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50(1 / 2)

第41章

“大师兄他, 恐怕凶多吉少。”

萧风哑着嗓子,垂下眼睫,掩去对这对师徒与恋人的嘲讽, 他白着脸, 显得很痛心。

“可我刚刚无意听到, 不弃山那位金霞真人对着掌门大喊……说大师兄是什么、什么‘守夜人’——师尊,小师兄,那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魔尊要找他,不弃山也要找他?”

燕庭霜的血液都几乎冻住了, 他拼命思索着该如何脱困——今后如果那些人深挖燕拂衣以前的事, 查他为何要经受雷刑, 查他何以从九州第一的青年天才,变成后来丹田空空、经脉残破的模样, 甚至查他在延宕川中, 是如何失去了最后一点获救的机会……

那他……

商卿月恐怕也保不住他。

或者说——燕庭霜有些尖刻地想:商卿月,会保他吗?

这个从不允许自己的道德名声染上丝毫瑕疵的、冰清玉洁的问天剑尊,会不顾一切地保他吗?

他们身边突然降下一人,商卿月转过身, 看到谢陵阳一脸急切, 一上来就抓住他的肩膀。

“问天君!灵音君不肯告诉我——你的大弟子燕拂衣呢?是不是、是不是他被魔尊抓走了!你们有看见他吗?”

商卿月:“……似是见过一眼。”

他张了张口,竟为自己本能的答话而感到后悔。

谢陵阳一脸惨然,他身上染了不少血, 不只有魔族的,也有自己的。

在这样战况激烈的战场之中, 即使是尊者之能,若想救助更多的人,也很难独善其身。

谢陵阳的目光落在商卿月身上, 看着他一尘不染的外袍,和明显做出保护姿态的小恋人,明白过来什么。

陵阳真人一向不善掩饰,他的目光太明显,让商卿月感到一阵仿佛羞耻的刺痛。

他下意识放开了拉住燕庭霜的手。

谢陵阳没说什么,他举目望向那一片惨烈的血海,眼中充满愧悔与颓然。

“晚了……”不弃山的掌门喃喃道,“九观圣封已经降下,这都怪我,一切都晚了。”

萧风轻咳一声,插言道:“这怎么能怪真人您呢。”

一时竟然没人想到,他哪来的资格在这里说话。

谢陵阳深深闭了闭眼:“金霞师兄早先提醒我,守夜人很可能就在昆仑……是我没有听他的话,我若早先逼迫灵音君,说不定……”

再怎么有修养,他看向商卿月的眼神也难免生出怨怪:“问天君,不论如何,他也是你的徒儿,怎能竟当真不管不顾!”

商卿月本能地感到一阵被冒犯的恼火,可一时竟无话可说,只得移开了视线。

谢陵阳即使在尊者之中,也是数一数二的高手,更别提他不弃山掌门的身份,执天下仙门牛耳,商卿月在他面前,都只能谦居后辈。

他也并非真不管不顾,商卿月想,他只是……只是没有想过,燕拂衣只是个年轻的后辈,燕拂衣也需要去救。

好像早就已经习惯了,燕拂衣是那个永远不需要多操心的孩子,他不但能把自己照顾好,也能帮着把所有人都照顾好——通常他的能力也足以应对突发状况,商卿月只是一时没转过弯来,意识到他们所在的,是连他自己都要万分谨慎的仙魔战场。

谢陵阳摇摇头,如今木已成舟,他无意多做纠缠。

在九观圣封的荫蔽下,死里逃生的仙门众人已然乱成一锅粥,不弃山的弟子,还有些自发帮忙的散修,在到处维持秩序。

谢陵阳叹了口气,反身投入到眼下更重要的事情中去。

萧风暗中扯起嘴角,也说去相助各宗道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原地只余师徒二人,气氛一时间有点沉默。

“……抱歉,师尊,”燕庭霜低下头,用那种带着轻微委屈的温柔声音说,“我当时、当时太害怕了,我还以为,哥哥会自己跟上我们的。”

是啊。

这是很正常的想法,商卿月没法说,他不曾这样想过。

或者说——这已经是被粉饰过的托辞,他当时,对于燕拂衣有没有跟上这件事,好像根本就没有在意过。

燕拂衣不是一个需要被保护的角色,在很多时候,没有保护好足够多的人,都是他的罪责。

甚至。

商卿月心底深处,有很小的声音冷冰冰地反问他:难道你没有期望过,让燕拂衣消失吗?

难道你没有想过,燕拂衣这个人不存在就好了吗?

但那只是一瞬间的想法,他用力地辩驳自己:我不是真的想让他死,只是因为很多事情,对他太失望了。

商卿月深深吸了一口气,吸进满腹狰狞的血腥,他晋升尊者以来,长时间守在清净尊贵的剑峰上,已经很久没有接触过这些让人恶心的味道了。

“师尊……”小弟子牵着他的袖子,小声说,“我们可以先回去仙府吗?我好难受啊。”

商卿月的目光又落在他脸上。

燕庭霜没有变过,仍是那样开朗俊美的面容,脸色带着病弱的、惹人怜惜的苍白,就像那一日在竹林中,他鬓发潮湿,小心翼翼地,为偷偷照顾兄长一事红着脸道歉。

……

商卿月突然一怔。

那日的情景又重新回到脑海里,他似乎这才开始仔细审视画面中的一幕幕,然后突然间意识到,燕庭霜从未说过,他是在偷偷照顾燕拂衣。

在只有他们师徒私下相处时,也从未给兄长求过情。

为什么呢?

商卿月好像从没认真思考过。关于两个弟子之间的关系,他好像总是那么本能地认为,燕庭霜乐观开朗,体恤兄长,而燕拂衣心胸狭隘,实在不值得。

毕竟每次一发生什么事,将罪魁祸首冠在燕拂衣头上,那么好像解决所有事,都变得很容易。

反正……他既不会撒娇,也不会愤怒地申诉,他大多数时候是沉默的。

所以商卿月便也总想当然地认为,如同在他们还年幼时,燕拂衣害死燕然师妹那样,罪行昭彰,根本无需多想。

可现在,燕拂衣突然不见了。

那个能很方便地推脱所有罪名的弟子突然不见了,问天剑尊突然间茫然起来——他甚至有可能,还是那位传说中天道选定,至纯至正的守夜人。

“庭霜,”商卿月很突兀地开口,“那一日,清鹤回来禀报战况时,你已经见过了燕拂衣?”

燕庭霜一愣。

他脸上隐藏的不安之色愈发明显,仍强笑道:“是、是啊,师尊不是还让我拿些丹药给他……”

商卿月蹙眉:“你拿了吗?”

燕庭霜的笑容僵在脸上。

“师尊……这是什么意思?”

剑尊从上而下望着他,冷淡的双眼好似一对净透的琉璃。

很多事情只是不愿多想,可但凡出现一个契机,要回过头去看时,以尊者的境界,又如何会看不出许多端倪?

可商卿月心里又突然一软,他从不愿怀疑燕庭霜,可如今形势所逼,看着爱人脸上的怔愣与不安,他亦很是心痛。

他怎么可以开始疑心庭霜呢。

难道只是因为芮木医尊那一句无心之言,因为一个常年闭关,只是看在哭魂叶面子上才救他一命的医修,记错了他门下的两位弟子?

怎可如此,当年是庭霜舍命救他,又那般精心照顾,这才有后日的问天剑尊……

商卿月这样想着,拂过剑柄的手指,却本能地去寻找那枚随身携带经年,已被他摩挲得光润透亮的翠珠。

他却没能找到。

剑尊连贯的思维突然一滞,愣了一下,才缓缓地将目光偏向剑柄挂坠。

那枚已经太过熟悉的翠珠不见了,在不知道哪个时刻,或是被割断了悬挂的细绳,或是在战乱中破碎。

就在他根本没有意识到的时候,遗失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

商卿月的心砰砰跳起来,他与燕庭霜相恋日久,那定情信物从不曾离身的,如今突然不见了,竟让他感到几分心虚。

商卿月抬手扶助燕庭霜仿佛摇摇欲坠的瘦弱肩膀:“抱歉,庭霜,我不该这样问你……我们先回去仙府休息,之后的事,我再与掌门师兄商议。”

燕庭霜突然抬起了眼。

商卿月愣住了,他被那目光刺了一下——他从未见过燕庭霜这样的神情,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那么陌生且冰冷,只是一眼,却令他遍体生寒。

“庭霜……”

“师尊其实是想问,我那日隐藏燕拂衣来到前线的消息,是想对他做什么吧?”

