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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黑山(四)柳观春,我等你来爱我。……

第六十一章

都城用来抵御外敌的高墙早已被黑肉侵蚀,石砖风化,黄沙漫天。

业火符箓燃起熊熊大火,火光冲天,竟有燎原之势。

修士们的战场在空中,他们居高临下,睥睨众生,如同慈悲的神明。

可足下,遍地是尸山血海,断壁残垣,凡人死伤无数。

在邪祟面前,他们不过是一只猪、一头羊,他们手无缚鸡之力,只待黑肉邪物猎杀,掠夺生机。

柳观春痴痴地看着这一幕人间炼狱,她想不明白,亦想不通,事情为何会发展成了这样?

上一世,便是苏无言猎杀修士,也不过是吞食妖魔,苏无言不吃凡人。明明连魔尊都不复存在了,可为何今生种种事情,还是变了?是因为她重生,改变了苏无言和江暮雪的人生轨迹,才让这个世界产生变化吗?

柳观春一直在自问,因她不明白,因她害怕看到那么多殷红的鲜血……因她感同身受这些苦难,她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凡人。

本不应该如此的。

直到此刻,无数黑肉像是受到感应,齐齐往柳观春的方向扑杀、涌动,它们共享一个意识,极其默契,不慎在空中相撞,也能很快自洽,融为一体。

此刻的黑肉犹如庞然巨怪,它们变得更大、更沉,似是约定好了一个共同的狩猎计划,那种鬼魅一般驱之不去的狰狞魇语,又在柳观春的神识里炸开。

“柳观春、柳观春……”

“来啊、来啊……”

黑肉在成长,它说的字比以前多了,它说的话比以前清晰了,它也学会披上人类的伪善皮囊,刻意引诱柳观春沉溺。

它勾起柳观春心中的恶念,它蛊惑柳观春,带她去看前世的记忆。

谁说重生以后,前世就能完全抛诸脑后了?

受过的委屈、得到的欺凌、记得的辱骂,难道就不算苦难吗?难道就能统统不作数吗?

所有人都忘记了,他们在今

生展开了新的生活,凭什么柳观春还要记得?

就凭柳观春老实,就凭她好欺负吗?

柳观春的心魔滋生,她陷入梦魇里。

她的记忆越来越清晰,她看到很多前世的事。

柳观春刚穿进这个异世的时候,天下灾祸不断,民不聊生,生灵涂炭,世人饥肠辘辘,甚至易子而食。

柳观春无家可归,人又生得瘦弱伶仃,人牙子嫌她年龄小,又是女孩身,不方便做活。万一卖不了钱财,还白搭上饭食,那可亏大了。

没人愿意收容她。

柳观春为了果腹,什么都吃,树根、观音土、杂草,她很想活下去,因此什么都不嫌弃。

或许是儿时受过苦,即便她后来入道,学了一些辟谷之术,仍难以戒掉口腹之欲。

也或许,只有吃东西,才能带给柳观春微乎其微的安全感。毕竟她自从穿到这个修仙异世,每天都在担惊受怕。

柳观春无依无靠,她没有家人朋友,她知道自己不受上天眷顾,害怕自己会孤苦伶仃地死在这里。

万一没有人记得她,万一没有人祭奠她,万一没有为她收殓尸骨,柳观春很怕自己不能回家。

幸好,柳观春找到一户能收容她的人家,即便只是为奴为婢,即便动辄要被主人家打骂,但她能吃到黍、粟这样的粗粮,她很满足。

在柳观春能够勉强吃个半饱的那天晚上,她掉了许多眼泪,她心里很苦,却又觉得幸福。

柳观春从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困境里,爬出来了一点,即便只有一点希望,她仍觉得满足,她知道入道修行或许就能寻到回家的路,她开始攒钱,为远赴仙途做打算。

柳观春以为人间流浪的几年,不过是生命中小小磨难,修仙者以慈悲为怀,她入道后会遇到很好相处的修士,有朝一日她能登天,寻到回家的路。

可是,等柳观春来到了仙宗,她发现事情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那些修士嫌弃她没有灵根,嫌弃她穷酸潦倒,他们看她的眼神,与世间刍狗无异,他们甚至不会用正眼去瞧柳观春。

柳观春的指骨紧攥,在那一天,她真的很想发泄这些情绪,她也是有脾气的小姑娘。

可是,现实还是磨平了她的棱角,再抬头,柳观春对所有人笑脸相迎。

她对他们甜甜一笑:“我知道我不过一介凡人,身份低微,根骨不佳,但我仰慕仙宗已久,我就住在山脚下的妖域,若是剑君们有何麻烦事,都能来嘱咐我,能为剑君们跑腿,是观春三生有幸之事。”

她留了个心眼,特地把名字告知,她希望这个凡人的名字,能在太上忘情的修行剑君心上,留下一点涟漪。

她渴求有人能给自己一点希望……柳观春真的真的,太想从深渊里爬出来了。

明知那些修士不过把柳观春当成免费的打杂役人,她也绝无二话,因为柳观春一直以来都没有选择。

无论是深入妖山打仙草,还是潜入鬼潭寻鲛珠,只要修士们吩咐一声,柳观春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幸好,柳观春的运气不算太差,她在十五六岁的时候,遇到了一位善心肠的剑君,即便因术法之故,她没有看清过他的脸,时至今日,也只记得少年眉心那一颗如火艳丽的守元印。

柳观春难得有人陪伴,她喋喋不休地谈天,其实她并不是每日都那样话多。

草庐第一次有了远道而来的客人,柳观春能够在剑君面前大显身手,施展厨艺……柳观春收留这位少年剑君,除了她想要占点便宜,迈进玄剑宗的山门,还有想要结识一个朋友的念头。

这位剑君真的很好相处,他甚至不抵触柳观春去碰他凝霜飞雪的本命剑。

虽然只是短短几日的相处,柳观春心中也异常满足,她知道,她其实也是一个很好相处的小姑娘,旁人不能和她做朋友,那是那些人没眼光。

柳观春朋友稀少,不是自己的原因。

她不讨人喜欢,不是自己的问题。

少年剑君是个大好人,他满足了柳观春的愿望。

柳观春如愿以偿进入了玄剑宗的外门,她起早贪黑练剑,日复一日艰难求生。

每次坚持不下去,她就会望向那一座屹立于风雪中的绝情崖。

听师兄、师姐说,绝情崖是大师兄江暮雪修行之处,悬崖峭壁设有禁制,不允许外人靠近。

偶尔,柳观春仰头,她看到绝情崖上风雪爆开,银絮洒洒。

见到那些因剑势而飞扬的赫赫霜雪,她便明白,那是江暮雪在修炼。

即便天赋异禀如江暮雪,他也不曾有一日停止过修行。

那她也不会停下。

柳观春给自己打气。

她虽然不认识江暮雪,也从来不敢在人前提及这位天之骄子的名讳,怕受人耻笑,被人奚落,但内心深处,柳观春会将江暮雪视为榜样……她知道,内门大师兄就在那座雪峰之上,他一直都在。

柳观春遥望绝情崖,就仿佛身边也有江暮雪陪伴一样,她不是踽踽独行的一人。

柳观春唯有如此自我欺骗,才能在每个寂静的寒夜,忍住所有涌上心头的绝望。

再后来,柳观春得知江暮雪为了降服魔尊,不慎跌入迷魂梦阵。

她奉唐玄风之命,入阵救人。

这是柳观春第一次离江暮雪那么近,她第一次这么仔细端详江暮雪。

师兄的眼睫毛既黑又长,唇瓣削薄,瞧着很是寡情的样子,不好亲近,他连鼻梁都很挺拔,眼窝深邃,各处五官都好似上苍匠心独造,独具美感。

柳观春不知为何,她本能想多亲近一点师兄,她故意以“感谢师兄赐衣赠食”的理由,取桃木梳子为他梳发、整理衣袍,梦阵里的雪域高原成日都是静悄悄的,但偶尔也会有毛团子一样柔软的麻雀,小心翼翼栖于江暮雪的肩头。

柳观春静静看着,不敢打扰。

她觉得有趣,小声嘀咕:“师兄的皮肤这么白,唇瓣也很红,头发乌黑浓密,还有小动物紧追不舍……师兄,你是公主!”

但很快,幻境变幻,映射出江暮雪小时候的场景,原来江暮雪是皇子啊,他根本不是公主……

柳观春和江暮雪待在一起的七年,每一天都很幸福。

离开梦境时,柳观春曾失去视觉,短暂地陷入黑暗里,但柳观春想到江暮雪的脸,心里并不害怕。

那时候的柳观春,特别羡慕唐婉。

她在黑暗中,终于可以平静审视自己。

她想,她很可能就是故事里的女配角,是个注定短命的炮灰,连男主角的白月光都算不上。

但柳观春拥有过,她已经很满足了。

柳观春的运气其实也挺好的,至少在她进入内门,感到孤独的时刻,她还遇到了白衣师兄。

她像个正常的修士那样,入门得到前辈关照,修行有师兄指点,她说话也有人接,练剑有人看顾,就连分食小点心也能找到交好的道友。

这些稀松平常的事,都是白衣师兄赠予。

也是柳观春竭尽全力才得到的一切。

在这一刻,柳观春恍然大悟——她前世那么辛苦,那么努力往上爬,可她的愿望,仅仅是想当一个不被人注意、不被人欺凌、不被人打压的普通人。

她只是一个凡人啊。

之后,白衣师兄走了,江暮雪成亲了,她也失去了唯一一只陪伴左右的小猫。

柳观春陷入绝望,但又感到解脱,她终于不必在这个可怕的世界里祈求苍天怜悯了,她终于不必期待任何东西了。

柳观春松了一口气,她愿意赴死,博得一个生机,又或者是哄自己乖乖离开人世。

她只是太累了。

即便她知道,自己其实回不了家。

等待杀阵形成的那段岁月,是柳观春最安逸的时光。

柳观春难得入眠,她无牵无挂,她睡了好长好长的一觉。

梦里有无盐、有外婆,她窝在暖呼呼的被窝里,想赖床到几点就几点。

柳观春平静地等待肉。身消亡。

直到戾气深重的罡风之中,一袭惊鸿艳影的到来。

她看到剑眉凤目、衣冠楚楚的大师兄江暮雪,朝她奔来。

柳观春想起自己浑身是血,一定很狼狈,她怕江暮雪嫌弃,甚至不敢看他。

可江暮雪走向柳观春,男人隔着那一层能够灭魄的琉璃鼎,温柔地喊她的名字。

她的听力衰退,最终也只听到江暮雪喊她:“柳观春……”

不过,今生的柳观春,已经知道江暮雪的秘密了。

柳观春知道,原来江暮雪早知迷魂梦阵中的真相。

江暮雪知道陪伴自己七年的妻子,从始至终都是柳观春啊。

江暮雪不过忘记了,他不过忘了自己的爱人……所以才会对柳观春冷漠以待。

柳观春心神俱颤,她忍不住发抖。

柳观春想到前世魂飞魄散的自己,她终于记起,她把那个爱过自己的师兄丢在前世了。

她已经找不回江暮雪了。

……

“师妹,醒醒!”

江暮雪原本在与黑肉缠斗交锋,可偏偏一侧坐在竹骨剑上观战的柳观春忽然纹丝不动,她垂着头,变得异常安静。

像一具死尸。

江暮雪回头望去,他终于意识到,黑肉的幻境吞没了柳观春,她陷入梦魇之中了!

偏偏、偏偏江暮雪无法看清那些偷袭的黑肉……

因他有破妄目力,因他的眼睛,不是凡人的眼睛。

如果有心人得知江暮雪的底牌,觉察他这一重与生俱来的神技,邪祟就能利用这一点,直接变成妄象,躲避江暮雪的追捕。

江暮雪能勘破妄象,却看不到妄象的本体。

妄象便如遮蔽头脸的面纱,寻常修士只能看到盖住纱布的人影,无法分辨妖邪本体。

可江暮雪的眼睛有无视纱布的破妄神技,他不受幻象欺骗,能够直接看到纱布底下的妖邪。

偏偏这座肉山,有能力直接幻化成那一层纱……一旦它成了纱布,便是江暮雪看不到的东西,倘若它再奸诈一点,故意藏匿行踪,不发出声音,那江暮雪便拿它没有办法,只能引颈受戮。

江暮雪紧闭双眼,他舍下光剑,迅速冲向柳观春。

他义无反顾地展臂,拥紧柳观春。

在他扑来的一瞬间,黑肉的口器咬住江暮雪的臂骨,不待他挥剑斩裂,臂上已被邪祟食去一大块血肉。

血流如注,江暮雪的血液,溅射进柳观春黑如满月的瞳孔之中。

柳观春无动于衷。

江暮雪身上戾气暴涨,他深知黑肉在吞噬柳观春,他不能让她有事。

于是,江暮雪以身为饵,散出纯净的灵域雪气,诱惑邪祟。

与此同时,江暮雪又用心念下达杀令,命伏雪剑在黑肉袭向他时,直接诛杀妖邪。

江暮雪看不到一部分的黑肉,只能用笨拙的方式诱敌,为柳观春挡下这些潜在的袭击。

“师妹,你醒一醒,好不好?”

