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屈辱陆乩野死了,她会为他上一炷香。
卯时三刻,淡金的晨光洒入雍华殿中。
贵妃屏退四下,让殷乐漪坐在铜镜前,亲自为她梳理一头青丝。
“今日我儿想梳何样的发髻?”
殷乐漪望着镜中满面慈爱的母亲,莞尔浅笑,“只要是母后为儿臣梳的发髻,儿臣便都喜欢。”
贵妃被女儿的一句话惹得眼生泪意,温声叮嘱道:“往后在人前不可再叫我母后,需叫我母妃,知道了吗?”
魏国皇宫里没有晋国的皇后,只有魏国的贵妃,自然也不再有晋国公主的母后。
殷乐漪心中酸楚,转身扑进母亲怀里,紧紧抱住母亲,“母亲,是儿臣无能才让您……让您每日与仇人朝夕相对,还让您为儿臣担惊受怕,儿臣不孝……”
贵妃忍住眼泪,拍着殷乐漪的背像她幼时一样的哄她,“再苦再难的日子你和母亲都已经挨过来了,往后母亲会护着你。”
殷乐漪被陆乩野私藏一事,贵妃心中明镜似的。但殷乐漪回来数日,她却一句也不曾问及她从前在陆乩野府上的事,唯恐又教女儿伤心。
“从前的事过去便过去了,只要有母后在,绝不会再让旁人欺负你分毫。”
殷乐漪从母亲怀里抬起头,拭干自己脸颊的泪,“……母亲,往后该儿臣护着你了。”
贵妃摸摸她的小脸,“你还是个孩子,如何能护母亲?”
“母亲,儿臣已经长大了。”殷乐漪不再哭泣,压低声道:“儿臣之所以会藏在陆欺府上,乃是因为儿臣在被押送到魏国
都城的那一日,陆欺受魏宣帝之命打算除掉儿臣。儿臣虽无实证,但魏宣帝以暴政闻名,儿臣不信他会真的留儿臣这个正统的晋国皇室活着到魏国。”
贵妃面色也变得凝重,“乐漪,你的猜测也是母亲的顾虑。但宣帝对母亲尚算有几分情分,宣帝若不想与我撕破脸皮,一时半刻便不会在我眼皮子底下动你。”
“母亲为何这般相信他?”
贵妃回忆往昔,“宣帝年少时曾到晋国都城游历,后遇上歹人险些殒命,我外出访友正好撞见,便救了他一命,对他也算是有一份救命之恩。”
只是贵妃不曾料到自己当初救的是一条狼心狗肺的白眼狼,不仅覆灭了她的国家,还逼死了她的郎君,让她国破家亡,连她惟一的女儿也不打算放过。
贵妃愧疚:“也是母亲遇人不淑,这才酿成今日的祸事。”
都说施恩不求报,但贵妃若早知今日,当年绝不会救宣帝一命。
殷乐漪也是眼下才得知母亲与魏宣帝有这样的一段过往,她拉着母亲的手安慰,“母亲,你才劝儿臣前尘往事都已过去,您自己又为何要去钻那牛角尖?儿臣如今既然已回到您身边,往后无论发生何事,你我母女二人一同面对。”
贵妃总算开颜,欣慰的抱住女儿,“我儿乐漪,果真是长大了。”
殷乐漪乖顺的依偎在母亲的怀中,心中却在思量自己如今的处境。
魏宣帝若真想要她的性命,母亲也只能护得了她一时。
殷乐漪已经在陆乩野身上尝过一回将性命和未来交托给旁人的苦头了,与其等着魏宣帝对她大发慈悲,她更该想办法将自己的性命握在自己手中,还有她的母后和亲族,她都要一一护住。
“娘娘,裴少卿在外求见。”宫婢在殿外通传。
“乐漪,裴少卿该是来寻你的。”贵妃松开女儿,“母亲在朝堂一人也不识得,得知你失踪,数月来一直都是裴洺一人在宫外为母亲奔波苦寻你的下落。”
见她还是无动于衷,贵妃倒也不再逼迫,“也罢,你若真不想见他,我便让宫婢们打发他回去。”
殷乐漪默了片刻,“母亲,我见。”
裴洺在殿外候了许久,传唤她的宫婢这才姗姗而来。
“裴少卿,娘娘说今日秋高气爽,便邀您一同去御花园逛一逛。”
裴洺作揖道:“微臣谨遵娘娘懿旨。”
不多时,贵妃从殿内移步走出,身侧亲昵的挽着一个少女。
少女体态轻盈,着一身鹅黄裙衫,飞仙髻上簪着两朵清雅簪花,两条发带穿过发髻妆点在脑后,她淡妆樱唇,气质脱俗,两条发带在她身后随风飘摇,更衬的她灵动娇俏,翩然欲仙。
似是察觉到裴洺的视线,少女向裴洺淡淡的投来一眼,裴洺回神行礼,“见过娘娘,见过殿下。”
“裴少卿快快请起。”贵妃抬手,“且随我母女一同去御花园罢。”
“微臣领命。”
一路上贵妃兴致颇高,有意无意将话引到殷乐漪和裴洺身上。殷乐漪不想拂了母亲的意,待裴洺虽算不上热络,倒也不算冷淡。
等他们到一处亭子里刚坐下,贵妃便起身,“本宫去前边看看新开的菊花,你二人在亭中喝喝茶歇一歇。”
她有意让殷乐漪和裴洺独处,留了几个宫婢守在亭外,自己则去前边赏菊,离他们二人算不得远,一回头便能瞧见。
殷乐漪和裴洺面对面坐着,殷乐漪对他没什么话好说,裴洺虽有满腔的言想与她讲,一时之间却又不知该从何讲起。
最终,还是裴洺先打破了沉寂,关切道:“殿下这几日在宫中可还习惯?”
“有劳裴少卿挂心,我有母亲在侧自然一切都是习惯的。”殷乐漪客气疏离,“母亲在宫中独木难支,幸而有裴少卿还愿意帮衬母亲寻找芙蕊的下落,芙蕊多谢裴少卿。”
“殿下折煞微臣了,助娘娘一臂之力是微臣的本分,更何况寻回殿下亦是微臣的心愿。”裴洺发自肺腑,“如今能见到殿下平安归来,微臣便心满意足。”
他言辞之间一片坦诚,只求殷乐漪平安。可他裴氏一族通敌叛国在前,殷乐漪心中实难放下这件事,待裴洺一如从前。
她沉默良久,重新开口:“多谢裴少卿,只是我如今身份尴尬,裴少卿还是莫要在人前再唤我殿下了。”
母后虽是贵妃,但殷乐漪却不是魏国的公主,在这宫里她需得谨言慎行,半步也不能行差踏错,否则传到魏宣帝耳朵里,便给了魏宣帝除掉她的由头。
“是微臣思虑不周了。”
“无妨。”
裴洺重新打量殷乐漪,见她神情淡淡,与他记忆中时常巧笑嫣然的模样大相径庭,猜想她定是在为自己的处境担忧。
“陆乩野蒙蔽圣听,违背圣意。朝中的大臣这几日每日都在上奏弹劾他,陛下虽还未下旨定他的罪,但他即便侥幸不死,他骠骑大将军的位置恐怕是保不住了。”
“届时他被贬为庶人,也算是罪有应得。”
殷乐漪垂下睫羽,端起面前的清茶掩面茗了一口,轻声问道:“他可有上折自辩?”
“他这几日都不曾来上朝,众目睽睽,铁证如山,他便是自辩也无用。”
陆乩野私藏芙蕊公主,裴洺恨不能将其手刃,这段时日一直派人盯着骠骑大将军府的一举一动。
“他大约也知晓自己大限将至,这几日都待在他的府邸里侍弄芙蕖花,一个都城的芙蕖花都被移植到了府上,可活不过两日便尽数凋谢。”
“他为得一池盛开的芙蕖,又派人千里迢迢去岭南寻。秋日里寻夏日开的花,违背天理伦常,定是已神志不清了……”
殷乐漪握着茶盏的手指不由得收紧,陆乩野是什么样的人她太清楚,剑走偏锋,行事极端。
他若当真是神志不清她还要谢天谢地,可陆乩野非要挟着那一池的芙蕖花不放,难道便只是纯粹的想在秋日里寻一株活的芙蕖花吗?
可他寻到了又能如何?
陆乩野即便不想放过她,他们也不会再有接触的机会。
殷乐漪往后要在这魏国宫墙中做一个身份尴尬的公主,而他陆乩野只会成为一个失了官职和宠信的凡夫俗子。
他不再是魏国的将星,也不再是手握兵权的少年将军,更不再是权倾朝野的肱股之臣。
陆乩野前二十年所有的功绩和名声,都毁在了殷乐漪的手上。
这何尝不是陆乩野掠她大晋城池,杀她大晋士兵,折辱大晋公主该有的报应。
裴洺身为外臣,不宜在后宫多待,陪同殷乐漪与贵妃逛了半个时辰后便告退了。
回到雍华殿,用过晚膳沐浴之后,殷乐漪躺在母亲的床榻上与母亲同枕共眠。
她这几日都是如此,跟个孩童似的黏母后黏的紧。
可今夜她还未睡上片刻,宫婢便匆匆进殿来禀:“娘娘,陛下今夜要来娘娘寝宫歇息。”
贵妃只得揽着殷乐漪从床榻上坐起,对她和颜悦色道:“乐漪,你今夜便在偏殿住下。”
殷乐漪紧紧抱住母亲,抿唇不发一言。
贵妃温柔的拍拍她的背,“听话。”
殷乐漪保持这个姿势僵持许久,最终还是不得不妥协,被宫婢带到了一旁的偏殿就寝。
一炷香后,魏宣帝驾临雍华宫,贵妃起身相迎。
魏宣帝扶起贵妃,“朕这几日都不曾来寻你,可是给足了你们母女相处的时间。”
“臣妾多谢陛下体恤,臣妾膝下只得乐漪一女,她自小便是臣妾娇养长大的。如今好不容易将她寻回到臣妾身边,臣妾便想更多疼爱她几分。”
贵妃靠在魏宣帝胸膛,“只是她如今身份微妙,臣妾恐她在宫中久居难免会有闲言碎语,便大胆想为女儿求一求陛下。”
魏宣帝精明,“贵妃可是想给女儿求一个名正言顺的公主身份?”
