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81章真是要命。
荷回坐在明间的官帽椅上,望着东边雪墙上挂着的西洋钟,耳边听见的,是从暖阁里传出的交谈声。
那声音隐隐约约,如薄雾一般,不甚清晰。
很快,不知皇帝说了句什么,里头便传出瓷碗摔碎的声响。
不多时,皇帝终于从里头打帘子出来,见荷回坐在那里,走了过来,向她伸出手。
荷回缓缓将手放入他手心,被他拉着走出去。
宫人们战战兢兢跪在地上,目视着两人远去,不敢有丝毫阻拦。
慈宁宫门口停着御撵,荷回原本顾忌着身份不肯上去,最后被皇帝在大庭广众之下,单手拦腰抱于上头。
皇帝刚从外头回宫,身上还穿着甲胄,荷回被他抱在怀中,原本十分硌得慌,但她此刻却半点想移开的意思都没有,无声依偎在他怀里,默然无语。
“在想什么?”皇帝轻抚她脊背。
阳光照下来,荷回眼下被印上一片阴影,眼睫微微颤动。
“在想太后方才的话。”
皇帝动作一顿,无声叹口气,“她老人家年纪大了,总是喜欢操心,你不必须放在心上,往后,这种事不会再发生。”
荷回缓缓点头,轻轻嗯了一声,不知在想什么。
御撵十分平稳,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地方停下,荷回跟着皇帝下去,一抬头,却发现回的不是自己的宫殿,而是皇帝的乾清宫。
宫人们正在从外头往里搬运箱笼,荷回定睛一瞧,却发现那些箱笼分外熟悉,竟有几分像自己宫里的物件儿。
正满怀疑惑,却见一个人从里头出来,对着自己和皇帝行礼,打眼一瞧,发现那人不是旁人,正是自己身边的姚朱。
荷回下意识望向皇帝。
皇帝拉她进去,“往后你便搬在这里,同朕一起住。”
自古以来,皇帝与后妃都是同房不同寝,即便是皇后,也没有同皇帝住在一处的资格,如今皇帝乍然下这样的命令,怎能叫荷回不意外?
她想到近日因她在前朝与后宫所起的争端,下意识想拒绝。
“皇爷,我在储秀宫住得很好。”
“是吗?”皇帝闻言,只是淡淡瞧她一眼,随即在众宫人的注视下,旁若无人地将她拉进暖阁里。
见他脚步比往常快上许多,荷回下意识就要张口,却被他一把抵在门上抱着吻。
自从两人确定心意,他对她从来是千般爱护、万般小心,深怕她不舒服,已经许久不曾像如今这般咬得这样重。
荷回呼吸不过来,拍打着他肩膀,却只触碰到他身上坚硬的甲胄。
皇帝拉过她的手,抵在门上,与她十指相扣。
直到荷回的身子软成一滩水,不住往下掉,他方才放过她,将人抱在怀里。
荷回唇舌发麻,胸脯快速起伏,忙着呼吸。
“可长记性了?”皇帝见她这幅模样,抬手将她
嘴角的银丝抹去,在她耳边低声问话。
荷回脑子晕晕乎乎,不曾反应过来他问的是什么。
皇帝于是垂下眼,道:“嘱咐过你别乱跑,朕不过才出去多久,人就不见了踪影。”
原来他说的是这个。
荷回觉得有些委屈,嘟囔道:“太后叫我,我怎敢不去,不如皇爷在我身上拴上绳子,我自然就不会乱跑了。”
她说气话的样子十分娇俏,倒叫皇帝心里的气性散了个七七八八,他叹气,语气中颇有些无奈:“朕倒是想,但怎么舍得。”
将人放下来,转头去看她方才拍打自己的那只手,见手心已经有些发红,便问:“疼么?”
荷回才刚经历过一场生死,又被他这般对待,难免有些委屈,于是拿乔道:“疼,您穿这么硬的东西做什么?”
若是叫旁人瞧见她这般同皇帝说话,早被吓得三魂丢了七魄,可皇帝却并不甚在意的模样,闻言,反而笑起来。
“娇气。”
虽这般说着,言语中却并无任何责备的意思。
总被他这么握着也不是个回事儿,荷回便想要将手抽出来,然而在她采取动作之前,皇帝却率先一步将她的手拉到唇边,吻了吻。
过程中,他的视线一直望着她,与她对视,沉静的瞳孔中带着些许温柔的味道。
也不知是他的唇太热,还是他的眼神太深邃,荷回耳尖泛红,下意识别过脸去。
荷回没有问他朝堂上的事,只是替他将沉重的甲胄解下,同他说些家长里短的话。
皇帝眉宇间有些疲倦,但即便如此,在听她说话时,他神色仍旧十分认真,有问必答。
荷回在乾清宫住了下来,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满宫人便都知晓了这件事情。
那些观望的嫔妃和宫人闻听此事,都不免心惊,诧异皇帝对她的宠爱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晚些时候,众人又听闻皇帝下令,说太后近日身子不适,叫宫里人无事少去打扰她老人家,除此之外,皇帝还剥夺了淑妃掌管六宫之权,往后后宫交由皇贵妃打理。
一番阵仗,打得众人措手不及,连忙夹紧了尾巴,不敢找荷回的霉头,另外,嘱咐自己宫里的人把嘴闭严实,不准嚼舌根子。
因此不过几日的功夫,那些关于荷回的传言便在宫里消失个七七八八,众嫔妃也都十分乖觉敬重她,仿佛荷回从来都是皇帝的皇贵妃,同宁王从无干系一般。
这些人消停了,但荷回却忙了起来。
面对一摊子后宫琐事,她有些毫无头绪。
不过幸好从前在太后跟前时,她跟着学过这些东西,虽不精通,但也不至于像无头苍蝇一般乱转,没个主意。
只是到底刚上手,许多事情有些不熟练,难免犯难。
皇帝每日下朝,见她看着一本本内务府的册子蹙眉的模样,将她抱坐在腿上,将她疑惑之处仔细同她讲解,见她一脸恍然大悟的神情,难免觉得有些好笑。
“这般用功,累坏了身子可怎么好,不是给你了几个嬷嬷?不懂的事,叫她们处理就成。”
“那怎么成?”荷回将账本又翻了一页,摇头,“您把这些事交给我是信任我,我总不能叫皇爷您失望。”
她本就年轻,又乍然身居高位,底下人难免有不服的,对于这些,她不能视若无睹,叫人家暗地里说皇帝昏庸,把后宫交给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棒槌,除了年轻有几分姿色外,毫无可取之处。
她也想向皇帝证明,她并不是只能躲在他羽翼下的金丝雀。
她能做许多事,不会给他丢脸。
皇帝明白她的心,她想做什么,他从不横加干涉,只在她不明白时加以引导。
因为两个人都忙着,同房的次数竟比往常关系没被人知道时要少上许多,可不知怎么的,两个人却都觉得,自己与彼此变得更加亲密了。
这日,荷回正在窗下询问嬷嬷宫中清明过节的事宜,太后宫中的秋彤却过来,送了一大堆东西。
荷回满脸疑惑,不明白太后对她的态度怎么忽然间变了,要知道这些日子,她从来未曾理会过自己,她宫里的人见了自己,也都是绕道走。
等到皇帝回来,她才知晓缘由。
原来是太后今日旧事重提,今日叫了皇帝过去,又想处置荷回,皇帝对她说了一句话,她这才转怒为喜。
“皇爷说了什么?”荷回有些好奇。
“没什么。”皇帝拉着她的手,叫她躺在自己腿上。
“不过是说你有孕罢了。”
皇帝话音刚落,荷回已经懵了,随即飞快起身,道:“您怎么这样说,明知道我没有。”
她的月信两日前刚走。
皇帝将她整个人捞起来,两个人往榻上去,一边走一边褪她的衣裳,最后将她放到榻上。
“现下没有,咱们多亲近几次,很快就有了。”
话音未落,皇帝便已经整个人压了上去。
这话也忒流氓,荷回从嗓子里嘤咛一声,却没有躲开他,反而伸出臂膀,搂抱住身上的男人。
两人已经两三日未曾有过,如今被他一顿揉搓,她整个人已经不知身在何处。
床榻吱呀吱呀的响,荷回下意识捂住嘴,不叫那些隐秘的声音从自己嘴里发出来。
皇帝却拉开她的手,低声哄道:“好孩子,喊出来。”
荷回这才意识到如今自己已经是他的皇贵妃,而不是没有名分,见不得光的情妇,因此虽有些羞耻,但还是缓缓张开了唇,不再压抑自己。
真是要命。
皇帝听着她口中发出的声响,眼眸一暗,落在她臀上的手猛地用力,皮肉陷了进去。
“自己抱着腿。”
荷回闻言,脸颊立即烫得要命,一开始有些不肯,但在皇帝接二连三的攻势下,渐渐败下阵来,眼角飞红,沁出泪来。
委屈道:“您怎么这样?磨豆腐吗?”
皇帝闻言动作一顿,低头瞧两人身下,不免笑了。
可不就是磨豆腐?难为她倒想出这么个新鲜的名词来。
见他笑,她不乐意,哭哭啼啼道:“您多大人了,欺负我一个小姑娘,我要去告您。”
皇帝听得新鲜,问:“去谁那告朕,嗯?”
荷回咬了唇,被他那声‘嗯’给弄得越发一塌糊涂。
他总有那么多手段,她敌不过他。
她终于认输,“我不告了,除了您,谁能为我做主呢,皇爷”
她向他伸出手,“您可怜可怜我,给我一个痛快吧。”
皇帝见她哭得梨花带雨,瞧着好不可怜,心口愈加发烫起来,俯下身去,道:“好孩子,照朕方才说的做。”
荷回点头,将两只手分别落到自己膝头。
皇帝在她耳边低声叹息:“小荷花。”
这世上怎会有人,如此合他心意。
他抱着她,揽起她的腰肢,荷回仰头,两只手险些脱力。
等云消雨歇,已经是月上中天,荷回已然累得昏睡过去,皇帝坐在床头,低头轻轻抚摸着她汗湿的脸,伸手替她盖好被褥。
目光在她脸上流连许久,像是看不够似的。
“主子。”王植在窗外低声唤他。
皇帝披上衣裳,起身缓缓走了出去。
他坐在外头罗汉榻上,抬眼望向进来的王
植。
王植将怀中奏章交给他,低声道:“主子,六百里加急。”
皇帝将奏章打开,瞧见里头的消息,不多时,‘啪’的一下将奏章重新阖上,并无意外之色。
“知道了,照朕说的去办就成。”
说完,便起身重新打起帘子打算进暖阁,帘子刚被抬起,他却又站住,沉声道:“送热水来,娘娘要沐浴。”
仿佛那些军国大事,此刻还不如一个小姑娘洗澡来得要紧。
王植闻言愣了一下,留在原地,暗自啧啧称奇,半晌之后,终于缓缓应了声是。
他转头去瞧奏章,只见那奏章上,并无长篇大论,只有醒目的四个大字——
安王已反。
第82章 第82章“这里,说不准当真已有……
安王造反了。
这件事叫荷回有些始料未及。
当她从宫人口中听到这个消息时,刚经过一场异常激烈的情事,正坐在浴桶中昏昏欲睡。
为了尽快叫她真的有孕,从进了二月,皇帝但凡逮着时间,就要将她拉进屋子里厮混,以至于她几乎每隔半日就要沐浴一次,胸|前腿间,没一处好地方,全是指痕和牙印。
夜里也就罢了,青天白日里,他照样将她往榻上拐,将她揉搓得不像样,寝殿里发出的声响,常常叫人听得面红耳赤。
在身份被人知晓,当上皇贵妃之前,荷回总以为皇帝在那事上已经已经足够恣肆,但当她搬进乾清宫才知,以往他对她,还是克制了许多,压根没用多少力气。
往常不过一两次便鸣旗熄鼓的事情,如今却要折腾小半日。
最激烈的一次,她背对着坐于他腿上,手上拽着的用于借力的绶带险些被她扯断。
结束之后,她浑身酸软,一日没下床。
这种事做多了,难免精神不济,皇帝便叫御医熬了汤药来给她喝,说是补身子。
一碗碗汤药灌下去,叫她整个人从里到外都泛着春|光,肌肤白里透红,越发娇俏可人起来。
她一只手挂在他脖颈里,冲他埋怨,臂川儿止不住往下褪,落到臂弯,像是白玉上盘了一条金色的小龙。
“不吃药了吧,我已大好了,再吃下去,整个人都要成药罐子了。”
在他身边久了,也不知是被他惯得还是怎么着,她变得越来越娇气。
从前从不觉得吃药有什么,端着碗一股脑当水喝下去就是,可如今便是远远闻见药味儿,都觉得自己是在受刑,唉声叹气地喊苦。
她这样柔弱无骨地搂着皇帝撒娇,若在寻常,他自是受不住,定会答应她的请求。
可这回皇帝却只是垂下眼,不为所动,端过盛药的玉碗用汤匙轻轻搅弄,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响,叫荷回想起有一回两人衣裳没褪,腰间环佩撞击在一起的场景,不觉面红耳赤。
皇帝:“不成。”
荷回泄了气,他在让自己吃药的问题上,从来不肯让步。
“可我就是觉得苦。”她还想做最后的挣扎。
皇帝于是饮了一口药,低头渡到她口中,轻咬她的舌尖,最后一本正经起身问,“还苦?”
