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道凌乱疤痕,非但没有破坏男体的美感,甚至平添几许阳刚的狠厉气势。

柳观春把灵药抹到掌心,用手温融化,再覆上江暮雪的后脊。

所有嶙峋的伤疤,都被她四处游走的手关照,药膏的温度与体温相融,如此动作,不似上药,倒似催。情。

柳观春注意到,男人的骨相分明,宽肩窄腰,轮廓优雅,每一寸肌骨都融进光阴的裁造中,犹如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

江暮雪似是觉察到柳观春动作的谨慎,他有意放松脊骨,让通体肃杀寒意变得轻柔,不要吓到柳观春。

只是,天雷之刑到底是惩戒,每一处伤口都犹如剔骨凌迟,泛起疼痛,即便有柳观春抚。慰,江暮雪仍是神经紧绷,容色严肃。

柳观春看出来了他的不适,伤口位置很低,卡在月夸骨,她一边低头,一边用指骨感受江暮雪的战栗。

“师兄,你很疼,是不是?”

江暮雪没有说话。

可柳观春却明白了,她下意识噘嘴,往他腰侧的那道泛血雷痕,轻轻一吹。

温热的气流擦过腰线,江暮雪莫名战栗。

他垂眸,只能看到柳观春低下的漆黑发顶、卷翘的眼睫毛、微微嘟起的,像极了樱桃的红唇。

柳观春面朝着他,一边上药,一边懵懵懂懂地抬眸,用天真而无辜的语气问他:疼吗?

如此娇丽的神情,很要命。

在剧烈的痛感与朦胧的靡丽气氛之间,江暮雪莫名抓住了柳观春的手腕。

灵细的手攥在手中,柳观春被高高提起,用力拉至江暮雪的身前。

他偏头,看到柳观春指肚上染着的发白的药膏,光泽柔润,腻了柳观春满手。

不知为何,江暮雪的喉结微动。

而柳观春被师兄莫名其妙拉起身的时候,不慎趔趄一步,猛然靠近江暮雪。

此刻。

男人薄薄的衣裤隐有意动。

柳观春视线下移,有点惊讶,“师兄,是你的……”

然而,没等她说出什么,眼前又陷进一片昏暗,她的目力被江暮雪封住了,她什么都看不到。

鼻尖是江暮雪渐近的清新药香,以及他冰寒的体温。

她听到他靠得很近,告诫她:“柳观春,不要

看。”

柳观春看不清,可偏偏感官被黑暗放大。

她只能用掌心去感触,意图帮江暮雪释热。

是她先动的手。

只是在试探之下,柳观春迷迷糊糊意识到,原来男人的胯骨,是紧实的。

柳观春的手背被裤线卡着,紧绷绷的,好似一种邀请,又似拒绝。

这是柳观春第一次感受到,江暮雪也在颤抖,他竟有这样无措的反应。

柳观春能知道手中体温升高,很是滚沸。

江暮雪亦是剑拔弩张。

这一次柳观春触碰师兄,他不再躲了。

柳观春不喜欢被江暮雪封住五感的感觉,她心里有气,只能在男人的软肋上费劲儿,故意折磨他。

女孩的拇指与食指拧了一把。

却发现,原来她的手太小,掌控不了任何江暮雪的东西。

柳观春正要逃跑,耳畔却传来低沉的哼声。

闷闷的,撩人心弦。

竟是江暮雪主动倾身。

自投罗网,他意欲献身。

江暮雪从未如此哑声,狭长的眼尾亦有些潮红,但柳观春看不见。

她只听到师兄低哑着恳求。

“师妹……只一次……”

即便这种时刻,柳观春仍觉得江暮雪是冷静自持的男人,只这种故作稳重的态度,更暴露了他的急迫。

他心中有渴求,才会竭力讨好,就连语气里也带点从未有过的低声下气。他要她,帮帮他。

柳观春听到江暮雪压抑的呼吸响在耳畔,她觉得自己好像赢了一局。

她满足了他。

……

如此折腾,耽搁了两刻钟才好。

柳观春不得要领。

大多数时候还是江暮雪言传身教。

与她十指相扣,指点她做事。

那一件刚换好的中裤又脏了,江暮雪再次沐浴更衣,等他穿戴齐整,这才解开柳观春杏眸的禁制。

等江暮雪端来温水,细细帮柳观春清洗时。

柳观春仍感觉,还能感受到那些残留之物。

她耳朵发烫,只当这些是此前帮江暮雪上的伤药,她逐一洗干净了。

只是,那种近似血气的石木南花的气息,仍令她印象深刻。

柳观春根本不敢想,这居然是江暮雪会留下的东西。

……光风霁月的师兄,原来也有凡夫俗子一样的浊念。

真是太稀奇了。

她甚至觉得有点好笑。

看向江暮雪的目光,也带了些恶意的调笑,“师兄喜欢吗?”

江暮雪难得理亏,抿唇不语。

柳观春眨眨眼,甩了甩手腕,戏弄他:“待会儿饭堂用晚膳,若是我一直念叨手酸,旁人会怎么想?”

江暮雪看她一眼:“只会觉得师妹上进,连在房中与师兄共处,都不忘勤勉练剑。”

柳观春被反将一军,一时无言。

柳观春心中悻悻然想……好吧,也就只有江暮雪知道,她练的是什么剑!

第66章 黑山(九)名分

第六十五章

一整个下午,柳观春都和江暮雪待在房中。

倒是没做其他事,江暮雪上榻,打坐疗伤,柳观春则在一旁清点剩下来的符箓、法器,她本该出门练剑,又觉得留师兄一个人在这里不大好。

毕竟江暮雪身受重伤,在柳观春眼中,这样的师兄是极脆弱的,她得小心呵护。

思及至此,柳观春也脱鞋,爬上了床榻。

她能感受到自己甫一靠近,江暮雪散出的那股凛冽罡风便消散许多,即便陷进忘我境界,江暮雪仍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

柳观春知道自己得人偏爱,心情很好,她是水灵根,本就与雪气相近,如今嗅着江暮雪身上清香,思绪浮想联翩,心中心猿意马。

柳观春不由想到方才那场兵荒马乱的缠斗。

她被江暮雪牵着鼻子走,十指相扣,手心裹挟着从江暮雪身上渡来的无尽潮热。

柳观春从来不知江暮雪还有这样一副渴念丛生的样子。

他的修长指骨侵。进,她的指缝,教她伸手,交握住剑锋。

和柳观春以前在人间不慎看到的角先生很像,但明显尺寸非比寻常。

柳观春潜心学习,她将其拢得严丝合缝,紧密相近。

柳观春本就勤勉好学,对待万事都很有探知欲,而江暮雪的沉默纵容,更是往她心口点火。在那双漂亮凤眼的鼓励下,柳观春几乎是不假思索,紧攥住江暮雪久久不放。

女孩伶仃手指偶有,律。动。如潮涌至的热。意,几乎直袭人面。

随后,是江暮雪受制于她,忍不住躬身,倾下的胸膛,他靠近她,男人身上很沸,亦很香。

江暮雪把冰冷的下巴抵在柳观春颈窝,只在她的耳畔,发出细细闷闷的压抑喘熄。

像是勾魂摄魄的海妖,发梢冷冰冰,湿漉漉的,发尾一直淌水。

有点撩人。

江暮雪清矜持重,他待人接物一贯冰冷,连个和蔼可亲的好脸色都难。柳观春心知肚明,江暮雪存欲的一面,从来没有毕露于人前,他只对师妹如此。

正因信赖柳观春,江暮雪才会心甘情愿把自己最为脆弱的把柄。

送到柳观春手中。

如今回想,柳观春还能依稀记起,那股残余的淋淋触感。

比血味还要猩臊的黏混白浪,色泽偏似雪絮,一蓬蓬地扑来,几乎取之不尽。

衣上气息滚沸浓稠,江暮雪的眼睫潮湿迷离,他的一瞬失神,使得自己更像一个鲜活的人……

柳观春想,今日起,她与师兄的关系,应该更近了。

柳观春回魂,再度望向江暮雪。

江暮雪知道房中就他和师妹二人,因此灵域并不设御敌禁制,对柳观春开放,也可以说是任她畅通无阻。

但柳观春知道灵域代表一个修士的命门,她不会那么没分寸冒犯江暮雪。

但想到之前,她在寒潭之中冒犯江暮雪,那时的师兄明明有着前世记忆,还一副贞洁烈男的样子,阻止她近身迫害……

心气有点不顺,仿佛柳观春是个色令智昏的小人。

许是柳观春盯人太久,江暮雪似有所感,施施然睁开眼:“怎么了?”

柳观春膝行两步,戳了戳江暮雪的胸口,问:“师兄,如果现在,我将神识挤进你的灵域,你还拦吗?”

江暮雪方才调息几个大周天,神识初初回归,倏忽听到师妹发问,思绪还有点迟钝。

纵容修士的神识,进入旁人灵域,此举为禁忌的房中术,也是俗称的神交……

良久,江暮雪想到此前也不过是自己动手消火,难道柳观春也有意动?

江暮雪定定看着她:“不拦。”

柳观春听到师兄这句不见外的话,脸上浮起甜笑。

但很快,江暮雪又犹豫不决地看她一眼:“快要入夜,待会儿得用晚膳,恐怕会有同门弟子来寻我们。便是你有所求,时间上约莫也来不及……既不能令你尽兴,倒不如下次。”

这话听得柳观春直发愣,她就算神识侵体,也不过是去江暮雪的灵域里飘荡一圈马上回来,为何还会花费很长的时间?

还有,那句尽兴是什么意思?

但她又抬头看了看江暮雪,男人凤眸温和,神色沉静,漂亮到不像话,师兄一言不发,似是在思考柳观春的提议。

很快,柳观春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因江暮雪不设禁制,她的神识能随意偷袭江暮雪的灵域,可师兄的修为高深,拿捏她简直如碾蝼蚁,若她莽撞来袭,他自会用己方神识挟持她的去路。

两团神识交抵缠绵,如此耳鬓厮。磨,岂不就是神交?

因此,在师兄眼中,她方才那句话,分明是、分明是欲求不满,她在同江暮雪求欢?!

柳观春脸上烧得沸腾,她连连摆手:“师、师兄,你误会了,我只是对神识入域一事好奇,所以才会这样问……”

闻言,江暮雪却目光发冷,低声问:“师妹只对我产生好奇,还是对旁人亦有?”