“臣妾能得陛下垂爱已是臣妾之幸,臣妾又怎敢奢望女儿得如此厚爱?”
要想名正言顺便要记入宗谱,贵妃又怎会让女儿弃了
晋国皇室的身份转投敌国,她早有对策,“臣妾想为女儿求雍华殿后方的那一座小殿,她若能有自己的殿宇,做个小小的一宫之主,便能遏制那些风言风语。”
她为女儿思虑的周全,有了自己单独的殿宇,即便不入宗谱,那些宫婢和太监们也必得将她当做主子看待,不敢乱嚼舌根。
魏宣帝不置可否,“贵妃为女儿煞费苦心,可见女儿一回来,便将所有的心思都花在女儿身上了,连朕都成了陪衬。”
贵妃与魏宣帝一同上榻,放下帷幔,轻轻一笑:“陛下竟还要与小辈们争风吃醋,可真是让臣妾吃惊。”
……
偏殿熄了火烛,寂静无声。
殷乐漪躺在床榻上辗转反侧。
她无法入睡,爬起来重新穿好了衣衫,不曾惊动宫婢,走出偏殿,站在廊下望向主殿。
主殿也熄了灯,从窗户里透出来的只有一殿的漆黑。
殷乐漪远远地注视着黑漆漆的殿宇,泪珠无声地从脸颊滑落。
她不是不经人事的孩子了,一个帝王夜宿在一个妃子的殿中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她很清楚。
可是这个妃子是她的母后,而这个帝王不但不是她的父皇,还是毁了她的家国逼死她父皇的刽子手。
殷乐漪恨极了,也痛极了。
她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痛恨魏宣帝的残暴不仁,更心疼母后要在仇人面前笑脸相迎。
极致的恨意与痛楚让殷乐漪浑身都止不住地发抖,她在这一刻竟荒诞的想起了陆乩野对她的嘲讽,他说她离了他陆乩野便活不成。
他只说对了一半,殷乐漪还活着,只是活的更加的屈辱了。
她若再疯一些便好了,不必顾全大局,不顾瞻前顾后。
就像陆乩野那个做事毫无章法的疯子一样,谁触了他的逆鳞,他便一**穿对方的身体,以杀来泄心头之恨。
殷乐漪也想一箭射穿魏宣帝的心脏,雪耻雪恨雪仇,可她不能。
魏宣帝今夜死,明日她和母后还有被软禁的亲人,全都要被魏国人推上断头台。
殷乐漪转身背对着主殿往外跑去,她不敢再在这里待下去,她怕自己被恨意侵蚀理智,闯入母后的殿中做出无法挽回的事。
跑出雍华殿,她独自到了一处僻静的石桥边坐下,所有的憋屈愤恨都掩不住,咬着唇泪如雨下。
“可都查清楚了?”
“殿下,都查清了。”
夜色里隐约传来男子的谈话声,殷乐漪忙擦了泪从桥上站起想要离去,又恐脚步声让人察觉,便垫着脚尖躲到了一旁藏身的假山里。
“陛下迟迟不肯定陆乩野的罪,本王便为他再添一把火,将他的身世揭露在朝堂前,届时任他有军功傍身又如何?我看他还能活几日……”
他自称本王,声音殷乐漪又似曾听过,殷乐漪大约能断定此人身份应该那日让她受牵连的襄王。
陆乩野的身世殷乐漪虽未听他提起过,但从他姓陆却与陆聆贞是表兄妹一事上,还有他那一头年少白发,她便也能猜到他的身世多般是有几分坎坷的。
襄王没再同人细说陆乩野的身世,殷乐漪更无心探究。
她只是想起陆乩野往日在魏国,被百官相迎奉承,何其的风光无限,意气风发。
如今因她之事,前有朝堂弹劾,后有亲王索命。
当真是应了那句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
殷乐漪选择在众目睽睽之下与母后相认,便想到了陆乩野会有这一日。
她没给陆乩野留退路,即便重来一次,殷乐漪还是会自私的选她自己。
只是忽然从旁人口中听到陆乩野快死的死讯,她的心头还是会涌出一股难言的复杂滋味。
当初若非是陆乩野,她大约早就死在了周骞手上。
她还是做不到似陆乩野那般的铁石心肠,陆乩野若真的死了,他们那些不堪回首的前尘纠葛便该一同随他去了,她应当还是会为他上柱香。
待交谈声迟迟不再出现,殷乐漪也打理好了自己的思绪,抬脚方从假山后走出去,便被人大喝一声。
“何人在此?”
赫连殊站在桥上,属下手中的灯笼照清假山旁那一抹窈窕的身影。
婀娜的女娇娥未施粉黛,青丝衬娇颜美若天仙,雪腮印泪痕楚楚动人,一双灵动的眸受了惊吓般满是惶恐的望着他。
正是让赫连殊魂牵梦萦许久的少女,他抬手正要将人叫住,女娇娥便先惊慌的逃远了。
“殿下,那女子方才定是听到我们的谈话了,属下这便去将她灭口……”
“且慢。”赫连殊抬手挡住属下,“前方的殿中住的可是贵妃?”
“正是。”
赫连殊豁然开朗,难怪他后来久寻不得,陆乩野的手下傅谨也对他守口如瓶,原来她便是芙蕊公主。
他凝视着少女在夜色里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回神,忽而笑道:“不必灭口,她大约比我更想要陆乩野的性命……”
第52章 芙蕖是我先死,还是她先熬不住。……
骠骑大将军府连着数日都大门紧闭,朝堂上的风波还未传到民间,城中百姓偶有从门口路过的便觉得好生奇怪。
傅谨快马加鞭从城外军营赶回来,到了门口翻身便下马,急的连马绳都来不及栓,便匆匆走了进去。
府中湖畔边堆积着成千上万的枯萎芙蕖,府中的下人们刚把这些芙蕖从湖里拔出来丢弃,此刻正在湖面上驾着一条条小船,将从岭南才千里迢迢送来的鲜艳芙蕖,重新移植进湖里。
在秋日里能见到接天莲碧无穷尽的夏日之景,场面极其壮观。只是时节不对,湖畔边种着的树草都已染红变黄,湖中却粉绿盎然,两边风景截然不同,终归是违背了天理伦常,观久了便让人觉得怪异。
屹立在湖心的水榭内,陆乩野斜倚在一方榻上,饲养的狼王正窝在他榻下沉睡。
他面色略有几分苍白,及腰的鹤发用一条玄色的发带懒散的束在身后,肩头披着件大氅,一手拿着本《地理志》漫不经心地翻看着,一手搭在止戈的头上时不时轻轻抚一抚。
此刻的他仪态慵懒,眉眼冷淡,安静宁和的宛若画中谪仙,与平日里让人心惊胆颤的狠厉模样大相径庭。
不多时,傅谨匆匆赶来,脚步声惊醒了止戈,它半眯着兽瞳,发出不悦的狼嚎。
陆乩野手指微微用力,将止戈刚仰起的头颅又按了下去,“何事?”
傅谨喘着粗气,谨慎的扫视一眼四周,见一人也无,这才敢开口禀报道:“公子,几个营的首领都派亲信与我传了口信,只要公子一声令下,他们愿带着军营里的将士为公子鞍前马后,绝不叫公子因芙蕊公主殒命。”
陆乩野行军掌兵虽严苛,但他十四岁时投身军营,从最末等的士卒做到了一军统帅,军中将士虽怕他却也敬他。
魏国能得晋国的江山,那都是主将带着他们这些将士从一次次的战场上打下来的,如今朝堂上那帮群臣却要因区区一个晋国的公主问主将的罪,陆乩野麾下的将士们哪里肯依旧。
“他们打算如何?”陆乩野不紧不慢地又翻过一页,“公开忤逆陛下和百官作对,起兵造反吗?”
傅谨咬牙道:“若陛下真的要降旨赐公子死罪,反了便反了。”
陆乩野淡声道:“还不到时候。”
“公子,不能再等了!今日朝堂上又有官员将您的旧事和身世牵扯出来,弹劾您是罪臣之子,对大魏积怨已久,逼着陛下对您严惩降罪!”
陆乩野闻言这才抬起眸,往榻上慵懒的一
靠,抚一抚眉骨,“那本将便成全他们,去将这件事散播出去,明日我要整个都城都知晓此事。”
傅谨大为不解,“可是……”
“不必多问,这件事做完后你再去军营同那几个大营的将领见一面,让他们不要轻举妄动。”
傅谨只得俯首听命,又听他吩咐:“此事过后你便待在府上照顾你兄长,往后不必再出门。”
陆乩野侧目望向湖面,见几朵芙蕖开的娇艳欲滴,兴致盎然地道:“我就在府中候着,看是我先死,还是她先熬不住。”
魏宣帝在贵妃殿中宿了一夜,翌日那身份微妙的亡晋公主就被赐了一座单独的宫殿,随宫殿所配的宫婢太监人数也依照了公主的分位。魏宣帝虽未下旨给亡晋公主赐予封号,但此举便已算是默认下了这位亡晋的公主。
那座殿名为绛清殿,因许久未住人,贵妃让宫婢太监们花了三日打扫,又将自己殿中的玉器摆设匀了许多到殷乐漪的殿中,直到第四日时又派了进宫后一直侍奉的自己宫婢,领着殷乐漪一同搬过去。
“公主,这绛清殿虽不大,但离贵妃娘娘却是极近的。往后您与娘娘走动也是极方便的……”
宫婢名唤木槿,一边为殷乐漪引着路,一边为殷乐漪介绍殿中情况。
正走到殿门口时,忽然听到里面几个洒扫的宫婢太监在哀声抱怨。
“被派到这座殿里伺候一个拖油瓶公主,往后我们必是出头无望了……”
“低声些,贵妃正得恩宠,往后说不定这公主就能托她贵妃母亲的福,在朝中觅得佳婿高嫁了去。”
“高嫁?”宫婢偷笑,“朝堂上现今被百官弹劾的陆少将军就是因将她私藏在府中,我大魏虽民风开放,可女子在一男子府邸里被藏了近半年,会作出何等逾矩事大家难道不都心知肚明?”
“她名节受损,任凭她美若天仙又如何?哪家高官显贵愿意娶她这样的女子为正妻,莫说是高嫁了,有人愿意娶她便该感恩戴德了!”