荷回被他这一番操作弄得浑身酸软,再提不起脾气,看药还剩一大半,深怕再这样下去,会像上次那般喂药喂到榻上去。
因此连忙夺过药碗,一饮而尽。
可那药也不知是不是补得太过了,半夜发作起来,像是在她身体里种了一把火,烧得她翻来覆去睡不着。
皇帝被她的动静弄醒,将她揽到怀中,“怎么了?”
他那日忙到很晚才睡,彼时不过才歇息不到两个时辰,荷回怕扰他好眠,摇了摇头,只说没什么,硬生生强迫自己闭上眼睛,这才勉强睡下。
一连几日,药不间断地吃着,那股火便烧得更旺,叫荷回只能不停找水喝,尚膳监白日里送来的新鲜樱桃、柑橘,更是一个不落进了她的肚子。
晚间皇帝回来,瞧见桌上空空如也的果盘,微垂了眼。
荷回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能岔开话题,“皇爷,您今日别看奏章到那么晚了吧,仔细伤眼睛。”
皇帝抬眼看她,眸色漆黑如墨,淡淡嗯了一声,就是不说话,只将她拉到自己腿上坐着,手随意落在她腰上,像往常般拇指轻轻在上头摩挲滑动。
只这一个极其家常的动作就叫荷回浑身下意识一激灵,慌忙从他腿上跳下去。
皇帝见她这么大反应,抬了眼,半晌,又将目光落到自己的双膝上。
只见她放才坐着的地方,印有淡淡一团水渍,有些不起眼,若是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荷回捂着脸就往里走。
如今天气虽已经开始转暖,但为怕她着凉,暖阁里炭火不曾断过,因此很是暖和。
加上她最近有些燥热,底下便只穿着一条轻薄的纱裤,从前在他面前这般,并不曾有什么,只是她未料到,那些汤药的威力这般巨大,叫她只是被他轻轻一模,便起了反应。
皇帝进暖阁里来,拉住她。
荷回躲不掉,只能哀求,“您别瞧我,我并非有意如此。”
“那些药当真别喝了吧,别不是又像从前一样补过头了。”
她见缝插针地求着皇帝让她停药。
皇帝没吭声,只是将她抱进净室。
坐在浴桶里,荷回青丝缠绕在皇帝臂膀上,水汽氤氲,险些瞧不见彼此的面庞。
上回留在身上的痕迹还未曾全然消失,如今又被新的覆盖。
皇帝将她扶着坐正,手落在她腰肢上,低声引领着她。
听见他的话,荷回脸颊不由发烫,可如今需要解渴,却也顾不得矜持。
水面不住起伏,很快,海浪一般汹涌澎湃。
侯在外间的宫人听到里头哗啦啦的动静,纷纷低着脑袋面红耳赤。
他们伺候皇帝也有不少时日,却从未见过眼前这般场景。
他们的天子,怕不是要把自己化在这位皇贵妃的身上。
待到皇帝抱着荷回从净室里出来,已经不知过去多久,宫人们进净室收拾时,发现地上都是水,已经险些蔓延到暖室的门槛儿。
到了天亮时分,荷回睁开眼,皇帝却还没睡,不知在那里看了她多久,见她悠悠转醒,不免抬手去捋她汗湿的发丝。
“可好些了?”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荷回却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将脸埋进绣枕里,嘟囔道:“好了。”
皇帝的手探下去,再拿出来时,食指和中指在月光下挂了一根摇摇晃晃的银丝。
荷回呜咽一声,背过身去。
皇帝掀开被褥,清浅的吻落到她雪白的脊背上,再次同她融为一体。
“小骗子。”
又一番忙活下来,荷回已经筋疲力尽,连皇帝是何时离去的都不知道。
重新到净室内沐浴,坐在浴桶里,由着姚朱和宫女给自己擦洗身体,困意袭来之际,忽然想到之前那些反对自己的官员,随口问了一句。
宫女:“听人说,他们早回家去了,日日在外头那么跪着,谁受得了,如今这些大人们有要紧事做,才不会来寻娘娘的麻烦。”
本来么,皇爷要封什么人为妃,是皇爷自己的事,哪里轮得到他们说三道四。
即便皇贵妃从前身份特殊,但她既不曾嫁与小爷,也不曾与他彻底定下婚事,被皇爷封妃又能怎样?那些老顽固做什么一个两个跟天塌了似的,反应也太大了些。
听闻这话,荷回难免又有了一丝精神,毕竟这些时日她虽未说,但心里到底也为了此事悬心,深怕皇帝因为自己同前朝官员闹别扭,影响他的名声。
如今听说那些人忽然之间偃旗息鼓,不再揪着她不放,自然有些好奇。
“什么要紧事?”
原本后宫不得干预朝政,前朝的事,便是连打听都不成,如今荷回这一句话,便已经是越矩了。
然而等她反应过来时,宫女已经将话和盘托出,“回娘娘的话,自然是安王谋反的事。”
荷回猛地张开双眼。
原来不日前,安王便在藩地向天下人宣布了一纸檄文。
檄文上讲,当今天子登基数十载,在外穷兵黩武,致使国库空虚,无法安稳民生,在内,与儿媳行奸|淫之事,以至父子离心,如此昏聩无能,只知自己创立功业,不顾百姓生死,视伦理纲常为无物之人,安敢坐拥天下?
今感知天意,为宗室、百姓计,特讨伐之。
“真想不到,安王那样温文儒雅之人,竟会造反,还编出那么多瞎话来,什么国库空虚,民生不稳,简直是一派胡言,还有娘娘您何时成皇爷的儿媳——”
意识到自己话有些多了,那宫女连忙住了嘴。
荷回猛地从浴桶里站起来。
“替我更衣。”
在宫人的侍候下,荷回披了一件大红遍地金对襟竖领袄出去,宫人们拿着首饰匣子在后头追着要给她梳头,荷回拿过其中一支金钗,随意将头发挽起簪好,快步朝乾清宫的前殿走去。
一般这种时候,皇帝都在那里批阅折子。
“娘娘,您不能再往前走!”一路上,宫人们跟在她身后,不停劝说着。
然而荷回却像不曾听见一般,一溜烟快步往前殿走。
王植连同司礼监的大太监们,正守在门口劝说淑妃回去,瞧见她过来,刚想开口,却见荷回已经掀帘子进去。
众人面面相觑。
过了好一会儿,荷回仍旧不曾出来,淑妃的脸色已经极其不好看,只是在竭力维持镇定。
“既然皇爷没空,我这便回了,只是万望大伴将我的话带到。”
话毕,转身离去。
魏令与赵彦对望一眼,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
两人问王植,“干爹,您怎么不拦着点儿?”
拦着淑妃,却不拦皇贵妃,总有些说不过去。
王植斜睨两人一眼,“你们两个猴崽子,哪个敢拦皇贵妃,要不你们现如今进去,将人从主子跟前请出来?”
魏令、赵彦清清嗓子,具没了言语。
却说那厢荷回刚进殿,便见皇帝正在御案上批阅奏章,旁边还站着两三个穿红袍的官员,一个白发苍苍,而另外几位最少也有五十岁上下。
众人瞧见她,都不免为之一愣。
荷回也不曾料到这里有这么多外臣在,连忙拿衣袖遮挡着脸,转身要走,被皇帝柔声唤住。
“到里头去。”
荷回停住脚步,点头,随即快步掀帘进到里间。
“皇贵妃年纪小,有不妥之处,诸位阁老多担待。”皇帝替荷回解释,“事情就按方才说好的办,阁老们可有异议?”
众阁老正惊讶于皇帝竟容忍后宫妃子进到这里来,还细心替她遮掩,又听闻皇帝这番话,哪里不明白这是赶人的意思,连忙很是识时务地告退。
荷回在里头杌子上坐了不到片刻,便瞧见皇帝打帘子进来,连忙站起。
“皇爷”
皇帝却并不曾生她的气,瞧她这模样便已经猜个七七八八,于是拉着她的手问:“怎么了?”
荷回语气有些急切,“皇爷,安王造反,我”
皇帝闻言,微微抬起眼帘,“知道了?”
荷回点头。
“担心家人?”
“是。”她的父母亲人都在安王的藩地内。
“皇爷。”荷回拽住皇帝的衣袖,指尖泛白,“安王谋反,其中一个借口就是我,若是他要拿我的亲人做什么,您——”
“你想说是你的错,想让我把你推出去,叫他不能再拿你作筏子?”
如此一来,安王便没理由再为难她的家人,他也没可能被人掣肘。
荷回低下头没吭声,心绪纷乱。
在接受皇帝册封之时,她已经做好了心里准备,想着嫁给皇帝后,自己多半会遭受一些非议。
她身份如此,这些事情终究无法避免。
因此对于太后和外头朝臣们那样激烈的反应,她并感到不意外。
但她没想到的是。
安王会造反。
在他反了之后,那些隐藏在暗处的前朝叛贼也纷纷响应,声势浩大地想要推翻皇帝。
从前淑妃告诉自己,她若是同皇帝在一起,会引发朝廷动荡,她虽紧张,却并不十分当真。
她并非真是皇帝的儿媳,只是曾经同李元净相看过而已,即便他们在一起,她也不大可能遭受同杨贵妃一般的舆论处境,又怎可能左右一个国家的前程。
可是如今,真的有人叛乱了,淑妃的预言成真,这让她始料未及。
荷回低下头去,将整张脸埋在皇帝心口,“皇爷,我,我不知该怎么办了,您教我,求您教教我。”
她这样无助,像只受到委屈的雏鸟在母亲怀中寻求安慰。
皇帝将她拉坐在身畔,将她有些歪掉的金钗扶正。
“你啊,总喜欢胡思乱想,朕不让你知道,怕的就是这个。”
皇帝轻抚她肩头,“就算没有你,他也会寻别的理由,他所要的,从头至尾都只有朕的皇位罢了,旁的都只是借口而已。”
“可是——”
皇帝将指尖覆到她唇上,打断她,“小荷花,你可相信朕?”
望着他漆黑的瞳孔,荷回缓缓点头,“信的。”
“那就什么都不要问。”皇帝手抚上她的粉颊,语气沉沉,“跟着朕就好,朕会为你扫除一切障碍,给你最好的一切。”
“所以,别害怕。”
小小一方天地内,皇帝的声音沉静安稳,仿佛一只无形的大手,在她心头不断轻抚。
阳光透过窗格,落在两人的脸上,带来几丝久违的温暖。
万物复苏,春日降临。
荷回望着皇帝,陷入一阵恍惚之中,心却奇迹般地静下来。
皇帝拉起她的手往外走。
“皇爷,您要带我去哪儿?”荷回问。
“去见你想见之人。”-
“小爷确信,皇贵妃的亲人如今在京城,还被皇爷赐了宅子和金银?”
几日后的慈庆宫中,淑妃正一脸讶色地询问正在吃酒的李元净。
李元净一脸颓色,自从撞破皇帝与荷回的事之后,他便时常借酒消愁,常常浑身酒意醉醺醺,被皇帝斥责过好几遍后,终究有所收敛,不至于成了个酒鬼。
“我骗娘娘做什么,我宫里的太监打玉河北桥经过,便听见人说二条胡同那儿新添了一家贵人,同宫里有些干系,打听了才知道,主家姓沈,正是当今皇贵妃的母家,原先被安排住在王大人府上,前几日才搬了出来。”
淑妃:“王大人,哪个王大人?”
李元净不甚在意道:“还能是谁,自是那位深得我父皇宠信的表叔王卿大人。”
淑妃心中不由咯噔一下。
为了让皇帝舍弃掉沈荷回,她难得写信给家里人,叫他们联合朝中大臣,集体上书给皇爷施压,甚至叫人专门写了童谣。
他那样理智,立志做一代明君的人,不可能当真因为一个女人叫自己留下昏聩的名声。
然而事实出乎她所料,皇帝对百官的反对视若无睹,对百姓的议论更是置若罔闻,照样将沈荷回捧在手心里。
淑妃心当即凉了半截,正当她想着接下来要怎么办时,安王反了。
并且在他谋反不多久,前朝埋伏在各地的叛军一一相应,随他一起举旗。
而他们打的旗号里,其中最为重要的一条便是皇帝强纳准儿媳。
此时,淑妃已经敏
锐地察觉到一股强烈的不对劲。
总觉得无形之中,有一只有力的大手在一直主导着这一切,推着人往前走,而那双手究竟是什么,她无从知晓。
她原本心中便有些不安,如今乍然听闻沈荷回的亲人就在京城,那股不安便愈发强烈。
听宁王的意思,沈家人到京城已经不是一日两日。
他们原在安王的地界儿上,安王定然知晓他们的身份,既然如此,便不大可能将他们放出来,反而会想尽办法,加以利用。
以沈家人自身的身份能力,也没可能自己逃出来。
除非——
有人预知了安王谋反一事,提前将他们给接了出来。
而那个人,究竟是谁?
淑妃站在那里,被不知从哪里来的一阵冷风,给吹得遍体生寒。
她定了定神,转头看了眼趴在桌上、已经有些醉意的李元净,开口道:
“小爷继续这般下去,叫我如何向太后复命,不过一个女人而已,何以至此?”