江暮雪的话太危险了,简直就是明晃晃逼问柳观春是否水性杨花,是

否会移情别恋。

饶是柳观春再不惧师兄,也知道眼下她得谨言慎行。

柳观春揉了揉发烫的脸,对江暮雪说:“我只对师兄起过这种,用神识窥探灵域的念头。”

这话实在大逆不道,也有承认“柳观春从小就对江暮雪存有不良居心”的意思。

柳观春摊牌,整个人都羞到不行,恨不得钻进地缝里,但江暮雪听完,总算没有再逼她。

男人轻扬唇角,待笑意淡去,方才下榻,朝柳观春伸手,“饿了吗?我陪你去膳堂。”

柳观春摸了摸空空如也的小腹,“饿了,师兄我要吃烧鸡。”

“好,若是膳堂没有鸡,我去山中给你猎。”

柳观春高兴点头:“谢谢师兄,你对我真好。”

江暮雪牵着柳观春,又是一声轻笑。

不过为妻子抓一只鸡。

举手之劳,道什么谢-

这次诛妖大会,无非是当众定下外出扑杀黑肉阴虫的队伍,余下的修士则帮忙缝补护宗大阵,正好再设下一些驱邪的禁制。

因为明眼人都能瞧得出来,那些黑肉前仆后继往仙山涌来,它们的目的地似乎就是围剿仙宗弟子……仙山重地,决不能破。

夜里,薄暮冥冥,阴风阵阵。

仙山之中,本该一派安静祥和,却不知哪处的荒草垛子里,隐约响起窸窸窣窣的骚动。

一条条黑色的长虫,自密林中,徐徐爬出来,与漆黑夜色相融。

明明黑肉阴虫浑身沾满催人作呕的戾气,一旦靠近,修士们便会很快发觉。

可眼下这几条黑肉的行进却悄无声息,气息也被古怪的屏障掩盖。

最终,黑肉发现了一名落单的道宗弟子。

黑虫的触手迅速钻出,冷不防缠绕上白桃的脚踝。

在束缚上白桃的一瞬间,女孩的皮肉裂开,血液四溢。

白桃来不及惊呼,已被黑肉生吞活剥,蚕食殆尽。

不止白桃,还有一些夜行的修士,黑肉饿极了,它们找到什么吃什么。

猎杀的动作太过潦草,修士还有许多细碎的血沫残留于地,黑肉阴虫的触须朝下,利用密密麻麻的口器,一点点舔。食完那些修士骨血……

它们没有浪费。

吃饱了以后,黑肉又慢悠悠钻回地里,消弭无踪-

几根血气弥漫的触手,转瞬间钻回玄剑宗的孵育大阵。

阴气撞动招魂灵帛,无数枚串在红绳上的铜钱震颤不休,那股凡尘的香烛味愈发浓烈,撼得打坐练功的唐玄风都灵域不宁。

唐玄风自法阵之中睁开老眼,瞥向那几条如黑蛇一般游弋回黑色肉山的触须。

唐玄风拧眉:“又背着我去偷吃?分明没有神智,却还像孩童一般馋嘴,山下的凡人吃不够么?竟贪起仙宗内部了。”

说完,唐玄风起身,取来罡风料峭的法鞭,重重一抽黑山。

哗啦一声巨响,魔气爆开,肉壁被唐玄风削下一截,如同枯萎的花木,垂在地上,很快风化。

黑山不满地鼓动,皮腔下黑血流动,澎湃汹涌,群魔乱舞。

肉壁性情不稳,它好似在同唐玄风闹脾气。

见状,唐玄风还是割开腕骨,喂了黑山一碗元婴境大能的鲜血。

黑山被打一棍子,又喂一颗枣子,满意地扭动,总算安静下来。

唐玄风目露慈爱,对它道:“我说了,我会亲自喂养你的,着什么急?况且,他们都来了,你很快就能吃饱了……”

唐玄风设下压制魔气的禁制,离开了此地。

出门后,唐玄风忽然顿住脚步。老者负手远眺,目光落在前方灯火通明的膳堂,一脸若有所思-

玄剑宗的膳堂,人声鼎沸,少年少女们笑闹一团。

苏无言听到江暮雪要和孟瀚舟商量婚期的事,气得当场摔碗,一把抓住江暮雪的衣襟。

江暮雪难得没有动手,反倒是沉静眉眼望向柳观春,询问她的意思。

揍,还是不揍?

江暮雪一副妻管严的样子,更是令苏无言心头火起。

“你他娘的装什么装……”

就在苏无言要同江暮雪厮杀的时刻,柳观春忽然拽住小猫,把他拉向膳堂一隅。

“苏师弟,你跟我过来。”

苏无言冷嗤一声,松开江暮雪。

柳观春拉他来到一旁,小声和他说悄悄话:“即便我与师兄成亲,我也还是会带着苏师弟一起生活的。”

苏无言是她养的小猫啊,她怎会把他丢弃?

听到这话,苏无言满身的战意都消减下去,少年一双桃花眼闪动光彩,忍不住笑了声:“真的啊?”

“真的,你肯定得跟着我啊,不跟着我,你上哪儿去?”她的猫,不跟她跟谁啊?

苏无言听到这话,整个人的心气儿都顺了。

那岂不是说,他是陪嫁的主子,柳观春去哪儿,他就能去哪儿?毕竟道侣嘛,看个几年都可能一拍两散,万一柳观春看腻了江暮雪的脸,喜新厌旧,换个夫君,那江暮雪就彻底没戏了。

不像他,无论柳观春找多少名道侣,他在这个家永远有一席之地。

苏无言:“那行吧,我反正无家可归,也只能一直跟着师姐了。师姐上哪儿我上哪儿。”

思及至此,苏无言也不再和江暮雪争斗了,他望向江暮雪的眼神,甚至还饱含一点男人对于弱者的同情。

看到一妻一猫窃窃私语,江暮雪冷目望去,心中略微不满。

但他并不想管一只猫的想法,只要苏无言不再从中作梗,他便不会对苏无言暗起杀心。

今日用膳,也算是江暮雪当众说明诛妖大会上发生的小插曲,顺道给自己定下一个名分。

众人看着有情人终成眷属,心里都挺高兴。

甚至倪芸彤知道此事,还起哄跑进灶房,煮了许多点了赤沙色的喜蛋。

她把喜蛋挨个儿发给宗派弟子。

莫说甘露宫、紫璃宗的弟子,便是玄剑宗内外门的修士都有份儿。

倪芸彤把事情闹得这样大,本想低调成婚的柳观春一时间也有点骑虎难下,她索性也不再忸怩,大大方方跟着发喜蛋,宣布回道宗后定亲的喜讯。

扭头时,柳观春看到膳堂一角,站着一名低头敛目的女修。

她走上前,见是白桃,笑着打招呼:“白师姐。”

柳观春取出喜蛋,热情地塞进白桃手中。

白桃看了一眼喜蛋,不知想到什么,她脸色苍白,颤抖不止。

白桃麻木地抬头,握住这颗喜蛋,嘴角努力上翘,对柳观春露出一个有点生硬的笑容。

柳观春和白桃关系不算好,给了喜蛋,打个招呼,便急匆匆离开了。

只是,在柳观春转身的霎那,白桃像是精疲力尽,脸上的笑登时落下,瞳仁又被一团漆黑魔气占据,奇诡至极。

白桃死死盯着柳观春,唇瓣翕动,口中发出犹如鬼魅的絮语——

“柳观春、柳观春……”

“你好香啊。”

第67章 黑山(十)第二个吻

第六十七章

夜里,万籁俱寂,冷寂的仙山又开始落雪。

柳观春说要逛一逛玄剑宗的好景致,她没有御剑,故意牵着江暮雪踏雪回房。

远处的弟子寝院亮着灯,依稀能分辨出是他们房中的那一盏。

江暮雪知道柳观春曾在梦阵失明,知她怕黑,所以屋中烛光从来不熄。

万千风雪中,看着那一盏灼灼的火光,柳观春心里不知为何,也变得暖澄澄、亮堂堂。

她深一脚浅一脚踩进雪里,积雪不讲道理,把女孩的裙边也滚上一圈绒绒的白絮,像是镶了一圈雪兔毛边,带起一丝若有似无的凉意。

眼见着冰冷的雪水要融进小姑娘的鞋帮子里,江暮雪拦腰将柳观春轻松抱起。

柳观春的腿弯被一支结实的臂骨捞起,后肩也被师兄横来的手揽住了。

江暮雪稳稳地抱着她,搂得很紧。

柳观春怔怔抬头,入目是江暮雪如青玉白净的脸、棱角分明的喉结,他低眸望来,神情温润可亲,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锐之感。

观春不自禁伸手,搂住他的脖颈,靠他更近。

女孩温软的身体趋近,心跳蓬勃不息,竟让江暮雪寒微的肉骨也暖和了一些。

他任她依偎自己前行,到了寝房,江暮雪又把柳观春妥善放置榻间。

江暮雪信手一握,柳观春的鞋袜就褪去了,露出小巧的玉骨,足踝泛起冷光。

一地都是融雪后的深色水迹。

房中有沐浴更衣的内室,用屏风一分为二。

两人的身上衣裳都用清洁术净过尘土,其实很干净,只是江暮雪记得柳观春睡前希望用热水沐浴的习惯,他还是想为她送点沸水进来暖身。

“等我一会儿,我去给你提水。”江暮雪拉下床帐,为柳观春挡风,又施加了一道隔绝外敌的剑罩,护住帐中昏昏欲睡的柳观春。

柳观春其实已经犯困,她囫囵点点头,先翻身卷起被子小睡。

然而,就在江暮雪离开房间的瞬间。

寝室里的空气忽然静谧下来,天地一空。

空气稀薄到像是被什么力量迅疾抽干,散出气泡炸裂的窸窣声。

柳观春的胸口窒闷,一声难耐的干咳过后,一股天旋地转的力量,迅速她拉进另一个光怪陆离的境界里。

再次睁眼,柳观春又看到了那个昏暗阴沉的天地。

无涯的密林、席卷的狂风、浓郁的雾霭……这是一片荒芜凄寒之地,没有江暮雪、没有苏无言、没有相熟的师父与同门。

远山湿冷,万物空寂,偌大的空间仅剩下柳观春一个人。

柳观春赤脚站在地面,她感受到脚底隐隐有活物鼓动,一颤一颤,像是心跳。

她忍不住低头一看,却发现地皮被古怪的枝干撑起,鼓鼓囊囊,隆着崎岖的弧度。

而这些草根木茎,深藏进地皮底下。

一摞摞牵丝扳藤,朝前蜿蜒,最终钻至远处屹立的那一座漆黑肉山身上。

柳观春看到那一座见过成千上万次的庞然大物,吓得大气都不敢喘,生怕惊扰到它。

黑山?!她怎么会在这里?!

柳观春捂住口鼻,压抑呼吸,小心翼翼地后退两步。

柳观春正欲跑开,黑山却心有所感,忽然调转方向,面向她。

柳观春被看见了。

无言的恐惧袭上心头,她感到毛骨悚然。

柳观春僵立原地不动。

并非什么术法操控她前行,而是她看到了一样事物。

黑山还在不断呼吸,那一层仅染了一层薄薄墨液的肉壁,上下,起。伏,透出胸腔里的人形。

肉墙之中,困着一个闭目打坐的男子。玉冠乌发,眉目如画,生得清雅秀致,让人挪不开眼。

只他受缚黑山,垂着头,连气息都奄奄,像是死了。

黑山见柳观春不动弹,传来一声尖利狂妄的笑。

“柳观春……”

“用你,来换江暮雪,好不好?”

柳观春没有回答,但她也没跑。

她浸在哗哗作响的狂风中,足下像是被灌了铅水,沉重不堪。

黑山料得不错,柳观春唯一不可能舍下之人,便是江暮雪。

柳观春莫名低头,望向自己纤细手腕上缠着的那一根银珠红绳,指骨摩挲。

她意识到什么,又猛然抬头,望向江暮雪。

黑山体内的师兄,手腕空空如也,他没有这条红绳。

不对啊。

柳观春曾亲手帮江暮雪系上红绳,她想保佑江暮雪长命百岁,还在绳上打了好几个死结,牢固得很,绝不可能脱落。

柳观春被梦魇迷惑的神智总算清醒了几分。

江暮雪不在这里,是她受骗了。

柳观春记起寝房还有江暮雪设下的剑罩,邪祟不侵,没人能将她掳到幻境来。

因此,眼前的一切,只是一个噩梦。

梦由心生,她堕入梦里,才会被黑山蛊惑。

要如何醒来呢?

柳观春摸到脑后的那支发簪,她方才睡去太快,珠钗还未摘。

柳观春的指腹摁到尖利的钗头,不禁一笑……果然,发饰很危险,睡觉的时候不能带。

黑山还在锲而不舍地蛊惑她:“柳观春、柳观春,你不想救你师兄吗?”

“想啊……”

柳观春抬头,将珠钗抵在腕骨,拇指圈住冰冷的发饰,戳着肉用力扎下去。

破皮入骨的霎那,鲜血泊泊涌出,柳观春嘶着气儿,感受这点来之不易的痛感,她厉声道:“我要救师兄,但不是眼前这个冒牌货!”