木槿在外听得皱眉,“这些乱嚼舌根的东西……公主,奴婢去为您教训他们。”
“不必。”
殷乐拦下木槿,抬脚走进殿内,殿中的几个宫婢太监立刻噤声,朝她俯身行礼,“参见公主。”
殷乐漪淡扫他们一眼,“往后你们都听木槿调遣,若无要事不必来向我禀报。”
“是。”
殷乐漪掠过他们,径直走进内殿,一个人静坐。
她还没修炼成一幅刀枪不入的身,被人在背后嚼舌根她心内又怎会没有波动,尤其是事关她最在意的声名二字,那些奴才们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戳她的脊梁骨。
只是她如今真真是寄人篱下,举步维艰,她若真拎不清的将自己当做公主,在奴才面前们耍一通公主的威风,罚了魏宣帝送来的这些人,传到魏宣帝耳朵里,不定会被个不敬之罪。
这些太监宫婢殷乐漪打不得也骂不得更送不走,最明哲保身的办法便是当做什么也没听见,由着他们去。
毕竟对现在的殷乐漪而言,性命比声名重要。
这让她不由得想起了在魏军里故去的晋国女子岑柔,那时岑柔即便丢弃所有都想要活下去,她彼时费解,但现在却能理解她为何要如此了。
“公主,襄王殿下来了。”
木槿站在屏风后禀告,打断了殷乐漪的思绪。
她警惕道:“襄王,他来干什么?”
她那夜偶然撞破了赫连殊与人谈话,起初她还忧心赫连殊会在暗地里将她灭口,可几日过去她都安然无恙,她便不再像之前一样提心吊胆。
可赫连殊今日突然来访,不得不让殷乐漪提防。
“襄王备了厚礼,说是来庆贺公主迁殿之喜。”
避之不见便失了礼数,殷乐漪不愿落人口实,随木槿走出去,在前殿见到了襄王。
“襄王殿下。”
赫连殊回首,婀娜少女着绿衫粉裙,妆容清淡,鬓间只插两支素雅的步摇,却难掩天姿国色,行走之间更是步履轻易,仪态万千,宛若天上仙。
这还是赫连殊第一回将她容貌身姿看的如此清楚,不由得竟看的有些出神。
殷乐漪避开赫连殊的目光,向赫连殊施了一礼,“多谢襄王殿下为芙蕊送来厚礼,芙蕊谢过襄王殿下。”
赫连殊回神,对她和蔼笑道:“公主客气,往后我们都长住宫中抬头不见低头见,公主初来乍到,本王自然是要多多照拂一些。”
殷乐漪和赫连殊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他一个魏国皇嗣却上赶着来向她这个亡晋的公主示好献礼,殷乐漪能想到的原因便只有那夜她偶然听得赫连殊辛秘之事。
她朝赫连殊走近几分,压低声气与他摊牌:“若襄王殿下知晓芙蕊是如何从将军府上逃出来的,便不会再担忧芙蕊将襄王殿下的行事传出去。”
少女吐气幽兰,嗓音更是清丽如珠翠般悦耳,赫连殊听着嗅着便不自觉地有些心神荡漾。
如此美人,难怪那一向眼高于顶的陆乩野都栽在了她身上。
赫连殊低头不动声色地凑近殷乐漪,“公主之心本王一早便知晓,公主更不必因那夜之事忧心忡忡,只需在这绛清殿再耐心等上数日,一定能等到陆少将军的死讯……”
赫连殊的声气近到落在殷乐漪的颊边,殷乐漪忙不迭往后退了一大步,戒备的和赫连殊拉开距离,“……多谢襄王殿下告知。”
赫连殊见她明明惊慌面上却做镇定模样,展露出几分小女儿的娇怯,让赫连殊更是心生怜爱,强忍下想要和她亲近之心,想着日久天长,不必急在一时唐突佳人。
“本王还有公务,便先行告辞,不留下来叨扰公主了。”
殷乐漪相送到殿外,待重新回到内殿整个人如释重负。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这赫连殊看上去进退有度,文质彬彬,她却总觉得此人对她有几分别有所图。她如今正是寸步难行之时,不想再招惹麻烦上身,只希望这是她的错觉。
只是陆乩野,连赫连殊都说他快死了,他这回大约是真的活不成了。
翌日一则有关当今骠骑大将军陆乩野身世的消息,在都城的大街小巷不胫而走。
世人皆以为这陆少将军出身越国公陆府,身世显赫,却原来只是因七岁时生父兵部侍郎萧闰获罪被满门抄斩,这才转投在外祖父越国公府门下改名换姓躲过一劫。
他不姓陆,更不是勋爵公子,他原名叫萧圻,乃是苟且偷生的罪臣之子。
传闻在都城里一经传开,便吵闹的沸沸扬扬。
一说罪臣之子萧圻私藏亡晋公主,违背圣意,蒙蔽圣听,必是因自小抄家灭门之仇对朝堂心存怨恨,包藏祸心,若不将萧圻诛杀,往后他必成祸国殃民的乱臣贼子。
二说父母之罪祸不及子女,陆少将军陆欺为魏国在战场上冲锋陷阵,立下赫赫战功有目共睹,若这样忠心耿耿的忠臣都要被处死,那这大魏朝堂往后还焉能有忠君爱国的贤臣。
陆乩野在大魏百姓心中是将星一般的战神人物,十分得民心,也是因此拥护陆乩野的百姓要比赞成严惩他的多出不知多少倍。
但朝堂上的声音却是一边倒的弹劾陆乩野,要魏宣帝下令赐他死罪。
“陛下,罪臣之子萧圻在民间颇得民心,若不尽早将此子赐死,他往后恐会煽动民心做出更加胆大妄为之事!”
“萧圻生父前兵部侍郎萧闰,便是因勾结晋臣才被判抄家灭门之罪,他的儿子萧圻如今又走
了他父亲的前路私藏亡晋公主!正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陛下不可因着罪臣之子萧圻的一点功劳,便轻易放过他!”
陆长廷站在百官之中听着这些言论,气到面色发青,几次都想走出去为陆乩野辩驳。但他与陆乩野乃是表亲兄弟,此刻为陆乩野辩论不仅毫无用处,更会让这些官员抓住他表亲的身份在陆乩野的身世上大做文章。
陆长廷咬咬牙,只得按兵不动。
一白发苍苍的言官见魏宣帝到了今时今日还不愿惩治陆乩野,俯首跪在殿上,声嘶力竭道:“陛下!萧闰所犯之罪乃是抄家灭族的大罪,陛下留罪子萧圻苟活了十余年已是皇恩浩荡,今日陛下若不肯下旨处死罪臣之后萧圻,老臣便长跪不起!”
一众言官纷纷随他跪下,异口同声道:“请陛下下旨处死罪臣之子萧圻!”
“请陛下处死罪臣之子萧圻!”
魏宣帝隐忍多日的怒气,终于在此刻爆发:“百姓们尚念陆欺为大魏立下的汗马功劳,你们却要逼朕杀了一个良臣,好啊好啊好极了!”
“来人!赵御史御前冲撞天子,拖下去脊杖五十!”
魏宣帝拍案而起,“退朝!宣陆欺进宫——”
他怒不可遏,对身后一众朝臣的求情声充耳不闻,将君王残暴独断的一面章现的淋漓尽致。
一个时辰后,骠骑大将军府的马车在宫门口停下。
魏宣帝身边的内侍在宫门口候了多时,上前为其掀开帷幔,恭声道:“陆少将军,劳驾您挪步。”
陆乩野从马车里下到地面,左手拿了一只细长的木盒,随内侍往皇宫里走去。
宫内皆知,陆少将军此次进宫面圣生死一线,沿途的宫人侍卫们都忍不住偷偷打量他,却见他步履慢条斯理,毫无半分的惶恐紧迫,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风轻云淡的令人忍不住心下都为他惊叹。
只见他忽然停下脚步,循声远望,“前方是哪几个官员在哭?”
内侍随着他望的方向极快的看了一眼,回禀道:“是几位言官。因赵御史在早朝上冲撞了陛下被罚了脊仗,但赵御史年迈只受了三十脊仗便没了声息,这几位言官与赵御史同僚一场,免不得为赵御史伤心落泪一场。”
陆乩野若有所思,倏尔了然道:“这位赵御史可是因为弹劾我才冲撞了陛下?”
“是。”内侍极有眼色,“陛下十分看重陆少将军。”
暴君暴政杀言臣,这大魏的朝堂又多了一条裂痕。
陆乩野眸底浮现出讽刺的笑意,他将手中的木盒交到内侍手中,“前面的路不远了,劳烦将这只木盒替我送给一个人。”
“陆少将军要送给谁?”
“芙蕊公主。”陆乩野一字一顿的吐出这四字,笑得眉眼恣意,末了又补上一句:“不必告诉她是我送的,她看得明白。”
内侍闻言心下大为震惊,这陆少将军就是因芙蕊公主才引来这等祸事,他竟还敢如此明目张胆的让他去向芙蕊公主送东西,行事实在是毫无章法。
但他不敢拂了陆乩野的意,又只得捧了木盒匆匆赶去绛清殿,将木盒亲手交到了绛清殿的木槿手中,说明缘由后便离去了。
木槿捧了木盒到殿内,将内侍所说的一字不差的转达给殷乐漪后,顾虑道:“公主,不曾告知赠物之人实在是古怪,还说您一看便知,不知是不是别有用心。”
殷乐漪也奇怪,“且先打开看一看。”
木槿将木盒放到案上打开后,将里面的东西拿起亮到殷乐漪眼前,“公主,是一枝粉芙蕖。”
绿叶粉花,盛开的极是娇颜动人,花瓣上还有几颗晶莹的水珠,好似正值花期一般。
殷乐漪面色却唰的惨白,她忙不迭将木盒合上,手指控制不住地颤抖。
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会在今时今日,送她一朵不合时宜的芙蕖花。
是陆乩野送的,是他在借这朵芙蕖花告诉她,他不会放过她。
第53章 皇兄“若按年岁,你该唤她一声皇妹。……
“参见陛下。”
御书房内屏退四下,陆乩野站在殿中朝着魏宣帝抬手行礼。
魏宣帝高坐在龙椅上不动声色地审视着陆乩野,见陆乩野面无波澜,黑眸沉若静水,脊背笔直如松,即便是在向魏宣帝这个九五之尊行礼,他的膝盖也未曾弯半分。
魏宣帝语气不明:“陆欺,你似乎从未对朕行过跪拜之礼。”
臣子跪拜君王乃是天经地义之事,若连这跪拜都不愿,便更是坐实了言官所参他的不臣之心。
陆乩野闻言只笑一笑,“陛下,若只靠跪拜便能检验一个臣子是否忠君爱国,古往今来历朝历代恐怕就再也没有祸乱朝纲的奸臣了。”
魏宣帝冷笑:“你这是自诩忠臣吗?”
