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道士不敢逗留,拉着自家小童子,屁滚尿流逃出了妖洞。
苏无言刚吃了一只凶残的大妖,还拉拢了一批往后替他冲锋陷阵的小喽啰,顺道定下了日后喊他“魔尊”还是“大王”。
黑猫精力有限,他有些困了,打了个哈欠,幻化成猫身跳到山头晒太阳。
刚要睡下的时候,苏无言感应到蛊虫印记散出的光辉。
他想起那个无用的女修柳观春,嘴角微微上翘。
苏无言伸了个懒腰,又幻化成人身,踢来两个头骨作为风火轮,将死妖的天灵盖抵在脚底。
苏无言就这么抱着臂骨,大马金刀御着两颗头盖骨,慢悠悠地飞往玄剑宗所在的山头-
柳观春今日看到江暮雪了。
听闻大师兄已经修满元婴境界,不日后便要闭关渡劫,飞升为半神剑尊了。
无情道剑尊,这个仅仅在传说中听过的境界,没想到仙宗竟有此等机缘,能培养出这么个光耀门楣的弟子,唐玄风与有荣焉。
那些宗门长老旁敲侧击打听唐玄风挑弟子的心得,甚至有人问他:“唐掌门想必还有好事将近吧?”
此话一出,众人才想起来,江暮雪失怙失恃,可不就是唐玄风自小为唐婉挑的童养夫?只是这个女婿太有出息,不早些把亲事定下来,恐怕悬呢!
说起这个,唐玄风亦有些头疼,他知道江暮雪虽对自己敬重有余,却亲近不足……此等误道的私事,不知他单用师尊的头衔,挟恩相逼,能否迫得江暮雪应允?
毕竟肥水不流外人田,江暮雪这水也太肥了,他舍不得将他拱手让人。
思来想去,唐玄风也只能暗下给女儿唐婉施加压力——尽快去讨好你大师兄,看看能否在江暮雪闭关之前将亲事定下来,否则等人真的渡劫成了剑尊,宗门之中想做江暮雪道侣的修士不知凡几,那唐婉的竞争岂不是大了许多?
唐婉自知事关重大,可她看到江暮雪对待柳观春的亲昵,她又心知肚明江暮雪对自己无意。
大师兄不喜她,唐婉干着急也没用啊……但好在,她亲眼看见大师兄舍下了柳观春,江暮雪也应该是明白的,那个卑贱的外门弟子如何配得上他?不过是个逗趣的玩意儿,腻了便丢了。
可即便如此,唐婉还有些心神不宁。
唐婉想出一个损招。
她为了断绝柳观春痴心妄想的念头,故意喊江暮雪百忙之中抽空来一趟膳堂,以降魔比试里的意外,训诫一众师弟师妹。
唐婉趁着江暮雪在人前露脸的时刻,私底下嘱咐张厨娘,将报喜的红鸡蛋挨个儿分发给弟子们。
不知内情的弟子只当这个喜蛋是庆祝江暮雪即将升阶,飞升剑尊。
知情的弟子则围住唐婉,朝她挤眉弄眼,调侃一句:“唐婉师姐,你和大师兄是不是快合婚结契了?”
唐婉没有否认,她故意抿唇一笑,羞赧地捂住师弟师妹们的嘴:“可不能让你们大师兄听到,这种事提前说出去到底不好……”
众人都明白,眼下是江暮雪无情道成的紧要关头,他们不敢让大师兄心生挂碍,连累修炼,自然老实闭嘴。
唐婉亲自将喜蛋递给柳观春。
柳观春淡定自若地接下。
她看一眼染上红点的鸡蛋,当然明白这是家中办婚事,才会给亲朋好友送喜饼、喜蛋。
江暮雪和唐婉郎才女貌,终成眷属,想来不日后还会完婚,所以唐婉才会提前把消息放出来。
柳观春看一眼远处冰清玉洁的大师兄江暮雪,即便是抽空赶来的膳堂,江暮雪依旧是衣冠楚楚,是那位清矜圣洁的天之骄子。
他得偿所愿,他快要成亲……柳观春喜欢过的人如今有了很好的归宿,这是一件很好的事。
柳观春本以为自己会有心境波动,会感到不甘,会觉得痛苦,但后来她发现,她经历了太多,渐渐变得麻木了。
梦境里与江暮雪朝夕相处的七年,梦境外与白衣师兄短暂结识的一月,还有那些她感受过的细微温暖……不知为何,这些旧事在她的记忆里,都镀上了一层陈旧的光晕,它们好像离她越来越远了。
柳观春心里很累,她连哭都没力气。
夜里,柳观春在演武场练完剑后,独自回到弟子院。
她本以为院子里依旧死气沉沉,可就在这时,犄角旮旯处传来一声极其细微的猫叫。
柳观春肩背僵住,手指都有点颤抖,她怕是自己幻听,也怕是错觉。
女孩猫着腰,故意放轻了脚步,循声去找那只活物。
月华皎洁,照亮院中的竹编晒药
架。
竹编的簸箕上,站着一只昂首挺胸的黑猫。
黑猫睥睨众生,一双竖瞳在月色下散着黄绿色的辉光。
黑猫正是苏无言高贵的真身。
他用看垃圾一样的眼神盯着柳观春,想到凡人的愚钝,最终还是大发慈悲地“喵”了一声。
柳观春看着这只和无盐长得好像的黑猫,她的感知好像恢复,冰冷的心脏也回温,酸楚和委屈一点点从心底弥漫上来。
女孩盯着黑猫,吸了吸鼻子,忽然抬手挡住眼睛,悄悄抹眼泪。
苏无言:“……?”他的威慑力这么强,一声怒吼就将她吓哭了?不至于吧?
柳观春朝黑猫伸手,小心翼翼把他抱下来,又轻声喊他:“无盐……”
苏无言讨厌柳观春的自来熟,他当空挥出一爪子,警惕地跳出小姑娘的怀抱。
只是伤人的动作在那句极轻的“无言”里,停了下来。
她怎么知道他的名字?
很快,苏无言想,许是魔尊的黑猫真身画像在民间流传很广,所以柳观春一看到黑猫就知道表达恭敬仰慕之情,对他山呼:“无言大王。”
行吧,柳观春还算上道,魔尊很满意。
柳观春并不知这只黑猫的底细,她只是觉得……什么都好,只要是陪着她的活物,她会尽数接受。
柳观春没在宗门里见过猫,她想他应该是误闯仙门的野猫。
柳观春喜欢这只肖似无盐的黑猫,她自私地留下了他。
为了留住小猫,柳观春从藏宝珠里拿出山下买的羊肉条、薄脆牛肉干,甚至是香辣小鱼干,只是猫不能吃辣,柳观春特地取水冲洗鱼干上的辣酱,再逐一铺平于碗中。
她又拿出一盒点心,但最终记起猫不能喝牛奶,柳观春想了想,还是歇了给无盐吃牛乳糕的打算。
苏无言在外称王的时候吃得潦草,有时懒倦得很,当空抓一只翱翔的小鸟就囫囵塞进口中,哪里像今日,他竟能吃到这么精细的吃食。
这女修功法不行,剑术不精,厨艺倒挺好。
苏无言想,他怎么从前没想过在魔宫里养几个厨子?
魔尊大王是很矜持的,他也不想让柳观春看出自己的心思,于是肉干吃了两根便推碗不要了。
柳观春仔细打量黑猫的神色,她回过神来,小声问:“你是不是不爱吃肉干啊?你喜欢吃老鼠?可我家宅干净,好像没什么老鼠,要不你等我明天去灵田里碰碰运气,给你抓几只田鼠过来当小点心?”
苏无言一想到那等腌臜东西竟要进自己的口,心中难受极了。思来想去,他还是不打算让这个蠢丫头误会,只能低头又叼了一根肉干嚼巴嚼巴咽下。
柳观春看他吃得津津有味,自己心里也高兴。
没忍住,抚了抚黑猫圆润的脑袋,软乎乎的毛发,很好摸。
被冒犯的苏无言:“……”还是按照原计划杀了她吧。
柳观春就地给黑猫搭了个窝,但这只猫似乎觉得自己才是主人,三番两次要往床中央跑,还不许柳观春上榻,只要柳观春挨着床边,他就会亮出爪子,对柳观春龇牙咧嘴,还发出威慑十足的哈气声。
特别凶。
柳观春看了黑猫一眼,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养了一个祖宗。
柳观春无可奈何,只能让出主卧,自己则另外清理一个房间出来,铺床入睡。
只是深夜时分,柳观春在半睡半醒间,忽然被一股力量吸进床中,任她如何伸手攀附也不得解脱。
最终,柳观春被无数条黑浓的锁链缠绕,她被固定在法阵的正中央,那些蛇一样的链条束缚她的手脚,将她高高吊起。
柳观春不懂如何破阵,偏偏在法阵之中,她也没来得及召出竹骨剑。
柳观春使尽了吃奶的力气也逃不开,直到自己眼前缓缓浮出一个容色惊艳的漂亮少年。
少年屈膝盘腿,单手撑着下颌,抬头时,睥来一双含情墨眸,即便嘴角没有上扬,眼尾也隐隐带笑。
此人便是魔尊苏无言,但柳观春之前不过是一个小小外门弟子,她听说过苏无言的名号,却没有见过本尊。
柳观春没能认出苏无言,她只是拧眉,生气地问:“你是谁?绑着我有什么事吗?算了,你解开吧,我反正不跑。”
苏无言看着柳观春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忽然觉得她好无趣。
他很确定,柳观春不是小枣。
少年打了个响指,松开柳观春。也做好了如果柳观春逃跑,他就取长刀砍断她的双腿。
然而小姑娘很守诺,她落地后并没有跑,反倒从藏宝珠里摸出药膏,一点点涂抹腕上被绳索勒出的红痕。
苏无言第一次见到这种没有下跪求饶的女孩,他沉默片刻,还是打算谈论正事:“炸鸡,高丽人的电视剧,煲仔饭,有印象?”