听闻太后两字,李元净终于懒懒掀起眼帘,笑了一声。
“太后?太后她老人家当然会这么说,沈荷回如今有了身孕,她便是有再大的气也不会在这时候发,反而会向着她,可原本不是这样的。”
李元净声音里有些委屈,“太后她原本是要为我做主的,可就因为那个还没成型的孩子,便连她老人家也弃了我。”
他仰头,朝着淑妃喃喃道:“娘娘,我再不是父皇唯一的孩子了,父皇他,他也许会封沈荷回肚子里的孩子为太子,娘娘,您教教我,教教我该怎么办?”
淑妃见他一脸惊慌失措的模样,心中亦是烦躁,道:“小爷有如今杞人忧天的功夫,还不如向皇爷请命,上前线去杀敌平叛,有了军功,自然有人拥戴你,怕什么?”
“更何况。”她抿了抿唇,道:“她肚子里的是男是女,谁又知道。”
本以为听到自己的建议,李元净会振作起来,谁知他一脸挫败嘟囔道:
“我哪里是会打仗的料,更何况安王和那些前朝叛贼已经被父皇派人收拾得七七八八,如今已是强弩之末,我若去,怕是还没出朝阳门,大捷的消息便已经被送到乾清宫父皇的案上了。”
淑妃原本已然走到门口,闻言,整个人为之一怔。
不由返回到李元净身边看着他,问道:“小爷说什么?”
李元净起身,扶着身前的紫檀圆桌,方才勉强站定。
“我说,多谢娘娘的好意,平叛马上就要结束,想必我那二叔很快就要被人押解入京,父皇怕是用不上我了。”
淑妃从慈庆宫出去之时,脸色发白,下楼梯没注意,险些扭着脚,被贴身宫女扶着方才勉力站定。
“娘娘。”宫女语带忧虑,“您脸色不大好,可是小爷同您说了什么?”
淑妃摇了摇头,并不曾回答她,只是将手中帕子捏紧。
太快了。
从安王谋反到如今,也才不过半个月的功夫而已。
据她所知,安王并非什么不堪一击的小王,他在自己藩地握有重兵,虽远不及朝廷的数十万军队,但一旦暴乱起来,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够解决的。
可是皇帝却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如秋风扫落叶般,飞速解决掉了这一场声势浩大的反叛。
像提前计划好的一般。
淑妃满心烦乱,只觉得如今的自己好似身处迷雾之中,看不清方向。
“没有。”淑妃对着贴身宫女道:“只是听闻叛乱将要平息,所以高兴。”
宫女闻言,不由笑起来,“原来如此,难怪娘娘方才那样入神,连脚下都没注意。”
一边搀扶着淑妃沿着宫墙夹道往前走一边接着开口,“您从前常说,前朝反贼一直是皇爷的心病,如今心病马上要解了,您替皇爷高兴也是应当的,只是可惜了安王,也不知他没事儿造什么反。”
淑妃原本心烦意乱,听到她那句‘前朝反贼一直是皇爷的心病’的话,忽然顿住脚步,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娘娘?”宫女见状,一脸担忧,除了上回知晓沈氏被封皇贵妃,其余时候,她还从未见过自家主子这般失措的模样。
不知过了多久,淑妃终于摇头,说:“没事。”
她转头,望着西北方向露出的属于乾清宫的一角,只觉手脚一片冰凉。
夕阳下,一群昏鸦从明黄的瓦片上腾空而起,飞向灰蓝的天空,在紫禁城上空不住盘旋着,很快消失不见-
在安王被皇帝派去的将军捉住的那一日,恰逢上巳节。
这一日,宫中女眷照例要到西苑太液池边祓禊、踏春游玩。
荷回起了个大早,随着皇帝到太液池边时,众嫔妃已经早在那里等候。
自从皇帝封荷回为皇贵妃后,这些人便再没有见过他,如今好容易再度瞧见龙颜,不免都有些激动。
深宫寂寞,每一次面圣的机会都十分宝贵,自然就有人存了趁此机会将皇帝拉到自己宫中的想法,却被身边清醒的宫嫔无情打断。
“我劝你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为好,免得叫自己难堪。”
“往日皇爷便不曾将眼睛落在咱们身上过,更何况如今?瞧他和皇贵妃的那股热乎劲儿,你我何曾见过?因此我奉劝你,还是看清自己的位置为好。”
一番话说得那刚起了心思的妃嫔又瞬间如霜打的茄子般,蔫儿个彻底。
众人落座,观看宫人们射柳。
在一片叫好声中,皇帝冲荷回伸出手。
荷回暗自摇头,私下便罢了,如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还是注意些为好。
然而皇帝却丝毫不管这些,只是轻轻一拽,便将荷回从自己位置上拽落在自己身侧。
众人瞧见这一幕,眼中露出惊讶。
皇爷这样大庭广众毫无顾忌同皇贵妃亲近便罢了,竟还让她坐自己的龙椅!
怎不叫人震惊?
若是叫前朝那些人看见,不知又要上多少道奏章。
但不管是内心怎样的惊涛骇浪,众人面上也只能当做没看见。
皇帝的座椅虽比其他人要宽敞许多,但要容纳两个人还是有些困难,荷回只好挨着皇帝,两人双|腿紧贴。
天气变暖,宫中人舍弃厚重的袄子,换上轻薄的罗衣,荷回坐在那里,依稀能察觉到皇帝身上传来的阵阵温热。
见皇帝正聚精会神看宫人射柳,荷回不着痕迹往一旁挪动了下。
然而刚有所动作,便被皇帝重新拽了回去。
荷回学着他的模样,目光落到前头的宫人身上,竭力维持着皇贵妃的端庄,口中却小声道:“皇爷,热。”
她言下之意是两人挨得太近,谁知皇帝听后,却只在袖中握着她的手,轻轻唔了一声。
“是有些热。”
旁的什么表示都没有。
荷回见他这般装傻,只能认命坐在原处不再动。
皇帝这才满意。
很快,众嫔妃在太液池边举行祓禊仪式,折下杨柳,沾过水往人身上点,以求去除邪气,能在将来为皇家孕育皇嗣。
这种仪式要求比较松散,不过祈福而已,因此众人很快三三两两凑成一团,踏青说笑。
正热闹着,不知是谁低声问了一句:
“嗳?皇爷和皇贵妃呢?”
众人这才停下动静,打眼往不远处瞧,却发现原本站在那里的两人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于此同时,不远处的玉熙宫内,衣裳落了满地,有声音断断续续不断响起,似笑似哭,听得人脸红心跳。
荷回俯趴在印着缠枝花纹的氍毹上,方才还清明的眉目如今已经被染上一层朦胧的水光。
氍毹像极了动物松软的毛发,在她身上一跳一跳。
过于密切的摩擦叫她再受不住,呜咽着向身后人伸出手去。
“怎么了?”皇帝握住她的手,在上头落在星星点点的吻。
荷回抽噎着撒娇,“痒。”
皇帝嗯了一声,俯身,将她上半身捞起来。
他的双手代替了氍毹,开始在她身上作乱。
荷回轻哼着,下意识转过头去看身后的男人,眼神中带着明显的娇嗔。
这人太坏了,她不过说了句热,他也不管旁人瞧没瞧见,便将她带到这里来。
先开始还只是单纯地脱衣散热,但他太熟悉她的身体,以至于只是在脱衣时指尖状似无意识地在她某些地方划过,便能勾出她身体里的燥火。
她幽幽抬眼瞧他,如泣如诉,可他却还一本正经。
“做什么?”
最终还是她举旗投降,主动投怀送抱。
见她神色恍惚,皇帝以为她不适,停下动作,“在想什么?”
荷回从纷乱的思绪中抽离出来,望着身后的男人,一字一句道:“皇爷,您真好看。”
妖精。
话音刚落,皇帝便眸色一沉,咬上荷回一张一合的唇。
到最后,荷回脱力,整个人往后坐靠在皇帝身上,不知今夕是何年。
意识渐渐回笼,察觉到小腹上有东西,一低头,发觉却是皇帝的手。
他手掌宽大,十指修长,掌心因为常年握兵器,生有一层薄茧,落在她肌肤上,只是一阵又一阵带着痒意的轻微刺痛。
荷回低声喟叹,手覆在他手背上,“皇爷,外头还有人在等。”
他们扔下那么一大帮人到这里来,终究不妥。
皇帝在她耳边轻轻嗯了一声,只是垂眼看着她微微凸起的小腹,眸色沉沉。
“这里,说不准当真已有朕的孩儿。”
他的手在她小腹上轻轻动了动。
荷回也想,但她知道不是。
说来也怪,她同皇帝这几个月来成日厮混在一起,可肚子终究是没个动静。
再如此下去,太后迟早会发现端倪。
此时她小腹微凸,不过是因为
他留在她身体里的东西太多而已。
荷回抬头瞧了一眼皇帝,将脑袋深埋进他脖颈。
当荷回收拾妥当,从寝殿出去时,皇帝却并不在院中。
问过宫人才知,原来是淑妃来了,同皇帝正在隔壁偏殿谈话。
荷回点了头,站在原地许久,垂下了眼帘。
暖风从前头仪门处穿堂而过,带来一地的海棠。
淑妃也是皇帝的妃子,资历比她老上许多,皇帝别说同她说话,便是同她做些别的事,都是应当的。
荷回不知自己究竟别扭个什么劲儿,大约是这些时日只她同皇帝待在一起,叫她生出他只有她一个的心思来。
她笑自己傻,如今能位列皇贵妃已经是荣宠之致,又哪里敢求别的?
抬腿要走,然而到了宫门口,还是返了回来。
不知不觉走到左边偏殿窗下,却听里头传来淑妃平静却又凄怆的声音。
“皇爷,皇贵妃究竟知不知道,您将她捧得这样高。”
淑妃似乎停顿了下,这才接着道:
“是存了利用的心思的?”
第83章 第83章我想出宫。
大约一炷香之前,荷回因为劳累,躺在榻上缓神,嘴里喊着口渴。
因她不喜同皇帝做那事时被人听见,因此宫人都被留在寝殿外守着。
皇帝出来时,淑妃已经在玉熙宫的门口跪了半个时辰,任凭王植他们怎么赶都不走。
皇帝叫人将她带进了偏殿。
坐在太师椅上,皇帝望向窗外,不知在想什么,淑妃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发现他的目光正落在一枝随风摇曳的海棠上,不由收回目光,缓缓垂下眼帘。
皇贵妃沈氏,最喜海棠。
若是往日,淑妃定然会心里不舒服,但此刻的她,内心却很是平静,甚至对荷回产生了一丝同情。
殿里很是安静,只有袅袅晴丝透过窗户照射进来,落在她手背上。
可她却感受不到一丝温暖,只有沉甸甸的凉意缓缓浸满身躯。
“这是你这个月第四次求见朕。”不知过了多久,皇帝半边身子落在阴影里,终于记得屋里还有一个人,缓缓开口。
淑妃跪在那里磕了个头,目光落在皇帝鞋底的脚踏上,语气平静。
“是,难为皇爷记得这样清楚。”
若不是这回她特意挑沈荷回在的时候过来,皇帝怕她闹起来惹着沈荷回休息,他怕是也不会见她。
“是为了替你家里人求情?”皇帝道。
淑妃紧攥着衣裙,说是,“皇爷,妾父亲身子不好,兄长更是从小体弱多病,岭南山高路远,怕是还没到地方,他们便要一命呜呼,求皇爷开恩,饶恕他们,一切罪过,由妾一人承担。”
就在不久前,皇帝以她父兄结党营私、暗中散播谣言诋毁皇室为由,将二人治罪,不但免去他们在朝中的官位,还各自打了三十板子,流放岭南。
这件事传入淑妃耳中时,正是安王造反后不久。
彼时,她正满心期盼着皇帝能为了平息天下舆论而处置沈荷回,即便不处置,也要冷她一冷,给天下人做出个样儿来,可没成想,皇帝对沈荷回的宠爱依旧,而她却率先迎来了噩耗。
皇帝处置了她的家人,却并不曾降罪到她头上,只是叫一名小火者每日将家里人的惨状描述给她听,叫她饱受煎熬。
她这时候才猛然发觉,原来这么久以来自己违反宫规同家里人通信的事,他都知道。
既然如此,那他也必然清楚,朝堂上官员对他的逼迫、以及那些在民间飞快传播的民谣,都是出自她的手笔。
他知道她要做什么,并暗中纵容着这一切。
又或者说,她所做的一切,都有他的推波助澜。
他借用她的手,让安王和那些同他勾结的贼人以为他当真昏聩无能、惹了众怒,以至于统统跳了出来,被他一网打尽。
他大约早察觉到了安王的不臣之心,同时也想铲除那些隐藏在暗处的前朝旧臣,因此才想出了这么个法子。
无论是她自己,还是沈荷回,都只是他手中用来抓捕那些人的棋子罢了。
在知晓皇帝那样迅速地平叛之后,她很容易便想通了这一点。
想到往日自己对沈荷回的妒忌,淑妃只觉得分外好笑,都是被皇帝利用的工具罢了,何必彼此为难,从前是她一叶障目,魇着了。
只是淑妃自认,她要比沈荷回要好一点,已经看明白了事实,而沈荷回,怕是还要被蒙在鼓里好一阵子,陷在皇帝为她铸造的宠妃梦里醒不来。
想到这里,她忽然觉得荷回同她一样,有些可怜。
皇帝利用了她,转眼便卸磨杀驴,处置了她的父兄,逼迫她每日聆听他们的惨状,叫她不得不过来求他,她尚且如此,沈荷回将来的下场,大抵也不会比她好上多少。
“求皇爷饶恕妾的父兄。”连日的精神折磨,已经叫淑妃有些筋疲力尽,只能一个劲儿地哀求。
皇帝垂眼望着她,漆黑的眸子犹如一汪深潭,叫人瞧不出喜怒。
半晌,他终于像是觉得有些失望似的,给出一个极其叫人剜心的评价。
“朕以为,你还会再撑一些时日。”
果然!
