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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的是那件事。

燕拂衣沉默了一下,才记起关于强夺根骨的密谋,之所以传进自己的耳朵,是李清鹤刻意让他听到,燕庭霜并不知情。

可也曾是亲人,燕庭霜到底是怎么就可以做到,在做下那样的事情之后,还与他撒娇卖乖,扮出受害者的模样?

或许是燕拂衣始终没有说话的态度,又或许是他眼中从未见过的陌生的冷漠,让燕庭霜终于结结巴巴地停下来,几乎维持不住落泪的可怜表情。

本能的心虚和不满交织着,竟转化为一种被惯坏的愤懑。

燕拂衣从什么时候起,也变得这样小气?

燕拂衣看样子确实受了不少苦,扪心台的天雷看着都令人心惊,可这关他什么事,作为弟弟,他只不过是没有替他求情。

——燕拂衣自己做了那些事,还不知悔改,给师门惹了多大的麻烦,甚至波及了剑峰的声名,他就不会反思一下吗?

他怎么好意思,如今还摆出受害者的态度,莫非在他心里,这一切都是别人的错,就他纯洁无瑕?

燕庭霜的手指藏在袖子里,愤愤地掐着,心想,燕拂衣总是这么不知好歹。

从前小时候,他害死了母亲——掌门和师尊都知道是他的错,他自己也承认了,可在这件事上,对于遭受无妄之灾的自己,他竟从始至终都没有过正式的道歉。

甚至到了师门,燕拂衣也只顾自己修炼,只顾自己去讨好掌门的两位公子,却不知多帮着自己根骨受损的弟弟提升修为,让他当年在那些该死的天才们面前,如此黯然失色。

从小到大,燕拂衣欠他的太多了!

燕庭霜回想着这些事,原本就不多的愧疚早就消失了——毕竟燕拂衣确实仍活着。他只是心里忐忑,记挂着还有位不弃山的真人可能想收燕拂衣为徒,生怕燕拂衣真的拜师成功,万一牵扯出自己做的事,恐怕说不清楚。

那些不相干的人,哪里能切身体会他的苦楚呢。

再说,修炼时,近来总发生些奇怪的事,燕庭霜疑心与燕拂衣的根骨有关,又不敢有任何人商量,他本能地想同燕拂衣求助,让他帮自己想想办法。

暗暗告诫自己要忍耐,努力又挂上从前哥哥最喜欢的,舒朗灿烂的笑容。

可他对上燕拂衣的视线,突然间就破防了。

燕拂衣从没有以这样的目光看过他!

从前他的眼睛里,在面对自己时,总是带着深深的关切,还有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脆弱——燕庭霜从来都很清楚,那是对他时才独有的,或许连燕拂衣自己都不清楚,他没能保护母亲,便曾是那样愿意以生命来守护弟弟,以至于到了无时无刻不在自我伤害的地步。

燕庭霜看得清楚,他知道自己的地位,连那个早死鬼李浮誉都比不了,燕拂衣时刻愿意为他去死。

他感到痛快极了。

那是种绝对居于上位的把握,让他可以肆无忌惮地对燕拂衣为所欲为。

可是现在,那种可以在他指掌之中,肆意揉捏的脆弱,竟然消失了!

燕拂衣看着他,竟像在看一个毫无特别之处的陌生人。

他怎么敢!

等等……猜测像一盆冰水,将燕庭霜从头淋到脚,他想,莫非燕拂衣,已经知道自己做的事了?

不、不可能的,不要自己吓自己,没有修士能坦然接受这样的深仇大恨,就连号称倾心相许的道侣,相互之间也会为了修炼资源反目,更不要说赖以为生的灵脉根骨,那是不死不休的仇恨。

若是燕拂衣知道,早就扑上来要他的命了。

定是他多想了,近来修炼虽然进展神速,可或许是灵根外来的缘故,总容易多思多虑,夜晚也总做噩梦,师尊都说他修炼太过辛苦,清减了不少。

不会有人知道这件事的。

只要……只要燕拂衣死掉,不会有人知道他失去根骨,更不会有人联想到自己身上,所有的问题,就都可以迎刃而解了!

“哥哥!”燕庭霜抓住燕拂衣的手神经质地用力,“师尊……师尊要见你,跟我回去!”

燕拂衣一愣。

“师尊?”他重复道,“师尊不是已经昭告天下,不认我这个徒弟了吗?”

