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在去寻找关小花的路上, 李浮誉给燕拂衣大致讲了那本虐女主文学的重点剧情。
愤怒让燕拂衣苍白的脸上都多了一丝血色。
在他们的印象里,小花还只是个七八岁的小丫头,以兄长的视角, 很难原谅那些发生在她身上的事, 和那几个空有深情之名, 实则始终在施加伤害的“男主”。
“可惜故事是在她十六岁的时候开始的,那时候她拜在明灵子门下,已经不叫关小花了,”李浮誉说, “所以我最开始才没有想到。”
没关系。
反正从此以后, 她不会再重复原本的命运了。
“对, 命运或许不是不能改变的,”李浮誉的声音很振奋, “‘原著’能决定的只是初始人设和情感数值, 以及大致的世界走向,尤其现在这三个世界都崩坏了,说不定未来有很多种可能。”
真的……吗?
燕拂衣没有吭声,尽管系统在那之后又说了许多话, 致力于证明他真的能救下小花——以佐证燕拂衣也能救下自己的未来, 但燕拂衣只是静静地听着。
该做的事,他自然会尽力去做,但成果如何, 他自己心里也没有把握。
燕拂衣又回到了墨襄城。
这座以他的金丹为阵眼,一无所知地被庇护着的城池, 对于燕拂衣本人来说,是全不设防的,他很轻易便趁着夜色潜入进去, 比逃出邹惑的行宫更轻松。
那间屋子亮着很微弱的烛光,暖暖的光晕在窗纸上显得毛绒绒的,燕拂衣看见小花的阿婆在床边,一下一下,轻拍着熟睡的孙女。
小丫头睡得不安稳,呼吸带有哭过后的滞涩,脸像小花猫。
燕拂衣犹豫了一下,刻意加重脚步,推门走进去。
阿婆听到动静,抬头就看见燕拂衣苍白的脸,燕拂衣还怕她吓到,刚想说些什么,就看见那张慈祥的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燕公子,”阿婆满脸惊喜,“太好了,你还活着!”
燕拂衣微僵,一时倒不知该做什么反应了。
“我……”他也压低了声音,因为久未开口有些沙哑,“我放心不下。”
“我知道,我知道,”阿婆露出很理解的神情,“燕公子,老太婆知道你好,对我们也好,你没事就太好了……这下小花该不哭了,也该不会继续跟她哥哥闹别扭,”
燕拂衣咬着唇,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他相信系统的话,可又怎么让基本没接触过灵异志怪之事的老人家相信他?
总不能打着为小花好的名头,便将她从仅剩的亲人身边带走。
【听我的听我的,】李浮誉摩拳擦掌地准备发挥一个系统的作用,【我说一句,你说一句。】
燕拂衣:【……好。】
他定了定神,在床边半蹲下来,诚恳地看着满脸皱纹的老人家。
“老人家,你们……愿不愿意跟我走,我想收小花为徒。”
……?燕拂衣说完才一愣,还以为系统有什么高超的交流技巧,结果居然这么突兀,听起来简直有点居心叵测。
可小花的阿婆的反应,却出乎他的意料。
“真的吗?”阿婆脸上竟然有点发光,可随即又黯然起来,“我老太婆腿脚不便,公子似乎有些仇家,我怕是会拖累你们。”
这竟然已经是答应把小花交给他的意思了。
燕拂衣连忙说:“不会的,我有……有他们找不到的去处,”他再次微不可查地停顿了一下,思索了一秒这大言不惭的真实性,“我将你们藏在那里,小花的天赋很高,待她有能力保护自己,您也不必担心了。”
阿婆低头思索了一会儿,露出坚定的神色。
“燕公子,我们跟你走。”
她颤巍巍地抱起还在熟睡的孙女,吹熄了烛火。
【现在你们去城主府那边】李浮誉出谋划策,【虞长明不是带着青山观的人去妖族吗,现在那里守备定然松懈,你去偷一辆马车】
燕拂衣:【……】
【快去啊】李浮誉有点刻意的揶揄,【你们剑修不会有什么‘宁死也不偷东西’的信条吧?你是在救人诶,救人的事儿能算偷吗?】
