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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以后,燕庭霜还以为自己终于可以松一口气,终于可以不用再扮演一个软弱的、影子一般的弟弟,他甚至在心中窃喜,想着这样一来,师尊的心里,终于可以只剩下他一个人。

可商卿月是怎么做的?

他一夜白头,闭了死关,一闭就是几十年。

任由燕庭霜一个人在外面孤苦无依,简直沦落为众仙门之间的笑柄。

临死前他才知道,师尊最开始选择他,只是因为那么一个讽刺的理由:作为被燕然救下,又用她的的精血生生孕育出的灵胎,他与那个女人更相像些。

商卿月就总是这样的,有什么重要的东西都一定要失去,然后他才会开始懊悔,开始好像变了一个人地沉浸在愧悔悲痛中……也不知是真的因为那个人,还是因为沉浸于那样“深情”的自己。

燕庭霜甚至都能想到,那一次轮到他了,等商卿月闭死关出来,亲眼看见他指天盟誓的道侣死在关口百步之前——

那位问天剑尊,想必终于会为他流一滴眼泪,从此封心锁爱,成就无情剑道,又成为修真界流传的一段痴情佳话吧……

重来一世,在睁眼的那一刻起,燕庭霜便已经下了决心,这辈子,除了自己,他谁都不爱。

可为什么,未来的路,眼看着就要比上辈子,更加不堪了呢?

第56章

李清鹤终究在燕庭霜找到那条出逃的小路之前, 把人堵住了。

他是后来才知道这条路存在的——在正式前往延宕川战场之前,李清鹤才终于查清楚,那一夜, 燕拂衣是从哪里偷偷下的山。

在那之后, 这还是李清鹤第一次真的踏上这条路。

那是一条小路, 坡度陡峭,弯折崎岖,一边就是悬崖,上面积着厚厚的冰雪。

看上去十分孤独, 没有尽头, 并且只要踏错一步, 就会万劫不复。

即使是正常人都会觉得很难走,何况是一个重伤到双目失明的人。

燕拂衣他……为什么会选择从这里下山呢?

明明昆仑有那么多宽敞平缓的山道, 为了方便各等级的弟子出行, 很多都做了贴心的防护措施——那些之中大多数,都是燕拂衣代掌教的五年之中,带领百器堂的弟子们建造的,他不可能不知道。

但他还是选了最险的一条, 安安静静的, 谁都没有惊动。

这条路的深雪里,至今还掩埋着他的血迹。

李清鹤恍惚了一会儿,才蓦然想起来那个明摆着的答案。

燕拂衣不得不从这里下山, 当然是因为他,还有他的父亲。

因为被不分青红皂白地打成了宗门孽徒, 连一声争辩都不允许就定了罪;因为李清鹤一己私欲之下,毁了李浮誉最后复活的机会,还要把最大的罪名怨怪到他的身上。

扪心台那九道天雷, 全昆仑的弟子都被喊去观刑。

那时他就是要让所有人都听他大喊,说燕拂衣骨子里是个什么样的货色,要在所有人面前把燕拂衣钉在耻辱柱上。

李清鹤的手抖得快要拿不住鞭子。

他只能强迫自己不去想,把恨之入骨的目光投在被他逼得走投无路的燕庭霜身上。

“李清鹤,”周围散落着不少不知所措的药园弟子们,燕庭霜的声音软弱无力,似乎泫然欲泣,“你们一家害死了我兄长,又想对我做什么。”

李清鹤冷笑一声。

燕庭霜就总是这样,他的人生准则似乎就是“示弱”,在示弱的时候,博取别人的同情,似乎将自己放在低位,实际却要站在舆论的高位上,让被他对付的人百口莫辩。

但这招之所以对商卿月管用,是因为他当时心神巨震,而且蠢。

之所以对燕拂衣管用,是因为燕拂衣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仅剩,真的会关心他的人。

李清鹤不一样,他从来骄横跋扈,不知怜香惜玉,燕庭霜对他这样做,他只会觉得恶心。

燕庭霜就像是一根不能独立生长的菟丝花,永远必须有所倚仗,若失了那倚仗,他所剩的便只剩口舌之力,在弱肉强食的修真界中,柔弱到一根手指就能碾死。

可燕庭霜一直想不清楚,若没有了燕拂衣,他便永远失去了自己最根本的倚仗。

“庭霜师兄,”李清鹤的声音阴冷,可语调平缓,若是外人听上去,竟像是有几分温柔,“我一直很想问问你,后天才觉醒灵根与剑骨,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燕庭霜忍不住很明显地一僵。

他怎么在慌乱中忘了,他做的那件事,不仅燕拂衣这个当事人,李清鹤只要结合前后发生的事略微想想,便也是板上钉钉的知情人。

怎么办,怎么办?

李清鹤这个疯子,当初还是他告诉了自己那“传承”之法,莫非他当时就是故意的,他就是想把他们兄弟俩都一网打尽?

李清鹤有逼近了一步:“怎么,有那么说不出口吗?”

燕庭霜瑟缩着,眼泪都涌了出来。

“小师弟,你在说什么,我、我听不明白……”

“不明白吗?”李清鹤将鞭子又甩了出来,艳红的骨鞭在风中抽出令人胆战心惊的噼啪声,“才是那么近的事,记性就不好了?”

燕庭霜惶然倒退,可他身后就是悬崖,脚步才稍一错,便有不少冰块碎石从崖边纷纷坠落下去。

他没忍住尖叫了一声,委屈得不行。

说到底,李清鹤一个外人,此时究竟是如何能这样理直气壮,来给燕拂衣“复仇”?

他自己这些年,对燕拂衣的态度,又好到哪里去?如今人不在了,却在这里扮演判官,他也配!

不过,燕庭霜强迫自己定下心神,努力告诉自己:即使李清鹤能推测出发生了什么,可也只有捕风捉影的闲话可讲,他没有证据,定不了他的罪的。

可他又忍不住想起那些弟子们刚才讨论的事,他们说,李清鹤手里也有一颗五蕴翡,是燕拂衣曾经戴过的。

可是不对,他当时在青莲雅轩做那事的时候,亲自割开燕拂衣的手腕放血,看得清清楚楚,他身上哪有一串五蕴翡制成的串珠!

如今他才是守夜人唯一的血脉亲人,李清鹤又算什么!

