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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以为荷回听闻她的话,必定会十分激动高兴,然而她却只是淡淡的,对她笑了笑,接过她手中的银筷,去夹离她最近的一道菜,却怎么都夹不住。

嬷嬷有些奇怪,怎么沈姑娘今日,好似在害怕什么似的。

终于夹住一块牛肉,荷回对管事嬷嬷道:“嬷嬷坐下一块吃。”

管事嬷嬷连忙摆手:“这是皇爷给您赐的菜,只能您一个人享用,奴婢们只有艳羡的份儿。”

荷回抬头,瞧了眼姚朱,姚朱点头:“嬷嬷说的是。”

荷回‘哦’了一下,又夹了一块到嘴里,然而却味同嚼蜡。

明明这样好吃的东西,怎么到她嘴里就变了味儿?

荷回又想起那宫女说的‘龙纹’两个字,心口堵得慌,有些吃不下去。

勉强觉得够了,又对付了几口,撂下筷子,“我用好了。”

嬷嬷有些不赞同:“皇爷的赐菜,姑娘该吃个七八分才是,不然显得不尊敬。”

荷回静默好一会儿,终于再次拿起碗筷。

等终于吃完,已经是一炷香后,宫人们收拾完碗碟,荷回起身,想去院中消消食,被嬷嬷拦住:

“姑娘,别忘了去给皇爷谢恩。”

皇帝给人赏赐东西,都要亲自到皇帝跟前谢恩的,任何人都不能例外,这是规矩。

荷回点了点头,说好。

这回,荷回没有自己去,而是拉着姚朱一起:“姐姐,你陪着我吧。”

姚朱摸了摸荷回的手,觉得凉的很,道:“姑娘这是怎么了,可是觉得冷?要不奴婢给您添件衣裳。”

荷回说不用,走走就好了。

离玉熙宫越近,荷回的手便越凉,姚朱终于察觉到不对劲,道:“姑娘,您在怕什么?”

是啊,她在怕什么,连荷回自己都不知道。

只是错觉罢了,她当时压根儿就没看清,那宫女说的不一定对。

然而即便反复在心里如此告诫自己,荷回手心里仍旧止不住地出起冷汗。

待心神稍稍安定些,荷回才终于带着姚朱来到玉熙宫前。

一抬眼,皇帝身边的秉笔太监魏令正站在宫门前,像是等候已久似的,见着她便迎上来,道:“姑娘请。”

荷回带着姚朱进去,进到殿里,见皇帝正在书案前写字,走过去缓缓跪下:“民女沈氏,特意前来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听见动静,皇帝这才抬头:“起来吧。”

荷回起身,恭敬低头。

“菜进得可香?”皇帝的声音带着些许随意。

荷回道:“是,尚膳监的宫人们厨艺很好,民女有幸用到,是民女的福分。”

“嗯。”皇帝撂下了笔。

一直侯在一边的王植此时过来,走到姚朱身侧,示意她跟自己出去。

姚朱不敢违命,最后看了眼荷回,缓缓后退。

未几,殿中只剩皇帝与荷回两人。

荷回垂着脑袋,闻见了从殿里香炉中散发出来的香味儿。

同‘宁王’身上的,一模一样。

她攥了手,想要逃。

“过来。”皇帝忽然开口。

皇命不可违,荷回缓缓抬脚,走了过去。

皇帝望着她,笑:“怎么站这么远?”

随即用手指了指自己身前,“到这儿来。”

荷回脊背上都是冷汗,“禀皇爷,这不合规矩。”

皇帝淡淡道:“是么,宫里的规矩是朕定的,合不合规矩,朕说了算。”

说罢,拿手指轻轻点了点桌面。

荷回硬着头皮,终于走了过去。

刚站定,便被皇帝用手从后边捏住了下颚:“不是说过么,不要咬唇。”

荷回心跳如鼓,简直要晕过去,“皇爷,民女”

“朕教你写字。”

皇帝从背后拥着她,握上她的手。

荷回看着纸面上的那个‘君’字,呼吸加快。

她挣脱掉皇帝的桎梏,低头道:“皇爷恕罪,民女还要去侍奉太后,先行告——”

最后一个‘退’字还没说出口,便被皇帝猛地重新拉回来,揽住腰。

“跑什么,是怕朕揭穿,同你私会的那个人,就是朕,是不是?”

他低头,捏住她的下巴,在她耳边轻声道:

“这件事,你不是早就怀疑了么,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嗯?好孩子。”

第27章 第27章你想要个什么位份?

好孩子。

除了那同她私会的人,没有别人会这样叫她。

宽敞的大殿内,男人的话语还在耳边回荡,那样轻,那样柔,却好似一把无形的利刃,无情地将那层两人之间的伪装撕破。

荷回此刻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有心跳声震耳欲聋,一颗心像要跳出胸腔似的。

她多想此刻便能晕厥过去,如此,便不用面对眼前这样混乱至极,叫人无力招架的场面。

当今圣上,她的未来公爹,正搂着她的腰肢,在她耳边挑破与她曾经的私会!

伦理,纲常,这些被世人奉为圭臬的东西,此刻在他眼里仿佛都不存在!

其实,在宁王告诉她自己从未抱过她时,她心里便隐约察觉到了什么。

在这宫里,除了皇帝,还有谁能同宁王那样相像,她同皇帝也不是没在外头见过面,他说话的声音,他身上的味道,他的身形,都曾叫她有瞬间的恍惚。

只是她从来不敢往这方面想,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暗示自己不是,找各种理由告诉自己那个人就是宁王,即便不是宁王,也可以是其他人,但绝对不能是当今天子。

在从山洞屋子里跑出来之前,她心中已经有了大致猜想,后来到巾帽局,知道她看到的可能是龙纹,已经隐约能确定他的身份。

只是,到底不敢相信。

以至于在来玉熙宫的路上,她还想再次欺骗自己。

不能吧,不可能的。

皇爷一代明君,那样高高在上万人敬仰的人,怎么可能做出冒充自己儿子,并且同自己未来儿媳私会这样的事来?