燕庭霜的脸上,甚至流露出一丝陌生的讥讽:“今日虽只是一眼,但以您尊者的境界,想必早看得出来,燕拂衣的状态,几乎已是强弩之末——你是想问,我那日是否对他做了什么,我突然间觉醒的天赋,与这些有没有关系?”

“这世上有种手段,可毁人仙途,改人记忆,师尊和掌门,明明应当都熟悉的。”

商卿月的心脏几乎骤停。

眼前的燕庭霜,就像一只素来柔善可人的宠物兔,突然间亮出血腥狰狞的獠牙,他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可心底最深处,方才质问他的那个小声音,又不合时宜地刺了出来。

你真的,从未怀疑过吗?

你当真从不知晓,燕氏兄弟的相处远非燕庭霜表现出的那般,当真不知晓,有许多次,都是燕庭霜在说谎吗?

……

“五年之前,”燕庭霜竟轻笑了一下,“那个晚上,我也在。”

商卿月竟无端退后了一步。

他像不认识一样看着自己的爱人,突然间意识到,他其实从来都没有了解过他。

燕庭霜声音轻柔:“掌门后来的说法是什么?哦对……他说,是燕拂衣练功时不小心,打破了后山的魔族封印,他甚至想有意误导舆论,让人疑心是燕拂衣勾结魔修,被李浮誉撞见,为怕暴露,两人才联合起来,杀了李浮誉。”

“但是师尊,你不曾见过,燕拂衣看着李浮誉的眼神吗?”

燕庭霜压低了声音,他脸上的神色有些轻微的扭曲,说不上是觉得可笑,还是夹杂了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嫉妒。

“我不太清楚事情全部的前因后果,不知究竟是‘不小心’,还是‘蓄意勾结’,又或许是别的什么……但掌门是怎么好意思的呢——那样做的人,分明是他啊。”

“庭霜,”商卿月极力稳住声音中的颤抖,“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燕庭霜眯了眯眼:“你为了所谓昆仑的脸面,在这样的事情上帮掌门隐瞒,到头来还要怀疑我,是不是算计了燕拂衣的仙骨?”

“我何曾……”

商卿月的声音被吞没在嗓子里,他看着燕庭霜的眼睛,竟无法再做任何强言争辩。

这是让他始终心中有愧的事,可……可燕拂衣自己也该明白,师兄作为掌门,代表的是整个昆仑。

为了昆仑,如何能让李安世的名字和魔族扯上关系?

燕拂衣也是明白的,所以他才会同意。

他当然同意了的……他不同意的话,师兄的神魂封印之法,又如何能够施展。

商卿月说不清,他头脑中现在拼命找理由,到底是想反驳燕庭霜,还是只想说服自己。

他只知道,稳固了多年的灵台竟都因此而隐隐发颤,一往无前的问天剑尊心中甚至生出一丝惶恐。

不是这样的。商卿月告诉自己:这只是燕庭霜的一面之词,即使说出去,也绝不会有人相信。

燕庭霜抬起手腕,他掌心握着一串深碧色的念珠。

“师尊可能不知道,”燕庭霜说,“这是李浮誉从不离身的东西——燕拂衣一直在找,掌门也一直在找,因为这翠珠,有为神魂留影之能。”

商卿月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串念珠上。

那是他如此熟悉的色泽……那颗在他本命灵剑剑穗上缀着许多年的翠珠,若与之混在一处,绝无二致。

隐藏在重重迷雾之后的真相已经呼之欲出了。

商卿月头一次发现自己如此胆怯,对那隐隐逼近的念头,竟如缩头乌龟般,拼命地连碰都不敢碰。

燕庭霜朝他从不匹配的爱人逼近一步。

“师尊,你帮帮我。”他说,“你也不想让当年的真相,与今日之事一起公之于天下吧?”

那感觉,就像被冰凉的瀑布迎面泼下。

一股尖锐的郁气冲上商卿月的咽喉,他险些吐出血来。

话说到这份上时,燕拂衣如今生死如何,好像又不重要了。

——不如说,商卿月从未有多在意这个,远不如被自认从无亏待的爱人背叛,与一直以为乖顺温良的小徒弟,到头来竟是他看走了眼。

他商卿月,怎么可能教出这样的徒儿,又怎么可能倾慕这样的爱人!

那种不敢相信催生出激烈的愤怒和耻辱,剑尊清淡的面色都隐隐发红,甚至感到一种仿佛灵气走岔了路般的头晕目眩。

他握紧了拳,浑厚的灵气在袍袖间鼓荡,方寸之间顿时飞沙走石,有尖锐的小石子飞舞起来,在燕庭霜脸上刮出一道血痕。

商卿月的声音都哑了:“你竟敢威胁我。”

燕庭霜笑了一笑。

他深知,这曾是师尊很喜欢的笑容。

商卿月这个人,看似如月淡泊,实则自矜自傲、目下无尘。

在他眼中,世上所有的一切都该在他这天才面前自惭形秽,都该自动对他俯首称臣。

他如今这么生气,其实与燕拂衣都没有多少关系,像这样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对于曾做错的事从不会真的承认,而只会在一切都平息下来之后,虚情假意地拿出一点怜悯和眼泪,道一声“可惜”。

那惺惺作态也不是为了被冤枉的受害者,而是为了他们自己。

他只是不能容忍被愚弄,接受不了自己竟然也会做错事,又因为自己的错,而造成了承担不了的后果。

但此时此刻,商卿月还只是对所谓“真相”窥见冰山一角,他还不知道,在经年的自以为是中,他错过了多少本该避免的错待和真相。

到那时候,或许他真会道心不稳、生不如死,也不一定。

想到这里,燕庭霜竟然觉出一点冷漠的快意。

“在师尊你与掌门这样的尊者眼里,普通弟子的死活,可能向来不是值得注意的问题,可如果——燕拂衣真的是守夜人呢?”

商卿月的手指突然痉挛了一下。

可燕拂衣怎么可能是守夜人呢?他凭什么是……他心胸狭隘,嫉贤妒能,怎么可能拥有一颗连天道都承认的道心?

一定是弄错了,如今九观圣封落下,未必就与燕拂衣有关系,也或许只是凑巧,仔细想想,陵阳真人方才,也没有说出一锤定音的准话……

“师尊,我确实对燕拂衣做过一些错事,可不论这些,单只扪心台的天雷之刑便足以去掉他半条命,他没死也就算了……你猜他是凭什么能前来延宕川,又是凭什么,仍有这几日自保的能力?”

商卿月在原地僵硬地站着,就像一座石雕。

他先是指尖颤抖,后来发展到整个人都在颤抖——如若真是燕拂衣,事情走到今天这一步,苍生劫难之中,有多少是该分属于他的因果?

“你受不了的,师尊。”

燕庭霜残忍的声音还在继续:“不是对于苍生遭难这件事本身的愧悔,而是不能接受所有人都会知道,你曾有多少次机会力挽狂澜,却什么都没有做。”

曾经在泽梧秘境时,若他能辨别出燕拂衣于燕庭霜孰对孰错;

云之巅上,若金霞逼问李清鹤时,他能多说一句话;

后来燕庭霜突然觉醒了天赋,若他能想着,查上一查;

甚至就前几日,就在刚才……

他有那么多机会,可以将谢陵阳的话联系上燕拂衣。

可偏偏,一次都没有。

“真可笑,”燕庭霜天真的笑容竟如恶魔一般,“就像李清鹤也从未想过,怎么可能是燕拂衣害死了李浮誉。他只是很开心,可以把兄长横死的愤怒,撒向一个不会反抗的人。”

“从本质上讲,你们昆仑的人,全都一个样。”

“别说了——”

“陵阳真人与你们不同,那些不弃山的真人们,是真的在意天下苍生,所以他们此刻恨不得以血肉生命换取守夜人平安,即使身受重伤,也在延宕川中奔忙救人……看到了吗?还有数不清的不弃山弟子在冲阵,即使明知徒劳,即使明知后退就可以保命,他们也仍前赴后继地去魔尊面前送死,妄图再把人抢回来。”

“而你,师尊,你与我这个筑基期的无名小卒在这里,掰扯对燕拂衣见死不救,究竟是谁的责任。”

燕庭霜从未在他师尊面前,露出过这样的一面。

他永远伪装得开朗恭顺,永远在上位者面前扮演成他们喜爱的样子。

从最开始面对他们的母亲,及至到了昆仑,面对师尊与掌门。

有时候,那些自诩聪明的人真的很傻,因为他们从来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

比如说,燕然怎么会对一只来路不明的精怪心软,认为它会像承诺的那样,一生守护她的儿子,而赐予它骨血灵胎,让它重生为人呢?