“臣不敢。”陆乩野垂首作揖,“臣将晋国公主私藏于府中,乃是不忠不义之举,臣不敢自诩忠臣。”
“因你的荒唐之举,数日来朝堂上吵得不可开交!百官上谏要朕赐你死罪,你却待在将军府闭门不出,连一道自辩折也未曾递上来!”魏宣帝拍案而起,勃然大怒:“你如此目无法纪胆大妄为!陆欺,你何止不是个忠臣,你就是个佞臣!”
“臣自知行事荒唐,不欲上折自辩给陛下徒增烦恼。”
陆乩野掀袍跪于殿上,“臣乃罪臣萧闰之子,七岁之时本该和萧家一同被斩首示众。幸得陛下皇恩臣这才能苟活到今日,臣能有现今这一身荣华更是仰仗陛下恩赐,臣却不知感恩戴德,反惹得陛下动怒,更辜负陛下对臣的信任。”
“罪臣之子行此过事罪加一等。”陆乩野口吻轻描淡写:“臣死罪,请陛下降罪。”
他俯首跪拜,将生杀大权都交付到了魏宣帝手中,只要魏宣帝降旨,顷刻间便能让他血溅三尺。
魏宣帝深吸一口气平复怒气,此子狂悖,魏宣帝本就有意借此事敲打他的气焰,见到陆乩野如今俯首称臣,再无往日的心高气傲,是魏宣帝想要看到的结果。但仅凭这一点,还不足以让魏宣帝打消对他的戒心。
“为何违背朕的皇命,不除去晋国公主?”魏宣帝尖锐发问,“你私藏她近半年,莫不是当真生了异心?”
“臣尚记得自己是魏国臣,时刻也不敢忘。”陆乩野抬首,和魏宣帝对视,“臣私藏晋国公主,只因她貌美。”
晋国公主芳名远播,姿容绝代。从晋国到魏国又是千里迢迢,军中有这样的一位美人时常在身侧,陆乩野正是血气方刚的轻狂年岁,又怎可能不为其动心。
思及此,魏宣帝打量陆乩野的目光又变得有了几分缓和,陆乩野若是一副什么也不能将其撼动的铁石心肠,魏宣帝倒还要更加警惕他。因这样的人往往深不可测,毫无弱点可寻。
但陆乩野为晋国公主所迷,那便是贪念风月耽于情色,有了七情六欲的臣子,魏宣帝才更好掌控。
“即便是她倾国倾城,你却胆敢因她蒙蔽圣听,欺骗愚弄于朕。”魏宣帝拍案,“陆欺,朕便是判你五马分尸之刑也是理所应当!”
“陛下所言极是。”陆乩野不为自己辩驳分毫,“罪臣因一己之私将陛下的嘱托抛于脑后,罪臣便是死千次万次也死不足惜。”
“请陛下赐臣死罪。”
他再次俯首,不再多言一句,静待魏宣帝降罪。
如何处置他,魏宣帝心中早就有过盘算,陆乩野在百姓中呼声颇高,杀他会引得民怨,这是其一。
其二都城外军营驻守着三十万铁骑,此刻他们虽未见有异样,但为一晋国公主杀了他们的主将难免让将士们心寒,再则不定还有人会借陆乩野的死起兵做文章,那便更得不偿失。
其三,此子骁勇善战,文武双全,乃是当世奇才。魏宣帝有意一统天下,仗往后还要继续打,此刻杀陆乩野便是自断一臂,得不偿失。
最后还有其四,虎毒尚且不食子,更何况此子还为他打下了晋国的江山。
魏宣帝从龙椅上坐起,走到陆乩野身前,“陆欺,朕不杀你,往后也莫
要再自称是罪臣之子。”
陆乩野抬首望向魏宣帝,魏宣帝弯腰将他扶起,“你并非是什么罪臣之子,你是朕的儿子,是皇天贵胄。”
“当年你母亲云英未嫁之时曾与朕有过一段情缘,朕登基之后本欲将你母亲纳进后宫为妃,但天不遂朕愿,你母亲下嫁给了萧闰。可惜那萧闰不是个可托付终生之人,才害得你们母子也受了拖累。”
“朕才是你的父亲。”魏宣帝注视陆乩野,叹息道:“即便你犯了天大的过错,天底下又怎会有做父亲的不宽恕儿子的道理。”
他字字句句都透着为父的仁爱宽厚,好似真的将陆乩野当做了他无比怜惜的爱子。
可惜陆乩野不是三岁稚童,更深知魏宣帝不过是在他身上有利可图,惺惺作态。
陆乩野不动声色:“臣七岁时便是孑然一身,以为往后都不会再有亲人。”
魏宣帝拍着陆乩野的肩,“朕听说你幼时被越国公带回府抚养后,越国公本欲为你改名,你却自己为自己改了一个‘欺’字,可是彼时心中对朕有怨,觉得受了欺辱?”
他原名萧圻,随母陆,将萧改为陆换个姓氏便好,但他却偏要连同名也一道改了,可见执拗。
“陛下,臣名中的欺字并非欺辱的‘欺’,而是仗势欺人的‘欺’。”陆乩野淡声,“臣十四岁蟾宫折桂,后又弃文从武投身沙场换来今日的官拜一品,皆是因臣谨记幼时所受欺凌。”
“若要臣再被他人所欺,臣必先仗势欺之。”
他自小父母双亡,虽然有外祖父可以倚仗,但那越国公自己便有一对嫡亲的孙子孙女,他一无父无母的外孙,家业被尽数抄去,又是罪臣之子,幼时必定过的极为坎坷。
魏宣帝想清楚这一茬,心道难怪陆乩野与越国公府不亲近,不但写过断交书,前段时日还进言让魏宣帝缴了他舅父陆蒙的兵权,原是为这个原因。
不过陆乩野不与越国公府亲近,正合魏宣帝的心意。
魏宣帝语气和缓不少,“朕要将你的身份昭告天下,往后你就是皇子,普天之下无论是朝臣还是百姓都只会敬你,无人再敢欺你。”
陆乩野垂首行礼,眸中划过一丝嘲讽:“臣多谢陛下。”
一个时辰后皇榜颁布,贴满都城,陆少将军乃陛下十六子的消息震动朝野内外,百姓们在皇榜前更是挤破了头。
“陆少将军不姓陆姓赫连,少将军是皇子,便更不会做出有损魏国之事!”
“正是,正是!陛下圣明,不曾因那些狗官们的弹劾便严惩少将军,陛下乃当世明君也。”
“少将军何等人物,他与晋国公主一事背后必有隐情,幸而陛下英明,不曾被蒙蔽……”
弹劾过陆乩野的朝臣此刻在家中更是急得团团转,他们弹劾陆乩野虽是师出有名,但其中亦不乏有见陆乩野锋芒毕露,想趁机将他从骠骑大将军位置上拉下来的别有用心之人。
可皇榜一出,陆乩野皇子的身份被证实,那他们弹劾的便不是臣子,而是皇子!
君臣君臣,臣子之间尚可一争,但身为人臣又怎能争得过君?
更何况魏宣帝选在眼下认回陆乩野的身份,便足以说明在陆乩野和晋国公主一事上,魏宣帝选择袒护陆乩野。
再加上太子未立,陆乩野因战功在民间声望高过襄王,以魏宣帝对陆乩野偏宠的程度,谁能保证陆乩野坐不上太子之位?
他们竟还在金銮殿上逼着魏宣帝降旨赐死他的亲生儿子,弹劾过陆乩野的大臣里,今夜恐是再也睡不着觉了。
日落时分,母亲被魏宣帝突然传唤,殷乐漪便在雍华殿中等着母亲归来,一起用膳。
白日里陆乩野送来的一株芙蕖花乱了她的心神,让她到眼下都还有些魂不守舍。
他若送来别的其他物什,殷乐漪或许便不会这么耿耿于怀,可偏偏陆乩野送来的是一枝开得不合时宜的芙蕖花。
陆乩野就是想告诉她,他不会放过她,哪怕是秋日里会凋零的芙蕖,落到他陆乩野的掌中,他也要让它开出花来。
他就是如此的执拗偏执,一意孤行。
殷乐漪一想到此处便觉浑身发寒,恰逢殿中响起脚步声,身侧的木槿提醒她:“公主,娘娘回来了。”
殷乐漪起身去迎,“母亲。”
贵妃神色略有几分凝重,她屏退四下,拉着殷乐漪的手走到内殿中坐下,“乐漪,母亲有一事要告知你。”
“何事?”
“那陆乩野大约是死不了了。”贵妃紧握女儿的手,“他是陛下的儿子,是皇子。”
殷乐漪愣住,“……皇子?”
