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萧风不明白, 李清鹤是在发什么疯。
可趋利避害的本能,让他立刻紧紧闭上嘴巴,打定主意再也不说一个让李清鹤不快的字。
傻子才和疯子较真。
萧风现在更着急的, 是为什么他的系统突然不见了——一旦离开了系统的帮助, 他立刻感到自己像个一无所知的瞎子, 还怎么跟那些天之骄子斗!
可李清鹤却不放过他,居高临下地、极尽羞辱地用脚尖碾着他的脸,好像他是个粘在鞋底都嫌脏的垃圾。
李清鹤说:“拂衣师兄他,是不是教过你很多东西?”
萧风被迫以一个扭曲丑陋的姿势仰着头, 肺都快气炸了, 自从穿越以来, 虽然也经历过一些事,但还没有人敢这样羞辱过他!
“你待在他身边, 很享受吧……萤火也敢与皓月争辉, 是不是因为那几年,他的光芒一并泽被到你身上,就让你以为,那也是你自己发出的光了?”
萧风莫名被说中了某个相当隐秘的点, 突然之间暴怒起来。
从穿越之前起, 他就最恨别人看不起他——恨学生时代那些衣着整齐、备受老师宠爱的学霸,也恨走上社会以后,能每天打扮得光鲜亮丽的白领。
他那时候会刻意弄脏那些人的外卖, 再带着强烈的兴奋,看着他们迫不及待地从他手中接过;或是专挑治安不好的群租楼, 半夜去砸那些独居女孩的门。
每当这么做的时候,他都会生出一种强烈的、掌控性的快|感,仿佛不存在的权力突然滋生了出来。
而在穿越之后, 他竟然有机会,能够拥有真正的权力。
当第一次能一拳砸倒一棵大树,与凡人完全不在一个等级的时候,当跟在燕拂衣身边,看到那些远比他当时强大的修士,也会用谦卑崇敬的目光看过来的时候。
虽然他们看到的,主要是燕拂衣。
但那又有什么区别?即使燕拂衣,不也只是个命运既定的纸片人,被他轻轻松松玩弄于股掌之间,被他轻轻松松败坏了声名?
李清鹤又狠狠一脚躲在萧风的心窝里,把他刚生出的怒火生生折断。
“废物,说话啊。”
萧风拼命挣扎着想站起来,可李清鹤不知道吃了什么灵丹妙药,竟修为猛涨,他被一脚踏住,浑身剧痛,毫无还手之力。
怎么会……怎么会这话,明明他才是主角!他才该是这个世界最强的天才!
萧风在这时突然发现,李清鹤的视线原本死死盯在他脸上,却突然间错了位,好像看见什么东西。
萧风看准他神思出现一丝空隙,连忙就地一个翻滚,护住要害,惊魂未定地缩到一边去。
他仍怕李清鹤反应过来抽他鞭子,可李清鹤整个人就像定住了,他的眼睛甚至都不正常地睁大,脸上的表情有些吓人。
萧风也不由自主地,随着他的目光看去。
那片刚刚他被掀翻的泥地里,静静地躺着一颗碧绿的珠子。
萧风一眼就认出来,那珠子燕庭霜手上也有一串,之前,燕庭霜就是用那条曾属于李浮誉的手串,威胁了商卿月。
因为有系统,萧风更知道那是什么——原著之中有写过,燕拂衣从千机秘境中得到秘籍和命剑时,五蕴翡做成的石台破碎,后来又被燕拂衣炼成了十九颗珠子。
五蕴翡是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先天至宝,除了能净化灵力、辅助修炼,还有神秘莫测的留影功能,会自动记录主人心念波动较大的时刻影像。
那十九颗珠子做成两条手串,分别戴在燕拂衣和李浮誉手上,多出来的一颗,在问天剑尊伤重濒死时,被燕拂衣放在他枕边,用以加快疗伤。
现在商卿月的那一颗碎了,李浮誉的那一串被燕庭霜拿走,那么眼前的……只可能是从燕拂衣随身多年的那串上散落下来的!
萧风一个激灵,突然感到一阵极冰凉的冷意。
他曾做过的那些……以为世界上绝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的事,很有可能,就被活灵活现地记载在这几颗珠子里!
他刚刚想起这件事,那珠子就好像有灵性一般,突然投射出几个虚影来。
李清鹤愣愣地看着,他这几日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念着的那张面孔,就这么突兀地,重新出现在他面前。
燕拂衣站在一株梅树下,明亮的月在他身后投下水波般粼粼之色。
他受了伤,面色是惯常那种不太健康的苍白,手中用力握着什么东西,能看出皮肤下跳动的青色血管。
“就为了一次口角,你便要对同门师弟下杀手……我剑峰训示下,何曾教过你如此睚眦必报!”
他面前伏跪在地上,抖若筛糠的那个人,正是萧风。
“大师兄,我没想过杀他!”求饶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不、不是……当时只是个意外,我不是故意的!”
“你暗中打破了一块封印。”
燕拂衣上前一步,手指用力,一声仿佛来自另一个空间的惨叫中,他手中那个东西被硬生生捏碎了。
里面争先恐后逃出大量逸散的魔气,有的盲目奔逃,有的狰狞回转想要殊死一搏,可碰到青年剑修周身围绕的银色剑气,便都如同冰消雪融,没留下一点踪迹。
“你可知,破坏封印,私放妖魔,理当废修为,断灵根,逐出门派,永不复用。”
萧风在那东西被捏碎的同时也重重一哆嗦,开始拼命磕起头来。
“大师兄,大师兄饶命……弟子一时糊涂,绝没有那种心思,求您……求求您,别赶我走!”
燕拂衣脸上闪过强烈的憎恶。
“心术不正,剑峰绝不能留你。”
他不由分说,便高举起手掌,掌心萦绕着充满杀机的剑光,朝萧风头上,用力叩下去。
“你不能杀我!”萧风最后一搏,高声叫道,“那时小师兄也在!”
燕拂衣的手生生滞在半空。
萧风已然爬了起来,到了这个地步,他也不再装可怜,一边后退,一边扯着嗓子叫道:“是燕庭霜带我去的封印处——柳易歌上次向丹草堂告发他私用仙草,他便怀恨在心,是他把柳易歌骗去,与我合谋,要做出他被漏网之鱼的魔修偷袭,掉下山崖的假象!”
那银白色的剑气在瞬间一乱,发出到一半的招式硬生生收回,反倒给力量的主人造成更大的冲击,燕拂衣身形不由晃了晃,唇边溢出一点鲜红。
“你说什么?”
