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鹤很早就能看清这一点,因为拂衣师兄最喜欢白色,因为拂衣师兄亲手在兄长的院子里,种下一池莲。
但兄长不在了,燕拂衣就再也没穿过白色的衣衫。
有时候可能是太恨了,恨到李清鹤自己都觉出一丝可笑,好像有什么呼之欲出的东西,连自己这个旁观者都看得清楚,那两个曾经自诩聪明的人,却偏偏一个迟钝,一个胆怯,到最终也没能讲得分明。
所以,害死哥哥的人,怎么能是燕拂衣呢。
怎么能偏偏就是,燕拂衣呢?
李清鹤想不通的,他怎么都想不通。
兄长和燕拂衣的关系那样好,他曾以为他们会永远在一起,会永远是他头上的荫蔽——每次兄长口无遮拦地把他惹到炸毛,最后再让师兄来哄哄他,一切也就都那么过去了。
可突然就,过不去了。
李清鹤是突然间发现自己失去了立场——从前他找燕拂衣复仇,畅快肆意,心安理得,可如今在复仇的过程之中,好像真的是他亲手,再一次毁掉了兄长最后复活的机会。
可我不是故意的。
在这段日子里,他每天都在想:我不是故意的,那些噩梦和心魔,能不能放过我。
他却忘了想,或许燕拂衣当年,也不是故意的呢?
爹爹总说,燕拂衣是个魔障,是将整个昆仑都搅得不得安宁的罪魁祸首,可李清鹤没法总这么说服自己,他毕竟还不是他父亲。
于是近日他总是噩梦连绵,在夜里满身冷汗地醒来,最后好像不得不痛恨地承认:他成了和燕拂衣一样的罪人。
可能也正是因为这个,再一次看到燕拂衣的身影时,他才会选择偷偷地跟上去。
只有在燕拂衣身边时,那种几乎将自己淹没的罪恶感才会稍稍减少,李清鹤说不清那种感觉,就好像他们既拥有了同样的罪,便理应成为同一阵营的人……他想,自己或许可以劝劝父亲,或者可以帮帮燕拂衣,护着他,给他找一个藏身之所。
李清鹤自觉给出了最大的诚意,他五年多没跟燕拂衣说过一句软话,可他都愿意言不由衷,迂回地求燕拂衣留下来。
没错,他嘴上说着“永远不要回来”,其实只是想说一句:“留下来。”
可燕拂衣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竟敢……
李清鹤又劈死一只妖魔,自己肩上也硬挨一刀,血流如注,他身形一个趔趄,往地上倒去。
可他竟还在走神,因为连贯的思绪在那一瞬间被打断了。
李清鹤很茫然地想:燕拂衣他……竟敢什么呢。
巨大的刀锋就是在这时迎面劈下来,李清鹤愣愣的,他能看见那锋刃上森寒的冷光,周遭的一切分明都被拉扯得那样慢,可他的身体也像被梦魇拘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即将夺走自己性命的噩梦。
金光一闪。
李清鹤眼前一晃,差点被那璀璨的剑光激得流了泪,可他半点都顾不上,那其中熟悉的剑意让他的心都差点跳出喉咙,那三个熟悉的字险些就要冲口而出。
“……”大师兄!
秋水长剑轻易拨开魔修的刀,干脆利落地刺进心脏,那道清瘦的身影逆着光,朝他转过脸来。
李清鹤被自己噎住,狂跳的心像秤砣一样砰地落回去,后知后觉的冷汗却唰地一下浸出来。
那是张陌生的面孔,是位梳着高马尾的少年剑修,长一张娃娃脸,剑意凌厉,望着他的神情也凌厉——不像是看被自己救下的道友,倒皱紧了眉,目中充满不忿的敌视。
李清鹤心里闪过一丝不舒服,却还是赶紧起身,礼貌抱拳:“多谢道友……”
对方却转身就走,风中飘来好像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的话。
“原来是这个大白眼狼,早知道不救了。”
李清鹤:“……”
他本能地心中一怒,上前一步,就想与那人呛声,可少年剑修已飞远了,往另一个高声呼救的修士身边疾驰而去。
那修士大声惨叫:“锈崖小师兄!救命啊!!!”
少年剑修一剑劈过去:“喊毛啊,废物!”