“正是。陛下要保他,还特意将我传唤去御书房让我回来叮嘱你。若往后再有人提你与陆乩野之事,便是那日裴洺将你寻回带你来见我,恰好我正在陆乩野及冠礼上,所以才让百官误会。”
多么破洞百出的谎话,那日殷乐漪梨花带雨的与陆乩野对峙的画面百官见证,可架不住魏国的君王要保他的亲生儿子,便是这谎话再蹩脚,他们也不得不被皇权压着身子全圆这个谎。
但最让殷乐漪忧心的却不是陆乩野没被赐死,他若是皇子按照礼法就必得住进皇宫。届时她和陆乩野同住皇宫,必有见面之时。陆乩野那样睚眦必报的性子,他没在殷乐漪的算计下殒命,便会想方设法的报复殷乐漪。
“乐漪,母亲知道此事委屈你了。”
贵妃见她面色发白,拍着她的手背安慰道:“往后即便你和陆乩野再见,名义上也算得上一声兄妹,皇宫内院不比他的私宅,他绝不再敢像从前一般胆大妄为。更何况你现今还有母亲在身边,母亲会保护你的。”
从前殷乐漪是依附陆乩野的亡国公主,天生便在陆乩野面前矮了一截。但现在她不需要依附陆乩野,在名义上他们更是“兄妹”,若陆乩野还敢罔顾礼法对她肆意妄为,百官的口伐笔诛便先将他诛灭了。
母亲说的是对的,她不应该为还未发生的前事担忧。
殷乐漪靠到母亲怀里,“母亲不必忧心儿臣,儿臣无事。左右往后儿臣足不出殿,便是出殿也让木槿先去打探一番,绝不和陆乩野碰面。”
贵妃叹了一口气:“乐漪,数日后陛下要为陆乩野在宫内办一场家宴,你需得出席为陆乩野圆这个谎。”
不必母亲细说,殷乐漪也能猜到这必定是魏宣帝的意思。他要保他的儿子,殷乐漪这个将他儿子推进漩涡中心的人就必须出面,替他的儿子澄清。
这不是商量,这是魏国皇权在压着她们这对亡晋国的母女。
所以无论殷乐漪愿不愿意,她都要去家宴陪陆乩野唱完这出戏。
殷乐漪垂眸轻咬下唇,咽下心中憋屈,“儿臣明白。”
贵妃抱紧女儿,心疼的顺着她纤弱的背,“儿啊,委屈你了……”
“只要能同母亲在一处,日日得见母亲,儿臣便半分都不委屈。”殷乐漪没把自己的忧虑在母亲面前展露半分,浅笑道:“不过是陪他们父子唱完这出戏罢了,儿臣一定照做。”
她越是乖顺贵妃便越是心疼,可恨她母子二人竟被欺凌到了这个份上,她被百般磋磨的女儿竟还要将苦楚吞进肚子里,反过来为那狂徒陆乩野解围澄清,当真是可恨。
“母亲,儿臣还有一事要与您商量。”殷乐漪从贵妃怀中抬起头,“襄王给儿臣的殿里送了些厚礼,我与他并无私交也并不想和他有甚牵连,想将其退回可又怕触怒他。母亲在宫内待了许久,应当比儿臣更了解襄王,您说儿臣该如何做?”
此事贵妃亦有听闻,她沉吟道:“襄王素有贤王之称,从不自持亲王身份欺压旁人,与谁人都交好,加上他又是皇后所出,在各嫔妃和皇嗣口中素来都是贤德有礼的。我从前搬来雍华殿时,他亦赠过厚礼。”
“贸然退回的确失礼,等过段时日母后为你备一份礼以你的名义再送还给他,你们便好两清。”贵妃又叮嘱道,“乐漪,你的顾虑是对的。不要与他亲近,不止是因为他是皇嗣,还因他更是个男子。”
她抚摸女儿如花似玉的脸,“我儿生来一副国色天香的容貌,难保有人狼子野心觊觎。待往后母亲为你寻一门好的亲事,将你送出这虎狼窝。”
殷乐漪大约知道母亲为她属意的郎君是谁,她心中虽有不愿,却不想拂了母亲的意,便佯装不知,“好不容易与母亲相见,我还想留在母亲身边,不着急嫁人。”
贵妃依着她:“好,那便再在母亲身边再待些时日。”
她们母女相处片刻又去用过晚膳后,殷乐漪才回到自己的绛清殿中。
“都出去罢。”
“是,公主。”
殷乐漪屏退宫婢,面上强撑的从容有了丝裂痕。
那枝装着芙蕖花的木匣还摆在她的妆台前,仿佛时时刻刻都在提醒她,它的主人阴魂不散。
殷乐漪走到妆台前拿起木匣抬手想将其摔在地上,可又觉自己此举是无能之人借物泄愤罢了。
事已至此,她逃不了更躲不得,便是早被陆乩野吓破了胆,她也要硬着头皮去赴那场宫宴。
大庭广之下,殷乐漪不信陆乩野会真的杀了她。
魏宣帝认回了皇子龙心大悦,普天同庆,大赦天下。连那被幽禁许久的娉婷公主也得了特赦,解了她的禁足。
为十六皇子举办家宴的消息更是在宫中不胫而走,魏宣帝将重明宫赐予十六皇子,宫中的嫔妃和皇嗣将祝贺的厚礼每日流水似的往重明宫里送,便是皇后也备了一份大礼。
明面上都是为着陛下寻回皇子祝贺,可私底下却都藏了一份拉拢结交的心,毕竟这十六皇子手中还掌着三十万精兵,大魏兵马他手中便占了一半。与他交好,让他和自己站在同一个阵营,只有说不尽的好处。
宫宴那日风轻云淡,皇后为彰显贤德与重视,将为十六皇子的宫宴特设在主殿。
殷乐漪随母亲一道去赴宴,妆容清淡,打扮素雅,就连裙衫都挑了一身极浅的天青色,在一众大红大紫的嫔妃公主之中显得格外的不起眼。
母亲是贵妃,席位只在皇后之下,极为显眼。
但殷乐漪既不是名正言顺的公主,更不想出挑,席位便安排在了最末尾处。
殿中三三两两的有人到,殷乐漪站在角落行礼,仪态端庄,姿态谦卑,让人挑不出一丝错来。
赫连娉婷随滟嫔来时,便一眼瞧到了角落里亭亭玉立的少女。
她解除幽禁后第一件事便是在父皇面前又哭又跪的忏悔了一场,因不知陆少将军是同父异母的胞兄她才会犯下大错折辱了皇家名声,父皇对此也有几分内疚,便又待她宠爱如前,近来她的气焰比往日盛了许多。
陆乩野和晋国公主一事赫连娉婷早已探得清楚,她虽已不敢对陆乩野有男女之心,但一个亡国公主能和陆乩野不清不楚,她一个大魏盛宠正浓的公主却要被陆乩野那般蔑视,她很是不甘心。
加上正是殷乐漪的母亲抢走了她母妃滟嫔宠妃的位置,赫连娉婷对殷乐漪可谓是新仇加旧怨。
“母妃。”赫连娉婷与滟嫔耳语,“儿臣去会会那晋国公主。”
滟嫔因女儿得宠,近来也被魏宣帝翻过了几次牌子,正是春风得意之时,便想重回妃位,将魏宣帝偏宠的贵妃拉下马。
滟嫔嘱咐道:“莫要闹出太大的动静。”
“儿臣明白。”
母女俩分头,滟嫔去拜见皇后贵妃,赫连娉婷支身走到角落处,路过殷乐漪的席位时故意用衣袖打翻了她席案上的酒盏。
殷乐漪躲闪不及,衣袖被酒淋湿了大片。
“失礼了,我这袖子怎的就带翻了妹妹的酒盏。”赫连娉婷装模作样,“还不快来人清扫干净,为妹妹换一壶酒来!”
殷乐漪看得分明,赫连娉婷根本就是故意的。她和赫连娉婷无冤无仇,能叫赫连娉婷见她第一面就如此敌视她,殷乐漪只能想到一个原因。
她不欲同魏国得宠的公主争辩,站起身来低眉顺眼道:“不过一盏酒罢了,公主言重了,我下去换身衣裳,失陪了。”
她不怨亦不怒,语气更是轻柔和煦,反让赫连娉婷觉得自己这一拳打到了棉花上很是不痛不痒。
“木槿,你陪我一同回去。”殷乐漪唤道。
“是。”
赫连娉婷见殷乐漪正要往殿外走,对心腹宫婢使了个眼色,对方心领神会,将早已备下的粉末倒进殷乐漪的酒盏里。
数丈之隔,隐在正殿后方阴影中的少年将此举看得一清二楚,他再远远地瞧一眼那抹天青色的身影,眸中浮现出讽刺的笑意。
不知天高地厚的从他身边逃跑,总要尝些苦头。
殷乐漪正要离开正殿,却听太监尖细的嗓音一唤:“陛下驾到——”
“十六皇子驾到——”
殷乐漪面色一白,忙不迭带着木槿退回到自己的席位上,忍着屈辱,和满殿的人一起跪下行礼。
“都平身,今日乃是家宴都不必拘礼。”魏宣帝龙颜大悦,“朕的十六皇子在外多年,今日乃是他回宫后的第一场宫宴,朕要亲自带着他与诸位一一饮酒,让他好早些认清他的亲族。”
即便是皇子,能得魏宣帝这般亲力亲为,也是众皇子公主中的头一个。
按着身份阶位,先是皇后再是贵妃。
“皇儿,这位便是贵妃娘娘。”魏宣帝嘱托道:“贵妃是你长辈,你得待她恭敬。”
陆乩野照做,恭敬行礼:“贵妃娘娘万福金安。”
贵妃从席位上站起,拿起酒盏相迎,在面前少年身上打量几眼,不咸不淡道:“陛下抬举臣妾了。”
这殿中嫔妃皇嗣有几十来号人,魏宣帝却乐此不疲的领着陆乩野挨桌饮酒引荐。
殷乐漪一直微垂着首企图让自己被忽视,直到木槿低声唤她:“公主,陛下和十六皇子马上就到了,您需得站起来相迎。”
“……为我倒酒。”
木槿为她斟满酒盏,殷乐漪起身相迎,从木槿手里双手接过酒盏,手指克制不住的发颤。
她今日的言行若不能让魏宣帝满意,往后必为魏宣帝除掉她多一份由头。
殷乐漪挺直身子,在心中告诉自己不能露怯,亦不能退缩,目光朝不远处瞧去。
长身如玉的少年郎着一身靛蓝锦袍,袍上领口袖口皆用金线绣着华贵无比的花纹,鹤发未梳发髻,仍旧梳成高高的马尾以金冠束之。
他意气风发,举手投足间都显露着贵气,含笑的眉眼更是纯良无害,俊美不失气度,让人一见便心生好感。
但只有殷乐漪知晓陆乩野这副言笑晏晏的皮囊下,藏着怎样恶劣偏执的性子。
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陆乩野回首向她投来视线。
四目相对的一瞬,殷乐漪便慌乱地垂下睫羽,躲开陆乩野的眼神。
她心跳如擂,后背生寒,端着酒盏的手指紧握的泛白才能不颤抖。
而陆乩野像是窥见了她的慌乱,刻意在此时走到她的面前。
陆乩野居高临下,眸底是少女花容失色的脸庞。
他笑声问道:“这位是?”