燕庭霜结结巴巴地说:“哥哥、哥哥他早就忧心我身体病弱,特别去找了好多法子……”

他蹩脚的谎言被李清鹤的一声冷笑打断了。

“事到如今,你还要抵赖吗?你常来丹草堂,该不会不知道,昆仑有一剂秘药,叫做真言汤,可以让人说出不想说的真话——只是药力不太强,心志毅力极坚定者,倒是可以坚持着不回答。”

“可你呢,觉得自己能撑过去吗?”

燕庭霜腿一软,差点当众坐在地上。

“你、你不能这样对我……”他六神无主地哀哀乞怜,“别这样,小师弟,我、我身子不好,受不住——”

“你以为我会在意你的身体吗?”李清鹤说,“你以为我是燕拂衣吗?”

“清鹤师兄,”终于有远远围观的弟子忍不住道,“小师兄身体弱,况且这真言汤……当初还是大师兄调制出来的,怎么说他也是大师兄的……”

李清鹤仍目不转睛地盯着燕庭霜,没有将眼神分出去一点:“如果是他夺了燕拂衣的灵根,挖了他的仙骨,”他的声音愈发轻柔,“你还要这样说吗?”

四周鸦雀无声。

李清鹤早有准备,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子,一步一步向燕庭霜走去。

“你不要过来!”燕庭霜终于要崩溃了,“你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何时得罪了你——你疯了!你走火入魔了!”

可李清鹤出手如电,那深红色的鞭子像一条蛇,狠辣地直接缠绕在燕庭霜颈上。

面容柔美的青年脸上瞬间就憋得发红,他想要伸手去抓,可手指只是一碰到长着密密麻麻倒刺的鞭身,就迅速青紫胀痛起来,渗出被污染成褐色的血。

李清鹤掰开燕庭霜的嘴,把小瓶中的液体一股脑全灌了进去。

然后他松开鞭子,任燕庭霜匍匐在自己脚下拼命咳嗽,在周围越聚越多的弟子当中,随手点了一个。

“你来,”那双妖娆的眼睛透出刻毒之色,“你小师兄说的什么话,一字一句,都给他记个分明。”

“那么,燕庭霜,”李清鹤阴森森地问,“你的灵根和剑骨,究竟是怎么来的?”

燕庭霜眼中爆射|出止不住的绝望和恐惧。

可就像燕拂衣曾经眼睁睁地、看着最疼爱的弟弟割开自己的手腕,将会要了他的命的血收集起来时一样,燕庭霜如今也完全动弹不得,仿佛被困在一具不属于自己的躯壳里,顶着一道道意味难明的视线,听见自己机械性的声音,一点一点将曾经那些肮脏阴暗说出口。

“我……”

燕庭霜拼命想要控制,想紧紧地闭上嘴,可那药力对他来说,根本无从抵抗。

“我用了不弃山《天枢·濯骨篇》的传承之法。”

“哦,”李清鹤问,“这法子怎么用?”

燕庭霜发着抖,声音却在药力的控制下,空洞而稳定。

“我割开他的手腕,取了他的血,将我们的血与丹药一并融于天山冷泉,然后只需喝下泉水,就可以将他的灵根与剑骨,转移到我的身上。”

四周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窃窃私语的声音爆发开来,形成一股混乱而巨大的嗡鸣。

燕庭霜抬起眼睛,祈求地看着李清鹤,他知道错了,他受到的惩罚也已经够多了,能不能放过他……李清鹤就算让天下人都唾弃他,又有什么用呢?

可李清鹤不思考这个问题,也不需要什么用,他只是需要宣泄,需要把注意力从自己的罪恶上转移,燕庭霜只是不巧,既罪孽深重又容易拿捏,成为他迁怒名单上很靠前的一个顺位。

李清鹤轻声说:“那时候,你知道这么做的后果吗?”

“……知道的。”燕庭霜的眼眶通红,几乎要淬出血来,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淌。可此时没人会觉得那模样脆弱堪怜,大家望向他的目光中只有恐惧。

李清鹤:“所以你知道,以燕拂衣刚受完雷刑的状态,当你饮下冷泉时,几乎可以肯定会要了他的命,即使侥幸活下来,也会成为一个丹田破碎、经脉断绝,永远无法再修炼的废人?”

“……”燕庭霜绝望而麻木地低声回答,“我知道的。”

“然后你去做了,”李清鹤说,“毫不犹豫。”

“……是。”

燕庭霜用尽全身的力气,也只是让自己在第一次张嘴时没有发出声音,然后他又听见那冷酷的、已经听不出来属于自己的陌生声音回答说:

“我从未犹豫。”

燕庭霜的视野完全模糊了。

不期然的,他脑子里竟然闪出一个遥远的、以为自己早已忘记的画面。

是前世,燕拂衣还没被掳去魔界,是昆仑风华正茂的大师兄。

而他刚刚得到师尊的示爱,很是惶恐,患得患失,半夜都睡不着,在后山的月色下赤着脚乱走。

燕拂衣找到他,陪他坐在泉水边,说了一晚的话。

世界上最后一个会永远守护他的人说:“小霜没有谁配不上,即使是师尊。如果不再喜欢他了,你也可以随时离开,不要害怕,也不要犹豫。”

“你只要记得,有哥哥在。”