淑妃暗自咬紧牙关。
皇帝是故意的,他明知道那些事情是自己的指使,却只惩罚自己的父兄,对她没有任何表示,其目的不过是为了折磨自己,惩罚她的大胆和犯上。
“皇爷。”淑妃眼眶发红,“您做什么这样心狠?”
明知她最在意的就是她的家人,偏要这般对她。
皇帝看着她梨花带雨的模样,神色不曾有半分的松软,只是淡淡开口,“朕说过,别招惹皇贵妃,你偏不听。”
“淑妃。”他抬了眼,“朕以为,你很聪明,可却办了这样一件蠢事。”
蠢事?
淑妃望向皇帝,想到了什么,忽然笑起来,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是啊,妾是蠢,若是不蠢,也无法如皇爷您的意,不是吗?”
她知道皇帝的性子,自己的父兄说是流放,但生还的可能已经微乎其微,自己便是再如何恳求,也换不回家里人的命。
又听闻皇帝口口声声都是为了沈荷回,觉得可笑得紧,竟一时没忍住,将实话说了出来。
果然,
皇帝闻言手指顿了一下,将目光重新落到她脸上。
看到皇帝终于有了反应,淑妃笑起来。
“皇爷,您喜欢皇贵妃,是吗?若不是喜欢她,也不会惩治妾,可皇爷,您的喜欢里,又有几分真情在?”
皇帝只是静静望着她,不发一语。
淑妃恨急了他的这般忽视,仿佛此刻的她在他眼中,不过是个跳梁小丑。
因此跪直身体,望着他一字一句道:
“皇爷,皇贵妃究竟知不知道,您将她捧得这样高,是存了利用的心思的?”
问出这句话时,淑妃甚至开始在脑海中不自觉想像着荷回知道真相的样子。
她想看到她的痛苦与失落,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证明,她在皇帝心中同自己是一样的。
一样的可以随时利用,一样的无足轻重。
她并不特殊,只是同她一样,是个被他随意摆弄的可怜人罢了。
面对她的询问,皇帝却并没有想象中被戳穿心思的恼羞成怒,漆黑的眸子平静如水,只是静静望着她,丝毫不起波澜。
不知过去了多久,他才终于将目光冲她身上移开,望着窗外的海棠花道:
“淑妃,你可知你身上哪一点最叫人不喜欢?”
淑妃抿唇,“妾不知,望皇爷示下。”
皇帝看那蜜蜂落在海棠花上采食花蜜,想起荷回说起她儿时爬树,被蜜蜂蛰了的事,嘴角泛起一丝不合时宜的笑意来。
淑妃瞧见他笑,甚至眼底流露出柔和的微光,不由一怔,顺着他的目光落在窗外,却什么都没瞧见。
“你太过自以为是了。”皇帝淡淡道:“自以为是的人,总觉得自己能洞察一切,却不知,瞧见的只是这世上的一隅罢了。”
淑妃愣住,还没想明白皇帝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便又听他道:
“回去吧,往后便以才人的身份待在自己宫中不要出来,至于你的家人,除了你父兄,其余人朕不会再追究。”
这是贬了她的位份,将她打入冷宫了,但不管怎么样,终究是留下了一条命。
淑妃知道,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她跪在那里,目光涣散,半晌,木愣愣地俯下身去,“谢皇爷恩典。”-
皇帝出去时,院中并无人,只有那株海棠在阳光下轻轻晃动。
他重新进了正殿,发现榻上的被褥已经变凉,寝殿里并无人影。
起身出来,叫宫人将院子里那株海棠树移栽到乾清宫去,顺便问王植:“皇贵妃呢?”
王植道:“回主子的话,皇贵妃一早便回席上去了,叫奴婢给您说一声。”
皇帝听闻这话,不知在想什么,半晌,缓缓点了头。
夜间,皇帝处理完政务回到乾清宫,见荷回在罗汉榻上,而不是如寻常般躺在里头的拔步床里,不由脚步一顿。
未几,终于走过去坐下,用手轻抚她肩膀。
“今日怎么睡得这样早?听姚朱说,你晚膳也没用,可是身子不好?”
荷回的身子被翻过来,满头青丝铺在鸳鸯枕面上,盈盈泛着光华。
她双眼有些肿,像是才哭过,眉宇间氤氲着一股淡淡的愁容和疲倦。
皇帝当下变了脸色,将人抱在怀里。“这是怎么了?”
见荷回只是沉默不语,皇帝转头要唤姚朱进来问话,被荷回拽住衣袖。
“没什么。”荷回摇头,“就是有些累着了,不碍事。”
皇帝想起晌午两人在玉熙宫里的场景,不免垂了眼。
他今日,是过火了些。
于是掀起被褥,卷起荷回两条纱裤来看,见原本白皙的膝盖已经泛起青紫,手轻轻覆盖上去。
“是朕的错,不该在地上。”
即便铺着氍毹,终究是有些硬,她这样娇,随便一碰都要留下印子的人,怎么受得了这个?
是他考虑不周。
荷回攥着衣袖,将脑袋埋进他胸膛。
皇帝下巴在她鬓角习惯性蹭了下,转头叫宫人拿来药油,宫女要替荷回上药,皇帝摆了摆手。
宫女行礼出去。
皇帝将药油搓热,随即掌心覆上荷回膝盖。
“可能有些疼,忍一忍。”
荷回嗯了声。
男人的动作很轻,好像深怕会叫荷回难受,她抬着眼,望着他专注的脸庞,忽然想起很久之前,自己误闯山洞,被他抱回去,也是这般被他上药。
想到往日情景,荷回心中不由酸楚万分,怔怔流下泪来。
察觉到她哭,皇帝以为是自己动作太重弄疼了她,不由轻拍了下她纤弱的脊背,“怎么跟个孩子似的,一点疼都受不了。”
听着他话语中藏不住的宠溺,荷回却哭得越发厉害。
皇帝终于察觉到不对,停下动作,问:“小荷花,究竟怎么了?”
荷回抽抽噎噎,指着自己的左腿道:“皇爷,我小腿疼。”
皇帝松开她,坐到另一头去,将她左脚搁在膝上,低头一看,发现是腿抽筋,于是将她的脚掌缓缓握在手心。
他手上用力,叫她脚掌向上勾着,就这么僵持着。
过了许久,荷回终究觉得好些,脚趾动了动,“皇爷,我好了。”
皇帝却并不松开她,仍旧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只手却缓缓往上,轻轻揉捏她的小腿肚。
见他对自己这般细心,荷回心中五味杂陈,舌尖上早已褪去的药味儿仿佛在此刻重新蔓延开来,止不住地发苦。
“皇爷。”
“嗯?”
“我我想出宫。”
皇帝的动作猛然一顿。
随即便听她道:“许久未见爹爹了,我有些想他,他和母亲他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怕有许多不便之处,见一见,他们有什么不懂的,我可以解答,而且”
她顿了顿,道:“过几日便是妹妹的生辰,我想过去瞧瞧,同她说说话。”
这个要求其实已经坏了规矩。
从大周开国到现在,还从未听说过哪个宫妃能够在进了宫后,还能出宫回娘家的。
荷回也知道这个要求不合理,又道:“皇爷放心,我悄悄出去,不叫旁人知道。”
她以为皇帝会不满,却不料他道:“从方才起,你就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就为了这个?”
原来他都瞧了出来,荷回索性也不再隐瞒,缓缓点了头。
“那就去吧。”皇帝松开她的脚,仔细将药酒在她膝盖上抹开,“不想在宫里待,出去散散心,见见家人也是好的。”
见他同意,荷回一时不知是喜是忧,只是看着他落在自己膝盖上的大手,再度垂下眼帘。
当夜,皇帝终究是哄着荷回用了晚膳才睡。
翌日下朝,皇帝回到寝殿,见不见了荷回身影,便问宫人,宫人道:“回皇爷的话,娘娘说您同意了她出宫,一大早便收拾了东西,带着姚朱姐姐走了。”
皇帝闻言不由一愣。
她走得这样急,竟连招呼都不同自己打。
他转头,瞧见院中那颗新移栽的海棠树长得正好,在风中不住摇曳,不由眸光微闪,神色晦暗不明。
就这么等了整日,到了晚间,荷回没回来,派去的人说,皇贵妃思念亲人,想在宫外多住一些时日。
皇帝没吭声,只叫尚膳监的人每餐做些她喜欢的膳食送出去,以免她吃不惯外头的东西。
第二日、第三日,她依旧没回来,派去的宫人也没有带回来她只言片语。
到了第七日,皇帝终于唤来那日一直跟在荷回身后的宫人,问:“上巳节那日,娘娘究竟碰见了什么?”
宫人跪在地上,仔细想了想,依旧是一无所获,颤颤巍巍道:“那日娘娘除了与皇爷您待在一起,其余时候,不过同别的娘娘们说两句话,并没碰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皇帝又将那日守在玉熙宫外的宫人叫来。
宫人道:“当日娘娘跟着皇爷您进殿后,大约一个时辰后便出来了,并没遇见什么人。”
正当皇帝神色稍暗时,其中一个宫人忽然道:
“奴婢想起来了,那日奴婢依照皇爷的吩咐往殿里送水,出来时,恍惚瞥见娘娘独个儿站在偏殿那儿,好像有些不大高兴的样子”
玉熙宫的偏殿
皇帝忽然抬了眼。
这时候,王植送了一沓新奏章进来,见着眼前情景,犹豫片刻,终究是将奏章搁在案上,朝皇帝道:“主子,沈阁老还在前头,您看何时过去?”
“让阁老先回。”不过须臾的功夫,皇帝便已经抬脚出了乾清宫。
“备马,出宫。”
第84章 第84章控诉
上巳节已过,再过半个多月便是清明,冰雪消融,大地
回春,柳条抽出了嫩芽,被风一吹,如丝带般在空中飞舞,绿油油的晃人眼睛。
坐在廊下看得久了,只是一阵又一阵的恍惚,仿佛整个人也都跟晃动的柳枝一样,在空中漂浮不定。
荷回正出着神,忽然见蔚蓝的天空下掠过一只花蝴蝶样式的风筝,飘飘荡荡往这边来,转眼便落到自己脚下。
她俯身将风筝捡起,映着日头,拽着风筝断掉的线在空中晃了几下,难得露出一抹笑意来。
一阵急切的脚步声传来,荷回下意识抬头,发现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正扒着不远处的月洞门,小心翼翼看着自己,不免冲她招了招手。
“月牙儿,这是你的?”
这个父亲与继母所生的小女孩,此时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对她缓缓点了点头。
见这位大姐姐面容和蔼,一直对着她笑,月牙儿这才大着胆子过去,朝她伸出手,“娘娘,风筝。”
荷回摸了摸她的脑袋,将风筝放入她手心,正要同她说话,继母杨氏忽然不知从哪儿窜出来,夺过月牙儿手里的风筝扔在地上,扬手照她屁股啪啪就是几下。
“好好的乱跑什么,倘若惊扰着娘娘,便是你十条小命也不够砍的!”
月牙儿被这么一打,只是哇哇大哭。
杨氏捂着她的嘴,拽着她一同跪在荷回跟前,“娘娘恕罪,小孩子不懂事,您别同她一般见识。”
杨氏这一番操作下来,叫荷回只好将去抱月牙儿的手收回,“娘,我并没怪罪妹妹的意思。”
听见这话,杨氏方才明显松一口气,拉着月牙儿站起来。
“我就说么,娘娘不是那小气的人,只是你爹时常在我耳边念叨,说从前我们忙着外头的事,对娘娘照顾不周,深怕娘娘心里有个什么,如今看来,都是他把您给想坏了,娘娘人美心善,是天上下凡的菩萨,哪里会同我们这些俗人计较这些个。”
荷回闻言没说什么,只是扯动了下嘴角,眼底却没了方才那股真切的笑意。
“爹在做什么呢?”她问。
杨氏忙道:“娘娘还不知道他,自从离了家里到这儿来,便一直惶恐不安,他人又木讷,人身地不熟的,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只能在屋里闷着睡大觉。”
究竟是睡大觉还是到外边打听消息,谁又说的准?