燕拂衣在城主府住过一段时间,知道马厩在西边的围墙下,养着两匹上好的马,还备着几辆套好的车,在妖魔入侵之前,时刻准备着应对揽剑侯出门的需求,在妖魔入侵之后,也没人再有空管它们。
他筹备小明王阵时,每晚都会路过这里,见马儿饿得可怜,便顺手放些旁边房子里储存的草料进食槽。
今夜这边也没什么人,但当时脏兮兮的马儿们已经被刷洗干净,装备了闪亮的鞍鞯,焕然一新。
燕拂衣的手放在缰绳上,尚有些犹豫,马儿们却已雀跃地回过头来,温顺地顶他的手。
【唉】李浮誉说,【人不如马啊】
【我们这样出城,会不会太招摇了?】
【不会】李浮誉很认真地回答,【你还不明白小明王阵是多么高级的阵法,你几乎是用自己的生命和真元护佑了这座城,城里的一砖一石,一草一木,乃至万物生灵,都自动成为你的信徒——在这里,你的意志拥有非常高的等级,可能不足以影响人类的思想,但足以让环境反过来庇护你】
【也就是说,在这种你需要隐匿的时候,只要不站在长街高声尖叫,周围的一切,都会自动忽略你的气息】
他的声音变冷:【如果有胆敢背刺神明的信徒,天道会收回他们享有的庇佑,生成新的报应】
【可他们当时也……不知道】
【天道不管这些的】李浮誉笑道,【拂衣,天道运行只遵循冰冷的规则,祂可从不像你一样心软】
李浮誉说得没错。
整个城池就像活了过来,在暗夜中默默保护着它们的守护神。
燕拂衣第一次感觉到那样神奇的“优待”,他驾驶着飞驰的马车,一路畅行到城门口,路上没有碰到一个人,而城门卫兵正换防,远远看到属于城主的车架,根本不敢仔细盘查,早早便停止关门,等在两旁,直到他毫不减速地出了城,才慢悠悠在后面关上城门。
城外便是宽敞的大路。
折腾这么久,小花早已经醒了,扯着燕拂衣哇哇大哭了一会儿,然后坚强地抹掉眼泪,表示以后一定会保护好她最喜欢的师尊。
对,改口就是这么快。
李浮誉看这丫头很顺眼,如果好好教导,治好恋爱脑,将来一定是个人才。
燕拂衣安抚了小花,忍不住看向她一直在微笑的阿婆。
“老人家…………”
“公子若不嫌弃,”对方笑眯眯道,“便也同小花一样,唤我阿婆吧。”
“…………”燕拂衣的心很惶然地一跳,像在厚厚的雪里,突然有什么小动物顶着雪帽子钻了出来————开口问个矫情的问题,也突然变得更容易起来。
“阿婆,”燕拂衣小声问,“您为什么这么信任我?”
他们毕竟相处并不太久,只有在关家养伤的那段时日,燕拂衣最开始都不能下床,便只能闷在屋里,陪阿婆说话。
其实主要是老人在讲话,久病的老人家总是孤独,儿女忙着生计,孙女忙着乱跑消耗精力,好容易抓到一个燕拂衣,虽然是个闷葫芦,但不论与他说什么,他都会静静地、认真地听。
阿婆说:“你是个好孩子,我知道的。”
燕拂衣低下头。
他没法再与小花的阿婆对视,因为也稳不住瞳孔不受控制的颤抖,这是这个老人第三次说,他是个好人。
都没有人这样对他说过。
阿婆叹了口气,不再隐瞒了。
“大山从小就不喜欢小花,他爹娘忙着外头,还以为他照顾妹妹,可我看得清楚,他什么都要和小花抢,几年前还曾经把小花丢在山上。”
【她说的大山,就是关家长子关山行。山行,是入门之后,明灵子给他新取的名字。】
“可怎么会…………”
“他们不是亲兄妹,”阿婆摇摇头,“大山的亲爹曾是小花她爹最好的朋友,他们遭了难,小花她爹就把孩子接到我们家。父母一辈关系太好,她爹始终不肯相信大山会对小花不好,总要我别多想。”
阿婆慈祥地看着燕拂衣,继续说:“我没什么见识,但也知道天下大乱了,大山现在很有本事,我原本没办法,只能指望他还念着那一分养恩,能顾念着小花,但比起来,我当然更信任你的。”
燕拂衣竟面上微红:“小花是我的第一个弟子,我一定会尽全力教她,”他看看笑嘻嘻的女孩儿,神色柔和下来,“也一定会保护你们。”
“嗯嗯嗯,”小花点头如啄米,“就要大哥哥,我才不要青山观那个老头子当师尊呢!”