即便到了殿里,见到皇帝,她还在心存侥幸,他就只是单纯为了讨太后欢心才给她赐菜而已,绝不是为了逼迫她前来见他。

他后来叫她过去。

她还在想,没什么的,那人即便当真是他,他也不会戳穿与她私会一事。

毕竟,宫中人人都知道她是为宁王准备的人,他不会不顾及他们三人之间的关系,不顾及宫里的规矩,和皇室的体面。

然而,她错了。

他就好似家常便饭一般,这样轻而易举地说了出来,将一切都挑明。

仿似他说的不是同她的私会,而是今日吃了什么这样的小事一般。

他为何要说出来,大家相安无事,将这件事埋在心里,当没发生过,不好吗?

为何一定要挑明?

荷回只觉他落在自己腰间的手,好似一张无形的大网,将她困在这里,半点逃脱不得。

荷回浑身都在打颤,“民女民女有罪,望圣上宽恕。”

皇帝见她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像极了太后宫中那只被抓时躲避他的松鼠,心中爱怜,不禁缓了神色。

“哦?你罪在何处,说说看。”

荷回努力叫自己镇定下来,组织语言:“民女不该没有及时认出皇爷,这才酿成了这场误会,民女知罪。”

如今想在皇帝面前否认已经是于事无补,万一惹得他不高兴,说不定还会治自己个欺君之罪,不若认下来,将此事全归结于自己认错人,才可大事化

小,如此,事情也能尽快过去。

她在想什么,皇帝自然一眼便能看透,笑了笑,“误会?”

“是。”荷回点头,不敢看他,“一切都只是场误会,求皇爷饶恕。”

皇帝却不叫她躲,手上稍稍用力,便将她的脸转过来,“望着朕。”

荷回攥着马面裙的手微微泛白,半晌,终于抬眼。

从前瞧不见,以为他是宁王,为了讨好他,同他怎样都没关系,可如今白日里,她能清楚瞧见他的脸。

一张属于皇帝的,天下至尊的脸。

她从未想过,自己有一日,会同自己的未来公爹离得这样近。

近的,能看清他浓密黑长的睫毛。

视觉的冲击力是如此的强悍,叫她免不了心头微微一震。

见她这般听话,皇帝免不了软了语气,“从前确实是一场误会。”

荷回心头一松,正要高兴,却听他又道:“可后来却不是。”

皇帝望着她,说:“在太液池边遇见你,朕并不知你将朕当成了宁王,亦不知你身份,只以为你是哪个秀女,后来在雨花阁见到你,才知是弄错了。”

雨花阁

她头回面圣。

难怪。

荷回终于在脑海中回想起那一日的情景。

难怪那一日,皇帝看见她时,目光那样奇怪,好似她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似的。

原来,是他发现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以为她骗了他。

所以那一晚,她被‘宁王’攥着手腕威胁的事,也是真的,并非她病糊涂了,产生了幻觉。

“那您后来又为何”

既然知道是弄错了,就该及时止损才是,又为何继续骗她,同她私会?叫她以为,宁王越来越倾心于她。

皇帝扯了扯唇角:“朕本来,是想着要将这件事压下,永不再提,可你偏要跑到朕小憩的寝殿里在穿衣镜前那般,你说,朕该不该罚你。”

荷回倒吸一口凉气,简直要站不住。

他提及了穿衣镜,也就是说,那日她的所作所为,他全都看见了!

天王菩萨,这是要她下地狱么。

荷回想哭,“我我不是故意,我只是,只是”

她急得连话都要说不清楚。

其实仔细想,她不单被皇帝看光了身子,还被他摸了。

在山洞,他们那间用来私会的小屋里,他抱她,她还亲自褪了膝裤,露出小腿,让他在自己的两只膝盖上揉搓抹药。

他们那样亲密,做的都是情人之间该做的事。

她乐在其中,甚至有意勾引。

荷回羞愤欲死。

皇帝将那只放在她腰间的手抬起,落到她后背上,轻轻拍打。

“朕知道,你不过是想要换衣裳罢了,你别急。”

后背被他轻轻抚摸,荷回身子一震,不自觉察觉到这不对,挣脱掉他的手往后退。

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荷回立马跪下来,“皇爷恕罪。”

知道她是被吓坏了,皇帝并不责怪她。“怎么动不动就跪,也不嫌膝盖疼。”

能被皇帝这样关心一句,是常人几世修不来的福分,若换做是他的那些嫔妃,早不知激动成什么样,可荷回却只觉得害怕。

“民女惶恐。”

皇帝不喜欢她如此对自己说话,好似他是什么洪水猛兽似的。

他想拉她起来,顿了顿,终究还是收回了手。

“你想要个什么位份?”皇帝道。

荷回猛然听见这么一句话,仰头,吓得心晃似丢了半截。

“皇爷民女,是小爷的人。”

她开口提醒他,莫要忘记伦理纲常。

这事是麻烦。

皇帝知道,若要想将她封妃,太后那边他首先就要有个交代,更不要提眼前小姑娘的身份并不是秘密,外头那些大臣们恐怕也有所耳闻,乍然封妃,宫里先不提,外头那些人,恐怕就要先闹起来。

那都是些老顽固,最讲伦理一说,少不得要烦他些时日。

因此如今,并不是封妃的好时机,方才问她那话,也不过是在提前斟酌小姑娘将来要住在何处罢了。

“朕知道。”他道:“往后就不是了。”

“皇爷!”荷回见他要来真的,急了,磕了个头,直截了当道:“还请您收回成命。”

皇帝以为自己听岔了,“什么?”