李清鹤:“…………”
原来是无差别攻击,那没事了。
魔族的这一波攻击被艰难抵挡住,潮水一般的魔修暂且褪去。
李清鹤呛出一口血,将惯用的唐刀和鞭子收回乾坤袋,满面阴沉地往回走去。
事情远远没完,魔族的攻击明显在一波波增强,谁也不知,下一次,会否就是真正的灭顶之灾。
李清鹤心烦意乱,在注意到正前方过于熟悉的身影时,想再避开,已经来不及了。
问天剑尊商卿月正站在那里,周身是一片残缺不全的魔修尸体。
第37章
商卿月也看见了他:“清鹤?过来——师兄正担心你。”
这位剑尊寡言, 即使见到消失多日的师侄,脸上也没什么波动,能多说出几个字, 已然是与众不同的优待。
倒是他身侧, 有位眉眼温柔的女修, 见李清鹤一身的血,便把他叫到身边,纤手微扬,一层淡绿色的、细砂一般的微光笼罩住李清鹤周身, 一眨眼的功夫, 他身上所有深可见骨的伤口, 便都不见了。
李清鹤连忙行了个礼:“芮木医尊好。”
这位与商卿月一样,是大乘之境的尊者——天下医修之首, 空天药庐的掌门, 空仪檀。
昆仑与空天药庐的关系很好,或者不如说,整个修真界所有的宗门,最不愿意得罪的, 就是这个战斗力垫底的医修聚集地。
毕竟, 修行之路何其艰险,能有个交好的医修,能为问道之路增添许多保障。
连商卿月这样孤高自诩的剑修, 在空仪檀面前,都要尊敬三分。
毕竟他曾被对方救回一条命。
前几年问天剑尊突破大乘, 成就尊者之位的档口,由于剑意过于孤直,不为天道承认, 被降下了传说中的九霄天雷,险些憾然陨落。
那时,空仪檀已闭关多年不曾出手,昆仑派人去请了多次,始终只能吃到闭门羹。
李清鹤至今还记得,他当时得了讯,从不弃山回来时,整个昆仑愁云惨雾。
那时父亲也正闭关,一门上下六神无主,燕拂衣身为代掌教的大师兄,竟在危难时刻不见踪影。
最后,想来是他们昆仑气数未尽,燕庭霜竟侥幸找到了一株上古奇珍,“哭魂叶”,正是芮木医尊为调制新药,找寻多年的至宝。
这才叩开了山门,请得空仪檀相助。
商卿月那时伤得重,空仪檀救回他的命后,到终于康复,花了整整七七四十九日。
燕庭霜原本便因为寻找哭魂叶,去了半条命,可商卿月卧床不能动弹时,他仍是拖着自己也重伤的身体,日日近身照顾,从不假他人之手。
大概便是在那段时日中,师徒之间竟然暗生情愫,也是因此,剑峰诸人,从未对剑尊竟爱上自己的弟子这件事,有过一点错愕。
李清鹤从前就不喜欢燕庭霜,但哪怕只因这件事,也绝不会认为他配不上卿月师叔的感情。
他只是讶异,原来爱情这种东西还有这样的力量,能让如此自私的人都奋不顾身起来。
……
空仪檀对李清鹤微微颔首,又带着探究,往商卿月面上看去。
“问天君可知晓,我辈修行虽逆天而为,却也该顺应天道,因果报应一说,总不可不信。”
商卿月被她突然这样一说,有些错愕:“芮木君何意?”
空仪檀神色有些复杂,见他这样的反应,倒微微失笑了:“可能是我多事,想来问天君与徒儿之间的事,内中情由不可为外人道明,总有自己的考量。”
这是……在说他与庭霜的事。
商卿月神情微微一松,手指下意识拂过从不离身的剑柄,那上面缀着一颗莹润的碧绿翠珠,剑尊冷冷的脸上,甚至显出一丝不明显的温暖来。
“本座,”他垂了垂眼,道,“自是不会负他的。”
空仪檀的表情却更复杂了,她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
“你徒儿当时年少气盛,硬闯我山门,可也是救你心切,我作为外人,尚且不忍苛责……见他小小年纪血透重衣,深陷在太虚幻境之中,亦初心不改,甚至都有几分羡慕问天君了。”
商卿月嘴角微微勾起:“芮木君谬赞了。”
“可不知他究竟犯了什么错,”空仪檀轻声道,“竟至于被逐出师门呢?”