第57章

燕庭霜好像从没想过, 有一天事情败露,曾经自己说过、指使萧风说过、或刻意在外暗示、传播过的言语,都会像是最深刻的回旋刀, 一刀刀砍在他自己身上。

这几年中, 燕拂衣的名声, 在昆仑外门简直被传得很离谱。

传说大师兄心性狭窄,妒贤嫉能,不仅陷害打压出身草根的天才弟子,甚至会对自己的亲弟弟下手。

结果呢?是萧风勾结魔族, 蓄意陷害, 是燕庭霜嫉妒得要滴血, 生生挖出同胞兄长的灵根仙骨,要他的命。

很多事情若是身在其中, 便容易被更大的声音裹挟, 而当那些声音消失之后,又偏偏很容易就能看出真相。

连自己都会诧异,当初究竟怎么会那么傻。

燕拂衣有什么需要嫉妒别人的。

即使不算十八岁结出又碎掉的那颗金丹,他也在五年后, 就成为了九州千年来最年轻的金丹剑修。

从十四岁第一次下山起, 整个修真界就没出过比他更出类拔萃的青年才俊。

燕拂衣又何须注重宗门权柄,为那些凡人才在意的俗气东西操心。

他是尚未结婴便领悟剑意的剑修,道心坚定甚至可撑起一方世界, 更不要说多年来,明眼人都看得到, 他给予宗门的资源,远远超过偶尔拿取的许多倍。

就连给燕庭霜煎药而特需的那些丹方药材,大多都是他自己弄到手的。

虽说三十年宗门大比之期未到, 各门各派之间也没有多频繁的交流,可但凡有出外游历的昆仑弟子,总会发现:昆仑之外,似乎他们的大师兄,拥有的都是好名声。

只有在昆仑,这个本来最应该以他为傲的师门,偏偏将明珠当作鱼目,往死里刻薄,往死里作践。

这其中都少不了燕庭霜的声音。

虽然他注意着,从未亲口说出燕拂衣什么不好,但能踏入修行的人都不是傻子。

如今回想他曾经的举动,再想想他与萧风密切的关系——何尝看不出来,每一句荒谬的攻讦背后,都有这个大师兄最信任的人的影子。

他们曾装得越无辜、越可怜,到如今,就显得越是可笑起来。

那些糊成一团的人影不断发出愤怒的、不敢相信的咒骂,可燕庭霜坐在当中,只想到一个问题:

哥哥现在,为什么不在了呢?

燕庭霜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到后来,他已经忘记了自己是为什么在哭。

只有根本说都说不清楚的悲伤,从头到脚将他淹没了。

他终于意识到这一点:他再也没有哥哥了。

曾经用尽全力去求、在当时恨不得能拿出灵魂来交换的一次人生,一段亲缘,都已经被葬送了。

周围人的义愤填膺,反倒成了最不要紧的事。

当然,也或许是因为那种压力实在太过,燕庭霜本能地屏蔽了他们。

他只是瘫软地跪坐在那条小径上,本来以为根本都不曾在意过的回忆,如同潮水一般,争先恐后地钻进灵魂,带来炽热到令人畏惧的拷问。

那些过往,就好像是红热的锥子,从燕庭霜的脊椎刺入,划开那张虚伪的画皮,一点一点地,将他最丑恶的本来面目,从骗来的躯壳中撕扯着掏出去。

他原来,是这样不堪的一个人啊。

“我没有……我从没有过想要他死……”

燕庭霜的声音如若蚊呐,他也不知是在向谁解释,嗫嚅着说出没人相信的话。

“我只是……只是觉得不公平,只是很不服罢了。”

“你不服什么?”一道火辣辣的鞭子毫不留情地抽下来,李清鹤说,“不服他总是第一个想着你,还是不服他永远对你那样好?”

燕庭霜疯狂地摇头,他想逃开那些仿佛能直接烧穿骨头的鞭子,却怎么都逃不开。

他不是不知道燕拂衣对他好,他很知道这件事,从前世就知道……只是,那好经年日久,便被不知道珍惜地遗落在身后。

他竟开始觉得那好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从而不再对此觉得感激,偶尔还会因娇纵而厌烦。

没错,燕庭霜总觉得自己活得不自在,为得到什么东西都得如履薄冰,可唯独在燕拂衣一个人面前,他竟是被无条件宠爱的,可以娇纵而不讲理的。

可从来没什么理所当然。

上一次见到的时候,燕拂衣已经不理他了。

燕庭霜永远不能忘记那个画面:燕拂衣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留给他一个仿佛磐石般决绝的背影。

最后燕拂衣回头了,可那只是因为李浮誉,而不是因为他燕庭霜。

他如今坐在这条布满冰雪的小径上,才发现这里竟这么窄,这么冷,那么在他剥夺燕拂衣的灵根的那一晚,他该有多难受。

燕庭霜周身都被抽得血迹斑斑,可越是疼痛,他的手越是抠进地上细碎的冰石,被锋锐的棱角割出血来,竟都恍若未觉。

或许是意识渐渐抽离的缘故,他在想:

燕拂衣那一夜,是怎么活下来的呢?

在他为自己获得的新生而欣喜若狂,连一丝最卑微的关切都没有分出来,给那个被自己剥夺殆尽的兄长的时候,他又在想什么呢?

或许就连燕拂衣,也会在那样的时刻流泪吧。

那远隔时空的泪水突然间仿佛熔炼的岩浆,毫不留情地滴进燕庭霜以为自己早已舍弃的、那么小一丁点,却仍旧柔软的心上。

好痛……好痛啊。

原来毫无防备地被攻击软肋,会有这么痛。

可燕拂衣还只有那么小一个的时候,好像就已经对各种各样的伤害都习以为常。

他似乎永远不知道躲避,永远不知道藏在别人身后,也不会袒露出柔软的肚皮示弱,即使还是一个幼崽的时候,就那么又傻,又倔,用稚嫩的肩膀承担起远超承受能力的责任。

谁要他那么好,真傻。

有人将石头丢过来。

或许不是石头,毕竟都是修仙者,那可能是一道道并不致命,但满含愤怒与敌意的攻击。

那些弟子们,他们或许是真的曾崇敬爱戴过燕拂衣,而其中的一部分也或许,只是想证明做得最错的,并不是自己。

曾经,也有人那么用石头丢他们。

燕庭霜记不清具体是什么时间了,大概只是从家变到昆仑的那三年之中,某个很寻常的日子吧。

他们那时还都那么弱小,都没多少保护自己的能力,燕拂衣虽然已经引气入体,可到底年幼,并不是任何一个成年修士的对手。

他们真的一起遭遇过很多,也被当时尚且立场相对的妖族捕猎过,也被四处抓获炉鼎的邪修囚|禁过。

他的哥哥总护着他,有时即使是在围攻来的无法抗衡的对手面前,有时是面对突如其来的恶意与危险。

他就像一把小小的又刚劲的伞,总撑在燕庭霜头顶上,拦住雨点一般降落的石子和拳头,还会宽慰地对他微笑。

还有几次,他们好不容易从那些地方逃出来,又快被追上,燕拂衣便会将他用力向前推去,让他先跑。

他说:“小霜不要怕,别犹豫,往前跑,别回头。”

他便真的,一次都没有回过头了。

怎么会有我这样的人呢?