与昆仑道宗的通缉令一并发布的,还有问天剑尊用词严厉的饬令,自述师道有亏,竟教出大逆不道的孽徒,从此恩断义绝,必无偏私。

端的正大光明。

“怎,怎么会呢,”燕庭霜说,“师尊是一时盛怒,可我替你求了情——对,清鹤师弟说,你不是还曾暗中布下九幽七星阵,试图弥补对浮誉师兄铸下的大错吗?师尊与掌门去那里看过,可能是有挽救之法,要与你商讨。”

燕庭霜越说越冷静,他了解燕拂衣的,不论燕拂衣受了什么刺激,不论他怎么变,对他说有关李浮誉的事,总能轻易击破他的防线。

李清鹤是有多蠢,能相信是燕拂衣害死了他兄长。

燕庭霜无数次都对那位师弟的智商嗤之以鼻,李清鹤能拜入不弃山,无非是仗着他宗主之子的身份,还有机缘巧合、刻意相让。

若换了他,定不会被那种错漏百出的谎言蒙蔽,让自己的一腔仇恨,白白为他人做了嫁衣。

第28章

【不要去】李浮誉咬牙切齿, 【他在骗你】

燕拂衣说:【我知道】

他又说:【可我想去】

【你不想】李浮誉恶声恶气,【我是你的系统——还记得你想让我帮你,就得做我给的主线任务吗?现在, 向后转, 齐步走】

燕拂衣垂下眼睛, 他的睫毛在微微颤抖,昭示着不再冷静的心境。

根本像是有只长着尖锐指爪的手,握住他的心脏来回揉掐,血流一时间都在心室中乱窜, 指尖掠过僵冷的酸麻。

可他还是一步一步, 幅度很小地向后退, 一直到终于可以重新呼吸的时候,便决然转身, 向后走去。

如果一定要选, 他当然还是……更愿意相信李兄的。

燕庭霜不可置信地看着燕拂衣的背影,咬咬牙,就要追上去。

“站住!”燕庭霜喊道,“你不想知道, 师兄到底是怎么死的吗?”

有些因为怕痛, 而被隐藏得过于妥帖的记忆,在受到呼唤的时候,反而会以迅捷得要命的速度跳出来。

燕拂衣的脚步又一顿, 他控制不了自己,即使不断自我告诫地深呼吸, 胸口依然闷得可怕,像陷进粘稠冰冷的泥沼里。

一些破碎的片段又不受控制地涌进脑海,他又听见震彻天地的雷响, 鼻端嗅到泥土被大雨淹没时的腥气,湿冷冰凉的手握着他的手腕……

那个声音说:“小月亮,不跟我……说声再见吗?”

【拂衣!】李浮誉断然清喝,【走!】

燕拂衣就像是一只被栓了线的木偶,被那喝令的声音震了一下,便忙不迭迈开脚步,跌跌撞撞地朝前走去。

他的动作一时也好像木偶似的,因为僵硬的关节而不协调,甚至有些滑稽。

身后竟有风声袭来,燕拂衣本能地纵起身法,闪躲的同时,吾往已经出鞘。

他这一路走来,途中一边苦练,一边救人,斩妖除魔不知凡几,新的战斗方法已经被刻印进肌肉记忆。

巨量的灵气在瞬间被吸入进纤细的人影,关口的空气霎时间都似空了一下,空中形成无形的、巨大的漩涡。

燕拂衣身形在空中一转,长剑反射出冰冷的白亮,那亮也刺进他黑沉沉的眼睛,凌空斩下!