荷回抬头,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还请您,收回要封民女为妃的成命。”

皇帝眸光沉沉,不发一语,静静望着她。

荷回只觉得自己牙齿都在打颤。

不知过了多久,皇帝才问:“理由。”

荷回:“民女方才说了,民女是宁王的人,而且,民女无德无才,品貌都不出众,实在不配陪伴圣驾,请圣上三思。”

皇帝抿了唇,半晌,忽然笑了。

“平日里装的一副呆模样,没成想还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当真叫朕刮目相看,不装了?”

荷回手心冒冷汗,“民女知罪。”

她以为她装得很好,可她那点小手段小心思,骗得了旁人,甚至骗得了她自己,却如何能骗得了这位一路从战场上杀出来的有为之君?

皇帝轻嗤一声,道:“你胆大包天,敢对朕说出这样的话,不过是仗着有太后撑腰,朕动不了你罢了。”

荷回心中一惊,连忙道:“民女不敢,只是民女实在觉得民女蠢笨至极,实在与皇爷您无法相配。”

“那跟朕的儿子,”他捏住她的下巴,“就相配的了了?”

荷回听他忽然提起宁王,顿了顿,“民女本来就是要嫁给小爷的。”

这是太后的命令。

皇帝眼睛里闪过一丝阴霾。

她果然喜欢宁王,即便他那样对她,半点不顾及她的声誉和性命,她也不改其衷。

“看来太后当初选你,当真没选错。”皇帝松开她的下巴,起身,淡淡开口。

荷回缓了缓心神,“所以请皇爷,将同民女的种种忘了吧,只当从未发生过,如此,大家彼此安生,也可保住皇爷您的圣誉。”

皇帝静静望着她。

他同她的种种,在她心中不过是可怕的催命符而已。

只有他自己还残存着幻想,以为她会为他想封她为妃一事欣喜若狂。

“滚吧。”

荷回愣了愣,抬头。

“怎么,还要朕请你出去?”

皇帝笑:“若是你想留在这里侍寝,也可以,朕不会叫他们告诉别人。”

荷回慌忙磕了个头,逃也是似的跑了。

只留下皇帝一个人在那里,挺拔的背影被日光在地上拉得越来越长。

第28章 第28章是皇帝。

入秋过后,天气转凉,宫眷们将轻薄的夏衣褪下,压在箱底,换上保暖的罗衣和缂丝。

快到重阳佳节,西苑的菊花开得正旺,太后闲来无事,便带着嫔妃们去菊园赏菊,吃螃蟹。

众人说说笑笑,讲着各种菊花的名字和种类,倒也十分融洽。

太后走得时间长了,有些口渴,正要开口,便见荷回已经端了一杯冒着热气的菊花茶来,奉与太后。

太后笑:“好孩子,你跟着我们好好赏菊,这些事叫底下人去做就成,你来的巧,今年他们也算有心,种的菊花种类比往年多了不少,你正好瞧瞧。”

荷回弯起唇角,恭敬道:“是,只是侍奉太后是民女的福分,您就叫我尽了这份孝心吧。”

嫔妃们见她这样不慌不忙,眼睛里还带着笑意的模样,不免都有些惊讶。

才不过月余的功夫,怎么瞧着这沈姑娘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倒比往常机灵许多。

她本就生的不差,只是从前浑身总带着一股

乡气,畏畏缩缩的,如今不知怎么了,明明五官没变,不过月余没见,便出落得这样标志。

难不成之前当众被宁王拒婚那事,没叫她一蹶不振,一哭二闹三上吊,反而还叫她脱胎换骨了不成?

她们自认,若是换做自己遇见那事,可做不到这么快就这样镇定,好似没事儿人似的。

淑妃愣了片刻,很快回过神来,对太后道:“沈姑娘说的对,太后,您就当全了她的孝心。”

又有嫔妃恭维道:“太后好福气,找的人这样贴心,比我们这笨手笨脚的可强多了。”

太后接过荷回手上的茶盅呷了一口,笑道:“你们呀,可别夸她,要不然她可要志得意满了。”

拿帕子掖了掖唇角,将茶盅递给荷回:“不过有一点你们说的对,沈丫头确实贴心,这些时日,在我身边寸步不离地守着,晚上也不离开,窝在脚踏上就睡着了,就怕我夜里叫人,告诉她宫里有伺候的宫女太监,她偏不依,叫人头疼。”

“这是沈姑娘心疼太后,想叫太后快好起来呢。”

太后点头:“是呀,她这样用心,我这一把老骨头哪有不好起来的理?”

转身对荷回道:“好孩子,你这些日子也累了,到那边亭子里去歇歇。”

荷回道:“民女不累,太后还是叫民女跟着吧。”

见她如此坚持,太后也没再说什么,只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一群人接着赏菊,半晌,庆嫔忽然道:“太后,听闻过年安王要回京来?”

安王是先帝的第二子,乃早亡的周太妃所出,从小养在太后膝下,同太后感情深厚。

“你消息倒灵通。”太后道:“狗大的年纪就到封地上去了,这么多年没见,着实怪想他的。”

安王年年上折子,想回京拜见她和皇帝,都因着祖训,皇帝没准,今年她五十大寿,说什么也要让他回来一趟见见,一家人聚在一起说说话。

“安王孝敬,回来见一面是应该的,嗳?”庆嫔忽然想起一事来,“沈姑娘的家乡好像就在安王的封地上?”