魏宣帝笑容淡了几分,似敲打也似提醒的对陆乩野道:“若按年岁,你该唤她一声皇妹。”
殷乐漪只得抬起眸,迫着自己主动敬陆乩野,生硬地唤一声:“……皇兄。”
陆乩野闻言,盯着殷乐漪的目光笑意更盛。
落在殷乐漪的眼中,他这样的眼神便仿若淬毒的蛇,令她遍体生寒,脑中一片空白。
陆乩野俯身探手向殷乐漪的酒盏碰来,瞥了眼殷乐漪的酒盏后,故意偏头与她附耳:“皇妹,这世上可有一起在床笫间厮混的兄妹?”
酒盏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殷乐漪耳畔却只有陆乩野疯狂里挟着偏执的笑。
“利用我保了命就想把我一脚踹开,从我身边逃走?公主殿下,你休想……”
第54章 罗袜“你是我哪门子的妹妹?”
殷乐漪和陆乩野二人之事早已传遍宫闱闹得沸沸扬扬,今日这场家宴除了是为十六皇子回归皇室,更是为他洗清声名而设。
殿中正有无数双眼睛在
盯着他们,究竟是十六皇子违背圣意金屋藏娇,还是一场闹剧乌龙,陆乩野和殷乐漪的一举一动都将影响这件事之后的风向。
陆乩野从容地饮下酒,单手执着空酒盏对殷乐漪挑眉示意。
殷乐漪掩在袖里的手指紧掐掌心,以痛抑住恐惧,在陆乩野的注视下将盏中的酒一饮而尽。
魏宣帝见状面色稍霁,“你们二人因之前的误会闹得满城风雨,如今总算见面将事情解释清楚,朕心甚慰。”
殷乐漪趁势向陆乩野行了一礼,“因芙蕊的过失才让皇兄惹来诸多非议,还望皇兄见谅。”
她声音清丽如珠玉,一声声皇兄更是唤的轻柔似水,进退有度,先赔了罪让人没法子把此事怪在她头上。
陆乩野心中冷笑,这位公主殿下还是一贯的善装乖顺。
“芙蕊妹妹虽是无心之失,但毕竟让十六皇兄受了许多言官非议,若非父皇圣明,十六皇兄恐怕还不能站在此处与我们这些亲人团聚。”
赫连娉婷款步走到魏宣帝身后,抱住魏宣帝的手臂,“父皇,十六皇兄受了如此大的冤屈,芙蕊妹妹只以一杯薄酒赔罪,也太委屈十六皇兄了吧?”
她说罢意有所指的望了陆乩野一眼,殷乐漪害得陆乩野险些殒命丢官,她不信陆乩野不想报仇泄愤。
陆乩野似笑非笑的把玩着手中酒盏,并不答话。
魏宣帝看向赫连娉婷,笑问道:“你这个鬼灵精又想出了什么主意?”
“素问芙蕊妹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想必舞艺也是极佳,不如请妹妹一舞添添喜气。一来为十六皇兄赔罪,二来也让我与诸位娘娘和兄弟姊妹们都饱一饱眼福。”
赫连娉婷春风得意,一番话乍听上去十分的体面周到,实则字里行间尽是对殷乐漪的刁难。
大庭广之下献舞,是舞姬才会做的事。
她让殷乐漪献舞赔罪助兴,便是将殷乐漪视作不入流的舞姬,当众折断殷乐漪的风骨,叫亡晋惟一的正统公主,卖弄身姿以舞取悦满殿的大魏皇族。
这是折辱,是战胜国的公主对战败国阶下囚的侮辱。
殷乐漪屈辱无比,指甲掐得陷进了掌心里。
贵妃从席位上匆匆赶来,将女儿护在身后,“陛下,芙蕊多年不习舞,舞技早已生疏,贸然献舞恐怕贻笑大方,小女儿家的还是不当众献丑了。”
赫连娉婷正是复宠之时,有意在众人面前和独得圣宠的贵妃一较高低,“贵妃娘娘此言差矣,今日家宴来的都是亲眷,自家人在一处又怎会取笑芙蕊妹妹?”
她笑容满面的又将话锋转到殷乐漪身上,“难道说芙蕊妹妹心中还念着旧国,不曾将我们魏国皇室当做自家人?”
赫连娉婷字字句句都拿捏着殷乐漪的三寸,殷乐漪察觉到魏宣帝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多了几分探究的深意。
她的身份微妙,处境更是尴尬,她若不应下赫连娉婷无理的要求,魏宣帝对她的忌惮恐会加深。
所以即便是明晃晃的折辱,殷乐漪也要硬着头皮跳这支舞。
“……好,那芙蕊便献丑了。”
贵妃有意向魏宣帝求情,被殷乐漪拉住手阻止。
“父皇。”赫连殊忽然站出来,为殷乐漪说话,“献舞助兴之事交由舞姬便好,何须劳烦娘娘爱女?想必十六皇弟也无意让芙蕊皇妹献舞赔罪吧?”
眼下的局面,陆乩野只需说一句话,殷乐漪的困境便能迎刃而解。
陆乩野漫不经心地朝殷乐漪投去一眼,殷乐漪低垂着睫羽避开他的目光,身子更是以抗拒的姿态侧对着他,丝毫没有向他求助之意。
殷乐漪要犯倔,陆乩野便成全她。
“儿臣但凭父皇做主。”
魏宣帝满意颔首:“既如此,那便以舞赔罪罢。”
殷乐漪恭顺行礼,“是。”
她始终低垂着眼睫,从陆乩野身边经过时也不曾抬起一眼,做足了乖顺守礼,将陆乩野视作陌路人,熟视无睹的一路走到殿中。
陆乩野盯着她弱柳扶风的身影,黑似点漆的眼眸色泽愈深,仿佛要将少女吞没。
“来人,为芙蕊公主再倒一盏酒。”陆乩野让宦官为自己斟满酒,隔空遥敬殷乐漪,“为公主壮胆。”
他做事一贯毫无章法,殷乐漪猜不到他究竟意欲何为,他的敬酒殷乐漪更是推拒不了。
木槿从席案上拿起酒盏向殷乐漪匆匆赶去,陆乩野睨着木槿,待木槿走到殷乐漪跟前时,他不动声色地曲起指尖,朝木槿的腿上弹去一颗极小的金珠。
木槿的腿被金珠的力道打得一弯,身子失衡,惊叫着连同身前的殷乐漪也扑倒在地,酒水更是洒了殷乐漪一身。
贵妃忙跑去将殷乐漪从地上扶起,“乐漪,可有受伤?”
殷乐漪方才倒地时被木槿压到了左腿,左脚踝处传来一阵刺痛。
她不想令母亲担心,只得忍着轻摇了摇头,“儿臣无事。”
赫连殊从席位上走出,“父皇,芙蕊裙衫都被酒水打湿,这般献舞终是不妥,今日还是作罢吧。”
贵妃扶着殷乐漪,向魏宣帝投去恳求的视线,“陛下,乐漪实在不宜再献舞了……”
“也罢。”魏宣帝打消念头,“将芙蕊扶到偏殿去歇息。”
殷乐漪在木槿的搀扶下,行完礼离开了正殿。
赫连娉婷眼神示意心腹,心腹心领神会,忙不迭从侧门跟了出去。
木槿将殷乐漪扶到偏殿坐下后,将殷乐漪的裙摆往上卷起几寸,褪下罗袜露出她红肿的脚踝。
“都怪婢子走路不稳,这才让公主受伤,婢子该死……”
脚踝虽痛,但殷乐漪更庆幸用这一点小伤换得她不必在魏国皇室面前献舞受辱。
她将木槿从地上扶起,“我知你是无心之失,方才你摔的也很重,快些起来罢。”
“婢子无事。”木槿揉了揉自己的腿,“婢子方才原本走的十分稳当,但腿上不知为何突然就痛了起来,就像是被人砸了一下,这才摔倒在地。”
殷乐漪一听便觉有几分蹊跷,木槿的摔倒恰合时宜的为她解了困境,若真有人在暗处伤木槿便是在帮殷乐漪。可满殿都是魏人,母后又不会武,除非是陆乩野出手才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但陆乩野又怎会好心为她解围,她算计了陆乩野,依他那样恶劣的性子,恐怕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
“公主,婢子先回一趟绛清殿为您取裙衫和药来。”
“好。”
木槿走出殿中时带上了殿门,殷乐漪一人坐在偏殿里,顿觉心中紧绷的那根弦松懈下来。
她的裙摆和上襦都被酒水打湿,尤其是胸口那一处湿漉漉的贴在她肌肤上,黏腻的紧。
殷乐漪随手扯了扯胸口的襦,也不知是不是殿中门窗紧闭,她竟觉得有几分热,身上的酒气也被催的愈发浓郁明显,熏得她脑子晕乎,四肢也有些发软。
殿门忽然被推开,殷乐漪以为是木槿折返回来,想殿外看去,却见一陌生的侍卫走了进来。
殷乐漪立刻警惕起来,“我没唤人进殿,出去。”
侍卫反手将殿门带上,大步逼近殷乐漪,面露贪欲之色,“我见公主一人独处惹人怜爱的紧,特来殿中伴着公主。”
殷乐漪连连后退,惊慌地拿起一旁的茶壶便向他砸了过去,“来人……”
她浑身无力,被侍卫轻易的便躲过去,她伏在榻上想爬都爬不起来,殷乐漪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身子不对劲,即便是醉酒也不可能醉到这般程度。
侍卫翻身上榻握住殷乐漪的肩头将她按在榻上,脸上的**令人作呕,“都说晋国芙蕊公主天香国色,今日一见果然所言非虚……”
殷乐漪想唤人,声气有气无力,想反抗身子更是软绵的紧。
她眸中溢出恐惧的泪,“……你若敢动我分毫,待我醒来,一定杀了你。”
侍卫被眼前美色所迷,哪里还管得上那许多,嘴里更是不知廉耻的吐出**之词:“有幸能一钻公主的裙底,我便是此刻就死也值当!”