剑方未至,凌利剑光扫过,燕庭霜白皙的脸上,竟已被刮出一道血痕。

可他神情竟也镇定,将手举着,掌心握着一串深碧色的念珠。

不能伤害燕庭霜的记忆,更是反复二十年,被深深拓进本能里的。

而且他手里拿着的,是……

燕拂衣的瞳孔骤然缩至针尖大小,狭长剑身上圆融流转的银光,突然间乱了。

他强行回收剑势,被粗暴打断的能量流动掀起更加愤怒的波涛,如同海浪汹涌地扑击回岩石,重重地打在胸口。

眼前炸开一片虚无的白,燕拂衣的意识在反噬巨大的疼痛中被骤然清空,他的身体都好像消失了,感觉是木偶被抽了支撑骨架的线,便散成可笑的一摊,七零八落地向下坠去。

……好像那一夜一样。

燕拂衣感受不到自己,更听不到外界的声音。他像在没有光亮的深海、或不可见底的深渊坠落,坠落。

那些零散的记忆碎片突然间连成了线,被刻意遗忘的东西竟被保存得如此鲜明,此时被翻出来,每一帧都亮得能将眼睛刺伤。

他在痛彻心扉的金丹劫之中,眼睁睁看着,师兄挡在前面,深黑浓郁的魔气从他胸口贯穿,将他整个人掀起,打落悬崖。

燕拂衣听不到自己当时的声音,但他觉得自己一定在喊,只是被巨大的雷声和雨声淹没了,他看着自己冲破那层劫雷的金光,毫不犹豫地追上去,试图抓住夜色中翩飞的衣角。

可他抓不住。

魔气在身后穷追不舍,尚未完全渡劫的燕拂衣身处天道保护之下,那魔气伤不到他,可仍有巨大的力量从身后撞击过来,打在他背上,燕拂衣毫不在意,他的精神凝成尖锥,视野无限收窄,全神贯注地盯住逐渐接近的那一点白。

靠近了。

他要能救下师兄了。

可速度为什么这么慢。

时间被无限拉长,风声也被拉长,身后黑紫色的能量像是藤蔓,要缠住他的手脚,减缓他的速度,侵入血脉,凝结出尖锐粘稠的绝望。

【你救不了他的】

那样像是直击灵魂的声音,无孔不入地回荡在燕拂衣的识海,声音悠远,威赫如同神仙箴言,却带着仿佛来自地狱的阴冷。

【你,谁都救不了】

【他们都是被你害死的】

不…

不……!

燕拂衣吐出一口血——不止血,刚刚凝成,表面依然覆盖着丝丝银雷的金丹,竟连同心头热血一起,被他生生剜了出来!

银白的神光笼罩在燕拂衣全身,他进入了完全不同的境界,连瞳孔都亮起白光,吾往被骤然灌注的巨大能量激得微微颤抖,被染着血的苍白指骨控制着,将悬浮的金丹一剑刺穿。

连方才劫雷都无法比拟的声响和强光猛地炸开,整座昆仑山似乎都震了一震,那魔气的触角竟也被炸散,燕拂衣的速度骤然加快,他猛冲过百米时空,一把抓住了李浮誉的手。

他们在空中坠落,而李浮誉毫无所觉,那张总是显得明亮华贵的脸也染着血,身体破败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可他抚摸着燕拂衣的脸,就好像受伤更重的,还是这个永远不懂得照顾自己的师弟。

“真的对不起……”李浮誉说,“可我——”

他后面说的话,燕拂衣听不清,他的耳中尖锐地覆盖着巨大的嗡鸣,眼前被白亮的光和水模糊,他都看不清师兄的口型。

“什么……”燕拂衣从没那么慌乱过,在空中扭转身体,把自己垫在下面,“师兄,抱紧我!”

砰地一声巨响。

他们重重地一同落在崖底,从那样高的地方摔下来,若不是修仙者强韧的身体,恐怕连巨石都会被摔得粉碎,燕拂衣头晕眼花,他眼前满是血,撑了几次才将自己撑起来,胡乱摸索着去找师兄的手。

“师兄……师兄,李浮誉!”

他摸到了,可那个人静静躺着,嘴角像是一如既往含着笑,眼中的光却在一点一点散去。

“小月亮,”李浮誉的声音低得像是气流,“不跟我……说声再见吗?”

昆仑从未下过那么大的雨。

李浮誉第一次,先松开了燕拂衣的手。

……

漆黑的冷焰就在那一片雨水中烧了起来,烧得燕拂衣骨头生疼,他有点疑惑,自己怎么还没被一并烧碎,化开在那场雨里,于是也就不会再痛。

他又感受到光,知道自己将要醒来。

不……

燕拂衣本能抗拒,他甚至很恐惧这件事,待在黑暗中虽然痛,但那仿佛就可以逃避什么,不用醒过来面对——

可记忆的闸门一旦开启,被刻意压制的画面便如洪水倾轧,一股脑全都涌出来。

那日燕拂衣醒来,还在悬崖之下,冰冷的大雨扑打在他身上,周围都是泥泞。

他在稠密的雨帘中看不清楚,但过于熟悉的身影站在一旁,将他与师兄的……师兄的……

是掌门站在那,将他与师兄隔开了。

“燕拂衣,”灵音法尊李安世微微俯身,瞳孔在深夜中像是妖异的漩涡,“是你——是你害死了我儿子。”

燕拂衣怔怔的,他像听不懂这句话,事实上,他整个人都像被令人窒息的东西浇筑封印了起来,脑中一片空白。

雨水从燕拂衣脸上滑过,突然间打了个哆嗦。

李安世声音轻柔,一字一句地,要把句子刻进燕拂衣的心里去:“是你害死了他。”