江暮雪抬起泛凉的手指,极其温柔地,一点一点掖去柳观春脸上的鲜血。

他把柳观春的脸抹得好脏,但那些鲜血都是他的。

江暮雪能用同心咒共感,他没感受到柳观春的疼痛,唯有此身在疼。

真好。

至少这一次,不是柳观春受伤。

“对不起,今日战情太乱,抱你的时候,没能及时用热水沐浴,消除寒气。是不是冻到你了?下次不会了,你原谅我一回。”

江暮雪声音艰涩,喉咙也有点颤抖。

他很少流露脆弱的神色,可他真的很不喜欢柳观春满身是血的样子。

江暮雪把她抱得更紧,他同她说了好多话。

即便说话,是沉默寡言的江暮雪最为不擅长的事。

他有努力在学。

江暮雪告诉柳观春,其实他小时候见到鬼魅,他很害怕,他也很稚气很傻,每日故意在御花园里逗留许久,不愿回到寝殿,他害怕与那些狰狞的妖邪精怪交谈。

江暮雪并非生来无情无惧,他也只是一个胆小怕事的凡人。

江暮雪告诉柳观春,他少时,得到的东西很少,但每一样都很珍惜。只是他所拥有的,都会被大妖皇贵妃逐一毁去。后来,他学会忍耐贪欲,他不能渴求太多。

希望,便会失望。

江暮雪说,他与柳观春的第一次见面,其实并非迷魂梦阵,而是妖域的草庐。

那时的少年剑君,被生活在妖域里的、古灵精怪的少女吸引,江暮雪不愿同柳观春深入接触,刻意施加了遮蔽面容的术法。

江暮雪审视本心,他告诉自己,如此行事,只是为了方便脱身。

可江暮雪后来才知,那一刻的少年剑君,远比他想象的敏锐。

少年剑君早早知道,他被柳观春引诱。

柳观春的到来,注定会动摇他太上忘情的道心。

江暮雪一心向道,他幼时受过欺凌、排挤、厌弃,他亦有为人的愤怒与怨恨,但他不会表露出来。因为妖狐以他的羞恼取乐,他的所有情绪,都会令皇贵妃欢喜。

唯有他平静无波,真如一尊离尘神像,高高在上,睥睨众生时,皇贵妃才会心生畏惧,她会怕他。

后来,江暮雪知道了如何不被人欺、不受人辱。他入道后,将所有畏惧的记忆封存于迷魂梦阵之中,只要不看,只要充耳不闻,他便是无坚不摧的剑君。

那时,江暮雪本以为,柳观春也是如此,她也不过是想诱他跌落凡尘的业障,只是红粉骷髅,他能抹除她,如同他灵台无尘的道心。

直到柳观春再次为他而来,在迷魂梦阵中,承载所有记忆的江暮雪,终是生出了可怖的独占欲。

江暮雪少时没能留下自己的心腹奴仆,没能留下自己喜欢的柔软小猫,只这一次,他想留下柳观春。

是柳观春向他奔来,不怪他下作、卑鄙。

强求的苦果,亦是果。

他在努力说服自己。

江暮雪于迷魂梦阵中拥有了柳观春,他不善言辞,不能告诉她心中浓烈的喜欢。他怕她知道真相会离开,他不想让柳观春走,江暮雪卑劣,他只会将那些侵占欲、邪念,于床笫之间传递给柳观春。

江暮雪怕柳观春看见自己肮脏的样子,怕她不喜。行房时江暮雪总是封闭她的目力、听力二感,阻止她躲藏。

可同时,江暮雪又希望柳观春看他,常常会与她十指相扣,以这具秀致的皮囊,诱她来吻他。

江暮雪在梦阵之中,一遍遍确认柳观春是否爱他……原来爱意会让人变得渺小、卑微,细弱如尘埃。

江暮雪本是最强悍的剑君,在柳观春面前,他也命门暴露,如此不堪一击。

在柳观春死后,世界照常运转。

修士还是你争我抢地修炼,人皇还是为了开辟疆土发动战争。

天仍是蓝色,草仍是青色。

就连柳观春生前最喜欢猎的那只雪兔,也还是跑得那么快。

柳观春就像一滴水,归于江湖,了无痕迹。

所有人都把柳观春遗忘了,唯有他记得。

江暮雪的身体越来越近神,他越是迷茫,越是惧怕,也越是无措。

在一天夜里,江暮雪惊醒,浑身是汗。

他梦到了柳观春和他说“再见”,他梦到柳观春回家了,他知道……这是他的道心,企图用这种方式骗他释怀。

江暮雪转头,他看到床上那一口小小的棺材。

江暮雪很快冷静下来。

他心知肚明,柳观春不在里面。她魂飞魄散,哪里都找不到她的痕迹。

会不会有朝一日,就连江暮雪也不记得柳观春了?

江暮雪第一次开始拥有恐惧,他想舍弃这一具神躯,他要做一个自私的人。

他得……找回柳观春。

“柳观春,我盼着你来爱我,真的盼了很多年……”

江暮雪对陷入梦魇的柳观春如是说。

他害怕师妹听不到,他害怕师妹记不得,他告诉她——江暮雪的爱意,远比柳观春想象的多。

江暮雪紧紧抱着柳观春,可他护人之举,却触怒了那些包围禹州的黑肉。

黑肉凝聚一团,吞噬江暮雪的躯体。

上等雪灵根的凡躯,气味芬芳,诱人垂涎,吃起来也好香好香。

伏雪剑已经杀不完这么多黑肉了,即便有道宗同门帮忙,江暮雪也不过强弩之末。

但好在,江暮雪以身为饵料,终是阻止黑山的梦魇继续蚕食柳观春。

柳观春渐渐有了复苏的迹象。

她的灵识被黑肉的幻境切断联系,她被困在狭小的身躯里,她支配不了身体,但柳观春并不害怕,因她陷进一个很温暖的怀抱里,她知道那是江暮雪。

今日的师兄一点都不冷,他的胸膛很温暖,身上的松枝雪气

也很清冽、香醇。

柳观春听到了江暮雪说的话,她知道……她没有丢掉前世的师兄。

原来,江暮雪一直在她的身边。

原来,不论是少年剑君、迷魂梦阵中的夫君、白衣师兄江玠,全是同一个人。

她亦是喜欢江暮雪的。

这一点暖意自柳观春的心口,蔓延四肢百骸。

柳观春如同溺水之人,忽然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她猛地钻出水面,从幻象中清醒。

“呼——!”

柳观春眼中黑雾散去,她大口大口呼吸。

可与此同时,江暮雪环住她的手却渐渐松开。

睁眼的一瞬间,柳观春看到黑肉已经吞没了江暮雪。

师兄受困枷锁,他的脸陷进黑肉里,模糊不清,只能囫囵看到一个身影。

江暮雪明明浑身是血,却没有一丝痛苦。他知她醒来,嘴角轻扬,神情亦是平静。

他竟心甘情愿赴死?!他竟心甘情愿舍下她?!

“江暮雪!你回来!”

柳观春惊慌失措,她抓住江暮雪陷进黑色肉山的身体,死活不肯放手。

她不会再丢下江暮雪了。

就此,柳观春跟着江暮雪,一起滚进了黑肉的躯体之中。

这一次,柳观春被江暮雪护在怀中,从高空滚落。

柳观春紧紧依偎着江暮雪,可师兄成了她的肉垫,有江暮雪护着,柳观春没有摔伤,她一点都不疼。

柳观春环顾四周,发现此地是一片阴暗的密林,空中漂浮着灰尘飞絮,像是霜雪,又像是纸钱的灰。

柳观春记得这里!

之前在殷国王宫,她也是被黑肉诱进了此地。

这是属于邪祟的空间境界,柳观春在此处不能动用术法。

果然,竹骨剑连飞行能力都没有,硬邦邦地倒在一旁,像是一把废铜烂铁。

柳观春从江暮雪身上爬起来,她低头一看,师兄仍醒着。

江暮雪只是害怕眼前景象是幻梦一场,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像是在确认柳观春活着的事实。

不知为何,柳观春眼睛发酸,又有些忍俊不禁。

她拉起江暮雪,对他说:“师兄,我活着呢!我也醒着呢!我不会把你一个人丢下的,你不要害怕。”

“嗯。”江暮雪站起身,再度拥住她,他低头,肩背压低,像一只受委屈的大狗,很安静地挨着柳观春的侧脸。

他静静抱着她,一动不动。

柳观春叹气,她想,江暮雪肯定吓坏了吧?

可是现在不是温存的时候,他们得想法子离开这里。

柳观春从男人的怀里挣出半边脸:“师兄,你能动用术法吗?”

江暮雪有破妄神技,幻境困不住他。

闻言,江暮雪尝试召开伏雪剑,灼目的剑光很快回应了他。

江暮雪:“可以。”

柳观春眨眨眼:“但你有时看不到黑肉,对吗?”

听完,江暮雪怔住,薄唇微抿:“我会护好你。”

他第一时间担心的,竟不是自己的安危,而是担忧柳观春会害怕。

不知为何,看着眼前浑身是血的师兄,柳观春的鼻子酸涩,心脏也有点胀痛。

她踮脚,摸了摸江暮雪的脸:“师兄,我会当你的眼睛。”

她也会一直陪着江暮雪。

江暮雪目光温和地看她。

柳观春浅笑:“我告诉你黑肉的位置,你来杀它。”

“好。”江暮雪握住柳观春的手,牵着她朝密林深处走。

此地和柳观春进过的黑暗空间大同小异,如果她没猜错的话,再往森林里走几步,就能看到一座巨大的黑山。

那是数不清的黑肉组成的邪祟,能够轻而易举将柳观春拆吃入腹。

果然,远处,一座颤颤巍巍的肉墙,压着荒草缓缓蠕动,慢慢行来。

满地都是千丝万缕的黏液。

那种不可名状的恐惧再度袭来,柳观春强压住心中畏惧,她把江暮雪的手握得很紧。

柳观春惊讶发现,眼前的肉山小上很多。

她说:“师兄,这不是我之前看过的黑山,它小太多了,兴许只是禹州的黑肉凝成的山……”

不过一州的黑肉,威力就大到能够压制快要结婴的江暮雪吗?那它的本体,究竟是多么恐怖的存在……

柳观春心惊胆战,她的手心泌汗,却不想让师兄担忧。

柳观春强装镇定地道:“师兄,这堵肉墙,你能看到吗?”

江暮雪拧眉:“只能听到一丝声响,保险起见,由你来告知我方位。”

江暮雪不敢赌,他怕会有漏网之鱼,暗下偷袭柳观春,还是让师妹从旁提醒较好。

说完,江暮雪轻敲伏雪剑,幻出一柄光剑,供柳观春御剑躲避。

柳观春自然知道师兄要大开杀戒,她不能在旁边拖后腿。

小姑娘乖巧地爬上光剑,大声道:“师兄,黑肉都凝聚一团了,暂时没有分散为小怪,它朝着你的西南方向行进,你一定要小心。”

“明白了。”柳观春没有死,失而复得,江暮雪很珍惜师妹,他不会再让柳观春再有丝毫闪失。

黑肉没想到江暮雪命大至此,它们用口器啃咬、腐蚀,竟都无法将江暮雪吞噬……

可他的精血太滋补了,太香了。

黑肉想到江暮雪便贪念横生,它们要凡人的血气,要修士的修为,它们什么都要!