李安世怎么就确信,是因为更沉稳的哥哥贪玩,而引来的敌人害死了母亲呢?

商卿月怎么就能相信,那株生长在极险之地的哭魂叶,真是他体弱多病的小弟子拿回来的呢?

……

燕庭霜观察了许多年,学习了许多年,早已发现人这个物种,虚伪、贪婪,愚昧到荒谬。

或许在他认识的人中,也只有燕拂衣是不同的。

从成为燕然的“小儿子”开始,燕庭霜看到燕拂衣的第一眼,就觉得他这个名义上的“哥哥”,像是月亮。

他从前是只孱弱的小妖,没有美貌,也没有能力自保,在遍地天敌环伺的境地里,只有高高挂在天上的月亮,不会伤害他,还会在夜里散发出美丽的、能疗愈伤痕的光。

又干净又温柔的月亮,其实他好喜欢。

只是,他学得太好,终究也变成了虚伪贪婪的人类,占尽月亮的光,便觉得那光理所当然。

可现在,月亮沾了血色,好像,就要熄灭了。

燕庭霜说:“那个任我们折辱毁誉都不会反抗的人,已经不在了啊。”

“……你闭嘴!”

商卿月绷断了最后一分自制,他恶狠狠地盯着片刻前还柔情蜜意的恋人,本命灵剑倏然出窍,剑锋直指燕庭霜的咽喉。

然后他看到了一种又似陌生又似熟悉的,得逞的笑意。

燕庭霜也盯着他,突然抬手,一把抓住了剑锋!

鲜红的血喷涌而出,剑尊的灵剑何其锋利,几乎立刻就要削断青年的手指,大量鲜血将他手腕上那串翠珠都染得狰狞可怖,燕庭霜脸色一变,扑通跪下,露出极为惊惧哀凄之色。

“师尊饶命,师尊饶命!我绝不会说漏嘴,也绝不敢向您寻仇的!”

什……

一道惊人的劲力从身后袭来,是尊者之阶的力道!

商卿月方才心思巨震之下,竟都没注意到身后有人接近,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回身反抗,那一掌生生落在他后心,将他整个人打飞起来,霸道的灵力冲入经脉脏腑,让他当场便喷出一口血来。

他在尘土中翻滚了一下才能起身,勉力回头看去,便见燕庭霜被一位老者拉至身后。

是万丈点星斋斋主,同尘道尊庄和光。

老人身着缀满星辰的长袍,满面怒容,还欲再动手。

“商卿月!你身为剑尊,为掩盖恶行,竟对门下弟子出手——你要不要脸!”

燕庭霜虚弱地躲在同尘道尊身后,伸手怯怯地拉住他衣袖,满脸隐忍:“不……斋主,都是我不好,您别怪我师尊。”

庄和光怒意更胜:“金霞说时我还不信,莫非真是你,害了守夜人!”

商卿月:“……”

他站起身,在荒谬的无措之中,发现自己百口莫辩。

燕庭霜刻意露出那串手串,就是在提醒他……若他真那么在意昆仑声誉,是否要用掌门的万劫不复,来保住自己名声的清白。

不知怎的,那一日在泽梧秘境时,燕拂衣低垂的睫毛,与苍白的脸,突然间浮现出来。

当时,刚刚才经过艰难一战的青年似是已倦极,对是否被相信这件事全无所谓,面对弟弟的栽赃和师尊的责难,也只是似有若无地望着飞扬的风雪,咽下血腥,说道:

“师尊要罚便罚吧。”

商卿月总认为,清者自清,燕拂衣摆出那副样子,他便觉得他是故意给自己难堪。

可如今被抛入相同的境地,他突然间发现,原来已被认定罪名时的辩驳有多苍白无力,当人们需要一只替罪羊时,谁又会在意羊的想法。

……

商卿月也不明白为什么,在这样的时刻,他竟会想起那样一件微不足道的事。

修真者的一生太过漫长了。尤其是晋升尊者之境后,连千年的时间也不过须臾一生,那些在从前会觉得激烈、重大、走也走不出的情绪,都会被时间慢慢拉扯成风中的柳絮,一吹就散。

因此越是站在顶端的人,越是健忘,在这一刻之前,商卿月根本不会想到,自己竟连那一日,燕拂衣睫毛上的雪花都记得清楚。

就像二十几年前,他看着被锁在扪心高台上的师妹,鬓发凌乱,浑身浴血,却目光凛然,鼻尖上挂着一颗混杂血色的汗珠。

那画面鲜明又闪耀,在商卿月心里埋着,经年不得安生。

商卿月少年入道,那时大师兄李安世已有几百的寿数,是修真界德高望重的一方巨擎,忙着代理掌门事务,与他相处不多。

倒是小师妹燕然刚巧与他不差几岁,他们是一起长大的。

商卿月已然无从得知——或不敢去想,他的一腔同门情谊是否有过变质的瞬间。

但在听说师妹被一个邪恶的魔修掳走时,他怒火冲天,孤身一人挑了七处魔修据点,所过之处血海翻腾,问天剑以杀入道,一战成名。

可再次见到师妹,她却是被门中长辈“捉”回来。

她说她不是被威逼胁迫、强取豪夺。她是心甘情愿。

昆仑道宗上一任掌门的关门弟子,逆徒燕然,愿在扪心台受九十九道雷刑,以赎道心不稳,令宗门蒙羞之罪。

但她心甘情愿。

商卿月惊诧于她的自甘堕落,严词斥责,以至亲自掌刑。

他至今不能理解,令小师妹如此鬼迷心窍的情爱是为何物,值得她生生悖逆了师门自幼教诲,弃了百年修行。

……

后来师兄将那两个怯生生的孩子带到剑峰上,商卿月一点都不想见。

但他还是见了,不但见了,如今想起,那一日的情景,都好像仍在昨天。

其实凡人说七岁看老,那时候看燕拂衣于燕庭霜,便已能隐约窥见后来的模样。

那一对说是孪生的兄弟,长得一点不一样,性子也一点不一样。

商卿月第一眼,便更喜欢燕庭霜。

倒不是因为他长得更像燕然,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不完全是。

更是因为,燕庭霜具备所有正常小孩子的特性:会哭泣吵闹,忘性大,时常任谁哄上一两句,便会挂着泪珠,又甜甜地笑——那时的问天剑当然不会带孩子,但剑峰有许多人帮他操心,他便只是偶尔看见,觉得那粉雕玉琢的小娃娃有些好玩。

但燕拂衣就不一样。

那还是个八岁的孩子,可眼神沉静,进退有矩,一举一动都极年少老成。

那种精雕细琢出来的懂事和优秀,让不少其他峰的长老都看着眼热,却一点都不像商卿月看着长大的师妹。

他有时看着燕拂衣,会从那孩子身上不符合年龄的言行中,感到莫名的压力。

他那种言行间魅惑人心的特质——商卿月想,大概就来源于身体里的另一半血脉,那让他师妹毁于一旦的魔鬼。

这种偏见不是在日积月累中形成的,而来源于兄弟俩拜师的第一面。

燕拂衣站得笔直,朝他行礼,而燕庭霜还很是羞怯,拉着哥哥的袖子,半个身子都藏在他后面。

商卿月刚诛杀一只天魔,剑上还滴着血,对师兄不赞同的目光视而不见。

他面无表情:“燕然呢?”

李安世叹了口气。

“她不在了,”李安世那时已接任掌门之位,“有人……洗劫了她隐居的山谷。”

商卿月平平的目光便落在两个孩子身上:“她藏了许多年,连我都没找到,怎会平白被人发现?”