女孩将利刃往腕骨经脉里用力一推,剧烈痛感眨眼间袭入肺腑,就此柳观春猛然破开梦境。

伴随着可怖的失重感,柳观春的魂魄从天而降,再度落回身体里。

平躺在床上的柳观春,飞快睁开眼。

她大口大口喘气,后背发麻,雪肤上俱是冷汗,心跳也如鼓擂,轰隆不休。

柳观春环顾四周,眼前还是昏暗的紫葡萄绣纹青帐,屋外亦簌簌落雪,响声不断。

她没有被黑山抓走,她仍在这里。

待江暮雪提水入屋的声音响起,柳观春连鞋都没穿,径直跳下床榻,像一只怆惶失措的小动物,闷头扑进师兄的怀抱。

遭此一难,柳观春的脊背仍在后怕地颤抖,她语无伦次地说:“师、师兄,方才我陷进黑山的梦魇了,就连玄剑宗内,它都能找到我……我知道是梦,我没有中套……”

柳观春的话语,亦令江暮雪也身心紧绷,他放下水桶,弯腰将她捞起来。

男人单臂托举着柳观春,另一手蕴含冰雪灵气,不住为她擦拭颊边、颈边冷汗,安抚她紊乱的呼吸。

“师妹,别怕,我在这里。”

江暮雪耐心安慰柳观春,垂下的雪睫中杀意浓烈,戾气横生。

他竟不知,黑山邪祟有如此蛊惑人心的能力,居然有能力闯进他的剑域,诱人入局……

便是在江暮雪温暖的怀中,柳观春想到黑肉裹挟住师兄的那一幕,仍是难以抑制战栗。

她瑟缩肩膀,如同受到极度惊吓的小兔子,但她不想让江暮雪也担惊受怕,只得咬紧牙关,强行忍住那些冷颤。

“没事,没事,只是梦,我逃出来了……”

柳观春不知是说给江暮雪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可是,江暮雪五感敏锐,柳观春身上丝毫异动,他都能感知得清晰。

就此,江暮雪两只削瘦坚硬的指骨探来,冰清水冷的指腹温度,如羽毛一般,轻扫过柳观春的唇瓣,男人指骨微动,撬开她含。咬的牙关。

江暮雪没有用手强行探入柳观春的唇腔,而是引诱柳观春张嘴后,又轻抚她有点肉感的颊侧。

江暮雪抬起她的下颌,温柔地落下一吻。

男人薄凉的唇瓣压上柳观春的嘴角,冷彻的雪气便迅疾地沁进柳观春的喉间。

江暮雪的气息一贯是和缓轻柔的,即便他将那些灵流阳气以唇齿渡给她,柳观春也不会生出任何不适之感。

极致的亲昵,反倒能带给柳观春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她要在这个缠绵悱恻的亲吻中,确认江暮雪的存在,确认江暮雪还活着。

女孩整个人都被江暮雪团进怀里,软腚被男人宽大的手骨托举,后脊也被结实的臂骨揽住,江暮雪倾身压下,浓长的眼睫微颤,气息渐渐滚沸,鼻息交织纠缠,他的吻很慢,也很细致。

甚至会让柳观春产生一种被人疼爱着、细心呵护着的错觉。

柳观春也在竭力汲取江暮雪,她不满足于浅尝辄止的亲吻,她故意张嘴,伸出舌尖,去一遍遍临摹江暮雪的唇角,留下或轻或重的咬痕。

她舔到他的舌,是热的、软的,舌根还有一些微。动的青筋,很是湿。滑……她什么都好奇地尝了一下,吃得很干净,亦很深。

唇上全是莹亮的水渍,柳观春咽下去,又挺身勾住江暮雪,掌腹摸到他平稳的脉搏,确认他的心跳,再将江暮雪往神坛下拽,拉近他,吮吻他的唇,吃得更多。

二人口中是绵软的舌,交缠、互换津。唾,她灵巧地推动着小舌,抵死缠磨。

亲吻亦有章法,柳观春以为

师兄从不意动,其实江暮雪也会起坏心。

他故意驻足不前,诱骗柳观春将舌尖探来,他再咬上她,将她挟持口中,欺压舔。吮。

柳观春不知的是,今日江暮雪渡来的阳气,还有安神催眠之效,仅仅一个持续许久的吻,便将她哄得睡着。

眼见着小姑娘老实闭眼,江暮雪再度将她抱进帐中。

他驾轻就熟地脱去柳观春的外衫、衣裤,仅剩下几件贴身的中衣。

江暮雪取水,帮柳观春擦拭手脚,每一根手指、指缝,都擦拭过去,他很小心,如待珍宝,动作轻柔。

之后,江暮雪轻手轻脚掀开被子,盖住小姑娘,掖下所有被角,防止冷风钻入。

做完这一切,江暮雪唤出竹骨剑,加固了防御剑茧,最后再设下诛魔符箓,护住柳观春。

临走前,江暮雪端详柳观春的睡颜,目光久久不散。方才一吻,令柳观春的眼尾浮起薄薄潮红,如染胭脂,很是娇俏可爱。

不知为何,江暮雪总是想牵唇轻笑,他亲吻她的眉心,又并指拆出一缕神识,灌入柳观春的发顶。

江暮雪摸了摸她饱满乌黑的发髻,哄她安心。有神识护体,柳观春一有动向,江暮雪便能及时知晓,他会迅速赶来。

柳观春,不必害怕了。

做完这一切,江暮雪终于御剑出门,遁入玄剑宗后山-

蒹葭阁。

唐玄风近日在殿宇中布下孵邪阵,为防旁人窥探,特设了元婴境界的禁制,无人能入。

就连他自己也日日守在此处。

黑山许是知道饕餮盛宴将近,难得没有伸出触手,四下掠夺精血,反倒乖巧地待在邪阵之中,等待唐玄风的投食。

就在唐玄风又要打坐练功之时,一道凝霜剑光,倏忽以雷霆万钧之势,袭向蒹葭阁。

剑气浩然,来势汹汹。

不过灵巧的一击,便将护邪结界破开一道细碎的缝隙,发出一道嗡然轰鸣!

晶尘如风干的壁画一般剥落,唐玄风飞快打出一记法印,补上了那个窟窿。

聚霜积雪,剑意凛然,俱是唐玄风前世相熟的剑招。

来人是江暮雪?他竟这么快就起疑了。

唐玄风面色冰冷,持剑而出。

唐玄风本就是善战的修士,上辈子面对天地孕育的大魔,方才没有还手之力,被苏无言打得节节败退。

今生,他近乎元婴境满阶,压制江暮雪这个初初结婴的剑君,还是绰绰有余。

思及至此,唐玄风心中腾升怒火,长者手持青焰缭绕的神剑,飞速杀出楼阁。

德高望重的仙宗掌门唐玄风已露面,可偏偏江暮雪还是一言不发,一副泰山崩于前却面不改色的模样。

此为挑衅,更教唐玄风的心火灼烧。

桀骜小儿,他该当给江暮雪一个教训!

锋锐的长剑扫出,势如劈竹,朝着江暮雪面门奋力一击!

银刃映雪,折射出淋淋剑光。

那道刺目的银芒很快令江暮雪回魂,他旋身避开,与此同时,腕骨利落地挽去几个利落的剑花,指骨抿上薄薄长剑,以蛮劲儿将业火符箓,打至剑身。

伏雪剑受灵气掌控,瞬间燃烧,火焰一窜三尺高。

就在江暮雪欺身劈向唐玄风的时刻,一股火流喷涌而出,带着排山倒海之势,袭向老者迎风摇曳的衣袍。

一簇簇红火流星,如同天女散花,四下飞来。

不算什么雷霆招数,只是业火缠人,火光生生不息,会浸染唐玄风的道袍。

唐玄风眉眼一冷,极速避开,飞向一侧的高树枝桠间避难。

他并非不敌江暮雪,而是他与黑山气息相连,邪祟畏火。大业在即,唐玄风不能吸收火气,引得黑山暴乱,露出端倪。

此战不能再打下去。

唐玄风五官扭曲,气到狰狞,他以心念传音,厉声道:“江小友,深夜擅闯玄剑宗禁地,又以剑器伤人,是想与我玄剑宗为敌?”

这句话说出,江暮雪才状似恍然,撤下剑上杀意。

男人飞身落地,还剑入鞘,抱拳致歉:“唐掌门误会了,弟子不过是见一缕魔气窜入后山,追随邪祟至此……不慎惊扰掌门清修,弟子罪该万死,这就告退。”

说完,他也不顾唐玄风的反应,转身便御剑离开。

唐玄风心中虽窝火,却没有再追。他要小心提防江暮雪,不可在最后关头暴露黑山,前功尽弃。

至于江暮雪方才所说魔气,也不过是信口胡诌。

唐玄风最不喜弟子唐突,若以他前世性情,定要问罪于江暮雪。

可他竟一反常态,好脾气地放人一马,由此可见蒹葭阁深处,确实藏着什么。

江暮雪若有所思,可他顾及柳观春安危,不能在外逗留太久,还是先回房守着师妹。

江暮雪走后,唐玄风脸色阴沉,回到楼阁之中。

他面色不虞,戾气暴涨,便是黑山也观出端倪。

邪祟发出混沌可怖的喁喁私语,似笑似怒,光怪陆离。

唐玄风与黑山心意相通,能听懂它口中言语。

唐玄风不由冷嗤:“我会怕他?简直可笑。不过是元婴期二阶的小弟子,如何与我相争?待几日后,你的鬼气养成,他也不过是我飞升途中的一块垫脚石罢了。”

唐玄风想到前世的尸山血海,想到前世的通天之力,他又想到天道降下天谕,命他夺取江暮雪的机缘。

不被天道青睐之人,与刍狗何异?

这一世,唐玄风不会沦为输家。

第68章 黑山(十一)端倪

第六十八章

江暮雪回房的时候,柳观春还在睡觉。

她的睡颜安静祥和,眉心没有褶皱,她不再陷入阴森可怕的梦魇中。

江暮雪松下心神,他用灵力将剩下的水加热,脱去沾了飞雪的寒衣,沐浴更衣,将一身霜气都洗净后,慢吞吞挪进被褥里。

柳观春的体温很高,被窝是暖的,活人的热意,驱逐江暮雪心中萦绕不去的后怕。

有很长一段时间,江暮雪需要时不时凝视柳观春,以泛凉指腹摁压她的颈骨脉搏,一遍遍确信她已经复生的事实。

江暮雪上了床,他不想挤到柳观春,只占了床榻一块狭窄的角落,但柳观春意识到被窝来人,即便睡眼惺忪也要迷迷糊糊往里让,给江暮雪留出一个床位。

柳观春明明喜热,却因知道来人是江暮雪,她下意识靠向那具颀长坚实的身体,灵细的手脚毫不客气地挂到江暮雪身上,侧躺着夹紧了他。

柳观春粘人得很,似是绕树而生的藤蔓,攀缠着江暮雪。

可江暮雪不嫌,甚至喜欢她的亲近。

男人好脾气地揽住柳观春的腰窝,轻柔又强势地将她按到怀里,修长手指沿着柳观春柔软的手臂,探向女孩滑嫩的腕骨,确认脉搏,再侵进窄小的指缝,与她十指相扣。

江暮雪抓住柳观春,满意地闭上眼,即便他不必入睡,今晚也学着做一个能够闭眼休憩的凡人,安分地躺在柳观春身边。

柳观春不再是前世那口冰冷的小棺材,她不再占据床榻小小一角。

今生的柳观春虽然身材娇小,削瘦一团,单手就能拢进怀里,但她是热乎乎的、娇气的、活泼的,抱起来很舒服。

江暮雪能带她去很多地方。

带她去看山、看海,柳观春对任何事物都感到新奇,她会喜欢那种挂满街头巷尾的花灯,她会喜欢在草原沙丘上无拘无束地奔跑……她会回头,朝着他笑,她会有喜怒哀乐,不再是永远无法回应他的小小匣子。

这一次,江暮雪终于不必带着装有柳观春遗物的小棺材了。

想到过去,江暮雪抬臂,抱她更紧。

江暮雪听着柳观春的低缓呼吸、徐徐的心跳,她就靠在他的怀中,与他同床共枕,气息相近。

男人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

江暮雪清冷的凤眸染上一点柔色,他的棱角分明的指骨亦不再

紧绷。

他平躺着,拥着自己未过门的妻子,他确认了很多遍“柳观春仍活着”的事实。

眉心剑印渐生红芒,这是第一次,江暮雪在髓海里感知到浅淡的困意。

清心寡欲的男人,在此刻心念微动,他终于也有了一点独属凡人的细腻感知。

江暮雪阖上双眼,于昏暗的床帐中,啄吻了一下柳观春的后颈,许是迫切想要得到什么,又可能只是不安,江暮雪第一次那样偏执地掰过柳观春的下颌,趁她入睡,在她颈上细细咬下一个浅淡的牙印。

柳观春似是感受到一点疼痛,被江暮雪弄醒,没来得及睁眼,又被师兄渡来的冰雪灵流哄睡。

江暮雪安抚柳观春,低声对她道。

“柳观春,你不会死的。”-

柳观春醒来时,天光熹微,屋内泛起蟹壳青色的雾气,烛火燃尽,烛油滴落,没有再续灯。

柳观春像是宿醉一晚,脑袋钝痛。她呆呆爬起来,打量四周,目光停驻于房中打坐练功的江暮雪身上。

“师兄。”她轻轻唤他。

许是听到动静,江暮雪睁开眼,望向柳观春,“醒了?”