荷回忽然被点到,点头:“回娘娘,正是。”

“这可不就巧了,弄了半天,都是一家人。”

众人轻笑。

庆嫔身后的一位选侍道:“说起安王,妾近日倒是听闻了一件趣事,可说来给太后解解闷。”

众人望向她。

那选侍道:“听闻安王手下的一名官员,不知怎么的,瞧上了自家儿子的未婚妻,用尽手段,将那未婚妻变成了自己的,将人娶进家里来。”

众人听罢,纷纷蹙了眉,“这不是乱/伦么?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正是呢,听闻此事在民间传得沸沸扬扬,都编成曲儿了,安王知道了,奏请朝廷,即刻判了那官员流放岭南,这才平息了此事。”

“那姑娘呢?”

“被充入了教坊司,她入教坊司的当夜,便一根绳子吊在房梁上,死了。”

庆嫔道:“活该,要我说,她这时候才死,算便宜她了,这等公然同公公爬灰的人,就该在知道换了夫婿之后立即投井明志,省得叫家人为她蒙羞,安王还是心软,倒留她一条性命。”

众人应和。

太后很明显对这故事没什么兴趣,“好了,这种不忠不孝,违背伦常的事有什么好说的,还是看花吧。”

转头瞧见荷回脸色有些苍白,问:“沈丫头,你怎么了?”

荷回缓了缓神,努力叫自己瞧不出什么,笑了下,道:“回太后,无事,只是忽然觉得有点冷。”

太后关心道:“天凉了,你穿这些是有些少,去那边屋里暖暖。”

转头吩咐姚朱:“去给你主子拿件衣裳来。”

姚朱应声而去。

荷回给太后和众嫔妃行了礼,这才转身去了不远处的屋子。

她脑海中反复回想着方才听到的那个故事,脊背渐渐有些发凉,凉意慢慢蔓延到四肢上,十根手指跟冰似的,散发出阵阵寒意。

还没到用汤婆子的季节,荷回只能不停搓手来舒缓身体的不适。

李元净过来时,瞧见的,恰好是这一场面。

他眨了眨眼,狐疑地望着她,问:“你干什么呢,身上养跳蚤了?”

他说话还是这样叫人生气,可荷回知道,以自己的身份,没资格对他产生任何的埋怨,在险些被吓着之后,站起身来行礼:“见过小爷。”

从那日在太素殿里,被她质问之后,两人已经许久不曾见面,乍然瞧见他,荷回颇有些意外。

“小爷的腿好了?”

李元净冷哼一声,“当然,我是什么人,跪几下而已,腿还能废了不成?”

“哦。”荷回点头,“那恭喜小爷,得以安康。”

她伸手往东南角指了指,“小爷是来赏菊的吧,太后和娘娘们都在哪儿。”

李元净狐疑地望着她,心里颇有些意外。

这柴头往日里见着他,无不挣着向他献殷勤,今日怎么如此冷淡,就一个‘哦’,一句恭喜就完了?

她又想耍什么花招?

“小爷?”见他一直站在那儿不动,荷回开口提醒。

李元净思虑半晌,没思虑出个所以然来,侧过身子,清了清嗓子,并不看她,半晌憋出一句:“前日司司被太后责罚,可是你求的情?”

荷回一愣,这才想起前几日姚司司惹怒太后,被太后罚掌嘴之事,点了点头,“小事而已,小爷不必挂怀。”

“谁说小爷挂怀了?我只是不想欠人人情。”

李元净抿了抿唇,道:“一码归一码,你救了司司,这个人情我记下了。”

他恨她抢夺了属于姚司司的位置,所以千方百计想将她赶出宫,他做这些事时,并不觉得有何不对。

可他都如此待她了,她还跟没事儿人似的,甚至还有心思帮他的司司脱险,如此做派,竟一时叫他有些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在被父皇责罚的日子里,他也确实怀疑过,自己如此对一个在宫中孤苦无依的小姑娘,是否当真有些过分了。

叫他道歉,自然是痴情妄想,他只能说,往后保证不再害她就是。

“我来是告诉你。”对一个被自己伤害过的讨厌鬼发出邀请,到底叫他有些许的不自在。

“过几日重阳节,东苑要举行一场马球赛,你别忘了过去。”

说罢,还要添上一句,“是皇祖母叫你去的。”

可不是他的主意。

他别别扭扭的样子叫荷回摸不着头脑,只是既然是太后的命令,她自然要遵守。

然而刚要点头,却忽然想起了什么,道:“那日皇爷可去?”

李元净不知她怎么乍然提及皇帝,点头:“自然,每年马球赛,只要父皇在宫里,就绝不缺席。”

荷回只觉得刚被自己搓热乎的双手,此刻又开始渐渐变得发凉起来。

“小爷,妾这几日身子不适,便不去了吧,而且妾并不会打马球。”

“谁让你打了,是叫你看。”李元净有些不敢相信,往日一向对自己讨好的沈荷回,竟敢拒绝自己。

他原本对她去不去马球赛还有些无所谓,听罢她的话,脾气上来,还非要她去不可。

“你就是爬,也要给小爷我爬过去!”

留下这么一句话,李元净潇洒利落,转身走了。

姚朱过来,将披风披在荷回身上,问:“小爷同姑娘说什么了?”