燕庭霜心想,为什么好人总没有好报,总是自私卑鄙的恶徒窃居高台,他如此,商卿月如此,李安世如此……这世界上在燕拂衣的庇护下黯然度日的伪君子,大抵如此。

没有什么天雷从头顶劈下,他们只要掉几滴假惺惺的眼泪,或如李清鹤这样,将自己视作正义的复仇化身,仿佛那样就能赎清他们自己的罪。

燕庭霜突然低低地笑起来。

他的笑声越来越大,越笑越是放肆——两辈子加起来,燕庭霜从来也从不曾这样放肆过,可这样的感觉,竟也好快意。

打吧,你们即使打死我,也不比我的罪轻。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罪,而唯一无罪的人,被献上世界的祭台,再也回不来了。

燕庭霜听见有人问——那细小的声音竟如此清晰地钻进他不断嗡鸣的耳朵:

“清鹤师兄,大师兄他,真的……已经不在了吗?”

燕庭霜的笑更诡异,他没有听见李清鹤的回答。

他知道那感觉,简单的几个字就像烧红的硬块一样抵在喉口,硬是说不出一个字,甚至没有残留的缝隙能呼吸。

他们会在这样的阻塞之中痛苦地窒息,他们活该。

“你以为,”燕庭霜发现,他竟然又能说自己想说的话了,“李清鹤,你自己是什么好东西。”

或许不是因为药效过了,而是因为这些分明也是真话。

再公平、正确不过的真话。

“李清鹤,现在不是你怯懦地躲在虚假的记忆之后,为了李浮誉的死而报复他的时候了?”

“不是你毫不留情,一把火烧掉拂衣崖,也烧掉幽冥七星阵,又把错栽在他头上的时候了?”

“如果说我真的毁掉他的身体,你就毁了他活着最大的希望,”燕庭霜一字一句,“如今他不在了,你义愤填膺,来报复我,要把我弄死,一并烧给他做忏悔的祭品吗?”

李清鹤的瞳孔猛然收缩,声音尖利得近乎失声:“他没有死——你闭嘴!”

燕庭霜大笑起来。

“你竟还希望他没有死,你竟盼着他没有死!”

“你宁愿他生不如死,被魔族欺辱折磨。李清鹤,不要告诉我,这么多天了,你作为昆仑掌门之子,都没有弄明白,守夜人究竟代表着什么!”

“你盼他还活着,因此还有一线希望,愧悔痛苦,将功赎罪,将来,再逼着他心软,原谅你吗?”

那癫狂的笑渐渐消失,燕庭霜的脸冰冷起来,他那双大而深黑的眼睛死死盯住李清鹤,竟令他油然生出恐惧。

“你就从来不觉得——自己恶心吗?”

第58章

李清鹤一顿, 猛地攥紧手里的鞭子,不再装作什么审判者,疯狂地一鞭一鞭朝燕庭霜抽去。

“闭嘴, 你给我闭嘴!”

这个“大师兄的亲弟弟”, 一直以来存在感都不太高, 李清鹤从前甚至没怎么看过他,印象里只是一个自以为聪明,又胆小自私的家伙。

这样的家伙,什么时候也能评判他了?

可原本以为会无往不利的攻击竟不顶用了, 燕庭霜挣扎着吐出一口血, 浑身血迹斑斑、破破烂烂, 偏偏脸上那碍眼的笑意,一点都没有减弱。

“你以为自己的行为很高尚吗?”燕庭霜要笑出了眼泪, “我做过的事, 我认了,今天的一切都是我的报应,可你呢,你和我又有什么区别?”

“对了, 还是有区别的……我只是不喜欢他, 想赢过他,可你是在刻意地折磨他——你原本就要让他生不如死,现在魔尊要遂你的愿, 怎么还不高兴了?”

那些话像刀子一样生猛地往李清鹤身上扎,他甚至感觉到真实的生理性疼痛, 连鞭子都有点抽不下去,痛苦地弯下了腰。

场面愈发失控,围观的昆仑弟子们左右看看, 忍不住渐渐向后退去。

疯子,都是疯子。

“你为他报复我?”燕庭霜像是真豁出去了,似乎要在这从未有过的畅所欲言中说个痛快,“你以为是在为他维护正义,可你有什么资格,有什么立场!”

他的声音愈发尖锐刺耳:“我再怎么样,我也是他血脉相连的亲人,当初在延宕川,连燕拂衣自己都没有来报复我,需要你在这类越俎代庖,你以为你是谁?是你那死鬼哥哥李浮誉吗!”

“你以为,燕拂衣看在他的面子上护着你,你就真的是他爱的人了吗!”

李清鹤的眼睛简直要滴出血,他将鞭子扔开,一把抽出腰间唐刀:“我杀了你!”

“你杀了我啊!”

燕庭霜竟完全不怕他:“你以为没人知道你对他肮脏的心思……就把燕拂衣在这世界上最后存在过的痕迹,也抹消掉啊!”

李清鹤像被利刃砍中膝盖那样踉跄了一下,气血上冲,原本苍白如鬼的面色猛然涨得通红,看向燕庭霜的目光仿佛想把他撕碎。

“不,”他嘶嘶地说,“他也喜欢过我,他对我不一样。”

燕庭霜充满嘲讽地“哈”了一声,把掺血的痰啐在地上。

“他是对你不一样,”他充分地发挥了曾无往不利的口才,“不然也不会给你那么多伤害他的机会。”

“……”

李清鹤脸又一白,好像燕庭霜当胸给了他一锤,刀尖也无力地垂下来。

“我、我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了,”李清鹤砰地跪下,像一只突然被暴雨淋湿的流浪狗,也不知是在向谁说,“我已经知道错了,我会对他好,对他比哥哥还好,我可以让所有对不起他的人死——”

“这样的话,”燕庭霜吐着血,快意地笑道,“不如先把你那狗爹杀了,再自杀啊。”

燕拂衣才不需要这种肮脏的报复。

燕庭霜想。

他其实才是那个最燕拂衣身边最久的人,两辈子,几十年,他们即使不最初便是真的一母同胞,也是真的曾以最亲密的姿态相守过,他们本该是世界上最亲近的人。

他后悔了,真的后悔了。

他前世做得不对,今生又更错的离谱。

前世错在,将全部的感情和人生,都押在一个根本不值得的男人身上,为此滋生嫉恨怨毒,而忘了始终最该记得的那个人。

今生错在,由错误的因得出错误的果,让本该温情的关系从一开始就充满谎言与欺骗,还再次踏入同一条错误的河,把那个人害得更苦。

燕庭霜不期待自己还有一次重生的机会了。

他深知自己不配的,或许前世也是因为燕拂衣积善太多,又对他充满不值得的牵挂,才让他侥天之幸,又活过这更错的离谱的一世。

如果可能的话,他要把从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还给燕拂衣,如果已经再也来不及,他也不要再让从那人身上得来的东西用于污浊,他该干干净净的,因为燕拂衣,从来都喜欢干干净净的。