“嗯。”柳观春伸了个懒腰,感觉四肢百骸酸痛难耐,想来是昨晚睡姿不好,扭成麻花状了。

柳观春心中悚然,暗暗思忖:她应该没有冒犯到江暮雪吧?

柳观春悄悄逡巡一眼,江暮雪的神色淡然,并无前两日受伤的憔悴清瘦之感,应是夜里调养得不错,她没有吵到他。

柳观春松一口气。

今日,江暮雪换了一身苍松暗纹的白衫,腰佩槐花黄绿的玉带,勾勒劲瘦窄腰,难得的一点青梅翠色,更衬得他神采英拔,风姿绰约。

为了和江暮雪显得登对,柳观春对镜梳髻时,也特地挑了两根苍葭绿色的丝绦,一左一右束在发髻上,让江暮雪帮忙,一圈圈绞紧。

江暮雪放下桃木梳子,又把润肤的雪花膏递去。

柳观春涂抹全脸,自知自己如今已是香喷喷的小姑娘。

“好看吗?”柳观春拎裙在江暮雪面前转圈,摇头晃脑给他显摆发型。

“好看。”江暮雪伸手,揉了揉她的后脑勺,专程避开她的发饰,免得弄乱头发。

柳观春满意了,她牵着江暮雪出门。

刚出院子,柳观春抬头望天,莫名感到天象有些不对。

苍茫的天穹,遥挂着一枚藏在云层中的红日,好似一颗浑圆的红柿子,但没有半分阳光的温煦。便是天冷,也不至于连日光都如此寒津津的。

柳观春看了一眼,又猜测可能是自己多心,不再理会。

半道上,黎九章给江暮雪传来信鹤,说是有关于黑山邪祟的要事商议,需要元婴期的修士携手共战,盼着江暮雪也能来一趟,发表战术意见。

柳观春身为内门弟子,也可以同往,只她饥肠辘辘,想先上一趟膳堂,吃点热腾腾的早饭。

江暮雪放心不下柳观春,想着陪她用完早膳再去。

可柳观春并不希望师兄为她耽误要事,她劝道:“师兄放心,我不在膳堂吃,打包了吃食便来找你。”

说完,又从江暮雪袖中抽出一只纸鹤,挟带身上,“如有要事,我就传信给你。”

江暮雪曾在柳观春眉宇间输入神识,又有同心咒共感,他确实无需太过担忧。

“如有异动,不可勉强,直接来寻我便是。”江暮雪顿了顿,又温声道:“除你之外,我并无其他大事,不会耽搁。”

柳观春听明白了,江暮雪只在意有关她的事,旁的闲杂事,他不会放在心上。

柳观春被师兄看重,心中如同喝了蜜一样甜,她也知道什么能力干什么事,决不会勉强自己。

“师兄安心,我一定量力而行。”她仍在结界护卫的宗门之中,往来的仙宗弟子众多,只是拿两个包子果腹,不至于出事吧?

柳观春目送江暮雪离开,她没有拖延,径直顶着刺骨刮肉的山风,御剑飞往膳堂。

在飞行的路上,柳观春心有所感,再次仰头,望向那一轮幽冷的红日。

在这一刻,她终于发现太阳的诡谲之处。

空中那一轮血球,不是红彤彤的太阳,而是不曾落下的血色妖月。

太阳被血月遮住了……那也就代表,末世隐现,生灵涂炭,邪祟占据上风,人间世道已经不太平了。

柳观春忧心忡忡地跳下竹骨剑。

甫一落地,她脚下一个踉跄,下意识撞向前方行路的紫衣男修弟子。

柳观春认出这是紫璃宗的弟子,着急忙慌地道歉:“两位道友,不好意思,我御剑太急,不小心撞到你们了。”

闻言,一高一矮的两名男修身体一僵。他们动作一致地转过身,直勾勾盯着柳观春。

虽然二人的长相容貌截然不同,可诡异的是,他们的脸上挂着如出一辙的微笑。

看着有点瘆人。

两人笑着说——

“不、不碍事,柳观春。”

“柳观春,你要去哪里?”

柳观春心里咯噔一下,茫然抬头:“我要去膳堂……两位认识我吗?你们怎会知道我的名字?”

二人面面相觑,朝她一笑:“听、听说过……”

说话声此起彼伏,腔调一模一样,莫名透出一股非人的怪异感。

柳观春不由后撤一步,却又怕自己多心,闹得修士之间关系不和。

柳观春只能强颜欢笑地道:“好吧,打扰两位,那我先去用饭了。”

“好。”两名男修依旧伫立不动,目送柳观春远去。

柳观春跑得飞快,她头都没敢回一次。

待柳观春飞奔进膳堂,抱了一大包热腾腾的羊肉包子出门,那两名男修还像是一尊木雕一般,屹立竹林间,一动不动。

兴许注意到柳观春望来的视线,那两人方才如梦初醒一般,对视一眼,慢悠悠离开了此地。

柳观春吓得大气都不敢喘,她屏住呼吸,只捏碎了手中的纸鹤,动用灵力召来江暮雪。

待江暮雪御剑上前,柳观春才敢松懈心神,紧紧挽住江暮雪的臂弯。

“师兄,我方才遇到了一件怪事。”她怕得很,鼻翼沁满热汗,腿骨发软,抖如筛糠。

江暮雪一手取帕子,帮她擦拭额头冷汗,另一手将小姑娘纳进怀中,冰冷指肚摁在她的腕骨,导入安神静气的灵流,安抚柳观春燥郁的心神。

柳观春渐渐平静下来,她告诉江暮雪,关于方才看到的那两名紫璃宗弟子的事。

柳观春的记性不差,她记得自己并没有见过这两人,便是在杀妖大会上匆忙一瞥,也不至于让他们记得柳观春的名讳。

最重要的是,特别是他们喊柳观春名字的腔调,太怪了……

那种既恐怖又熟悉的感觉,似曾相识。

柳观春想起方才碰面寒暄的那一幕,她终于在千丝万缕的草蛇灰线中,发觉了端倪。

柳观春忍住那股发自内心涌上来的寒意,咬住唇瓣,对眉眼沉静的江暮雪道:“知道我姓名不算奇怪,可他们二人张开的嘴巴……都没有舌头。”

没有舌头,仅用气管发声,如何能把话说得清楚?就好像……他们是披了人皮的精怪,肚子里还藏着一个人!

“师兄,他们很可能……不是人!”

第69章 黑山(十二)“近柳观春者……死。”……

第六十九章

“师兄,仙宗里很不对劲!”

柳观春冷汗涔涔,面色难看。

如果连玄剑宗也沦陷,成了妖邪的魔窟,那他们身陷龙潭虎穴,岂不是要全军覆没?

到时候莫说拯救人间百姓了,便是他们这些修士都得丧命于妖邪之手。

柳观春面无血色,指骨不住泌出热汗,她六神无主,只能去看江暮雪,希望经验丰富的大师兄能够拿个主意。

“师兄,你有没有感受到仙宗里的魔气?”

闻言,江暮雪阖眼溯源一番,遗憾地道:“对于黑山邪祟,我鲜少能感知到它的气息,我不知它为何物,既非妖亦非鬼,也不知是何等的邪祟。不过玄剑宗掌门唐玄风,此人确有秘密……”

柳观春皱眉:“此话怎讲?”

“我曾在唐玄风身上嗅到妖邪爱食的凡香,又见他日夜守着蒹葭阁,身上血气溃散,隐有伤疤,仿佛血气亏空……偏生你身处护宗大阵内部,还能被邪祟侵体。我疑心,唐玄风背着人在宗内饲妖。”

柳观春心中一凛。

电光石火间,所有线索都串成一条线。

分化出肉虫的黑山邪祟、遍布大江南北的妖祸、蚕食凡人。精血与修士修为的妖物、在修仙异世生死存亡之际,却将四海八荒的修士都聚集于仙宗之中……命他们一同御敌。

唐玄风把所

有人都聚集在这里,究竟是为了守住修士们,还是为了一举摧毁他们?

毕竟仙宗最为安全,可柳观春仍是三番两次陷入梦魇,被黑山侵扰……倘若黑山邪祟,真的深藏于玄剑宗中。

柳观春一阵头晕目眩。

她简直不敢想象,如果这一切都是唐玄风的阴谋,仙宗内部究竟会发生何等可怕的事。

柳观春脸色苍白,不禁呢喃:“唐玄风……究竟在养着什么啊……不行,我得去把此事告知黎师兄他们,我们得让修士们提高警惕!”

江暮雪却拉住她:“正如你今日所说,仙宗之内,遍布妖邪耳目,那么还有谁是可信之人?如若玄剑宗早已沦陷,我等四处通风报信,岂不是打草惊蛇?”

江暮雪的语调平缓,说出的话却震耳发聩。

他不在意旁人死活,他只不希望柳观春涉险。

柳观春忙不迭点头:“师兄说得对,是我轻敌了。那么我们就只和同门弟子通个气儿,我们是一同上山的道宗弟子,至少可以保证内部弟子团结一心。”

一想到纸鹤传音有被人拦截的可能,柳观春还是决定亲自去找人。

她召出竹骨剑,毅然踏上剑身,“我去通知穆康师兄、倪芸彤师姐,还有朱燕他们……至于苏师弟和黎师兄那里,师兄你去召集,待会儿我们在南院碰面。”

南院是前世柳观春住过的破旧弟子院,偏僻荒芜,平素都用来堆积杂物,没有人入住。

江暮雪不放心地道:“我同你一起去。”

柳观春摇摇头:“妖祸迫在眉睫,时间不多了。我们分头行动,我会快去快回,一刻钟后咱们南院见面。”

此事至关重要,就连江暮雪也知其中利害,他不再阻拦柳观春,还是尽早寻到帮手,一同查出唐玄风所藏的辛秘较好。

只是,此等邪祟,不但贪食柳观春,还知如何抵御他的破妄目力,其妖力令人心生忌惮。

江暮雪不由脸色凝重,心想:针对他和柳观春而来,难道有人知晓上一世,他与天道做过的换命交易?

可是,唯有苏无言重生,对换命机缘知情。而苏无言爱重柳观春,绝不可能伤她性命……那么,还有谁会包藏祸心呢?