还以为李元净又对荷回口出恶言,安慰她道:“姑娘别放在心上,一切有太后呢。”

荷回摇摇头,攥紧披风,“没什么,咱们走吧,太后该等急了。”

回去之后,荷回向太后提及此事,想推脱不去,被太后拉着手道:“好孩子,我知道你一直在我这里是为了躲你们小爷,可你们总这么闷着也不是个法子,还是出去走走为妙。”

“他已经知道错了,往后再不会犯糊涂,你跟着去看看,也好见些市面,跟净儿彼此把话说开。”

“他不是个坏孩子。”

荷回知道自己是躲不过去了,只能点了头,“是。”-

很快便到了重阳节那一日,荷回到东苑时,马球场上满是皇亲贵胄,分成两队,正打得不亦乐

乎。

荷回仔细绕着马球场走了走,发现并没有瞧见皇帝的身影,心下稍安。

或许,是皇爷朝务繁忙,所以不来了。

如此正好。

从那日把话说开,自己从玉熙宫跑出来,已经有一个多月了。

到了如今,她还是没想好如何面对他,只能躲得越远越好。

正打算往前头入席,忽然被一个眼生的宦官拉住:“你在这儿做什么,还不快将衣裳给主子送去?”

荷回今日穿的是重阳景菊花补子,头戴鬏髻,她猜想,这人大概是将自己错认成了宫里的女官,刚要说明情况,手上便被那宦官塞了一个托盘,盘中是一件绣菊花纹的织金曳撒。

“哎呦,我的姑奶奶,赶紧的吧。”

那宦官随即捂着肚子,一脸痛苦便秘状,将她推进了屋子。

那人力道太大,荷回险些要跌倒,好容易稳住身形,正要出去,却忽然听见屏风后边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进来。”

宁王?

不。

荷回睁大双眼。

是皇帝。

第29章 第29章“替朕更衣。”

外头锣声响起,纷乱的马蹄在球场上奔腾,溅起粒粒尘土,声音喧嚣尘上,热闹不已。

这样大的动静,衬得马球场后头的那间小榭内越发静谧。

黄花梨满雕璃龙纹座屏上,男人高大的身影影影绰绰,微微探身,只听‘啪嗒’一声响,落下一子。

“朕的话,你没听见?”他声音淡淡的,随手将手中棋子丢进棋篓里。

荷回下意识就要跑。

早知道就不该随便乱走,而是早早到长亭内入席,如此,便是遇见皇帝也没什么,毕竟大庭广众之下,他要顾及的人那样多,多半不会注意到自己这样一个小丫头。

如今这般,倒像是自己主动送上门来的似的,难保皇帝不会多想。

她搁下托盘就要走,身子起到一半,整个人瞬间僵在那里。

视线中,一双白底黑面龙纹靴稳稳踩在她面前的氍毹上,挡住去路。

“抬起头来。”

皇帝的声音在头顶缓缓响起。

荷回闭了闭眼,半晌,扬起脑袋。

皇帝只着一件汗衫,正垂眼静静望着底下人,见着是她,瞳孔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光亮,抿了唇。

荷回慌忙跪下行礼,“皇上万福金安。”

可怕的静谧在屋内悄悄蔓延,荷回跪在那里久了,鬓发上隐隐生出些许薄汗。

“朕安。”

仿佛过去千万年之久,皇帝的声音方才再次传来,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不是说要朕将从前种种都忘了么,这又是做什么?朕不找你,你倒主动寻起朕来了。”

他微微弯腰,望着荷回垂下的眼睛,半晌,说,“欲擒故纵?”

荷回虽读书不多,但也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连忙解释:

“皇爷明鉴,民女并非故意来打扰皇爷,只是方才偶然路过此处,被人塞了这东西,推了进来,并不知里头是您。”

皇帝漆黑的瞳孔像是一潭井,深不可测,也不知信没信。

荷回便将方才那宦官的音容身形、冠帽衣着讲出来,“那位大伴应当是认错了人,这才有此误会,还请皇爷明察。”

也不知是不是荷回的错觉,她总觉得自己讲完这一番话,皇帝眼睛里似乎隐约闪过一丝浅浅的

失望?

他在失望什么?

正当荷回疑惑,想着接下来要说些什么时,皇帝忽然开口:“起来吧。”

他这是信了?

荷回松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多谢皇爷,民女告退。”

刚抬起一只脚,便被皇帝叫住,荷回转身,只见皇帝用眼神示意她脚下。

“朕的衣裳,你就这么丢在这儿?”

皇帝的御用之物,被她这样随意丢弃,乃是大不敬之罪。

荷回连忙将托盘端起来,说着就要搁到一旁的黄花梨圆桌上。

皇帝背着手,声音淡淡的,“你想待会儿朕亲自拿进去?”

端水拿衣,是宫人嫔妃的职责,当今天子自然不能做这样的事。

荷回没法子,只能又将衣裳端进里间去。

座屏后,是一张罗汉榻和一张架子床,罗汉榻中间摆着一方矮桌,桌上搁着一个棋盘,上头黑白棋子静静摆着,想来在她来之前,皇帝正一个人对弈。

没有位置放东西,荷回不敢动棋盘,只得将托盘搁在了罗汉榻上。

转身要出去,却见皇帝正静静站在屏风后,堵住了去路。

“皇爷,民女该走了。”她鼓起勇气提醒他。

皇帝却张开了臂膀:“替朕更衣。”

荷回微微张开了嘴巴,心中一惊,下意识后退一步,险些撞倒矮桌上的棋盘。

“皇,皇爷,这于礼不合,民女给您去找宫人来。”

荷回被他惊得舌头有些打结,心中疑惑,寻常皇帝身边都跟着一大群人,怎么今日外头这样冷清,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王大伴呢?

正想着,外头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却是不知什么人到了,将屋子围了起来,可是这些人却只是守在门外,并不曾进来。

皇帝静静看着她,道:“这些都是东厂的锦衣卫,你想叫他们看见,你从朕这里出去?”