燕拂衣承受了那么多痛苦,挣扎过那么深的泥沼,其实从来都不是为了得到什么悔恨和弥补,燕拂衣从不为自己的选择后悔,从不犹豫,从不回头。

燕庭霜从乾坤袋最深的角落,摸出那串曾被视为今后立身之本的,曾用来威胁过商卿月的串珠。

“你还不清醒的话,”他微笑着望向李清鹤,望向所有躲得远远的,却被这里的动静几乎全部引来的昆仑弟子,“不如一起来看看,那段被你爹亲手封印的记忆啊。”

……

金霞去外面转了一圈又回来,明显变得暴躁了很多。

“还是不行,这里的防守太严了!”

李浮誉作为背后灵,被拴在燕拂衣身边——准确的说,是那枚神奇的冰晶吊坠上——并出不去房间,只能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盟友忙得团团转。

“该死,魔族的护法都住得太集中了,挤在这小小的无相宫里,他们都不觉得挤吗?”

李浮誉:“魔尊在这里,离得越近,他们越能窥见更上一层的‘道’,有助于突破……可你是怎么混进来的?”

“有人帮了一点忙,”金霞心不在焉道,“但混进来‘见见故人’是一回事,把魔尊点名要的守夜人偷渡出去,就是另一回事了。”

不知怎的,李浮誉总觉得这人说话时的用词有些微妙。

可心忧燕拂衣如今的处境,他也并没什么刨根究底认亲的心思。

金霞转过脸,似乎正想说什么,可视线停留在他背后,突然怔住了。

李浮誉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立刻回头。

除了最开始醒来过一次,叫了他“师兄”,之后就昏迷了多日的燕拂衣,终于又睁开了眼睛。

他甚至已经不知醒了多久,眼中已然恢复李浮誉熟悉的清明,却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将视线落在他的后背上。

见李浮誉转过头,那双漂亮的眼睛便弯了起来。

“拂衣!”李浮誉当下把刚才讨论的什么东西都抛在脑后,想发出很惊喜的声音,又生怕声音太大,把人吓到,于是被刻意压低的嗓子卷出破音一样的气流,听起来都有几分滑稽,“感觉怎么样,身上还痛不痛……你有没有听见我说的话,不许再为难自己了,我都说了几百遍,你已经做得特别好了,听到没有?”

燕拂衣没有答话,但那双眼睛的弧度,一时间弯得更深了。

李浮誉再也忍不住,一把拉过他的肩膀,深深地把人抱在怀里。

“我好想你,”他喃喃地说,很没出息地,自己眼眶也发热,“小月亮,我好想你。”

躺了太久,燕拂衣的身子还发软,像一匹饱经风霜的锦缎,被很用力地禁锢在半透明的怀抱里。

隔了很长一段时间,李浮誉才感到,有一只手臂吃力地抬起来,在他背后的位置,轻轻拍了拍。

李浮誉一怔,心都化了。

同时立刻自我反省了一下:怎么倒好像是让小月亮来安慰他了。

不可以这样子,这世界上所有的人渣,都在拼命从他的月亮上汲取光,他不能也像他们一样。

他该是那个把月亮拥入怀中的人,就该给予自己的热,分享自己的光。即使现在做不到别的,至少也该能随时握住他的手,随时敞开怀抱,让他在感到寒冷时躲进来,偶尔也做一下被守护的人。

身后突然传来尴尬的咳嗽声。

李浮誉感到怀中的身躯立刻僵了一下。

燕拂衣微微抬头,从他的肩膀向后看去。

他看到一个有些微妙的眼熟的,一身魔族装束的少年。

金霞眼神不自在地乱转,又清了清嗓子。

“浓情蜜意能不能容后再表……现在情况还危险着呢。

可跟燕拂衣的眼神对上,他自己也忍不住,立即像见到鸡崽的黄鼠狼那样眉开眼笑起来。”小燕子,师尊来救你啦!”

燕拂衣微微:“?”

有人在旁边,那种重逢的喜悦被礼貌压下一点,燕拂衣稍稍动了动,李浮誉虽然仍很恋恋不舍,还是放开了他。

只是手还握在一起。

金霞:“啧啧啧,小情侣就是黏糊。”

“……”尽管虚弱,燕拂衣的脸也立刻就红了,他端正了脸色,很认真地小声说,“前辈,我们,咳,我们不是……”

金霞跳过来,根本没听,一把握住燕拂衣的手腕,细细探了一下,总算松了口气。

“算那些魔族还有点东西,内伤外伤都愈合得不错……不过近期最好不要贸然动用灵力,也不可情绪大起大落,徒弟媳妇,你看着他一点。”

李浮誉:“……”

他都懒得抗议,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尊者前辈到底有多么不靠谱,通过这些天的相处,多少也构筑起一些认知。

甚至感觉……多少有点莫名美滋滋的。

前世在公司时,尽管李浮誉自己并不亲自经手那些事,可也知道不少经纪人的宣传策略,都会给手下艺人们安排“cp”去卖。

那是个娱乐经济大行其道的时代,他们最开始买下那三本书的版权,筹拍的过程中,也做过佷详尽的市场调查。

三本书共用一个世界观,能卖的cp数不胜数,当时其中最热的,也是“大师兄相关”。

曾自认直男,实则梦男的某总裁十分看不惯,那时候他可没想到,自己本人有一天,也能在众多拉郎中占据一席之地。

那一定是我们最般配。他很隐秘地窃喜着想,谁是谁媳妇以后再说,但这就是被磕cp的感觉吗?

爱磕,多说。

燕拂衣却微微垂着睫毛,将手从他的掌心中间抽了出去。

就像走路时突然走到悬崖边上,在李浮誉意识到什么之前,他心里就扑通跳了一下。

燕拂衣看向金霞,轻咳道:“前辈,莫要乱说——敢问您可是当日,在廊边山擒伞的道长?”