“你弟弟根本不像你想的那样,”萧风看出这是他的软肋,声音中都带了几分狠毒,“你以为,外门那些你嫉贤妒能、仗势欺人的流言,都是在谁的授意下传出去的。”
李清鹤看得出来,画面中的燕拂衣知道,萧风说的不是假话。
他只是没想到,燕拂衣在那时,就已经了解到了燕庭霜的真面目。
李清鹤看了在角落瑟瑟发抖的萧风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杀意。
但不论燕庭霜如何——这些对不起拂衣师兄的人,他今后都会与他们慢慢清算,来给师兄赔罪——最该杀的那个人,还是萧风。
萧风敏锐地察觉到李清鹤的视线,不由心胆俱裂。
李清鹤要杀他……目前李清鹤的实力比他强,系统又偏偏在这时掉线,他要怎么逃出这个死局?
这位掌门之子心狠手辣,一旦认定了的事,会不择手段去做——他可不是燕拂衣。
要说实话,萧风虽然从没穿越之前,就最看不惯燕拂衣那样光风霁月的角色,可也知道,与这样的人相处,是最安全的。
他们心中总是有那么一根愚蠢的准绳,愿意给别人第二次机会,是可以欺之以方的君子。
那天在剑峰梅林,当燕拂衣拿出他私放妖魔的证据时,他是真的快吓尿裤子,还以为自己断无生理,结果没想到,最后燕拂衣还是放了他一马。
萧风当时攀咬出燕庭霜,其实已经是困兽之斗,他没指望那样燕拂衣就会放过他——按照逻辑来说,对方反倒应该斩草除根。
毕竟,只有死人的嘴是最严的。
但萧风只是不甘心,他就是这样的人,即使自己要死,也绝不能让曾经的盟友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无忧无虑地活着。
他还要燕拂衣痛苦,被最爱的家人背叛的滋味儿,他活该尝尝。
可燕拂衣最后,只是废了他的修为,将他赶出了昆仑。
甚至都没有让他发誓对此保密。
萧风其实是不大理解这个结果的。
他手里有系统,很快就又有奇遇,绝处逢生,重新在燕庭霜的暗中操作下回到昆仑外门。
他们做得小心,燕拂衣那时掌管全宗,不可能注意到一个小小的杂役子弟。
但萧风再次回来之后,他被剑峰大师兄嫉妒构陷、暗中陷害的传言,便传遍了整个外门。
燕拂衣打入他经脉之中,意在让他永远不得接触魔气的剑印,反倒成了铁证如山。
但那时候,萧风可不会想到,燕拂衣竟还随身带着一串五蕴翡。
引出这件事情倒还罢了,如果再勾出宗门大比前夜的那件事……
他胆战心惊地觑了李清鹤一眼,毫不怀疑,如果那件事情也被发现,不仅李清鹤,就连万妖谷那位红莲妖尊,都定要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少、少宗主,”萧风结结巴巴地再次想要求饶,“我知道、知道错了,当时大师兄已经罚过我——是我活该!我这就走……您要赶我出昆仑,我绝无怨言!”
他站起来就想要逃跑,慌不择路下,已经兴不起一点反抗的念头。
可跟腱处突然一阵剧痛,萧风惨叫一声,在两道激烈喷出的血箭下,一头栽倒在地。
李清鹤竟挑断了他的脚筋。
那双美艳的桃花眼轻轻一扫,将萧风踹翻过来,又在他绝望的目光中,将那枚珠子紧紧握在手里。
“我一直很想知道,”李清鹤的声音阴森森的,“你与拂衣师兄的实力相差如此之大,他又那般道心坚定……即使暗中偷袭,凭你又怎么可能让他真的走火入魔,还偷走了邹惑。”
“那一夜的记忆,我们去找红莲妖尊一起看看,可好?”
第52章
李清鹤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他自己都不着急看五蕴翡中记载的影像了,提起一滩烂泥似的萧风,就往万妖谷御剑而去。
九观圣封降下后, 不管还埋藏着多少隐患, 至少延宕川战事暂时有了喘息的时机, 各门各派都损失不少,趁此机会各自回去休养生息。
至于日后如何,不弃山已发声明,这一届大比改为宗门大会, 到时所有人齐聚一堂, 再行商量。
李清鹤将萧风摔在堂前的时候, 红莲妖尊正给一株海棠剪枝。
妖尊邹凉近日心烦得很。
延宕川一战,不止人族, 妖族也是损失惨重, 如今谷中处处出丧,几乎所有幸存的族人都有失去的亲人。
在这种危难的时刻,她那不争气的儿子又被过去的事情困扰,成日疯疯癫癫的, 着实让人头疼。
妖族重情是出了名的, 当时少主丢失,妖尊本人便心神大恸,一夜白头, 因此她不是不能理解邹惑。
问题是,邹惑的记忆到现在都还没有恢复, 说不出来到底谁才是幕后真凶,他这样折磨自己,便显得很无用。
只能肯定一点, 当初,他们怕是冤枉了那位昆仑的弟子。
这事邹凉想来仍很是愧疚,她从来爱憎分明,一生行事都求个磊落,该杀的便杀,并不爱行折磨之类的狠辣手段。
那次在昆仑破例,是实在心疼幼子遭遇,没想到,却冤错了人。
妖尊并不怀疑这点——他们身为尊者,反倒愈发敬仰天道,如今魔尊既还未得逞、破碎虚空,守夜人的人品道心便绝不容置疑。
冥冥之中……她竟也当了一次迫害守夜人的帮凶。
邹凉心中郁结难舒,再见昆仑少主不管不顾地闯进来时,怒火已然冲上顶峰。
“李清鹤!”她厉声道,“便是你爹在这里,也不敢如此欺我妖族无人!”
那漂亮青年只是将一个满身是血的人摔在堂前,冷道:“妖尊见谅。”
邹凉皱着眉头,正欲发火,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落在那人身上。
她顿了一下,眯起眼睛。
当初感念萧风救回失踪三年的邹惑,邹凉大喜之下,并未对那人的说辞有太多怀疑,可如今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又何尝不知道,自己是被人当傻子耍,做了一回棋子。
即使诸事繁杂,分身乏术,她也早就派手下出去彻查当年的事,只是现下还没有什么眉目。
李清鹤一句话都不多说——仇恨的火焰像刀锋般翻搅着他的喉咙,多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一副清晰的画面已在摇曳的烛火中央徐徐展开。
萧风走在山谷之中,道路的尽头是一间古朴简素的仙府,路两旁,月色下美丽的芍药在风中摇摆。
萧风手中拿着一本黑气缭绕的书,整个人一看就不对劲,黑紫的火焰在瞳孔中燃烧,连接触到他的花都在瞬间枯黄。
一道凌厉的妖气闪过。
“谁!”