总不至于,今生还存在其他受天道“恩待”的重生者……

江暮雪的心中,涌起纷杂疑虑。

他百思不得其解,只能闭目凝神,压下诸多问题,先去寻黎九章商议庇护宗门子弟的要事。

其余的走一步看一步-

柳观春今日忙碌,几乎一整天都耽搁在路上。

她要先找性子沉稳的穆康师兄,又不好去问人,谨防被邪祟盯上。

思来想去,柳观春还是打算直接御剑,飞往穆康师兄所住的弟子院去等。

事急从权,柳观春顾不上和穆康打招呼,她径直推门而入,打算在房中找他。

可是,进门的一瞬间,她看到直愣愣坐在床榻边的身影,不由怔住。

室内没有点灯,光线昏暗,所有家具都蒙上了一重漆黑暗影。

偏偏一个高大的男人安静待在角落,一声不吭。

柳观春的脑子飞速运转,她想起穆康曾经说过,他少时家贫,还遇到妖邪灭门,入了道宗后,自觉最奢侈的事便是能燃一夜烛火。

穆康知道妖邪畏火,他因少时的阴影,独处时,都会下意识燃烛一夜,如此避开父母枉死妖物之手的梦魇,方能每晚安稳睡去。

这个毛病曾被他同寝的师弟数落过,笑话他一个大男人还要点灯睡觉,影响室友休息,甚至还当成笑话说给柳观春听。

可是,面前这个穆康,居然能如此安分坐在漆黑的屋里……

柳观春直觉不对,眼前的人悄无声息,连呼吸都恹恹,不像人,倒像是一具提线傀儡。

但她不愿相信,就连剑术高超、为人亲善的穆康师兄,都惨遭妖邪毒手。

她不愿相信,自己来得这样迟……

若她能再早一点、再早一点。

柳观春颤抖手指,她颤颤巍巍从藏宝珠里取出火折子,利用吹亮的火苗,点燃桌上的烛台。

“穆师兄、你等等,你等等我……”

柳观春心里莫名发酸,她点燃蜡烛,掌心拢住那一团小小的火光,任那一点亮,在室内燃烧,驱散黑暗。

柳观春不会以身涉险,她很快后退好几步。

柳观春一边从藏宝珠里取出业火符箓,一边隔了老远,小声唤他:“穆康师兄?穆康师兄?”

喊了好几句,男人终于慢慢悠悠地抬起头,他目光呆滞地望来,嘴角僵硬地上扬,无数诡谲的机械魔音响起:“柳、柳、柳观春……”

柳观春听到那些如同地狱魑魅的絮语骚动,顿时吓得头皮炸开,寒毛直竖。

她终于意识到,眼前的男人,已经不是穆康师兄了。

穆康已经被邪祟吞噬了!

柳观春又退了几步。

眼前的穆康忽然身形暴涨百倍,一双黑瞳遍布魔气,眼白消失,浑身黝黑魔气缭绕。

他瞪着那双圆滚滚的黑瞳,朝柳观春迅疾杀来。

手中长剑凝出银光,杀意弥漫。

就此掼到了烛台,烛油洒落一地。

这是凡火,并非地狱业火,邪祟不惧它。

柳观春眉目凛然,召剑格挡。

没等她纵身跳窗,逃离此地,身后忽然传来利刃切腹的细碎声响。

钝钝的割肉声,加上男人忍痛的喘熄声。

粘稠的鲜血淋漓一地,漫上柳观春的鞋底。

柳观春难以置信地回头,她看到穆康的脸上恢复一瞬神智,那缕神识幽微如风中残烛,却又坚毅强大,穆康与躯体内的邪祟对抗,眼角淌下两行清泪。

穆康趁着邪祟不备,将利刃迅速捅进自己的腹部,奋力一转腕骨,直接剐去了自己的五脏六腑。

他仍能感知到痛楚,他喘着粗气,对柳观春嘶吼——

“跑……”

“柳师妹……跑!”

柳观春瞪大一双杏眼,她的鼻尖发酸,震惊地看着这一幕。

她明白了,是穆康利用所剩无多的理智,自毁此身,救下她一命!

穆康宁死不为妖。

一瞬间,柳观春想起了许多道宗师门的事。

柳观春健谈,性子乖巧,又好吃,每次端着点心去各个弟子院串门,听师兄师姐们天南地北地闲侃,她记性好,每次都能甜甜地喊人,就连一贯话少的穆康也能同她说上几句话。

柳观春记得,穆康师兄的家人尽数死于妖邪手上,他能逃出生天,全因他那夜年节,冒雪外出,为家中幺妹买一块饴糖。

可是回来的时候,邪祟已经钻进家宅中,将他的家人撕咬殆尽,不留活口。

穆康手里捧着糖块,心中有一瞬茫然。

穆康家贫,也就逢年过节,能够多几枚铜板添食,多一块糖,多一碗猪油渣,他自己不吃,全剩下给家中幺妹吃。

他说,妹妹胆小怕事,最畏鬼怪。

他夜里点不起烛光,便将窗户打开,映入月光,将家中草屋照得雪亮。

他说,柳观春长得同他亲妹很像,所以偶尔给他带一点糕点,一串糖葫芦,见柳观春吃了,他的心情便会很好,仿佛就能弥补一些对于妹妹的亏欠。

穆康不敢想,那天妹妹见到妖邪,嘴里喊哥哥,他却不在,她有多害怕。

所以,在当年内门大比的时候,穆康看到柳观春一人智斗发鬼,他才会挺身而出,为她助阵。

他没能护住自己的亲妹妹,至少让他护住同门师妹。

可这样好的师兄,最后还是死在了妖邪手上……天道真的公平吗?

柳观春呆若木鸡。

她忽然横生出一股暴戾之气。

她心知肚明,一心向道的修士被邪魔操控会有多么痛苦。

她想送穆康一程……

“穆师兄,我来给你一个痛快!”

即使愚钝,即使自不量力,可柳观春总觉得……她不能无情无义舍下穆康。

道宗里的同门,都是她的家人啊。

柳观春咬紧牙关,她飞身剑上,调动磅礴的灵力,手中利落结印,点燃数道业火符箓。

“轰隆——!”

一道闪烁金光的符箓以雷霆之势打出,熊熊业火如游蛇锁链袭出,瞬间裹缠住穆康全身,借着他的道袍助燃,燎起滔天大火。

火光冲出窗外,屋舍因巨大的爆破,被磅礴的气流冲开,弟子院四分五裂,门板摇摇欲坠。

柳观春顺势腾跃上竹骨剑,迅速后撤。

她屈膝,跪在竹骨剑上,立于高空。

她心中含恨,咬牙切齿地看着那些从穆康体内涌出的黑肉阴虫被业火炙烤,争先恐后爬出,又被穆康弥留的凛冽剑气拦阻,困在火海……

天地间,唯有妖邪的哀嚎声,不绝于耳。

可火海之中,穆康却在畅快大笑。

他的战意喷涌,手中无剑,便以剑脊化剑,他拥住那些邪祟,逼它们殉葬,同归于尽。

今夜,所有蚕食他血肉的黑虫,连同穆康的衣布与尸骨,一同焚烧殆尽,灰飞烟灭。

他终于能死而瞑目了。

于荜拨作响的火光中,柳观春隐约听到,穆康浑身战栗,从含混血液的口中,挤出几个字。

他说——

“师妹,替、替我报仇……师妹,替我杀了它们!”

柳观春抹去眼泪,重重点头。

我会的。

穆师兄,我一定一定会帮你。

她听到自己如此许诺-

柳观春这一次学乖了,找到倪芸彤的时候,她先兵后礼,率先掷出业火符箓御敌。

若是师姐不畏火光,持剑来格挡,便是活人,可以拉来助战。

倪芸彤被柳观春的火袭打懵了,没等她骂人,就见小姑娘哭红眼睛扑到她身上哀嚎:“倪师姐……呜呜呜,还好你没事!”

倪芸彤的脏话憋在胸口,听柳观春哭泣,她回过神,心里也酸酸的,反手拥住小师妹。

“哎呀怎么啦?”

柳观春抹去眼泪:“穆康师兄死了,死在邪祟手上了!倪师姐,玄剑宗里……全是黑山的肉虫傀儡!”

倪芸彤听得头皮发炸,但她知道没有时间耽搁了,一把抓住柳观春的手:“走,我们去找其他同门,但也要小心,我看白桃有些不对劲……”

“好!”柳观春咬牙拿出几张孟瀚舟留给她的元婴境火符,以丰盈红亮的火光照路。

因柳观春手中业火强盛,那些分化出的细小黑肉看到汹涌的焰光,竟心生忌惮,一时之间不敢近身。

明明引起这么大的骚动,可仙宗之中却没有其他宗派长老出来主持公道。

柳观春心中不安愈发浓郁,终于她们找到了朱燕。

可眼前的朱燕,早已是杀红眼的样子,她浑身沾满腥臭的黑血,远处匍匐一团爆开的黑肉,从支离破碎的残余肉身上可以看出,那人生前竟是白桃……

朱燕吐出一口血沫,朝着柳观春喊:“愣着做什么?!快把业火掷给我!”

柳观春不敢耽搁,她急忙挽出一个漂亮剑花,将绚烂的业火渡过去。

朱燕配合默契,女孩腾身而起,尖锐的剑尖接龙一般,勾过柳观春传递的业火,团在剑上。

此火是元婴大能绘制的业火符箓,有诛灭妖邪之效。

朱燕好歹是火灵根的灵修,有她助势,能将业火的功效发挥至最大。

朱燕的剑光一挥,流火如银河流泻,尽数打出,将那只吞噬了白桃的妖邪燃成焦灰,连魔气也蒸腾成云烟。

杀灭一只黑虫,朱燕精疲力尽地倒下,跪地的瞬间,她的手骨被柳观春及时搀住。

柳观春架着她的手,挂到肩上,及时揽起了朱燕。

“朱师姐,你没事吧?”柳观春担忧地问。

朱燕冷哼一声:“我、我是灵修,怎么可能出事?倒是你们这群不中用的凡修得小心啊……这妖物太邪了。”

倪芸彤没空和朱燕呛声,她怕柳观春一人搀扶朱燕会累,即使不喜欢朱燕,也去她空着的另一侧勾肩搭背,与柳观春一齐扶着人。

倪芸彤:“总归要万事小心。”

朱燕看着一左一右撑着自己的两位同门,即便脸上再没个好脸色,心中也是感到温暖,她不再多话,老实地跟着两人朝前走去。

救下两名师姐,柳观春心中松了一口气。

她带人回到旧时住过的南院,又捏碎江暮雪所赠的纸鹤,唤他回来。

江暮雪剑术高超,又擅长控火,他的营救速度比柳观春快上许多。

有黎九章、苏无言从旁配合,短短一个时辰,他们已经核实了道宗弟子幸存的人数,并齐心协力将那些鬼化的傀儡弟子诛杀。

只是,当黎九章带着弟子们,狼狈赶到南院的时候,他给众人带来了一个坏消息。

“仙宗内部涌现大批黑山肉虫,不但占据修士之身,还将修为吸食殆尽……我等本想放出纸鹤,同道宗长老求援,但护宗大阵的结界被黑山吞噬,仙山已成鬼域,我等出不去,只能先竭力斩杀妖邪,再破开鬼阵结界。”

此言一出,众人都听懂了。

也就是说,抵御妖邪的法阵被邪祟改造成了鬼阵,他们从狩猎者的身份,变成了猎物。邪祟圈禁他们,肆意屠杀,可他们求援的信笺又送不出去,驻守宗门的长老无法前来支援……

这一幕,是不是和禹州那场围杀战役有点相似?

他们成了牢笼里的牛羊,只能面对此等残酷的命运,等待着邪祟近身,将他们生吞活剥,尽数屠戮。

有同门弟子受不了此等折磨,他的神智崩溃,竟径直御剑离去,直冲向天穹,企图逃出生天。

众人踏剑急追,就连柳观春也御剑高喊:“这位师兄,你快回来,先别冲动!”

越来越多的弟子御剑追人。

只是,在那名师兄靠近夜空的瞬息,漆黑的苍穹忽然裂开几道形似硕大妖眼的缝隙,从中厚厚的阴云中,妖眼凝视,又拧出几条长满触须的肉手。

黑蛇似的肉触游弋,疯狂纠缠冲天飞行的弟子。

越来越多的黏液黑手钻出,如锁链一般缠绕住那名道宗弟子。

男人被绳索紧紧束缚。

一条束脖、两条束手、两条束脚。

那个原本战意盎然的弟子受到束缚,顿时静谧下来,他像是一只任人宰割的羊,四肢百骸的筋骨都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可他束手无策,除了屈从,别无选择。

即便隔了老远,柳观春仍能看到他瑟瑟发抖的脊骨。

天地俱静。

柳观春屏住呼吸,从后腰的藏宝珠里,小心翼翼摸出一张业火符箓。

她要快一点,也要轻一点,她要及时救下同门弟子……

可是,阴秽丧心病狂,它最擅长玩弄人心。

“哗啦”一声巨响,拉扯皮肉的沉闷声音,伴随着戛然而止的惨叫,落进所有人的耳朵里。

万里无云的夜空,倏忽飘起了红色的雨。

柳观春瞪大杏眸,她的瞳仁倒映漫天血雨。

眼前一片猩红。

随即,地面上,玄剑宗弟子温少卿最先爆开惨烈的尖叫:“啊——!!他被黑山撕碎了!!”