他便看见燕庭霜双眼红通通的,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掉,犹犹豫豫地看了一眼哥哥,放开了拽着他袖子的手。

“哥哥不是……”小孩儿抽噎着说,“哥哥只是想吃娘做的梅花酥,他不是故意的。”

商卿月看见,师兄往燕拂衣身上投去极为憎恶的一眼。

他也注意到那个孩子,脸色苍白,手在身侧紧握成拳。

小小的燕拂衣凝视了燕庭霜一会儿,垂下眼睛去,没有说话。

那个低垂眼睛的沉默模样,仿佛就代表了燕拂衣在商卿月心中的样子,从小到大,他仿佛见过许多次。

以至于商卿月在很有一段时间之后,才第一次看清燕拂衣的眼睛。

他那时有些惊诧,偏偏那双眼睛,在一张陌生的脸上,让他觉得该死的熟悉。

那是什么时候?

商卿月想着,非常惊讶于这些从前以为无用的画面,竟然还能留在自己的记忆里。

可因为太少想起,而像束之高阁的书本一般,在无人在意的角落悄悄蒙上了尘,被岁月逐渐变得破旧、残损,最后哪一天,就可能会无声无息地化作一地碎片。

商卿月在山巅的冷风中想了一会儿,想起来了。

那可能是他刚把两个弟子收入门下几个月时,偶有一天结束闭关,想起自己已成了人家的师尊,便想着去瞧瞧他们的修行。

燕庭霜就在两人的小院里,低头琢磨着桌上的什么东西,商卿月走过去,见他在研究自己月前给的剑谱。

他有些欣慰,早先听说这孩子体弱多病,还以为仍在修养,可如今看来,虽然功课落下些,却勤能补拙,算是可塑之才。

商卿月点拨了燕庭霜几句,却没看见燕拂衣,问燕庭霜也支支吾吾的,最后吓得眼中都含了泪,只敢很小声地告诉他,哥哥在后山。

然后更小声地求情,说哥哥不是躲懒,是掌门传唤。

商卿月焉能不知,李安世常年居于主峰,事务繁忙,哪来的闲情逸致,叫他剑峰的徒儿,还躲去后山?

他对这花招心里存了不耐烦,冷着脸到后山去,果然碰到了行色匆匆的燕拂衣。

燕拂衣与几个月前第一次见时比,好似更瘦削了些,猛然看见他时似是吓了一跳,眼中却骤然焕发出一点光彩。

商卿月拧着眉,见他身上染了尘土,挂着细小的枝叶,一看就是在山中胡混了半日。

他张口斥责燕拂衣懈怠修行,那孩子愣了一下,似是有些害怕地朝后看了一眼,试图解释。

可商卿月没有耐心听他狡辩,让他把心思放在正道上,别一天天净想出些立不住的借口,竟还敢拉出掌门来为自己开脱。

现在回想起来,是在那一日,他亲眼看着燕拂衣眼里的光,一点点黯了下去。

可商卿月当时没有在意,或许是刻意忽略,不去看小燕拂衣袖口若隐若现的、带着青紫掐痕的手腕,也不去看他像是在仓皇躲避、一瘸一拐的脚步,在那时的他心里,这些都没有“大徒弟竟敢对自己的斥责提出质疑”重要。

为什么呢?

为什么他竟会如此在意这个?

商卿月感到寒冷,他明明应该早已经摒弃了凡人对于令人不愉的温度的感知,可那冷从心底一点一点蔓延上来,鲜明又刺骨,让他想要忽略都忽略不掉。

燕庭霜诅咒般的声音像蛇一样缠上来。

他说得对,作为曾经的恋人,燕庭霜那么了解他,知道他掩藏在清冷出尘的外表下卑劣的心思,知道他其实从不是个公正的人,他更在意自己的“面子”,对于名义上的弟子究竟遭遇了什么,他一点都不关心。

更有甚者,连燕庭霜都没能挖掘出他心里最深处的冷漠。

商卿月只是觉得厌烦,厌烦于这个弟子可能会带来的,他与掌门师兄之间的龃龉,他无意充当什么保护者,他只想躲在剑峰上,清清静静地、高高在上地,修他的剑。

小燕拂衣的眼睛在那时与燕然师妹的重合了,那样清澈、坦然,却又写满了抗争和执拗的眼睛。

那么讨厌。

他这样的想法,一定通过脸色和话语表现出来,又被那个心思过于敏慧的弟子察觉了出来。

小小的燕拂衣眼中求救的光熄灭了,他幅度很小地后退了一步,低头,拱手,道歉。

在那之后,据商卿月偶尔听到,门中弟子们私下讨论时说,大师兄无论寒暑,即使伤重,也日日习剑苦修,从无一日间断。

商卿月低头,看到自己的手。

那双手惯于握剑,他以剑为尊号,不会认不出另一双将剑当做生命的手。

连商卿月也不得不承认,燕拂衣着实是个天生的剑修。

他修行的速度和天资都堪称恐怖,商卿月当年发现这一点时,未必没有生出一点隐秘的不适,而当觉察到这一点并非只有他能看出来时,不适便愈演愈烈,化作一种难以启齿的羞恼。

他是见过燕拂衣使出全力时,不论修为高低,那种仅在剑道的领悟上看,便令人目眩神迷的剑法的。

那时商卿月还未晋位剑尊,他与几个不相上下的合体大圆满的道友,都看见了那一幕。

剑修大多都是恃才傲物,可那一日,几位成名已久的前辈都目露激赏,争先恐后地表达对燕拂衣的喜爱之情,纷纷请求商卿月将徒儿让给他们教几天,好能过几把“不论怎么谜语人徒弟都能领悟”的瘾。

商卿月面上谦逊,事后只余师徒二人时,却见那张脸上出现一点点自己从未见过的兴奋腼腆,那么碍眼。

他告诫燕拂衣,剑峰门下不许张扬自矜、沽名钓誉,若总那么爱出风头,或想改换门庭,就早早滚出昆仑去。

少年的脸瞬间便作煞白,燕拂衣立即跪地认错,颤抖着发誓绝无二心。

商卿月让他跪了半日,最后是掌门师兄那不孝子又来插科打诨,让他不得不轻轻揭过此事,后来也没有再提。

李浮誉身死那年,不弃山金霞真人来昆仑收徒,商卿月见他对李清鹤百般期待,听他说曾与不愿透露姓名的小友论剑时,听到的惊为天人的感悟,心中便早有了计较。

每一次,他从来都不是没有能力去发觉真相,他只是嫌烦,只是不愿。

……而现在他的报应来了。

就像燕庭霜说的,比起真相,他总是更纠结于自己在天下人眼中的清正体面。

到了如今,他一遍遍地在记忆中翻找过去,一点点挖出来从将燕拂衣收为弟子,到如今的桩桩件件,其实根本不是为了忏悔,而只是为了在其中找到些细枝末节,来证明燕拂衣确实是个不堪造就的孽徒,值得他上个月发遍天下的饬令。

或者至少,他想要证明燕拂衣不是那个关键的“守夜人”。

——怎么就偏偏是他呢?或许只是凑巧,只是恰好在混乱的大战之中,不知在哪个角落的守夜人也在那个时候被魔族掳去了。

这样的话,燕拂衣的事,就还只是他们昆仑的内务,没人有权指手画脚,没人有立场对他指责问罪。

可问天剑尊在延宕川旁的山巅上站了一夜,想了一夜,血腥味的冷风吹得透了骨,也终究没能为自己的这一次失误,找到理由。

他再拖不下去了,万丈点星斋的庄和光把燕庭霜带回了大营,商卿月都能想到,他曾经选定的爱人会用怎样巧妙的语言、神态和编得天衣无缝的故事,把所有的罪责都载到他身上来。

而他甚至都不能反驳。

燕庭霜会用九分真一分假的语言陷阱,这是一回事,而他甚至还手握着曾属于李浮誉的遗物。

——那将牵扯到另一件被埋藏在岁月中的悬案,会让他们昆仑从只是识人不明、眼盲心瞎的笑柄,真的沦为天下人眼中勾结妖魔、要为今日危局负责的罪佞。

第42章

一夜过去, 昨日过于惨烈的战场诡异地安静下来。

柔和的银光静静笼罩在延宕川上方,黑压压的魔族大军,与残兵败将的修仙者们, 都已经撤走了。

没人来“捉拿”商卿月, 可他始终拖延着, 一点都不想回到后方的大营。

对于商卿月这种人来说,想到有可能会面对鄙夷嘲讽的目光,想到曾经在他面前自惭形秽的无知小人,如今都能站在道德制高点朝他啐一口——这比杀了他还让他难受。

……燕拂衣呢, 他从前过的, 就是这样的日子吗?