萧风像是早有预料,书中冒出一股黑气,将毫不客气的妖力拦截下来,他施施然停下,对挡在面前的紫瞳少年咧嘴一笑。
“少主,别来无恙。”
现实中,妖尊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不稳的灵气在背后燃起莲花状的火。
萧风把她儿子带回来的时候,邹惑身受重伤以至失忆,根本化不了形,是一条可怜兮兮的小蛇,她用本源温养了好久,才堪堪把儿子从鬼门关带回来。
可是如今看到当日的影像,邹惑分明已经恢复了大半,不仅能维持人形,脸色还有些红润,一看就经过了很好的照顾。
邹凉侧颊浮现出一道清晰的咬痕。
“去,”她轻声道,“把少主叫来。”
他们都看到了燕拂衣,黑衣的青年剑修就盘膝坐在芍药花田间,双目紧闭,手指结印,似乎到了什么突破的紧要关头。
而邹惑的姿势,显而易见,他在为这个人护法。
邹惑目光坚定,周身不见任何表示契约的妖印闪烁——他是自愿的。
这些甚至都不需要怎么推断,因为画面中的萧风和邹惑很快战在一处。紫瞳少年战斗起来简直悍不畏死,就像身后守护的,是他这一生中最重要的事。
很可惜,他终究不是萧风的对手。
萧风手中那本书:明眼人都能看出其中沸腾的邪意,甚至并非是普通的魔修法器,即使是在此处境界最高的红莲妖尊,都无法隔着空间和时间,探测到那书的深浅。
画面中的邹惑很快败下阵来。
而现实中,精神恍惚的妖族少主,也在同时迈入了议事的厅堂。
邹惑这段日子,过得都很不容易。
他开始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幻觉,却连一次都看不清楚梦中那人的脸,与此同时,心脏仿佛被挖去一块的空落,又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
母亲禁了他的足。邹惑被关在自己的寝殿里,虽然生活仍然维持着优渥,却总会产生错觉,似乎被人遗弃在荒凉阴湿的角落,似乎遍体鳞伤,却再也不会有人轻抚他的伤口。
邹惑如饥似渴地想要见到燕拂衣——这种渴望比之前他每日想着复仇时,那种炽灼心灵的火焰更盛。
似乎燕拂衣是什么灵丹妙药。妖的本能让他觉得,只要见到燕拂衣,心脏的大洞就有可能被填满。
但他找不到他。
哪里都找不到他。
派出去寻找的手下杳无音信。邹惑有时候觉得,在寝殿中伺候的那些妖侍在背着他窃窃私语,一见到他的身影,就又会立刻停下来。
他很多次大发雷霆,甚至要惩治那些竟敢欺瞒他的小妖,却被几位高级侍女拦下来,后来连母亲都郑重警告他,将寝殿中的妖侍一再削减。
邹惑觉得,全世界都在跟他作对。
这样恍恍惚惚多日,母亲派人来请他到正殿时,邹惑已经快连走路都觉得疲累起来。
可他迈入那个比往日更高的门槛时,却突然看到一个太过熟悉的背影。
那背影瘦削挺拔,像是一根青竹,被一丛丛美丽雍容的芍药花簇拥在月色下,淡银色的剑气在他周身围绕,仿若正在羽化的仙。
邹惑蓦然间如遭雷击。
真的像有一道闪电劈过他的脑子,刺痛酸麻的电流从头顶贯穿到脚尖,邹惑一时间站立不稳,双膝一软,砰地跪在地上。
妖尊手臂微抬,却狠了狠心,挥退那些想要去扶起少主的妖侍。
画面中的那个邹惑被打倒在地,他身上到处都是新鲜的伤口,筋骨断裂、口鼻流血,即使如此,他仍艰难地在花田中想要撑起身体,扯住往燕拂衣处去的萧风的袍角。
萧风一脚踢翻了他。
“你是……魔修……”
“我不是,”萧风好像就是控制不住去跟手下败将炫耀的心思,他居高临下地回头,笑意狰狞,“我是这个世界的气运之子。”
“什么正道魔道,不过都是主角攀上巅峰的手段罢了。”
“你不要、不用动他——”
萧风好整以暇,竟半蹲下来,抓住少年的头发,让他狼狈地抬起头:“凭什么?邹少主,你这是在求我吗?”
少年的紫瞳中闪过一丝茫然:“你认得我。”
萧风笑了。
“我自然认得你,”他提着邹惑的脑袋来回摇晃,很享受这种随意掌控出身高贵者的感觉,“邹惑,你是妖族的少主。”
邹惑狠狠皱眉:“我叫小花。”
萧风的笑意更加猖狂起来,恶意地用邹惑自己的血,抹了他满脸。
竟然还有这样自甘堕落的家伙,真是让人看不起。
他突然间有了一个主意。
萧风回过头,示意了一下邹惑拼死保护的剑修,问他:“他对你很重要吗?”
邹惑便立刻忘记了这个人莫名其妙的疯言疯语,痉挛的手指快要拧破萧风的袍角。
“你想要害他……就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哈哈哈哈哈,”萧风一掌打开他无力的手,“放心吧,你的命,可没有这么不值钱。”
“他信任我,”邹惑吐出一口血,“我就是死,也不——”
他没能说完。
萧风一掌打晕了邹惑,又翻开了那本书,懒懒道:“系统,帮我找找,我记得李安世有种能封印记忆的法术,怎么样,我现在能用吗?”
书页哗啦啦地翻动起来,随即,响起一个平板无感情的声音。
“需要4213点积分兑换,请问宿主是否确认使用?”
萧风嘴角咧开一个恶意的弧度。
“虽然有点贵,但让你尝尝亲手把重要的人推进深渊的滋味,也算是值了。”
他又问:“种下魇种的情况下,守夜人七情越是破碎,魔尊找到他越是容易,对吗?”
“是的宿主,但请注意,守夜人1号不得死亡,否则执行惩罚,这个身份会顺延转移到本世界气运之子,也就是您的身上。”
萧风轻轻地“啧”了一下。
“我有分寸——确认。”
黑紫色的旋风从书页之中呼啸而起,像一个巨大的蚕茧,从头到脚将邹惑牢牢包裹起来。
然后萧风转过身,朝着毫无防备的燕拂衣,一步步走去。
来自界外的邪魔气息跟在他身后舞动,就像巨大的蜘蛛在舞动邪恶的触|手。
红莲妖尊沸腾的妖力差点掀翻屋顶。
“你!”紫红的气流在她身后张牙舞爪,从一朵美丽的莲花变作巨爪,像捏虫子一样,将动弹不得的萧风高高举起,“竟然是你!是你泄露了守夜人的消息!”