闻言,柳观春的杏眸倏忽瞪大,她结结巴巴:“你……也是穿越的?”
苏无言微笑。很好,他确定柳观春是个穿越者了。
苏无言问:“你在这个世界是不是很辛苦?我看你修炼多年还只是筑基期,你的日子应该过得很不好吧?”
“还、还好。”柳观春被少年人看穿了,她难得有点窘迫。
但她知道,眼前的少年很可能和她一样,也是从现实世界进入异世的穿越者,或许他会知道怎么离开这里。
柳观春认真问他:“你知道怎么回到现实世界吗?是要通过修炼飞升,才能寻到回家的路吗?”
苏无言惊讶地看她一眼,噙笑道:“你怎么会觉得天道如此仁慈,等你飞升成神,能够增加这个异世的气运,它哪里还舍得放你回家啊?你回不去的,除非……”
“除非?”
“除非,你死在这里,并且神魂俱灭,渣渣都不剩下。那么天道为了改变这个异世的命运,就会召入更多的穿越者。在天隙开启的那个瞬间,你的命蝶或许能得天道怜悯,被它放回原来的世界,否则便是你修成神君,也无力捅破天地,回到现实。很可惜,你也许只有老死在这里的结局。”
苏无言的话虽然残忍,但他确实没有说谎。从前被他杀死的穿越者,运气好的几个,得了天道垂怜,确实通过命蝶上沾着的残魂,从天隙飞回世外了。
苏无言要把小枣重新召回这个世界,自然是希望柳观春这个穿越者也能聪明一点,心甘情愿赴死。
他对她的印象还不错,没必要喊打喊杀将她灭口,大家坐下来好好谈谈彼此都能接受的死法,不是也很温馨吗?
柳观春却没体会到苏无言难得施舍的怜悯,她其实很相信苏无言的穿越者身份,毕竟即使是诱骗她的山精野怪,绝对说不出电视剧、煲仔饭这些词汇。
只是,柳观春听完苏无言的话,心中绝望更甚。
难道即便她十年如一日勤勉修行,她也无法离开这个异世吗?
难道真的只有她死了,神魂俱灭,才能踏上回家的路吗?
柳观春想……其实死也没什么可怕的,她每日活得犹如一具行尸走肉,她活得好辛苦,比起永生,她更想搏一搏这一缕渺茫的回家机会。
比起孤零零死在这里,倒不如尝试回家。
万一她真的能回家,万一她成功了,那该多好啊。
“我考虑考虑,也多谢你告诉我回家的办法。”柳观春没把话说死,她望着苏无言,又问,“不过,你究竟是谁啊?”
苏无言愣住,他唔了一声,还没想到怎么编造自己的身份。
可柳观春却已经替他排忧解难,她一拍脑门,问:“你是不是我的心魔?!”
柳观春记得她的灵域里一直藏着一个男人,可能眼前的少年就是那个心魔!难怪看着他的身影,心中浮出几分熟悉感……
苏无言顺坡下驴,敷衍了事:“对,我是你的心魔。”
柳观春羞赧一笑:“抱歉,我不知道原来你会说话,我还当你只是个幻影。”
“没事,我这猫、呃,这人心胸宽广。”
顿了顿,苏无言决定利用身份之便,给自己添一点好处,“就是有几件事想提醒一下你。”
柳观春正襟危坐:“您请讲。”
苏无言哼笑一声:“我觉得你养猫的技巧不大行……家猫好像嫌弃你棉被太薄,记得再给他铺上一层。还有啊,你那个肉干太淡了,加点孜然啊,实在不行掺点大酱也成,清汤寡水的,哪家猫能受这种委屈?哦,对了,你屋里烧点炭,抠抠搜搜,大冬天的,这不冻猫吗?最后你再去买些毛球……”
“心魔……”柳观春忽然打断他的话。
苏无言眯起眼眸,警惕地后仰:啧,难不成他暴露了?
怎料柳观春只是吸了吸鼻子,对他说:“你这么关心猫,你真的好有爱心。”
苏无言:“……”柳观春如此蠢笨之人,竟能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修仙大陆活到现在,从某个角度来说也是蛮厉害的。
第27章 梦醒(四)破戒
第二十七章
柳观春又觉得自己找到了生活的盼头。
她有一只属于自己的小猫,小猫永远不会背叛自己!猫猫教万岁!
柳观春想到心魔说的事,她想,她已经辟谷,感受冷热的能力比普通的凡间活物要弱一点,但小猫很脆弱啊,她必须事事考虑详尽。
于是,柳观春蹑手蹑脚走进主卧,她从藏宝珠里拿出那一块团花毛毯,这是她藏在衣橱里最厚实的一块毯子,给无盐盖上以后,他就不觉得冷了。
当柳观春捏上这块软布的瞬间,她竟无可避免地想起了江玠师兄。
之前柳观春在魔镇受伤,江师兄用灵流为她疗伤。
她气息奄奄,身下垫着的就是这块毯子。
这条毯子是江师兄亲自从她的藏宝珠里取出的,藏在箱笼最底下,师兄想要拿到它,必是耐心翻动过她的衣物。
江师兄精挑细选,取了这条最蓬松、最柔软、最厚重的毯子,供昏迷的柳观春压在身下。
他事事尽心周到。
可是,这样体贴温柔的江师兄,为什么偏偏离她而去呢?
究竟是她哪里不够好,连一个这样柔善的人都留不住。
柳观春摇摇头,她不去想江玠。江师兄走了,她有自己的日子要过,她还有了一只可爱的黑猫。
往后只要一心一意想着如何伺候自家的猫主子就好。
无盐是一只不通灵智的小黑猫,他很笨,在外肯定因为瘦小,成日被其他大猫欺负。
黑猫忍饥挨饿,无奈之下才跑进仙宗,寻找救援。但是他的运气很好啊,他遇到心软的神了,从今往后柳观春会好好照顾他的。
柳观春绝对不会抛下无盐。
女孩轻轻笑了声。
她开始尝试一点点建造属于自己的安全感,她想试着做一个选择别人的人。
当苏无言睡醒的时候,他蹲坐在床上,冷眼旁观柳观春忙里忙外,打扫房间。
床边烧着猩红银炭的炭盆,整个房间的寒气都被驱散,温暖如春。
不仅如此,柳观春还在床前准备了好多孝敬猫猫大王的供品。
苏无言打哈欠,懒洋洋地扫了一眼地上摆着食物的碗碟。
有撕成细条的叫花鸡、有剁成碎末蒸熟的鱼糜、就连河虾都切成了小丁……
苏无言看了一眼柳观春被河水浸透的裙摆,她什么时候还去河边捞鱼了?
算了,他为什么要管一个奴隶的事?孝敬主子才是她的任务。
柳观春挺上道的,要是在魔宫,她这样善于察言观色,已经够资格做他的手下了。
中午的时候,苏无言吃饱喝足,刚要睡觉。他转头一看,发现柳观春居然又进屋了。
好烦人,苏无言在床边快速敲击尾巴。
她知道无盐脾气差,不敢招惹,但她还是硬着头皮,把一碗碗盛满水的碗碟放置房中。
像是怕苏无言不喝水,每个屋隅角落,她都摆上水碗。
此举竟让苏无言有些恍惚,他莫名想起小丫头……小丫头从前也是这样,一边和他抱怨水费贵,一边又在家里各个地方摆好水碗,生怕家猫不喝水,往后得了肾脏病会短寿。
愚蠢,苏无言是千年大妖,只有他看着小丫头生老病死的份儿!让一只卑微的蝼蚁担心身体,令苏无言感到心气不顺。
如今的柳观春在他眼里,也不过蝼蚁一只,她很快就会被他杀死了,一个猎物居然还在担心猎人的温饱……啧,太笨了吧-
柳观春明知修炼是回不了家的,但她也没有放弃剑道。
她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也可能因为剑道是她唯一能坚持的事。
又或许真如江玠师兄所说,她其实很喜欢剑。
柳观春今日练了三个时辰的剑术,浑身是汗,精疲力尽。
她背诵了那一篇《万剑诀化形篇》,但因她还没有结丹,神识不够强大,她凝不出很厚的剑茧,只有薄如蝉翼的一层,指尖轻触就破碎了。
但柳观春还是很高兴,只是这些细枝末节的进步,她已经没有了可以分享的对象。
柳观春累到砸进被褥里,她闷头趴着,没一会儿那种熟悉的天塌地陷的感觉又来了。
没等柳观春惊呼,她就重重砸进一个魔纹繁复的法阵里。
苏无言双手对抄进衣袖里,像是猫猫受冻揣着手那样,缓缓飞近柳观春。
一张秀致昳丽的脸陡然逼近,倒吓了柳观春一跳。
她眨眨困到生涩的眼睛,和苏无言打招呼:“心魔大人晚上好,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苏无言想到今日柳观春摆的水龙阵,倒是真有一件事想问她。
“柳观春,你从前有没有养过猫?”
柳观春惊讶地望去,她在想,她又有哪里没做好,让喜欢猫的心魔迁怒于她?
柳观春声音怯怯地说:“养过的,是一只黑猫。”
苏无言的瞳仁骤然竖起,他眯起桃花眼,他的前身确实是一只黑猫,可世上黑猫那么多,恰好被柳观春养了又有什么特别的?
没等苏无言开口再问,柳观春又道一句:“它叫无盐,我很想它……”
苏无言现在明白了,柳观春为何一见他这样强大的黑猫,就喊他“无言”,原来他只是她心中那只贱猫的替身!