东方隐隐泛出日出的金光, 问天剑尊站在风里,身上如同凡人般沾了晨露。

他其实早就不愿再去想有关燕拂衣的事, 可又不得不想, 一个个念头争先恐后地出现在他心里,拷问折磨,一刻都不得闲。

昨晚的第一个时辰过去时,商卿月又回溯到过往。

此时已经很清楚, 第一次见面时谈及师妹的死因, 燕庭霜大概率在说谎。

即使不是,他想,究竟是多么没担当的大人, 才会把那样惨烈的灾难,全都怪在一个孩子身上。

第二个时辰过去时, 商卿月终究缓慢地、无可辩驳地意识到,在他伤重濒死时找到鬼哭草,请动芮木医尊救命的人, 从来都不是燕庭霜。

难怪那时燕拂衣不见了,鬼哭草总生长在绝难踏入的艰险之地,他定然为此受了重伤,以致第不知道多少次,被燕庭霜轻巧地抢走了一切。

而他眼盲心瞎,从未怀疑过如此显而易见的真相。

尖锐的疼痛像要把心脏都揪扯成碎片,堂堂问天剑尊眼前发黑,他都不耻于说出自己曾做了什么,又凭什么那样做。

此时想到过去与燕庭霜的相处,都令他感到恶心,而与此同时,他又是怎么对待燕拂衣的?

第三个时辰过去时,商卿月想,燕拂衣从来,其实也是骨子里清傲的剑修啊。

那是一次昆仑难得团聚欢庆的宴饮,商卿月忘记了到底是因为新年,还是有什么要庆祝的事,总之他们所有人聚在云之巅,气氛难得和睦。

长老们聚在前殿,小辈们都早早去后头花园里自在,商卿月或许是酒意上头,出得殿来,想去花园散散心。

隔着一片梅林与山石,他看见李清鹤喝多了,吃了熊心豹子胆,赖在燕拂衣怀里抱住他不放,李浮誉在一边黑着脸,抓着后领子使劲拽,也拽不出他亲弟弟来。

燕拂衣在笑,他在师尊面前绝少露出那种笑容,粉白的唇角微微翘着,也似枝上的梅花。

李清鹤像一只八爪鱼那样把人缠住,醉醺醺夸他笑得好看,是凡间话本里那种,能让从此君王不早朝的美人。

李浮誉的脸黑成了锅底,毫不留情地把弟弟脑门敲得嘣嘣响。

燕拂衣笑着拉住李浮誉的手,让他别与小孩子一般见识。

他也饮了酒,总比平日端正自持的模样放肆,在最亲近的朋友们面前便显出一种毫不做作的傲然。

还是少年的燕拂衣说,他要做天下人交口称颂的侠客,扶危济困,让妖魔听到他的名字便闻风丧胆。

什么君王将相,万丈红尘,轻薄名声……那些有碍修行的东西,沾都不要沾到他的靴子上。

……

可是后来呢?

后来商卿月便亲见他跌进红尘的泥土里,举目四顾都孤立无援,那些骂名毁誉如同箭矢,都落在他身上。

那双眼睛里,原本月华似的清晖渐渐全消散不见了,周围笑闹簇拥的群星也都离去,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便总是一个人,不苟言笑,霜华满身。

商卿月想着,心痛让他简直觉得像被埋进了深不见底的雪里,根本喘不过气。

他这时又才第二次、真切而无比鲜明地意识到:燕拂衣或许已经死了,或者更糟,作为这一方世界的守夜人,被魔尊掳去了无相宫。

要生生破去一个人的道心——他会遭遇什么,商卿月只是思及这个念头,都觉得浑身血液僵冷,不寒而栗。

胸腔里生出一种几乎是尖锐的恐惧,在商卿月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终于不同抗辩地戳破他拙劣的自我安慰,像一把冰做成的镜子,明晃晃地映照出他卑劣懦弱的心境。

他原本是可以救下燕拂衣的。

他原本可以,让事情不至滑向最无可挽回的深渊——这份结果不是昨日的刹那忽略造成的,而远远可以追溯到十五年前开始,从他面对大弟子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求救开始。

可他什么都没有做过,甚至成为推波助澜的帮凶,让一轮纯净出尘的月亮一点点被掏空、染黑,最后从夜空中彻底掉了下去。

这么多年,他有什么资格,摆出师尊的架子,道貌岸然地去规训和谴责燕拂衣呢?

即使到了刚才,到了现在,就如同燕庭霜所说,他还在拼命地推责任、找借口,最后不得不承认,他才是自己从前口口声声所说,做错了都不敢认的那种人。

——不配成为剑修的那种人。

不……

商卿月终于动了动,他站在原地太久了,心境又大起大落,因此简直像个孱弱的凡人那样,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腿,他举步想要向前走时一个踉跄,险些丢脸地跌倒。

问天剑尊定定神,抽出自己的本命灵剑来。

那种冲动是突然间涌上来的。商卿月一步一步,往一片狼藉的延宕川中走去。

总有那么一点点渺茫的,也许是自欺欺人的希望在——或许燕拂衣,还在那里呢?

高高在上的问天剑尊,跌跌撞撞地行走在血和泥土混杂成的污泥里,华贵干净的袍角被弄得一片脏污。

他看也未看,凭借着已经开始逐渐模糊的记忆,朝昨日最后见到燕拂衣的方向走去。

到处都是残肢断臂,到处都是血肉污浊,冲天的血腥气搅进脑子里,令人闻之欲呕。

商卿月只犹豫了一下,便俯下身去,强忍着恶心翻找起来。

他没法想象,燕拂衣可能也会……也会变成这个样子,但或许,这里还能找到什么线索呢。

可是没有。

他走了不知道多久,直到视线模糊、肢体麻木,那空荡荡的仙魔战场中,仍只凝聚着不散的怨气,没有一丝一毫熟悉的气息。

他真的不在这里了。

真的被魔尊抓走了吗?

商卿月自己都很难说清楚,他究竟更害怕哪个结果——死亡意味着再也没有赎罪的机会,而另外一个则意味着,燕拂衣会遭受比死更糟糕的事。

恐惧像是冰冷的潮水,一点一点将心脏都浸满,商卿月的动作简直有些疯狂起来,到了后来,他甚至已不再在意那些脏东西会不会沾在自己脸上,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绝望地胡乱撕咬挣扎,拼命想要找寻一个自己未必期待的结果。