“是我……”燕拂衣便直起身,他整个人在微微颤抖,好像在极力抗拒什么东西,但他最终平静下来,扬起脸,神情孱弱,像是要碎掉了。

他低低地、顺从地重复道:“是我害死了他。”

……

燕拂衣猛地睁开眼。

窗外风雨呼啸,他躺在一间没有点灯的屋子,窗子没有关牢,早已被大风吹得开,打在墙壁上噼啪作响,冷风灌进来,凉得瘆人。

燕拂衣的头生疼,好像有人往他的颅骨中,插*入了烧红的烙铁,混乱破碎的画面疯狂地在脑中旋转,可他一个都看不清。

“拂衣,拂衣,”系统在叫他,“快醒醒,赶紧走,燕庭霜与萧风结了盟,他要请萧风来封印你的记忆!”

燕拂衣疑惑地喃喃:“我的……记忆?”

记忆又不是魔气,它铭刻在一个人的灵魂里,构成每个人最真实的一生,怎么能被封印?

李浮誉心急火燎:“别想了,没时间了,即使打得过萧风,可引来李安世就更完了,清醒一点,赶紧跑!”

燕拂衣的脑子仍一片混乱,他现在很难思考,但李兄既然这样说,他决定相信。

李兄从没有害过他。

燕拂衣忍痛跳下床,在落地时脚一软,险些跌在地上,似乎是系统又努力地做了什么,让他感受到的疼痛减轻了一点,燕拂衣定定神,以惊人的毅力撑住自己,往门口跑去。

他眼前模模糊糊的,找了两次才碰到门锁,灌了灵气去掰断,都来不及剔除干净其中夹杂的魔气。

但好在外面没有人,只有空寂的山风,雨水不断倒灌,好像天地都被浸在一场毁灭的洪水里。

燕拂衣若有所觉,他忽然转头,往遥远的方向看去,在天地的尽头,看到一棵仿佛通天彻地的大树。

大树一半枯萎,一半峥嵘。

是九观树。

燕庭霜把他带到了仙魔战场。

第29章

“父亲, ”李清鹤急匆匆地跑进大殿,“魔族那边,又提升对战规模了。”

这是一个看上去威严而高雅的厅堂, 装饰华丽中不乏文人清气, 非常符合各大仙门的身份。

如今坐在这里的, 不是雄距一方的宗门霸主,便是货真价实的尊者,九州身份最高的一群人,全部都集中在这里了。

除此之外, 还有他们的亲信和徒弟。

昆仑道宗拥有两位尊者, 在诸多同道之中地位超然, 如今不弃山的人没有出现,李安世便安安稳稳地坐在上首, 由他作为主持。

李清鹤刚从延宕川的前方战场回来, 他这样一说,大殿中被激起一丝微澜。

李安世皱眉,问:“如今投入到什么境界了?”

李清鹤神情凝重:“儿子惭愧,境界不够, 据守阵的长老探测, 应是金丹大圆满……甚至元婴。”

有人轻轻抽了口凉气。

千年前的仙魔大战,虽然成功将魔族全部封印,可也怕是伤了修真界的元气, 致使底层修士一年比一年难以修炼。

如今的修真界,两极分化严重, 大乘期的尊者加起来,虽能达到十余数,中坚力量却与此并不匹配。

练气, 筑基,金丹,元婴,化神,合体,大乘——尊者是金字塔尖,所有人都要仰望的存在,可九州何其大,而对于普通的小门派来说,一位金丹期的修士,便已经能开宗立派,传承道统。

元婴修士,便是在昆仑这样的庞然大宗,也已经能够身居长老之位。

这一次仙魔大战还没打到白热化的地步,两方始终守着分寸,那边魔尊从未出现过,几位护法也不曾露面,这边便与之相对,始终没有尊者亲临战斗,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平衡。

按照大多数上位者的想法来说,魔族出世已成定局,但左右也不过是要争夺资源,如果能这样拖下去,能在损失不太重大时签下什么条约,和平演进,是最好的。

但魔族率先派出元婴期的天魔,便将小打小闹的摩擦上升到了另一个境界。

商卿月冷声开口,声音如冰溅玉。

“我早先便说,魔族狼子野心,魔尊暴虐无道,断不可存侥幸共存之心,我辈修士,理当护持天下苍生!”

问天剑尊是天下第一的剑尊,战斗力极强,他开口自有分量,不少人都有些羞愧地低下头去。

可也有人反驳。

“问天君说得轻巧,”青山观观主赤松子摆了下拂尘,“我们虽然人多,但处于劣势,不说魔殿七大护法,各个都有不亚于大乘期修士的实力——便说魔尊,他实力深不可测,是当年与十二金仙抗衡的人物,问天君自问,打得过他吗?”