第59章

金霞正有些好奇, 燕拂衣是怎么透过驻颜丹带来的改变,看穿了他的真面目,灵识却突然传来一阵危险的波动。

他的神情顿时严肃起来, 朝李浮誉做了一个手势。

李浮誉愣了一下, 用最快的语速抢着说道:“拂衣, 我在,我一直在。”话音未落,便隐匿了身形。

燕拂衣瞳孔微缩,即使有之前那句的提醒, 也差点陷入熟悉的恐慌。

好在, 消失的李浮誉仍能像假作系统时那样, 在他识海中悄悄说话,那熟悉的声音伴随着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一点点将骤然激荡的情绪安抚了下来。

怎么回事。

燕拂衣想:怎么见到师兄, 倒退步了许多,这样一惊一乍的,会叫师兄担心。

金霞不放心地看了他一眼,却已来不及说什么, 房门就被砰地一声推开了。

“拂衣!”相钧满脸惊喜, “你终于醒了。”

燕拂衣的视线慢慢转移到他脸上,眉头一点一点皱了起来。

他记得这个人。

这个人……拿着他母亲的东西。

相钧读懂了那目光中的意思,脸上的笑容稍微一僵, 却仍保持着微笑面具,无视那个“幸讷离派来的弟子”, 用很温柔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到燕拂衣面前。

“你先退下。”

金霞愣了足有三四秒,才意识到这语气是在对自己说话, 不禁磨了磨了后槽牙。

这小兔崽子,若不是顾忌左近的魔尊,不如直接挟持着他杀出去算了。

但他咬紧牙,还是假作恭敬地退了出去。

忍一忍,他得忍一忍,想办法把小燕子救出去才是大计——小师弟的计划是怎么搞来着?

相钧微微一笑,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面孔,伸出手去要摸他的脸。

燕拂衣偏侧身子,躲开了。

【这是魔族少主相钧】李浮誉嘶嘶地在他的识海中介绍,【他好像认得你——这在原著中没有提过,是不受剧情控制的,主线之外的人。】

从另一方面来说,这也让他们面对相钧时,没有一点事先了解的把握。

相钧对燕拂衣躲避的动作并不以为意:“我知道你想要什么。这样吧,拂衣哥哥,我们来做个交易,如何?”

燕拂衣没有说话。

“留在无相宫吧。”

相钧一点弯子都不绕,开门见山:“我可以照顾你,也可以保护你,当年的事情,是我不对,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好吗?”

“你那时答应过的,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

燕拂衣可能不记得了,但相钧永远都忘不了,他们初次遇见时,是在一个地下“斗兽场”。

那种给凡人权贵们带来娱乐和刺激,由被抓来的奴隶和野兽展开肉搏的声色场所。

像他们当时那样的小孩子,是没有资格上场的,他们被集中养在条件恶劣的地方,从小就像蛊虫一样互相厮杀、抢夺根本不够的食物,每天做最脏最累的活。

直到最强壮的一只蛊诞生,便又被投进斗兽场去,成为维持那巨大的碎肉机运转的养料。

相钧不记得自己被抓进那里多久,时间于他而言没有意义,他所有的精力,都用在拼命活下去。

直到有一天,两个新的孩子被扔进他们的监牢。

相钧头一次接触到了另一个世界。

其实当时的燕拂衣看起来比他还小些,却已经拥有即使是一个成年男子都难得的力量,后来相钧知道,那就是修仙者。

总之,通过足够的力量与巧妙的计谋,燕拂衣带着那里所有的孩子,都逃了出去。

他们还顺手释放了其他奴隶和野兽,然后打翻了火油,将那充满罪恶的地下宫殿,彻底付之一炬。

相钧跑在最前头,燕拂衣一手牵着燕庭霜,另一手便正好属于他,拉着他在月下跑进自由的风里。

那个年纪的孩子,远不知什么叫做“怦然心动”,可相钧看着那孩子明暗之间的侧脸,下了决心:

一辈子都要和他在一起。

相钧是个一旦决定了什么,便执着到会令普通人害怕的人。

刚刚被接纳时,他简直要把自己挂在燕拂衣腰上,甚至每晚都在梦中惊醒,然后整晚都不敢睡,生怕自己会在梦中被抛下,醒来就又变成孤零零的一个人。

燕拂衣很快发现了。有天晚上他们挤在漏风的破庙里,燕拂衣握住他的手,和哼哼唧唧的燕庭霜的手叠在一起。

“我会照顾你们两个,”自认为孩子们之中大哥的小燕拂衣很认真道,“所以不要怕。”

“只要记得有哥哥在,我们三个,会永远在一起。”

太草率了。

太……温柔了。

相钧不像燕庭霜,他不会被那样的承诺安抚到,他只觉得惶恐,觉得害怕,觉得这样好的一个人,更可能在某一天突然就离他而去了。

他那时还很短的一生之中,什么美好的东西,都从来留不住。

再说,他也不喜欢燕庭霜,他不想三个人永远在一起,他只想和燕拂衣——永远在一起。

或许是扭曲的渴望结出罪恶的果实,也或许,他确实是个不配真心的人,即使再怎么小心翼翼,最终还是让他们之间的过往,变成了农夫与蛇的故事。

自那之后,一步错,步步错,自己选择的一条路,就再也无法回头了。

相钧终于伸手触摸到燕拂衣的脸,不是说对方这次没有闪躲,而是他终于按耐不住燃烧着的占有欲和渴望,待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死死禁锢住那个人的手腕,将他抵在坚硬的床柱上,迷恋地摩挲着他的侧颈。

“留下来吧,”相比强硬的动作,相钧不断用柔软哀求的声音喃喃,“留在这里,我们永远在一起。”

“你陪我一辈子,就当……就当陪着那项链。”

“拂衣,你陪我一辈子,我就把它还给你。”

或许他是故意的,想要从那人身上榨出一点儿哪怕是厌恶的反应,燕拂衣的一切情绪都让他兴奋——从很久之前开始,相钧最怕的,就是他不理自己。

只要肯理他,哪怕是厌恶,哪怕是恨,甚至哪怕为了他娘的那个遗物,别有所图,他都会像餮足的野兽一样,一丝不落地将那些在经年中错过的情绪,连皮带骨地吞吃下去。

可燕拂衣始终不曾给出一点反应。

连轻蔑和愤怒都没有,他落向一边的眼睛里,没有对他的任何情绪,甚至是疏离的,好像他只是个正无端发疯的陌生人。

相钧曾如此迷恋那双眼中的清冷坚定,可如今那双眼眸被湿润的眼睫半遮住,微小缝隙只闪出一点他最不愿见到的,生理性吃痛的光。

相钧被狠狠刺了一下,这才颤抖地发现,掌下的手腕已然泛红,边缘甚至透出一点肿胀的青紫。

他甚至尝到自己的喉间蔓延出的血腥味,颤抖地放开了钳制。

然而得不到满足的渴望,仍然收紧了勒住他心脏的带着毒刺的藤蔓,挤压出粘稠的汁液。

相钧猛地抽身,他甚至脚下不稳,直到后背撞上尖锐的桌角,腰间传来一阵刺痛,这才踉跄着稳住自己的身形。

他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

相钧从来懂得自己,即使面见魔尊,他也能拿出最好的状态,对每一句对白和动作都给出最好的反应。

可每当面对燕拂衣的时候,他就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心口那只嗜血的野兽被放出来,无时无刻不发出侵略性的嘶吼。