他的指尖,突然触到了什么东西。

就像被缚仙绳牢牢捆住元神,商卿月浑身血液都好像在一瞬间凝滞,心脏却剧烈跳动起来,没有控制好的灵气在周身一炸,卷起了一阵尸山血海中的飓风。

那触感太熟悉,让他所有的动作全都顿住,连呼吸都不知不觉停了下来。

天地间仿佛都被关停了所有声音,时间也被粘稠地拉长了,商卿月一时只能听见风声,和自己砰砰的心跳。

他的指尖很艰难地动了动,在血污之中感到难以言喻的寒冷。

那一块污物被缓慢地拨开,露出下面小小的、不复当日华美的碧色。

那是一颗碎成两半的翠珠。

随着尊者的触碰,和环境中流淌的灵力影响,那破碎的珠子似乎被激活了,上面光泽一闪,蓦然跳出一副立体的画面来。

商卿月呆呆地看着,喉结很明显地动了一下。

仿佛又回到昨日末日来临般的战场,那画面中,数不清的修士都在仓皇逃命,空中弥散着各种颜色的光,还有天幕般厚重的尸阵正缓缓落下。

商卿月甚至看到了自己的背影。

他搂着燕庭霜,化作流光,一次都没有回头。

画面颤抖了一下,有人的身躯在旁边跌倒。

是……是燕拂衣的脸。

他被一把破旧而不起眼的长剑,当胸穿透,连动都不再动得了了。

商卿月被一股巨大的疼痛击中,他踉跄了一下,都没发现自己跪了下来,可无论他怎么伸手,都只能从那过去的影像中生生穿过去。

他再也碰不到那个人了。

青年很安静地倒在地上,目光似乎也没有看往他们逃走的方向,而是望着天空,浅淡的双眸倒映出那些景象,仿佛净透的琉璃。

染血的指尖努力屈伸了一下,想碰碰那颗碎在地上的珠子。

他嘴角竟然翘了翘,不计其数的鲜血因着这个动作,从口中滑落出来,流到地上,与那些脏污混在一处。

无论商卿月怎么努力,都分辨不出那颤抖着的苍白嘴唇中,曾想说出句什么话。

他只是看着,看着燕拂衣手指终究停留在碎珠寸许之外,长长的睫毛似乎很疲惫地阖上,再也没有睁开。

然后,他看到一双华贵的靴子,上面缀满了秘银织就的暗绣,黑紫符文巧妙嵌在宝石里,在一尘不染的布料上闪闪发光。

一名极俊美风流的魔修俯下身来,将无声无息的躯体打横抱起。

他长发上细碎的珠玉叮当作响,垂在不知是死是活的的人颈侧,手指拂过紧闭的双目,似是触碰什么终于找到的珍宝。

燕拂衣的一只手软软垂落下来,黑色的袍袖有些破损,露出一截瘦削的手腕,那上面也戴了一串深碧色的圆润串珠。

随着他的动作,珠子似是断了线,忽然间散开,像是翠色的眼泪,扑簌簌落了满地,无人在意。

商卿月在这再也无力挽回的整整一日之后,跪在血污泥水里,眼睁睁看着。

魔族少主相钧不费吹灰之力,将他弄丢的徒儿带走了。

第43章

商卿月在延宕川待了许久。

他以比之前更加疯狂的状态, 去找刚才的画面最后,从燕拂衣腕上掉下的珠子——不知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他拼命想找到那些或许记载着过去的东西, 好像那就能让心头的罪恶感减轻一点点。

可他终究没能找到, 明明当时该落了一地的翠珠, 就像被施了隐藏的魔法,即使以尊者境界的神识探查,最后也只找到了一颗。

商卿月几乎是慌乱地将那一颗珠子藏进怀里,不敢碰, 也不敢看, 但现在若有人敢与他来抢, 不论是谁,他都必将那人一剑穿心。

至于那颗已经碎掉的珠子里, 最后储存的一点点画面早已熄灭了, 珠子变成了最普通不过的珠子。

或许曾制作它的,是再珍贵不过的玉料,但由于给错了人,被弄丢了, 终究还是变成了毫无价值的模样, 躺在剑尊掌心里,碎得拼都不再拼的起来。

商卿月喘着粗气,他现在不再有剑峰上尊一尘不染的清华了, 而是面色发红,形容粗鄙, 像个刚经历逃难的凡夫俗子。

可他不在意,他只是停不下来地又想到:

那魔族少主又是什么人,他对燕拂衣的态度, 为何那般……暧昧?

商卿月是认得那位叫做相钧的少主的,李清鹤跟他说过,那年纪轻轻的魔修不是金丹大圆满,便是已经修成了元婴,天赋之高,简直让人害怕。

商卿月也知道,这位少主即使在魔修之间,也名声不好,传说他性情残暴,喜怒无常,却又性好美色,殿中侍候的美人不分男女,大多结局凄惨,不得善终。

他带走燕拂衣干什么?

如果燕拂衣不是守夜人,那他带走燕拂衣干什么?

不祥的猜测让商卿月心中如有刀刃翻搅——事到如今,不论燕拂衣究竟是不是那个人,他的下场都会成为寻常人绝对无法忍受的噩梦。

那再无路可逃、再不得侥幸的可怕未来,快要将商卿月逼*疯了。

他再也无法抵赖,再也无法安慰自己,是他亲手将师妹的孩子、将自己的弟子、将曾救过他一命的那个人,推进了生不如死的深渊,因为他可悲的怯懦、愚蠢的嫉妒……哪怕到了刚刚,他也还存着那些可笑的幻想,渴望减轻一点肩上吞噬血肉的罪孽。

或许他该快回到大营去,接受仙门对他的制裁。

无论那些人要怎么对待他,也是他活该的。

商卿月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有些分不清天上挂着的是太阳还是月亮,凌乱的发丝被吹进眼睛里,挡住了温暖的光。

问天剑尊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走出延宕川的时候,突然听到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

“……剑尊?”

按理说,商卿月这时不会对旁人招呼有任何反应,但他偏偏认出了那个声音。

商卿月豁然转身。

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妖族少主邹惑,正有些犹疑地站在他面前。

商卿月看着他,就像被人迎面打了一拳。

他现在最不想见到的人里就有这一个。最不需要的,就是再有一张脸来提醒他,他们还对燕拂衣做过什么。

邹惑其实只是路过。

有母亲和族人的庇护,他在昨日的战争中虽狼狈了些,但没受什么伤。

后来九观圣封出现,对于他这样不知真相的后辈来说,其实是绝处逢生,解了迫在眉睫的危难。

一夜过去,人妖两族所有的尊者都聚在一起,不知商量什么大事,邹惑在宫中坐不住,便甩开下人,出来透透气。

没想到就碰到了问天剑尊。

他怎么没在仙宫里,和其他尊者一起议事?

邹惑并不喜欢商卿月,毕竟他是“那个人”的师尊。

但当时母亲带他闹上昆仑时,问天剑尊倒也没偏袒门下,因此对于这位冷冰冰的尊者,他尚且能让自己面子上过得去。

邹惑停住脚步,有些懒散地行了一礼。

商卿月:“……”

那一夜的雷声,瞬间便又响在他耳边。

他会想不到,燕拂衣有可能是冤枉的吗?

不,他早该觉得蹊跷。

燕拂衣不是那样的人,他最该清楚不过。

他本想逃避片刻,装作看不见走过去,可心中翻涌的情绪又让他偏偏做不到,他看着邹惑的脸,无端感到一种仇恨,还有一种……知晓大家都一样,都会遭报应的快意。

“邹惑。”

商卿月轻轻念出这个名字,他看见那少年扬了扬眉,装出一副敷衍的“洗耳恭听”。

“前几日,就是你告诉燕庭霜,燕拂衣可能的行踪,好让他守在官道上,等着燕拂衣来吗?”

邹惑一愣。

片刻后,他放下行礼的手,有些失笑。

“您怎么不直接去问燕庭霜?我看他没受什么伤,不至于说不了话。”

世人都知道他与燕庭霜的关系,妖族的人前日一直在昆仑,知道得更多些,在邹惑心里,他不日便要与燕庭霜结为道侣。

可他们仿佛在一夜之间,都看尽了彼此最丑恶的一面,相看两厌,恨不得拔刀相见。

商卿月倒真是很想拔剑,可他知道燕庭霜一定留了后手,他手中那份证据,不知还有多少人知晓。

“我在延宕川看到燕拂衣时,他状态不对,和你有关系吗?”

邹惑像是很费解地反问:“什么?”

商卿月踏前一步,他的灵气又开始失控地肆虐起来,逼得邹惑不得不往后避。

剑尊满面阴狠,声音冷厉,像在讯问犯人:“是你——做的吗!”

“砰”的一声。

一道妖异的红光从邹惑身上透出来,与商卿月的剑气悍然对冲。

他们各退了一步,红莲妖尊放在独子身上的法宝品阶极高,商卿月心神不定下,竟心口一震,尝到些甜腥。

邹惑脸上一冷,也不装了。

“怎么,剑尊这是要找我麻烦?就您座下弟子对我做过的事情来说,我对他做什么,难道不都是理所当然?”

是吗?

商卿月心中生出一丝扭曲的自我解脱,他想:瞧,总还是有人,比我更不值得。

可那一点都不会让他觉得更好。

现在再回想起,燕拂衣究竟还遭受过多少不公与背叛,他的灵魂是如何碎成如今的模样,一点都不会让他觉得更好。

商卿月并不奇怪,邹惑和燕庭霜是怎么搅在一起的。

如果说有什么他想不明白——就是相比于兄长的回护照顾,燕庭霜对于燕拂衣的仇恨,根本不知从何而来。

这种仇恨让他从不放过抢燕拂衣东西的机会,也不惮于跟任何有这个想法的人合作。

燕庭霜在阴谋诡计这一道上,比他修炼的天赋高多了,连商卿月自己从前都被他蒙骗,甚至至今无法想全他所有的手段。

但他知道,燕庭霜和萧风亲近,和邹惑结交,这其中,没有一个不是精心算计的结果。

但过去商卿月没有想过这些,他只觉得小爱人终于与人投缘,也很庆幸,燕拂衣身上的那些骂名,没有影响到燕庭霜。

……他多可笑啊。

商卿月自嘲地咬牙,可有什么像是闪电,在他脑中一闪而过。

萧风在这里面又扮演着什么角色?

萧风从前,只是个不起眼的外门弟子,为何突然间崛起,为何被燕庭霜看进眼里,又为何能在所有人眼皮子地下,用废灵根硬生生修炼到如今的境地?