萧风的脸都憋紫了,拼命挣扎着,却哪里挣得动一名尊者的束缚。
他眼中流露出死期将至的恐惧——对于这样一个人来说,一旦失去了在阴暗之处耍阴谋诡计的凭恃,便根本不会残留一点哪怕是装腔作势的气节。
“妖尊……饶命!”嘶哑的气流声被艰难地挤出来,“我、我……不管怎么说,是我让你们母子团聚的啊!”
从被带来万妖谷开始,萧风就在拼命思索自救路径,硬拼肯定是不行的,而妖尊若是知道了他对邹惑做的事,也一定会震怒。
他想了千万种狡辩来应对,可偏偏没有想到,让邹凉爆发的最重要的引线,竟然不是邹惑的遭遇,而是他对燕拂衣做的事。
那些准备好的借口,一时间更加苍白无力起来。
邹惑在这时发出一声低哑的、不似人声的嘶吼。
他想起来了。
三年前,万妖谷正值权力更迭,内忧外患,他被信任的族人背叛,沦落到一群人族修士手中,度过了一段暗无天日的日子。
然后,那个人将他救了出来。
他全都想起来了。
想起那时大雪封境,在十万大山之中,那人冰冷中只带着一丝热气儿的怀抱。
他拼命抓着救命恩人胸前的衣服,拼命想从同样伤重的人类身上汲取一点热度,那点热度让他活了下来,可那人却越来越冷。
想起一间古朴淡雅的木屋,空气中弥漫着令人心安的淡香,他在重伤中半梦半醒,却始终能看到一张面孔守在床前,温柔地治愈着他伤痕累累的鳞片。
想起濒死之际,被灌进喉咙里的,携带着浩瀚灵力本源的血腥。
想起月下开满鲜花的山谷,黑衣剑修在月色之中舞剑——那时他其实已经能够化作人形,出于某种隐秘的心思,却小心地瞒着,只敢以小蛇的形态,在他指掌间撒娇,滑过他精致的脖颈与锁骨,嘶嘶吐信。
记忆的洪流如同深黑的泥泞灌满了口鼻气管,邹惑连呼吸都做不到,他被投进一片由霜刀火锤急速旋转而成的沼泽,周身无一处不痛。
燕拂衣为他取出心头血的时候,也会这么痛吗?
不应该的,燕拂衣是那么好的人,是他违背了古老契约的誓言,是他亲手将他们之间最紧密的羁绊斩断,只有他这么痛,是应该的。
……他当时,做了什么?
上次问天剑尊提醒他的时候,他又说了什么?
明明是他……是他该跪在那人脚下,是他该一步一叩首,将自己的灵魂与忠诚全部奉上,还要忐忑于人家愿不愿收。
凄厉的哭叫求饶声传进耳朵的时候,邹惑才稍稍回神,惶然看清了被自己尖利的指爪扣进眼眶,血喷了满脸的萧风。
“救命、救救我!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男人的身体疯狂挣扎扭动,可红莲妖尊只是稍微动动手指,那半透明的妖力便将他整个身体完全拘束住,像一只被蛛网束缚住,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一点点吃掉的虫子。
邹惑在极痛的恍惚中突然觉得荒谬。
好没用的一个人。
为何在这样没用的人手里,他都保护不了自己最重要的珍宝,还被他欺骗利用,化作另一把砍向那人灵魂的利刃。
他自己,才是更没用的那一个吧。
……
虚无的画面仍在空中演进,曾经的燕拂衣闭目端坐,他刚刚修补完一处仙魔结界,耗费太过,不得不进入闭关状态修复自己。
但那时他还怀着希望,希望天下结界总有一天会被全部修补稳固,如同金仙们曾经期待过的那样,俗世太平,无灾无病。
可他丝毫不知,一个怀有嫉妒、扭曲、恐惧和懦弱的天外来客,正在如何一笔笔扭曲他的、他们这个世界的未来。
李清鹤垂下眼睛,握紧那枚珠子,看也不再看尖叫着的萧风一眼,转身就走。
第53章
燕拂衣好像做了一场很长的梦。
在梦里, 他似乎进入了某种很玄妙的状态——就好像他是天地间的一粒微尘,是在自由自在的风里,无足轻重飘飞的羽絮。
他不知道自己是谁, 也不知道自己要到哪儿去。
他就只是走着, 走在一条没有生命、也没有时间流逝的路上, 那路一时窄,一时又很宽,但始终寂静无声,四面八方都透着虚幻一般的光。
燕拂衣突然感觉有些害怕。
他自己心里知道的, 他的胆子其实并不是那么大, 在很小的时候, 母亲还在的时候,每晚入睡之前, 他都要偷偷牵着一点母亲散发清香的发梢, 窝在又软又暖的小床上,微弱的烛光透过假装闭紧的眼皮,被衬得更加橙黄。
母亲每晚都会轻轻拍打他的背,或者用好听的声音给他讲故事, 那些故事里, 好人都会有很美好的结局,一切都在阳光下,被映照得那么鲜艳, 那么柔软。
好喜欢那种看起来就暖绒绒的光啊。
可是后来,很短的几年记忆过后, 那些让人心安的画面和声音,就都不见了。
那之后,燕拂衣就好像慢慢习惯被抛在空无一人的地方, 用本能护着身后更弱小的弟弟,都忘了自己会害怕。
燕庭霜之于他,就好像是生命中最无忧无虑的那段日子留下的,最后残留的余习,他宠着他,护着他,好像那样就能把那段不让他害怕的记忆留下。
如果没有燕庭霜的话,那些如梦幻泡影般的画面,就好像再也没人能够证明,真的存在过。
可是燕庭霜一点一点,拿着一根尖利的锥子,将那点镜花水月戳得粉碎。
燕拂衣突然觉得有些恐慌。
就像是被打碎的镜子,那些安详的日子突然间碎成一片一片,每一块碎面上,都只残留着一点吉光片羽的影子。
他那么努力想要阻止美好的画面崩碎,像小时候偶尔撒娇赖床一样,明明已经醒了,明明瑰丽的梦境已经开始在清晨的阳光中褪去,却仍紧紧闭着眼睛,好像只要不承认,就能把那些不舍得失去的美好感受都留住。
可他什么都留不住。
……
铺天盖地的血色又蔓延满整个视野,燕拂衣毫无反抗之力地被那血红的漩涡卷走。
他发现,自己好像又悬浮在天上,看到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山谷里,一个稚嫩的孩子,紧紧拉着另外一个,埋头朝唯一的出口冲过去。
寒冷的夜风吹乱了他们脸上的泪痕。
……不对,是“他”,不是“他们”。
燕拂衣突然间震惊地意识到,他似乎头一次从这个角度看到燕庭霜,那个总是藏在他身后、躲在他视野之外的孩子,在当时那样的场景里,总是大大的、似乎很柔软的眼中,没有流露出一点悲伤或是害怕。
小小的燕庭霜被哥哥拉着,步履都跑不稳,但他脸上带着几乎是冷漠的平静,血和火光映在那双深黑的眸子里,没有带来哪怕是一点波动。