商卿月面上好容易柔和些许的线条骤然一僵。
他表情都很浅的,这突然的冷脸却在缺少起伏的面容上极深刻的表现出来,李清鹤站在旁边,连周身都是一冷。
可他心里更冷——芮木医尊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什么叫……
“医仙想必是记错了,”商卿月嘴角的曲度彻底消失,冷淡开了口,“犯错的是我的大弟子,当年——”
他的眉头深深皱了起来,在眉心形成一个纠结的“川”字,极为突兀地转移了话题。
“本座观方才魔族退走时的模样,魔尊很可能已经到了延宕川,医尊,待下一次御敌时,要多承您照顾。”
空仪檀眨了眨眼,她亦并非好打听的多事之人,便只柔婉一笑,顺着商卿月的话,商量起下一次的战阵布局来。
芮木医尊作为当世医修之手,出现在这种战场上,当然不可能只被剑尊占着,简单交流几句,她便又飘然而去。
碧绿色的疗愈灵力普渡整片战场,修士们的呻*吟声顿时减小不少,连皲裂染血的大地上,甚至都冒出一簇簇鲜嫩的小草。
李清鹤转过身来,却好像独处于那片阳春之外的严冬。
“师、师叔……”他的声音都在颤抖,甚至组织不起完整的句子,“她……”
商卿月扫他一眼,李清鹤被那一眼彻底冻住了,昆仑的两位尊者都从未这样看他。
铺天盖地的威压像是雪崩,他突然间意识到,为何从前燕拂衣挨训时,手指要在袖中紧握成拳,连颈侧都浮现出淡青的血管。
“清鹤,”商卿月说,“你父亲在找你。”
说完他也走了,就将李清鹤留在原地。
别吓唬自己。
李清鹤拼命想:燕拂衣和燕庭霜本就是孪生兄弟,又都拜在师叔门下,对外人来讲,未必能将他们分得那么清楚。
是芮木医尊记错了。
定是她记错了。
如若不然,他当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严丝合缝的记忆一旦被撬开一点微妙的、虚假的缝隙,铺天盖地的质疑和揣测便会如山崩地裂而来。
李清鹤不敢想,他生怕深想下去,自己所有的过往和骄傲,都会变成一场可笑的骗局。
第38章
燕拂衣没想到, 他小心地避开了昆仑熟识的所有人,却竟然也能好死不死,迎面就碰上了萧风。
明明延宕川那样大, 他在这里战斗那么久, 救了许多人, 都没见过被救下的人第二次。
当时燕拂衣正对战一只小山一样高的丑陋天魔,那天魔仗着元婴期的修为,在一群低等级的修士之间耀武扬威。
就像猫抓老鼠一样,魔气催生出一根根巨大的土柱, 尘土混着鲜红的血, 形成一种令人恶心的污浊颜色。
燕拂衣以剑意牵引天地灵气, 无形无质的能量仿佛聚成一柄巨型长剑,大道至简, 朝那天魔平平扫过去。
天魔发出一声怒吼, 尘土飞扬之间,在身前挡起密不透风的墙,剑光碰上去,没激起一点波澜似的, 仿佛没入其中消失了。
那张丑陋的脸上还没来得及浮现出得意, 就突然双眼爆突,一道蓝色血液从它喉咙上喷溅而出,像下了一场蓝色的雨。
仿佛有轻轻的“咔”的一声。
天魔的脑袋平平错了位, 顿了一下,从断裂的脖颈上轰然砸落下来。
地面上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叫, 疲于奔命的修士们拼命御起武器奔逃,哗啦啦落下的蓝血好像带有腐蚀性,就连品阶稍低点的法宝都会被融化。
燕拂衣轻轻皱眉, 御剑而上,剑光流转之间,欲要在天空撑起巨大的屏障。
可他心头悚然一凉,后心泛起针刺般的危机感。
燕拂衣豁然侧转,身形同时向后仰去,些许在打斗中挣脱束缚的发丝飘扬而起。
幽光一闪而过,削断长发后竟又回头,不依不饶地重新朝他刺过来。
燕拂衣眸中一冷,吾往湛然出鞘,不可逼视的银亮剑光轰然散开,那暗器没入剑光范围,便如冰消雪融,顷刻间不见了踪影。
燕拂衣直起身,望着身后似笑非笑的青年,声音沉冷:“萧风。”
萧风看着他,神情中非但没有被发现的惊惶,反倒露出一种仿佛是奇货可居般的、贪婪的欣喜。
“大师兄,别来无恙啊。”
【靠,他还敢冒头】李浮誉恶向胆边生,【捅死他!】
【不行】燕拂衣皱眉【此时仙魔交战,我们不能自相残杀】
那也是。
李浮誉也就是说说,萧风虽然讨厌,但着实还不能死——倒不是什么不能自相残杀的狗屁理由,主要是作为其中一位天命之子,他若死得太早,难保这世界不会崩。
可恶,真的很不公平啊!
燕拂衣决定贯彻系统前日教他的法子:不知道怎么应对的时候,就不要应对。
他准备转身。
“等等,大师兄,”萧风的声音竟还含笑,“小师兄很念着你呢,前日还拉我来找你,只是大师兄没有耐心,我俩赶到时,你竟就不告而别了。”
熟悉的刺痛甚至已经转变成麻木,燕拂衣一声不吭,加快了脚步。
对方却身形一闪,挡在他面前:“大师兄,你躲不过的——既已来了仙魔战场,这就是你的宿命。”
【屁话!】李浮誉高声喝道【别听他胡说,走走走!】
燕拂衣身形微凝,目光从远处回转到萧风身上。
他又察觉到那种微妙的、似乎有什么在暗中将一切推向深渊的力量。
“什么意思?”
萧风笑了。
“你就不好奇,当时你在扪心台受了天雷,我何必要浪费一颗九转大还丹救你吗?”
他这样一说,好像确实有这回事。
当时燕拂衣受伤太重,其实记忆并不清晰,他只记得在燕庭霜来之前,是有人在他床边,吵吵嚷嚷……却没有听清,也并不在意。
但那人走后,他的意识似乎是变得更清晰一点,才听得见李清鹤刻意传来的“密谋”,才能在燕庭霜对他做下那种事时,保持了一丝奇异的清醒。
但燕拂衣再傻,也不会相信萧风此举是出于好意,他只是微微一顿,便又不在意地举步前行。
不重要的人,不重要的事,都随他们去。
萧风脸上闪过一丝狰狞的阴翳,他平生最恨旁人轻视,而自始至终,在燕拂衣眼中,他似乎都只是在上蹿下跳,沐猴而冠。
不过是一个作为主角踏脚石的圣父工具人,他凭什么?