苏无言不记得小丫头的长相,也不记得小丫头都喊他什么名字,但总不可能是他本名。
即便柳观春的一些行径很像小丫头,也大概只是巧合。
毕竟小枣才是小丫头的转世,虽然当初小枣穿进这个修仙大陆时,言行举止也有许多方面,和前世的小丫头截然不同。
不过苏无言是一只包容心强悍的猫主子,他没有怪罪她。
苏无言要找的人是小丫头,可小丫头转世成了小枣,那么他要找的人便成了小枣。
小枣已经完成攻略魔尊的任务,离开这个异世了,而柳观春的容貌和小枣截然不同,她不是苏无言要找的人。
柳观春不过恰巧养过一只黑猫罢了……他不能因一时心慈手软而错过寻回小丫头的机会。
他要让她回来,所以柳观春必须死。
苏无言绝对不会找错人的-
十二月的时候,下了一场百年难得一遇的大雪。
玄剑宗的屋舍被皑皑白雪覆没,整个仙山银装素裹,峰峦秀美,松柏濯雪。
绝情崖上风雪更甚,除此之外,峰顶还盘踞一片带有雷霆电势的劫云。
修士升阶,妖魔降世,天道自会送来检验道心、驱邪除祟的劫云。
可那片雷云压势沉沉,隐有雷龙翻滚,云势浓密到几乎要将整座绝情崖笼罩吞噬,令观者心惊胆战。
莫说柳观春,便是三大仙宗的掌门与长老们也没见过这种阵仗,他们不免担忧江暮雪究竟能不能渡过劫云,江暮雪会不会死在这一场雷劫里。
为了庇护江暮雪,仙宗倾尽财力与法宝,在绝情崖的洞穴外布下各式各样能够吸收天雷的符箓与阵法,但无一人敢在旁边作陪。
所有人都怕劫云殃及池鱼,诛灭江暮雪的同时,也会让他们修为尽毁。
江暮雪必须独自去承受这一切。
柳观春受过江暮雪诸多照顾,即便逃脱梦阵,两人形同陌路,可江暮雪为人正直,在柳观春受欺时,
他曾替她解围。
在柳观春心中,大师兄是个清正温蔼的人,没有人比江暮雪更合适修行。
她希望他得偿所愿,平安渡劫。
柳观春把一碟鱼肉松放置无盐面前,她见小猫仰头去看那片深渊旋涡一般漫来的黑云,耐心和他解释:“那是大师兄要渡劫升阶了,他可是数百年来第一个登上半神剑尊境界的修士,很厉害的。”
苏无言不屑地甩甩尾巴,心中鄙夷。
不过……
苏无言瞥一眼天道设下的劫云,他自然知道天道定会助江暮雪升阶,如此才能塑造出一个能与魔尊匹敌的大能。
真等江暮雪成了剑尊,那可不好杀了,在此之前,或许他要尽快将妖邪召出幽冥,攻上仙宗。
柳观春要杀,江暮雪也要杀。
只是这次能够灭魄造阵的琉璃鼎不见踪迹,听说这一样宝物落到甘露宫去了,苏无言还得想法子去把它搞来。
柳观春看了小猫一眼。
黑猫没有吃鱼松,他看起来心事重重。
唉,为什么一只每天吃喝玩乐的小猫也有那么多烦心事啊?
又过了几天,宗门展开一年一度的擂台比武大赛,凡是擂台获胜者,作为奖励,都能得到可以辅助修行的天材地宝。
作为玄剑宗的弟子,柳观春也报了名。
柳观春走出擂台的时候,她得知了江暮雪于今日清晨入山闭关,等待历劫。
待劫云降下天雷那日,便是他渡劫飞升之时。
待江暮雪修满无情道成为剑尊大能,他便可换道入俗。有了情窍,又不会误道,他就能娶唐婉了。
柳观春看了一眼终年积雪的绝情崖。
她莫名想起江暮雪。
大师兄一直高高在上,超脱出尘。他好似悬天冷月,和那片劫云一样高不可攀。
江暮雪身在高台,除了唐婉,他不会为任何人掉下来。
江暮雪永远离开那场旖旎的梦,而柳观春的梦也该醒了-
比武大会的前一夜,柳观春已经接受了江玠师兄绝对不会回宗的事实。
如今是冬末,再过十多天年关将至。一年过去,春季到来,山林万物复苏,又是一季新生。
柳观春取出那三盒魔核换来的珍宝,逐一打开匣子,然后打坐调息,用灵力融化宝物,慢慢送入灵域。
之前使用玉莲的时候,江师兄教过她如何融化天材地宝,再吸收进灵脉髓海。
她谨遵江师兄教诲,今日也如法炮制,学他那日的做法,为自己增加修为。
柳观春吞噬珍宝的灵力后,确实觉得灵台清明,丹田暖溢,手中剑势亦威势逼人。
她在院中练了一套剑法,出了点汗,看到时辰不早,决定快些去擂台对战。
柳观春给无盐准备好几天的凉水和吃食以后,手握竹骨剑出了门-
今日,玄剑宗张灯结彩,擂台上阵法明光耀目。
宗门人山人海,人头攒动,到处都是白衣、紫衣、黑衣的三宗弟子。
柳观春是筑基一阶,与她对垒的自然也是筑基期弟子。
擂台赛和寻常武斗比试不同。
既是出招搏杀,裁判是允许弟子们下手重一点的。毕竟往后在外降魔,都是用命去争去抢,哪有不受伤的道理?
只是,柳观春的擂台上光点浮动,与她对战之人,竟是那位诬陷过她当小三的温少卿师兄!
温少卿原本是结丹弟子,因私德有亏,被江暮雪几鞭子抽回筑基期。
温少卿现在的修为虽和柳观春不相上下,但他领略过金丹修士的磅礴剑意,又生出过助战的神识,即便修为降低,武斗技巧也远胜于他人,这样的弟子打柳观春,其实有点胜之不武。
许多筑基期弟子看到温少卿出场,立马喊来裁决,表示自己要换人。
反观柳观春,她无动于衷。
她没有什么想法,于她而言,和谁都是打,即便迎战温少卿也无所谓。
温少卿看一眼柳观春身上灵气,便知她还没有升阶,仅仅是筑基期一阶。
“废物果然是废物,即便吃了那么多天材地宝,还是升不了境界。”
宗门之中谁人不知柳观春拿到三颗魔核,换取许多珍宝,大家的眼睛都红得滴血,但这是柳观春应得的,没人会说什么。
只是温少卿不服气,他还没忘记柳观春是那个连剑都使不出的废物小师妹。
偏偏是这样的人,不但杀了那头将温少卿打得屁滚尿流的虎妖,还独得蔡长老厚待,宗门剑尊大师兄的关照……她有如此机缘,怎能不让人嫉妒啊?
温少卿也存了一雪前耻的念头。
若他今日打败柳观春,岂不是说明他完全有扑杀虎妖的一战之力?上次他临阵退缩,不过是以退为进罢了,并不是因他胆怯!
思及至此,温少卿伸手,召来声势赫赫的雷龙剑。
柳观春如今已经可以正常使用竹骨剑了,她虽不擅长开灵域,但她可以开启上次出于濒死之际,悟出来的竹骨剑阵。
柳观春瞥了一眼温少卿手中烧起熊熊烈火的长剑,心中并不畏惧。
她拧了一个剑花,银光灼目,剑吟呼啸,静待温少卿出招。
温少卿没有废话,立马提剑杀来,磅礴剑气掠起飘逸衣袍,竟也腾出浩然杀气。
他手中那把雷龙剑并非凡品,御敌时还可以分化为一剑一鞭。
因此,当戾气腾腾的长剑直逼柳观春面门,柳观春虽提剑格挡,可另外一道凝了剑锋的长鞭却陡然从剑刃旁分枝扫出,径直刺向少女的颊侧。
遇袭了!
柳观春分神去辨,她反手推开温少卿,迅疾后撤一步。饶是如此,手臂上也被锋利的鞭梢扫到,单薄的衣布被掺了灵气的长鞭破开,臂骨上横生出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柳观春的左臂被淋漓鲜血染红,她遇到突袭,但她并没有恼怒,也没有因一时失利而陷入惶恐不安的境地。
柳观春知道,格斗厮杀时,决不能自乱阵脚,不过一招的成败,算不了什么。
可温少卿见她受伤,浑身狼狈,心中难免得意。
他不由嗤笑一声:“就你这点实力,想来当初诛杀虎妖,也只是一时侥幸罢了。”
他有意奚落柳观春,有意让柳观春灰心丧气,但柳观春不为所动,她不会被这些恶言影响。
她只想赢。
柳观春握剑在手,再次冲杀上去。
这一次,她使出江玠教过的剑招,她没有温少卿那样强悍的灵气,但她的身法可以再快一点、更快一点。
柳观春一边避开突袭,她左躲右闪,于对招间隙,观察温少卿的破绽。
柳观春实在不容易,一边要避开温少卿挥来的那些能攻人灵台的长鞭,一边还要挥剑反击,与人对战。
她手中竹骨剑挟带瑟瑟萧风,在纵身跃起的瞬间,看到温少卿落单的后背,她福至心灵,旋剑反手朝后,猛然一刺!
滚烫鲜血喷上柳观春的眉眼,将她的眼尾浸成霞红色。
温少卿一时不敌,竟被她刺破肩膀。
肩上鲜血顿时喷涌不止,温少卿咬牙忍疼,往嘴里塞了一颗止疼的丹丸。
原本温少卿持剑迎敌,尚且还算游刃有余,但在这一击破局后,他竟开始心生惶恐,下盘不稳,接连几次被柳观春逼到擂台角落。
温少卿不明白。
柳观春只是个初初筑基的弟子,她怎可能刺中他?她明明连灵域都不会开,但她的动作居然可以迅疾如风,出招竟能这么快!
再这样下去,万一他输给柳观春怎么办?那宗门里最废物的人……岂不是成了他?