侍卫急不可耐的冲着殷乐漪俯身而来,殷乐漪紧闭双眸,泪珠从眼尾绝望的落下。
只听得头顶传来一声闷响,似是尖锐的利器刺入皮肉之中所发出的声响。
殷乐漪缓缓掀起眼帘,只见那侍卫面目狰狞,被人从后捂了嘴,当胸正中一把匕首,顷刻便断了气。
匕首从侍卫胸膛被抽出,鲜血溅落到地上,侍卫的尸首被丢到一旁,露出后方的人。
陆乩野手握着沾满血的匕首,居高临下的瞧着榻上的殷乐漪,见她满面潮红,裙衫凌乱,眼眸里更是噙着一汪碧波似的泪,无助可怜极了。
陆乩野见状扯了扯唇角,面上笑容嘲弄至极。
殷乐漪见来人是他,浑身的血都凉了大半,那侍卫或许只图色为坏她名节而来,可陆乩野却必定是来索她的命。
“你……你来作何……”
陆乩野在她身侧坐下,探手熟稔的取下她腰间的绣帕,擦拭他匕首上的鲜血。
“我不来,你便要被先奸后杀了。”他声中含笑,“殷姮,我又救了你一回。”
殷乐漪半分也不信陆乩野
会好心救她,她使出浑身的力只勉强从榻上挪了几寸,体内不可名状的热意一下子烧的更烈,像是钻进她的心神骨髓里将她燃烧殆尽。
“你不会这么好心……”殷乐漪无力的泪如断珠落,“你定是恨我算计你,来找我讨命的……”
“你还算有几分自知之明。”
陆乩野嗤笑,匕首被他擦拭干净,他将削铁如泥的刀刃贴在了殷乐漪的脚踝上,“你那日逃走射伤了我属下的一条腿,我挑断你的脚筋废你一条腿正好。”
她的罗袜脱下后便未再穿,她身上的肌肤烫的似着了火,冰凉的利器触碰她的肌肤让她得到了一丝舒缓,脚踝不受控的往陆乩野的匕首上靠。
偏偏她理智尚存,知晓自己眼前的少年有多想取她性命,更知晓自己此刻的迎合便是飞蛾扑火,可她控制不住自己的身子,泪珠簌簌地坠落。
“不要,我不想伤他的……可他只听你的话,我若不伤他便没有机会从你身边逃走……”
陆乩野积攒多日的怒火因她这句话复燃,“殷姮,你千方百计地想从我身边逃走,为此还不惜伤我手下,算计我取我性命。我还当你回到你母亲身边能有千般好万般好,今日一见,还不是卑躬屈膝,任人拿捏!”
他言辞恶劣至极,字字诛心,将殷乐漪所剩无几的颜面都戳破。
在魏国皇宫的短短数日,她日夜如履薄冰,饱尝屈辱和刁难。她又深知母亲不易,更是不敢将自己的烦闷在母亲面前透露半分,唯恐母亲因她忧心。
殷乐漪对自己的处境心知肚明,但唯独陆乩野,她不想被他看轻。
“……陆欺,你不必来折辱我。路是我自己选的,我便是卑躬屈膝任人拿捏也与你无关。纵使再重来千次万次,我仍然会选这一条。”
她宁肯在魏国皇室面前卑躬屈膝,也不愿待在陆乩野身边,她更是从未后悔过从陆乩野身边离开。
陆乩野盯着殷乐漪的目光更是怒火中烧,眸中透出的恨与怒仿佛要将殷乐漪挫骨扬灰,烧个干净。
“殷姮,有时我真想一刀抹了你的脖子。”
殷乐漪惊惧的泪如雨下,嗓音发抖:“我如今……如今也算得上是你名义上的妹妹,你就不能放过我吗?”
“你是我哪门子的妹妹?”陆乩野俯身,高大的身影将她笼罩在身下,“是在床笫间与我耳鬓厮磨,交颈缠绵,共赴巫山云雨的妹妹吗?”
刀刃沿着殷乐漪的脚踝一路往上滑动,每在她肌肤上游移一处便让她感觉身处冰火两重天,战栗的让她通身酥麻。
“我不是,你放过我……”殷乐漪的理智在抗拒,可身子却不知为何竟在迎合陆乩野轻佻的动作,她只得恳求陆乩野停手,“求你了陆欺,求你放过我罢……”
天青色的襦裙层层叠叠,如一朵在风中摇曳的凌乱花朵,陆乩野执着匕首的手没入其中,不知碰到什么紧要处,换来殷乐漪的哭颤。
“做梦。”
陆乩野斩钉截铁的斩断殷乐漪的妄想,他从襦裙里抽出匕首,修长的指尖上多了一丝晶莹的水线。
他故意顽劣的嘲讽她,“殷姮,你都湿透了。”
殷乐漪不知自己的身子为何会如此,被陆乩野触碰后拆穿,更是让她羞耻的落泪。
“我没有,你不要碰我,别碰我……”
殊不知她越抗拒、越抵触,便越让陆乩野想要摧折她。
匕首入鞘,陆乩野将她从榻上打横抱起,径直步入偏殿的内室。
殷乐漪知道陆乩野接下来要对她做什么事,她内心叫嚣着抵抗,可手脚一点力都使不出来,她像一只失了翅膀的雀儿,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又被陆乩野抓回囚笼里。
仰躺在床榻上的少女鬓发凌乱,裙衫不整,裸|露在外的肌肤上泛出一层情动的粉色,娇颜潮红,眉眼昳丽,桃花眸更是泪光盈盈,被春情折磨的有些涣散。
陆乩野将少女动情的含春神态尽收眼底,他俯下身摩挲她的脸颊,“殷姮,见了我你便动情的如此厉害,真让我惊诧。”
他明知殷乐漪为何如此,却故意说些让殷乐漪难堪的话来刺激她。
殷乐漪迟缓的摇头,“我没有像你说的那般……”
“还要狡辩吗?”陆乩野屈膝抵开她的双腿,将她身子牢牢地桎梏在床榻上,摩挲她的力道变重,“我不信你不曾肖想过与我交缠的日夜。”
那段记忆是殷乐漪极力想忘却的,陆乩野却恶劣的旧事重提,唤醒她的记忆。
陆乩野带给她的屈辱久违的涌上心头,她身子抖如筛,襦裙束带被陆乩野的手指熟稔的解开。
殷乐漪无力反抗,近乎绝望地闭上眼。
“我从来就未肖想过你说的那些,陆欺……待在你身边的每一日我都如履薄冰,每一次见到你我都胆战心惊……”
陆乩野抬眸,见泪珠从她眼缝中滑落进鬓发里,消失不见。
“这便是你想方设法要从我身边逃离的理由?”陆乩野冷笑一声,“当真是可笑至极,待在魏国皇宫你一个亡国公主难道便能如鱼得水?”
“我不能如鱼得水,我亦每日如履薄冰,心惊胆颤……”殷乐漪有气无力,“陆欺,待在你身边和待在魏国皇宫没有任何区别……但至少这里有人真心疼爱我,不像你只把我看做一个物件……”
高兴时便给几分好脸面,不快时便冷嘲热讽,恨不能将她磋磨至死,还要她身心都对他臣服。
陆乩野闻言却只觉她言辞间的每一个字都刺耳异常,“你凭何将我与魏国皇室混为一谈?又凭何认为我将你看做一个物件?”
这后宫中的赫连氏有哪一个人会像陆乩野这般一次又一次的护她,她若在陆乩野心中只是个物件,陆乩野早就快刀斩乱麻,不为一个物件动怒伤神。
“你就是这般对我的……”殷乐漪身子里的热意攀升,烧得她脑海的理智也变得断断续续,只眼泪委屈的落个不停,“你还姓赫连,你根本不是陆欺,你和他们一样……”
她面上的红霞红的有些不正常,被抵住的双腿更是不自觉的收紧,触碰到陆乩野的膝盖。
陆乩野纵有一腔怒火,眼下也不得不暂收回去。
他俯身握住少女那只未着罗袜的脚踝,声沉若水:“在你面前我只是陆欺。”
第55章 情热“你逃不掉的。”
殷乐漪感觉自己成了一尾搁浅的鱼,浑身发热干涸不已。
她目光涣散的看着上方的少年,明知自己该推开他,却使不出力,也发不出声,粉唇微张着急促的喘息。
少女吐息如兰,清雅的香气里挟着一丝与她不相符的酒气。这酒醇厚浓郁,少女的体香也因此被浸染出不同以往的芬芳,让人闻着好似便要被她勾去心神。
陆乩野噙住她的唇,探入交缠,汲取她香舌的柔软、唇齿间的馨香,狠厉的好似要用这个吻惩罚她的背叛和欺骗。
殷乐漪难受的呜咽,想要躲开,盈盈一握的腰肢被陆乩野桎梏在床榻上退缩不得,凌乱的天青色襦裙堆砌在她的纤腰上,陆乩野的右臂被迤逦的裙摆遮挡在其下。
她秀眉紧蹙,泛软的身子香汗淋漓,像是从水中淌过一遍,腰肢随着陆乩野浮沉颠簸,莹白的脚趾克制不住的蜷缩,脚背绷紧。不出须臾她便双瞳失焦,娇吟着泄了力,瘫软在床榻上。
陆乩野在她柔软的唇瓣上重重一咬,她痛得回笼了几分理智,见陆乩野将手从襦裙里抽了出来,他那几根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上,挂满了晶莹黏稠的暧昧水线。
殷乐漪羞耻的胸脯起伏,身上回来了几分力气,想将陆乩野推开,力道却软的不堪一击,被陆乩野握住手腕按回了床榻上。
“我好心为你解毒,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殷乐漪也猜到自己的不对劲多半是中了毒,可即便如此,她就是中毒身亡也不要陆乩野与折辱无异的搭救。
她气息紊乱:
“你不过是趁机对我为欲所为,施加报复……装什么好人……”
她实在不识好歹,陆乩野目露阴鸷,将手上的水线涂抹到她被他吻到发红的唇瓣上,“那我不对你为所欲为,岂不是辜负你的期望?”
殷乐漪别过脸想要躲开,被陆乩野掐住下巴固定住,红润的樱桃小口不多时便被他涂抹的水光潋滟,活色生香。
他问她:“甜吗?”