荷回蹲下身子,拿帕子去擦月牙儿腮边的泪,说:“快晌午了,叫爹爹一起过来用午膳吧。”
杨氏连忙说好。
皇帝叫人寻的这间用来安置沈家人的宅子很大,总共有四进院落,前头两院是正厅,用来招待客人,后头两院用来住人和放东西。
自那日过来,荷回便一直住在后罩房前的最后一处院落,那儿宽敞安静,轻易进不得人。
院中有卷棚,边上有紫藤花,风吹过,满院飘香。
宫人们在卷棚内放桌,摆放酒菜果品,一半是家里厨子做的,另一半则是半炷香前从宫里尚膳监出来的,刚在灶些热了一遍,如今正热乎着。
众人落座,虽是一家人,气氛却十分沉闷。
荷回知道,自己跟他们原本就不亲,如今乍然过来同他们一起生活,他们心里多半有些尴尬。
果然,刚拿起筷子没多久,沈父便道:“皇爷到底惦记着娘娘,每日三餐都派人从宫里送出来,这是娘娘的尊荣,也是我们一家子的福分。”
荷回当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叫宫人将几道宫里的菜,比如包儿饭、风鸭、羊背皮都搁到他跟前,道:“爹爹既喜欢,便多用些,女儿还是更喜欢民间的吃食。”
听着只是一段寻常话,可却叫人止不住多想。
杨氏对着沈父暗暗使了个眼色,摆了摆手。
沈父老了,如今女儿成了皇贵妃,自然不敢再同她小时候一般在她跟前摆派头,即便觉得荷回方才那话不妥,终究也只是悻悻点头:
“娘娘多半是在宫里待久了,山珍海味都吃腻了,才会一直想着外头的东西,既如此,等娘娘回宫,便叫你母亲时常进宫看你,顺便带些你爱的吃食。”
荷回垂着眼睛,嘴里吃着甜汤,默不作声。
沈父见状,这才叹了口气,将心里话说出来:
“娘娘别怪爹说话直,你身为宫妃,总是在外头住着也不是个事儿,皇爷三番五次的派人来,明显是要催你回去,如今你妹妹生日也过了,还是赶紧回宫去为好,免得叫人知道,又要说闲话。”
荷回将碗撂下,拿帕子试了试唇角。
杨氏见她不吭声,接着沈父的话继续劝:“是啊娘娘,好歹听你父亲一句劝,这都快七八日了,您总这么待着也不是法子。”
“宫里闷得慌,我在外头待着舒坦,还望爹娘体恤一二,呆够了,我自然会回去。”
荷回拿起筷子重新夹起一块竹笋到自己碗里,终于舍得开口,“爹娘不愿女儿在跟前尽孝么?”
这话沈父和杨氏可承受不起,连忙要起身跪下,“这是哪里的话,娘娘这可折煞我们了。”
荷回见状,叫他们重新坐下,又用了几筷子小馒头,忽然朝沈父道:“爹,若是我不当这个皇贵妃了,随你们回老家去,您觉得如何?”
一句话把沈父杨氏连同侍候的宫人都打个措手不及,面面相觑起来。
尤其是杨氏,闻言竟自顾自站起来,“娘娘说的这是什么话,好好的,怎么就说起不当皇贵妃的话来,你父亲和我可不禁吓。”
沈父也跟着站起来,脸色煞白,好似荷回方才口中吐出的,不是一句话,而是一把锋利无比的铡刀,就那么落在他脖子上。
荷回于是将筷子搁在碗上,说:“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
沈父和杨氏这才放下心来,杨氏道:“这话可不能随便乱说,娘娘好歹避讳着,否则叫有心人听见,又是一场是非。”
荷回:“母亲说的是。”
用过膳,沈父和杨氏二人便领着一双儿女出了荷回院子,叫人领了兄妹两去玩儿,夫妻二人则边说着话边越过前头的垂花门。
杨氏用手肘碰了一下沈父,“嗳,打听出来什么没有?”
“没。”沈父叹气,“宫里出来的人,都跟锯嘴的葫芦似的,休想从他们嘴里听到里头的一个字,倒是他们,从我嘴里扒拉出不少娘娘的事来。”
闻言,杨氏不免怪罪沈父不会办事。
“就知道你没用,下回我去试试,我就不信撬不开他们的嘴。”
沈父不以为意,“妇道人家,我去他们都不为所动,人家会理你?别白费功夫了。”
“你——”杨氏冷哼一声,最终决定不同他计较。
“那你说怎么办,如今娘娘这样,是怎么个章程?别不是当真失宠了吧?”
“呸呸呸!”沈父瞪她一眼,“胡说八道什么?失宠了宫里能每日来人?”
杨氏一想也是,宫里每日派人送来三餐不说,还时不时派人催促皇贵妃回去,一天不落,怎么瞧怎么不像是失宠的样子。
“那是怎么说?”杨氏忽然猛拍了下脑门,险些将头顶的鬏髻给拍下来,“难不成是娘娘自己个儿跟皇爷闹了别扭,这才不想回去?”
“不能吧。”沈父道:“娘娘从小性情柔顺,我的话她尚且不敢不听,又哪里来的熊心豹子胆,敢跟天子闹别扭,定是你想岔了。”
两人正说着话,却见一个人影从前边长廊过来,打眼一瞧,不是皇帝又是哪个,当即三魂吓丢了七魄,这就要跪下。
皇帝却冲两人抬了抬手,问:“敢问二老,皇贵妃何在?”
“在里头呢。”两人赶忙起身,领着皇帝到后院儿去。
远远的,杨氏便冲着人喊:“娘娘快出来,皇爷来瞧您来了,赶快出来接驾。”
皇帝抬手,止住她的叫喊,“娘娘多半在午睡,朕自己进去就成。”
杨氏被这话给说得一愣,连忙悻悻退下,心里却松了大半。
这样宠爱,她
一家人的命算是保住了。
屋内,一扇山水屏风正静静立在那儿,皇帝绕过屏风往里走,一双脚踏在氍毹上,寂静无声。
姚朱迎上来行礼,被皇帝止住声响,“叫人送碗酸梅汤来。”
姚朱低声应是,掀帘出去。
荷回正背着身子睡在梨花拔步床上,日光透过窗棂照在她瓷白的脸庞上,能叫人清楚瞧见上头的绒毛。
皇帝坐在床边,抬手将被褥往上拉,盖在她露出的肩膀上。
鸟在窗外叽叽喳喳地叫着,越发衬托出一室的静谧。
荷回终于睁开眼。
皇帝:“怎么不继续装睡?”
荷回仍旧背对着他,声音有些喑哑,“皇爷何时猜到我醒着的?”
皇帝:“从朕进来,看到你的第一眼。”
荷回手攥紧被褥,望着雪白的墙面上不住晃动的竹影,没有吭声。
“朕不是时常劝你,刚用完午膳别立马躺下,对你身子不好。”
听着皇帝关心的话语,荷回心中五味杂陈,忍了许久才终于没叫眼泪落下来。
竭力镇定,从床上坐起来,“多谢皇爷关怀,妾,不胜感激。”
说着下榻,对着皇帝郑重行礼。
皇帝抿了唇,只是望着她不吭声。
荷回像是没瞧见他的目光似的,像寻常宫妃般对他展颜一笑,道:
“皇爷特意赶过来,可用过饭不曾?”
皇帝不言语。
荷回也不觉得尴尬,道:“若是没用过,妾现下便叫人送吃的过来,免得饿着皇爷。”
荷回转身要往外走,被皇帝唤住,“朕不饿。”
荷回站在那里许久,半晌,终于转过身来,道:“皇爷既然不饿,这样特意过来一趟,想必是为了别的。”
荷回走上前去,手缓缓伸往他的腰间。
衣带刚扯开少许,手便被皇帝攥住。
荷回抬头,看向皇帝。
皇帝:“你在做什么?”
荷回笑了笑,道:“皇爷瞧不出来?妾自然是在伺候您,皇爷过来找妾,为的不就是这个?”
四周的空气忽然停滞了下,皇帝抿了唇,“你这般想朕?”
荷回别过脸去,眼底有些发红。
“小荷花。”皇帝唤她小名,“咱们谈谈。”
“皇爷要同我谈什么?”荷回终于忍不住簌簌落下两行热泪,心里的郁闷和委屈倾泻而出。
“是谈我不过是您的一颗棋子,还是谈——”
她声音哽咽。
“您曾经想杀我这件事?”
第85章 第85章封后(三合一)
那日在玉熙宫偏殿外,当淑妃对皇帝谈及他利用自己,将她当做棋子时,荷回下意识的反应,便是怀疑自己太过劳累没缓过精神,以至得了幻听之症。
毕竟,皇帝为她多次破例,并数次解救她于危难之间,即便宫里宫外那样声势浩大地反对两人,太后甚至为了皇家颜面想要处死她,他依旧力排众议,将她封为皇贵妃,并授予她皇后才有的金册金宝。
这样的宠爱,与‘利用’二字怎么也扯不上干系。
隔着飘忽的青色窗纱,淑妃笃定的神情结结实实映入眼帘,她身侧,是用来计时的更香,悠然的香气时断时续,飘散到鼻尖。
从外头望进去,荷回甚至能清晰听到更香燃烧时,香烬落在桌上的沙沙声响。
不是幻听。
她的耳朵好得很。
可若不是幻听,淑妃说这样一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多半是她在胡言乱语吧。
彼时,荷回只能如此做想。
自己越过淑妃,被皇帝捧在手心里,结结实实压了她一头,她心里不舒坦,所以想方设法挑拨她和皇帝的感情,说出如此无稽之语,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儿。
毕竟就在不久前,她察觉到她同皇帝的关系之时,便独自与她谈话,用世俗伦理、国家大事给她施压,告诉她,她与皇帝不会有好结果。
若不是皇帝坚持,用各种手段说服她,她如今恐怕早出宫去了。
因此淑妃再次说出这样毫无根据的话,荷回并不觉得惊讶。
荷回站在窗外,望着飘忽的青纱窗,期待着从皇帝口中听到反驳淑妃的话。
然而,没有。
一个字也没有。
皇帝说了许多,却无一字是对于淑妃那句‘利用她’的驳斥。
荷回站在那里,被皇帝咬破的下唇还在隐隐作痛,忽的,一阵风吹来,海棠落了满身,她脑袋不知怎么的,开始嗡嗡作响,浑身使不上力气。
出了玉熙宫,荷回漫无目的地往太液池边走,或许是瞧出了她的不适,宫人过来请她上轿,荷回摆了摆手,叫她们走远些,自己想独自一人散散心。
彼时,她脑袋混沌,尚未想明白淑妃所说的利用指的是什么,走到宫墙夹道下,悄然听见两个在墙根下洒扫的小火者争论什么。
“你这贼囚根子,往日安王在宫中,你没少往他跟前凑,叫爷爷我吃了你多少暗钉子,如今你这靠山倒了,还敢在爷爷跟前充大爷,我呸!”
“哎呦,我的爷爷,小人哪敢哪”
荷回本想上前训斥几句,然而还未有所动作,便听见那句——
“你还不敢?若不是安王贸然出手,钻了咱们万岁的套,显露了狼子野心,你小子如今还不定怎么神气呢。”
荷回心头猛地一跳,手扶着墙,险些站不稳。
皇帝给安王设套。
用什么设的?
自然是她。
想到这些日子,宫里宫外关于自己的那些非议,荷回指尖开始泛白。
她忽然后知后觉意识到,皇帝在面对这件事上,是有多么的不同寻常。
在那些非议兴起之后,皇帝并没有采取措施来压制它,反而在人前处处彰显对她的与众不同,隐隐有想叫事情闹大的意思。
事实证明,确实如此。
关于她的舆论在前朝后宫愈演愈烈,这般情况下,他并没有任何想阻止的意思,只是一味地同她厮混,甚至有意无意向外界传达出他因她而变得昏聩的迹象。
这般情况下,安王终于反了。
而自安王造反之后,皇帝虽还对她一如既往,但却不会再如往常般忽视前朝后宫的非议,那些关于两人的舆论,仿佛一夜之间便销声匿迹。
后宫之人不再提起,就连前朝早先那些以命相逼,跪在午门外想要让皇帝废黜她,将她撵出宫外的言官们,也几乎没了动静。
这样的事,她却全然不曾注意到。
这些日子以来,她一直生活在皇帝为她铸造的蜜罐中。
他让她住进只有皇帝才有资格入住的乾清宫,与她同吃同睡。
他言语温存,为她早起描眉,晚睡梳头,但凡咳嗽一声,都要叫太医来为她诊治,深怕她身子有一丝不适。
他那样厌猫,可却因为她喜欢,允许她在乾清宫饲养玉小厮。
他抱着她,将耳朵贴在她小腹上,说想有个两人的孩子
一桩桩一件件,太过温馨,太过叫人动容。
那些好,化作一根根丝线,织成一个大大的蚕茧,将她紧紧包裹其中,让她辨别不清方向。
以至于叫她险些忘记了,皇宫是怎样一个的地方。
它表面花团锦簇,内里却是个吃人的魔窟,时刻张着血盆大口,将那些年轻的花一般的生命吞噬掉,并且丝毫不留痕迹。
是她太傻,太蠢,竟会觉得自己会摆脱掉被吞噬的命运,成为唯一的意外。
她的血是热的,可皇帝不同,一个多年在阴谋诡计、尸山血海里摸爬滚打的帝王,他的血比冬日里的寒冰还冷,玩弄权术是他的本能,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稳固他的江山。
与他相伴多年的庆嫔、淑妃,甚至儿子李元净都尚且得不到他真心相待,何况她哉?