浓烈的腥气随风漾来,血肉的热气也一蓬蓬蒸发。

血尘落到柳观春的白衫上,一点点血沫,仿佛烟火熄灭后落下的尘烬,沾染她满身。

涩进她的眼眶,催出她的眼泪。

高空中,一块块残肢、一滴滴血液、一片片沾红布料,横亘飘荡,如雪洒地。

柳观春眼睁睁看着空中可怖的画面,她的手骨无能为力地垂落。

她看着那些吞噬

修士血肉的黑肉阴虫,喉头酸味上涌,腹腔翻滚,她忽然好想吐……

就在这时,一只有力臂骨猝不及防横来,揽住柳观春的小腹,将她整个人迅猛往后拽回。

失魂落魄的柳观春,被身后的男人抱进怀中,死死搂住。

柳观春的脑袋嗡然,最先嗅到的,是一股清幽的雪气。

那缕清甜的香味,压制住所有催人作呕的不适。

柳观春知道,是师兄来了。

她慢慢安静下来。

江暮雪并指捏诀,涤荡去柳观春身上染的丝丝血迹。

男人温暖的手掌盖在她饱满的后脑勺上,强硬地按住她的脑袋,将女孩压到自己宽阔的胸膛。

“不要看。”

江暮雪的声音清寒如霜,冷津津的,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他动作不容置喙,手指抚摸的力道却很轻,他温柔地揉了揉她的发。

柳观春听到熟悉的声音,脑子渐渐回魂。她埋头不语,把闪动泪花的眼睛压得更深。

就此,女孩眼角湿濡的泪花,全部浸进江暮雪的单薄衣襟。

“师兄……”柳观春想说很多话,可舌苔发苦,咽喉干涸。

柳观春张了张嘴,但最终,她发现,她好像成了一个无话可说的哑巴。

江暮雪带回柳观春,两人无声落地。

所有人都看到了黑山阴虫食人的这一幕,他们心惊胆战,惶恐至极。

不止是道宗弟子,还有玄剑宗、紫璃宗、天工阁、甘露宫……

各宗各派的弟子、长老都来了。

他们身上统统沾染了黑血,那些腥烈的魔气浸进衣袍,恶臭挥之不去,他们手持宝剑,可神情却萎靡不振,早就没有修士惩恶扬善的张扬风采。

这次黑山肉虫的进食,仿佛是杀鸡儆猴的告诫。

修士们被吓破了胆子,竟一时之间没人敢跑。

就连彼此商议作战计划,也要刻意压低声音,谨防黑山窥视。

修士们一个个如履薄冰,生怕触怒邪祟,他们会死于非命。

在外惩恶扬善的修士仙家,如今看着就是一群麻木不仁的行尸走肉。

大家被邪祟逼着,稀里糊涂,聚众一团。

如今凑在一起,也不过是方便等死罢了。

苏无言抱臂四顾,他看到温少卿,上前就是一脚。

苏无言将温少卿死死碾在地上,足尖用力,踩得男人肩骨都要断裂。

“玄剑宗藏的邪祟,你们是不是该负责?把一群人全骗进仙山,关在这里,供黑肉阴虫进食……当真是好大的胆子啊!”猫妖幻出尖利锋锐的爪子,比划着温少卿的脖颈软肉,冷声讽刺。

闻言,玄剑宗弟子各个脸色发白。

他们自然知道掌门唐玄风不见踪迹,蒹葭阁里仅剩下饲养邪祟的鬼阵,说明这场滔天妖祸确实因玄剑宗而起。

可他们不过无名小卒,他们又能做什么主?自己的性命都不保,还要为唐玄风的祸事背锅,这也太冤枉了。

温少卿如同蝼蚁一般被人踩在脚下,他心有不甘,却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

男人的眼神阴戾,趁人不备,横剑在手。

凛冽剑刃出鞘,电火行空,划向苏无言的足踝。

猫妖的目力敏锐,如此雕虫小技,根本连符箓都没使出。他不过重重一踢脚,便将温少卿蹬到一侧的石墙之中。

“砰——!”

肉身入墙,烟尘浩渺。

温少卿被砸了个头破血流,他捂住脸,从墙中爬出来,心中怨气横生。

温少卿体内魔气涌动,他的瞳孔涌动一瞬幽暗的黑光。一时之间,有邪祟心念坠入髓海,如蛛网缠绵,丝丝笼住他的意识。

温少卿再次走近,他的后脊涌动触手,可无人察觉。

温少卿痴痴呆呆地盯着柳观春,诡谲一笑:“黑山要你!黑山要柳观春!只要交出柳观春,大家都能平安……”

没等他伸出手。

刺啦一声。

电光火石间,一声薄刃破肉的拉扯突兀响起。

更为浓郁、新鲜的血气爆开,伴随着剑气的飞雪,散在空中。

温少卿的瞳眸霎时睁大。

他感到疼痛,嘴角抽搐,双手下意识捂住脖颈。

可是他的颈子已经被伏雪剑划开一道深深的口子,猩红的血液自他的指缝泊泊流淌,浸透前襟。

除此之外,还有一团团柔软的黑肉,争先恐后地钻出他的身体,逃往四面八方的废墟荒林。

温少卿维持着捂脖的姿势,茫然跪地。

众人还没来得及反应,一抬头,却最先迎上江暮雪那双岑寂森冷的凤眼。

这位手刃道友的刽子手,白衣翩翩,广袖摇曳,生的是菩萨天人柔相,手中薄刃却淬毒阴寒。

只见江暮雪一手将柳观春按到怀中,另一手持着凝霜仙剑,男人手背青筋勃。发。

他杀完人也不置一词,只轻盈挥剑,抖落刃上鲜血。动作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手中伏雪剑焕然一新。

全员哗然。

“江暮雪?!”

“道宗弟子杀了温少卿!”

“可温少卿被魔气侵体,的确该死啊……啧,江暮雪出手怎会这么快?!”

诸君惶恐不安地望向那名元婴境的剑君。

大家心知肚明,江暮雪并非觉察到温少卿的魔气,才出手杀人。他砍杀温少卿,不过是因为温少卿口出狂言,竟要帮着邪祟讨要柳观春……

气氛更为沉闷窒息,所有人一言不发,屏息以待。

淋淋剑光,折射出江暮雪那双不近人情的冷目。

在众目睽睽之下,江暮雪犹如地狱修罗,杀气横生。

他终是冷声开口——

“诸君切记。”

“近柳观春者……死。”

第70章 黑山(十三)以神克神。

第七十章

夜空早已被辽阔鬼气笼罩,遮天蔽日,铺展万里。

山巅尽头,阴云湍急涌动,云卷云舒,好似有急骤催雨的雷龙,在其中不停翻搅。

但很快,柳观春发现,那些堆叠如山的事物,并非乌云,而是一条条如枝杈虬结的黑山肉虫……

黑山为了掌控全局,分裂开成千上万条触手,海蛇一般,头尾相扣,互生交叠。

阴秽以天为被,纠缠不休,邪魔交。媾,诞下更多的阴气森森的妖鬼。

天穹之中,煞气铺天盖地,罡风翻卷。

不可名状的魔气狂浪如潮涌至,层层围困仙宗。

仙山已成了荒僻之地,已成了邪祟的巢穴。

空气变得稀薄、阴冷。

众人悲观望天,无人言语。

当初斩杀一州的黑肉阴虫,道宗都折损了一半人手,其中不乏百名金丹弟子,甚至还有元婴境的长老,最终还是江暮雪越境破阶,召出毁天灭地的天道神力,力挽狂澜,方才歼灭分化的黑肉。

如今,黑山本体盘踞至此,它被黑肉喽啰滋养,吸食了百姓的精血、修士大能的修为,日益增大,高耸如山,其功法深不可测……他们又如何能与之一战?

方才那名弟子已臻至金丹境界,可他面对几条黑山分化出的小小肉虫,竟连一招半式的还手之力都没有,直接被黑肉触手撕成碎片……如此惨况,谁见了不会肝胆惧寒?

修士们的脸上,俱是愁云惨雾,便是宗派的元婴境长老们也面露苦色,一筹莫展。

面对如此奸恶的邪祟,他们没有一战之力。

只能等死。

只能

负隅顽抗,在弟子面前,死得稍微体面一些。

可是……何人不怕死呢?

有人将目光落到柳观春的身上,他们都记得邪魔的絮语。

不知为何,黑山对柳观春情有独钟,若是交出柳观春,兴许能拖延一时生机……这是流芳百世、兼善千秋的功德,柳观春既为悲天悯人的剑君,是否考虑一下,为修真界牺牲,谋求一条退路?

甘露宫最为德高望重的王长老看了柳观春一眼,道:“黑山邪祟阴险狡诈,它对柳道友青睐已久,若是我等能利用这一点,请柳道友领路,一同靠近邪祟,保不准就能找到克敌制胜的法子……”

王长老倒是很懂得如何与人交际,他并没有说出牺牲柳观春的话,他不过是希望柳观春配合,诱出邪祟。

江暮雪早就见惯了道貌岸然的修士,他并不听这样的话术,与其与人拉扯、周旋,不如再出一刀,直接让人血溅当场,硬生生闭嘴。

只要江暮雪是比黑山更为阴邪的存在,便无人敢打师妹的主意。

江暮雪一双清寒冷目睥来,手中伏雪剑已然凝出万丈光华,凛冽的杀气竟连鬼气都闻风丧胆,怨气甫一触碰,尽数被银光撕裂,碎成粉屑。

王长老也不过元婴境界,见状不由心惊胆战,狼狈地后退一步。

可江暮雪步步紧逼。

就在江暮雪打算出手的时刻,黎九章上前,压住了男人持剑的手。

黎九章拦在道宗同门面前,对王长老和善一笑:“邪祟的话如何能当真?与其祈求邪祟垂怜,倒不如我等众志成城,一同御敌,杀出一条血路。况且,即便交出柳师妹,我等也不能保证黑山日后不再伤人。不过一个先死,一个后死罢了……我等人心不齐,正好中了黑山下怀,决不可如此莽撞行事!”

黎九章自是要护着他们道宗的弟子,先不说邪祟是不是胡言乱语,再是生死存亡关头,他亦有道人风骨,绝不会窝囊到利用后辈的生死,谋求一条出路。

那也太没骨气了。

黎九章素来是笑面虎的角色,他虽为道宗内门大弟子,但已有数百岁的修行,其境界更至元婴境二阶,真要对战,与各宗各派的长老悬殊不大,甚至能与众人平分秋色。

再加上一个杀气腾腾的江暮雪,一个即将结婴的妖修苏无言,贸然争斗,王长老未必会有胜算。

王长老心生退意。

此时不宜结仇。

苏无言斜来一记眼风,冷嗤:“我把话撂这儿,谁要是敢对我师姐下手,搞窝里反,我第一个不饶他,我是妖修出身,做事没那么多为人的礼义廉耻,杀人也不会有丝毫负担。”

濒临末世,苏无言懒得圆滑处事,他行事一贯简单,谁对柳观春好,他就看谁顺眼,护短护得直白坦荡。

柳观春被江暮雪、苏无言挡在身后,心中自然感动,她不会蠢到献命牺牲,她没那么多节气大义,也不想假惺惺充当好人。

她就想活下去,就想带着她在乎的人一起活下去,她的愿望一贯如此简单纯粹。

倪芸彤和朱燕没说什么黏糊糊的动情话,她们只是并肩坚定地走向柳观春,与她站在一排。

如此举动,其实也有逼人抉择之意。

道宗内门弟子对视一眼,纷纷跑到黎九章的身后。

开玩笑,内门最能打的几个剑君都在这里,他们不跟着大部队走,难不成倒戈其他宗派,等着送死吗?他们的眼睛就是尺,相信自家人还是外人,当然一目了然啊。

道宗弟子感情笃深,又逢性命攸关的时刻,为了更大胜算,他们自会坚毅地追随黎九章的脚步。

同门弟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么简单的道理,大家都懂。

如此一来,道宗团结一气,倒没有其他宗派弟子敢轻举妄动,再行挑唆之事了。

众人不欢而散,就此分道扬镳,各自深入仙山,搜寻唐玄风的下落……鬼阵邪祟皆因唐玄风而起,保不准唐玄风会有灭鬼之法,务必尽快找到他!