小孩子粉嫩的唇角,甚至翘起一点令人遍体生寒的弧度,他的目光从周围的惨烈景象转移到哥哥的背影上,流露出志在必得的……燕拂衣本能不愿用这个词来形容,可确实是,阴狠的恶意。
然后,那张面具似的脸动了动,就好像什么没有生命的东西,正一点点学习着属于人类的表情,每一根线条都经过严格的规划设计,然后被摆弄出符合场景的惊惶。
燕拂衣看到,小燕庭霜还不太熟练地揉捏着自己恐惧,突然整个人扑在小燕拂衣背上,手指用力到划破皮肉。
“哥哥!”他嘤嘤泣道,“哥哥要保护小霜……小霜好害怕啊……”
小燕拂衣脸上出现一点吃痛的神情,但他忍住了,一边奋力奔跑,一边轻拍肩上的小手,喘息着安慰:“小霜不怕,不怕,抓紧哥哥,有哥哥在。”
那小孩便呜呜地哭起来,更用力地四肢攀爬着另一个孩子,仿佛某种汲取生命的寄生物。
他们跌跌撞撞地,跑出了那片山谷,跑进一片无边的夜色里。
燕拂衣停下来,轻轻打了个寒颤。
他不想继续走下去了。
这条没有尽头的路又冷、又孤独,他一时间分辨不出,来处是否真的有过足够支撑他的光,而去处又是否真的存在,能让他找到终结毁灭与寒冷的火焰。
……这不对。
燕拂衣敲打自己的心,很认真地告诉那块僵冷的地方:他看到浮誉师兄了。
不是幻觉的,不是在这五年中总不时出现的虚假安慰,他是真的看到了师兄——虽然长相与记忆中些许不同,可他就是能看到曾经熟悉的灵魂,还在喋喋不休地对他说什么话。
那些话他其实没能听清一个字。
或许是他也已经死了,但也或许……系统没有骗他,真的将师兄带了回来。
可他又多少胆怯,不太好意思就去见师兄,他还没有完成他们修补结界的承诺,也没有……保护好自己。
他受了不少伤的,虽然已经不很痛了,但师兄看到,有可能会难过。
燕拂衣努力思索着这件事,好像又真的听到有人在他耳边说话。
那条没有尽头的路卷曲起来,变成一个透明的泡泡,将他困在当中。
燕拂衣试探地碰碰半透明的曲壁,却没能轻易穿过去,那看似薄而脆弱的泡泡其实是厚厚的冰层,他是被关在冰河之中的鱼儿,只能隔着冰层看到天空,却怎么撞都无法穿透。
怎么会这样呢?
燕拂衣有些茫然,他蜷缩在那个厚重的泡泡里,头又剧烈地疼了起来。
连思索的力气都好像被抽空了,燕拂衣忘了自己是怎么被关进这里的,他只记得一种失望而厌倦的情绪,却忘了那情绪是由何而来。
他全身都很痛,尤其是心脏的位置,那块本该柔软的血肉似乎被什么生生刺穿了,希望的情绪和温暖的血都从洞里流出去,让一切本该鲜活的记忆都变成灰白色,让他什么都不愿想,只想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
“睡吧,拂衣。”
是哪儿的声音在响?
“好好睡一觉,我守着你呢,”那声音喃喃着说,“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不,他还不能睡着。
燕拂衣想着,他还有好多事情要去做,他要去修复仙魔结界,要想办法复活师兄,要护着门派里那些信任他的师弟师妹们,还要守护血肉脆弱的凡人百姓。
那都是他分内之事,不能不做。
可那不知从何而来的声音,有太强的诱惑力了,燕拂衣不自觉便想要听从,被那声音哄着,便真的想什么都不管,仅仅因为疲惫就睡过去。
要不就睡一会儿吧。
甜美的渴望充斥了整个胸腔,有人在轻轻拍打着他的背,在他耳边说一些朦胧的话,像是“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像是“我真为你骄傲”。
即使是幻觉,真的可以这么美妙吗?
管他呢,燕拂衣难得很任性地想,他在说,我已经做得很好了。
所以现在,我当然可以放纵一点。
有很灿烂的芍药花的色彩不知从哪里飘出来,丛丛簇簇地,挤满了泡泡之外,那些花儿飘在漫长的冰河里,将冷冷的水和天空都映衬得很暖。
燕拂衣觉得,连那厚厚的泡泡都变薄了一点点。
他把手贴在弯曲的冰层上,几朵硕大的花就浮在外面,跟他展开的手掌贴贴——不止是香气,连温度都很真实地传导过来,就好像真的有人包裹住了他的手。
燕拂衣犹豫了一下,小心地整个人都贴过去。
那么他就休息一会儿。
就一会儿。
那种浪漫的色彩不用一分钟就席卷了他的意识,他好像又回到一片安宁祥和的山谷,山谷中有一条清澈的小溪,旁边种满漂亮的花儿,路的尽头有间简谱而温馨的木屋。
那些叫嚣着的伤口不再疼了,意识被花香包裹着,往木屋里藏去。
他看到一个身着锦衣的英俊青年,一个天真浪漫的小丫头,一个笑容慈祥的老妇人。
他就走过去,站在他们中间。
小溪中有跃动的鱼儿,鳞片在灿烂的阳光下熠熠生辉,谷中树荫如盖,蝶舞纷飞,小鸟在枝头快乐地歌唱,连风中都带着甜蜜的暖意,有人揽着他的肩,在他耳边小声说话。
燕拂衣低头笑起来,他不太听得清那个人的声音,却知道他在说什么话。
他像风一样自由自在,像真正获得幸福的人那样,度过很好的一生。
有人摸摸他的头。
李浮誉小心地将那一只冰凉的手护在掌心里,他守在床边,用被子把那个刚才还在颤抖的人裹得很紧,像哄小孩子睡觉一样,温柔地、有规律地拍打着他的肩膀。
有时候忍不住,就也会摸摸他的头。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他很郑重很郑重地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真为你骄傲。”
他可以一直说,一直说。
这样无论他的小月亮在什么时候醒来——甚至在梦中,都可以听到。
第54章
相钧再一次满脸焦躁地带着幸讷离走进来时, 李浮誉仍然待在原地。
他已经发现,自己如今虽不知道算是什么样的存在,但很奇异的, 如果他不想被人看见, 别人就看不见他。
就如此刻, 即使相钧带着魔尊给予的护身魔器,旁边还有个尊者境界的幸讷离,可他们谁都没对他的存在有半点察觉。
幸讷离掏出一盏明镜,将之悬浮在半空中, 镜子里射出的光芒笼罩住仍在昏迷中的燕拂衣。
“怎么样, ”相钧迫不及待地问, “你不是说他的伤能治吗?怎么还醒不过来?”