“就是,”有人小声附和,“说起来,怎么不见他的大弟子,叫……姓燕的那位,不是实力很强吗,在年轻一辈里挺有名,如今说不定都修到金丹了吧?”

“嘘,”又有人忙打断他,“你闭关闭傻了,前段时间昆仑的饬令没看见?”

窃窃私语越来越密:“据说是可能与魔修有染呢——不是我说,一个剑修心境被污染至此,当师尊的轻飘飘断绝个关系,便能独善其身吗?”

“嗐,一个弟子入魔,另一个弟子就那么养着,不结道侣,看着也不算炉鼎,我说,他们这些剑修啊……”

问天剑尊的目光如电,往出声那方向看去,那里响起轻微的瓷器打碎的声音,却没让他找到,究竟是何人开口。

剑尊清净无波的灵台,陡然升起一丝怒气。

燕拂衣,燕拂衣,从始至终,就是他搅得所有人不得安生。

连如今被逐出师门,还在往自己脸上抹黑。

问天剑尊没再说话,神情不虞,大殿中一时安静得落针可闻,尊者们皆老神在在,眼观鼻鼻观心地喝茶,即使战乱左近咫尺,也泼不灭他们看笑话的心情。

李安世眉头紧锁,三言两语与几位宗主商量好,让仙门这边也跟上魔族的战力,各门各派的元婴修士,即刻赶赴延宕川。

今天的金殿议事,也不欢而散。

议事的地方是属于昆仑的仙府,诸事议毕之后,其余宗门的人便各自散去,大殿中很快只留下昆仑的人。

商卿月轻阖眼帘,眼角瞟见了刚从殿外溜进来的两个徒弟。

看见燕庭霜,他的神情稍松,连带着对他身后的萧风都顺眼了不少。

庭霜与他那兄长是很不一样的,温柔体贴,又从不争不抢,说话做事都如徐徐春风,不像燕拂衣,面相便始终带三分锋利的孤郁。

新近收的萧风也好,这少年虽出身寒微,但性情坚忍,胸怀广阔,若说能担得起剑峰门风的,也该是他才是。

商卿月其实一直都很看不惯燕拂衣,头次见面时,谈及燕然师妹的死,小小的庭霜还想替兄长掩盖,可燕拂衣自己竟毫无愧疚之色,只是定定地看着孪生弟弟,垂了垂眼。

他后来认了错,可却仿佛根本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倒像是别人对他做了什么。

庭霜自小体弱多病,天赋也并不算好,但修炼总是那么刻苦,寒来暑往的从不懈怠,看着都让人心疼。

燕拂衣呢,空有一身剑骨,却心思深重,惦念凡尘俗事,商卿月甚至还记得,自己有次心血来潮,想去看看徒弟们修炼——就那么一次,便见大弟子仗着天赋荒废修习,在后山躲懒。

他训斥了燕拂衣,燕拂衣竟还意欲狡辩,商卿月最烦这个,罚他禁闭反省,一月不得出关。

不像庭霜即使有时委屈,都只会默默吞下,柔柔地认错。

商卿月回忆着这些事,心里烦躁,想燕拂衣始终就是这样,做错了不敢承认,仿佛全世界都欠他,实在不像个剑修。

明明一母同胞,两个人怎么就能相差到这种地步。

不知为何,商卿月脑中突然浮现出燕拂衣那双眼睛。

是那日在扪心台——那竟是他最后一次见到这个孽徒,天雷之下,他们曾经目光相对。

燕拂衣定然极痛的,天雷之刑,许多修行百年的修士都熬不过,可他身躯颤抖着,汗水完全将眼睫沾湿,那双看向师尊的眼睛,却竟像无悲无喜,没有一丝……商卿月以为会有的委屈。

商卿月突然想,他的眼睛很像燕然。

若论长相轮廓,明明是庭霜与师妹更为相似,可不知为什么,这个念头在他心中挥之不去——燕拂衣的眼睛,很像他的母亲。

不要再想了。

他告诫自己,你已经有了庭霜,不该再困于过去的执念的。

燕拂衣已经被赶出师门,他也早该……放自己一马,离开那个天雷密布、充斥着血和泪的扪心台。

金殿逐渐恢复平静,不论外面如何乱,昆仑道宗自己关起门来,总是自己一家人的事。

李清鹤转过头,他脸上还有些战场带下的血尘,衬得容得愈发艳丽。

“小师兄,你与萧风去哪儿了?”