他与燕庭霜一起,究竟做了什么?

邹惑冷道:“剑尊?”

他疑心这问天剑在大战中伤了脑子,只说了一句话,便只是很阴郁地盯着他看——不像母亲形容的那种高岭之花的剑尊,反倒像是什么阴湿的鬼怪。

这鬼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问他那些很奇怪的话。

他听见商卿月问:“……你有多恨他呢?”

那还用说吗?

尽管记忆一片空白,可邹惑能感觉到,曾经的伤害与绝望,仍镌刻在他的本能里,他至今仍很害怕黑暗,仍会在深夜惊恐地醒来,天气只要稍微冷些,便会浑身不适,烦躁得想把一切都摧毁。

但有时,他又隐隐觉得,这一切的痛苦似乎都有解法,他曾知道怎么能好过些的——如今,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那种莫名而灼痛的火,又开始在骨缝里烧起来,邹惑再也没了一点耐心。

“你们昆仑的人,是不是都有毛病?”

“我在漠襄见到他时,听说他已经目不能视,全身经脉断绝,灵根被挖,仙骨遗失……我是抓了他,可还没来得及做什么,他就已经跑了。”

“当然,如果他再落在我手里——剑尊,我不与您客套,几道天雷怎么能抵偿他对我做的事?我得让他桩桩件件还来,我要他,生不如死。”

好像有烧红的铁水溅着火花,奔腾着涌流进商卿月的喉咙里,他甚至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邹惑话中的意思,那让他的耳朵有片刻都嗡鸣起来,好像有大量的血液在瞬间炸开,他宁愿自己听不见邹惑的话,或想将这条废物蛇碎尸万段,再说不出一个不中听的字来。

可他已经开始无法呼吸了,那始终沉甸甸地压在他身上的罪孽,突然间化作一双钢浇铁铸般的巨手,紧紧扼住他的喉咙,让他在巨大的痛苦中都忍不住弯下腰去,甚至要握不稳自己的剑。

燕拂衣怎么会……变成那个样子?

在战场见到他时,他确实很狼狈,可那时商卿月只是想:燕拂衣受了天雷之刑,又没得到很好的照顾,在外漂泊这大半年,想必过得很不容易。

他怎么会、怎么会变成邹惑话里的那样?而这一切发生的时候,他甚至还千夫所指,被师门通缉,被师尊申饬,被整个修真界都架在罪恶的火上,任由烈火将他一点点烧成灰烬。

他再也不为邹惑未来可能会和他一样难受而窃喜了,那又有什么意义?燕拂衣已经被折磨成这个样子,证明曾有更多一个人辜负过他,伤害过他,难不成还能让他自己更好过?

邹惑被商卿月的样子吓了一跳。

“别恨他了。”商卿月突然一把抓住他的肩,这位剑尊的脸上都是冷汗,红与白交错在一起,艰难地吐出每一个字,简直像要把路人拖入深渊的水鬼,“邹惑……别恨他了,他定然在意过你,别……别让自己后悔。”

邹惑扬起眉毛,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可问天剑尊的精神状态看起来太不寻常,他屡次提到燕拂衣,难道是突然对自己的徒弟有了回护之心,竟这样为他求情?

或许,或许也不是不能商量。

上次见到时,燕拂衣好像确实已经足够凄惨,邹惑想着自己亲自动手,或许都做不到那个地步——但既然有人先他一步,让恶人自食恶果,倒也省了他的事,省得脏了他的手。

“剑尊这是在求我?”美得妖异的妖族少主似笑非笑,想拍开商卿月抓疼他的手,然后他才发现那只手那样僵硬、潮湿而冰冷。

不知怎的,就像在冰湖上行走时突然踏空,他的心无端漏跳了一拍。

但邹惑还是将那只手拽开,放肆地转身离去。

“让燕拂衣自己来,让他跪下,给小爷磕三个响头——我也不是不能考虑放过他,让他留着四肢健全,做我的妖奴。”

第44章

邹惑自觉走得很潇洒, 可不知怎的,面对那么高高在上的尊者放了狠话,非但没让他心里畅快, 反倒更加烦躁起来。

他头疼得厉害。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或许早在他刚刚从万妖谷的宫殿中醒来, 那种仿佛来源于灵魂中的疼痛,就如影随形,让他一刻不得安宁。

当时,是昆仑那个叫萧风的弟子救了他, 将他送回万妖谷, 邹惑醒来时他与母亲都在旁边。

邹惑看见他的第一眼, 就好像被长针刺中眼球,险些又被重新痛晕过去。

宫中的巫医忙不迭为他输送治愈的妖力, 母亲更是心急如焚, 头痛好久才缓和过来,邹惑昏昏沉沉地听见母亲向那人道谢,放下妖尊的架子,馈赠的天材地宝塞满了送出的乾坤袋。

那萧风很会说话, 态度亲切, 代替他师门作恶多端的大师兄道了歉,邹惑时睡时醒的,虽知道那声音是他的恩人, 却一听到就更头痛,无端端觉得讨厌。

最近, 这头痛的症状更严重了,从在墨襄城见到一次燕拂衣之后,从燕拂衣又从他眼皮子底下逃跑之后。

疼痛让邹惑夜里都睡不着, 强迫症似的一遍遍翻找着空白的记忆,试图抵消一点那种不亚于肢体残缺的痛苦。

问天剑尊,究竟为何会那样反常?

昨日,其实邹惑就有看到过商卿月,那时对方还很正常,在战场上所向披靡,一把问天剑荡尽魑魅魍魉,甚至差一点就能诛杀魔尊亲信,那个长得很恶心的护法破房山。

怎么今日,就变成了这幅样子。

他还总提到燕拂衣,这和燕拂衣又有什么关系?

邹惑走着神,突然脚底一痛,好像不小心一脚踩在了刀尖上。

他嘶地一声,气急败坏地朝下看去。

是一颗光滑圆润的翠玉珠子。

邹惑一愣。

天下群妖大多喜爱收藏珠宝玉石,万妖谷中,各种名贵的宝石不知凡几,这珠子看上去品相虽好,但在邹少主眼里,都不值得多分一点注意。

可是偏偏,他就被那珠子死死吸住视线,又像着了魔似的,蹲下将之捡了起来。

无论怎么看,也不过就是一颗上好的翡翠而已。

碧绿的翠玉在阳光下折射出通透的亮色,那亮色晃进邹惑的眼睛,让他眼前的世界突然一晕。

眼睛莫名就发热了,无端端想要流泪。

邹惑感到一丝喘不过气的憋闷,周围很安静,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一下一下,健康,但低沉,好像什么代表着不祥即将靠近的鼓点。

可他就是不舍得,把手心的珠子丢出去。

总觉得,好像在哪里看到过这东西。

好像抚摸过那凉滑的触感,嗅到过上面沁入的淡香——只是拿在手里,邹惑便觉得安心,连日以来折磨着他的那些痛苦和不安竟被压制住一点,他控制不住地想要更多。

这珠子不该是一颗的,应当有许多,被细绳穿成了手串,绕在一只苍白的腕上,腕骨清润,如同玉石,他便也可化作原形,贴着珠子,一同缠在那腕上。

有很漂亮的手指在抚摸他,沿着小蛇的脊骨,从吻部,一直到尾尖。

他可以全然安心地舒展自己,感受那指尖上带来的酥麻,用尾巴缠绕住凉凉的小指,放肆地撒娇……

……这都是什么莫名其妙的幻觉!

邹惑恼火地甩甩头,想把那些荒谬的画面甩出去。

可商卿月的声音又莫名响起来,剑尊脸上带着那种溺水之人抓到浮木似的表情,很恳切地说:“不要再恨他了。”

……凭什么?

燕拂衣暗算他,又趁人之危,让他做了三年卑微的奴仆,他却连恨都不被允许了?

邹惑将珠子随手放进怀里,可他一旦想起了燕拂衣,这名字又开始在心中挥之不去了。

他“第一次”看到燕拂衣,是在那片被灵音法尊的护身罡气几乎摧毁殆尽的山谷。

可当时站在高高的云端上,邹惑看着那被百纳千重身压迫正中的小小身影,看着他不屈而苍白的脸,非但没感到大仇得报,没感到深恶痛绝,他看着虚弱的剑修唇角淌下的血,看着山谷遍地的残破荒芜,竟觉得心痛。

几年前,燕拂衣就是以那副样子骗了他,暗算他的吗?