听闻是锦衣卫,荷回有些失望,自己现下是不能随意出去的了,皇帝说的对,外头这样多双眼睛,叫人瞧见确实说不清。

荷回正犹豫间,却听皇帝再次催促,“还不动,是觉得朕对你还有所企图?”

荷回连忙否认:“民女不敢。”

“既然不敢,那就快过来。”皇帝道:“放心,就像你说的,朕什么美人没见过,你品貌都不出众,又不乐意,朕何苦在你这一根树上吊死。”

“朕还没到饥不择食的地步。”

听他如此说,荷回刚提起的一颗心,这才稍稍松懈下来。

是啊,皇帝这样的身份地位,要什么样的人没有,哪里能一直惦记着她?自己又不是什么香饽饽,当真能勾住一位雄主的心。

从前,他不过是因为那几次阴差阳错,所以对她稍稍感兴趣罢了,如今一切回归原位,皇帝只要稍稍将她与那些娘娘们一对比,便会发现她也不过如此,自然不会再对她有任何想法。

她大可不必自作多情。

荷回稳住心神,将一旁托盘里的曳撒拿起来抖开,朝着皇帝走去。

皇帝却道:“先褪汗衫。”

荷回顿了顿,回头,这才发现那托盘上除了最外头的曳撒外,还有一件月白色汗衫和一件鹅黄塔护。

这两件,都是贴身穿在里头的。

荷回犹豫道:“皇爷,这不成”

脱了汗衫,就要瞧见他的皮肉了。

她原本以为只要替他穿上外头的曳撒就成,哪知道还要这般。

皇帝抬眼,淡淡道:“他们都等着朕出去,你难道,要朕亲自动手?”

宫正教过她规矩,宫中贵人,无论是皇帝、太后还是宁王,都没有自己穿衣裳的,需得宫人伺候,以彰显皇家规矩和威仪。

皇帝已经如此说,荷回要是再拒绝,恐怕要惹恼了他,只得将曳撒搁下,走到皇帝身前,抬手替皇帝解开汗衫上的纽扣。

荷回低着头,眼睛死死盯着那几颗纽扣,不敢将视线稍稍往上一寸,手心里都是薄汗。

有一颗纽扣沾了她手上的汗,怎么都解不开,她隐隐有些着急,万幸,皇帝并没有要催促的意思,荷回拿汗巾子擦了擦手,又试了几遍,终于将那纽扣解开。

此时,荷回

的脊背上已经满是薄汗。

抬手将汗衫向两边分开,皇帝白皙健硕的身躯即刻出现在视线之中。

因为常年在战场上打滚,皇帝的身上有好几处刀疤,有一处足有两只手掌那么长,从左胸一直绵延到腰腹。

这些伤疤并不可怖,反而无形之中增添了皇帝的威仪。

皇帝的腰很瘦,却布满肌肉,显得十分有力道,这是荷回头回瞧见别人的身体,心中惊讶,原来一个男人的腰,也能这么美。

“瞧过瘾了?”忽然,皇帝开口,打断了她的神思。

荷回回过神来,连忙收回视线,转身去拿新的汗衫,深呼好几口气,方才又将身子转过来,踮起脚尖为皇帝披上。

她别着脸,不敢看向皇帝。

因为皇帝比她高出许多,为他穿衣时,荷回只能踮着脚,为了不让手指碰到皇帝的肌肤,荷回小心翼翼,不敢有丝毫松懈。

皇帝忽然微微抬头。

荷回够不着,只得将脚踮得更高,最后终于一个不慎,身子一歪,就要往皇帝怀中靠,荷回连忙伸手去挡,回过神来时,刚好瞧见自己的右手落在皇帝的左胸上。

皇帝将目光沉了沉,呼吸微重。

荷回抬头,很快反应过来,仿佛碰到块烫火山芋般,连忙将手收回。

“皇爷恕罪!”

她瞳孔里泛着水光,像是吓坏的模样,深怕皇帝以为自己是有意为之。

皇帝只是静静望着她,不知在想什么,半晌,移开了视线。

“意外而已,继续。”

荷回点了头,心想皇帝果然对自己不再有什么兴趣,只是心有余悸之下,再不敢离皇帝那样近。

好容易将两只袖子穿好,荷回正要给他系纽扣,忽听得外头响起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便是王植的声音:“主子,小爷来了。”

很快,不待皇帝开口回应,便听外头的门‘吱呀’一声轻响。

宁王进来了,离两人只隔着一架座屏。

荷回手顿住,整个人如遭雷击。

皇帝如今只披着汗衫,连纽扣都没扣,露出里头的胸膛,而她正凑在皇帝跟前,离他不过咫尺之远,为他穿衣,场面不可谓不旖旎。

若是叫宁王瞧见,他会作何感想?

环顾四周,这里根本没有任何可以躲避的地方,只要宁王进来,便能一眼瞧见皇帝与她如此‘亲密无间’的模样。

她抬起头,无声地向皇帝求助。

皇帝见她因为宁王的到来如此紧张,眸色微沉。

她就这般地喜欢他这个儿子?便是被他发现她替自己更衣都不成?