可她却被假象所迷,只当自己是那例外。
回首想来,明明皇帝在她跟前有那么多的不寻常,却统统被她刻意忽略掉,以至于有了今日局面。
比如,他会在不经意间,用一种她看不懂的神情望着她,见她望过去,他便似没事儿人似的吻她。
再比如,在两人欢好后,他会问她,若是有朝一日她发觉他对她隐瞒了一些事情,她会如何,然后在她询问是何事时沉默不语。
彼时,全身心沉浸在幸福之中的她,并不将这些不寻常当回事。
她被他用宠爱填满,再无暇顾及其他。
如今,这些在往日里被刻意忽略的瞬间一点点浮出水面,叫她再欺骗不了自己。
从头到尾,她只是皇帝用来迷惑安王的一枚棋子而已,与后宫中的那些嫔妃,没有任何不同。
但意识到这一点,还不足以叫她伤心欲绝,毕竟在宫里,能做一个
有用,能够被利用的人已经是祖上烧香,多少人因为没有利用价值而被弃若敝履,相比之下,她还算幸运。
只是纵使明白这个道理,心里那道坎儿却始终过不去。
出宫那日,荷回看着皇帝如往常般事无巨细关心自己,放下帝王身段替自己捏小腿的样子,她其实很想问。
皇爷,是真的吗?
他对她所有的情谊,真是全出自利用?
若当真如此,他的演技倒比钟鼓司的那些优伶、小唱们演技更为精湛,叫人为之叹服。
可她不敢,怕问出口,得到的答案不是自己想要的。
到那时,她该如何自处呢?
可与此同时,她又怕答案是自己想要的。
那会让她怀疑,他又在做戏哄她。
若真如此,她倒宁愿他对自己说实话,别叫她像是傻子一般被蒙在鼓里,还天真地以为自己当真在他心中有多重的位置。
左右踌躇,进退两难。
这般情况下,那股被她压抑已久的逃避心思再度在她身体里如野草般疯长,势不可挡。
她尝试过剪断它,可却丝毫不起作用。
她向皇帝提出出宫的请求。
彼时,她只是想,出去散散心就好,外头有她的家人,即便不亲,同他们待在一起也比待在这叫人喘不过气来的皇宫要好上百倍。
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并不曾想在外头呆太久惹人非议,只是想在心绪稍微平复之后回去。
然而就在她出宫的第三日,李元净忽然找上门来,告知了另一件叫她极其意想不到的事——
皇帝曾经想杀了她。
当那两个小火者颤颤巍巍跪在自己跟前时,荷回整个人都是懵的。
李元净问她:“皇贵妃可认得这两个奴婢?”
荷回的目光在那两人脸上停留许久,说:“有些面善。”
“他们两个曾奉旨到访过皇贵妃当初在西苑的住所,其中一个还被父皇踹了一脚,您自然会觉得面善。”
经过之前的事,李元净似乎是成长了许多,瞧着不再那么毛躁,眉宇间沉稳不少,与她说话时,倒有几分皇帝的影子。
荷回的目光再度落到那两个小火者身上,渐渐的,有什么记忆在脑海深处苏醒。
在很久之前,西苑的寿明殿内,有两个凶神恶煞的人在傍晚闯入她的屋子,那两个人的面孔与眼前这两张脸渐渐重合。
彼时,夕阳西下,空中还有一丝来不及熄灭的光亮,荷回虽瞧得不甚清楚,但两人的脸依旧烙印在了她眼中。
尤其是其中一个人下巴上的那颗黑痣,同眼前其中一个小火者的,一模一样。
皇帝救了自己之后,只说他们是误闯进西苑的贼人,已经被他着人处置。
她当时还只当皇帝是李元净,满心满眼想的都是要如何利用此事巴结他,所以对这句话并不曾多加留意,如今想来,却是十分的不对劲。
西苑乃皇家园林,重兵把守,哪个贼人敢到那儿去撒野乱窜?
除非,他们本就是宫中之人。
荷回觉得舌尖有些发苦,问那两个小火者,“当日,是谁派你们到寿明殿去的?你们进去,又是做什么?”
两名小火者原本想糊弄过去,荷回冷声道:“我心情不好,所以想听实话,若有半句虚言,你们自己掂量着办。”
她虽才当皇贵妃不久,但处理事情井井有条,并不像外表瞧上去那样柔弱好拿捏,虽不至于像皇帝那样杀伐果断,但也称得上绵里藏针。
这两个小火者是在宫里当差当惯了的,因此对她的手段十分清楚。
再加上皇帝一向对她宠爱有加,她虽是皇贵妃,实际地位却与皇后差不离,为了这个,他们也不敢在她跟前公然扯谎。
然而说实话自然也是不成,于是两人磕了个头,俯下身去,只是不言语。
见他们不吭声,荷回也不逼迫,只是换了个问法。
“你们在哪里当差?”
“回皇贵妃的话,他在御马监,奴婢在兵仗局。”其中一名小火者回答道。
荷回哦了一声,“去年初秋,你们也是在这两处当值?”
两个小火者抿着唇,汗如雨下。
“他们从前都在司礼监赵彦手下当差。”
李元净站在不远处,替两人回答。
赵彦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司礼监从上到下,都唯王植马首是瞻,而王植——
只听命于皇帝。
“是么?”荷回缓步走向两人,又问了一句。
两人额头抵在地砖上,牙齿咯咯作响。
荷回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多谢小爷特意赶来告知我此事,天色已晚,小爷还是快些回宫为好,否则等到宫门下钥,又是一场麻烦。”
她转身开始送客。
李元净问:“皇贵妃不问我为何要将此事告诉你?”
荷回没吭声,自顾自离去。
她怕自己要是再不走,便会在李元净跟前彻底失态。
当晚,她彻夜未眠。
翌日,她乔装打扮,叫姚朱瞒着人雇了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赵彦在宫外的宅子外,拦下了他。
每月初八是赵彦的休沐日,他都会出宫替自己逝世的母亲上香,当晚就歇在宫外。
她问皇帝究竟有没有想过要杀她,赵彦闻言只是一愣,跪在马车外,道:“娘娘,若奴婢说没有,您可信?”
荷回没吭声。
其实当问出那句话的那一刻,她心里便已经知道答案,只是想求一个真相罢了。
“娘娘。”她听见赵彦在外头悠然叹气。
“不管怎么着,那都是从前的事儿了,若是如今,皇爷哪里舍得动您一根汗毛呢?这么多年,奴婢在宫里,别的没悟出来,就悟出来一个道理,这人呐,难得糊涂,有时候太计较了不是好事,为难自己,也为难别人。”
“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这几日,荷回一直在想着赵彦这番话。
是啊,都是从前的事儿了,何必计较呢,不管怎么着,她已经是皇帝的皇贵妃,这事是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的了。
她此时应该想的,是怎么利用这两件事,让皇帝愧疚、心疼,为自己往后在宫中的日子争取最大的利益。
而不是在这里感怀伤情,悲伤自己那被皇帝背刺的爱情。
然而等真听到皇帝的声音,看见他的脸,荷回心中那压抑的委屈和不满还是如潮水般淹没了她,叫她忍不住将心里话说了出来。
她望着皇帝那张熟悉的面庞,眼中的热泪止不住地涌出,将衣襟沁透。
多少个日夜,他曾与她耳鬓厮磨,他的眼睛满是对她的眷恋,他的唇不知多少次地亲吻过她的身体,那张决定天下人命运的口里,又对她说过多少次甜言蜜语。
她已全然数不清。
怎么都是假的呢,怎么能是假的呢?
他叫她交出自己的一颗心,却又把它玩弄于股掌之上,转身往她心上狠狠插了一刀。
鲜血淋漓。
见皇帝一直看着自己不说话,荷回只以为他是默认了,如今已然对她无话可说,心下越加发凉。
“妾失言。”荷回转身,抬手抹掉腮边的泪水,快步往外走。
她需得快些离开身后的男人,否则即刻就要喘不过气来。
只要一刻钟,不,只要片刻就好,只要给她片刻时间,她就能调整好心绪,变回那个乖巧懂事的皇贵妃。
做戏谁不会呢,她也可以。
只是此刻她还没准备好。
给她些许功夫,她亦能装得天衣无缝,同他继续上演一出美人配英雄的戏码。
没什么的,日子怎样不是过,好歹她如今吃穿不愁,还有地位,走到哪里,别管旁人心里如何作想,面上都得尊敬她,如此旁人求都求不来的待遇,她又有什么还不满的?
只是没了皇帝那一点真心而已。
无碍,多少妇人在丈夫那儿都求不来的东西,她也没有,没什么值得可惜的。
大家都一样。
这般安慰自己,荷回脚
步变得越发快。
就在一只脚将要迈过门槛儿之时,忽然腰间横了一条男人的臂膀,紧接着,荷回身子猛地一轻,却是皇帝从身后单手将她抱起往屋里去。
荷回双手飞快扒住门框,冲还守在外头没敢离去的沈父叫道:“爹————救我!”
沈父闻言,看了一眼她身后的皇帝,人已经懵了,还没弄明白是什么情况,便又听她叫:“姚朱姐姐————你把我带走吧,我一条命都在你手里了。”
姚朱大惊失色,站在台阶上,欲言又止,想上前又不敢。
刚想说些什么,却见大门‘砰’的一下关上,门口的两人眨眼间都不见了。
“放开,我要出去!”屋内,荷回拍打着皇帝的手臂,泪簌簌滚下。
她如今已经顾不得两人的身份,像个小孩子似的同皇帝别劲。
可她又哪里是皇帝的对手,不过片刻的功夫,整个人便失去力气,胸口不断喘息。
她着实没了法子,恰好他右手放在她肩头,她想也没想,张口便咬上他的虎口。
她用尽全身残余力气,皇帝却连眼都没眨,只是抱着她往屋里走。
直到她没了力气,将他的手松开,他才终于将她安放在床榻之上。
随意看了一眼虎口处的血丝,皇帝站在床边,低头看她。
荷回腮边还挂着泪珠,阳光下看下去,琉璃一样晶莹剔透。
皇帝眸光闪动。
真奇怪,他的小荷花,连哭起来都比旁人标志好看些。
可是皇帝却不喜欢她哭。
“怎么不继续咬了?”他问。
知道逃不过,荷回索性什么都不管,将那些早想好的规训体统统抛诸脑后。
别过脸去说道:“回皇爷的话,没力气,牙酸。”
皇帝嗯了一声,从腰间蹀躞带上解下一柄小匕首交到荷回手心里。
察觉到匕首上冰凉的触感,荷回不禁抬头。
皇帝握着她的手,将匕首抵到自己右手背上,语气平淡,好似在说一件极寻常的事。
“用这个,不必费多少力气,就能把这只手从皮肉到骨头全部扎透。”
荷回被他这番言行唬出一身冷汗,连忙‘咣当’一声,将匕首丢掉。
她是对他玩弄利用自己的事感到生气,可却不想为此赔上自己这条小命。
若是她照他所说刺下去,恐怕刚踏出房门,便会被太后和朝上那些官员吃得渣都不剩。
他这分明是要陷她于不忠不义之地,叫外头那些人都以为她胆大包天,竟敢损害君父龙体,好顺势叫他们收拾了她。
她偏不如他的意。
她要养好身体好好活,争取把他熬死,然后当皇贵太妃吃香的喝辣的,成日找小白脸到他坟头气他,叫他只能在地下干跳脚却无可奈何!
“在想什么?”见她轻咬银牙,眼珠子不住在自己身上转悠,皇帝忍不住开口询问。
荷回拿衣袖抹了把眼泪,并不理会他,只当他不存在,从床榻上下来,将往日里与他有关的东西都翻出来。
他送她的簪子。
上元节他们两人到灯市猜谜赢来的湘妃竹扇面。
以及她熬了许多时日,还没来得及送给他的靴子
将这些东西全都装进一个小匣子里,说着就要往外搬。
皇帝说:“给朕瞧瞧。”
真不愧是做皇帝的,被她揭穿那样待她,他却仍旧能这般面不改色,跟没事儿似的同她拉家常。
可他说出的话偏又违抗不得,荷回心里憋着一股子气,说出的话便带着一股子生硬。
“一些腌臜东西,瞧了没得污了皇爷的眼睛。”
她这样冒犯,皇帝却也不在意,只是道:“是么,你这么一说,朕倒有些好奇,更要瞧瞧。”
荷回无奈,只好抱着匣子返回去,将东西给他瞧。
皇帝拿出里头那双靴子,问:“你做的?”
荷回矢口否认,“不是。”
皇帝嗯了一声,说:“朕瞧上头的绣工有些熟悉,还以为是出自你手。”
说罢,便要褪下脚上靴子换上。
荷回见状,连忙将那双靴子抢回来,重新扔到匣子里去。
皇帝静静看她,嘴角带着一抹微不可查的笑意,“不是说不是你做的?怎么反应这般大?”
荷回将匣子放下,自个儿走到窗边罗汉榻上抹眼泪。
她这样难过,他怎么还笑的出来?
果然,他并不在乎她,往日的那些温存不过是装出来的罢了,她是哭是笑,他压根不在乎。
身边响起脚步声,荷回起身要走,被皇帝按住肩膀。
他从身后抱住她,下颚抵在她发顶处,发出一声微不可查的叹息。
“气可都撒完了?若是撒完了,便听朕说说话,死刑犯被判前判官都要容他辩驳一两句,朕在皇贵妃这里,应当不会连死刑犯也不如吧。”
荷回不吭声。
“小荷花。”他收紧手臂。
荷回有些恨自己无能,只是听他这样唤自己便忍不住心软,闭了闭眼,道:“您是皇帝,要说什么尽管说便是,谁又真敢捂上耳朵不听呢?”