温少卿望向柳观春,她的墨瞳染火,战意浓烈,竟有种不死不休的孤勇,教人心惊胆寒。
温少卿不愿输给这样的废物,他怒火攻心,再次展开绵密锐进的攻势。
柳观春不慌不忙,她手中握剑,凝神应对。
砰砰砰,接连几声刀剑相击的锐响,锋刃摩擦出的火花四溢,剑尘流泻,剑气如虹。
一时间,擂台上一团团凝霜的灵气外泄,尘土漫天。
柳观春隐在风雪中,她的身子娇小,像一尾灵活的鱼,隐在茫茫飞雪中。
有竹
骨剑阵遮蔽身形,旁观者只能看到柳观春迎风飞舞的发丝,瞧不清她手中疾风迅雷的剑招。
柳观春师承江玠,她又勤勉,自是将好几本剑诀牢记于心,将招式融会贯通。
柳观春知道自己不敌温少卿,只能图快,越快越好,每一刀、每一剑都要刺向温少卿的命门。
柳观春的境界太低,但她出招的速度够快,竟也隐隐压制住温少卿的战意。
只是,柳观春压着一口气战斗,她的血脉偾张,心脏狂跳,胸膛痛得几乎要爆裂开来,就连呼吸也逐渐粗重。
她浑身汗湿,衣布紧贴上后背,像是裹在一场滂沱大雨里。
可即便这样,柳观春还是没停。
疯子,她是个疯子!
温少卿看着步步紧逼的少女,心中只有这一个念头。
柳观春只想赢,她不会服输。
就算豁出去性命,和温少卿斗个鱼死网破,她也不会停下手中的剑。
温少卿不懂柳观春为何如此拼命。
他当然不懂。
柳观春每一次进步、每一次得人厚待,都得要她撞个头破血流才能得到一点可能。
她别无选择。
她从来没有选择!
“哗啦——!”
一袭击电奔星的剑势顺势击出,凶悍地劈向温少卿执剑的腕骨。
剑招来势汹汹,其力之大,可凌空斩断人骨!
温少卿受惊,迅速抛剑自保。
本命剑落地,修士认输。
柳观春赢了!
柳观春还剑入鞘:“我赢了。”
温少卿难以置信地看着地上的雷龙剑,他不敢相信自己输在柳观春的手上!
柳观春平缓了呼吸,她忍住因攻势太快,鼻腔里涌出的血意,她隔空挑起那把雷龙剑,将此剑撞回温少卿的掌中。
“拿稳你的剑。”少女清幽的声音冷不防传来。
这是江暮雪在柳观春战败的时候和她说过的话。
不过是一场比试而已,输便输了,但作为一名剑君,本命剑却不能丢弃!
可温少卿不能领会柳观春的鼓舞之意,他只当她在羞辱自己。
于是,趁柳观春转身离开擂台的瞬间,温少卿愤然握剑,朝她的后背刺去一击。
“去死吧!”
柳观春听到剑吟震耳,愕然转身。
虽然她及时转身格挡,但那把雷龙剑还是刮向柳观春的颈侧,硬生生剜出一道血痕。
一阵钻心刺痛传来,柳观春不由皱紧眉头,看向温少卿。
柳观春眼中没有愤怒,她很平静,她笑了声,说:“愿赌服输,看来温师兄输不起啊。”
这一句话,足以让温少卿羞恼难堪。
柳观春是不是觉得他甚至算不上可以一战的对手?他被她看轻了……他不服气!
可是这时,裁决已经上场,当空以剑气压制住不讲武德的温少卿。
“比试已结束,弟子不可逞一时意气故意伤人!”
温少卿不甘心,但他无可奈何,只能被其他师兄拖下擂台。
柳观春拿到自己晋阶的令牌后,没有逗留。
颈上的伤势不重,她可以回弟子院慢慢敷药。
又赢了一场,柳观春本该高兴,可她却发现,自己没有能够分享喜悦的人。
柳观春缓缓往弟子院走去。
夜风萧瑟,雪夜寂静。
四周空无一人,唯有柳观春踽踽独行。
柳观春下意识摸出腰带别着的那只纸鹤……她手上沾了血,染在光芒黯淡的纸鹤上。
也是这时,柳观春忽然觉得丹田升温,一股足以焚烧神志的热意猛然袭上灵台。
柳观春的视线模糊,她努力睁眼,看向自己握剑的手。
雪肤底下,隐隐有灵气涌动,四肢百骸到处有灵力翻滚,连带着手臂肌肤都鼓出一连串小包。
有一团热气几欲破体而出。
柳观春并不知道,这是升阶的迹象。
她吞噬太多天材地宝,偏偏体内的雪灵根吸收灵气的速度过快。
累积的修为在丹田爆开,可这具凡修身体却无法及时吸收这些功力,于是那团外泄的灵力只能残留于经脉之中,滞留不去。
眼下的困境,必须要有其他修士在旁帮助柳观春调息,辅助她通灵顺气,如此才能顺利吸收修为,成功破镜。
若是灵力储藏丹田太久,无法纾解,亦会有灵台爆裂,髓海枯涸之险!
可是没人教过柳观春这些事,宗门之中大多都是根骨惊奇的灵修,他们没有教导凡修的经验。
柳观春什么都不懂,她只能一头栽进雪里,茫然地承受这些痛意。
她的指骨还捏着那一只白色纸鹤,鲜红的血一点点溢出,流淌进纸鹤的羽翅。
不知是巧合,还是天道诞下的怜悯。
那只白色纸鹤忽然颤动了一下,它在雪中支起身体,晃晃悠悠往绝情崖飞去-
绝情崖。
乌云密布,大雪满山。
黑峻峻的洞穴中,一个身姿峭拔秀致的男人正在闭目打坐。
伏雪剑护在一侧,泛起幽冷的萤尘雪意。霜花冷寂,将闭关的江暮雪护在其中。
雷劫将至,饶是剑骨天才江暮雪,也不敢说自己此次历劫一定诸事顺利。但剑尊境界大成,亦是他毕生所愿,如今心愿得偿,自是欣慰。
江暮雪的神识出窍,神游灵域。他原本在髓海中沉浮调息,偏偏有一只细微刁钻的纸鹤闯进洞中,一路朝江暮雪飞来。
纸鹤吱吱叫着,一窜三尺高,它焦急地抬起鹤首,不住地顶,江暮雪的指腹。
信鹤没多少残存的灵力了,它奄奄一息地推动男人的指骨,试图唤醒江暮雪。
伏雪剑:……你找死!
就在伏雪剑击出剑意,意欲将这只恼人的虫子撕成碎片时,江暮雪从髓海浮上来,他略一抬指,捻住了纸鹤。
男人的凤眸清明,额心丹砂元印隐隐发红。
修长两指衔着这只染血纸鹤,江暮雪将其递至眼前,细细端详。
这是柳观春之物,染的也是她的精血。
柳观春有难,命在旦夕。
江暮雪默不作声。
他望向洞外雷电翻滚的劫云,一动不动。
伏雪剑感知此事,它大惊失色,赶忙劝道:“别作死啊别作死啊!咱们飞升在即,不可为了旁人前功尽弃!你稳住、稳住!那小姑娘福大命大必定死里逃生,你千万别去!”
江暮雪沉眉敛目,清霜拂面,飞雪落肩。
他自认灵台无尘,心境幽谧,无牵无挂,无挂无碍。
可不知为何,他身处此间,他会屡次想到柳观春浴血奋战的样子。
风沙卷起少女发髻间两条锦葵红的丝绦,诱得她脑后细长发带随风摇曳,活灵活现,如同两尾灵动的锦鲤。
只要她尚有一口气在,她就会无数次拿起血泊里的剑。无论受了多重的伤,她都不会后退。
柳观春不认命,不服输,她固执得要命。
可她又是如此鲜活、如此俏丽。
生机勃勃的少女,像一节不住攀升的嫩竹,终有一日,她会茁壮成长,长成风雪不催的茂密竹林。
这样乖巧懂事的孩子,最不该……死在这里。
洞外又是一声声轰隆雷鸣,震耳发聩,仿佛撼在人心上。
风动心摇树,心念无休无止,心神不宁,心绪不静。
江暮雪似有所感,他的怜悯终是难以自制……他似乎有些过界了。
洞外,一轮孤月缓慢坠下绝情崖,跌落人间。
江暮雪指骨蜷曲一下。
最终,他还是召剑入手,走向洞口。男人白衣翩翩,婉若莲绽,他的步履不停。
在出洞的瞬息,江暮雪打出一道撼天动地的法印,破开了绝情崖的禁制。
第28章 梦醒(五)“柳观春,不能亲。”……
第二十八章
柳观春住的弟子院朝北。
房屋背阴,周边多树聚阴,又离妖域的山门最近,不论是从风水的角度还是从地势来说都算是最次等。
隆冬天里,入夜时分,整个屋子暗下来,便有些寒津津的。
室内漆黑一片,又十足安静,饶是苏无言这样最喜阴气的顶级大妖都有点受不了。
他习惯柳观春的聒噪,每日听她在旁絮絮叨叨倒也得趣,今日难得耳根清净,他居然有点不习惯。
其实柳观春在床前准备了很多好吃的小零食,还有晒好的肉干、凉水,苏无言根本饿不着。柳观春说过至多出门一两天,快的话深
夜就能回来,可是她准备的吃食却足够苏无言吃上十多天。
苏无言日常所需都被照顾得很好,按理说他没必要去惦记柳观春,可他还是觉得哪里不大对劲。
苏无言幻化成人身,盘腿坐在床上,忽然有点迷茫。
思来想去,苏无言还是决定出门看看,毕竟柳观春也不过是个年幼的小姑娘,她那点寿数在苏无言眼中根本不够看。
做猫嘛,肯定得知恩图报,她既做他的信女,尽心供奉他,苏无言施舍神通,偶尔去接接她又没什么。
等到苏无言窜进玄剑宗的大殿,他隐匿行踪,站在树杈间看着底下的弟子们武斗,左看右看,他都没嗅到柳观春的气息。
苏无言百无聊赖地看着一场场比试。
倏忽,他的黑色猫耳轻轻一颤,听到底下几个裁决弟子窃窃私语。
“今日那位柳师妹真是让人出乎意料,竟学会了高阶的七星剑术,还有阴阳三十八式,也不知受了哪位剑君的指点。”
“我观她剑势老成凛然,隐隐有结丹弟子之风。听闻她与大师兄相熟,而江师兄一贯亲和,在她恳求之下,指点一二,倒也无可厚非。”
“相比之下,温少卿倒是肚量太小,竟出招伤人,若非你今日出手拦下,恐怕柳师妹真会死于非命。”
“唉,也怨不得温师弟,他本是结丹弟子,如今被筑基期的小师妹击败,丢了脸面,心中自然怨恨,我能理解他。再说了,有你在旁护着,柳观春又死不了,担心什么。”
“也是。”
苏无言在树上听了半天,总算明白,这个叫“温少卿”的小子差点把柳观春杀了。
他心里隐隐有些不高兴,他的人轮得到温少卿杀吗?这不是抢他风头么?