燕庭霜突然被点到,吓了一跳,嗫嚅着说:“我与萧风……有些庶务商量,是剑峰的事,小师弟也感兴趣吗?”

李安世皱眉:“大敌当前,门派里那些杂事,都可以放放,你们也学学清鹤,总不能一直躲在后面,不上战场。”

“是,弟子知道了,”燕庭霜很温柔地应着,像是羞愧地垂下了头,“从前是……是哥哥把持这些事,我实在不熟悉,才耽误了时间……”

“好了,”商卿月说,“也不怪你。”

李安世摇摇头。

他总觉得,卿月师弟太纵着门下的弟子,燕庭霜性情软弱,燕拂衣……又是那个样子,还好如今收了萧风,看起来还算不错,不然这些年轻人以后,可怎么能撑起昆仑道宗?

萧风在一旁微笑道:“这些事情真的做起来,才发现其中复杂之处,小师兄初开始上手,已经做得很好了。”

他顿了一下,似是不经意提起:“这样想来,当年大师兄能一力撑起那样多的宗门事务,实在很厉害。”

大殿中的气氛陡然一滞。

李清鹤抬了抬眼,他的目光锐利,从侧方看着萧风,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总觉得,萧风在说这话时,眼中神色有些读不透的莫测。

可再看时,他又明明表情舒朗,语气真诚,是一片无可挑剔的心怀坦荡。

李安世面上一冷,语声凌厉起来:“好好的,又提他做什么?”

他反应很重,不仅声音都显得尖细,就连灵气都似乎有些鼓荡。

萧风似是被吓了一跳,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疑惑,连忙躬身:“对不起,掌门,我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他一个外门弟子,当然既不知道宗门顶端这几人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不知道燕拂衣这三个字到如今,是多么不可提起的禁忌。

燕庭霜在一边,吓得脸都白了,连忙也跟着说:“掌门师伯,萧风师弟不是有意的,很多事情他都不了解,哥哥当年待他也不好,不是有意为哥哥说情……”

“师兄,”商卿月大袖揽住小弟子,有些不满,“燕拂衣是心术不正,咎由自取,可那是他自己的事——庭霜心性纯良,萧风不计前嫌,你对孩子们发什么火。”

李安世的手掌在身后紧紧攥着,重重哼了一声,只有他自己才知道,那拳头隐隐的,甚至有些颤抖。

他很深很深地吸了一口气,平静下来:“师弟见笑,我着相了。”

是错觉吗?

李清鹤站在一旁,心里一动。

他第一次从这个角度观察高高在上的父亲,不知为何,他竟觉得,父亲竟有几分……害怕卿月师叔?

第30章

商卿月带着门下的两个弟子, 出了殿门。

他总惯常冷着脸,问天剑尊在昆仑积威甚重,弟子们从不敢在他面前有丝毫不敬, 便是连燕庭霜, 似乎也总有几分胆怯, 动不动便小兔子般红了眼眶,反倒让商卿月心生怜惜,多哄着他些。

可这一次,三人行至僻静处的竹林, 商卿月站住脚步, 面上不辨喜怒, 像覆盖了一层冷硬的冰。

燕庭霜小心翼翼的:“师、师尊?”

其时正在下雨,可被尊者的气场笼罩, 外头飘飞的雨丝被无形的墙阻着, 半点滴不到他们头上来。

商卿月没有转头,声音透着不近人情的冰冷。

“你见了燕拂衣?”

燕庭霜顿时一惊,说话都磕磕巴巴起来:“我、我不是……”

他似乎现在才意识到,当师尊认真起来, 在他面前也摆出至高的尊者气场, 会带来多大的压迫感。

但师尊怎么会知道他私下里把燕拂衣带了回来?这件事燕庭霜自问做得隐蔽,难道是萧风?

燕庭霜心乱如麻,纷乱的猜测一时间全涌上来, 他本就心虚,这时候更是把自己吓得够呛。

不会的, 萧风一直都对他关爱有加,他还帮着他斗倒了燕拂衣,让他得到实实在在的权柄, 萧风凭什么背叛他?

商卿月沉吟片刻,说:“如果他是回来参加仙魔大战的,让他管好自己,别在掌门面前出现。”

燕庭霜一愣,抬起了头。

“您、您不怪我?”