不然,他一个与自己同辈的年轻修士,能有多少手段,破开母亲留在他身上的一应法宝,将妖族少主降服成自己的妖兽呢?

在墨襄城见到燕拂衣的时候,他仿佛变了一个人。

邹惑说不清自己当时的感觉,他的仇人比想象中更加落魄,似乎都不用使力,只是轻轻一碰就会碎掉,他亲手掐住他的脖子,掌下的肌肤简直凉得吓人。

他是刻意让那些凡人将燕拂衣推出来的,他是想让那人尝尝被人背叛的滋味。

可真的得偿所愿时,那人眼里破碎的光,却又让他体会到些许慌张。

那天晚上,邹惑又做了奇怪的梦。

梦里他也看到燕拂衣,青年剑修同样被一群凡人围在正中——却不是那日千夫所指供出的祭品。

那些凡人脸上,带着没有杂质的感激和崇敬,他们激动地伸出手,想触碰到青年的哪怕一片袍角,他们乱七八糟地说着感谢的话,空气中弥漫着绝处逢生般的狂喜。

在梦里,邹惑竟感到与有荣焉。

他看到燕拂衣的脸——那不该出现在他记忆中的表情,不是清冷孤绝的,不是绝望麻木的,而是带着一点浅淡的腼腆,他微微低着头,像夜风里轻轻摇摆的晚莲。

好喜欢。

梦没有那么多记忆和逻辑,邹惑从本能里体会到纯然的欣喜,体会到自己心底的雀跃,身上每一个细胞都在跳着脚大叫:

好喜欢!

但没有那么多人跟他分享就更好了。

想把人带回家,藏起来,这样的表情,最好只有他一个人看见。

……

邹惑突然被一股针刺般的剧烈疼痛击中了。

他痛苦地发出一声嘶哑的惨叫,在天旋地转间一下子倒在地上——太痛了,像把这些日子断断续续的头痛都聚集在一起,轰然摧毁了他的脑海。

有许多人手忙脚乱地跑过来,他知道是母亲派来暗中保护他的人,可没有能力去想更多,意识仿佛被坚固的东西凝住,动都动不了一下。

邹惑又看到燕拂衣,他已经分不出是真实还是幻觉,他看到一身黑袍,苍白但还算精神的燕拂衣,竟带着一点吟吟的笑意,手指点住他的鼻尖。

然后他又看到被他锁在笼子里的燕拂衣,手脚都被荆棘缠绕,好像已经布满裂纹的玉器。

那双雾沉沉的眼睛里没有光,身上也无力,任由仇人摆布,连疼痛都不会表现出来,好像已经变成了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

邹惑突然恐慌得手脚冰凉,他好像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拿着钻子,亲手往那块已经马上就要崩溃的玉璧上一下一下、用力地砸上去。

而燕拂衣都不会反抗,他垂着头,站在一片荒芜的雪里,细碎的裂纹爬上温柔的眉梢眼角,吞噬掉月亮挣扎着放出的,最后一点微弱的光。

可他的眼睛里都没有仇恨,就好像……他已经原谅他,或根本不在乎了。

……原谅?

邹惑带着激烈的荒谬感,又把这个跳进脑海的词捡出来,感到可笑。

谁原谅谁?明明他才是苦主,他才是要报复的那个人——燕拂衣,他配原谅谁?

“少主,少主!您怎么了?”

“快,快去通知尊主——少主又犯病了!”

“……”

……好像有人在呼唤他,声音舒朗,像夏日沁在冰水里的山茶花。

“小花?”凉凉的手指又在抚摸他的鳞片,“不许赖床,该走啦。”

是谁……到底是谁?

这些记忆,究竟是怎么回事——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

如果重要,为什么他会忘记,如果不重要,如今又何必要想起来!

邹惑在一片大雪纷飞的黑暗中天旋地转,他感到自己似乎在不断向深渊中坠落,永远不知何时会在渊底摔得粉身碎骨。

究竟为什么——

为什么他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到燕拂衣,想起来时的情绪又总如此复杂,那种错位的拉扯感从始至终在折磨他,让他在“复仇”的过程中,似乎自己也受到了更多的折磨。

……既然如此,要不就,算了吧。

或许就,就像商卿月求他的那样,可以放下一些仇恨,就像是放过自己。

仔细想想,燕拂衣好像也已经足够惨了,而他现在毕竟已经恢复了自己的身份,已经渡过了最苦难的过去,一切都过去了,未来可以是更好的样子。

他可以不再时时想着要报复,不在烧灼着燕拂衣的那些烈火上,再浇一勺油。

这样已经很算是仁至义尽了,如果燕拂衣肯真心地向他道歉,他也不是不可以原谅他,甚至也不需要燕拂衣真的做他的妖奴……那种用契约生生折断一个人傲骨的感觉,邹惑自己也并不喜欢。

他只是有点想再见那个人一面,试试能不能从他身上找到那种令人心安的清香,他只是想好好睡上哪怕一觉,就像、就像……什么时候一样?

如果需要的话——邹惑自己都有些惊异于自己的宽容了——他想,他甚至可以给燕拂衣提供一个庇护所,毕竟燕拂衣已经无处可去,而他们的命运看起来如此牵扯不清,他可以大度地收容他,让他远离那些比自己更恨他的人。

刚才怎么没有问问剑尊,他这个状态时都还在挂心的,被逐出师门的大徒弟在哪儿呢?

以他从墨襄逃走时的那个状态,他又……能去哪儿呢?

他突然想起商卿月方才的样子,想起他一脸仿佛是天都塌了,就好像有什么至为重要的失去,再也没有机会挽回。

邹惑腾地从床上跳起来,把围在床边的妖属和巫医都吓了一跳。

他们的少主就好像是终于疯了,紫色的双目射出妖异的赤红,在一片混乱中随手掐住一个人的脖子,混乱而大声地嘶吼。

那可怜的巫医被掐得双目翻白,其他妖试图掰开邹惑的手,可他的手就像钢铁浇筑一般僵硬。

他们一开始都听不清少主在胡乱吼些什么,过一会儿才隐约听出他在大喊着:“找!”

“去找他!”

“少主您说谁?”美丽的蝶妖声音颤抖,小心翼翼地轻拍邹惑的后背,“您要……找谁?”

邹惑一掀被子跳下了床。

“去给我找燕拂衣。”

他的声音终于稍稍稳定,气息却更乱,眼中布满了深红的血丝,简直像是走火入魔。

邹惑放开了那名可怜的巫医,厉声下令:“找到他,把他抓来给我——现在,马上,全都滚去给我找!”

第45章

外面下着雪, 可阳光和暖,木窗被用精致的叉竿撑开了,清透温暖的光便从外面一直照进来。

同时伸进窗子的, 甚至还有一枝盛开的梅花。

于是空气中便自带了淡淡的冷香, 随略苦的药味一同氤氲在雅致的卧房里。

卧房中央, 是一架垂着厚厚帷幕的大床,层层烟锦云纱将里头遮得严严实实,只有床头的一角掀开了透气。

借着那点阳光,可以隐隐约约看到, 那一重重华贵的布料堆叠之中, 躺着一个人。

因为光线暗, 又因为帐幔太多而华美,或许也是因为那人实在太瘦, 他简直像是被藏在里面, 像一枝被掩在厚厚雪下的梅花,如果不注意,根本找不到。

相钧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的画面。

他手里端着药碗, 里头浅浅盛着外头千金难求的汤药, 却被随手搁在桌上,他轻轻掀开帷幔一角,在床边坐了下来。

燕拂衣安静地躺着, 如果不是胸口还在微微起伏,从这具身体上, 简直感觉不到一点生命的气息。

相钧叹了口气,握住了一截露出被子的冰凉的腕骨,细细查探一番, 又给他藏回被子里。

“你怎么还不醒?”他伏趴下去,用双手撑着下巴,专注地看着双目紧闭的青年,“是不是因为这些年,实在是太累了?”

对方当然没有回应。

相钧没有不耐烦,他像看不腻似的,一点点用目光描画着,那张曾在心底描过千百次的面孔,属实都有些不敢相信。

不敢相信这人就这样躺在自己面前,看上去毫无防备,也并不仇恨冰冷,他只是那样躺着,就像十几年前破庙里的夜晚,他偷偷睁眼时,看到的一样。

唯一不同的,就是如今在这里,终于没有另一个碍眼的拖油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