魔界医尊幸讷离,看上去是个喜着青衣的俊俏青年, 他仔细看了一会儿镜子里复杂的图像, 又俯身检查了一下燕拂衣的情况,才两手一摊。
“外伤问题不大了,他只是在睡觉。”
“……?”相钧满脸不信,“你当我没有见过人类睡觉吗?”
幸讷离:“少尊, 我只会治病, 可不会治心——我只能向您保证,这位燕公子的身体机能是支持他清醒过来的,那么他没醒, 就只是因为自己不想醒。”
相钧愣了愣。
他走上前去,神情复杂地看着燕拂衣仍微微蹙起的眉头。
幸讷离:“少尊?”
“你走吧, ”相钧心烦意乱地摆摆手,“父尊若问起来——算了,随你怎么说。”
幸讷离微笑起来, 颇吊儿郎当地行了个礼:“那属下告退了。”
他便当真潇洒地转身离去,似乎有重要的事要去做一样迫不及待,还轻轻关上了门。
相钧又在他这几日总停留的位置上坐下来。
——如果他能看见李浮誉的话,就会发现自己差点坐在他身上。
李浮誉弹起来,恨恨地瞪了脏东西一眼,护住燕拂衣的手。
这家伙几日间总是过来,虽然每次来都会带些珍贵的灵丹妙药,但李浮誉并不承他的情——怀着什么阴谋诡计不说,每天都在借机动手动脚,这里摸摸那里动动,可恶得很。
可恨他此时作为一个阿飘,只能起到一个造型上的作用。
而更糟糕的是,对李浮誉来说,现出实体——指能碰到燕拂衣,也让燕拂衣睁眼就能看见他的状态,远比从前更消耗能量,他如今一天最多只能这样做五个时辰,剩下的时间,便会陷入沉睡。
剩下的时间,燕拂衣便没人看着,实在让人担心。
可若要让他继续维持看不见摸不着的样子,他又不舍得。
燕拂衣睡着,与这世界的联系本已经很浅,若再没有人搂他入怀,让他偶尔能在半梦半醒时看到熟悉的身影,李浮誉真的非常怕,那细若游丝的联系,便真的断了去。
相钧坐在一边,也冒出同样的念头。
燕拂衣为什么不愿醒,他不是没有一点头绪。
作为魔族少主,燕拂衣又是魔尊那么在乎的角色,派去打听他过去的探子们效率很高,一波一波的资料不断地送来无相宫,相阳秋可能懒得看,便叫人都送去了飞鹤阁。
相钧什么都知道了。
不仅知道,他还亲自派了人,在魔尊安排的五蕴翡之外,要让那些人受到更多的折磨。
但说到底,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他便是将那些人全都杀了,切成碎末,再一把火烧成灰……过去的一切也都已经过去,燕拂衣受过的伤一点都不会少,知道那些人下场悲惨,他也未必有多高兴。
相钧很清醒,他做那些事,不是为了燕拂衣,就只是为了他自己。
是他自己怒火冲天,是他自己心有愧疚,是他自己想要报复,想要所有对不起燕拂衣的人,都不好过。
但说到底,他自己也做过那样的事,也是那些人中的一份子。
相钧叹了口气,犹豫一下,将一直挂在显眼地方的星月吊坠,藏进了衣领里。
上一次见面时,燕拂衣对这吊坠反应那么大,甚至——他现在确认了——为此震响了东皇钟。
这东西对他很重要,实在不能还给燕拂衣,但至少在面对他的时候,可以不要让他看见。
别让他再发现就好了,如同他对那些人的仇恨和报复,都可以悄悄进行,别让燕拂衣知道。
他以后,最好只能想着自己。
“快点醒过来啊,拂衣,”相钧在这段时间里得寸进尺,将称呼又省掉两个字,“以后我会保护你。”
他想到什么,面上又现出几分犹疑的恐惧,可最后还是决定先不去想,挽起一点昏迷的人微凉的发丝,轻轻贴在自己脸上。
“你会愿意待在我身边的吧?”
“那些正道有什么好,不要再管他们了,其实父尊也并没想对你做什么,只想让你换种活法。”
“不要跟他犟,好不好?其实只是需要服一点软,我们就可以快活地一起活着,这世道万千,又有什么能比自己的快活重要?”
“……”
相钧在那里说些有的没的,说到最后李浮誉都没力气瞪着他,他今日的能量又几乎用尽,好像不得不要陷入沉睡。
这脏东西,讲话好生唠叨。
李浮誉尽量睁着眼,他当然不放心,可天道的法则无比坚固,就好像从前不让他说话时一样无法违抗,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清醒的意识越来越淡,不知什么时候,就滑入了一片漆黑的沉眠。
这种感觉对他来说,其实不是一次两次。
最开始,是在他还活着的时候。
……好像是拂衣第一次对他说,自己拿到了那柄叫做“吾往”的本命灵剑。
李浮誉第一次见到这剑的名字,就觉得和燕拂衣很是相配。
从前还没穿越时,他对白月光角色的武器和心法自然如数家珍,只是那时绝没有想过,自己竟然有亲眼见到这一切的时候。
那时他早已经是燕拂衣最喜欢的师兄,平时沉默寡言的小剑修难得多话,叽叽呱呱的,还拿着那柄剑,给他表演了一套行云流水的剑招。
李浮誉看着看着,突然间失去了意识。
那感觉就好像被关进了一个看不见也摸不着的监牢,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却偏偏有自我意识,无论怎么左冲右突,都从那片牢固的黑暗中挣脱不出去。
再醒来时,李浮誉发现,燕拂衣完全没有意识到他的“昏迷”。
那中间过去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刚好够他拿着吾往,把第一次给师兄看的剑法舞完。
怕燕拂衣担心,李浮誉没有说出自己的状况,他总觉得那情形虽讨厌,却不像有什么危险,说不定……是穿越者与身体不兼容的正常反应呢?