“你应该告诉我的。”

商卿月终于转过身,神色稍稍温柔下来,将燕庭霜鬓角的一缕发丝别到耳后:“你们是亲人,你想照顾他,我不会怪你。”

燕庭霜脸一红,嗫嚅道:“可他做了那么多错事,掌门那么生气……”

商卿月说:“掌门有他的原因,但他也不会真的要燕拂衣的命——总之,你警告他,别再去惹掌门烦心。”

燕庭霜心里一动,小声应是。

商卿月话中的微妙,就连一边的萧风也感受到了,他眼中闪过一丝异色,状似不经意道:

“师尊,我方才在殿中仿佛说错了话,掌门对……大师兄的名字反应如此大,弟子斗胆,敢问当年的传闻,可是真的?”

他这话一出口,燕庭霜和商卿月,都是同时一静。

“莫要多事,”最后,商卿月仍是那副冷冷淡淡的神色,“你当他是真的便是,不许再提。”

萧风眸光一闪:“是,弟子知晓了。”

商卿月赞许地点头,这个新弟子一直表现得很有眼色,在这一点上,比前面两个要强。

当年的事,大家都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孰是孰非已经不再重要,作为昆仑收养的遗孤,燕拂衣即使受些委屈,也是他分内之事。

商卿月在很多理念上,与作为掌门的师兄并不一致,但那不妨碍他们始终是同门,所作所为,都要维护昆仑的脸面。

再说,师兄也不过是对燕拂衣严厉些,又不会真的杀了他;清鹤师侄亦为人正直,从前与燕拂衣关系也不错,即使后来冷了,始终也还是维持了表面上的情谊。

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只是,李浮誉当年天资纵横,本是下一任掌门的最佳人选,因为那种事情陨落,着实可惜。

好在还有李清鹤。

商卿月暗中摇头,他今天是怎么了,总想起这些陈年旧事,实在不利于修行心境。

“燕拂衣当时在扪心台伤得重,你私下拿些丹药给他,若伤好些了,也好快些到前线去帮忙。”

燕庭霜咬咬牙,听见萧风又应:“是,弟子知道。”

商卿月点点头,交代完这些事,便离开了。

燕庭霜随便扯了几个理由,只说自己还有些事要处理,没同他一起回去,待见师尊的身影消失,才转身面对萧风。

那种温柔好说话的神色消失了,燕庭霜眯眯眼睛,声音咄咄逼人起来。

“你今天突然提到燕拂衣,是什么意思?”

萧风稍稍挑眉:“小师兄这是做什么,我又不知道你们之间那些恩怨,只是随口提起,既然师尊警告了我,以后不提便是了。”

“你明明知道——”燕庭霜脸上闪过怒色,他又谨慎地看看周围,压低了声音,“你明明知道我找你是做什么,这是能声张的吗?”

不知道是不是他看错了,这个一直以来表现得正直豪爽、对他言听计从的师弟,脸上竟似闪过一丝嘲讽的冷笑。

“原来是这样啊,”萧风说,“那对不住了,小师兄。”

“……”燕庭霜咬咬牙,“他竟然逃走了,你手里有没有能追踪痕迹的法器?还有,我这个月要的回春丹——”

“真是对不住,”萧风歉然道,“丹草堂弟子近来都忙,想是忘了,我回头替你多催催……至于法器,师尊那里肯定是比我多的,小师兄怎么不去问问师尊?”

他总是这样,说话似是而非,太极打得圆通如意,实际上精明得很,什么都不愿付出。

不像从前燕拂衣在时那样,那些修炼需要的资源、调养需要的丹药,都不用燕庭霜说,燕拂衣便会为他默默准备好,从不让他当面要。

燕庭霜狠狠甩袖:“你竟敢敷衍我!”

“那怎么办呀,”萧风也压低了声音,“小师兄,可你也不能对师尊说,他纯真可人的徒儿,在谋划着杀掉自己的亲哥哥。”

不是错觉。

燕庭霜终于意识到这个,他死死盯着萧风,不敢相信自己看走了眼。

萧风不是一条好用的狗,他是一条蛰伏已久的毒蛇!

燕庭霜退了一步,强撑着不显出惊慌失措:“你不要胡说,我何时要杀他……我只是、只是……”

萧风恍然大悟:“哦,那是我记错了,你只是有些不能让他留着的记忆,对不对?只是没有想过,我封印记忆的法术还不是那么熟练,很可能把人变成白痴——哦,或许那样更好,不是吗?”

燕庭霜苍白着脸摇头:“你疯了,你、你就是个恶魔!”

萧风像是觉得有趣:“你怕什么呢?燕拂衣即使有那段你害怕的记忆,你现在不是也还好好的吗?”