皇帝说不清楚是什么感受,只是觉得心里堵堵的,叫人不痛快。

这感觉很新奇,同样也很陌生,他竟一时无法分辨这是种什么情绪。

皇帝听着外头脚步声越来越近,好似马上就要越过屏风进来,想起两炷香前,自己叫王植唤李元净过来,并嘱咐他到时不必让李元净敲门询问,直接到里头来的命令,抿了唇。

他垂眼,望着神色紧张,脸色微微发白的小姑娘,轻声吩咐:

“到床上去。”

第30章 第30章被褥里又闷又热

当李元净越过座屏来到里间时,只见皇帝身着一件月白色汗衫,正倚在架子床的门围子上看书。

他衫子没扣好,微微敞开领口,像是刚刚披上的样子,有些凌乱。

再往下瞧,又见他身上盖着被子,被面上用各色丝线绣着一只含苞待放的荷花,荷花底下两只鸳鸯正在交颈嬉戏。

瞧见这幅场面,李元净略有些意外。

他的父皇一向注重威仪,从小到大,从未在他跟前如此‘失仪’过,冠帽、外裳、腰带什么都没有,只穿一件汗衫便倚在床上见他。

他原本就因皇帝忽然传唤自己而疑惑重重,如今又见他如此做派,心里越发紧张。

他有些猜不透皇帝的心思。

父皇究竟是何意?难不成是在暗示他,自己又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将他气得都卧病在床了?

父皇一向龙马精神,不会吧,瞧着也不像啊。

他苦思冥想,还是没想出自己究竟又做了何事惹皇帝生气,他自问,最近并没有捅什么幺蛾子,毕竟自上次那事过后,他是当真老实了许多。

李元净撩开袍子,跪下给皇帝请过安,抬头小心瞧了皇帝一眼,略有些忐忑地开口询问:“爹爹,您怎么了,可是圣体违和?”

若非如此,平白无故盖这样厚的被子做什么?

虽然已经入秋,可天儿并不冷,今日日头更是足得很,他不过在外头稍稍骑马溜一圈儿,身上便已经生出薄汗。

他都觉得热,更何况数九寒天都坚持在风雪中赤身打拳的皇帝?

只有他生病了这一种解释。

可半个时辰前,他还瞧见皇帝安然无恙地在外头同人交谈,那时候他瞧起来并无任何不妥,怎么一转眼就变成这般。

虽然心中满是疑惑,但李元净还是十分关心皇帝的身体,起身道:“儿子这就去叫人为您请御医。”

荷回躲在被褥中,听见这话,身子不由一凛。

她知道,几名御医此时就在不远处的直房里候着,以防今日参加马球会的贵人们有任何的闪失,只要李元净在门口一吩咐,上值的小火者就能即刻将御医全拉了来。

到时一诊断,难保露馅儿。

皇帝多半无所谓,可她自己的名声可就惨了,只能去投井。

荷回如今正夹在墙面与皇帝中间,为了不叫人发现端倪,整个人不能离皇帝太远,又为了不冒犯到御体,她只能侧躺蜷缩着,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被褥里又闷又热,她本就十分紧张,这下更是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小姑娘鼻端的热气轻且急,就这么不间断地喷洒在皇帝的腰侧。

汗衫轻薄,热气混着痒意,一阵阵从腰间蔓延至全身,皇帝已经能想象到,小姑娘捂着嘴,浑身是汗地蜷缩在他身侧,不敢发出一丝动静的可怜模样。

皇帝的手指轻轻在自己膝盖上敲击着,声音‘咚咚’顺着被面儿传入荷回耳朵。

正当她不知所措时,忽然听见皇帝的声音。

“回来。”

李元净刚走了两步的脚瞬间顿住,很快转身返回,“爹”

皇帝抬眸,略略瞥他一眼,“哪只眼睛瞧出来朕病了?”

李元净愣了愣,道:“儿子是瞧您盖着被子,所以才”

他垂下眼,恭敬道:“既然爹您没事,儿子就放心了。”

皇帝放下手中的书,淡淡道:“朕多次告诫过你,对任何事都不要妄下断语,认真了解之后再下决断,这么些年,你竟全没听进去。”

这话不可谓不重,李元净的注意力立即被转移走,重新撩袍子跪下。

“儿子知错,请父皇息怒。”

皇帝不说话,也不叫他起来,李元净不免心下惴惴,斟酌片刻,才问:“不知父皇叫儿子来,可是有什么吩咐?”

或许是他这幅认真认错的态度取悦了皇帝,在他开口之后,皇帝倒没太为难他,给他脸子瞧,很快便道:

“今日来了许多皇亲国戚,尤其是你二皇叔,这么些年,他头回从封地回来,你替朕好好招待,别出了岔子。”

闻言,李元净心中猛地一松,原来就为了这个。

立即躬身行礼道:“请父皇放心,儿子定会尽心尽力,不出差错。”

心中担忧没了,眼神儿也变尖,抬身时,不期然瞥见皇帝身后的被褥动了一下,讶然道:“父皇,您被子里有东西!”

他可以肯定,那不是皇帝发出的动静。

莫不是跑进去什么脏东西吧?

这里离万岁山极近,若是从山上跑出来蛇之类的东西钻进屋子里便不好了。

他一边暗骂底下人不会办事,未曾将屋子洒扫干净,一边起身要去掀开被子,替皇帝抓里头的不速之客。

荷回听见外头动静,险些不能呼吸,一颗心就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就在她以为自己在劫难逃时,忽然听见李元净说了句:“原来是只猫。”

李元净看着从皇帝脚边钻出来的那只狸花猫,缓

了缓神,即刻就要上手去捉拿。

父皇一向对猫及其厌恶,必得赶走它才成。

“不必管它。”皇帝却一反常态地淡淡开口,“做好你分内的事便是了。”

直到出了屋子,李元净还在出神,思虑着皇帝这句话其中的含义。

他的父皇一向不会将话说全,安排给他的差事已经吩咐完毕,临了,忽然对他说这么一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蹙着眉,一时没想明白,往前走了走,忽然顿住脚,想起什么来,左右张望。

身边宦官问他:“小爷,您在找谁?”