黑肉开始颤抖,发出瘆人的呓语,它们既朝江暮雪靠近,也朝柳观春靠近。

就在黑肉飞速爬行的瞬间,江暮雪纵身跃起。

狂风咆哮,男人衣袍翻飞,凌滞半空。

在他听到柳观春高声喊出“东南方向”后,男人迅疾坠落,以雷霆万钧的气势,挥出一剑。

伏雪剑刺入肉躯的一瞬间,剧痛袭来,黑肉竟被江暮雪用剑刃导来的业火狠狠烧灼,瞬息爆开黑血。

腥臭浓郁的血气沾上江暮雪的脸颊,男人连眼睛都不眨,在黑肉发动下一次攻击的时候,他闪身树间,让邪祟扑了个空。

柳观春远远看到江暮雪御敌的英姿,不由大声叫好。

江暮雪听到师妹浮夸的喝彩,心中略感无奈,但他没有时间分神,继续应敌厮杀。

只是,江暮雪到底被黑肉啃咬,邪气侵体,这些粘缠他的阴气挥之不去,很轻易便暴露了他的行踪。

江暮雪躲闪不及,腰腹亦被黑肉的口器咬伤。

他气息微沉,渐渐显出颓势,而黑肉步步紧逼。

不能再这样下去,若他倒下,柳观春会成为邪祟的盘中餐。

江暮雪凝神细思,他忽然有了一记险招。

“师妹,黑肉可曾分化?”

柳观春专心观察战局,她知道情况不妙,于是积极配合地回答:“不曾,还是一堵肉墙的姿态,在你的西南方向,小心防范!”

“好。”江暮雪耳听八方,确认方位,心中又有了新的打算。

江暮雪意识到,黑肉的身躯柔软,可变幻万物,唯独畏火。

焰火属阳,生来克阴。

如此庞大的肉壁,如想一击致命,必须加快身法,变幻法器,单凭江暮雪的本命剑劈砍,并不能克敌制胜。

江暮雪深知,如今的险境,唯有使用元婴境界的锻炼之法了。

江暮雪没有犹豫,他的两手翻飞,指骨勾缠,迅速结下九天神印。

地狱召来的凛冽罡风,从下至上,直冲向江暮雪飘逸衣袍。

飓风将他的白纱吹开,层叠白纱涌动不休,轻

柔如莲瓣绽开,衣袍尽数朝后游弋,迎风翻卷,好似数条妖化的瑰丽蛇尾!

江暮雪破阶越境施法,强行引动天雷地火。

他的后脊绽出雷火电光,脊骨化出嶙峋剑印,独属于剑君的万丈剑华,直冲云霄。

江暮雪竟以身为器,以骨为鞘,强行熔炼伏雪剑!

一道璀璨白光自他的脊椎窜动,破肉而出。

剑尊上等的剑骨可藏本命剑器,江暮雪此招,正是以身为炉。鼎,强行将伏雪剑改造,将其分化成无数条金光涌动的长鞭!

狭长的鞭梢挟带雷霆火光,破空而出,无数条鞭刃悬于江暮雪的臂骨,随着他的心念而动。

柳观春遥遥望去,她第一次看到如此邪性的师兄。

江暮雪宝相庄严,如同神佛。他的眉心朱砂,隐隐生出殷红剑印,他的目光绝情而冷厉,乌发飞扬,猎猎作响的衣袍翻飞。

有那么一瞬间,柳观春好像看到了上一世的半神剑尊师兄……

只是,江暮雪受了重伤,肩背全是淋漓鲜血,他的嘴角也溢出些许血迹,手中光剑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数十条灵细触手一般的鞭刃。

没等柳观春想到什么,江暮雪已然持鞭冲杀而来。

他无法看清黑肉,为防误杀,只能紧闭双眼,凭借耳力分辨黑壁走向。

江暮雪确认好方向,凌空落地。

缠绕于男人指骨的刃鞭,瞬间爆开磅礴雪花,当空结成天罗地网,丝丝缕缕,死死冲向黑肉,顷刻间将其束缚。

待黑肉被法器触碰,肉山身躯终于现形。

这一次,江暮雪看到了它。

恶心的、强悍的邪物。

江暮雪落于黑肉跟前,毅然抬起臂骨,掌心朝前,对着肉山张开五指。

江暮雪鬓角生汗,似是疼痛难耐,连雪颈上的青筋都清晰可见,但他竭力在忍。

成千上万的剑鞭听从江暮雪的命令,按兵不动,随着江暮雪的腕骨翻转,每一寸鞭鳞都在缓慢地收拢黑肉,阻止邪祟叛逃。

魔物遭到威胁,阴冷的惨叫袭来,其声尖利可怖,几乎震耳欲聋。

江暮雪视若无睹,可从他爬满虬结血管的手背也能看出,他已是满灌全副力量。

黑月诡谲,密林中,血气铺天盖地袭来。

江暮雪站在那一堵巍峨的肉墙面前,身形伟岸,岿然不动。

像是终于突破了某种极限,江暮雪睁开眼,猛地握拳,迅疾合拢五指。

在这一刻,数万刃鞭听从主命,再度穿云裂石袭来,如潮涌至,每一条鞭刃都带着雷霆之势,包裹住黑肉。

轰隆——!

剑鞭织成的锋锐刃网,直刺进肉壁,无情地引爆了邪祟。

方才猎杀无数凡人、修士的血腥黑肉,在这一刻角色调转,它成了任人宰割的弱小之徒。

面对江暮雪,一团团黑肉毫无抵抗能力,只能认命,被江暮雪用燃着青红色业火的鞭子,凌迟成万千碎片,阴魂俱灭。

灰暗的幻象一点点消弭无踪,柳观春又回到了战后的禹州都城。

与此同时,那些盘踞于江暮雪髓海之中的呓语,终于消散。

江暮雪强行开启元婴境才能使用的剑骨锻器术,此时破境的反噬袭来,他精疲力尽,心腑碎裂,连唇齿间涌出的鲜血都止不住,就此倒了下去。

“师兄——!”柳观春惊呼一声,不顾伏雪剑还悬于半空,她疯了似的跃下宝剑,朝江暮雪狂奔而去。

竹骨剑护住小姑娘一程,可柳观春这一路还是跑得太急,她摔了一跤。

女孩的脸颊被枝叶划伤,膝盖破皮,嵌入沙石,腿骨疼得要命,可她没哭。

柳观春含着眼泪,膝跪至江暮雪身旁,她把江暮雪的头揽到自己的膝骨,动作小心,如待珍宝。

也是此时,她才看清了江暮雪身上皮开肉绽的伤口,还有那些流不完的血。

江暮雪双目紧闭,脸色苍白,他流了好多的血,他好拼命……为什么要为柳观春做到这种地步……

柳观春低头,把脸贴到江暮雪的胸口,她努力感受江暮雪的脉搏与心跳。

她想让自己安心,可她竟没有听到江暮雪的心跳!

柳观春忽然被一股巨大的难过情绪袭中,她整个人都口鼻窒闷,险些晕厥。

她麻木地、机械地呼喊——

“师兄、师兄,你怎么了?师兄,你别吓我……”

“师兄,虽然不知我们为何重生一世,但我记得你前世飞升半神剑尊,你是神躯啊,千百年来第一个飞升的剑尊,你怎么会死?”

“江暮雪,江暮雪!你混蛋!”

禹州的黑肉邪祟被天降业火焚毁,鬼气消散于空中。

所有人都看到江暮雪破阶爆开的那一记杀招。

正当众人想上前救助重伤的江暮雪时,天边忽然涌来滚滚雷云,隐隐有张牙舞爪的紫光电龙在云层翻动,雷声由远及近,带着震撼人心的嗡鸣。

众人抬头,大惊失色。

“劫云?!那是劫云?!谁要渡劫了?!”

“啊?偏偏在大战之后?那不得被天雷劈死啊!”

“快闪开!别接雷云,快跑!!”

修士们赶紧退居一隅,谁都不当被劫云殃及的池鱼。

可那团来势汹汹的劫云,竟径直朝着柳观春的方向而去……

黎九章意识到了什么,飞身上前,厉声高喊:“柳师妹,快跑!江师弟强行破劫御敌,吸收了鬼气散开的修为,他要结婴了,你承不住这一记惊雷的!”

只可惜,柳观春充耳不闻。

她像是丧失了听力,只知道死死抱着江暮雪,她不肯松开师兄……

江暮雪是因为她才变成这个样子,他遍体鳞伤,他连气息都没有了。

柳观春怎会恩将仇报,她欠了江暮雪那么多。

劫云啊,为什么这个时候来啊?

她一个大活人都承不住,江暮雪如今半死不活,又如何来承?

柳观春眼眶含泪,鼻腔酸涩。她总不能,害了江暮雪一次又一次。

她不甘心,她不愿意!

可是,天道无情,劫云也不会怜悯柳观春的情谊。

眼见着惊雷落下,苏无言只能飞速上前,拦腰抱走柳观春。

柳观春一时不防,竟被苏无言扛走。

她气急,疯狂挣扎。

可苏无言任她在肩上撕咬,任她在肩膀呜咽大哭。

苏无言被小丫头吵得耳朵疼,仰头大骂:“柳观春,你疯了?!那是结婴剑君的渡劫雷云,你一个筑基期冲上去,你想死是不是?!”

柳观春哑口无言。

苏无言以为她想通了,松一口气。

趁着苏无言放松警惕,柳观春迅速跳出苏无言的怀抱,撩裙跑向江暮雪。

她的发带散开,乌黑的发丝飞扬。

柳观春朝着江暮雪直奔而去。

可是。

已经来不及了啊。

粗壮如树藤的雷电轰下,笔直地袭向血泊里的江暮雪。

雷声惊天动地,地皮颤动,天崩地陷,万物化为乌有。

柳观春瞪大杏眸,看着眼前如同末日一般的情景。

她什么都做不了。

她好废物,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江暮雪被天雷击中。

眼前,全是浓密的黑烟,飞扬的沙石,腥臭的血气,柳观春什么都看不清。

柳观春屏住呼吸,她看着仍是躺在地上的人影。

柳观春难过地想……

她是不是又把师兄丢下了。

第62章 黑山(五)她只喜欢江暮雪一人。……

第六十二章

柳观春亲眼目睹劫云劈开天地的这一幕。

她看到狰狞电龙袭上江暮雪的凡躯,听到那些震耳发聩的鞭挞,她眼睁睁看着天道降雷,惩戒这个护住一州百姓的凡修……

明知江暮雪已经气息奄奄,天道却仍旧毫不留情,毫无怜悯,依旧趁他病要他命。

有时候,柳观春自己都不明白,为何连江暮雪这样一心向道的天才都得不到天道的偏爱……

因为他们是凡人登天,所以注定低人一等,凡人自不量力,所以修仙之途,注定要比更

近神躯的灵修辛苦吗?

凭什么?为什么?她不明白啊。

柳观春好想带江暮雪离开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

柳观春咬紧牙关,她抽出藏宝珠里的降魔伞,她知道降魔伞能御敌,也能防护,兴许元婴大能的法器,能护住江暮雪一程。

柳观春鼻尖酸涩,眼眶滚烫,她忍住那种满溢出来的酸楚,强行割开掌心血肉,绘出开伞的血咒:“万神咸听,福惠众生,开——!”