【所以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李浮誉得意道,【瞧瞧人家看人的眼光,瞧瞧人家教出来的孩子!】
【……你早就知道?】
【唉,】李浮誉不由有些低落,【那本书里,女主的阿婆是最先发现她师尊和兄长阴谋的人,只可惜,应该是被他们害的,在女主十岁时便去世了,后来女主踏入陷阱,也是为了追查阿婆的死因】
燕拂衣沉默了一会儿,把话题引向另一件事:
【我们能去哪儿?青山观和万妖谷应当都会找人,我如今灵力尽失,也很难开辟新的秘境】
【新的没有就用旧的】李浮誉提示,【你忘了吗?拂衣崖最初,便孕育着一个小秘境,现在你能调动些许灵力,便能让那个认主的秘境为你开启——他们不会想到你胆敢回去,而那小秘境中虽然不能叠加阵法,却尤擅隐蔽,如果不是尊者境界刻意搜寻,都不会察觉到的】
燕拂衣呼吸一窒。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因为我是你的系统啊】回答的声音含笑,【系统就是那个——独属于你一个人的,为你而生,为你而来的,永远不会背叛你,也永远不会离开你的东西】
第25章
关小花抬着头, 惊讶地说:“师尊,你怎么了?”
燕拂衣收回怔然的视线,带她们往山谷中走去。
“没什么, ”他说, “想起些旧事。”
自从“那天”之后, 他还没有回过拂衣崖。
这里仍然满是大战之后的残破景象,昔日鲜艳的花枝碎落一地,许多花瓣被风吹散,更多的已经烂在泥土里;环绕山谷银链一般的小溪也不见了, 高强的法力将溪水全部蒸腾, 只留下焦黑斑驳的河床;就连那些如同天然屏风般的树亦不见踪影, 原地剩着参差断裂的丑陋树桩。
何至于……此。
燕拂衣又一次深刻体会到李清鹤对他的恨,李清鹤毁灭这里, 绝非顺手为之, 他计划得那样周密,下手那样不留余地,非要将每处每寸都化作再无从前模样的焦土,不留下一丝恢复原样的可能。
燕拂衣又停下脚步。他走不动了。
“小花……”他都有点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心里的疼痛化作侵蚀骨髓的火焰, 烧穿了每一处关节,让膝盖无法支撑身体,连只是站直在那里, 就已经费尽了全部力气。
“小花,”燕拂衣努力定定神, 在关小花的一声惊叫中划破手指,将血点在她眉心上,“你, 按照路上我教你的,带阿婆先进去。”
“可是……”
关小花还想说什么,却被阿婆按按肩膀,摇了摇头。
她们没再说话,往一看便经历过一场大战的山谷中走去,过了一会儿,一老一小的身影像穿过一层水波纹似的透明屏障,消失不见了。
燕拂衣再也撑不住,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手掌擦过扭曲焦黑的树干,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视野便倒转到天上。
不行,不能这样。
燕拂衣想,我得……振作起来,师兄也不会想看到我这样,还有新收的徒儿,我得保护好她。
没什么的,没什么的,只是头晕,忍一忍就过去了。
他手边残留着一点细碎的粉色,曾经是芍药碗口大的花瓣,那时花瓣娇嫩舒展,在阳光下透出朦胧的淡金。
而现在,就只剩下这点不可分辨的颜色。
燕拂衣的手指轻点在那一小块干硬的泥土上,像原本对花儿一样,很珍惜地摸了摸。
没关系。他想,花儿就是这样,从泥土中生出来,最终要回到泥土中去的。
它只是回家了。
燕拂衣手指上的伤口被粗砺的砂石豁开了,血流出来,淌在地上,与那些残损的粉色混在一起,也分不清究竟是什么。
另一只手按在心口,将那枚吊坠死死攥着……这个不能丢,还好,还有这个没有丢。
李浮誉难得很沉默,他知道,以自己现在的身份,说什么都轻飘飘,说什么都没有用。
他只能那么看着,看着燕拂衣呆呆地蜷缩在矮矮的树桩下,总是很挺拔的背像被抽了筋骨,脸上没什么表情,但他看着,便很心疼。
燕拂衣保持着那个姿势坐了一会儿,发觉终于没那么晕了,才慢慢地撑着自己,试图站起来。
他就像是刚刚被制作出来,还没有上油的木偶,四肢似乎是新的,怎么也撑不住劲儿,只能动一下,便歇一会儿,李浮誉看着他把自己拗成一个很别扭的姿势,又闭着眼睛歇了很久,耐心地把劲儿攒够了,咔吧咔吧地重新撑出一套坚硬的壳子。