思来想去,苏无言又化身黑猫,嗖一下窜进弟子院-
温少卿今日擂台失手,竟被柳观春打趴下。
同行的师兄弟都很体谅他折损了男子气概,定觉丢脸,同情地开解了两句。
反倒是半路遇到段芙蓉,高傲的女修抬眼睥他一眼,嗤笑:“亏你还曾是结丹弟子,没想到连个筑基期的小姑娘都杀不过。”
温少卿怒火攻心,持剑杀出:“你闭嘴!想打架是不是?”
“和我打?你怕是忘记自己的境界了吧?算了,我还有事,哪有空陪你闲聊。”段芙蓉晚上还有比试,她没和温少卿粘缠,只冷哼一声转身走了。
温少卿心中越想越气,这下可好,所有人都知道他败在柳观春手上,会拿他与柳观春对比!
温少卿想在玄剑宗混下去,他务必得找个机会,再击败柳观春一回……
温少卿心事重重地推开门,一抬头,却看到屋内魔气浓郁,床榻上挤着一只体型硕大的黑猫。
温少卿震惊:“你、你是谁?你是猫妖?!精怪怎么会闯进玄剑宗,没被护宗法阵诛杀?!”
“因为我……是你祖宗呀。”苏无言甩甩尾巴,咧嘴一笑,一口獠牙尖尖。
温少卿意识到此妖凶悍无比,还开了灵智,并非他能斗得过的精怪。
温少卿作势想逃,可没等他转身跑出房间,一只猫爪便从后方破空袭来,一下贯穿他的胸口。
温少卿朝前一仰,口喷鲜血。耳旁传来淅淅沥沥的滴血声,震耳发聩。
温少卿低头一看,漆黑的猫爪上连骨带肉,抓出心脏,残忍地捧到温少卿的眼前。
苏无言可惜地感叹:“原来是红色的啊。”
温少卿瞪大眼睛,疼得喘不过气,他快死了,手指哆哆嗦嗦抬起,连摸一颗止疼的丹丸都做不到。
男修来不及高呼救命,待猫爪缩回,他便轰隆一声躺倒在地。
苏无言轻笑一声,他看着眼前血腥的一幕,摇摇尾巴,心里高兴。
杀了碍事的臭虫,这下柳观春总能早点回家了吧?-
雪地很冷,可柳观春却浑身燥。热,她把自己埋进雪里,想把自己藏得更深。
她觉得腹痛难忍,但在这样的剧痛之下,又有一种自毁的快意蔓延。
就这样死了吧,就这样沉睡好了。
可仔细想想,又很不甘心。
如果必须要死的话,为什么不死在心魔口中的灭魄阵里呢?说不定还能找到回家的路……还能有回家的机会。
柳观春茫然地想,她死了会不会有人惦记?她死在这里,可能连给她烧纸钱的人都没有吧?
无盐怎么办呢?小猫没人照顾,又得去流浪了吧?
但柳观春明白的,黑猫聪慧,即使没有她这个主人,他也可以找到其他人家收养。
是柳观春需要他,不是无盐渴望柳观春。
柳观春的眼皮很重,她连那只纸鹤都握不住,江玠师兄的白鹤从她指尖飞走了,飞得高高的、远远的,飞到月亮上了。
柳观春时睡时醒,她茫然地看着纸鹤高飞的画面,心里像是松一口气,释然又绝望。
她扭头,缓缓陷进雪垛子里。
她好像升阶了,可她的丹田破碎不堪,她很难聚气。
或许修炼的代价,便是要豁出性命。
柳观春胡思乱想,直到一只骨节修长的手,深深。插。入雪中。
泛凉的手指抵在柳观春滚沸的咽喉处,白皙的手指掰过她尖尖的下巴,就此将女孩的脸捞了出来。
柳观春呼吸到冷冽的空气,她的胸腔不住起伏,可离了能够降温的雪地,那股炙。热的的火气又在四肢百骸里窜动,暴涨的灵力挤进那些血管经脉,折磨得她痛不欲生。
柳观春的意识迷离,她疼到麻木,可是手指没有力气去拿止疼的丹药。
她只能努力睁开眼睛,她想死之前找到心魔,她想告诉他,魂飞魄散没有关系,让她回家吧。
她太累了。
柳观春仰头,看到眼前衣冠胜雪的男人,她认真分辨他的眉眼,后知后觉认出此人是江暮雪。
闭关渡劫的江暮雪,如何会来到她身边?
柳观春想,她又陷入幻境了吗?还是死之前,天道会给修士一场圆满的美梦?
她拧着眉头,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江暮雪一手揽住她汗湿的后背,另一手搂住她的伶仃的腿骨,横抱起努力吸收灵力的少女。
江暮雪本想就这样带走她,可今日吃了苦头的柳观春格外不老实。
她从江暮雪的怀里挣脱,她的肚子好疼,一边要自我安慰地抚一抚,一边又往寒气浓重的江暮雪身上靠。
柳观春并没有逃离江暮雪的怀抱,反倒是蹬开双腿,她调转方向,从正面搂住江暮雪的脖颈。
女孩拉着江暮雪半跪至雪地。
柳观春满意了,她又屈起膝盖,分。开。腿,膝骨夹在,男人的窄腰两侧,跨于江暮雪身上。
柳观春这番动作利落娴熟,带点孩子气的执拗……倒让江暮雪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但转瞬间,柳观春便安静下来。
她十足乖巧,搂住江暮雪的颈子一动不动。
江暮雪垂下眼睫,细思一会儿,便知她是升阶了。
只是凡躯不及灵躯,骤然升阶,定会吃苦。
当初的江暮雪有寒潭辅助,他浸在千年冰池中,并没有吃太多苦头。
可那处宝地,是唐玄风的私藏,他不会让柳观春享用。
江暮雪知道柳观春不适,他见她热得诡异,好似一尊炉。鼎,只能按住她的后颈,注入寒流,供她降温。
许是觉得舒服,柳观春愈发安静,她的藕臂细软,像是一条濒死的蛇,紧紧勒着江暮雪的
颈。
柳观春没了意识,屈从本能,裹住江暮雪这块千年陈冰。她只知道粘缠他,攀附他,耳鬓厮磨,口中无意识地说些什么,嘟嘟囔囔听不清……女孩的声音有点软,好像还带着哭腔。
江暮雪眉心守元印又生红芒,他不该与女修太过亲近。只是柳观春哭得实在可怜,她处于濒死之境。
江暮雪默不作声,最终,他还是顺从师妹,以这个格外亲昵的姿势,抱起她,御剑离开。
江暮雪虽然破开绝情崖的禁制,却没有让那些响动传出山崖,如此一来,待江暮雪再回崖洞的时候,深夜出走的消息便能掩下,亦不会闹得人尽皆知。
“跟我念,大道无名,心无其形,心澄常静,心寂则宁……”
男人冷寂清幽的声音传来,带着若有似无的甘洌雪气,顷刻间灌进柳观春的心底。
她听懂了江暮雪的话。
这是清心咒的术法。
柳观春的修为境界太低,她便是念起清心咒,也无法压制体内腾升的滚沸。但有江暮雪从旁输入宁神的灵流作为辅助,柳观春慢慢回魂,没有再陷入昏迷。
柳观春听话地跟着默念咒法。
冰雪道的修士天然是降温好物,江暮雪涌来的冰雪灵流亦让她感到舒适,一来二去,浑身骨软筋酥,脑袋便时不时放空。
口中的清心咒便卡顿了好几下,柳观春逐渐安静下来。
“柳观春?”