萧风瞥见远处的身影,突然说:“你十四岁时,在千机秘境中寻到一本剑法,一把命剑,命剑认主时,剑意大盛,秘境崩塌,承托它们的石台碎成千片,你出得秘境之后,用那石台的碎片,融入心血,炼得十九颗碧玉翠珠。”
燕拂衣的脚步豁然顿住。
萧风加快语速:“那翠珠虽属天阶,却半分灵力也无,你不知其作用,只当能凝心净神,有助修炼,便将其串成两条手串,其中一条送给了……”
萧风没有说完,因为燕拂衣只在他眨眼的片刻间便身形闪动,瘦长冰凉的手指扼住他的咽喉,将他拉扯到极近的地方。
萧风根本喘不过气,可他看着那双漆黑的眸子里闪动的水光,感到一阵扭曲的快意。
“你——”怎会知晓……
“燕拂衣——!”
澎湃浩瀚的灵力轰然袭来,燕拂衣心头巨震,飞快向后退去,他清瘦的身影在空中像一根轻飘飘的羽毛,向后弯折到不可思议的角度,极重的攻击擦着面门呼啸而去。
“孽障!”李安世见他竟然避过,眼中闪过一丝惊色,依然怒不可遏,“你又想对同门师弟做什么!”
萧风极快地掩住面上得色,连忙上前行礼:“掌门息怒,我与大师兄只是偶偶然相遇,正在叙旧……”
“你不用替他掩盖。”李安世脸色阴沉地抬起手掌,一台等比例缩小的古琴浮现出来,一簇簇琴弦开始环绕四周,仿佛拧成的森白骨鞭。
那个……他记忆中从小就令人厌恶的孩子,仍是一副黑漆漆的丧气模样,面容不曾与燕然师妹有半分相像,想来是像他那个肮脏的魔修爹的。
“燕拂衣,你暗中潜入延宕川,戕害同门,是不是心中有怨,要破坏仙门大计!”
“连日来魔族对我们的部署都似早有预料,是不是你传递了消息!”
灵蛇一般的琴弦便要缠上青年静立的手脚,李安世提高了声音:“说话!”
此时仗还在打,这一处的混乱没有对整个战场产生什么影响,每个人都疲于保住自己的命,或与敌人杀红了眼,没人有空管别人的闲事。
燕拂衣方才救下的那些修士,也被迫卷入了另一轮激烈的厮杀中去。
李浮誉咬牙切齿:【这糟老头子……快快快跑!】
但哪里跑得了。
燕拂衣就算再是天才,在岁月带来的绝对力量差距面前,也似乎没有一点逃出生天的机会。
李浮誉知道这点,匆匆跟在父亲身后跑来的李清鹤,也知道这点。
琴弦毫不留情地缠上黑袍下的手腕,燕拂衣有些吃痛,那锋刃一样的丝线割进皮肉,猛地将他的手臂拉起,就好像束缚一个待审判的囚犯。
“掌门……”萧风假惺惺地劝道,“未必是大师兄,方才我来时,还见他救助其他仙门的道友……”
李安世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他,他一步步走进燕拂衣,眼睛像鹰隼盯住猎物。
萧风的话落在空处,他和缓的面容一僵,慢慢垂下了手。
“父、父亲,”李清鹤也上前一步,试图拉住李安世的手臂,“眼下还是打退魔族为要,燕拂衣他,他可以容后再审。”
李清鹤眼睛也看着燕拂衣,眼神却早非从前燃烧着复仇火焰的坚定,他的目光落在那节被迫露出的、开始淌血的腕骨,突然发现,燕拂衣比记忆中又瘦了好多。
从前兄长便总说他瘦得让人心疼,若是看到他如今的模样,恐怕是要气炸了肺。
李清鹤没注意到自己又在走神,在这时时充满危险的战场上,他总一想到燕拂衣便心神不定,早些时候也是因此,平白受了许多伤。
从刚拜入金霞真人门下时起,师尊第一次考校他,便一眼看出他心志不坚,如枝上桃夭,虽灼灼其华,却随风而落,根如浮萍。
李清鹤暗中听到过,清风私下与清来吐槽,这个“冒牌的小师兄”整个一空中楼阁,修炼速度是不慢,但恐怕也走不远。
李清鹤向来最心高气傲,即使他最先不屑于顶替燕拂衣,也因此更怀恨在心,生出一股“我凭什么不如他”的怒气,决心先将这事瞒下来,证明自己绝不比谁差。
可如今……
李安世像是打定了主意,他一把挥开儿子拉住自己的手,手指如鹰爪勾起,便要用力。
李清鹤脱口而出:“父亲住手……!我师尊、不弃山在找他!谢真人他们一直在找的,可能就是燕拂衣!”
那双让他心惊胆战的、凝聚着巨大杀气的手,终于微微一顿。
“你说什么?”