皇帝听出她言语间的怨气,将她身子转过来,眼睛望着她,道:“荷回,朕从未想过要利用你。”
此话一出,荷回忍不住心头一跳,但想到那日在窗外的情景,道:
“您何必哄我,您是皇帝,能被您利用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分,我又哪里敢说什么,若是易地而处,我眼前有这么一个人,能对江山社稷有帮助,稍微操作一番便能叫反贼自己跳出来,我也会毫不犹豫地把他推出去。”
虽如此说,但是个人都能察觉到她心中的委屈,皇帝摸了摸她的发顶,叹息道:
“何必这般说反话,若当真如此,你还这般同朕怄气做什么?”
荷回没法反驳,只能道:“我出宫是为了旁的事,并不是因为这个。”
皇帝静静看她,眸色像一汪深水,仿佛将她心底的一切都尽收眼底。
荷回别过脸去,咬唇,“您利用我便罢,随便摆摆样子就成,安王又不清楚咱们私底下的干系,您做什么将戏做得那样足,把我的身子和心都给哄骗了去,叫我这般难受,心里像塞了团湿漉漉的棉花似的,喘不过气来。”
原本说好不在意,可如今又有眼泪掉下来,荷回拿手背擦了下,接着道:
“我也不是那不知好歹的人,您私下同我说明利害,告知我缘由,我自然会配合您将这一出昏君与祸水的戏演好,您何苦费这番功夫?若当真如此,我如今还是清清
白白一个人,必定不会纠缠于您,也省得您再同我一直演戏,没的白费这么多精神。”
她越说越委屈,一双眼睛含水望向皇帝,满是幽怨。
皇帝望着她许久,终于抬手替她试泪。
“原来你这样想。”
“皇爷叫我如何想呢?”荷回躲了下,发现无论如何都躲不掉他的手,只能作罢。
“外头关于我的事传的沸沸扬扬,您敢说,没有您的推波助澜?”她问。
皇帝点头:“自然有。”
荷回低下头去,“那不就结了,如此这般,您还不准我有些脾气?”
“有,却并非你想的那般。”皇帝打断她的话,道:“荷回,朕方才已经说过,朕从未不曾想过要利用你,相反,朕真正利用的,是安王和那些与他勾结的反贼。”
这话倒是新鲜,荷回却并不信。
利用安王和那些反贼?利用他们做什么,成就他盛世明君的名声?
荷回没接话,只道:“我已经想明白了,不管怎么样,日子总要过下去,我只是想在外头呆些日子散散心,等过些时候自然会回去的,您实在不必继续拿这些话诓骗我。”
皇帝沉吟片刻,道:“朕竟不知道,自己何时在你心里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荷回:“我也很想相信您,可那日淑妃在玉熙宫同您说话,说您把我捧得那样高,也只不过是为了利用我而已,当时,您并不曾反驳,不是么?”
若像他说的那般,其中有缘由,那时他为何一句话都不说呢?
皇帝没成想她误会自己的原因竟是这个,颇有些无奈地抿了唇。
“因为她不重要。”
“什么?”
皇帝低头,替荷回整理鬓角的乱发,道:“荷回,除了你,这后宫的女子,都不重要,朕没那个心思同她们解释这些东西。”
若是从前听到这些话,荷回心头或许会泛起一丝甜蜜,可是如今,她只是道:“她们都是跟您多年的老人儿,何必对她们这般无情?”
皇帝的脸在阳光下显得那样深邃,像是荷回儿时偷溜进寺庙中见到的菩萨,眉眼低垂,沉稳中不失威严。
他就那样静静望着她,不知瞧了多久,忽然开口,淡淡道:
“荷回,朕原本便是如此。”
荷回心头一震。
“心里只有政务,用权利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上,无情无义,朕原本就是这样一个人。”
皇帝的目光落在荷回那张稍显稚嫩的面庞上,无声叹了口气。
“只是朕没想到,你会成为朕生命里的例外。”
他的目光太过认真,叫荷回恍惚觉得,当真是自己误解了他。
她不敢再看他,怕再次被他骗了。
见她目光闪躲,皇帝摸了摸她的脑袋,道:“是朕的不是,原本想着要把惊喜留到两月后你过生日那天,没成想却招致这样一场误会。”
误会,什么误会,他方才明明已经承认外头那些关于她的传言都有他的推波助澜,如今又怎么忽然说什么误会?
怕扯不清楚,荷回只好道:“好,咱们不提您利用我的事,那您曾经想杀我,又该做怎么说,难不成也是误会不成?”
皇帝的神情暗沉下来,沉默片刻,道:“这事,是朕的不是。”
他目光落在空中,像是在回忆什么,语气飘忽不定。
“当初知晓你是母后给净儿寻来的人,朕本想就此将你撂下,可老天却让朕一次又一次地遇见你,然后朕发现,朕舍不得你。”
他转头望向她。
他是从不做梦的人,可是那段时日,却频繁梦见她嫁给了李元净,成为了他的儿媳。
红烛高挂,她赤身裸体,躺在李元净身下承欢,眉眼间有痛苦,更多的,是正式成为一个妇人的欢愉。
他就那么在床榻边看着,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儿。
抬脚要走,两只腿却似生了铅一般,一动不能动。
他抿了唇,眼神落到床榻上的两人身上,拿出腰间匕首。
然而就在匕首抽出的瞬间,她的脸却忽然转过来,眼睛望向他,神色一怔,似乎有些疑惑他怎么在这里。
然后在无尽的摇晃中。
她冲他缓缓伸出手。
醒来之后,他独自站在窗前,望着外头摇曳的花树,与夜色一起,陷入无尽的沉静之中。
那是他这么多年,头一回尝到失眠的滋味儿。
却是为了一个没见过几面的小姑娘。
他耳边浮现起王卿感叹他被女人拴住的话,又想起梦中三人别扭且奇异的场景,在心中下了要除掉荷回的决定。
在万岁山同王卿下棋之时,他眼前是棋子,可心里全是小姑娘那张脸。
他想起他们在船上初遇时的情景,黑暗中,她一张脸娇娇怯怯,虽然害怕却竭力镇定的模样。
“等往后见着,我定会报答您的恩情。”
他忽然很舍不得。
即便她是自己儿子的准未婚妻又如何呢,他想要她,又有什么关系。
人言可畏,虽然想彻底消灭这层关系对他们两人带来的影响,着实有些困难,但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只是有些麻烦罢了。
“荷回。”皇帝握住她的手,“朕身为皇帝,确实因为你同净儿的关系,为皇室名誉着想,想过要对你下手。”
荷回要将手抽走。
皇帝用力,攥住她的手不放。
“你因为此事怨怪朕,甚至恨朕,朕都不会说什么,这本就是朕该承受的,只是别想着离开朕,否则朕也不知会发生什么。”
荷回终于不动了。
她抬眼,神丝有瞬间的慌乱。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她想。
明明是认错的话,却说得这样理直气壮,甚至带着股难以忽视的霸道。
“您威胁我。”她控诉他。
皇帝嘴角浮起一抹清浅的微笑,“若是威胁能让你不再躲朕的话,朕不介意多用。”
荷回感觉到皇帝又回到了从前诱她同他相好的那段时日,只是彼时的他,还会用各种方法说服她,如今则变得更加直接。
她心中烦乱不堪,只能紧抱双膝,将自己脑袋埋上去当个鸵鸟。
有敲门声在外头响起,皇帝摸了摸她的脑袋出去,等回来后,见她还是蜷缩着身子不看他,也没说什么,只是嘱咐道:
“你喜欢在外头,朕也不勉强你回宫,只是再如何怨怪朕都好,到底别同自己身子过不去,待会儿姚朱给你送酸梅汤,你喝了再睡。”
荷回仍旧没有动静,等她再抬眼,屋里已经没有皇帝的身影,只有窗台上的晴丝在眼前闪过。
他走了。
荷回缓缓躺下,心里忽然一阵空落落的难过-
皇帝坐在马车上,问王植:“皇贵妃近日都同什么人来往过。”
王植顿了顿,奉上了李元净的名字。
皇帝没有吭声,坐在那里静默良久,叫人落下了帘子。
回皇宫后,皇帝直接往慈宁宫里去。
还未来得及给太后问安,便见她双腿盘着坐在炕沿上,一双眼睛黯淡无光,手边桌上放着一本册子,整个人在默默出神。
“母后。”皇帝如寻常般同太后问安,“母后身子不适,就该歇着才是,做什么坐在这儿?”
太后像是才发现他似的,道:“皇帝回来了。”
皇帝称是。
太后将手中的册子递给皇帝,“这是皇贵妃的病历,上头记载着从进宫起太医院的太医给她开的药方。”
皇帝将册子接在手里,却并不看,道:“母后看这个做什么?”
太后冷笑一声,“幸亏是觉得不对看了这个,若是没看,只怕到如今还被蒙在鼓里。”
她声音忽然变得冷淡,“皇贵妃根本就没有身孕,这事儿,你究竟知不知道?”
见皇帝神情未变,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太后只觉得额头突突直跳。
“是你的主意还是她的?”
“是朕,与她无关。”
“你——”
太后手落在炕桌上,好半日才缓过神来。
皇帝将一旁的茶水搁到太后跟前:“母后想开些,别气坏了身子。”
太后冷笑一声,道:“想开?你身为一国之君,如此愚弄你的娘亲,倒叫我想开。”
“若母亲早接受荷回,儿子也不必行此无奈之策。”
太后奇了,“如此,倒成了我的不是?”
太后努力让心绪平复下来,道:“好了,我也不与你争论这些,你人也抢了,叛也平了,究竟何时封净儿为太子,让他入主东宫?”
皇帝没说话。
太后张了张嘴,不可置信道:“难不成你还想等着皇贵妃生下皇子,立她的儿子做太子?”
见皇帝没否认,太后一口气闷在心口上不去下不来,拿过被他搁在桌上的病历本翻开,找到其中一页道:
“她脉象又弱又涩,分明是不孕的症状,这辈子都不会有孩子,你等她生下皇子,要等到何时去?就算她有孕,你又能保证她生的是男孩儿?”
“事在人为,这世上没什么是不可能的。”
皇帝的声音沉稳笃定,却听得太后哑然无语,她望着皇帝,像是不认识他似的,“你魔怔了”
为了一个生不出孩子的女人,拿祖宗的江山做赌注。
他明明知道,拥有一个继承人对王朝的安稳有多重要,却依旧我行我素,去寻求那万分之一的机会。
“母后,父皇钟爱您,所以即便再喜欢二弟,也没想过要把皇位传给他,朕也是如此。”
皇帝眸光沉沉,一双好看的眉眼在日光下越发显得深邃。
“朕的江山,只能交到从朕心爱之人腹中出来的孩子手上。”
短短一句话,却如擂鼓般在太后耳边响彻不停,叫她久久不曾回过神来。
“母后。”皇帝唤她,“儿子喜爱荷回,却并非昏聩无能,若您能支持儿子,善待荷回,儿子感激不尽。”
他拍了拍手,很快便有宫人捧着一张已经封了边的上好绫锦过来,跪在太后脚下。
“今日除了来看您,还有一事需要麻烦您。”
太后望向皇帝。
皇帝道:“望您能下一道懿旨。”
“什么懿旨?”
皇帝的声音平稳沉静,好似已为此刻准备多时。
“皇贵妃沈氏,原系普通宫人,同宁王并无关系,为协助皇帝铲除逆贼,以身试险,自污名声,以至有红颜祸水之名,今叛贼已除,沈氏劳苦功高,特下此诏恢复其名誉,加封其为皇后,钦此。”
第86章 第86章亲吻
紫檀桌上,安息香从博山炉中飘然升腾至半空中,丝丝缕缕,熏得太后脑仁儿一阵又一阵地发胀。
“你在说什么?”她愣愣盯着皇帝,怀疑自己年纪大了耳朵不中用,所以开始幻听起来。
什么‘同宁王并无关系’,什么‘自污名声’‘劳苦功高’
他说的,是沈荷回?
然而皇帝却终究未能如她的意,神色如常,声音平静地告诉她:“是您待会儿要下的懿旨,内容儿子已然替您写好,您只需叫女官将您的印信拿来,在上头盖章即可。”
太后额头的青筋突突直跳,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回响起皇帝的话,如同拨云见雾,有什么东西在心头豁然开朗。
从召安王进京,到公开同沈荷回的私情封她为皇贵妃,再到摆平安王叛乱,一桩桩一件件,都只是为了替沈荷回挣个好名声,将她捧成为国事忍辱负重的忠贞之女。
她从前还不明白,既然皇帝那样喜爱沈荷回,为何在面对宫里宫外对她的非议时毫无作为,不为所动,甚至隐隐有放任的趋势,如今却是懂了。
世人对沈荷回的争议越大,那么等这道懿旨公布之时,他们对她的敬佩便会越重。
他们会愧疚自己之前冤枉了她,从而对她越发敬重,将她欢欢喜喜地恭送上皇后的宝座。
这样用心繁琐的计谋,天下间,也只有她的儿子能想得出来,做得到。
“你早知安王心存谋反之心是不是,这一切,都是你设计好的从头到尾,为的就是眼前这一道懿旨,是也不是?”