可是那黑暗囚笼出现的第二次,打破了这种乐观的想法。
那是他刚刚“身死”的时候。
“死”的感觉很奇妙,李浮誉绝不想再经历第二遍。
而在那一片黑暗中醒过来之前,他也并不知道,自己没有真的死掉。
他醒过来了,不知在无形无质的监牢中被困了多久,可能是一个时辰,也可能是好几年。
再获得“自由”时,他变成了跟在燕拂衣身边,却连一句话都无法给燕拂衣听到的游魂。
奇妙的是,身为游魂竟也能修炼,修的是一种李浮誉叫不出来是什么的能量,靠着那能量,他一点一点凝实自己的身体,直到终于能让燕拂衣听到自己的声音。
再然后,燕拂衣被燕庭霜抽了灵根,拆了仙骨,那天晚上李浮誉清晰地知道,他的月亮可能会撑不下去了。
想要燕拂衣活下去的渴望占据了全部心神,他竟能借着上弦月能量最强时,将自己多年来修炼的能量倾泻一空。
他是抱着再死一次的决心,想点燃自己仅剩的那一点灵魂,让燕拂衣活下去。
可是不久,他竟然又醒来了。
这么多次下来,李浮誉多少意识到一点,自己身上有些不对劲。
那个晚上他救了燕拂衣,却不太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他穿越到这个世界来之后,修的也是肃杀凌厉的剑道,那其中断无救死扶伤的生机之力……病急乱投医时不觉得,真正成功之后,就感觉很怪。
燕拂衣画好小明王阵,被墨襄城的天魔掳去秘境的时候,那种奇怪就愈发鲜明起来。
这一次,李浮誉很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或者说灵魂,是被另外的存在操纵了。
他被关在黑暗囚笼中,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清醒,却怎么都逃不出去。
这次被关的时间很长,再出来时,燕拂衣竟然就让自己沦落到了那条白眼蛇的鸟笼子。
那个不知名的存在,似乎还帮助燕拂衣拿回了他的命剑。
……然后,是上一次东皇钟响。
李浮誉在一片黑暗中苦笑。
他多少觉得自己很没用,这么多次下来,竟对一个不知道究竟是敌是友的家伙产生了依赖。
李浮誉咬咬牙,闷着一口气,在黑暗牢笼中左冲右突,最后终于听见一丝崩裂似的声音。
他心中一喜,马上朝那出现破绽的方向猛地撞去。
“咔”的一声。
外头的天光随着破碎的声响照射进来,李浮誉一个踉跄,终于冲了出去。
然后他就迎面撞上一个正偷偷摸摸溜进房门,对着他目瞪口呆,连手指都在颤抖的娃娃脸。
这娃娃脸多少还有点面熟。
好容易才成功潜入的金霞猛抽一口气,大惊失色地脱口而出:
“师师师师……师尊!?”
第55章
李浮誉看着金霞, 金霞看着李浮誉。
李浮誉没能来得及隐匿身形,防备地看着那个一身魔族装扮的少年:“什么人?”
对方的表情一时非常复杂。
“我……”他像是受到了太大的冲击,一时半会儿张口结舌, 结结巴巴地说, “我我我……是幸先生派来照顾他的。”
李浮誉不信任地看着他。
到魔界来以后, 他还从未在别人面前显过形,如果真是心里没鬼的人,见到他的第一眼,应当就攻击或者叫人了才对。
怎么对方看起来比他还要心虚?
那少年甚至有点不敢看他似的, 绕着他走到床边。
李浮誉虎视眈眈的, 却不由一顿。
——他在那人眼里, 看到了不容作假的心疼。
少年深吸一口气,竟一点都不在意把后背暴露给李浮誉, 双指结阵时金光闪耀, 柔和而正统的灵力澎湃汹涌,静静地没入昏迷之人的胸口。
李浮誉一惊。
这竟然是个尊者!
一个人族尊者竟潜入了魔界少尊的核心居所,而他来这里的目的,就真的只是为了照顾燕拂衣?
对, 九观圣封落下之后, 延宕川这边的人过不去那边,那边的人却不受限制,随时可以过来。
但又有谁会甘冒这样天大的风险……原著里也没提到过啊。
他唯一确定的只有一件事:在自己死后的这五年里, 眼前的少年,不是那些活该千刀万剐的人渣中的一份子。
金霞动作一阵, 总算大致摸清了燕拂衣的身体状况,擦擦额上的汗,转过身来。
“你好, ”他以一种极为奇异的目光注视着李浮誉,其中深刻而莫名的情感简直令人发毛,“认识一下,你可以叫我阿金。”
李浮誉看着那只手:“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来帮你,”阿金避而不答,脸上跃跃欲试,“我们合作,把小燕子从这里救出去。”
*
燕庭霜仓皇地躲进百草园,在丹草堂弟子诧异的目光下,小心地隐匿住自己的气息。
就好像身后跟着一个疯狂的魔鬼。
——的确是魔鬼,李清鹤现在,已经完全疯了。
从延宕川回来以后,商卿月自请去镇守幽渊之底,根本没有回过剑峰,李安世躲在云之巅不肯见人,在宗门大会之前,想来都不会现身。
到底是两位尊者,虽然随着事态变化,他们两人在顶级强者范围内,威信已经是一落千丈,可宗门大会还没开,各宗门都有自己要忙的事,暂时还未将他们的罪名昭告天下。
但那一天,总会来的。
到时候昆仑会如何,满宗门无辜的弟子会如何,燕庭霜并不在乎,他只想趁那之前,赶紧离开这艘即将倾覆的大船。
燕庭霜本以为这是个好机会,如今没有人在意他,刚好可以想办法跑——商卿月是个蠢货,可燕庭霜也没指望凭自己几句话,就能用永远把罪名栽在他身上。
他一个尚未结丹的小弟子,那些大人物想暗中干掉他,分分钟的事。
最好的计划,就是趁现在各方动乱,跑得远远的躲起来,到时候凭着手中那串属于李浮誉的五蕴翡,便足以对李安世形成牵制。
可谁知道,计划还未能成行,李清鹤就状若癫狂地找上了门。
燕庭霜早几天就听说,他又杠上了萧风,也不知道是不是当年的记忆封印松动了,整个人的精神状态都有些不对头。
但也很可笑。燕庭霜刚听到那些消息时冷笑着想:真有骨气,怎么不找他那罪魁祸首的人渣爹去算账。
“小师兄?”