就在这时,原本便充斥着冲天血气的战场,突然整个激烈地震动起来。
每个人都能感到脚下的大地摇晃,就像深深的地脉中藏着什么巨大的怪兽,正要破土而出。
生死搏杀的魔族与修士竟不约而同地停了手,原本还散发着微弱光芒的太阳骤然被遮住,远处的群山之间,突兀地弥漫起一阵黑紫色的浓雾。
有的修士眼尖,远远望去,隐约能看到那片铺天盖地的浓雾,究竟是什么组成的。
惊呼声开始由远及近,此起彼伏地响起来。
——那是一片由色泽诡异的骨骸组成的,极为细密的尸潮。
每一具尸骨,都远远地,散发着至少金丹以上的气息。
第39章
天地若崩塌, 走向人类的终末,会是怎样一副情景?
生长于后魔族时代的这一辈修士们,似乎从未思考过这样的问题。
他们之中最为年长者, 寿命亦不过千年之数, 当年魔族被封印之前的世界, 于他们而言,已然遥远得好像是幻觉——更不用说在幼年时期所见的天地,与后来成为其能通天彻地的尊者时,总不一样。
但万里延宕川中, 从每一个自诩正道的修士心中生出的绝望, 又好像是一样的。
那仿佛是一种无从抗拒的深刻烙印, 每个人在看清那不可胜数的高阶魔修,在看到不使用任何法器, 腾云驾雾于万丈高空之中的魔尊时, 心中仿佛都同时响起两个字:
完了。
那传说中的魔尊站在黑雾的最中央,他身后漂浮的,是一辆无以形容其华贵的车辇,用以拉车的, 是气息根本不弱于妖尊的巨大骨龙。
七大护法分列两侧, 身后蒸腾着寓及尊者的庞然法相,其状或狰狞令人生惧,或梦幻勾人恍惚……似乎连看一眼, 都会收摄了凡人的魂魄。
整片大地都在颤抖,就好像连天地, 都在为那修为至高的方外之数摇摇战栗,金丹之下的修士根本连站都站不稳,脚下坚实的土地似乎一瞬间化为泥沼, 在人倒下时便毫不留情地将之吞噬,连骨头渣滓都不剩下。
而现在的人们还没有发现,每被这样吞噬一个人,那密密麻麻到好似浓雾的大军中,便又会多出一具黑紫的残破尸骨。
魔尊开口说话了。
他的声音竟悦耳、柔和,堪称彬彬有礼,却令听者生畏,不由自主便想要臣服。
“诸界——”那声音无比清晰地响彻在每个人的神魂里,“请你们,主动献出守夜人。”
这话说给每个人听见,但其实普通人并听不懂,终究只有站在顶端的那几个人心里明白。
魔尊抬手,无人见他如何施用魔力,仍在战场的每个魔修身上便突然冒出红光来。
左近的修士们下意识退一步,眼睁睁看着他们的对手喘着粗气,重新抬起头来,眼中充斥了令人畏惧的战意。
只得一秒的寂静,下一刻,比方才更激烈百倍的厮杀,猛地开始了。
可天空中那一大片魔雾甚至都还没有动,大家听见魔尊轻笑,似乎很愉悦,那种仿佛来自另一个位面的威压,让人甚至生不出反抗的念头。
所有人都感觉得到,就好像只要那站在顶端的“神明”意动,便能诛杀任何人,像碾死一只蝼蚁。
“谢陵阳,”魔尊就这样在震天厮杀声中懒散地道,“你知道本尊要的是什么——本尊,只再等你一日。”
“或看看这一界的修者,还能撑上几日。”
千万道茫然无措的目光开始漫无目的地搜索起来,听见那些话的人们,相比起努力抗击不可能战胜的敌人,不由自主地便倒向被诱导的,似乎更轻易的路。
“守夜人”是谁?
不弃山掌门谢陵阳,到底隐瞒了什么?
“休得妖言惑众!”
谢陵阳的声音是伴随震天动地的钟声响起的,那钟声不少人在前日听过——便如那时一般,声纹阵入心神时,仿佛灵台一扫而净,蚕食心智的魑魅魍魉被驱逐一空。
恐惧虽未消失,可头顶高空之中,己方尊者的十道法相亦横空而起,名满天下的陵阳真人为首,拂尘虚抬,满目慈悲。
“相阳秋,你谋划千年,欲要崩毁这一方世界,成就无上神道——上仙们早有布置,吾等即使赴汤蹈火,也绝不让你得逞!”
“不弃山所属听令,布天绝紫岳阵!”
谢陵阳声音未落,其余四名不弃山的尊者已以他为中心,闪现至各自相位,分散战场各处的诸弟子也凌空而起,大阵转眼结成,一道刺目金光似乎从天外劈开重重魔障而来,虚空中浮现出一盘金灿灿的太极图,仿佛一面盾牌,顶天立地地横亘在仙魔两道正中间。
谢陵阳拿起罗盘,喷出一口鲜血,将那染血的法器猛朝空中扬起,清喝道:“破!”