只是,黑山邪祟并没有给任何人喘熄的机会。

没等柳观春他们进入绝情崖寻人,已有分化的黑山肉壁紧追而来。

道宗弟子路遇邪祟,被其围困,囚于山脚,一时间进退两难。

茫茫无边的恐惧漫上心头,众人召剑在手,却无人后退。

眼前,无数座高耸入云的黑山缓慢蠕来。

它们高大、凶险,压迫感十足。

黑肉触手长满了狰狞可怖的口器,獠牙咬合间,细碎的血肉从牙缝间落下。

紫色的、黑色的沾血布块飘落,像一面面弃城投降的旗帜。

那是其他宗派弟子的服饰……不过一日不见,活生生的人竟已成了黑山邪祟的盘中餐,他们被邪物嚼食,仅剩下一滩血肉模糊的烂肉。

何等恐怖的妖邪之力!

所有人的脊背发麻,他们不约而同抬头,仰望威慑感十足的肉山。

阴虫堆叠融合的黑墙渐渐近了,浑浊的魔气翻腾,风雨欲来,气氛剑拔弩张。

黑肉流下腐蚀性极强的口涎,它们打算开始进食……

那是一座座不可攀越的高山啊。

人类在它面前,卑微渺小,犹如朝生暮死的蜉蝣,只能抻脖仰望,卑微地祈求垂怜,绝望地恭迎……邪神降世。

不少弟子被邪魔絮语影响,竟浑身战栗,动弹不得。

为了驱散这层深入脊髓的恐惧,不让众人的战意崩溃,军心涣散。

黎九章双手结印,飞身上前,于虚空之中发号施令——

“苏师弟,你来助我开启业火红雷阵!”

“江师弟,你召剑御敌,记得引火入剑,焚烧魑魅!”

“其余弟子迅速召剑,引动符箓业火御敌!黑山畏火,燃火可自保!”

黎九章素来是战场指挥,他的经验丰富,平素下山降魔,都是他首当其冲,痛击邪魔,为麾下弟子开阵御敌。

如今听到大师兄不慌不忙地指挥,众人都如吃了一颗定心丸一般,渐渐冷静下来。

怕什么?还有那么多同生共死的同门,敌不退,我不退,他们不能认输啊!

无数弟子鼓足勇气,一个个召剑而出,如同一颗颗细微流火,奋勇向前,冲向黑暗天际。

他们无惧无畏,你争我抢,持剑杀向这场突如其来的敌袭。

一时间,烈焰冲天,焚天炽地。

业火如同红日坠地,照亮了整片广袤天地。

涤荡精怪的业火红雷阵就此开启。

高空之中,万千火焰焚灼的红线布开,于空中勾勒出一个数十丈宽大的八卦阵图。

法阵焰心晃动,如风中残烛,不住明灭,业火还是太微弱,受阴风侵蚀,渐渐熄灭,难以为继。

眼见着火阵被黑肉扑没,苏无言当机立断飞起,纵身跃下。

他像一根定海神针一般,赤足插。进阵眼,一脚定乾坤!

火海无涯,铁花四溅,赤焰飙涨一丈!

那些炫彩焕丽的烈焰又有了支点,它们以苏无言的妖身为火炬,顺着他的四肢百骸缭绕,滚沸的黑烟再度滚沸,火烬漫天。

即便苏无言是能够抵御业火的妖身,但也要受炙烤之刑的苦难。

苏无言最是怕热,如今业火烧进他的血肉与骨缝,他自然疼得眉峰紧锁。

苏无言低头,恰好迎上柳观春望来的担忧杏眸。

“苏师弟!你快出来!”柳观春没想到,苏无言竟会这么冲动,直接以身献阵,加持业火的火光!

可苏无言满脸无所谓,他居然还有心思和柳观春开玩笑:“啧,怕什么?我可是妖修出身,比你们凡人厉害多了!柳师姐与其担心我,不如担心担心你自己!要是你有个闪失,那我可懒得护这火阵了啊!”

苏无言明明疼得意识不清,浑身上下的猫毛都被烫得卷曲,滚沸的油脂黏连肌理,灼得他连连吸气,但他还要装得若无其事,如此才能安抚人心,哄小丫头高兴。

他总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桀骜不羁,野性难驯。

可柳观春却知道,他最护主,也最乖巧。

柳观春的视线被眼泪拢住,她看着苏无言一袭黑袍猎猎立于半空,她看着他赤足陷进阵眼,双手掌控天地灵力漩涡,旋开无数道金光符箓,拼尽全力加固火阵。

她看着他为了维持法阵稳定,以此妖身为阵眼,以命线镇压业火,以供江暮雪持剑引火,焚烧强敌!

苏无言前世是魔尊,他没什么悲天悯人的慈悲心,他所作所为,无非是为了保住柳观春,不让她被邪祟吞噬。

柳观春记得苏无言怕烫,从前吃煮沸的虾肉,还要她取凉水兑冷,他才肯张嘴吃上一口。

若是御敌时不慎烧毁几根猫毛,爱俏的小猫还能郁郁寡欢大半个月。

可是,最畏火的小猫,竟也有一天,为了宗门同门的性命,甘愿步入火海,做出牺牲……他不知道这样对不对,他只是想柳观春高兴。

柳观春心里很难受。

战役一触即发,江暮雪亦要步入战局。

柳观春紧握竹骨剑,一手扯住江暮雪清逸柔软的衣角。

男人孤清的背影顿住,回头看她,一双凤眸温润疏朗。

“怎么了?”江暮雪微凉的手,摁在柳观春丰腴的颊侧,轻轻摩挲。

柳观春看着如此惨烈的战况,心中沉闷,她的鼻音很重:“师兄,你还能看到黑山吗?”

江暮雪抬头,瞥向那群隐隐约约的黑肉轮廓,他道:“它能禁我破妄目力,看得不是十分真切,可我耳力敏锐,便是不用眼睛,也能听声辨位,你不必担忧。”

“好,师兄,诸事小心。”

柳观春又不甘心地将他拽来,踮起脚尖,乖巧地蹭了一下江暮雪的脸侧,“如有不敌,一定唤我。师兄,从来没

有人要求你必须坚强。”

这是很久很久以前,江暮雪曾对柳观春说的话。

她可以软弱,他允许她累了就停下,允许她依赖他。

江暮雪感受颊上一触即分的温软,他的唇角含笑,应了一声:“是。”

大战在即,江暮雪不再逗留。

鹤骨松姿的男人,掠剑入阵,以雷霆之势,勾动天火,轻车熟路地袭向邪祟。

他抛弃目力,紧闭双眼,与无处不在的黑肉阴虫厮杀。

伏雪剑割破阴气,穿云裂石,挟带暴雨般的锐响,一剑剑横扫妖邪。

一声声惨烈的尖叫此起彼伏响起。

是黑肉不敌寒冽剑气,被料峭剑光泯成齑粉。

然而,黑肉实在太多,杀之不尽,消之不竭。

它们仿佛通了神智,竟有模仿剑君招式的能力,趁江暮雪左支右绌,御敌不备,竟在猛袭的间隙,迅疾分裂开几条分枝,尖锐的口器趁机咬上江暮雪的臂骨,啄下一大块血肉!

哗啦,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江暮雪的衣袖撕裂,血液爆开,点点血梅溅进他的墨瞳,将清正的修士更添上几分邪肆的戾气。

漫天血雨落下。

独属于江暮雪的雪灵根香气飘逸空中,诱得黑肉阴虫垂涎不已。

它们愈发癫狂,满脑子唯有吞噬江暮雪的意志,就连那些道心不稳的师弟师妹们也听到了邪神的呢喃——

“好香、好香、好香!”

“吃了他、吃了他!”

黑肉前仆后继,它们拧成一块高大的肉壁,皮墙底下,全是黑乎乎的血管,经脉震颤,蠢蠢欲动,仿佛在无意识地吞咽。

这些冷血邪祟,横冲直撞朝江暮雪涌去。

眼见着江暮雪腹背受敌,又要遇袭,可就在此时,柳观春飞身而出,将那把焚烧了孟瀚舟所赠火符的竹骨剑,猛然拍出。

江暮雪听闻熟悉的剑吟,他迅速后撤,避开偷袭。

柳观春拦在江暮雪的身前。

“师妹!”江暮雪唤她,“走开!”

柳观春回头,凶恶地瞪他一眼:“要不是我救下师兄,你又得受伤!没事,我有朱师姐、倪师姐帮忙,这块丑东西留给我!师兄,你去帮黎师兄的忙吧!”

江暮雪凝神不语,目露担忧,显然是害怕柳观春受伤。

柳观春心头火起,她朝江暮雪掷去一张火符,烈焰在男人足下炸开,险些燎伤江暮雪的衣角。

他怔了怔,被小姑娘逼得后退一步。

柳观春鼻腔酸涩,大声道:“师兄,你不要小看我啊!我也是你一手教出来的剑君,我也很强的!总不能、总不能让你和苏师弟在前方奋勇杀敌,我什么都不做,只在后方苟活!师兄,我也想保护你们一次。”

柳观春只恨她的资质太差,受天赋所限,她帮不了太多。

即便柳观春身为凡胎,比不上神灵,即便她笨拙、迟钝、天赋低微,那又怎样?

只要她能不顾生死去战斗,为了保护家人竭尽全力,那就足够了。

在这一刻,江暮雪好像明白了,若他执意阻拦柳观春御敌,让柳观春眼睁睁看着在意的人被邪祟屠戮、诛杀,让她明明得到了难能可贵的温暖,又逐一从手中失去……这样行事,其实也是一种残忍。

上一世,柳观春就是死在这样一场浩劫之中。

她只是想抓住自己赖以生存的救命稻草。

江暮雪不能自私,他不该剥夺她守护珍爱之物的权利。

“我明白了。师妹,诸事小心。”

“我会的!”

江暮雪御剑离去,他不再分神干涉柳观春,反倒更为专注地投入激战之中。

柳观春停在原地,她手持缭绕熊熊业火的竹骨剑,心中百感交集。

她想到死于黑肉阴虫手下的穆康师兄、白桃师姐……

她想到许许多多打过招呼、喂过剑招、一同背诵心诀、抢夺膳堂红烧蹄膀的同门弟子……大家或许都有过矛盾、龃龉不合,但最终都会在宗门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相处日子里,说开误会,握手言和。

谁都想着成为一剑破山的高超剑君,自此遨游三界,扬名立万;

谁都没想过,最终的宿命,竟是在这小小的一寸天地,在妖邪的胁迫与蚕食中,变成一堆碎骨、一团烂肉、一抔黄土……

他们有太多太多不甘了。

就连柳观春都觉得今日劫难,太过残忍。

柳观春擦去夺眶而出的眼泪,她咬紧牙关,再度拍开手中竹骨剑上生生不息的业火。

黑肉的确觊觎柳观春的血肉,它们翕动口器,如饥似渴地朝着柳观春逼近。

砰!

砰砰!

黑肉骤然拔高,分化出几条刚韧触手,长足摇晃,如花枝乱颤,粘稠的唾液飞溅,缠向柳观春。

然而,柳观春早有搏杀经验,她不慌不忙地躲闪,临到黑肉靠近,柳观春猛然跃下,朝一旁的废墟极速下坠,如天神莅世。

就在她即将砸地成泥的瞬间,柳观春召来竹骨剑,将自己轻飘飘托举。

如此反复几次,她以身为诱饵,引得黑虫肉壁挪至偏僻一隅的战场。

柳观春御剑飞起,再度回到疾风骤火的空中。

几次躲避黑肉的触足,她左躲右闪,连扑带滚,行动的速度太快,害得脸上血液升温,心跳擂动不止,就连胸腔都不自禁震颤。

可柳观春没有时间顺气呼吸,仍在观察黑肉阴虫的一举一动。

接连几次扑空,令黑色肉壁怒不可遏。

邪祟的嘶吼声响彻天际。

它的攻势更急,甚至有种企图用蛮力潦草撕裂一切的狂暴肆虐。

如此一来,黑肉神志不清,便会乱了章程,那么眼下这一刻,就是柳观春的可乘之机!