燕拂衣拍拍胸口,像完成一件很艰巨的任务那样,微微笑着,松了口气。
“你看,”他小声说,“我好坚强。”
“我做得好极了。”
是啊,李浮誉想,你总是做得好极了。
其实有时候也可以不那么好——对不起,那时候以为还能陪你很长时间,忘了把这最重要的一句告诉你。
燕拂衣又慢慢地,向山谷中走去。
微风吹过,将一蓬白色的细绳抛到燕拂衣脚边,他只是稍微停顿了一下,便又迈开脚步,甚至像是避之唯恐不及那样,往山谷中隐藏的秘境入口走去。
李浮誉也认得,那是燕拂衣从前,总很宝贝的剑穗。
明明只是凡品,却总受到比天地灵宝更小心的待遇,被主人时时看护、握在掌心。
而现在,那剑穗被抛弃已久,早染了污浊,不复从前被小心翼翼呵护时的洁白莹润。
原来也不过是一段普通的剑穗罢了。
空气中又泛起一阵透明的水波纹,燕拂衣的身影毫不停顿,穿透屏障,消失不见。
拂衣崖的秘境,是在某一天毫无预兆,突然出现的。
但燕拂衣觉得,或许不能算毫无预兆——浮誉师兄以夸张的惊喜口吻喊他去看时,他明明觉得,师兄是在装相。
是在大概十二岁的时候,燕拂衣又莫名其妙触怒掌门,他从昏迷中醒来,浮誉师兄说,要送给他最棒的生日礼物。
那是燕拂衣真正见过的第一个秘境,昆仑门规严苛,尤其对他,在通过师尊的考核之前,哪里都不可以去。
但循规蹈矩这个词,从没出现在过李浮誉的字典里,他带着燕拂衣,偷偷摸摸地不知道触犯过多少门规。
可燕拂衣也没有想过,师兄送给他的生日礼物,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秘境。
那个秘境很小,总共大不过昆仑的一个宫殿,而且存在禁制,即使是金丹期进入,也会被压制到几乎无法动用灵力,他们两个小孩子在里头,就更是如同凡人一般。
但秘境也很神奇,竟然生有灵智,既会认主,又尤擅隐匿,若没有主人的带路和允许——浮誉师兄说,便是大乘期的尊者也很难发现。
最开始,燕拂衣筹划布置幽冥七星阵的时候,特别想把阵法藏在秘境里,他总不放心,害怕有意外,损毁了阵法。
他的运气总不那么好,或许是所有的好运都被拿来认识一个人,以至于除此之外,凡忧惧何事,都总会发生。
可实在做不到,秘境中别说布下阵法,便是连一张符都画不出来,燕拂衣努力许久,最后不得不放弃了。
他开始像一只勤劳的小蚂蚁,从凡人那里购买材料,一砖一瓦地,亲手在秘境中盖了一座小木屋。
燕拂衣原本想,他要亲手筑造一个家,把曾经宝贵的回忆全藏进去,如果有一天真的能唤回师兄,就把他也藏进去。
师兄最宠他的,一定会同意。
可小木屋刚刚盖好,没能迎来乔迁,拂衣崖就全毁了。
那些他想过千百次,要怎么布置在家里的东西,也全毁了。
燕拂衣走进秘境,突然觉得自己好可笑。
为什么要矫情兮兮地盖房子呢,为什么要做这种根本没有意义的事,明明秘境原本的模样就很好,明明那一小片草长莺飞的土地,已很足够摆放他不多的宝贝。
他就像是一个愚蠢的赌徒,在赌桌上杀红了眼,却把筹码都丢了,回过神来时,已经一贫如洗。
好消息是,到了现在,心脏或许已经被折磨太久,不太会疼了。
坏消息是,燕拂衣有点怀疑自己的心脏是否还在,他肚子里好像养了一只蛊,不知从何时起,一点一点啃噬了五脏六腑。
现在他的胸腔空空的,整个人都空空的,就剩这么一个壳子,或许因为知道该做的事没有做完,才能继续说话、行走,与正常人一个样。
“师尊!”关小花终于瞭望到燕拂衣的身影,高高兴兴地跑过来。
小孩子还是忘性大,她等了大哥哥好长时间,把小木屋里里外外都转了个遍,想起从前的家和爹娘来,在阿婆怀里哭了一会儿,然后下定决心要好好修炼,练好本事去找爹娘,便又高兴起来。
燕拂衣接住她,脚下有些不稳。
很奇妙,他明明已经自身难保,却又骤然有了新的责任,因为这新的责任,好像还是,不得不忍耐下去,不得不努力,把一地碎片再拼起来。
【但按你的计划,能在这里教她多久?】
系统好像总能看穿他心里想什么,燕拂衣无意隐瞒,思索片刻,轻声开口。
“小花,”燕拂衣蹲下身,与小姑娘视线平齐,声音温和,“很抱歉,我只能在这里,陪你们一个月的时间。”
关小花一愣,咬住嘴唇,大眼睛里立刻就包住了眼泪。
燕拂衣就慌了,连忙说:“不是……不是不管你,我会把该学的都交给你,如果有现在还无法理解的,我也会尽量留下玉简,这里安全,你和阿婆好好待着,等实力足够在外面危险的世界里保护自己了,再从这里出去,好吗?”