她一边朝江暮雪所在的废墟处跑,一边肩背不自觉颤抖,沿途不住地念咒。

一刻都没有停下。

可降魔伞只是伞叶撼动一下,并无打开的迹象。

柳观春想起那日,是眉心灵台打出的红光,助她开伞……

仙人抚顶……柳观春记得离开道宗那天,师父孟瀚舟在她的发顶施下了术法。

柳观春以为那只是普通的祝祷符咒,可眼下看来,孟瀚舟分明是自己将一部分神魂植入她的髓海,助柳观春在生死攸关之时,动用大能法器。

臭老头对徒弟好,也要藏着掖着。

柳观春心中温暖,眼泪摇摇欲坠,她鼻酸地喊:“师父,帮帮我,帮帮我吧,江暮雪快死了啊,师父,求你,帮帮徒儿吧……”

“师父,江暮雪不能死,他死了,我怎么办……师父,求求你。”

不知哪句话是解禁的关键,柳观春颤抖着说完,很快,红芒大作,自天地而来的光华,幻出细若红线,千丝万缕的红流,钻进降魔伞。

伞叶大开,扩张数丈,气流如潮涌至,将那把法器吹向朝着江暮雪渡劫的方向。

伞面绘出诸佛降魔的繁复壁画。

神佛拈花一笑,慈悲为怀,远古神秘的梵唱自伞中传来,凤鸣鹤唳,撼天动地。

降魔伞底钻出无数红丝,勾缠住江暮雪的手脚。

一缕缕命线扎进他的皮肉,自他的四肢百骸流窜,打通奇经八脉,将那些被雷火劈裂的经脉再度缝补、黏连、修复。

降魔伞只能护命一次。

这是孟瀚舟对柳观春的偏疼与恩赐,可她赠予了江暮雪。

相当于,柳观春为救师兄,少了一条命。

但她不悔。

最后一次天道降雷,劈开了护命的降魔伞。

本就是元婴期的法器,危急之时,与结婴天雷相撞,两股神力交锋,如龙虎缠斗。

最终,两相抵消,降魔伞不承天雷,就此化为尘埃,灰飞烟灭。

雷劫安然度过了,可江暮雪的心腑经脉却不曾修复完全。

柳观春擦去眼泪,她扑到江暮雪的身上,小姑娘手指发抖,小心翼翼触上师兄的胸口。

幸好,江暮雪的身体是热的,他有了微弱的呼吸,他只是虚弱不堪,他没有死。

柳观春送了一口气,忍在眼眶的那滴眼泪落下,滚至江暮雪薄凉的唇边。

她低头,小心吻去了那滴滚进唇缝的眼泪。

她尝到了血腥味。

柳观春的眼睛被泪雾包裹,视线模糊一片,她搽去眼泪,看到江暮雪渐渐红润的脸色,又破涕为笑。

江暮雪还活着……真好啊。

就在这时,一只拥有留影功能的纸鹤从她腰间钻出,飞至半空。

柳观春点开,看到孟瀚舟那张吹胡子瞪眼的老脸。

“臭丫头,居然把为师最得意的法器毁了!你要知道,这可是为师汲取元婴境二阶的修为幻化出的降魔伞,你把伞毁了,为师当场掉了两阶修为,这下可好,修为境界和叶老头平起平坐,他怕是半夜都能笑醒……”

孟瀚舟说的是如今仍卡在元婴境二阶的叶长老。

柳观春本来忍住眼泪,可看到孟瀚舟喋喋不休的抱怨,她又鼻尖发涩了。

柳观春深吸气,她不想让师父看笑话,但她知道,在孟瀚舟面前,她只是一个十多岁的小娃娃,小孩哭两下不是很正常么?算什么丢脸的事?

柳观春没能忍住,她吸了吸鼻子,对着孟瀚舟嚎啕大哭:“师父!师父!”

孟瀚舟被她嚎得一愣一愣,可他远在道宗,也无法帮二徒弟擦眼泪啊。

“嗳,你这丫头,我也没怪你的意思,你哭什么啊?不就是二阶修为么?花个两百年也就练上去了,反正大家都没飞升机缘,全卡在元婴境,我正好闲得没事做,多练练当锻炼筋骨呗,好啦别哭了,脏兮兮的花猫脸,丑死了,看得人心烦。”

柳观春吸吸鼻子:“师父,你对我真好,我没有怕你怪罪,我就是离宗太久,好想师父……”

二徒弟出门一趟,都知道记挂师长了,孟瀚舟老怀甚慰,嘴角都咧到后脑勺,又想起师长的肃穆,清咳一声,绷住了面皮。

“那要不……我把宗门事务交给叶长老,离宗找你们?”

柳观春想了想,摇摇头:“师父,此次妖邪凶悍,黑山邪祟早已遍布九州,道宗也会有危险,若您离宗,恐怕那些外门的师弟、师妹定会全军覆没,死于妖邪之手。您留下吧,我们会小心行事的。”

孟瀚舟叹气:“还是我徒弟有大局观,成啦,我护着他们,你也当心一些。啧,法器给暮雪用了,你个筑基的小娃娃可怎么活下来?不过暮雪应是平安升阶了,好歹是元婴境界的修士,护你一命应该不难。”

“好了,不说了,天南地北传音,灵力都耗没了。莫哭了,出门在外哭哭啼啼,不是落为师颜面么?有事再传信啊,不唠了。”

孟瀚舟没柳观春那般话痨,打过招呼便捏碎了信鹤。

待天惩雷劫消散,都城重见天日,江暮雪重伤倒地的身影也渐渐映入同门弟子的眼帘。

苏无言、黎九章急忙上前询问,其他弟子也回过神来,相继御剑追来。

苏无言眯起一双桃花眼,关切地问:“柳师姐,你怎么样?没被雷劈到吧?”

他眼见柳观春召开降魔伞,知她无恙,又怕多一个人上去,降魔伞会护错人,这才没有追随柳观春冲进雷云。

孟老头酒后吹嘘的不假,这把他亲手锻造的降魔伞,的确有几分能耐。

柳观春朝他一笑:“我没事,幸好师兄活过来了……”

苏无言冷哼一声,本想讥讽两句,又想到江暮雪是为了护住小丫头才整这死出,又把话咽回肚子里。

倒是黎九章走近一步,忙往江暮雪身上输入灵流,为他调息疗伤。

黎九章看到江暮雪眉间已经凝出修心剑君的赤色心印,知江暮雪虽意识昏沉,但他仍有神智,还知道在结婴时择下修心剑道修行,放下心来。

柳观春关切地问:“黎师兄,江师兄已经结婴了吗?他是不是平安渡过雷劫了?”

黎九章笑道:“是,二十多岁便结婴的修士,当真是千年难遇,便是我也修行数百年方才攀上元婴境界,江师弟果真灵心慧性,天赋异禀。”

柳观春松一口气:“江师兄既已安然无恙,为何他迟迟无法醒来?”

黎九章脸上笑意淡去:“因他逆行破境,触怒天道,这次的雷劫不仅仅是结婴劫云,还带着直袭剑骨的罪印天惩……师弟能保下一命已是不易,对不住,我才疏学浅,也是第一次见到有人逆天破镜……我也不知他何时会醒。”

柳观春摇摇头,她没有怪罪黎九章的意思。

她只是看着浑身是血的江暮雪,心里难受。

柳观春喃喃:“江师兄……是不是很疼?”

闻言,黎九章怔忪不语。

他不想撒谎,可他也不能往柳观春的伤口上撒盐。

柳观春其实能猜到答案,她释然一笑,把臂骨上绘出的同心咒印,递给黎九章看。

“黎师兄,江师兄其实是个再周到不过的人。他能知道我疼不疼,他从来都未雨绸缪护着我,我只想一步,他已经想了百步。我受他恩待太多,可我从来不知他忍受着什么……”

柳观春苦笑:“黎师兄,我是不是好自私啊?我本来应该……对江暮雪更好一点的。”

时至今日,柳观春才懂,为什么江暮雪带她来到人情味十足的道宗,为什么他没有回到玄剑宗。

原来她上辈子的苦难,江暮雪历历在目,牢记于心。

原来,江暮雪知道,她在玄剑宗真的很孤单,她受了好多委屈。

所以他想重新让她有一个快乐的童年,他想让她重新成长一次。

黎九章叹气,他不善言辞,不知该劝慰什么。

黎九章正要说话,他低头,看向柳观春隐隐发红的同心咒印,忽的眉心轻拧,“柳师妹,这个同心咒契,可是江师弟所绘?”

柳观春点头,她端详臂上那个若隐若现的鲜红咒印:“有什么不妥?”

黎九章抿唇,道:“召神劾鬼的咒文没错,只是同心契印大多是金光纹样,不出血纹,你这枚咒契略有不同……没事,也可能是江师弟有自创的结契方式,毕竟他根骨绝佳,此类修士是有造咒创契之神通的。”

柳观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江暮雪的脉搏逐渐平稳。

师兄弟们见他不过昏睡,终于敢伸手碰他,几人召剑,合力将江暮雪抬上剑器,护送他前往玄剑宗。

柳观春在后头缀着,她看了一眼被雷电劈成焦黑色的伏雪剑,没有犹豫地拿起它。

剑器此前化为鞭刃,如今大战结束,又恢复成巨剑之身。

柳观春怀抱那把宝剑,取帕子帮它的焦黑灰烬一点点擦干净。

伏雪剑:嗳,这就对了,有这么埋汰剑的么?就江暮雪杀魔有功,我半点没用?要不是我幻鞭诛邪,他能活着回来么?

伏雪剑知道无人能听懂它的话,唠叨个没完。

可那些清越剑吟,不知为何,统统被柳观春的灵识解码,她听懂了伏雪剑的抱怨,古怪地看它一眼。

伏雪剑感受到女主人困惑的目光,忽然剑身战栗。

伏雪剑:这样看我干嘛?没看过剑啊?等等,女主人这眼神,难不成是听懂了我的话?

柳观春小声问:“伏雪剑,你会说话吗?”

伏雪剑:……呃。

柳观春微笑:“好吧,我知道仙剑都有剑灵,你会说话实在不足为奇。那为什么……竹骨剑从来不说话?”

伏雪剑:哈哈,它是哑巴。

竹骨剑:……(怒)

竹骨剑飞身而出,于沙土间刻下一字:滚。

啊?原来竹骨剑也有剑灵啊?

柳观春愣住,怜爱地摸摸竹骨剑……哑巴也没事,她不嫌弃。

柳观春召开竹骨剑,带着江暮雪的本命剑一同追上大部队。

她遥望江暮雪,心中柔软。

即便江暮雪暂时醒不了,那也没有关系。

她还有好多时间,她会慢慢等他醒来-

两天的御剑飞行,足够修士们赶到玄剑宗。

由于携带伤员,又有代表道宗的内门大师兄黎九章与人周旋、寒暄,柳观春不必出面,只要一心一意照看江暮雪就好了。

待黎九章要给柳观春安排寝房的时候,她坚定地道:“我要和江师兄一间房。”

众人瞠目结舌,面面相觑。他们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江暮雪为了救柳观春,连命都不要,可见两人早已心意相通。

只是,也没听说柳观春和江暮雪要合道侣籍完婚,忽然来这一出,大伙儿心里都有点惊讶罢了。

柳观春却不在意旁人的目光,她依旧目光坚毅地说:“黎师兄,帮我安排一间房吧。”

黎九章笑了下:“好,我知道了。”

柳观春如愿和江暮雪住在一起。

柳观春看着房中处处精致的布局,知道这是上等的弟子院,前世也只有各宗掌门的亲传弟子才有幸入住。

江暮雪昏睡两三天了,他仍躺在床上。

柳观春看着过分安静的江暮雪,嘴里哼笑:“这么能睡,看来上次说错了,师兄不是白雪公主,是睡美人。”

柳观春拿出疗伤的药瓶,伸手解开江暮雪的腰带、外袍、里衣。

衣襟敞开,露出男人修长白皙的腰线,肌理结实且块垒分明的胸膛。

江暮雪身材很好,但柳观春无心欣赏,她的目光,全凝在那些交叠蜿蜒的撕裂伤痕上。

江暮雪身上的伤,是此前遭受雷劫落下的。

天道凌驾于万物之上,它制造的疤痕,唯有肉。身慢慢吸收,自行消散,旁人无论是金丹境还是元婴境的大能,统统都束手无策。

这也是同门弟子只敢远远观望的原因,他们有自知之明,他们什么都做不了。

幸好江暮雪身上大部分的疤痕已经止血,唯有臂膀上数道裂纹的皮肉外翻,隐隐见骨,连上药都有些于心不忍。

柳观春把房门上闩,甚至还把伏雪剑藏进剑鞘里,青色的床帐落下,烛光影影绰绰,床内仅有她和江暮雪二人。

柳观春取来伤药,跪坐于榻侧,一点点为他敷药。

柳观春心里好笑,想着,如果师兄知道是她一路不辞辛劳,从旁照顾,他肯定又要良心不安了。

但柳观春本能不想让外人碰他。

她不想让江暮雪再损坏丝毫。

明明是笑着上药,可她看到那些遍布后颈、胸口、腰腹的伤疤,还是沉默了。

每一道伤,柳观春都知道来源,她看着江暮雪抵御阴邪,看着他义无反顾护在她的身前……

江暮雪经历两世,他战场经验丰富,他怎么会不知道,金丹境的自己,杀灭那些黑肉有多困难。但他没有惧怕,因他不能退,在他身后的人,是柳观春。

想到这里,柳观春的心脏沉涩,她很难受。

她想,江暮雪一定很疼吧。

可他从来不说。

明明他也是能感受冷热疼痛的凡人。

不止是上药,柳观春还用蘸水热帕,帮江暮雪擦干渗出的血水与汗液,可惜伤口处理太晚,即便几天悉心照看,还是浮起一圈红肿。

柳观春趴在床边看了一会儿,指尖轻轻触碰江暮雪黑浓的眼睫毛,江暮雪沉睡的这一幕,倒是和前世梦阵里的样子有点像。

睡着的人应该感觉不到疼吧?

