕拂衣退了半步,险险没被它咬到手指,生出一身冷汗。

他有些惶惑地抬头,看见白兔之后的阴影里,又出现了许多似乎熟悉,又似乎陌生的眼睛。

他看见一间摆满各种可怖刑具的囚室,那是一个昏暗的山洞,有高大的身影站在洞口,挡住所有光,手中握着一支噼啪作响的鞭子;

他看见一个姝丽美艳的青年,站在一片长满了芍药的山谷之间,挥挥手,便纵下一团艳烈的火。

他看见高高在上的妖族,站在云端上,随手一指,于是天雷轰然落下。

他看见一片翻滚着熔岩般的血海,衣着华丽的魔头唇角微挑,俯身低语:“……你,有没有恐惧?”

……

燕拂衣看见,那些被所有人围在中间的身影,似乎在挣扎。

那身影已经面目模糊了,所有人都围在他身边,所有人都在说着什么话——就似乎之所以受到那样的对待都是他的错,他那样的人,不配活着。

燕拂衣攥了攥拳头。

一个念头突然跳进他的心里——很奇异,以前从来没有出现过。

他想:这才是我应该帮助的人。

我要伸手,我要帮帮他。

于是他举步维艰地向前走去。

方才虽然黑暗,但还算平坦的路突然变了,变成一片满是泥泞的沼泽,燕拂衣费力地拔出深陷的脚,拨开污泥,毅然决然地向前走去。

他不害怕。因为有一束不知从何而来的光照在他身上,所以他不怕了。

他气喘吁吁地推开所有人,发现他们也不像他以为的那么强大,他挥散那些看起来很可怕的幻影,来到影子身边。

他伸出手,摸了摸影子的头。

“……不怕。”

燕拂衣不明白,自己的声音为什么这样干涩,可那不算什么,他清清嗓子,鼓起勇气,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磕绊,把想说的话说完。

“你没有错。所以,不要怕。”

你没有做错过事,没有必须被掌门那样惩罚的理由;你也没有害死师兄,不该理所当然地承受报复;你更没有趁人之危,绑架过什么妖族少主。

你也守住了自己的责任,即使身在炼狱,也自始至终没有低头。

你很好,有人说你很好,有人说过,你值得度过很好的一生。

一阵风吹来,凌乱的画面一时间都被吹散,燕拂衣愣愣地站在当中,风围绕着他呼呼地吹,却并不冷,只是将所有东西都一股脑地席卷进去,又用温柔的薄纱,全部都盖上。

他站在那,看见一片火光冲天的山谷,月色下,一个男孩儿拉着另一个,埋头奋力向出口奔跑。

燕拂衣下意识抬起了手。

他没明白自己想做什么,似乎想拦住他们,又似乎……只是想拦住其中一个。

可他们穿过他半透明的手臂,仍然如命运恶毒地规划好的那样,向不可知的未来跑去。

燕拂衣看见,那男孩儿跌倒了,却还记得把弟弟护在胸口,用自己垫在下面,然后又努力地爬起来,继续踉踉跄跄地跑。

火与血凝结成可怖的怪兽,追在他们身后,只要慢一点点,就会被腥臭灼热的风吞吃下去。

可他们跌跌撞撞,始终跑得比危险更快一点。

燕拂衣不由自主地被拉扯过去,就像那两个孩子身上有什么引线,而他像是风筝,始终不远不近地缀着,跟在他们身后。

他听见那个大一点的孩子小声说:“别怕。”

“这不是你的错。”他安慰自己的弟弟,“而且我们在一起,我会永远陪着你。”

“所以,不要怕。”