小花抽噎了一下,甩甩头,很坚强地看着他。
“你是又要出去,想办法保护大家吗?”
燕拂衣一愣。
小花又说:“就像在那个城里一样,你会又把自己搞得好可怜吗?”
“我……”燕拂衣搭在她肩后的手一颤,“我没有很可怜。”
“好可怜的,”小花反驳说,“你保护的那些人都不会保护你,他们还要拿你去卖钱。”
燕拂衣本能地垂了垂眼睛,他又掀起眼帘看小花时,眸子却又弯弯地眯起来,小花看不清里头的光,但她喜欢这样的形状,显得很温柔。
“不会的,”燕拂衣说,“我也会,想办法保护好我自己。”
“那么拉钩!”
燕拂衣就点头,与她短短的手指勾一勾,碰在一起。
夕阳下,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慢慢朝小木屋走去,那矮矮的烟囱已经冒出炊烟,阿婆从窗子里探出头,笑眯眯地叫道:“晚些就能吃饭啦。”
第26章
燕拂衣在太阳即将升起的时候, 落下最后一笔,仔细检查一遍,小心地合上玉简。
“可以了, 可以了, ”李浮誉打了个哈欠, “事无巨细,所虑甚远,完全够小朋友练到金丹——比你那个便宜师尊好多了。”
燕拂衣轻轻叹气。
“实在很不称职,”他稍蹙着眉, “她今后的路, 都只能自己走。”
李浮誉连忙大声道:“谁说的, 谁说的,你心怎么那么野, 这是都不打算回来了?说好只是去看看情况, 路上随便救救人的……至少在实力彻底恢复之前,你都别想在仙魔战场上正面迎敌!”
燕拂衣眨了一下眼,却没有应声。
李浮誉最怕他避而不谈:“等等,你不是真想上战场吧……你真当魔界都像漠襄城的那只那么蠢, 还能有绞杀元婴期的机会?”
燕拂衣又铺开一张雪白的宣纸。
“李兄, ”他说,“我想给小花,取一个正式的名字。”
李浮誉好恨, 这家伙从小就这样,装聋作哑的实力一流, 转移话题也是轻车熟路。
可惜他现在没有自己的身体,不能再物理镇压,逼得小古板笑出眼泪, 再红着眼角求饶。
燕拂衣在那张宣纸上比比划划,写了好多字。
“写这么多,你是想捏成团让她抓阄吗?”李浮誉阴阳怪气,“你怎么不当面问问她想不想改名,不敢和你的小徒儿告别?”