江暮雪见她一昧低头,一声不吭,又疑心她是否痛到昏厥。
他无计可施,只能寒声唤她。
柳观春眨了眨眼,她将滚沸的额头砸进江暮雪的怀抱。烧红的耳朵抵在江暮雪微微敞开的衣襟处,如丝缎软滑的乌发也缠上江暮雪的衣襟,勾在他绣满暗纹的白袍上。
柳观春小心挨蹭,试图用江暮雪冰冷的体温降烧。
她就这么靠在江暮雪的肩头,侧目看他线条优雅的下颌,骨相嶙峋的喉结,单薄到近乎寡情的唇瓣……看了一会儿,她忽然呆呆地说:“师兄,我今天赢了。”
江暮雪不知宗门里近日展开弟子武斗大会,听她这般说,只是低低应了一声。
柳观春又蹭了一下男人肤色雪白的颈侧,她细细思考和温少卿的对战,慢慢开口:“我用了你教过的北斗七式,还有奔星剑法,我赢得很快,但很吃力……我还记得你和我说过的‘拿稳手中剑’,我劝温少卿拿好剑君的本命剑,可他却很生气,他刺了我一剑。”
此言一出,饶是江暮雪再沉静稳重,也难免目露错愕。
北斗七式还有奔星剑法,是江暮雪扮作白衣师兄时教会柳观春的。
而那句“拿稳你的剑”,是他作为玄剑宗大弟子江暮雪时,对柳观春说出的话。
她口中那句“师兄”,喊的是江玠,还是江暮雪?又或者说,柳观春直觉敏锐,她已知江玠便是江暮雪……
江暮雪沉默无言。
他不知该说什么。
可柳观春好似只是神志不清,她分不清眼前的人是谁,既把他当成白衣师兄,又把他当成江暮雪。
无奈之下,江暮雪只能将柳观春带回自己住过的弟子院。
此处空寂无人,偏僻避人,唯有一间草庐,一片萧萧竹林。
自江暮雪结婴后常居绝情崖,他鲜少回来此处。
难得带人回家,也仅仅是想帮柳观春疗伤,避免她髓海紊乱,走火入魔。
一路上,柳观春说了很多,她无意识地说完这些,又抬起脑袋,怔怔盯着江暮雪。
“师兄。”她喊他。
江暮雪敛目,那双凤眸温和,一如既往清雅高华。
柳观春想了想,缓缓扯开衣襟,露出受伤的肩颈,女孩的雪肤上凝了一片触目惊心的艳红血色。
她没有旁的绮思,只是想给江暮雪看伤,柳观春和他诉苦:“师兄,其实我好疼……”
“除了这里,还有肚子……”
“手疼,腿也疼……”
像是怕江暮雪不信,柳观春执着地拉扯衣衫,意欲拿出证据。她不骗人,她要让师兄相信自己真的受伤了。
柳观春不肯老实待在怀里,她忽然挣扎身子,四下扭动,江暮雪便有些接不住她。
在柳观春第二次要拉扯衣带给江暮雪看伤的时候,一道凌然剑气终于拍向柳观春的手。
柳观春像是被电到,吃痛地蜷指,不高兴地瞪着师兄。
江暮雪无动于衷。
他一手强硬用剑气压制柳观春为非作歹的手,另一手再次托住女孩的臀,许是知道柳观春快要跌到地上,江暮雪又抬臂,将她抱高一些。
可偏偏,被烧糊涂的柳观春太难缠了,她不能给江暮雪看自己身上的伤,那她便仰头看他。
女孩杏眸乌润,眼波流转,死死盯着江暮雪早已被揉到凌乱的衣襟,她看着那片裸。露在外的洁白无瑕的雪颈,感受江暮雪身上清净无涯的霜意,心念微动。
不知柳观春想到什么,她忽然低头,毫无预兆地张开了樱唇。
江暮雪猝不及防遇袭。
他感受到肩上有一丝细微的湿意弥漫,小舌一扫而过,拂来的是女孩身上馥郁的花香。
就此,滚沸的舌。尖,抵上男人冷硬的锁骨,甚至深深咬了一口……
江暮雪的薄唇几无血色,整个人犹如惊弓之鸟,肩背瞬间僵硬,就连窄腰都骤然紧绷。
柳观春尝到了冰,心情很好,就是有点咬不动。
她吸了一口雪松香气,又是一声有些娇气的“师兄”唤来。
江暮雪意识回拢,他并指一动,迅速压在女孩两片如花娇嫩的唇瓣上,拉开了她。
速度快得有些狼狈。
江暮雪剑眉冷目,声音低沉寒寂,又带着隐隐的怒意。
他说——
“柳观春,不能亲。”
第29章 梦醒(六)笑总比哭要来得体面。……
第二十九章
柳观春醒来的时候,窗外阳光明媚。
暖黄色的日光漫进纱帘,潇潇竹影映照在地面,自成一幅春意盎然的丹青画。
柳观春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襟,她穿戴齐整,臂下还压着软被,她被人照顾得很妥帖。
柳观春依稀记得一点昨夜的事。
不知为何,江暮雪点在她额心的术法没有生效,她的记忆并未消除。
柳观春记得自己神志不清地匍匐于江暮雪身上,她记得自己扯开江暮雪的衣,记得他被她推至榻前充当降温的寒冰……柳观春也记得他低头看她的眼神,平静温和,不生欲念,他是那个没有情丝的大师兄。
再后来,柳观春靠在他的肩膀睡下,江暮雪宽阔的胸膛、平稳的呼吸,将她带回那个很遥远的梦境。
柳观春眨了眨干涩的眼睛,她难得这样静谧躺着,感受风,回想往事。
她记得那一只江玠的纸鹤,自她指尖飞走。
它为她带来了江暮雪,所以白衣师兄……其实是江暮雪。
柳观春不知江暮雪为何要这样做,为何要屡次关照自己……许是怜悯、同情、心疼,又或者戏弄?
她对他是心存感激的,那是柳观春难得体会到的善意。
但好像一切都无关紧要。
因为在这一刻,柳观春发现,她仅仅是想安心睡上一晚,可这样的愿望在这个异世都难以实现。
太累了。
她做了一个决定,她要回家去。
太累了,所以昨晚,她最后一次拥抱江暮雪,无关廉耻,违背伦常,只为了满足自己的私心,谁都不会和一个死人计较太多。
柳观春被自己逗笑了,原来死人有这么多特权啊。
柳观春从床上爬起来,床帐之中还残留着清雅幽静的雪松气息。青涩的、干净的味道,一如江暮雪一样,纤尘不染。
柳观春整理好这间小屋的被褥,她还趁机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
柳观春本来想去林间折一枝梅花插在瓶中,但她没有那么强大的灵气能保证花开不败……早晚有一天渡劫后的江暮雪会回到这间屋子,如果刚进门就看到一束凋零的花,或许他的心情会很不好。
思来想去,柳观春还是变出纸笔,她坐在桌前,一笔一划写下:“谢谢你,江师兄。”
她把这张纸压在细颈花瓶底下,满意地离开了
小屋。
柳观春还有最后一个牵挂,她要给无盐找一个很好的去处。
真的很对不起,她收养了他,却没有办法再照顾他。
但没关系,她会把所有的积蓄都拿出来,然后恳求旁人好好对待无盐,而她也要回家了。
可是,当柳观春回到弟子院。
她看到天穹乌云翻涌,空寂的小院里里外外围了好多人,他们手持法器,道袍翩翩,圣洁如雪。
柳观春的心里忽然涌起巨大的恐惧感,她脊背发麻,浑身战栗,下意识抽出能够御敌的竹骨剑。
柳观春手上已经没有纸鹤了,她不能喊来江暮雪,而且她不该一次次麻烦他,有些事,得她自己来处理。
柳观春目光坚毅,在众人错愕的眼神下,持剑入内。
她是境界是宗门最低,即使昨夜升阶,也不过是筑基期二阶。
她卑微如蝼蚁,她什么都做不了。
可当她搡开围观的众人,她看到那只被人碎尸万段的黑猫,满目猩红……她忽然觉得自己有了一战之力。
唐婉远远瞥见柳观春归来,她手持寻魔罗盘,厉声道:“柳观春,你豢养魔物,刺杀温少卿,其罪当诛!”
柳观春明白了,温少卿死了,他的身上藏有魔气,而唐婉沿着魔气找到了无盐。
可无论无盐是魔物还是寻常家猫,他都是她的朋友。
唐婉不能背着她,将无盐猎杀。
凭什么?!唐婉凭什么?!就凭她是掌门之女,就凭她是灵修,身份高贵吗?!
什么狗屁修仙,什么狗屁异世!
柳观春沉着脸,她忽然爆开一股力量,掠步上前。
她不惜开启无法驾驭的灵域,不惜散开浑身的灵力,只为了用那股风雪之力搡开众人,从而死死攥住唐婉的衣襟。
“你杀了无盐!你杀了他!”
柳观春骤然发难,她双目赤红,眼眶明明有泪,却并未落下。
唐婉毕竟剥离了剑骨,没有一战之力,她陡然被人抓住,偏偏柳观春还是这副要吃人的凶恶嘴脸,自然心里怕得要死。
唐婉大声呼救,几道灵光爆出,瞬息打碎了柳观春的腕骨。
柳观春手上剧痛无比,她眼睁睁看着代表剑君尊严的本命剑落地,她没能拿稳它……
柳观春强忍痛苦,鼻翼沁满热汗,但她还是抬起另外一只手,将一记耳光重重箍在唐婉的脸上。
啪的一声巨响落下。
唐婉的耳骨发懵,她疼得偏过头,嘴角溢血。随后,比起痛楚,更多的是羞恼,她难以置信地望着柳观春。
“你这个贱人,你敢打我?!”
没等柳观春再落下一巴掌,两道锁神链自后方迅速穿来,一左一右犹如巨蟒缠身,牢牢束缚柳观春的手脚。
柳观春被一袭强大的力量迅速拉回,吊在一旁。她的筋脉碎裂,髓海动荡,那种难耐的痛感再次涌上心头。
柳观春被她的同门师兄姐紧缚于檐下。
看着他们眼底的嘲弄与讽刺,笑她低贱如泥,笑她以卵击石,笑她不知天高地厚……
柳观春原本还想和所有人好好相处,可人心偏见如此之重!
重若千钧,她无力抵抗。
唐婉见柳观春已被众人掌控,一时之间起了杀心。
她刚要动柳观春,一道金光却自上空打落,劈碎了地皮,震开唐婉,地表颤动,竟也缓缓裂开一道骇人的沟壑,飞沙卷石,风尘漫天。
蔡长老脚踩龟壳,气喘吁吁飞来。
他护住柳观春,大声道:“不可伤人!柳观春如此,全是被魔物混淆心志,将她关入冰渊禁闭反思便是,何必杀她!”