他会伤害他的。

再不走,他一定会再次亲手伤害他。

他已经做错了一次,他就曾做错过那么一次。

一次,让他再没有见到燕拂衣,将近二十年,让他好不容易终于把人带回来之后,只能看着他身上被摧折出的细密裂痕,发疯地想把所有人都杀掉。

相钧咽下喉间翻腾的血腥,盯着燕拂衣看了一会儿,转身落荒而逃。

燕拂衣稍稍抬眼,看到那仓皇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师兄显出身来,无声地骂了几句。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刚刚醒来时,见到师兄,自然是高兴的。再然后,面对一个当年偷走他最重要的东西的小贼,也不是没有愤怒过。

可那些情绪,似乎都与他隔了一层,他能感觉得到,却根本无法被真的扰动心弦。

莫非我是病了。

燕拂衣在心里默默地猜测,可他又似乎对“自己到底怎么了”这件事,也不是那么太关心。

“拂衣?”

李浮誉俯下身来,温暖的手落在他的肩上,那手仍是半透明的,却传来切切实实的热度。

似乎给冰冷的躯壳注入了一丝感知力,燕拂衣转过眼去看他,很怕尚且是个魂魄的师兄为自己担心。

为了证明自己没事,他又弯弯着眼睛,笑了一笑。

另一只温暖的手,却温柔地拂过他的眼角。

“如果感觉不是很好的话,就不要笑了,”李浮誉指尖戳戳他的睫毛,又点点他的眉心,“拂衣在我面前,想笑的话再笑,想哭的话就哭,如果都不想的话,就不理我也可以。”

他看着那张早被印在自己心里的面孔怔住,被拉扯出的笑容便像遇着阳光的霜花,一点一点的,被抚平了痕迹。

李浮誉叹了口气。

“我早就与你说过,要好好对自己。”

“要记得自己最重要,有的人可以不理会,有的责任,也可以不担。”

“不论怎么样,我都永远不会离开你。”

燕拂衣淡色的薄唇微微张开,他想说什么,可进出的只有微弱的气流,仿佛那种情绪无法被言语所承载,他的睫毛上有细小的水雾,脸色在披散的墨发映衬下,像一块冷冷的白玉。

李浮誉伸手,揉乱了那捧凉滑的发丝。

“我可是你的系统啊。”

第60章

金霞鬼头鬼脑地重新出现的时候, 发现小年轻们又黏糊糊地抱在一起了。

他轻“啧”了一声,想起小师弟说的话,耐着性子等在一边。

抱吧, 抱吧, 反正在这么戒备森严的地方, 逃出去也不差一时半刻的。

燕拂衣的头被李浮誉揽在胸前,因此声音听起来也有些沉闷。

“相钧怎么了?”话中的意思却很清醒,“他不是这样的人。”

不管是当年的小真,还是在延宕川前匆匆一面的那位魔族少尊, 这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特性十分明显, 燕拂衣并不认为, 自己能有多大的面子,让对方只是因为“不想伤害”便狼狈逃离。

他感觉到, 这句话问出来以后, 师兄的身形很轻微地僵了一下。

再转过头,那个变年轻的前辈似乎也不是很自在。

“咳,我也不知道啊,”李浮誉摸摸鼻子, 心虚地把目光转到别处去, “或许他突然良心发现吧。”

“是啊是啊,”金霞在一旁帮腔,“他馋你身子嘛, 前期肯定是要表现好一点的啊。”

李浮誉默默看向他。

“咳咳咳咳,”看上去像是小道士的家伙干脆背转了身, 小声愤愤不平,“我又没有说错。”

燕拂衣微微后仰,离开他师兄的怀抱, 换上了相当严肃的视线。

“师兄,是你做了什么?”

“也、也没有吧……”

李浮誉暗暗叫苦,从很久以前开始,他就对燕拂衣的这种“说实话”表情完全没有抵抗力。

明明就连前世都没人敢对他颐指气使的。

可只有燕拂衣,从前他心里装着什么坏点子时,燕拂衣眼风一扫过来,就会自动触发心虚机制。

相钧怎么样自然都是活该,但他施展的那法子多少对神魂有损——损也没多损,这几日多睡睡就养回来了,但李浮誉都能想到小月亮不赞同的神色。

啧啧,就好像他自己斩妖除魔的时候,有多会自我保护似的。

想到这里,就又有点理直气壮起来。

燕拂衣脸色一白,捂住心口,轻轻咳嗽起来。

“怎么了拂衣,哪里又难受吗?”李浮誉顿时慌了,连忙去探他手腕,“是不是身体里的旧伤,还是——”

那看似无力的清瘦腕子如闪电般一转,精准地掐在了半透明魂魄的腕脉上,李浮誉一顿,不敢相信自己又着了道。

可躲闪已经来不及了,燕拂衣指尖只是一点,这具借由他的金丹才勉强凝聚起来的魂魄,对他藏不了一点事。

李浮誉眼睁睁看着那张脸上浮现出一丝惊红,这次,燕拂衣是真的呛咳起来。

“我没事,真的没事,”他只得连连保证,又把金霞也拉来作保,“你看,我的魂魄这些年已经练得很凝实了嘛,只是一个入梦之术,况且以魂体而言,那法术我施展起来,要比有肉身时容易许多的!”