燕拂衣装作没听见。
他确实怯懦,不敢当面告别。
燕拂衣很讨厌告别这种事,他讨厌说“再见”,因为说了再见的人都再也见不到,莫如不曾说出口,心中总还有一点希望。
燕拂衣最后选了“凌渡”二字。
他将那封素笺折好,又留下一封信,告诉小花若不喜欢,就好好读他留下的书,将来长大了,自己为自己取名字。
若偏巧喜欢,便祝她一生如晴空白鹤,凌空飞渡,自在逍遥。
然后他离开拂衣崖,其时大雪飘落,秘境外的山谷银装素裹,厚厚的雪尘将一切狼藉统统盖住,隐约还是当年的模样。
燕拂衣拨开雪,拾起一小撮冻硬的泥土,小心装进玉瓶,放进怀里。
这土里融了破碎的芍药,浸了蒸干的溪水,又残存着大树根叶的气息。
已经是很让人满足的纪念,有了这些,好像就还可以装作,他的家还在。
……
燕拂衣一路南行。
他一个人,除了随身的系统之外,更少与人说话,凝心静神,让自己融入天地之间,耐心地剥离大如今侵染魔气的灵力。
天地有清浊二气,古书上说,阴阳混沌本密不可分,那时的修士,便是将自身当做筛子,把不辨其质的能量全部吸收进入体内,再在修炼中一点点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修为增长的同时,身躯也在这样的反复冲刷下更加凝练,最终有可能达到肉身成圣的境界。
但那种时代太久远了,早从十二金仙封印魔界开始,天地间的污浊魔气同时被封入魔渊,修真界便只剩下了纯净的灵气。
到了如今,人人都只会简单地吸收、储纳、使用,最后将灵根修到极致。
灵根极度纯净强大之后,便会降下天劫,修士在天劫中舍掉肉身,便意味着斩断凡尘,渡为金仙。
但说是那么说,可惜漫漫几千年,修真界倒是出过那么些大乘期的尊者,却一位都没能真正渡过天劫。
如今最后的一位金仙,仍是上一次仙魔大战中唯一幸存的那位,不弃山的玄机老祖。
所以这一套靠不靠谱,暂时没人知道。
燕拂衣在尝试走的,是另一条路——上古时期的那条路。
燕庭霜夺了他的灵根和剑骨,让燕拂衣在之前的一段时间里,连灵气的存在都感觉不到,可他毕竟曾是个修炼天才,在吾往重新出现之后,借由本命灵剑的牵线搭桥,对他关上大门的修真界,终于又被撬出一条细缝。
只不过,他现在体内没有灵根储存灵气,但天地仙魔之气又混在一起,原本的修炼方法,本就不再适用了。
如果换一种思路,先用大量的仙魔之气锻造足够坚强的躯体,然后只在战斗需要时,一下子吸入足够多的能量,再一瞬间化为己用,全部倾泻出去呢?
“最大的可能性是,作为不够坚韧的筛子被撑爆,或者魔气残留下来,让你在不知不觉间走火入魔。”
李浮誉的话虽吊儿郎当,语气却很严肃:“尤其是……”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拂衣,你要记得,你原本就有魔修的血脉。”
说完之后又觉得不对,连忙找补:“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担心你——”
燕拂衣说:“我知道的。”
他走在一条荒寂的小路上,这附近原本可能存在村庄,可在血云出现过之后,天下大乱,如今只剩下一点残存的遗迹,燕拂衣走了很远,没见到一点人烟。
漫长而崎岖的小路上,就只有他一个人。
燕拂衣的步子看上去不快,可若是仔细观察,便会发现,他迈出的每一步,其距离都与前一步分毫不差。
他这样走出很远,一直都走在小路正中,与路两边的距离,也从未出现变化。
“可我有魔修血脉,这反倒让我更容易接纳如今混杂了魔气的灵力。”
燕拂衣认真地说:“对寻常修士而言,魔气会侵蚀他们的经脉,扰乱他们的心境,可我从小便被那一丝血脉锤炼,我对魔气的忍耐能力,也会更强。”
“那不是一回事!”李浮誉说,“你的身体或许已经……已经习惯了,可魔气对心境的干扰你还没有体验过。”
燕拂衣沉默了一下,轻声说:“你也不相信我。”
“……当然不是!”李浮誉一下子惊慌失措,“你怎么会这么想,我的意思是——你经历过心魔的,不是说你会被它诱惑,而是它会造出以假乱真的幻境,会肆无忌惮地伤害你!我担心的是它伤害你!”
燕拂衣弯了弯嘴角。
李浮誉戛然而止,突然意识到什么,小骗子什么时候居然学会了装可怜,他居然被骗了!
燕拂衣说:“你一直没有问,我是如何寻回吾往的。”
他没有卖关子:“在那只天魔的祭台上,我领会了千机剑意。”
李浮誉一呆,几乎是不属于自己的澎湃情感突然从心底涌出,他的脑袋一时间被巨大的喜悦冲击到空白,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你现在就……”那个声音在燕拂衣识海中失神地喃喃,“怎么可能?”
是啊,怎么可能?