诸位弟子见德高望重的蔡长老为柳观春说情,一时间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过魔物已经伏诛,柳观春身上不见丝毫魔气,兴许温少卿之死与她当真无关。
唐婉在人前的形象本就温婉体贴、善解人意,眼下有蔡长老作保,她也不想事情闹起来惊动闭关的江暮雪,因此也只能默不作声,默许蔡长老将人带到冰渊-
冰渊终年积雪,山寒水冷。
此处位处幽冥交界,阴气浓重,湿冷逼人,又因靠近护宗大阵,得江暮雪修为辅助,等闲弟子一旦被关入其中,便无力逃出生天。
因此,这里也作为惩戒犯事弟子的监牢,用于关押罪犯,接受刑讯。
平心而论,蔡长老还是很喜欢柳观春的,毕竟江暮雪这样冷冰冰的大弟子,竟能屡次因她的事而露出不一样的神情,想来也是有趣。
蔡长老安抚柳观春:“不过是一只魔物,歼灭了便是,你同唐婉置什么气?你是不知道,唐玄风那老头多疼爱这个女儿,就连我都不敢说她一句重话呢!”
蔡长老本意是安慰柳观春,可偏偏小姑娘不领情。柳观春低眉敛目,跟着蔡长老朝结界行去,她小声呢喃:“不是魔物,无盐是我的朋友。”
蔡长老哑口无言。
柳观春的性子当真固执,难怪江暮雪要他从旁看顾。
要是柳观春的疯言疯语让唐婉听到,她还口称自己是魔物的好友,不知得掀起多少风浪。
蔡长老叹气:“你这话可别让人听到了,好歹是我保下的你。”
柳观春会意,若她坚持自己和无盐交好,还会让蔡长老惹祸上身,她不想连累任何人。
于是,小姑娘点点头,表示知情。
蔡长老给她寻了个能避风雪的山洞,对她道:“你在此处好好反思,不用浪费力气尝试打开此地的禁制了,这是江暮雪亲自修补的护宗大阵,除非来人修为与他不相上下,否则无人能破开结界。”
蔡长老如今能出入自如,也是多亏江暮雪还没渡劫飞升之故,不然他连门都进不了,老脸还真不知往哪里搁。
柳观春应了一声:“多谢蔡长老救命之恩。”
蔡长老的眼神柔和不少:“唉,你也是可怜,别担心,等你江师兄渡劫回来,他自会放你出来的。”
柳观春怔怔地出神。
她想了一会儿,兴许自己可能撑不到那天了。
不过她受江暮雪诸多照顾,理应和他说一声谢谢。
柳观春说:“若是……往后没机会,烦请蔡长老帮我给师兄带一句话,就说我很感激他的照顾,多谢他。”
蔡长老惊奇地问:“你怎么不自己和他说?”
柳观春低头不语。
蔡长老见她这样,悻悻然离开洞穴,心道:果真是江暮雪这个闷葫芦的师妹,性子当真一脉相承!
送走了蔡长老,柳观春终于有空去看洞外的风景。
左边的山崖黑气缭绕,被一层厚厚的结界隔绝,那里应该就是传闻中妖魔滋生的幽冥;右边绿水青山,隐有琼楼玉宇点缀其中,是她曾住过的玄剑宗。
而那些亭台楼阁的至高处,还屹立着一座名为“绝情崖”的雪峰。峰顶上盘踞一团雷电紫云,江暮雪在峰顶渡劫,等待劫云降下,他便能飞升成为剑尊。
江暮雪得偿所愿,柳观春为他感到高兴。
她在这个世界为数不多的温暖都源于江暮雪,即便他舍弃江玠这个身份,舍弃柳观春,即便他不告而别,柳观春都心存感激。
柳观春并不蠢笨,她当然知道蔡长老能在危急时刻赶到现场,背后一定有江暮雪的授意。
大师兄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
不过她可能没有机会报答他了。
她连为他折一枝花都做不到。
夜里,柳观春平躺在雪地里,她觉得很冷,但她在忍受。
柳观春等待心魔入梦,幸好苏无言没有辜负她,他真的进到冰渊结界了。
其实今日,早在唐婉带人赶到小院的时候,苏无言已经脱离傀儡猫身,离开了院子。
他知道唐婉手上带着寻魔罗盘,他才懒得和这些弟子们争斗。
可是当苏无言回到小院的时候,他看到傀儡猫留下的血迹,心中困惑。
苏无言从这些血迹里读取记忆,他看到柳观春那样
瘦小的一个人,竟敢持剑杀来,与一群玄剑宗高境界的弟子缠斗。
她卑微如蝼蚁,她不自量力,可她却为了保护一只算不上太相熟的猫,她胆敢忤逆掌门之女唐婉,不顾生死,执意要为那只名叫“无盐”的猫讨一个公道。
苏无言看着柳观春一往无前的模样,看着她瘦骨嶙峋站在人群里,看着她脸上的坚毅,眼里的绝望,她眼眶含泪,她为苏无言哭了……
苏无言忽然觉得心口有点沉闷。
他是大妖啊,他从来不会体恤凡人的。
而且柳观春那样蠢笨,那样愚昧无知,他其实不是很能懂柳观春的坚持……反正就是一只死猫,交出去就交出去呗,有什么大不了的?
苏无言当然也不知道,那是柳观春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可现在,这根稻草断了。
入梦的时候,苏无言看柳观春更为顺眼了。
他对她说:“别担心,你很快会出去的。”
苏无言想,大不了他把柳观春带回魔宫啊,她何必在玄剑宗受这种气,反正他的妖魔大军很快会杀进仙宗了,他会将此处夷为平地。
或许柳观春也不用死,他再多杀一点人,毁了这个世界,和天道谈一谈嘛……让天道把小枣也放进来。
她和小枣会成为朋友,应该也能成为他的朋友。
苏无言觉得,三个人一起开开心心在山头晒太阳也很不错啊。
可是,柳观春却对他很温柔地笑,她对心魔毕恭毕敬地说:“心魔大人,我愿意魂飞魄散去博得一个回家的机会,请你一定帮帮我。”
苏无言第一次有些犹豫,他抱臂,故意装作很冷酷的样子。
“进入杀阵会死的,死亡很痛苦,而且我还要去取琉璃鼎才能让你魂飞魄散……你可能要先死了,再等待灵魂碎裂的那一日,即便这样,你也想搏一搏回家的机会?而且我不能保证你一定会回家,概率不是很大。”
“但也有机会对吗?”
“嗯……”
柳观春轻轻笑起来,脸上笑容明媚如春,“请你帮帮我吧,我不害怕。”
苏无言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明明柳观春赴死,换取小枣可能回来异世的机会,这件事分明很好,可他的胸口为何还是沉重不堪,好像有一块大石头重重压着……总不是因为今天吃了太多麻雀噎着了吧?
可柳观春看起来……真的很想回家。
算了,随便她。
苏无言倨傲地颔首:“行,那你等我几日。过几日,我会在此地设下杀阵,你只要入阵就能被阵法诛灭,届时我会用琉璃鼎粉碎你的魂魄,助你回家。”
“好,多谢你。”柳观春松了一口气。
没一会儿,苏无言又给她丢下一颗藏宝珠。
“这是我从你的寝房拿来的,里面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你自己留着吧。”
柳观春有点惊讶苏无言的细心,她心里感激,乖乖将那颗珠子握在手里。
做好事定留名的苏无言转身跳出梦境,而柳观春从梦中复苏,她的掌心还握着那一颗江玠……啊不,是江暮雪送的藏宝珠。
柳观春想了想,从藏宝珠里拖出那一床厚厚实实的棉被,铺在地上。
这是她和江暮雪下凡的时候买来的。
新弹的棉花被子有一种阳光的味道,很舒适。
柳观春舒服地喟叹,不免感叹自己的高瞻远瞩——看呀,如今棉被不就派上用场了?
柳观春还从藏宝珠里取了火折子、炉子、茶壶、茶砖,她为自己沏了一杯热腾腾的茶,又钻进被窝里美美地睡上一觉。
虽然是赴死,但也是回家。
她终于不用受那些冷待,终于不要遍体鳞伤才能获得一瞬温存。
她得到解脱,她终于可以安心闭眼了。
柳观春心中没有伤感,她快乐地过着每一天,等待死亡那天到来-
苏无言回到幽冥,他组建了一支足以攻入仙门的妖魔军队。
山崖之下,阴气横生,妖气滔天。
邪魔高举刀枪,满眼都是对于魔尊的仰慕与敬畏,他们山呼“大王”,渴望苏无言能够带给他们力量,带给他们果腹的血肉,带他们杀穿那些惯来降妖伏魔的卑劣修士。
他们不必躲躲藏藏才能生存,他们可以肆无忌惮杀戮、食人,在世间横行霸道,畅通无阻。
苏无言百无聊赖地抬腿,把一个个鬼气森森的头盖骨当球踢着玩。
他看似在审视自己的军队,可心中却莫名其妙想起了柳观春。
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间,只要手上力量足够强大便能活下去,多简单的道理,为什么柳观春不懂?
她好像还渴望着其他的东西……是一些炙热的、温暖的,苏无言不懂的东西。
凡人都这么愚蠢吗?