不必有人解释,所有在场的仙门修士,在同一时间感受到了阵法的作用。
他们眼中的世界豁然开朗,诸峰苍翠、灵台明澈,方才实力骤然提升而疲于应付的敌人也变得缓慢起来,似乎有人在识海中念诵祝祷,生生拔高一个小境界!
天空中骤然聚起无数流云,金紫电光在其中耀耀地闪——是劫雷!
有太多人在阵中突破了瓶颈,千万人在此刻同时渡劫!
魔族大护法的神色一变:“这老牛鼻子——如此狡猾!”
劫雷是天地间极正极烈的能量,相比于修士,生于幽渊的魔族们更惧雷火,不弃山的大阵一举数得,竟连消带打,破去了即将倾覆的死局!
相阳秋却连眼睛都没有抬一下。
“百里神,你们去,试试手。”
大护法响声应是:“遵命!”
震耳欲聋的轰轰雷响之中,这场似欲将天地化为熔炉的大战,正式拉开帷幕。
……
事实证明,如今仙门中人竟比魔尊预料的强些,他们撑了不止一日。
但很可惜,也强不到太多。
商卿月将长剑舞得密不透风,一边与魔族那第五护法破房山打斗,素来淡然无波的心境,却一阵比一阵急躁。
他还没找到燕庭霜。
如此危险的战场,庭霜没有他的护持,去了哪里?
战场太乱了,乱到即使是高高在天上的尊者,也没法总览到每一处角落,更别说修士们战斗时情况瞬息万变,商卿月只能分辨出最激烈的几处战团——是两边的尊者在交手,他们人数几乎相当,仙门略胜一筹,可魔族打起来悍不畏死,后面还有个魔尊虎视眈眈,竟也没占到多大的胜算。
随着时间慢慢推移,就似眼睁睁看着大厦将倾,以商卿月的境界看得出来,事情正在往不可挽回的失败滑去。
受伤陨落的修士们越来越多,鲜红的血将延宕川下的土地都染成赤色,魔尊的尸骨大军还在不断增加——他们现在所做的一切,都好似是蜉蝣在夕照到来之前的挣扎,除了拖延一点末日的时间外,没有任何意义。
怎么可能呢……
这位如今最年轻的尊者,九州剑修共同的偶像,竟有些茫然了。
天地茫茫生万物,苍生浮沉近万年,怎么可能就这样突然的,迎来灭顶之灾?
为何此界诞生的最强者,竟偏偏是魔,而仙门最后的指望——那位不弃山的玄机老祖,竟到了此时,仍未曾醒来?
难道这便是命运与神谕,就连神明,也抛弃这一方世界了吗?
面前重锤呼啸而至,商卿月猛地醒神,险而又险地侧身避过,剑尖斜里一刺,对面那身材庞大的魔族发出一声疼痛的怒吼,身躯竟迎风似的,又生生涨大两倍!
身后传来一声惊呼:“师尊!”
商卿月猛然一惊,可他手中的剑一时反倒握得更紧,整个人像一阵飘忽的疾风,合身扑到那魔族怀里!
“嗤”的一声。
破房山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吼叫,他被雪亮的剑光一晃,竟门户大开,重锤回收也堪堪只能护住心脏,却被那剑修生生刺穿了一只眼!
商卿月正待乘胜追击,眼前却突然一花,那魔族原本庞大的身影连天空都能挡住,可在瞬间竟化作一蓬黑紫的雾气,竟凭空消失了!
商卿月若有所感,猛然抬头。
遥远的天际,魔尊方优雅地落下一只手,在他脚边,差点丢掉命的手下哀嚎翻滚着,被几位医者围拢起来,治疗的光束已然落在身上。
商卿月懵然:不说没有传送阵,自破房山陡然落在下风,到他被隔空拽走,最多不超过一息的工夫——这是什么手法!?
“师尊,救我!”
燕庭霜凄厉的声音再次响起,商卿月忙转身回剑,小弟子正与萧风一处,两人被一个元婴期的天魔追杀,狼狈不堪。
商卿月一剑结果了那天魔,用力将徒儿揽进怀里。
“师尊!”萧风重重喘息着,眼中透着猩红,“燕拂衣——那魔尊要找的人,是燕拂衣!”
什……
说来也巧,正在此时,他们另侧一只高大的天魔轰然倒下,蓝色血液喷洒漫天,它身后的修士却没能躲开,被那烧灼的液体溅上苍白的脸颊。
……一张,他们都再熟悉不过的脸。
燕拂衣的目光也死死钉在萧风身上,他全身浴血,握着剑的手都在止不住地颤抖——那是太过与太久的精疲力尽带来的、无法控制的生理*反应。
可他竟像毫无所觉,一双漆黑的眼睛落向萧风的方向,浅色的唇张合了一下。
战场太吵了,商卿月没听到他的声音。
可他看得出,燕拂衣问的,是他也在想的那句话。
“你说什么?”