燕拂衣沉默地将这条线索也装进最隐蔽的记忆库:系统的惊讶在于他竟然做到了——他知道千机剑意是什么东西。
可这么多年,这个高深莫测的功法被燕拂衣藏得隐蔽,如同吾往的来历一般,不该有别人知道。
其实是在第一次下山历练的时候,燕拂衣就意外拿到了他的本命灵剑。
那时他在独自游历时,误入了一个非同寻常的秘境。
燕拂衣到现在都说不出那秘境主人的境界,那似乎是他仍无法理解和触碰的高度,他只是跟着本能,经过一些莫名其妙的考验,再醒来时,便身处一个仿佛云巅之上的仙宫。
仙宫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可宫中空荡荡的,只有一本书,一柄剑。
在燕拂衣注意到那两件东西的同时,他只听到两声悠远的、仿佛来源自上古般的清鸣,紧接着,那剑就雀跃着跳进他眉间的剑印,那书就自动进入他的识海——他虽是第一次见这两件东西,却有如同老朋友般的熟悉圆融。
剑是吾往命剑,书是千机剑法。
燕拂衣从仙宫出来之后,一路仗剑,大破娄山关,扬名天下。
可后来他又身受重伤,李浮誉连夜从宗门赶来,看着吾往,许久没有说话。
燕拂衣对他的浮誉师兄,自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但不知被下了什么禁制,他并不能对师兄提起秘境中的细节,也没能对他说出另外那本功法。
李浮誉还不知道自己被抓到了什么小辫子,他只是从另一个角度看着燕拂衣,想着不愧是我唯一的白月光,小月亮怎么那么牛逼,简直牛逼坏了!
那可是剑意啊!那是整个九州所有剑修,都梦寐以求的东西。
一位剑修被剑道真正承认的标志,便是能发出如有实质的剑气——通常即使是有非凡天赋的剑修,也至少要在元婴期,才能发出一道真正稳定的剑气。
而剑意,是最高级别的剑气。
那是一种真正的“道”,而能否悟道,是大乘期的尊者们与低级修士最本质的区别。
将“道”修到极致,才可窥见飞升。
别说燕拂衣这样,所有修为都被废掉的情况,就算是问天剑尊商卿月,也不敢妄言,他能将剑意领悟到多高深的层次。
何况是千机剑这样高档的功法!
燕拂衣只是失去了灵根剑骨,却有一颗更加珍贵的剑心。
燕拂衣说:“所以那些邪魔外道,无法动摇我。”
他当时确实是在千钧一发时领悟到剑意,才能又感应到吾往,才能趁此机会,一剑将那天魔斩灭——可他也藏了一点没有说。
诛杀天魔之后,燕拂衣当时无比脆弱的身体就已经接近崩坏,他根本承受不了那样强大的剑意,甚至承受不了吾往自带的浩瀚灵气。
是梦中的那个人,在他要求之后,把吾往封印成类似幼生体的形态,还给了他。
那个人,究竟是谁?
“那也是……”李浮誉试图做最后的挣扎,“时间太短了,你要想想清楚,那可是魔尊……别说你一个小辈,就算那些道貌岸然的老东西自己对上魔尊,也没什么胜算的。”
“我知道,”燕拂衣说,“我只是做不到。”
做不到袖手旁观天下之乱,苍生流离,做不到苟且偷生,独善其身。
李浮誉哑口无言,终于停止了无用功。
也对。
他无可奈何地揪自己的头发:他做得到,他就不是那个燕拂衣了。
燕拂衣又突然说:“墨襄城那个天魔说,奉魔尊之命,他是去那里寻找什么东西——你说,他在找什么?”
李浮誉猛然一僵,他最可怕的忧虑和梦魇毫无预兆地突然笼罩在头顶,他的心在一瞬间就几乎狂跳出胸腔,他所极力想要避免的、恐惧着的一切,都被这个问题突然间挑到明面上。
燕拂衣猛地停下脚步。
“你不能说。”他若有所思,几乎是平铺直叙地说出了自己的推测,“所以,与我的未来有关?”
“与我……有关?”
李浮誉几乎头晕目眩,满口苦涩。
他从来知道燕拂衣的聪明,可这份聪明,现在要变成一道催命符,把一切往无可挽回的终局推去。
第27章
“不是啊。”李浮誉勉强干笑着, 试图糊弄过去,“和你能有什么关系,你怎么会这样想?”