柳观春帮他掖好被褥,开始翻动江暮雪随身的藏宝珠。

她想看看,江暮雪有没有留下什么私人衣物。

本以为江暮雪出行从简,应该什么东西都不会携带,但柳观春随意一翻,还是看到珠子被塞得满满当当,全是稀奇古怪的东西。

糖葫芦、栗子糕、蜜饯……

是柳观春爱吃的点心。

一本写满日期的册子,一月一次,日期时辰都记录得当。

是柳观春来月事的日期。

柳观春辟谷不精,不像其他师姐师妹不会因癸水烦心,每次她来月事,都谎称体虚,赖在屋里不出门练剑。

柳观春的脸有点烫,抓了抓耳朵,难道是她和江暮雪有同心咒契共感,所以她身上疼不疼,江暮雪其实都知情?

可同心咒契,不是只能感应,缚契者遇袭的战损伤势吗?为何连这些生理性的痛感,江暮雪都了如指掌?

能确定的是,江暮雪怕柳观春尴尬,从来不提此事。

难怪每逢经期,都会有杂役给柳观春送温热暖腹的甜汤……

柳观春看着床上的江暮雪,他静静躺着,缄默安静,呼吸平缓,但他活着,柳观春松了一口气。

柳观春莫名生出一种古怪的念头……兴许她还应该感谢此次梦魇,至少她逼出了江暮雪的心里话,他肯告诉她,他是前世的师兄。

没等柳观春想得更深,房门敲响,高高瘦瘦的人影落在门板。

最醒目的,是那一双尖尖猫耳朵。

是苏无言。

柳观春拉开门,看到漂亮少年的瞬间,心里忽然意识到什么……

她和江暮雪都能重生,苏无言为什么不能?他对她那么好……

而魔尊苏无言的猫身纯黑,长得也很像柳观春养的无盐小猫,难道他就是无盐?

思及至此,柳观春的杏眸都眯起来,上上下下打量苏无言。

苏无言第一次被小丫头用这种眼神凝视……他莫名想起从前,只有他踢翻垃圾桶、扫下桌上水杯、从屋外给柳观春提回狩猎战利品(蛇、鼠)的时候,她才会用这种打量死人的眼神盯着他。

猫耳朵做贼心虚一抖,苏无言端着饭菜托盘,后退一步。

“不方便见客?”

说完,苏无言挑眉,意识到了什么,恍然大悟,“江暮雪还死着呢,你要折腾他也节制一些……对你身体不好。”

苏无言算是明白了,柳观春该是发。情期到了,对江暮雪有点意思,难怪两人能勾搭到一块儿去。

苏无言从前修为高深,他早就不似凡人那样还有什么黏黏糊糊的欲念,心里也最烦这些事,便是之前把小枣错认成柳观春,他也是阻止她半夜爬床的,说话也得衣服穿齐整了再说。

苏无言又不是女子用来泄。欲的工

具,少身上不舒服就来折腾他。

至于这种苦,苏无言觉得江暮雪好像甘之如饴。

也对,江暮雪有病,他被柳观春咬伤都能很高兴。

“进来。”柳观春实在搞不懂小猫的想法,但她没有多问,只侧身,硬要苏无言进屋,也好让她自证清白!

柳观春不是寡廉鲜耻之人,便是喜欢江暮雪,也不会趁病轻薄他!

柳观春看一眼苏无言送来的饭菜,“怎么盛了三份饭?”

苏无言:“江暮雪也要吃啊,哦,我忘了,他还死着呢,吃不了。”

顿了顿,苏无言试探性地问:“那我……烧给他?”

柳观春叹气:“算了,师弟留下吧,我胃口大,我一人能吃三份。”

“行,那你吃。我就住隔壁,师姐有事就喊我。”苏无言打了个哈欠,明显困了。

“好。”柳观春送走苏无言,看着三份饭菜,若有所思。

从前,无盐一旦受冻,恹恹病倒,柳观春就会多给他开两个罐头。

今晚,苏无言为江暮雪送两份饭菜,分明是想关心他-

柳观春默默吃饭,晚上有蘑菇炖鸡、大酱烧肉、烤羊肉……

都是柳观春喜欢吃的菜色,她却食不知味。

柳观春偏头去看榻上的江暮雪,男人眉眼沉郁,悄无声息。

柳观春心中,那些因江暮雪生还而涌出的喜悦,又被寂寞的黑夜压下,她心生出另一种惶恐——要是江暮雪一直醒不过来怎么办?

这个修仙世界不讲常理,她不敢赌天道的仁慈。

她甚至开始恨天道。

是它把江暮雪变成这样。

柳观春潦草吃过两口,她不饿,也没食欲,洗漱后,她又绕过江暮雪,爬到床榻的里侧,蹑手蹑脚躺下来。

柳观春挪近一点,挨着江暮雪。

房间太安静了,她讲故事给他听。

“我忽然想到从前听到的一个故事,说是丈夫遭遇车祸,变成植物人,只有妻子从旁照顾。哦,植物人就是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病患,像师兄这样。”

“最开始的两年,妻子殷勤照顾他,但后来,时间越来越长,丈夫都没有清醒的迹象,妻子夜夜孤枕难眠。最终,在丈夫变成植物人的第五年,妻子另嫁他人了,巧合的是,妻子成婚那天,前夫却醒了。”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如果师兄不快点醒来的话,你的师妹就要跟人跑了……当然,你如果能听到,也别急火攻心,我怕你刚刚结婴,容易走火入魔。”

“唉,师兄放心,就算我跟了旁人,你再来找我,我也会跟你回家的。至多、至多再带一个情郎一起?”

柳观春满心期待师兄能被她“气活”,可当她侧头去看江暮雪,却只看到他深邃的眼窝、轮廓清晰的颌骨,他没有醒转的迹象,这样的江暮雪,显得很脆弱。

柳观春莫名感到害怕。

她隐隐明白,为什么在她重生后跑到殷国冷宫时,江暮雪只是一个七岁小孩,他还没辟谷修行,却能够一整晚不睡觉,只直勾勾盯着她了……

江暮雪害怕那是一场美梦。

他不相信自己运气好到,能够看到失而复得的柳观春。

柳观春心里更难受了,她怕那些不守妇道的话会气到江暮雪,万一师兄不高兴了,醒得更晚怎么办?

“算了,你当我什么都没说。”

柳观春伸进被窝,左右找了找,不客气地抓住江暮雪的手。

女孩的指肚沿着江暮雪细长的生命线抚动,温柔地摩挲他的掌心,像是要把热气儿、人气儿全部渡给江暮雪。

她握了很久,没舍得松开。

柳观春洗漱过了,她的外衫也脱了,只余下一件单薄的中衣,她不觉得和自己前世拜过堂的夫君睡有什么奇怪。

说起来,只有险些失去江暮雪,柳观春才记起,她应该牢牢抓住他。

柳观春不会再松开他了-

江暮雪醒来的时候,已是深夜。

他的凤眸里布满殷红血丝,瞧着很是疲惫的样子。

江暮雪浑身酸痛,支起手肘,刚要动,又觉得筋骨断裂。

男人偏头,看到肩侧抵着一个漆黑乌润的发顶,还有被烛光照得雪白的小巧下巴……

江暮雪怔住了。

柳观春枕在他的肩上,与他同床共枕。

师妹的外衣脱去,只留下一件雪色中衣,她睡得太沉,衣襟漏出一道缝隙,翠绿荷叶的亵衣若隐若现,女孩纤细的身体埋在柔软的棉被里,像是热,一只脚还踢开被子,挂在江暮雪的身上。

柳观春挨着他,睡得很香。

江暮雪意识到,柳观春并非照顾他累了,趴在床边入睡。

柳观春特地换了合适入睡的小衣,她躺在床帐里侧,依偎他入眠,和他共盖一床软被,分明是有意为之,有备而来。

江暮雪的臂骨紧绷,他忽然不敢动弹。指骨蜷了又松,松了又握,连呼吸都放轻,他怕吵醒柳观春。

但江暮雪的气息变重,雪气弥漫,柳观春怎会不知?

女孩醒了,抬头的一瞬间,与江暮雪那道岑寂的目光相撞。

柳观春愣住。

江暮雪垂眸,安静等待,等她惊慌失措地跳下床,等她语无伦次地解释,等她如以前那样,和他撇清干系。

但柳观春没有,她什么都没做,只是慢慢回魂,惊喜地看着他,嘴角抿出一丝发自内心的微笑,“师兄,你醒了?”

“嗯。”江暮雪仍在看她。

柳观春靠得更近,“可有哪里不舒服?”

江暮雪摇摇头。

柳观春循着江暮雪的视线,下意识摸脸,语气惊慌:“怎么一直看着我?是我脸上睡出红印了?”

柳观春心中懊恼,她为了江暮雪的眼中留下美美睡颜,夜里专程平躺着睡觉。心中还时刻提醒自己,醒时一定要如海棠春睡那般慢慢睁眼,如此才有慵懒柔媚之感……要是今日第一次同睡,她的睡相便丑到师兄,那可真是了不得。

柳观春忐忑不安。

江暮雪似是猜到她心中所思,低声道:“没有不妥……是我疑心自己在做梦。”

做梦?

柳观春很快明白过来,江暮雪是指二人共寝一事。

柳观春哭笑不得,师兄连做梦都不敢做个大的。

不过,看着会说话会动的江暮雪,柳观春心中的欢喜淡去,随之而来的,便是涌上心头的心酸。

江暮雪已然撑着手臂起身,他还很虚弱,半倚在床侧,静如松柏,久久不动。

柳观春看到江暮雪醒来,心里很欢喜,她掀开被子,膝行两步,趴到江暮雪胸口。

江暮雪浑身冷得出奇,他是雪灵根的气息,长年体温冰寒,因雷刑之故,他暂时失去御寒之能,自己也觉出一丝寒意。

可一具柔软滚沸的女身,猝不及防靠近,用力地压进他的胸口,男女之间体温相渡,冷热交替,竟让江暮雪难得战栗一瞬。

他缓了很久,这才意识到,是柳观春主动抱上他。

并非造出的虚幻梦境,而是此世此时,柳观春钻进他的怀里,女孩两条纤细削瘦的藕臂挂上他的双肩,牢牢困住了他。

如藤攀缠,骨肉相覆。

江暮雪的所有理智矜持都被剥开了,他赤。裸地、坦荡地接受柳观春的亲昵,柳观春的鼻息就落在他的颈侧,流连不去。

很烫,灼烧人心,但江暮雪没有避开。

江暮雪没有束冠,长发披肩,他特地低头看了一眼,发丝漆黑,不是前世的银丝……

江暮雪沉默的样子,像一尊宝相庄严的神像,他耐心地感受柳观春靠来的极热、亦极温暖的体温,慢慢接受这样一个近乎美梦的现实。

但他没有抱她。

柳观春迟迟等不到江暮雪从后拥来的手,心里不满,赌气地问他:“师兄醒了就不认人了?师兄很讨厌我吗?”

江暮雪听出柳观春怨怪的意思,他的冷淡令柳观春很不满,所以她在朝他发火……但如此肆无忌惮,也有撒娇的意思。

江暮雪轻扯唇角:“我睡了太久,还不曾使清洁术净衣,身上很脏……”

柳观春安下心,她想到自己刚才的反应,忍不住笑了。

“没有,我不嫌弃,师兄怎样,我都喜欢。”

柳观春在江暮雪的耳边轻轻说着“喜欢”二字,江暮雪的笑意更深,他抬起手,也轻轻搂住柳观春的后背,算是回应她的拥抱。

在这一刻,柳观春才算是真正安心下来,她软到江暮雪的怀里,忍了很久的眼泪终于扑簌簌落下,洇进江暮雪的肩侧衣袖。

“江暮雪,我真的很怕很怕,我害怕你醒不过来……”

她默默哭了一会儿,她感受到江暮雪环着她的手抱得更紧,她几乎整个人都埋进江暮雪的怀里,她和他贴得好深好深。

柳观春哭够了,她挣开江暮雪,又快速下榻,从藏宝珠里拿出自己准备好的东西。

是两根红绳串起来的银珠手链。

一根系在自己的手上,另一根递给江暮雪。

见他不明所以,柳观春强行拉过男人白净的手腕,小心缠上这根手链。

“我小时候家贫,父母去世,家中只有外婆一个老人。外婆平时卖菜、帮人做手工,有时我看她辛苦,也会坐下帮她,是一些给鞋子串珠花的活计……很简单。外婆起早贪黑,攒钱供我读书,拉扯我长大。”

“你的外祖母……很不容易。”江暮雪记得柳观春说过,外婆就是外祖母的意思。

柳观春笑说:“是啊,她很辛苦。我小时候睡不安稳,总是惊魂,我们那里,金价太贵,外婆为了给我压惊,就替我编了银珠红绳,还放到寺庙供过,戴上这个,能护命压惊,鬼神不侵。”

柳观春认真地帮江暮雪系红绳,一圈一圈,打了好几个死结,像是想锁住江暮雪的命线,她真心盼他长生。

柳观春羞赧地道:“是不是有点多此一举了?师兄往后飞升,自是长命千岁、万岁,剑尊神躯又怎会死。”

江暮雪没有说话。

他把手递去,与她并成一双,专注地看那一条犹如姻缘红线一般的红绳。

“我很喜欢。”他说。

见江暮雪喜欢,柳观春很高兴。

江暮雪抬眸,又问:“苏无言也有吗?”