“可你如今的状况,‘入梦’消耗的也是魂体的力量。”

燕拂衣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呼吸,眼睛紧盯在师兄身上:“师兄,别再吓我了。”

简单的一句话,让李浮誉的心尖儿好像被人狠狠掐了一下。

“不会了,不会了,”他温言细语地哄道,“我有分寸,很会好好珍惜自己。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还要用来陪着我们小月亮长命百岁呢。”

燕拂衣看了他的眼睛一会儿,李浮誉拿出自己最为真诚的神色,一边轻轻抚摸着他的背,一边就差指天发誓。

发誓又怕再吓到他,也不敢胡乱发誓。

燕拂衣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你让他在梦中看了什么?”

“……”

李浮誉的神色一时很难以形容,倒是金霞看他俩说开了,便又唯恐天下不乱似的,笑眯眯道:

“让他黄粱一梦,自然是最想做什么,就看到什么咯。”

燕拂衣有些迷茫,听见李浮誉小声说:“别乱说话。”

“怎么能是乱说呢,”金霞靠近几步,绘声绘色,“这位……小道友推衍易数的天分很高啊,我只是略略帮了那么一点小忙,几天功夫,他就让那小魔头在梦中经历了无数个‘一生’。”

李浮誉怕他说出什么离谱的话来,连忙接过:“也没什么,只是让他看看,事情如果按照他计划的发展,最后能否真的得偿所愿。”

“当试过千百次的路径都殊途同归、事与愿违,他自然就学会害怕了。”

他很不愿让燕拂衣知道这些事。

他的月亮那么干净,那么出尘,不该被那些狗屁倒灶的恶心事脏了耳朵。

相钧想做什么,燕拂衣一时半会儿看不出来,可李浮誉只要扫他的眼睛一眼,便绝不会认错。

他前世那个圈子,见过太过形形色色的扭曲的欲|望,也听说过些被不择手段毁掉的好孩子。

那种事情带来的痛苦,很多时候远比普通的折磨大许多,尤其是对愈是骄傲正直的人,甚至有可能成为他们一生都挥之不去的阴影。

燕拂衣永远不该被那么对待。

慧极必伤,强极则辱。燕拂衣不是会被弯折打磨的普通金属,而是一个不慎,便过刚易折,再无法修复的冷玉。

相钧必须知道这一点。

李浮誉掩去眸中冷意,郑重地说:“拂衣,别问了。”

燕拂衣怔了怔,便也很乖巧地点点头。

相钧想什么并不重要,他之所以追问,也只是害怕浮誉师兄会为此受伤。

“以后别为我这么做了。”

燕拂衣很不放心地补充了一句:“师兄,不要再来一次那时的事……我受不了的。”

李浮誉微微一笑。

他也很想做出什么一定会让燕拂衣安心的保证,他从来长于口舌的,惯会作为商人的花言巧语,可此时看着那双眼睛,他竟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在这时对小月亮说的,只能是板上钉钉的承诺,一定不能是假话。

可他真的能做出毫不违心的承诺,承诺自己会活着,承诺不再为他让自己受伤吗?

他做不到的。

反过来让燕拂衣这么保证,他自己也都做不到。

“只要我还有意识,”最后李浮誉只是轻声说,“拂衣,我就一定会在你身边。”

燕拂衣抿紧唇,心事重重地低下头。

前路曲折,全是迷雾,如今他们被困在这魔域深处,不管说什么、想什么,似乎都无法找到一束光,穿透不知所终的未来。

他定了定神,终于问出了最重要,也是一直以来最疑惑的一件事:

“魔尊为何独独要抓我?”

“他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李浮誉和金霞对视一眼,方才还多少有些轻松的氛围,在陡然之间凝重起来。

***

所有人都知道飞鹤阁不是久留之地,可金霞每天都在里里外外的跑,月余过去,始终找不到一个能无声无息溜出去的方法。

他只能很郁闷地告诉另外两位小友:“我小师弟同意我来时,只让我静等一个‘时机’。”

伪装成小道士的老道士破口大骂:“等什么时机,再等下去,小燕子要被那小魔头拆吧拆吧都吃下去了!”

这些日子相钧又很不安分,他先前确实有被李浮誉吓住,可到底贼心不死。

尤其是燕拂衣醒来之后,那点上不了台面的心思,便在一日日自说自话之间,愈演愈烈起来。

相钧是那种很典型的,永远会把自己摆在第一位的人,想要什么就一定要得到,无论将爱语说得多好听,归根结底,都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

况且,他还与魔尊约定了三个月之期。

三个月的时间里,他若不能以自己的方式,摧毁燕拂衣的道心,或许将来,就将永远失去再见到这个人的机会了。

如果再也见不到的话……

好像与他最为惧怕的结局,也不会有太大差别。

燕拂衣能感觉到,在试过各种各样的方法,却始终无法从他这里得到回应之后,相钧愈发焦躁起来。

他在心急,等急迫到一定程度,更具破坏力的占有欲,就会重新占据上风。

他们“单独”相处的时候,相钧的举动,已越来越控制不住野兽一般的侵略性。

好在,在最后一次,李浮誉不得不从身后突然发动攻击,把魔界少尊打成重伤的那天晚上,不弃山现任掌门所说的“时机”,终于降临了。

当晚,整个飞鹤阁乱成一团,少尊昏迷前强撑着发令下去,不许任何人伤害燕拂衣,因此他只是被死死锁在寝殿。

有人忙着稳定相钧的情况,有人急着去通报魔尊与幸讷离,

可在那些高阶魔族团团转的时候,本应还没得到消息的魔界医尊,却避开所有耳目,悄无声息地摸进了关押守夜人的寝殿。

他甫一踏入殿门,什么都还没看清,便突然感觉后背一紧,一双在暗中等待多时的手如同潜行的蛇一般,闪电似的攻击过来。

幸讷离本能地去挡,可他修的是医道,即使位列大乘,可在同等级的其他尊者之间,根本没有战斗力上的可比性。

他的手腕被狠狠弯折过去,整个人死死抵在门板上,一个灼热而尖锐的东西,从后背刺破皮肉,几乎顶住扑通跳动的心脏。

可幸讷离一点不慌,压低的声音中,反倒透露出一点笑意。

“小朋友,当初求我带你进来时,可不是这个态度。”

“谢陵阳没有告诉你,我是值得信任的人吗?”

“少套近乎。”

金霞冷冷道:“他只对我说,必要的时候不是不能利用你,但要小心,因为你是个随时会从背后放冷箭的垃圾。”

幸讷离的笑容丝毫不变,他甚至舔舔嘴唇,青瞳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出玩世不恭的浪荡。

“好伤心啊……他这么说,难不成是因为深有体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