柳观春知道时机到来,她用力捏碎一只纸鹤,趁机给朱燕通风报信。

随后,少女腾转身体,投袂而起。

飓风卷起柳观春凌乱的乌发,将她的衣袍绽开,骨腾肉飞,令人心惊胆战。

柳观春不顾生死,舍弃飞行仙剑,她身轻如燕,跃下高空,竟有着和邪物同归于尽的决然和狠戾。

从数十层楼的高度跳下,无尽的冲势让柳观春头脑发热,不住下坠的失重感让她手脚生寒。掌心果然溢出一层热汗,但柳观春把手中剑柄握得更稳。

黑色肉壁以为柳观春不慎跌落,兴奋嘶吼。它朝天张开无数口器,擎等着柳观春自投罗网。

地皮之上,一团团邪祟鼓动着、挤攘着、你追我赶奔来。

它们相互黏连,迅速塑成漆黑高山。

它们要吞噬柳观春,它们要满足食欲!

终于,在下落的间隙,柳观春看清了黑色肉壁无法闭合的颅顶。

她在空中翻了几个跟头,趁着摔地的惊险瞬息,将一把尖锐薄刃扎进黑肉柔软的腔壁。

“哬——!”

黑肉遇刺,疼到痉挛。

它蠕动长满獠牙的口器,企图连人带剑,把柳观春囫囵咬碎。

可它不知的是,柳观春有备而来,她早已在竹骨剑上,涂抹几十张元婴境界的炎火咒印,只待天地雷火引爆黑肉!

这可是柳观春全部军火,她背水一战,誓要与黑肉一决高下!

柳观春无法同时开启那么多高阶符箓,她只能借助怪物的口器,划破掌心,用大量的血液,隔空绘出展开术法的血咒!

强行越级用符,自会受到反噬。

柳观春在绘完咒术的瞬间,通体灵力逆流,胸腔被一股深厚的威压冲撞,灭顶的痛感袭来,逼得她喷出一大口鲜血。

少女的五脏六腑都被一只无形神手抓挠,丹田撕裂,灵气外泄……她从来不知,原来逆天而为会有这样的苦难。

柳观春感受到一阵锥心刺骨的疼痛,脸上血色褪尽,连小腿都忍不住战栗。

柳观春疼到吐血,她佝偻肩背,沁满热汗的手指,几次从剑柄上滑落。

她努力握紧手中剑。

不行啊,还差一点啊……

柳观春口中念咒,她咽下血沫,仰头大喊一声:“朱师姐!”

朱燕听到柳观春的指示,立马驱剑上天,猛冲而来。

朱燕催动丹田火灵流,与柳观春打配合,她以灵力逼迫那团驱邪业火,袭上竹骨剑。

独属于

灵修的灵域烈焰,融合元婴境界的业火符箓,便能形成涤荡妖邪的强大天火!

这团金光灿烂的天火,猛然裹上剑光凛冽的仙剑,煌煌火光挟带强烈威势,自黑色肉壁体内骤然爆开,轰进黑肉柔软潮湿的邪躯……

呼啦啦!

黑色的邪物,瞬间被摧枯拉朽的火光染红!

黑肉阴虫发出凄厉刺耳的尖叫。

阴邪那一具十层木楼高的身体抖若筛糠,它不断挣扎、翻滚,意图甩开手持火剑的柳观春。

它不想吃柳观春了,它只想活下去……

它要回到黑山邪祟的身体里,它要得到母亲的滋养……

柳观春被爆了一脸腥浓的黑血,但她固执得要命,双手紧紧扣住竹骨剑柄不放,天火还未燃烧殆尽,她还不能拔剑。

柳观春忍着喉咙涌出的鲜血,手指关节疼到麻木僵硬,肌肉痉挛。

少女整个人挂在半空,双脚虚悬,随风晃荡。

她还没有化剑于无形之能,无法幻出光剑飞行,但好在她和竹骨剑配合默契,只需心念一召,法器自会前来捞人。

只是,柳观春被黑肉甩得左右摇摆,她连心念都无法专注。

黑山肉躯被火焚烧,融化成一滩滩黑血。

一整座黑山开始坍塌……

柳观春手中剑刃再也寻不到支点,一路往下,从空中高速滑落。

此举不亚于从十几层的高楼坠下,可偏偏,她的竹骨剑被黑肉吞噬,她无法拔出剑器。

柳观春心脏怦然,她慌张不已,企图用膝骨寻找踏脚点,救下自己一命。

手中利剑与黑肉摩擦,裂开簌簌电花,柳观春仍是无法找到支撑地,她只能绝望地下落,翱翔出数十丈远。

柳观春的运道实在不好,本以为稳当落地,不过摔碎一双腿,可偏偏这时,黑色肉壁被天火迅疾引爆。

“轰隆!!”一声巨响。

炽烈的火光冲出,柳观春整个人被黑肉“噗”地吐出肉墙。

强大的气流接踵而至,将她扫开万丈,柳观春被一阵飓风扫荡,娇小的身体猛不丁被戾气抛到空中。

柳观春高高飞起,她的脑袋一空。

少女手上没有力气,竹骨剑也被鬼气缠绕,阻断了与柳观春意识的联系。

糟糕,她召不了仙剑了!

柳观春整个人在空中飞扬,她不住下坠,心脏也仿佛被人拉扯,悬在喉头,即将脱离体内。

柳观春痛得喘不过气,她的口鼻全是血液的涩味,连呼救都喊不出,遑论碾碎呼救的纸鹤。

战场上,众人自顾不暇,就连朱燕也被其余妖邪缠身,哪里又有人分辨得出,柳观春不慎遇险,竟在杀敌之后,受鬼气牵连,召不出自己的剑。

没人能及时救下柳观春。

若是柳观春以头抢地,定会脑浆迸裂,尸首分离,她要死在这里吗?!不行、不行、不行啊!

怎么办,怎么办?是她自不量力吗?可她杀了黑肉啊,她明明很厉害!

柳观春咬紧牙关,她尝试在心中默念江暮雪的名字。

他们有同心咒契,他们能共感,师兄知道她伤重,疼痛难耐,师兄不会舍下她!

师兄!

江暮雪!

“砰——!”

少女犹如一颗激射而出的流火,遽然砸向地面。

疾如闪电的火球坠落,山石崖壁,被那股强劲罡风夷为平地。

顷刻间,地动山摇,黄沙漫漫。

好久之后,云烟终于散开。

风沙过后,男子巍然如山的身影缓缓浮出。

一片天塌地陷的废墟中,有人单膝跪地,手撑长剑,艰难地稳住身形。

江暮雪的呼吸急促,胸腔不住剧烈起伏,莲白衣袍也因瞬移坠地的速度过快,烧焦了大半。

江暮雪松开手中伏雪剑,另一只经脉偾张的手臂,稳稳托举着一名遍体鳞伤的少女。他的腕骨用力过猛,一脉脉殷红鲜血,沿着玉琢似的臂骨滚落,就此缠上少女伶仃的手腕。

红线绕腕,纠缠不清,像是一条条姻缘红线。

男人怀中少女,正是柳观春。

柳观春劫后余生,还有些回不过神。

她歪着头,发颤的手指紧紧攥着江暮雪的衣襟,她筋疲力尽,靠上江暮雪的肩膀。

柳观春无措地汲取师兄身上渡来的冰雪灵流,她贪婪地吸食他颈窝散开的雪气,等这阵剧痛过去,她迎上男人发沉的凤眸,胆大妄为地一笑。

“师兄,你接住我了。”

她明知江暮雪生气,竟还有脸同他玩笑。

江暮雪拧眉不语,难得没有理会柳观春。

他心中后怕,怨柳观春,也怨自己……他险些失去她,他险些没能救下她。

若是柳观春在鬼阵之中毁去肉身,江暮雪又不能及时出阵为她塑魂,他不知道柳观春会不会真的死去……会不会连同心咒契也护不住她。

狂妄的、可恨的女孩。

柳观春身上那么疼,她竟还有脸笑,竟还能在满身鲜血的惨状中,和他如此人畜无害地撒娇。

江暮雪不知如何是好。

他拥住她,抱得好紧,他把她压到怀里,臂骨寸寸勒住,如同蛇尾缠身。用力很大,亦很小,他不愿伤她,又想她吃到教训,能再留心一些。

江暮雪对柳观春无可奈何,他无计可施,他该拿她怎么办。

“柳观春……”

他茫然地喊她的名字。

江暮雪的喉头颤动,想说很多。

“柳观春。”但最终,他只是眷恋地又唤了一次她的名字-

柳观春身后的黑山轰然倒下。

黑肉消融,吐出肉壁里禁锢的一名女子。

“咳咳咳!”女子猛烈咳嗽,自喉中呕出一大团黑液。

没等她吐完口中污秽,一把尖锐无比的利刃已然架上她的脖颈。

被黑肉吞食之人,正是失踪多时的唐婉。

唐婉的衣上全是浓稠腥臭的黏液,她的意识迷离,待薄刃破肤的痛感袭来,她才如梦初醒地抬头,迷惘眨眼。

“柳、柳观春……”

柳观春忍住胸口的疼痛,她握住竹骨剑的手都在颤抖,冷声逼问:“告诉我,唐玄风在哪里。”

唐婉抖如筛糠:“我、我不知道啊……”

柳观春气笑了,她把长剑压得更近,直至割破唐婉的细肤,任由女孩皮开肉绽,鲜血满溢。

柳观春要和唐家算这笔账,前世的账,今生的账,她不会心慈手软,放过所有伤害她的人。

“唐婉,我的师兄、师姐,拜唐玄风所赐,尽数死在邪祟手上。你要我别迁怒于你,你要我放过你,那谁来放过他们?凭什么我要当个好人,凭什么我要次次体谅你的苦衷,一直宽恕你的不知情?”

在这一刻,柳观春很难说清楚,盘踞在她心头的浓烈情绪是什么,是恨吗?还是迷茫?又或许是积压多年的怨恨?

柳观春努力保持头脑清醒,她再次压下竹骨剑,“唐婉,你不说出唐玄风的下落,我一定会杀了你。”

唐婉瞠目结舌,她仰头,看着浑身是血的柳观春。

少女的发髻松散,一头乌发凌乱披散,可那双染血杏眼却明亮如星。

她忽然觉得……眼前的柳观春,看起来好可怕!

唐婉不由自主后退一步,她忍不住瑟缩,低声求饶。

可柳观春只想知道唐玄风的下落,她不会被唐婉的眼泪迷惑。

唐婉看着柳观春靠近,看到她的身后,站着一群群浴血归来的道宗弟子,他们是柳观春的坚实后盾,众人眼中含恨,步步紧逼,浑身都是肃杀之气。

道宗弟子恨透了唐家,若是唐婉还有隐瞒,她定会死无葬身之地。

唐婉崩溃至极,她抱头大哭:“我不知道我爹去哪里了,就连我都被我爹献给黑山邪祟了!”

柳观春笑了声:“那不好意思,你只能去死了。”

唐婉愣住,她急忙开口:“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我知道黑山是什么!我可以带你们去找黑山!黑山不是邪祟,它是神!!”

“黑山是太岁神!正因它是神,才有这样毁天灭地的力量!”

“我爹……是在饲神啊!”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心中更是愕然。

“太岁——人君之象,率领诸神,统正方位,翰运时序,总成岁功。”

这是地仙之首,亦是传说中的地脉之神。

在此刻,江暮雪亦如梦初醒。

难怪他看不到黑太岁的本体,难怪他的破妄神技会失效。

因他要破的,是六道妖鬼的虚像。

而黑太岁非人非鬼非妖,它是《神枢经》中所说的地仙……

江暮雪虽为人神,但他拿地神束手无策。

原来,唐玄风是想……以神克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