柳观春呆呆地看他,一下子没明白过来,怎么说起小猫了?

江暮雪却薄唇轻抿,郑重地道:“他不能有。”

柳观春明白了,这是在宣誓所有权,她嘴角上翘,促狭地弯眸,笑意盈盈:“我知道啦,只给师兄。”

她只喜欢江暮雪一人。

第63章 黑山(六)哄睡

第六十三章

玄剑宗不喜种植果树花草,院子里大多都是成片的潇湘翠竹,偶有那么一两棵栖凤梧桐作为点缀。

隆冬天里,仙山风雪骤大,雪絮被风刮得乱颤,砸在梨花木窗棂上,积了累累一堆白。

明明门外的落雪声簌簌作响,很吵,但柳观春却觉得这点噪音来得很及时,至少屋里不会太过安静,令她无所适从。

柳观春知道怎么跟昏睡的江暮雪相处,她只要随心所欲,弥补亏欠,尽力对他好就行了,可看着清醒的大师兄,迎上江暮雪那双清寒的眉眼,那种独属于兄长的威压再度扑面而来,竟让柳观春无所适从,她又有点想逃了。

但柳观春强忍住那种漫上脊髓的战栗感,提醒自己不要退缩,随后她再次掀开被子,爬到江暮雪身边,乖乖躺下。

江暮雪没有阻拦,他态度沉默,实则是无声的默许,他明知自己和柳观春还没结道侣契合婚,不好共处一室,但他仍不想放柳观春走。

他的私心,很是明目张胆。

江暮雪装聋作哑,柳观春装傻充愣,两个人各怀心事,竟有那么一刻钟相顾无言。

江暮雪问她:“不回房睡吗?”

柳观春被问懵了,可她从被窝钻出半个脑袋,清亮的杏眸瞥向江暮雪,眨了眨眼。

她看出男人的眼中并无询问之意,江暮雪明明对柳观春不回房睡的理由心知肚明,他只是以退为进,故意逼柳观春说出背后的原因。

他想听。

这层薄如蝉翼的窗户纸,江暮雪执意要捅破。

其实江暮雪身上还是很冷,被窝里的霜雪寒气亦很重,并不十分暖和,但柳观春仍被师兄煎迫一般的逼问,烘出一脑门的汗,她的耳朵发烫,语焉不详:“我和黎师兄说了,我和你日后都住一间房……”

闻言,江暮雪的呼吸也变沉了,他侧过身,离柳观春更近,头低下来,男人目光如炬,眼神好似咬颈猎杀的野豹,威慑力十足。

江暮雪的乌发披覆于榻,半帘青丝擒在削直的肩膀,几缕发梢若有似无地卷过柳观春的下巴,牵带出绒绒的痒意,不过是江暮雪的无心之举,却莫名带了些许引诱的意味。

柳观春被他撩拨,下意识仰颈,与江暮雪对视。

江暮雪的墨瞳黑亮深邃,一错不错地盯着她,嗓音微哑:“为什么?”

为什么要和他一间房?是同情他的伤势,还是想就近照顾他?对他的喜欢,又到了什么地步?他想知道。

江暮雪靠得很近,柳观春的耳珠、脸颊、脖颈,全落下男人滚沸如炭火的呼吸,一点热意就足以令她髓海混沌,心腑燎原。

那一刻,柳观春想,江暮雪其实是在明知故问。

她热得忍不住吞了一口唾沫。

柳观春都有点分不清,是江暮雪段数高超,还是他一贯如此偏执,喜欢凡事都打破砂锅问到底。

“师兄,我不明白……”柳观春想,她还是以不变应万变比较好。

反正她一直都很笨。

只是,柳观春本以为江暮雪会良心发现,见好就收,却不料今日江暮雪极为霸道,他的强势出乎她的预料。

没等柳观春躲进被窝,一只骨相分明的手已经掰过她的脸颊,逼柳观春正视他。

柳观春当不了鸵鸟,她那张原本想埋进沙子里的脸,被江暮雪用干燥的手掌托住,她整个人被江暮雪从沙子里捞起。

江暮雪的左手按在柳观春的后颈,细细摩挲,两人仍维持着这种居高临下的俯视姿势。

江暮雪成了床笫间的主导者。

即便床帐光线昏暗,柳观春还是能看清江暮雪的脸。

他的眉骨丰润,颌骨冷硬,不止身上有伤,就连耳后都留了两道血痕,幸好不再流血,不至于脏了那张清隽秀致的脸。

江暮雪方才洗漱过了,还使了清洁术,换过一件银白寝衣。

除了男人身上伤疤溢出的药涩与血气,其余味道闻起来既香又干净。

床帐的空间狭小,天地仿佛就她和江暮雪二人。

柳观春被江暮雪散出的气息熏得陶陶然,又有点心猿意马。

小姑娘说胆大其实也胆大,至少她敢肆无忌惮触碰江暮雪,她知道师兄一定不会生气。

于是,柳观春没能忍住,她伸手揽住江暮雪的脖颈,将他奋力拉下神坛。

对于江暮雪颈上那枚骨感嶙峋的喉结,柳观春眼馋很久了。

说来也怪,明明只是男人身上一块微微突起的骨,可偏偏绷在那层清净的雪肤里,说话时,喉骨轻颤,莫名的诱人。

柳观春探出舌尖,轻轻舔了一下。

没什么味道,只有极淡的霜气。津唾含混,转瞬就融化。

偏偏柳观春的求知欲重,她没有撒

嘴,像是竭力要从江暮雪脖侧吮出什么味道,小姑娘苦恼地皱眉,下意识张嘴,整个唇腔含。住了江暮雪的咽喉。

江暮雪嗓音喑哑,闷哼了声,却没有推开她。

就着这样暧昧厮磨的交颈姿势,柳观春又重重地吸咬了一口。

舌。尖勾缠男人脖上那一枚刺口的桃核,小舌凭本能打圈,裹缠喉骨,流连不去。

吃到最后,柳观春也不知自己是在吃什么,有时咬男人的锁骨,有时吻江暮雪的下巴,只是柳观春的动作专注认真,一丝不苟,连江暮雪偏头绷直的颈侧青筋,也要逐一吮舐过去。

只是她下嘴没轻没重,吻人也有点不得要领。

时而还得江暮雪忍疼来迁就她。

无尽的缠磨之后,柳观春能感受到江暮雪的肩膀一瞬间僵硬了,喘熄变沉亦变重,就连腹肌都紧绷。

男人的薄薄手背,更是因指骨用力,狰出粗重的青蓝色血管,如山脊蜿蜒曲折。

江暮雪的那只手,终于不再撑着床侧,而是掐向柳观春纤细的腰肢,将她往下拉。

柳观春被迫埋进被子里,她被拽到江暮雪身前。

师兄翻身,下压腿骨,将柳观春挟持于怀中。

柳观春不得不岔开膝盖。

时而屈腿、抬腰,扭手扭脚,借以躲避江暮雪的禁锢。

可这样的动作,搔首弄姿,又很像欲拒还迎的调情。

江暮雪的眸色更沉更深。

说实话,柳观春也是亲了江暮雪才有点后悔,她险些忘记自己此刻有多么被动……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江暮雪虽然伤重,可又不像无能的样子,他素来擅忍,一点皮肉之苦对他来说小事一桩。

师兄完全能够忍痛行事。

偏偏柳观春被江暮雪挟持怀中,膝骨再怎么颤抖,都会被男人,探进被窝的手,用力展开。

柳观春脖子烫得不行。

她觉得自己就像半卷的荷花,被江暮雪的粗粝拇指抵住,毫无章法地一拨、一捻,柳观春就被迫蹂开了。

但好在,江暮雪仍有理智,他没有沉沦情事,亦没有被柳观春的美人计糊弄过去。

便是颈上留有一片莹润的口涎,他也能从渴欲中,迅速抽离。

江暮雪覆上她,靠在师妹的耳侧,冷声问:“师妹,你与我同床共枕,是将我认作道侣、夫君,还是……只想玩玩我?”

闻言,柳观春呆若木鸡。

江暮雪的话,像是冷刃划过心脏,明明言语锐进尖刻,却又给人一种虚张声势的错觉。

柳观春几乎能够肯定,就算她说自己只是想玩弄师兄,江暮雪一声叹息以后,也会任她采撷戏耍。

江暮雪面对柳观春,从来没什么选择。

但那样欺负师兄,未免残忍了一些。

柳观春深思熟虑一番,还是抬头,乖乖地亲了一下江暮雪的嘴角。

极柔极轻的一个吻,却能够将江暮雪眼中那些陈年冰川,轻而易举地融化,他错愕看她,静候她的后文。

直到柳观春揉了揉发烫的耳朵,说:“我从来没有想要玩弄师兄……我们、我们成过亲的,又没有和离,既是夫妻,本就该同床共枕?”

说到最后,有点底气不足,甚至口吻像是和江暮雪商量。

江暮雪意识到,柳观春所说的成亲,是指前世的迷魂梦阵。

那次婚约,并非逢场作戏,也不是她屈从江暮雪的无奈之举。

她同他一样,真心入局,他们早就是夫妻了。

听到这个答案,江暮雪浑身的戾气散去,他又变得温顺可亲。

江暮雪低头,咬在柳观春的嘴角,温柔地回吻她,从黏腻的水声中,她听到江暮雪郑重地说:“师妹,回道宗后,我会亲自同师尊提亲,求他将你下嫁于我。”

江暮雪知道孟瀚舟待柳观春亲厚,甚至将她视为亲女,他既要娶柳观春,自该名正言顺去求亲。

江暮雪缠来的吻实在缱绻,柳观春被吻得七荤八素,只知道闭眼吞咽,舌尖交织,不知是尝他的味道,还是自己的味道。

柳观春一边承吻,一边还无意识地揽住江暮雪的后脊。

师兄怕压到她,肉。躯并没有紧密贴合,而是撑起腿骨,支着肌理硬实的腰脊。

只柳观春有点乱,她被厚被闷得一头汗,灵细腰肢款摆,不慎坐到江暮雪的膝上。

偏偏师兄气势凶悍地抬腿,恶意地挟持她的去路。

柳观春被迫嵌进他的怀中,进退两难,青稚的身子骨都忍不住瑟瑟颤抖。

有那么一瞬间,柳观春觉得自己浑身是汗,热乎乎的,黏腻腻的,尽是咕叽咕叽的水声。

就连亵裤,都浸得濡湿。

柳观春实在觉得煎熬,忍不住从被子里探出头,像是一条缺水濒死的湖鱼那般,鼓动腮帮子,大口大口喘气。

为了躲避那种江暮雪带来的,直达深处的沸意,柳观春顾左右而言他,“若是师尊不肯呢?”