李元净道:“沈大姑娘呢,你不是说早来了,人呢?”-

被他提及的沈荷回此时终于从被褥中出来,努力吸了好几口空气,才发觉自己还活着。

因为在被中捂久了,两腮艳丽如桃花,红彤彤的晃人眼睛,脸上带汗,一滴滴如初晨的露珠,静静落在她鬓发和鼻尖儿上,摇摇欲坠。

那猫在床角待久了,此时忽然过来,爬到了荷回肩上。

皇帝静静望着眼前这一人一猫,眸色沉沉。

察觉到皇帝的目光,荷回赶紧将肩头的小猫拿下来,抱在怀里,下意识就要谢罪,然而皇帝两只长腿将床榻上的月洞门堵个严严实实,她又不敢从皇帝身上跨过去,只得跪在床榻上:

“皇爷恕罪,民女并非有意冒犯龙体,还请皇爷息怒!”

就在方才,她实在坚持不住,整个身子酸沉地厉害,一个没留意,身子一歪,一只手碰上了他的大腿。

幸好怀里这只小猫及时出现救了她,否则还不知要怎样。

也不知这小猫是从哪里钻进来的。

皇帝的腿很烫,像带着火似的,好似顷刻间就能将她烧得一干二净。

荷回攥了攥手,只觉得右手手心里至今还残留着皇帝那骇人的灼热,心中万分害怕,又隐约带着几分隐秘的羞耻。

本以为皇帝会万分生气,谁知他却只是淡淡瞥了她一眼,很快移开视线。

“下回注意。”

下回?皇爷说错话了,荷回暗自想。

不会再有下回了。

荷回缓神间,皇帝已然下榻,看了眼托盘。

荷回这才跟着下去,飞快为皇帝穿好了衣裳。

一切完毕,皇帝也不瞧她,抬脚走出了屋子。

他一走,外头那些伺候的宫人和锦衣卫也跟着飞速离开,不消片刻,屋子里便只剩下了荷回自己。

和一只狸花猫。

荷回缓过神来,抬手轻轻将小窗推开一道缝,将小猫放在了窗台上。

“快走吧,今日多谢你。”

那狸花猫回头看了她一眼,舔了舔爪子,一转身,钻进了外头草丛之中-

等到荷回整理好自己来到马球场上,已经是一炷香之后。

太后、各宫妃嫔,宁王以及一个她并不认识的身穿蓝色蟒袍的男子正坐在席上观礼,唯独不见皇帝。

她轻脚走过去,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李元净正在同他身边那个男子说话,听见动静,扭过头来,见是她,蹙眉问:

“到哪里去了,怎么这么长时间才来?”

荷回想起半个时辰前的情景,心里有些发虚,缓了缓,小声答道:“回小爷的话,妾今日出门吃坏了东西,这才迟了。”

本以为李元净会斥责她,要不然就是说些冷嘲热讽的话,谁知他却只是轻轻瞥了眼自己,说,“下回注意。”

同皇帝对她说的话如出一辙,加上他们声音这样相像,荷回还以为皇帝在这里,越发不自在起来。

不期然瞧见那蓝衣男子的目光,愣了愣,暗暗冲他点了点头。

男子冲她笑起来。

荷回大致猜到这人身份。

长得与皇帝有些相像,又穿蟒袍,同宁王交谈甚欢,多半便是太后口中的安王,只是没想到,他会回京这样快。

安王虽同皇帝生得像,瞧着却是个爱笑的性子,叫人觉得如沐春风,和蔼可亲。

到底是外男,荷回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锣声响起,众人起身,原来是皇帝在马球场上,方才不过是排练,按规矩,该由皇帝拔得头筹,比赛才正式开始。

皇帝一席大红曳撒,在球场上奔驰,英姿飒爽,尽显风采,虽然荷回不想承认,但皇帝的容貌和身姿,确实世间难得一见,就算褪去他皇帝的身份,他照样能轻易吸引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马儿跳跃期间,皇帝的腰肢跟着一起摇晃。

不知怎么的,荷回眼前忽然浮现起方才替皇帝更衣时瞧见的情景来,匆忙低下头,移开视线。

比赛结束,皇帝下马回来,坐到御座上,众人这才敢落座。

安王走过去行礼,同皇帝寒暄,宁王则下场比试。

不知是不是荷回的错觉,皇帝的目光总是时不时扫过来,她知道,他只是在看球场上宁王的身影,并不是在瞧她,可不知怎么的,她还是觉得如坐针毡,只希望这场马球赛快些结束。

宁王比完了,太后拉着他的手夸了几句,对他道:“你啊,去教教沈丫头骑马。”

宁王愣了愣,不知想到了什么,竟应声称是,“走吧。”

荷回松了口气。

不管学什么,只要离皇帝远远儿的就成。

荷回坐在马背上,小心翼翼夹紧马腹,深怕一个不小心便掉下来。

李元净牵着缰绳,指挥着她的姿势,荷回有些不得要领,被他上手指导。

皇帝远远看着这一幕,眸光沉沉。

安王笑道:“瞧起来,净儿还挺喜欢这个姑娘的,并不像我从前听说的那般。”

皇帝没吭声,半晌收回目光,点头道:“孩子长大了,总不能一直像从前那般叫咱们操心。”

安王笑了笑,点头称是。

正谈笑间,忽然有人喊了一句,“沈姑娘的马跑了!”

皇帝猛然间抬头,却见荷回满面惊恐地拉着缰绳,她胯/下的马显然是受了惊,正向远处山里奔去。

李元净站在她身后,吹着哨子,“踏云——!!回来!”

可那匹叫踏云的马却晃似发了疯似的,一路冲开宫人,狂奔离去。

太后连忙道:“锦衣卫呢,快去追!”

话音未落,却见皇帝已经在众目睽睽之下翻身上马,扬起马鞭,追了上去,身影很快消失在视线里。

众人一时间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