风筝线断了。燕拂衣猛地顿住脚步。

他不知道从心底生出的巨大的酸楚究竟是什么,那种情感也像是灼烧的火焰,突然间燃烧起来,充斥了他的整个胸腔。

原来是这样。心底有个小小的声音说。我都忘了。

燕拂衣的膝盖发软,他再也跑不动了,无力地跌坐在地上,怀抱住自己的膝盖,在黑暗中缩成小小的一团。

只有一束光照在他背上,像孤身一人的囚笼终于被凿破,从缝隙处漏下的太阳。

我要出去。燕拂衣想,有人在等我。

他是如此笃定,以至于心底的小声音再次提出反驳意见的时候,被他毫不留情地压了回去。

那声音不屈不挠,又想掏出一些画面来佐证,可那些东西还没来得及出现在燕拂衣的面前,就也被那一天旋风卷进去,绞成乱七八糟的碎片。

燕拂衣没看见,于是有些得意起来。

你瞧。他对那小声音说:你没有证据——我有,师兄说过,他会等着我。

他记得的。

师兄在他们的山谷里,建起一座小木屋,等他完成任务,他们就可以住进去,再也不出来。

燕拂衣于是很精神地对那个小声音说:我要去找师兄了。

对,他已经完成了任务,因此很有资格得到自己的奖励。他可以去找师兄了,然后,他们会一起过很好的生活。

燕拂衣面前的场景,在须臾间发生了变化。

他被困在一处牢狱,头顶上是天雷轰鸣,脚底下是血海翻腾,周围有无数魑魅魍魉的黑影,都扭曲成可怕的形状,争相想要扑到他身上来。

他双手都被缚在头顶,无力挣扎……然后突然,师兄出现在他的面前。

师兄只是一挥手,那些困住他的锁链,就像看见天敌的蛇一样,惊恐地向后缩去。

他身体无力地软倒,掉进师兄怀里。

燕拂衣发现,那一直困扰他的,仿佛在灵魂里的疼痛,突然都不见了。

一股新的力量被注入到他的身体,而旧的病痛随着那些被风卷走的画面一起,吹得愈来愈远,他的嘴角止不住地扬起来,连手都被师兄握住了。

师兄牵着他的手,朝一片开满花的地方走去。

那里有蓝色的天,白色的云,五彩的花海,清澈的小溪。

在小路的尽头,有一间温馨的小屋——与他曾在心里偷偷设计过,又差点真的建起来的,一模一样。

燕拂衣愣了很短的时间,他想:那为什么我没能建起那座小屋呢?发生什么了?

可这一回,他没能再往深想去。

轻灵的风在他的灵魂中扫荡,把每个角落里隐藏的荆棘全都厚厚包裹起来,于是他可以随意在记忆里跌跌撞撞,都不会被任何尖锐的枝丫刺伤。

他只是被师兄带着,往一片阳光里走,阳光里似乎还有很多人。

那些人都在冲他笑,冲他露出从前很少见到的,快乐和喜欢的表情,他们都喜欢他,说他做得好,愿意相信他说的话。

山谷里有着人间的四季。春天花会开,可以采来一些酿酒,再埋在树下;夏天他可以在屋后舞剑,师兄在一旁笑着弹琴;而秋天的时候果子熟了,从树上沉甸甸地坠下来,差点砸坏树下的酒坛;冬天会落雪,不是那种代表着永恒寒冷的雪,而是白白的、绵软的,会在小动物头顶上落下、又被甩成一蓬蓬的雪。

燕拂衣捧起一把那样的雪。

雪是凉的,可他眯着眼睛笑起来,有两只更温暖的手包裹着他的手。月亮在屋后升起,太阳在山谷的另一端落下。

好幸福啊。

燕拂衣突然感到脸上的潮湿,他有些诧异地摸到那些透明的液体,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样的场景中出现。

疑问并没有持续很久,眼泪也都被无处不在的风吹散。

于是得以继续在美妙的黑暗中沉落,他只要闭上眼,终于可以在深达灵魂的疲倦中放松睡去。

因为他完成了任务,他赢了,他做得很好。

有人握住了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月亮,”那人的声音像是从天外,又像是从光亮的太阳里传来,“你值得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