面对太后满脸的不可置信,皇帝只是微微颔首,说:“母后聪慧。”
“你———”
太后已经被震惊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嘴唇蠕动,怔愣了好半晌,才道:“你对她究竟是有多喜爱,竟舍得这样费心思,不惜把前朝后宫都给算计了进去,但凡稍有差池———”
“母后放心。”皇帝宽慰她,“儿子既然出手,自然就提前安排好了一切,不容许有一丝一毫的差池,安王造反,除了少数跟着他的叛军,其余人,尤其是百姓,无一人伤亡。”
太后听见这话,脸上出现一丝讶然,未几,终于冷笑一声叹气:“你倒想得妥当。”
未几,她闭上眼,用力平复内心汹涌的心绪,将心头疑惑问出来:
“既然你想叫她做皇后,直接册封就是,何必拐这么大一个弯儿,又是先封皇贵妃,又是诱安王造反的,也不嫌麻烦。”
皇帝坐在那儿,目光望向窗外的那颗柿子树,想起去年秋天,荷回小小一个人,在树下踮起脚打柿子的情景,眸光沉沉。
“娘。”
自他登基,太后甚少被他如此称呼,不免为之一愣。
皇帝的声音低沉醇厚,眉眼落在阴影里,被博山炉中升腾起的青烟一罩,如在雾中。
“儿子年幼之时,您曾经告诉朕,喜欢一个人,便是止不住地挂念,深怕她有什么憋闷之处,盼她每日欢喜,儿子对荷回便是如此。”
他抬眼,目光沉静,一字一句道:
“朕不想她受委屈,一丝一毫都不成。”
直接封她为后固然容易,可她却可能要被世人在暗地里戳一辈子的脊梁骨。
如今有助他平叛的功劳在,即便世人知晓她从前的身份,也只会敬她爱她,不会对她有任何非议。
听罢皇帝的一番话,太后愣愣望着他,心头的震惊无以复加。
皇帝虽从小心思深沉,但最是厌恶麻烦,做事喜欢快刀斩乱麻。
记得他儿时,因喜欢海东青,先帝便送了他一对,两只鸟倔得很,不肯认主,先帝叫他同旁人一样去熬鹰,他二话不说,直接扭断了其中一只的脖子。
先帝叱他急躁,他站在那儿,恭敬给先帝行礼,说:“熬鹰费时费力,儿子有许多重要的事做,实在不必在它身上浪费时间。”
众人都以为这不过是他的托词,谁知后来,他将自己同另一只海东青关进屋里,不过两三日的功夫便驯服了它,叫它认了主。
这时他们才知,原来他说的是真话,他能做到,只是不喜欢麻烦。
这些年,除了在政事上,皇帝从未在其余地方费过心思,因为不在意,所以没必要。
只要照着宫里既有的规矩和礼节就能让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又何必浪费心力?
可是自从他碰见沈荷回,一切好似都变了。
他为她费尽心思,用尽手段,千般爱怜,万般谋算,往日的那些话竟全化作了尘烟,全都不作数。
而他花费这样多的心力,也只是为了不想沈荷回因旁人之语而委屈憋闷。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以前,父亲因被人诬陷,连累她成了罪臣之女,先帝为求娶她,费尽心思找寻证据替她父亲翻案。
当时他替她撑伞,一身青衫潇洒落拓,对她道:“荣嘉,我不会叫你憋闷受屈。”
雨打芭蕉,细丝淋漓不绝,那张好看的脸渐渐同眼前的皇帝重合起来,两个人竟是那样的相像。
太后缓缓阖上双眼。
到底是父子,骨子里的脾性还真随了先帝去了。
西洋钟响动了几下,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像是认命般将胸中那口气吐出来。
“叫人取我的印信来。”-
当那道昭告天下的懿旨传到荷回耳中时,正是翌日的午后。
彼时,她用了膳,正懒懒倚在廊下的贵妃椅上晒太阳。
忽然便见沈父和杨氏风风火火地进来,见着她就跪下请安,也不唤她‘皇贵妃’,而是改称‘皇后’。
荷回觉得他们疯了,赶紧让他们住嘴。
“父亲母亲魔怔了?乱喊什么,叫人家听见,当心挨板子。”
她起身左右查看,瞧见宫人们离得远,这才收回视线。
“哎呀,挨什么板子。”杨氏起身,连忙将从外头听来的消息讲给她听。
“说是今早宫中太后下了懿旨,昭告天下,说娘娘您铲除叛贼有功,所以封为皇后,估计不久封后的圣旨就该到咱家来了。”
杨氏高兴得合不拢嘴,毕竟虽是继母,但荷回能封后,她的身份自然也跟着水涨船高,一双儿女将来也能跟着沾光,哪有不跟着欣喜的道理?
昨日皇帝过来,荷回同他那样闹,她心里
一直打鼓,深怕荷回一个不小心便惹怒龙颜,毕竟若是她被打入冷宫,他们一家老小定也要跟着去喝西北风去。
没成想同她想的全然不同,荷回非但没有受冷落,反而一跃成了大周国母,当真是叫人意想不到。
“娘娘,知道您有重任在身,可安王如今都伏诛了,您怎么也不说一声,还瞒着我和你爹,这懿旨突如其来的,倒险些将我们吓了一跳。”
沈父跟着点头,他也没想到自家闺女竟有这个胆量,不惧流言蜚语,帮皇爷迷惑早有不臣之心的安王,叫他主动跳出来,让皇帝清除掉这个隐患,否则若是皇爷再去打北戎,安王在后方捣乱,那就不好了。
想到从前自己也同外头人一样,轻视误解过她,一张老脸便羞得通红。
见两人如此这般,荷回整个人早已经呆愣在那里,好半晌,才终于开口询问:“你们确定没听错,是太后下了懿旨?”
“正是哩。”杨氏脸笑开了花,“我们骗娘娘做什么?”
荷回整个人都是懵的。
什么自污名声,什么帮助皇帝擒拿反贼,她何时做过这些?
想到皇帝昨日同她说的那番话,整个人越发凌乱。
难不成皇帝所说的未曾利用过她,竟是真的?
荷回唤姚朱拿来幂篱戴上,抬脚就往外走。
杨氏和沈父一脸疑惑地在她身后追,“娘娘这是要去哪儿?待会儿宫里许会有圣旨来。”
话音未落,荷回已然带人出了院子。
两个时辰后,她坐在茶馆角落里,心情久久未曾平复下来。
从宅子出来,一路上耳边所听到的,几乎都是关于她的事儿。
同不久前的对她满腹鄙夷不同,如今提起她,几乎人人都是满口敬佩称赞。
从走街串巷的贩夫走卒到吃茶听曲的权贵,几乎无一例外,偶有几声不同意见,当话从那人口中说出的瞬间,便被众人用言语怼得不敢再开口。
荷回不知如今自己是怎样一种心情,只是望着面前杯中的茶水,忽然有股落泪的冲动。
原来。
他都懂啊。
她的不安、她的恐惧,她所有的一切,他统统都明白。
他是如此爱惜她,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为她做了这样多。
他为她正名,让世人不敢,也不会再轻慢非议她,无论是明面还是私下。
荷回低下头,心口止不住地发烫。
茶馆内喧闹不止,不远处的台上,是说书人在讲《游园惊梦》,锣鼓声响个不停,而周围的茶客们却没几个听的,叽叽喳喳凑在一处,夸赞当今圣上圣明,竟能慧眼识珠,找到这样一位好皇后。
荷回听得耳朵发红,放下茶碗就要起身,却见对面的长凳上忽然出现一身穿缀补氅衣的高大身影。
他就那样静静望着她,并不说话。
荷回却似浑身被定住一般,一动不能动,喉间隐隐有哽咽之感。
半晌,只听那人低声问她:“夫人可否介意在下坐在此处?”
隔着一层薄纱,她能察觉到对方深邃的眼神正落在自己身上,像是从前多少次耳鬓厮磨时的那样。
再抬眼仔细看,又觉得那视线比以往的还要炽烈和黏腻。
荷回努力平复心绪,缓缓点头:“郎君请便。”
他似乎是笑了一下,荷回看不清,只是移开视线,重新将那杯还没吃完的热茶捧在手心里。
“夫人怎得一个人在这儿,家里的夫君没陪你出来?”他问。
茶水的热气顺着杯子沁入荷回手掌心,带来阵阵暖意。
大约真是春天到了的缘故,荷回竟在鼻端闻到一股不知名的花香。
“没有,我同他闹了别扭,独自跑了出来。”
“原来如此。”男人声音醇厚沉稳,指尖轻轻在桌面上轻敲了两下,似乎在为她打抱不平:“夫人生得这般好,说话又和气,你夫君还能同你闹别扭,定然是他的不是。”
“不。”荷回道:“他很好,原是我误解了他,他”
她顿了顿,接着道:“他一直想着我的。”
男人仍旧是那样拿眼睛幽幽望着她,像是要隔着那层薄薄的幂篱望到她心里去。
“既如此,夫人是原谅他了?”
荷回没吭声。
男人等了半晌,见她不回答,并没有追问,只是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枝海棠递了过去。
“我家夫人也同我闹了脾气,跑了出去,这花原是摘给她的,今日见着夫人,觉得甚是投缘,便将此花送给夫人,聊表心意。”
荷回望着那枝盛开的海棠,忽然想起那日她出宫时,瞧见的乾清宫院子里那株新移栽的海棠树,不禁开始心口发热。
原来,那株树是给她瞧的。
“夫人不喜欢?”男人问。
荷回缓缓摇头,“喜欢,我最喜欢的就是海棠。”
她抬手,将花枝从男人手中接过,不小心碰到他肌肤,心头一颤,正要抬头,那只手已经被男人当众反手握住。
“夫人的手有些凉。”他说。
荷回看着那株海棠花,没有吭声。
两人本就气质不俗,瞧着不似寻常百姓,如今又维持着这般姿势,大庭广众之下牵起手来,惹得不少人侧目。
想到有人可能听到他们的对话,将两人当做当街勾搭的红杏出墙之人,荷回便耳朵一红,要将手抽出。
男人自然不许,反而牵得重了些。
荷回无奈,只得小声道:“咱们出去。”
男人这才满意,就这么起身牵着她出了茶馆。
外头人头攒动,荷回却一眼就瞧见了埋伏在暗处的锦衣卫,皇帝换另一手,将她牵进一旁的小巷,上了马车。
或许是因为在宫外不想惹人注目,这辆马车并不大,装饰也很普通,两个人进去,便将马车给塞了个满满当当。
“皇爷怎么在这儿?”还没从同他闹别扭的状态中调整过来,荷回略微有些别扭,往远处移了移。
皇帝眼尖瞧见,又伸手将她捞了回来,“坐那么远做什么,也不怕挤着自己。”
两人肩膀挨着肩膀,大腿挤着大腿,离得十分近,荷回紧攥着那株海棠,呼吸有些灼热。
“皇爷还没回答我的话。”她道。
皇帝叹口气,说:“自然是来找朕的皇后,瞧瞧她今日是不是还在生朕的气。”
一提起这个,荷回便似霜打的茄子,低着头不言语,半晌才道:
“难道不应该么,这么大一件事,您只顾自己去办,也不同我言语一声,叫我好一阵担惊受怕,您说,我这气生得有没有道理?”
与昨日不同,她这番话没有多少委屈,反而多了些撒娇的意味。
皇帝听得心软,沉吟片刻,说道:“你说得对,确实是朕的不是,朕只顾着想给你惊喜,却忘了你这样小的年纪,必然比常人更多了几分担惊受怕。”
他摸了摸荷回的发髻,认真致歉,“朕头一回这样喜欢一个人,没有经验,卿卿原谅朕吧。”
他这一番话说得真诚熨帖,叫人挑不出错来。
荷回抹了下有些发红的眼,说:“往后不许这样了。”
皇帝‘唔’了一声,目光落在她雪白的脸上,心口发烫。
这样可爱,可如何是好。
“皇后心善,朕感激不尽。”
荷回一直被叫皇贵妃,如今忽然被人唤作皇后,十分不适应,又想到皇后之位是皇帝千方百计为她谋算来的,心里更是没底。
“我并没有做那些事,又怎么能安心登上皇后之位呢?”
听那些人夸自己时,她总有些心虚。
皇帝握着她的手,叫她看自己的眼睛。
荷回抬头,与他对视。
皇帝问:“你当初是不是遭人非议?”
荷回不知他怎么会问起这个,愣愣点头:“是。”
皇帝又问:“安王是否因此认定朕昏聩,所以才跳进朕的圈套,轻敌造反?”
好像也是如此。
“那你又有什么理由不安心?”皇帝捧着她的脸道:“你确实为朕除去安王立了大功,该安之若素才是。”
“皇后之位,是你应得的。”
荷回心头一颤,望着皇帝的眼睛,眸光闪动。
皇帝见她眼神清澈如水,心下微动,问道:“可以跟朕回宫了吧。”
她出宫其实还不到十日的功夫,他却觉得好似已然过去许多年,瞧不见她,心里总不是滋味儿。
荷回闻言,终于醒过来,移开视线,“您利用我的事儿不提了,另一件事儿,我还没原谅您呢。”
她说的是他曾经想杀她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