她在问求亲的事。

旋即,柳观春清晰听到江暮雪笑了声。

短促的笑,极轻亦极好听。

男人的胸膛也跟着震颤。

笑声很快收敛,让人疑心是自己幻听。

“师兄?”柳观春不知为何,因这声笑,脸上发烫。

江暮雪低声说:“若他不允,那我便没有师尊了。”

柳观春难掩震惊……师兄这话分明是说,孟老头好好答应,大家师慈徒孝,还能彼此有个面子情。

若孟瀚舟顽固不化,执意阻挠,那江暮雪为了夺妻,只能叛出师门,挟柳观春私奔了。

江暮雪会得到柳观春,他不在意旁人如何想,只要她心甘情愿。

江暮雪难得这么蛮横,师兄有点变坏了。柳观春眨眨眼,不由觉得好笑,她分了一会儿神,很快又被江暮雪勾着,在这个缱绻的吻里沦沉。

一吻毕,江暮雪却没有碰她。

今夜的情动,只止于这个稍欠分寸的吻。

一是江暮雪仍在病中,为防伤口开裂,血气弥漫,他得谨慎动作。

而是二人今生还未结下道侣婚契,能浅尝荤腥已是心满意足,江暮雪不想唐突师妹。

很快,江暮雪松开柳观春,还耐心帮她整了整凌乱的衣冠。

可柳观春双眼仍是雾气迷蒙,显然是被勾起了心火,又得不到满足,她很难受。

柳观春气喘吁吁,抬头看着清风朗月的江暮雪,女孩眼角含泪,杏眸雪亮,语气里不自禁带起一点幽怨。

“师兄,你这叫管杀不管埋……你自己舒服了就不管我死活……”

江暮雪有些无奈,他虽撤身离开,身上的雪气却也被渐热的体温消融。

直到江暮雪看到柳观春赌气背身的动作,这才犹豫着牵她的手,带她去试探。

“我亦在忍。”江暮雪轻哼一声,回应她。

柳观春的掌心被……烙烫。

男人的七寸醒目。

柳观春受到惊吓,迅速缩回手,往床榻里侧蜷了蜷。

柳观春心中默默回想那个坚硬如石的,庞然大物。

女孩的手藏在被子底下,悄悄张开虎口,暗地里比量尺寸。

果真是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她好像还没做好准备……

柳观春有点害怕,她清咳一声,心虚地道歉:“是我错怪师兄了……那、那今晚先算了。”

柳观春乖巧躺下,背对江暮雪,与他拉开距离。但想着,这样的姿势,后方的防守好像很弱……她又慢腾腾转过身,面朝江暮雪的胳膊,面不改色地凝望江暮雪。

好歹也是前世夫妻,江暮雪如何猜不到柳观春心中所思。

江暮雪偏头,借着熄灯的理由,轻抿唇角,无声笑过之后,他挥袖熄灯,佯装无事,也一并躺下。

江暮雪帮柳观春拉好被角,又隔着柔软的被子,拍了拍柳观春的胳臂,哄她:“睡吧。”

许是知道江暮雪就在身边,就算屋外,刮风下雪,竹影婆娑,形同鬼魅,柳观春亦能睡得很安心。

那声哄睡之后,柳观春困意上涌,竟很快睡着了。

第64章 黑山(七)江暮雪的占有欲。……

第六十四章

岁暮

天寒,深山中的仙宗难得停雪放晴。

温煦的阳光照进门窗,屋内浮尘如金,锦被也变得暖烘烘。

柳观春的睡相不好,爱踢被子,但她自己全无自知。

昨晚,江暮雪本来平躺着调息养伤,在被师妹连蹬十几脚后,神识从雪域中浮起,瞥向一侧。

柳观春的被子掀开,裤腿上卷,露出一片雪肤,分明是刚蹬的腿。

江暮雪轻轻叹气,从旁扣住了柳观春的脚踝。

伶仃瘦弱的腿骨,猝不及防被男人寒如霜雪的虎口握住,那股冷意上涌,便是柳观春在熟睡的梦中,也如谛听天音,被煌煌威压所震慑,一时间不敢造次。

柳观春受冻也没有醒来。

江暮雪指腹轻摁柳观春的踝骨,默默揉搓了一会儿,帮她取暖。待他输入安神的雪气灵流,柳观春那些梦境中的兴奋神思,总算变得平稳。

小姑娘安静下来,乖乖挨着江暮雪入睡。

一夜过去,江暮雪既要疗伤,又要防止柳观春滚下床去,两相兼顾,几乎精疲力尽。

因此,等柳观春睡醒,她看到的便是眼前这一幕——她四仰八叉趴在江暮雪的胸口,白皙的手指紧紧抓住师兄的衣襟,粉嫩的指尖抵在莲花缠纹上,染上莲瓣儿,像是神来一笔。

女孩睡得放松,清瘦的小腿自然而然滑落,一左一右,抵在江暮雪大腿,膝骨轻磕床侧。

昨夜,不知柳观春做了什么春意盎然的梦。

口中一边嘟囔师兄,一边把他当树来蹭。

但柳观春睡醒后,却不记得那些桃粉色的梦境。

她只知道,江暮雪被自己挟持了一整晚。

她霸道地抬腿,夹着男人劲瘦的腰身。

此举……十分不得体。

柳观春还没习惯和江暮雪同眠,一看到师兄安静肃然的眉眼,吓得一秃噜,连忙爬起。

但她动作幅度太大,脚背被厚重的被褥缠绕,冷不丁绊倒,坐回江暮雪腰腹……

重重的一跌,不知是否撞伤江暮雪,引得师兄喉结微滚,闷哼一声,额上俱是冷汗。

柳观春呆若木鸡,她想帮江暮雪揉揉伤处,很快又发现,她无从下手。

隔着单薄松垮的一层亵裤,柳观春感受到紧贴腿侧的……

一节温热。

沸腾到几乎要把人灼烧殆尽。

柳观春忍不住汗毛倒竖,尾骨发麻。

只是柳观春初初刚睡醒,脑袋还糊涂,她甚至没想明白。

床上,怎么会有,那么大块硬邦邦的石头。

但很快,她了解了情况,脸颊通红,连滚带爬从江暮雪的身上撤下去。

柳观春瑟缩一侧,看着倚靠床侧,不知在想什么的江暮雪,她慎重考虑,要不要取个蒲团跪着和江暮雪认错。

柳观春战战兢兢,连声道歉:“师、师兄,都是我不好,是我不慎唐突你……下次我睡相要是还这么差,你就拿绳把我绑起来!”

江暮雪被她压着厮磨一晚,偏偏小姑娘粘人,扯下这支臂骨,那支白净的小腿又贴上来。

他受不得她的热,又推搡不开,只能任她贪凉驱热,暗下碾压、极尽所能地缠磨。

江暮雪头疼地起身,他说了一句无事。

可在轻掀被褥的瞬间,他还是看到衣袍底下,裤间洇湿的深色。

男人的指肚沿着轮廓一摁,沾了点。

像是勾芡的水液,触感粘稠,隐隐带有甜惢花香。

是涩口的雪色浊液。

不是他的东西。

来源于柳观春,却沾了他满身。

额穴有点疼,江暮雪按了按。

顾及柳观春颜面,江暮雪暗下给柳观春衣裤施加了清洁术,自己又盖回厚被,声音低沉沙哑地说:“时候不早,你先去用膳,我随后就来……”

柳观春不知道昨晚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竟让江暮雪生气至此,甚至不愿和她一道儿出门。

但她睡了一晚,脑袋已经清醒。

柳观春知道今日江暮雪醒转,她定要顶着同门师兄姐调侃戏谑的眼神,被人戏弄。

思来想去,还是两人暂时避嫌,分开去往膳堂较好。

柳观春如蒙大赦,连连点头,许是怕自己的反应引江暮雪不喜,她又小声问:“师兄想吃什么,我先给你点菜?”

“都可。”江暮雪应下一声,“我换一身衣就来。”

“好!”柳观春没再多问。

她在屏风后洗漱换衣,随即轻手轻脚出门,临走前,甚至还贴心地阖紧了房门。

柳观春知道,玄剑宗的灵修大多辟谷,以吃带有人间浊气的凡食为耻。

前世的柳观春,在玄剑宗吃得并不好,多数时候还要自己进山打猎、摘野果加餐。

不过今生她跟着道宗弟子进山,道宗大多都是凡人出身的凡修,玄剑宗不敢当众给一个还算人才济济的宗派脸色,自会备好酒菜,尽心招待他们。

果然,等柳观春抵达饭堂的时候,倪芸彤、苏无言已经帮她备好饭菜了。

柳观春想到江暮雪一般不用饭,真要陪吃,也是吃几样绿油油的素菜,她又点了几样大棚温养的冬菜果蔬。

倪芸彤一看菜单,反应过来:“江师弟醒了?”

柳观春高兴地点点头。

其他道宗同门听到这个消息,心里也欢喜,毕竟禹州一难,是江暮雪以身殉道,硬生生拿命救下弟子,他们想起此事,心中都颇为感激。

“江师弟还好吗?身体可有不适?”

“江师弟不过二十多岁吧?如今又是雪灵根,还是元婴境的大能,这也太厉害了。”

“咱道宗全靠江暮雪长脸了……”

“再抬举江师弟,黎师兄可要吃味了,小心他削你。”

黎九章无奈地道:“好吧,我也承认江师弟根骨比我还要优异,没什么不服气的,往后我还要同他请教呢!倒是你们,少仗着江师弟脾气好就去扰他清修,他身上的天罚雷印还未消除,估计还要个把月养呢!”

众人哄笑一堂,说归说,闹归闹,谁都不会真的去打扰江暮雪,有什么事也是先问问柳观春这个未来道侣的意思,再行讨好之举。

之前江暮雪昏迷不醒,倪芸彤怕揭人伤疤,不敢提江暮雪的事,如今知道这对小夫妻苦尽甘来,嘴上调侃:“哎呦,我们小观春是不是好事将近啦?婚事也该办起来了吧?和你师父报信儿了吗?他是不是还得嫁妆聘礼一并准备吧?倒挺忙的……”

柳观春真的受不了倪芸彤的八卦闲心,她高举双手,连连讨饶:“师姐,快别问了,这种事情回道宗再说嘛,让我过两天清静日子。”

倪芸彤一问,同门弟子都来问了,恐怕不出两天,师兄姐们连她日后要是有小孩,该叫什么名字,就连长大后该择哪个师门,都热心肠地帮她考虑好了……

倪芸彤知柳观春脸皮薄,看小姑娘面露难色,她忍俊不禁:“好了好了,饶你一回。”

倪芸彤不再堵着柳观春羞她,而是拉柳观春落座吃饭。

近日柳观春照看江暮雪辛苦,肉眼可见瘦了很多,脸蛋摸起来都不软了。

待江暮雪换衣赶到膳堂时,众人已经收到了玄剑宗掌门唐玄风传来的信鹤。

唐玄风召集各宗各派弟子,于太阴殿议事,共同商议妖祸破局之法。

灭世邪祟黑山残忍至极,不过短短几日,竟又分化出漆黑肉虫,造出食人梦魇,不分昼夜

地蔓延九州,肆意啃噬、猎杀凡人。

人间九州又沦陷了三个州郡,余下幸存的不过靖州、肇州二州,以及一些拥有上古神器护阵的大宗大派。

灭妖一事迫在眉睫,此等威胁整个修真界的重大妖祸,自当召集天下能人修士,一致对外,御敌致胜。

太阴殿中,气氛肃穆。

殿角燃着万树铜灯,烛火通明,灯辉流转,香烟袅袅。

几名玄剑宗内门亲传弟子,手持祛除恶灵的法绳,用金光镜照出每一个入殿的外宗弟子的原形,严防死守,悉心查探来人身份。

以免有邪祟附体夺舍,趁乱跟着进入宗门,窃听杀妖大策。

因苏无言的猫妖出身,入殿的时候,他和玄剑宗弟子发生了不少冲突,被温少卿穿了小鞋。

温少卿记得昔日殷国之辱,他与苏无言本就有旧仇,明知苏无言是正统修炼的妖修,可他非要说苏无言来路不明,当众奚落妖修。

温少卿本以为如此刻薄,便能把苏无言留在殿外,给他一个下马威。

哪知,道宗弟子众志成城,不放苏无言进殿,他们也赖着不去了。

毕竟禹州一战,苏无言也救下许多人,即使这位苏师弟性格乖张,不好相处,但他们也承他的情,都是自己人,道宗弟子又怎会帮着外人欺负苏无言呢?