丹草堂弟子多是医修,照顾百草园的更是灵力相对较低的一批,没有跟去延宕川,也没经历过当时那些惨烈的景象。
燕庭霜在昆仑的形象一直维持得不错,他又是大师兄的亲弟弟,核心弟子们曾经都愿意给他三分薄面。
此时见他如此惊惶,就有人来问:“怎么了,莫不是有人上剑峰去趁火打劫?”
燕庭霜心烦意乱,平日那种春风一般的微笑也维持不住了。
“没什么……”他强笑道,“我有些不舒服,来取特配的丹药。”
“唉,”那弟子便很理解地叹了口气,“先前倒是大师兄……或萧风来帮你取,话说回来,近日山上都在传,萧风其实是魔界的卧底,一直都跟魔族勾结陷害大师兄,那是不是真的?”
“……”燕庭霜垂垂眼,“我也不大清楚。”
弟子讶然:“可大师兄是你的兄长啊,他从前没有跟你说过这方面的事吗?”
燕庭霜:“……”
他有点撑不住脸上的笑了,那种扭曲的笑容一定显得有点狰狞,因为对面的弟子看见以后,不自觉缩了缩脖子。
燕庭霜随便点点头,往百草园更深处走去。
他一路上已经尽量避着人了,可不知为何,好像还是能感觉到许多猜疑、鄙视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不会所有人都像刚才那个傻瓜一样,天真又愚蠢,不会把所有捕风捉影的事都联系到一起去。
李清鹤这两天闹得很疯,势要让全天下都知道萧风是个垃圾,是最对不起燕拂衣的人。
之前竞争宗门大比名额前夜,萧风去暗害燕拂衣的事已经被翻出来,早些时候,大家更听说清鹤师兄抓着萧风去了万妖谷,然后据说妖尊震怒,再也没人见过萧风从谷中出来。
事情似乎已经很明显,曾栽赃在燕拂衣身上的、许多骇人听闻的事,都是萧风以更令人不寒而栗的手段做出来的。
原本萧风作为“被大师兄迫害,但仍能绽放光华”的草根代表,在外门中声望甚高,如今这些消息一出,他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形象,已经完全崩塌了。
很多人的想象力都是很丰富的,事情越传越是离奇,短短几天的工夫,一开始还有的帮他说话的人已经消失殆尽,反倒又编出许多子虚乌有的小道消息,把他更钉死在耻辱柱上。
萧风从前就很懂得操控舆论,燕庭霜那时见他得心应手,还有些羡慕。
可是如今,轮到他变成被千夫所指的对象,那些从前如何夸赞他、而诋毁燕拂衣的人,对他本人也丝毫不会嘴软。
从没人能真正操控人心,萧风的那些手段能成功,不过是刚好乘上了顺风车。
燕庭霜自然不在意萧风怎么样,只是,他不得不被这些事牵连了进去。
——萧风如此龌龊狠毒,前段时间还力挺萧风,甚至帮他掌握了几个核心堂峰的他又算是什么?
萧风和燕拂衣还算素昧平生,可他却是燕拂衣的亲弟弟,若有一日情绪的倾泻口被转移到他身上,他所遭到的非议和人人喊打,只会更多。
那些不友好的情绪,还有对未来的惶恐想象让燕庭霜如同芒刺在背,这昆仑道宗,他已然待不下去了。
窃窃私语还在不断地传进他耳朵里。
“萧风之前人模狗样的,没想到竟然是那种人。”
“呸,一个卑鄙龌龊的人奸……可恨竟没人早点将他揪出来,我都不敢想,大师兄当时被他盯着陷害,该有多孤立无援。”
“就是,那些高高在上的长老们,枉称明察秋毫,就一点都看不出来吗?”
“我早就说过,大师兄人特别好的,这几年要是没有他,宗门早该散了,唉……真是不值得。”
“不是,就萧风一个外门弟子,他真有那么大能耐吗?会不会还有其他内应?”
“说起来,听说清鹤师兄在找庭霜小师兄的茬……”
“不、不可能吧,谁都知道大师兄对小师兄有多好,如果他真的和外人联合陷害大师兄,那……那简直不是人!”
“听说,清鹤师兄会在宗门大会公布五蕴翡的影像呢——没想到那传说中的宝物竟然是真的,唉,也不知道大师兄还活着没有……”
燕庭霜的脚步越走越快,可那些声音就像是附骨之疽一般,紧紧追着他不放。
他有一瞬间突然闪过一个荒谬的念头:若是燕拂衣在,一定不会让他被这样对待的。
但随即连自己都觉得自己可笑——燕拂衣无疑不在了,他会不知道吗?造成那样结果的因素当中,明明有他的一份力。
那种无所凭依的惶恐,和周围不知真实还是幻觉的,尖利的声音和诅咒,都令他害怕得要命,好像又回到了曾经无人庇护,在天敌环伺下艰难求生的日子。
那是一种从骨血深处滋长出的凉意,虽然还没对身体造成真正的伤害,却让人始终处于惶惶不可终日的情绪当中,永远不知道,会不会在瞬间失去一切,甚至是生命。
前世的他,就是在这样的惶恐之中死去的。
可重来一世,他明明已经从开始就做出了改变,明明已经尽量去抢夺燕拂衣身上的光,为什么到头来,他仍然是躲在黑暗之中的老鼠,而燕拂衣即使已经被折磨到那种地步,却仍能毫不费力,就光华满身?
这何尝公平!
燕庭霜还记得,上一世,在一切的最初,他也曾想过,要真的把燕拂衣视作兄长,就像他向燕然承诺的那样,相依为伴,好好地在这尘世间走一遭。
可、可是后来……后来闹到那种地步,明明都是怪燕拂衣的啊。
都怪他总是那么优秀,那么耀眼,好像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夺去所有人的目光。
他生来便天资更好,长相更好,就连赢得他人喜欢的能力也更好。
而他燕庭霜呢,却始终被笼罩在那样的阴影之下,就连用尽筹谋求来的爱人,最终竟也重视那个出类拔萃的大弟子,更胜于他这个枕边人。
前世,燕拂衣也是作为守夜人,被魔尊掳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