他意味深长地说完这句话,竟胆大包天地伸出手,轻佻地在燕庭霜下巴上勾了一下,颇为邪肆地一笑,在燕庭霜还未反应过来之前,转身走了。

撑起气场遮挡雨幕的人接连消失,那场下了许久的倾盆大雨,刷地一下,粗暴地浇了燕庭霜满头。

燕庭霜发出一声低低的愤怒的尖叫,连忙召唤了灵气,可他对于这种精细的操控尚且不太熟悉,从前与师尊时时待在一起,或燕拂衣在时,他从不需要操心这个的。

漂亮青年颇为狼狈地手忙脚乱了一会儿,才终于挡住讨厌的冷雨,他厌恶地擦着那些恶心的水,心里想着今天接连发生的事,愈发砰砰跳了起来。

这都怪燕拂衣。

他若是没有出现,或干脆……当时随便死在哪个没人知道的地方,哪里还会有这么多事?

燕拂衣,他怎么就没有早点自己死掉呢?

……

李清鹤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他竟好像又看到了燕拂衣的身影。

从父亲那里出来,李清鹤心中始终有些疑虑,又说不出来究竟是因为什么,他不愿多想,索性仍然以最快的速度返回延宕川。

这次仙魔大战,不弃山那边竟到现在还没有出来主持大局,而那天云之巅不欢而散之后,师尊也没再召唤他回山……李清鹤心里乱的很,现在也唯有战斗,能让他暂时抽离出来。

如今魔界举族入侵,后面还可能有一个实力深不可测的魔君,那些伪君子躲在后面,却也不想想,若这里最后的底线也被打破,举世又有哪里能独善其身!

还有燕拂衣——

李清鹤实在没想到燕拂衣命这么硬,他都做到这个地步,都没能要了他的命。

李清鹤前两日,是刚见过邹惑的,听说他去了墨襄城,在那个偏远的小地方,曾捉到过燕拂衣。

可不知怎的,又让他给跑了。

实在是很没用。

李清鹤在旁看着邹惑暴跳如雷,看见妖王对他严声斥责,可到底是曾以为天人永隔的刚寻回来的独子,态度硬不起来,说没两句又落了泪,他也看着邹惑时时显出很头痛的样子,说总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拼命在脑海里挣扎,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妖王谷的一团乱与李清鹤无尤,他只对燕拂衣感兴趣。

可燕拂衣即使被抽了根骨,也还很会逃,没给邹惑留下一点踪迹可供抓捕,连作为尊者的妖王都找不到。

李清鹤便等在延宕川,他有那么一点预感到燕拂衣会来——他不是一向最会装模作样,表现出关心黎民,与妖魔不共戴天的样子吗,怎么到了该见真章的时候,反而连面都不敢露了呢。

果然只是嘴上说得好听。

李清鹤这么告诉了自己许多次,以至于他在看到燕拂衣的身影的时候,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在脑子里想清楚之前,李清鹤的身体已经自动悄悄跟了上去。

燕拂衣的状态不好,竟没有发现他的追踪,李清鹤不远不近在后面缀着,看着那道清瘦的身影跌跌撞撞,竟感到一种夹杂着痛苦的快意。

他很混乱地想:该拿燕拂衣怎么办?

他好像从不想亲手杀了燕拂衣,从前李清鹤告诉自己,那是因为死这个惩罚远远不够,他要燕拂衣经受更多痛苦。

可现在他也很迷惑,为什么在看到燕拂衣如此狼狈,似乎他也不大好过。

甚至,那个想法在混乱中扫过他的脑子:何不偷偷将燕拂衣抓走,藏起来,让他以后,谁都见不到。

这样他自然不会再对哥哥以外的人好,他自然,只能看见自己。

李清鹤刚想到这,突然看见燕拂衣的正前方,无声无息地,仿佛凭空冒出来一个人。

那人一身华贵的黑袍,黑发中夹杂着一丝紫意,一直长至脚边,颈上戴着一只很漂亮的星月吊坠,额上覆盖着邪异的黑紫花纹——李清鹤的心脏一时差点跳出胸腔:是多日以来,对面领兵作战的那位魔族少主!

那魔修就笔直站在燕拂衣必经之路上,薄薄的唇微挑,狭长的眼中竟流露出笑意。

他出现得太突然,燕拂衣差点撞在他身上——是“差点”,可燕拂衣险险停下时,对方却伸长手臂,一把揽住黑衣剑修的腰,竟是要把他往自己怀中带。

金丹大圆满的魔族少主笑容灿烂:“又见面了啊,拂衣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