眼见着事情要越闹越大,还是江暮雪冷看温少卿一眼,讽道:“若因你一人之故,耽误议会大事,恐怕玄剑宗内门不会容你。”

玄剑宗最看重在外的名誉,此次议会,也是全宗筹备多时的成果,若因温少卿一人耽搁,恐怕他吃不了兜着走。

温少卿自然知道厉害,他不过骑虎难下罢了。

眼见着事情愈演愈烈,他不敢多言,只能咬牙瞪了苏无言一眼,放人进殿。

一帮弟子就这么浩浩荡荡、顺顺利利入了太阴殿。

灭妖大会开始。

大殿主位,坐着各门各派的宗师大能。

他们各个都是元婴境界的修士,身披议事高功法衣,衣袖上绘有腾云驾雾的龙凤与天仙紫气,意味地位崇高无上,如剑尊天人一般,凌驾九天紫气而来。

这等大会,像柳观春和江暮雪这种宗派弟子,其实是插不上话的。

所有追随长老、师尊而来的弟子们站在内殿,一字排开。他们安静垂首,认真聆听师长们的训话与战役计划。

高台上,各宗长老高谈阔论,与玄剑宗掌门唐玄风一起商议杀妖对策。

柳观春默默听着,时不时还抬头,看站在自己身旁的江暮雪一眼。

江暮雪身量高挑,肩背笔直,乌发一丝不苟尽数梳进青玉发冠中,一袭莲纹弟子服披身,青色丝绦勒住结实有力的腰腹,远观隐有霜雪清辉飞扬。

于一众修士里,简直是鹤立鸡群的存在。

柳观春看得怔忪。

她不由想起,前世在玄剑宗中,她也是高台下聆听师长前辈教诲的一员。

那日的情景,其实和今日情形没什么不同。

唯一有差别的是,彼时的江暮雪身为玄剑宗内门第一大弟子。

他远在主座,目光清冷,高高在上,犹如一尊目无下尘的神佛,睥睨众生。

他的视线不在她身上停留。

柳观春与江暮雪云泥之别,亦从来不敢奢望神明垂怜,落下悯凡的一眼。

可现在,江暮雪如月坠世,奔她而来。

她离他这么近了……

柳观春嘴角微微上翘,难言的暖意涌上心头。

小姑娘偷偷盯着人傻乐,江暮雪五感敏锐,自然觉察。

但此为庄严的议会大殿,他不好同她亲昵,只能淡淡扫她一眼,以清逸剑气,轻轻勾了一下她的衣角。

只是不等柳观春眉目传情,一只气势极足的手,忽然搭上了江暮雪的肩膀。

柳观春抬头望去,竟是唐玄风纡尊降贵,步下高台。

殿内弟子见状,不明所以,哗然一片。

要知道唐玄风乃宗门之中最高境界的修士大能,他便是倨傲一世,目中无人,也不会有谁有半分异议。

可偏偏,这样厉害的掌门竟亲自下台,如此亲善对待一个外宗弟子,此举实在稀奇。

“你就是江暮雪吧?”

仙风道骨的老者打量一眼他一眼,和善一笑,“本尊听说你的事迹了,禹州黑山邪祟一战,你不但杀灭城中黑肉阴虫,还在战后渡劫飞升为元婴境界,可谓少年英才,便是本尊也钦佩不已。”

江暮雪神色淡淡,听完,也只是恭敬作揖:“掌门言重,不过事出紧急,弟子为护同门安危,勉力而行罢了,不敢口居高功。”

唐玄风哈哈大笑:“你这后生,当真谦逊,你师父有福气,竟收了你这么个天赋异禀的弟子,当真让本尊羡慕啊。”

“掌门谬赞。”这些赞誉的话,江暮雪一介后辈却不好接了。他权当自己寡言少语,只低头聆听,不置一词。

只是,在唐玄风衣袖微曳的瞬间,江暮雪倏忽嗅到一味极浅的香火气息。

那是独属于人间凡尘的香火尘烬。

唐玄风生为根骨清奇的灵修,从来看不惯凡物,便是供神科仪,也绝不会使用这些低廉的凡品香火。

这样不可一世的修士,身上怎会藏有有红尘供香的气息?

江暮雪拧眉细思,心中微动。

唐玄风随口夸赞两句,正要离开,却见自家闺女唐婉巧笑嫣然,敛袖而来,一双艳若芙蓉的媚眼睇来,落在江暮雪身上,流连不去。

唐婉早听说,江暮雪结婴之事,又知他虽与师妹亲厚,却也不曾与人合契完婚,心中意动。

唐婉有意让德高望重的掌门父亲,帮她撮合此等天造地设的姻缘,忍不住笑道:“爹爹,昔日殷国遇难,婉儿全倚仗这位道宗江师兄搭救,方才保下一命,江师兄于我……是救命的重恩,婉儿真不知该如何报答他……”

唐婉说完,浓睫微垂,粉唇轻咬,小女儿情态一览无余,话中情意不言而喻。

这可是第一大仙宗掌门之女唐婉,不仅修为高深,生的也是一副月貌花容。

她当着这么多弟子的面,对江暮雪抛来橄榄枝,莫说其他宗门,便是道宗弟子也为柳观春捏了一把汗……此等香饽饽,想必江师弟也很难拒绝吧?

便是倪芸彤和朱燕也忍不住捏紧手中利刃,但凡江暮雪敢接下唐婉抛来的媚眼,即便她们不敌江暮雪,也势必要为柳观春出一口恶气,将江暮雪千刀万剐。

此刻,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全落到江暮雪身上,就连唐玄风也笑吟吟旁观,想听江暮雪下文。

然而,江暮雪依旧是那样清冷出尘的眉眼,他仿佛永远无挂无碍,心中不生波澜。

江暮雪缄默许久,当众伸手,扣住了几欲逃跑的柳观春。

他将她拉到身边,同唐婉道:“不过随手小忙,唐剑君无需挂怀。”

声音冷淡,不含丝毫情谊。便是唐婉有意拉近关系,口称江暮雪为“师兄”,江暮雪也只是冷冰冰回一句“唐剑君”。

柳观春难掩错愕,但她的手挣扎不开,只能低头不语。

江暮雪抓住柳观春的力道更紧,男人青玉似的骨节圈在她的腕上,犹如锁链,丝丝绞紧。

江暮雪抬眸,又望向唐玄风,行礼辞别:“此前御敌,弟子伤势未愈,眼下五脏阵痛,又有发作之势……弟子想随师妹回房休养片刻,唐掌门仁善,定能包涵弟子无礼之处。”

这是执意要走,甚至不惜落唐玄风的颜面。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就连唐玄风都因江暮雪的胆肥,轻轻扬眉。

若是方才那样的话算婉拒,后来这句便是明晃晃将巴掌摔在唐婉脸上了。

唐婉明知江暮雪入宗以来,一直与柳观春同房,可她还要用宗门的权势去赌一个男人的薄幸,如今赌输了,当众被江暮雪落脸,实在不冤。

道宗弟子们心中暗笑,一个个觉得大快人心。

倒是唐婉眼眸含泪,心里委屈。

但她还是不想让人看出失态,只能咬紧牙关,默默隐忍下去。

唐玄风一笑,没有勉强再什么,只嘱咐江暮雪好好休养生息,又给江暮雪赠了许多天材地宝,吩咐杂役悉心照看,也算是报答女儿的救命之恩。

此事也就如此罢休。

柳观春在众人的注目之下,被江暮雪拉出太阴殿。

老实话,上辈子她遭唐婉算计,这辈子当众拒绝唐婉,确实给她狠狠出了一口恶气。

只是,江暮雪也太明目张胆了,他自己回房休息不够,还要把她这个没有受伤的师妹拉去陪同,这是生怕旁人不知道他们关系密切吗?

柳观春耳朵发红,闹不明白一贯行事周全的江暮雪,怎么忽然有如此乖戾之举。

很快,她意识到……江暮雪所作所为,其实还有抱有其他目的。

唐玄风当众道出江暮雪的修为境界,引人艳羡。

毕竟整个修真界,攀上元婴境的修士不多,江暮雪少年英才,世上少有能与他一战的修士。

偏偏,如此厉害的剑君,倾心于自家师妹,甚至在众人面前婉拒唐婉的亲近,不惜让唐玄风厌恶他……

江暮雪分明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柳观春已是他未过门的妻子。

既如此,日后还有哪个修士敢冒着被江暮雪一剑斩杀的风险,前来勾搭柳观春啊?

占有欲强的男人,原来是江暮雪啊。

柳观春嘴角上翘,忍不住伸手,主动抓住了师兄泛凉的手。

第65章 黑山(八)练剑

第六十四章

柳观春被江暮雪拉出太阴殿。

她快步跟在师兄身后走。

但很快,柳观春发现,其实江暮雪也不知该带她去哪里。

还是下午,回房太早了一些,又没到晚膳时间,膳堂也没饭吃。

柳观春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师兄只是本能不想让她留在方才那个有唐婉和唐玄风的地方……江暮雪怕她触景生情,又会想到前世的不快,他在尽力保护她。

柳观春心中温暖,但她早知道,今生与从前不同,柳观春的身边有很多袒护她的朋友,她不再孤立无援。

思来想去,柳观春主动说:“师兄,我们回房吧?”

江暮雪停下来,回头,清矜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似在确认她的话。

被这样一双清寂的眼睛看着,柳观春脸上发烧。

她含糊地想了个理由:“师兄,你该上药了。”

“嗯。”江暮雪带她回到弟子院。

江暮雪昨夜疗伤,身上伤口大部分已经结痂,不至于往衣里渗血,他毕竟是修炼多年的修士,一些残缺的皮肉,亦会慢慢修复完全,不必太过担忧。

只是身上坑坑洼洼,到底坏了品相,不大好看,江暮雪不想让柳观春看着,他怕她不喜。

江暮雪谎称要沐浴更衣,自己拿着整洁的衣物,走进屏风遮挡的内室。

江暮雪打算趁着换衣时,自行调理伤势,免得柳观春执意要动手。

可柳观春时间掐得很准,待屋中水声消失,她马上扒拉屏风,幽幽问:“师兄洗好了吗?我可以帮你上药了吗?”

江暮雪动作一顿,迎上那双忽闪忽闪的杏眸,难得迟疑地道:“我自己来吧,已经上了一些药了……”

“我看看。”柳观春记得江暮雪的伤在肩背与后腰,位置有点偏,并不好上药。

这种事不能马虎,她希望江暮雪尽快痊愈,小姑娘说话难得带了一点强硬:“我帮你。”

江暮雪沉默。

柳观春咬牙,钻进屏风,在一片迷蒙的热气水雾里,她看清了江暮雪的脸。

男人的青丝如瀑,发尾还湿着没干,水珠顺着发梢滚落。

因湿润而变深的鬓角,更衬得江暮雪一双眼睛黑浓、深邃,捉摸不透。

男人的中裤已然上身,裤带卡在江暮雪那片块垒分明的腰肌上。

腹肌轮廓的凹陷处,勒着细细的裤线,留出些许缝隙,肌理线条看着很松弛,也诱人伸手,一探究竟。

江暮雪似是还要穿衣,可柳观春来得太急,中衣刚搭上男人健硕手臂,还没来得及上拉,就被柳观春抓住了手。

柳观春阻止江暮雪套衣,目光不住往他腰后瞥,伤口虽没流血,但还翻着红肉,他根本没有上药,只打算用灵力疗伤,生熬过去。

“师兄!你骗我!”柳观春的语气有点严厉。

江暮雪抿唇:“伤药于我而言,作用微乎其微,不如打坐调息……”

柳观春:“微乎其微的意思是,并非一点用都没有?”

江暮雪轻轻嗯了一声。

收效甚微,但有点用。

他只是不想让柳观春帮忙上药……他理应照顾她,而不是被柳观春尽心服侍,这让江暮雪觉得自己这个道侣、夫君、师兄的身份很不称职。

柳观春简直要被江暮雪那种无所谓的态度气晕过去。

他究竟知不知道,他是如何死里逃生,才能被降魔伞救活过来?

凭什么他不畏生死,亦对自己身上的伤疤半点不在乎?

柳观春知道,和江暮雪讲道理没用,她想做什么,执意去做就好了。

“我不管师兄愿不愿意,反正我就是想帮你……我要给师兄涂药,你不能拒绝。”

柳观春深吸气,又违背江暮雪的意愿,用力往下拉了一截衣裳。

她瞥见江暮雪臂上缓慢生长的疤痕,那处被黑肉噬咬,缺了一块皮肉,虽然已经落痂生肉,但肌理蜷曲,还没长回原样。

想到江暮雪吃尽苦头,柳观春的心又有些发软。

柳观春的指尖轻搔他身上陈旧的骨肉,“师兄,我希望你好好的,我不想看你浑身是伤,我能帮你的事不多,你至少得让我也搭把手……否则,我会觉得自己太没用了。”

她不能帮他御敌,不能帮他抵挡天雷,她什么都做不好,她只会拖后腿。

柳观春希望,自己也能有点用处,至少能帮到江暮雪什么。

闻言,江暮雪不再执着。

他只是怕柳观春受累……但她愿意帮他上药,江暮雪自是欢喜的。

那一层罩在身上的衣,再一次被女孩剥开。

“师兄,你不要动。”柳观春拿着药瓶,低声提醒。

“好。”

他终于肯听话地站在那里,不再反抗柳观春的触碰。

山水屏风上,映出两道昏黑的身影。

就着幽微的烛光,柳观春看清了师兄的身躯。

江暮雪背光而立,肩胛锋锐,背肌饱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