可他们都没能等到回答,延宕川的每个人,都在此时听到一声仿佛将天地间风声尽皆席卷的长啸,天色在一瞬间完全暗了下来。
——是始终围绕在魔尊身边的骸骨大军。
他们在同一时刻倾巢而出,遮天蔽日,化作一片夹胁死亡的稠密剑雨,朝强弩之末的修士们落了下来。
第40章
一切都发生得太乱、太快、太无法应对了。
就好像世界都被静了音, 方才还能负隅顽抗的仙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溃败下来,就好像他们竭力苦战的一天一夜,都只是魔尊高抬贵手之下, 放任的观赏性游戏。
先是低阶的小修士, 然后是各宗长老、甚至成名已久的各方大能……从空中压下的黑紫战阵像一堵来自天外的, 绞杀万物的墙。
远远望去,只要有人或者妖动作稍慢,被那“墙”沾到一点,好好的身躯便会化作一蓬刺眼的黑雾——连血色都看不见的, 直接消失得无影无踪。
“墙就这么”缓慢而坚定地, 收割着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所有人都在惊慌失措地四散奔逃, 许多人在尖叫。
似乎还有人……可能是不弃山的长老们,在竭力维持秩序、救助同道, 但这种力量太微小了, 仍不断有新的惨剧上演,放眼望去,到处都是死亡。
溃败的仙门,就像是在一个最寻常的午后, 那片因为不够好运, 而突然被蝗虫过境的麦田。
商卿月竭力护着燕庭霜,在密不透风的魔族中杀出一条血路。
以他尊者的能力,在这种混乱中护住一个人还不算太过困难, 甚至还有余力照看一下紧跟着的萧风。
庭霜没有经历过这个,在他怀中瑟瑟发抖, 脸色惨白,商卿月能感觉到他的体温,简直像是一块冰雕。
问天剑尊不愿意承认, 可连他自己的手也在颤抖。
这太可怕了,没有人能有足够强硬的心理素质,面对这种一边倒的屠杀。
本能生出的自顾不暇的自私、对大局无能为力的愧疚,这一切比刀子刺入皮肉更加血淋淋的,硬生生将每个人最丑恶的一面撕扯开来,给他们自己看。
心怀苍生的问天剑尊在逃命时,心有偏私,再没能护住第三个人;
满口礼教的灵音法尊更是卑劣,慌不择路时,甚至会躲在弟子身后;
金尊玉贵的妖族少主又被打落泥里,甚至现出了原型,仓皇逃窜……
反倒是那些平日里极不起眼,被宗门当做燃料的小修士们,或许为袍泽舍生取义,或许竭尽生命互相帮助……他们仍在最不起眼的地方,却在某个人心里,绽放出独一无二的光彩。
生死面前,所有往日似乎不可跨越的“阶级”,都变得那么平等。
燕拂衣看向人间的最后一眼,便是这样一副仿佛是末日,又简直比末日更令人绝望的情景。
他很缓慢地,眨了一下眼。
有一柄剑,从他的后心正中刺穿了身体,仍在跳动的心脏甚至能感觉到剑锋的森寒,能感受到汩汩的热血,正从锋刃破开的口子里缓缓流淌出去,就像一只破掉的酒囊,正不可挽回地流尽了珍贵的酒浆。
可燕拂衣都不觉得痛,那并不痛,那是很干净、很精准的一剑,若他丹田气海仍在,便正好被这一剑挑破刺穿,碎了什么元婴或者金丹——作为修士来说,必死无疑。
但真可笑,他不是普通的修士,丹田空空,无甚可碎。
因此他只是动弹不得,就像一只被细针刺在木板上的蝴蝶。
那一剑刺来时适逢骸骨战阵开始降落,整条延宕川中散落的兵器被大阵吸引,蓦然浮空,或许只是不凑巧,在归阵的路上,会刺穿许多挡路的身躯。
那太突然,许多人都来不及反应,如若足够幸运,身边有能拉一把的友人,倒或许能逃过一劫。
可他没有的。
燕拂衣都并不感到诧异,似乎他很早以前,便该足够清晰地认识到这一点:
反正这一方世界,会在乎他的人,已经没有了。
他只是,只是有那么一点点没能想到:对他不好的人,是对所有人都不好。
莫论如何装得心怀天下,在考验真正来临时,除了自己,他们谁都不救。
所以不是他还不够好。
只是他们不好。
……
商卿月在逃出尸骸战阵的攻击范围、逃至山巅上时,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那时他刚里里外外检查过燕庭霜,确定年轻的爱人除了一点皮外伤外,只是受了点惊吓,刚刚松了一口气。
然后片刻前的画面,就突兀地闪现在他脑海里。
那一路上濒死极危的道友、痛苦求救的后辈……曾立志要拯救的“苍生”,在那一时一刻中,都变成了逃命路上碍事的阻拦,他甚至都不确定,自己利落挥剑斩开的血路中,是否真的全都属于魔族。
怎会……
可举目望去,万里长川都变成了翻腾的血海,大厦将倾,再无人有力回天。
商卿月闭上了眼。
魔尊的尸骸大阵马上就要落到川底,所有仍被困在战场的人已然避无可避……一切都完了。
“师尊……”燕庭霜颤抖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那、那是什么?”