可他也知道, 他大概骗不过去。
小月亮其实一直不好骗的, 从前总是被骗, 也只是因为太在意他,太在意那些想伤害他的人。
可他是多么天资聪颖的奇才,但凡把修炼中的聪明用一点这上面,都不止于此。
因此燕拂衣只是摇摇头, 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李浮誉不知道他心里又开始转什么要命的点子, 急得抓心挠肝的。
无论他再怎么挑逗燕拂衣说话, 再怎么明里暗里地问,燕拂衣都只是不答。
燕拂衣把更多时间用在修炼上, 按照他自己领悟的方法, 将魔气与灵力一并吸收入体,将千疮百孔的经脉当做筛子,一点点滤掉黑紫的污浊,用至纯至正的力量冲刷身体。
他们一直向南, 往更接近仙魔战场的方向走去。
燕拂衣的进步快到让李浮誉心惊——他可不是没见识的人, 曾经每年每天,都有多少龙傲天式本子从他手上过,诸多世界的天道宠儿数不胜数, “天才”多到令人麻木。
可他们都不是燕拂衣。
第一日,燕拂衣已经学会用剑意锤炼吸入身体的能量, 那些暴虐的魔气在他体内乖顺如同小猫,不仅没有造成破坏,反倒修复了破损的经脉。
第二日, 燕拂衣便能将那些储存不住的力量瞬间凝结成刺,反哺吾往,将本命剑恢复了正常大小。
第三日,燕拂衣站在高崖,一剑斩落,流云破碎,罡风怒卷,竟然已隐隐复现了金丹时全力一击的威力。
……
燕拂衣面无表情地站在山巅,漆黑的袍袖滑落,露出的白皙腕骨上淡青的血管清晰可见,剑修眉目如画,如万里江山中一滴墨点的仙。
如果以传统修仙者的眼光看去,即使是问天剑尊站在面前,他这个“大徒弟”都已经完全被废掉,身上没有一丝灵力波动,甚至失去了修士赖以生存的灵根。
但此时只有李浮誉知道,现在若进入生死相搏的战斗,燕拂衣可能比从前更强。
但他并不多为此开心……这种战斗方式极损耗自身,人毕竟是人,会痛,会累,将自己当做一个可以粗暴对待的容器,怎么会是好事呢?
况且,燕拂衣如此拼命,分明是为了闯到最危险的战场上去。
现在的仙魔战场,可不仅有要生死相搏的妖魔,还有那么多说是“同一阵营”,却更对他充满恶意的修真者。
还有……魔尊。
李浮誉的忧虑,在燕拂衣走到延宕川山口附近时,达到了顶峰。
越过这座山脉,前面就是以九观树为中心,如今战况正如火如荼的仙魔战场。
魔尊率领了冲出魔渊的大军,与陈兵迎击的仙门同盟,在此打得天翻地覆——仙门一边略占上风,可没有人对此抱有乐观态度。
因为魔族领兵的,一直都只是个年纪轻轻的“少主”,魔尊本人,始终没有出现。
燕拂衣也听说过这件事,他隐约感觉到,这与魔尊向全天下派出探子,要找的那个“东西”有关。
只是不知道究竟是何物,又能否从这之中,找到破局的契机。
燕拂衣始终在思考,以至于熟悉的身影突然闯入眼帘时,想要躲避已经来不及了。
面容秀美的青年站在他面前,神情泫然欲泣,欲说还休地叫了一声:“哥哥……”
燕拂衣轻轻蹙了下眉。
许久没有出现过的那种疼痛,又隐秘地钻进胸腔,甚至连带着一种仿佛是本能的保护欲——那几乎已经成为刻入骨肉的被动反应,让人想忽略都忽略不掉。
但燕拂衣没有停留,他甚至都没有朝燕庭霜认真看一眼,转身就走。
他们已经没有关系了。
既然无论如何赤诚相对,在对方眼中,自己都永远是要除之而后快的反派,那就不要再犯贱,做一些令亲者痛、仇者快的事。
你可以的,燕拂衣。
“哥哥!”燕庭霜惊呼一声,竟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了燕拂衣的手腕,眼睛一眨,晶莹的泪珠就已经滚落下来,“你、你不要小霜了吗?”
燕拂衣被他拽住了,在不进行生死搏杀的状态下,他并不比一个武艺高强的凡人多了多少能耐,燕庭霜如今今非昔比,他刻意阻拦,燕拂衣一时竟脱不了身。
他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孔,都有些惊异于自己的冷静。
心头的疼痛还是痛的,可绵密的痛苦泛滥了、习惯了,竟也没那么难捱,反倒转成一种更压抑的恶心。
他一句话都不想再和燕庭霜多说。
燕庭霜呜呜地哭了起来:“你、你生我的气了……可当时那种情况,掌门已经是冒着得罪妖尊的危险,有偏向你,我又怎么敢违逆师尊,去为你求情呢。”
听起来,他倒是更有怨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