他深知殷乐漪有多厌恶在床笫间同他的耳鬓厮磨,便是她自己的东西她也觉得恶心。
她反抗不得,霎时便被欺负的泪珠涟涟,嗓子眼里溢出委屈的啜泣。
“哭什么?我在问你话。”
陆乩野骨子里的恶劣浮现,他俯首再次吻住殷乐漪的唇瓣,这次他刻意慢条斯理,沿着殷乐漪的唇线厮磨,他像是在亵玩一朵花蕊,舌尖将她唇上水润的口脂吃干抹净,鼻尖里伴着她沁人心脾的体香,个中滋味令他沉迷。
他抬首望进殷乐漪梨花带雨的眸,笑容恶意的评:“尚可。”
殷乐漪憋屈的美目含怨,偏她桃花眸生的含情脉脉,此刻又蓄满泪水,瞪陆乩野的这一眼不似怨怼,更似娇嗔。
陆乩野隐忍许久,被她这一眼勾的眸色暗沉,埋首沿着她纤长的玉颈一路往下烙下连串的吻。
殿门外忽然传来敲门声,木槿焦急的声音传进殿内,“公主?公主您还在里面吗?这殿门为何被锁上了……”
殷乐漪被惊的一抖,忙去推埋在她胸口的少年,“陆欺,你快起来……我们如今是兄妹,要是被宫人撞见我们这样,我们、我们二人又要被传的不清不楚了……”
陆乩野充耳不闻,在她胸口吮吻的力道变得更重。
木槿的敲门声越来越响,不多时定会引来宫人们聚集,届时进殿见到她与陆乩野二人这般形貌,她必定要被魏宣帝问责,说不定连母后都要受牵连。
她明眸含泪,红唇轻启,轻唤一声:“……陆郎。”
少女嗓音里带着哭腔,一声陆郎唤的极为楚楚动人,柔情如水。
陆乩野掀起眼帘,黑如点漆的眸里浸着欲色,口吻却凉薄:“你的陆郎在何处?眼前分明只有你的皇兄。”
若真是皇兄,又怎会压在自家皇妹身上欲行交欢之事。
殷乐漪咽下不甘,用泛软的手轻轻去握陆乩野的手指,有气无力的道:“陆郎,莫要这般对芙蕊……”
从前在陆乩野面前时,她便一贯是用这样讨好示弱的方式令陆乩野为她心软。
陆乩野冷笑着埋首,在她胸口狠咬一口。她疼的肩头发颤,紧咬着下唇抑住声音,唯恐让殿外的人听见。
直到见了血,陆乩野才重新抬起头,手指系好殷乐漪胸口的束带,盯着殷乐漪一字一顿的道:“殷姮,除非你我二人之间死一个,否则别妄想着从我身边逃走。”
“你逃不掉的。”
在木槿进殿的前一刻,他从另一侧的窗下出了殿。
“公主,您没事吧?”
殷乐漪惊魂未定的躺在床榻上,听见木槿的声音忙抹了脸上的泪,“我没事,我方才小睡了一会儿,这才没听见你的声音。”
木槿掀开床帐,见她安然无恙,但云鬓微乱,双颊泛红,裙衫上更是压出了数道褶皱。
木槿不疑有他,“可是这殿中太闷热了,叫公主睡的满头大汗?”
殷乐漪顺势点头,“……没错。”
木槿将药为她擦在脚踝上,又将带来的裙衫铺展开,“我为公主更衣。”
殷乐漪捂住隐隐作痛的胸口,“不必了,我浑身都是汗,先回殿中沐浴再换罢。”
“是。”
殷乐漪身子还有些乏力,穿好鞋袜被木槿搀扶出殿。
临走前她瞥了眼殿内,那侍卫的尸体早已不见踪影,应是陆乩野让人处理掉了。
回到绛清殿,殷乐漪特意让木槿为她备了冷水,没让木槿留下来贴身侍奉,自己脱了裙衫进到浴桶里。
冷水漫过身子,殷乐漪浑身的热霎时舒缓不少,肌肤上因情热泛出的红意渐渐褪去,胸口传来一丝丝刺痛。
她垂眸一瞧,她右边的胸脯上多了一块见血的淤青牙印,在一片雪色之中显得格外刺眼,就好像是陆乩野为了褫夺她这具身子的主权,在她身上打下的烙印。
这样的东西,她又怎敢让宫婢们瞧见,只能自己憋屈的咽下怨恨苦楚。
她本以为到了皇宫便可安然度日,可陆乩野却还是阴魂不散的缠着她不放。
殷乐漪悔不当初,为何偏偏要去招惹陆乩野那个疯子,如今躲不了也逃不掉,她更不可能将他手刃。
殷乐漪昳丽眉眼流露出无助的神色,她疲惫的将脸埋进水中,将含恨的泪一同洗去。
她泡了一个时辰,才感觉浑身的热意消退,身子恢复如常。
她此番中毒,又险些被侍卫玷污,不必深思她也能猜到是赫连娉婷在背后搞的鬼。
赫连娉婷设计陷害她,恐怕不止是单纯的不喜她,她一个亡国公主身在异国皇宫有什么值得赫连娉婷这个受宠的公主大费周章的陷害,赫连娉婷定是想借她扳倒她的母亲。
在母亲来魏国之前,最受宠的便是赫连娉婷的母妃滟嫔,母妃的出现夺去了滟嫔的宠爱,所以赫连娉婷现正想尽设法的除掉她们母女,为她的母妃复宠。
这般后宫争宠的手段从前在晋国皇宫时她们母女是从未经历过的,母后是父皇唯一的妻,她是父皇唯一的子嗣,她们母女不必与人分享丈夫和父亲,可以在父皇的羽翼下享尽他的偏宠。
可到了这敌国皇宫,她们母女竟还要被迫卷入这可笑的宫斗。
若当真有的选,殷乐漪半分也不愿母亲受宠,母亲越是受宠,面对魏宣帝强颜欢笑的次数便越多。
母亲虽从未在殷乐漪面前诉过一句苦,但她与父皇从前恩爱不疑,殷乐漪又怎会不懂母亲在面对弑夫仇人时的苦楚和无奈。
只可恨殷乐漪牵绊太多,既不能手刃魏宣帝,也不能对赫连娉婷反击。
她是魏宣帝最宠爱的女儿,即便犯下无德之事仍能被魏宣帝谅解,殷乐漪一个亡国公主又能拿什么跟她斗,即便斗赢她恐怕也不会落得什么好下场。
所以面对赫连娉婷,面对这整个皇宫的赫连皇族,殷乐漪只能退让退让再退让。
宫宴散后,母亲便即刻赶到了她的绛清殿。
“我听木槿说你在冷水里泡了一个时辰?可有邪风入体?可是出了什么事?”
殷乐漪不想让母亲担心,将自己在殿中遇险的事掩了过去,“儿臣只是太热贪凉,母亲不必挂心。”
“这都是秋日了怎的还能贪凉?你那弱不禁风的身子若是受寒了又得叫母亲为你担心……”
贵妃忧心不已,又让婢子给她熬了御寒药,亲自喂她服药。
用完药后,贵妃语重心长的拉着她的手道:“乐漪,母亲本有意让你多在母亲身边留些时日,但今日在宫宴发生的事,母亲便是此刻想起来也心痛不已。再有下次,母亲怕护不住你,所以母亲深思熟虑,还是想为你寻一门好亲事,将你送出去……”
殷乐漪沉吟:“母亲
想为我寻的好亲事,可是裴洺?”
贵妃颔首,“裴洺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你们二人又是青梅竹马,他人才品貌皆是世间罕有,对你更是一往情深。最重要的他是晋国臣子,比起那些魏人,他的心中始终对你公主的身份有一分敬重,不会看轻你。”
“我知你对裴氏一族心有怨恨,母亲又何尝不是?”贵妃长叹,“可自你失踪后,只有裴洺一人不肯放弃寻找你的踪迹,日夜遣人去寻你。母亲经此一事也算是看清他对你的一片痴心,将你放到他身边,我相信他一定会同母亲一样的护你周全。”
殷乐漪沉默良久,“裴洺愿意娶我吗?”
“你若点头,他恐怕欣喜若狂。他今日还派人来宫中给我递了帖子,想邀你明日一同出宫秋游。”
贵妃让人将帖子取来,递给殷乐漪,“你可愿意去见他一面?”
殷乐漪接过帖子拆看后,轻轻点了头,“儿臣但凭母后做主。
夜里,赫连娉婷气急败坏的在滟嫔宫中走来走去。
“母妃,那贱人的女儿没事也就罢了,竟连我的侍卫也消失的不见踪影,你说会不会是被她杀了?”
“若是杀了便还好,死无对证,届时她也不能将此事赖到我们头上。”滟嫔面露忧色,“娉婷,你今日之事做的还是太欠妥,往后不能再这样鲁莽。”
药和坏名节的侍卫原本是她们为贵妃准备的,却被赫连娉婷一时冲动用到了殷乐漪的身上。
但赫连娉婷丝毫不将殷乐漪放在眼中,“母妃莫要担忧,不过一对亡国母女罢了,女儿迟早把她们赶进冷宫,让她们再无出头之日。”
翌日魏宣帝一道旨意下到越国公府,为让十六皇子感念外祖父的养育之恩,特意将越国公请进十六皇子的重明宫,让他们祖孙团聚。
越国公到时,见陆乩野正站在在院中练箭。
少年郎身形挺拔,如松如竹,手上利落的挽弓搭箭,五箭齐发正中红心,气势凌冽不可挡也。
“外祖父可要来试试?”
陆乩野回首,将弓箭递给越国公。
越国公沉着脸接过,他虽年事已高,但一身的功夫犹在,一箭射入靶心。
“阿圻。”越国公放下弓,“外祖父没有将你的身世告诉你,是望你能做一个平常人,不必卷入皇室的纷争中,安安稳稳的度过余生。”
“你母亲若是还在,想必也是和外祖父我想的一样。”
陆乩野从越国公手里取过弓,重新抽出一根箭矢搭上弓弦,“外祖父今日只是来与我说这些的吗?”
越国公对陆乩野这个外孙心中愧疚颇深,“关于你的身世,想必陛下已和你讲的清楚。你的确是陛下的儿子,你母亲在嫁给你养父萧闰之前,便已怀有身孕……”
箭矢离弦,势如破竹,将越国公射入靶心的箭劈成了两段。
“这些事我早已知晓,”陆乩野面色冷厉,“外祖父可还有什么话想与我说?”
越国公面露难色,似有难言之隐,在脑海中一番天人交战后,最终还是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