与他的声音同时出现的,是一种商卿月从未感受过的、拥有过于澎湃的生机的力量,其凌然犹如孤峰皓月,其博大又如同广纳乾坤。
一层淡淡的、仿佛是月色的光华,似乎从山巅上的九观树开始,以惊人的速度蔓延,像一层薄纱,覆盖向整片战场。
谢陵阳急促的声音再一次伴随钟声响起:
“所有人——快退!退回来!!”
“是九观圣封!魔族突破不了的,快退回封界!”
那是什么?
方才拼死逃到山崖上的人们愣愣的。
那一片光华从他们身后而起,如同天降的帷幕,生生拦阻在杀人的“魔墙”之下。
数不清的濒死的修士们顿了一瞬,便如同突然间逃过捕捞网的大群鱼儿,挨挨挤挤地、仓皇失措地朝后方逃来。
商卿月知道那是什么,他感到一阵眩晕。
虽然千年以来,大轮明王阵的守阵人一直都是不弃山,可身为尊者,总会知道一点普通人无法触及的秘辛。
传言千年之前,十二金仙以身封印魔尊时,已有擅天衍者推算出,日后必然另有大劫。
魔尊无法被彻底消灭,他会再出现——彼时金仙沉眠,这距离破碎虚空只剩最后一步的妖魔,当世再无人能阻他的脚步。
但大道五十,天衍四九,总有一线生机。
每一方世界的天道,为避免被心术不正的大能力者崩碎为登天梯的命运,在大劫将至的关口,会为自己设出一位“守夜人”。
守夜人道心不灭,则此方天道永存。
没人知道守夜人是谁,也没人敢保证他有多么坚固的道心——一旦此人被魔族所掳,举世危矣。
按理说,仙门只要倾力守护守夜人,便似乎拿住了魔尊的命脉。
可说来容易,煌煌千年,茫茫人海,无人知晓守夜人将诞生在何时何地。
甚至都不能大张旗鼓找寻——魔尊手眼通天,那反倒可能给他指明了方向。
最后,金仙之首谢九观以身入局,燃烧本源化为守阵巨树,若守夜人一旦被掳,剑仙魂魄便会化为九观圣封,护住人类最后一点缥缈的生机。
从此万里延宕川,许出不许进,若九观树不倒,尚可使人间苟延残喘,或许百年安宁。
可是……
这是最不得已的办法。
九观圣封的出现,意味着人类,包括妖这两族,已然失去文明的守夜人,进入到背水一战的……最后一百年。
商卿月后背上突然升起一股透入骨髓的凉气,片刻前萧风的声音再次在他耳边炸响。
“魔尊要找的人,是燕拂衣!”
商卿月的目光有些缓慢地回转过来,明明已知结果,却还是迟疑地向燕庭霜和萧风身后看去。
……那燕拂衣呢?
刚才事出仓促,他一路上只顾着护住燕庭霜赶紧逃,原来燕拂衣,竟然没有跟上来吗?
“庭霜……”商卿月下意识地看向小弟子,燕庭霜心肠柔软,一向最是护着他那兄长,“你哥哥呢?”
燕庭霜一愣。
他才刚刚从极度惊吓中缓过来,甚至还窝在师尊怀中止不住地抖,手脚都冰凉,还正想借此好好撒撒娇。
商卿月这样一问,却让他猛然间怔住,片刻前的一幕幕开始充斥复苏的脑海。
燕庭霜苍白着脸,突然间才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确实,确实可能有那么一瞬间,想过要燕拂衣死。
但当这件事真正有可能已经发生的时候,他却蓦然被巨大的恐慌击中了。
燕拂衣……怎么可能死呢?
那他以后……他以后要怎么办?
相比起可能会有的、少得可怜的悲伤,最先充斥在燕庭霜心里的,确实是几乎无法抑制的恐惧。
他在一瞬间里转过太多念头——能把挖灵根的事完全掩盖的窃喜,反倒只闪过了短短一瞬。
其实燕庭霜心里对这件事,即使他自己不愿承认,也总有一丝有恃无恐在。
他对于燕拂衣,就总是这么有恃无恐。
燕拂衣会竭尽所能护着他——这是个永远不会改变的“基础设定”,不容怀疑,不会改变,他再怎么任性自私都没关系,因为那个人傻傻的,就总会护在他身前。
可是那个人,怎么会……就不见了?
那以后怎么办,难道能指望商卿月吗?
燕庭霜抬眼,对上他师尊黑沉沉的眼,突然间一哆嗦。
萧风怎么说来着?魔尊要找的人……是燕拂衣。
也就是说,不弃山陵阳真人前日将各掌门留下,说要寻找的那位“守夜人”。是燕拂衣。
燕庭霜不知这其中的故旧渊源,但趋利避害的本能,让他能看得出所谓“守夜人”的重要性。
更能够非常清晰地意识到一点:
延宕川这一战后,最后侥幸存活的仙门之中,正急需一只替罪羊。
那么对关乎生死存亡的守夜人——燕拂衣的见死不救,将会变成一项多可怕的新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