可苏无言心中有邪火无处抒发,他想事情也很简单,既然看玄剑宗的弟子们不顺眼,那么杀光他们就好了。
至于藏在甘露宫的琉璃鼎,只要苏无言杀穿三大仙宗,仙门不敌妖魔,他们为了加强护宗大阵,保下性命,自然会去请甘露宫的镇宫法器琉璃鼎助阵。
琉璃鼎是上古神器,不仅能诛灭魂魄,还能涤荡方圆百里的魑魅魍魉,袭杀邪魔。
只要琉璃鼎现世,他定会去抢夺。
柳观春养育过他一段时间,苏无言对她印象不错,他不会让她受很多苦难……早点助她魂飞魄散,送她回家,她也能少很多痛苦。
这是苏无言唯一能为柳观春的事-
三日后,绝情崖上的雷云忽然扩张,遮天蔽日,延绵百里。
天地风云惊变,狂风大作。那一团雷云犹如洪水决堤,金色的电龙从天落下,风流狂卷而出,一下子灌进江暮雪闭关的崖洞。
他御剑而出,一抹惊鸿艳影,瞬间钻进云层。
江暮雪的身法疾如闪电,手上伏雪剑战意浓烈,他早已练就心剑合一,无需手持本命剑,亦能对战应敌。
江暮雪眉心道印闪烁,红芒大作,他的双手长指合拢,迅速结出护身法印。
雪灵域感受到主人凶煞的杀意,千树霜花绽放。
凝雪光剑瞬间在江暮雪身后爆开,银尘遍地,整座绝情崖都被萧风雪雨笼罩,外人看不清丝毫内情。
也是这时,仙宗的众人这才知道,江暮雪身上蕴藏何等浩瀚的神力,他真正的实力,竟能与天地一争高下……-
绝情崖渡劫的声势浩大,柳观春自然也看到了。
她盘腿坐在雪地里,默默仰望那一轮皓月。
“江师兄,盼你仙途锦绣,往后天地广阔。”
柳观春结不下任何的恶,她干干净净地来到这个世界,现在也要干干净净地离开。
她真心实意希望江暮雪得偿所愿,即便知道他很可能会和柳观春厌恶的女子成婚。
但柳观春太累了,她生不出任何恨意了,只要江暮雪高兴,那么一切都好。
柳观春举杯敬酒,独酌下这盏青梅酒。
说来奇怪,她酿酒时分明加了很多砂糖,怎么入喉时,酒液还是这般苦涩?-
趁着江暮雪渡劫飞升,苏无言趁机率军攻入仙宗。
妖魔早就在仙门的诛杀下,狼狈躲入幽冥,他们被镇压此地许久,仇恨日益累积,已浓郁到令人丧失理智的地步。
苏无言刚破开护宗大阵,那群妖邪便迫不及待地冲杀进仙宗。
这日寒雨细密,天地一片灰暗,山风呼啸,犹如鬼哭。
三大仙宗的修士们看到大妖再次杀进宗门,当即取出法器、祭出本命剑,与邪祟搏杀。
刀剑铮铮,狼烟四起。到处都是火光、血气,妖邪与修士拔刀相
向,搴旗斩将。
只是,有苏无言加持魔气,低阶修士再如何负隅顽抗,也不过是螳臂当车的蝼蚁。
苏无言轻易动动手指就能碾杀他们,就如同他们随意动手就能诛杀柳观春那样。
仙宗尸山血海,遍地残肢断臂。
唐玄风与诸位长老一同缩小护宗法阵,方才抵挡住这些妖邪的进攻。
他们知道,如今仙宗的灵池染上血气,灵力变得不纯,兴许这个护宗结界支撑不了多久。
蔡长老忽然想到柳观春还在冰渊深处,她很可能受到妖邪伤害,但宗门里无人记起这个卑微如尘的弟子,只当她已丧命妖腹。
就连蔡长老也不可能舍下宗门弟子,出面去营救柳观春。
但蔡长老记得,江暮雪说过,倘若柳观春有难,便将她送去护宗大阵之中,虽说此阵与幽冥相接,可阵眼却是以他的境界塑造的,等闲妖魔破不开阵心的结界,柳观春会很安全。
思及至此,蔡长老也就不再提起此事。
——免得唐玄风动了邪心,将柳观春赶出来,又放唐婉入阵,祈求得到江暮雪的庇护。
蔡长老确实多虑了,苏无言又不傻,他既打算护着柳观春,自然不会让手下喽啰靠近冰渊。
自此,外界的战乱丝毫没能影响到冰渊里的世界,柳观春每日吃了睡,睡了吃,顺道旁观苏无言在雪地上用腕上血液绘制杀阵。
血气淋漓的杀阵一点点绘成,柳观春看着,偶尔问苏无言一句:“放血会不会痛?”
苏无言翻个白眼:“痛死了,所以你不要把它弄坏了,我懒得再画一个。”
“哦……”自此之后,柳观春靠近杀阵的动作都很小心。
苏无言心道:果然是傻子,妖血怎么可能轻易被毁,况且还是他这种顶级大妖!
柳观春已经能够心平气和接受死亡的到来。
她预设过很多次死亡的感受,思来想去,应是有一些疼。
于是,柳观春未雨绸缪,她调制了很多止疼的丹药。
如此一来,她再没有什么可以害怕的事了-
江暮雪以为渡劫一事,不过是和天地争斗,胜者为王,傲视群雄。
但他还是低估了天道的能耐,它竟要江暮雪审视本心,它要验他的道。
江暮雪陷入一片混沌迷障之中。
他看到遍地血气的王宫,看到犹如阿鼻地狱的炮烙刑罚。
九尾妖狐迷惑人心,她勾走君王的魂魄,却发现自己杀不死江暮雪。
既然杀不死,那么就毁了他的道心,令他生恨、生怨,将他变得面目全非。
如此,江暮雪不再纯净,他便不会得到天道钟情。
江暮雪六七岁时便独居于冷宫,凡是他信赖之人皆要害他,凡是他倚重之人皆要杀他。
江暮雪想要保护谁,他就不能偏爱此人,他要做到漠不关心,才能守住身边的人。
唯一破例的一次,是他实在想知道那只小猫摸起来究竟有多柔软。
他将它捧到怀中,削瘦的手指缓缓抚摸了一下。
很温暖,很柔软……可小猫咬下一口毒糕,它救了江暮雪一命,死在他的怀里。
江暮雪的梦魇可怖,他也会生惧生畏,当时的他不过是个懵懂的孩子。
江暮雪被困迷魂梦阵的时候,他反复被这一幕折磨。
直到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子,小心翼翼匍匐到他覆雪的膝头,她看到了他的噩梦,她知道江暮雪还没清醒,于是女孩伸出纤细苍白的手指,她轻轻握住他的腕骨,引他盖在了自己的发顶。
“师兄,没有猫的话,你也可以摸我……”
女孩说话的声音很细微怯弱,带了点犹豫,却又很有勇气。
江暮雪的掌心传来温暖的热意,少女乌黑双髻柔软,碎发绒绒的,还有两根柿红的发带缠绕进他的指骨。
窄细的一道红,蜿蜒不去,好似月老赐福的红线。
江暮雪看不清她的脸,但他一直记得那种温暖的触觉。
……
江暮雪破开梦魇,他喉头滚动,竟喷出一口鲜血。
守元印明明灭灭,道心涣散。
但最终,眉心还是凝出了一粒朱砂观音痣。
此为剑尊剑印,他升境了。
“择道。”
天道缥缈疏离的声音传来,天幕金光闪烁。
江暮雪抬眸看了一眼,目光清冷,手剑挥出。
最终,他选下修心剑道。
江暮雪已经,择不了无情道了-
江暮雪渡劫归来,仙宗又添一份剑尊助力,宗门上下欢欣雀跃,急急迎向这位剑君天才。
就连唐婉也含泪,娇声唤他:“大师兄,你终于回来了,你不知道,柳观春诱魔入宗,连累弟子们死伤无数,她罪大恶极……”
闻言,江暮雪却冷声问了句:“柳观春人在何处?”
唐婉没想到他第一句话竟是询问柳观春的下落,她不甘地咬了下唇,不情不愿地说:“她被关押在冰渊……”
江暮雪神识出窍,感知了一会儿,冰渊之中的结界并没有硝烟战乱,柳观春很安全。
仙山之中,或许也就冰渊的结界与他修为相接,牢不可破。
斩杀妖魔才是当务之急,他没有再多问柳观春。
江暮雪本想执剑杀向围困妖域的邪魔,但唐玄风却和唐婉递了一个眼色,拉住了自己这位引以为傲的大弟子。
唐玄风召江暮雪入内室说话。
唐玄风坐在椅上,仔细打量江暮雪。
江暮雪是数百年来唯一一位飞升为半神剑尊的修士,他身上凝出的剑光威压,已是寻常修士所不能承受之力。
唐玄风老怀甚慰,看着自己手下长大的优秀弟子,心潮澎湃。
他语重心长地道:“暮雪,护宗大阵破损,妖邪入宗,弟子伤亡惨重。为师知你如今剑尊修为,定能制住魔尊苏无言,可他手下那群妖军猖狂凶悍,宗门弟子却境界太弱,无力对敌。倘若你们争斗不休,其他魔族大妖趁虚而入攻进仙宗,恐怕你的师弟、师妹们都会丧命于妖邪手中。”
唐玄风虽是仙风道骨的老宗师,却在几日迎战妖魔的战役下,迅速衰老下去。
江暮雪看着师尊,默不作声,他习惯如此听师尊号令。
见他沉思,唐玄风拉过唐婉,牵到江暮雪面前,同他道:“为今之计,只有借来甘露宫的法器琉璃鼎护阵,才能保下全宗弟子的性命。”
“只是,甘露宫的宫主乃是你唐婉师妹的外祖母,她愿意借出法器,助我等降妖除魔,可她亦有一个心愿,那便是看你与婉儿成婚。你们婚后便是一家人,甘露宫帮衬自家人,自然没什么不情愿之处。”
此为两全其美之策,唐玄风料想江暮雪不会拒绝。
可江暮雪却看了羞怯低头的唐婉一眼,语气冷硬:“我不会同唐师妹成婚。”
唐婉脸色煞白,她难堪地咬唇:“师兄,外祖母唯有收到你我婚帖,她才愿意携带琉璃鼎登门庆贺……”
甘露宫自然知道江暮雪如今是境界高深的剑尊,他们确实存了和剑尊联姻之意,以图日后得到江暮雪的庇护。
此招虽然下作,但如今妖魔横行三界,实乃无奈之举。
小夫妻日后成婚,温香软玉在怀,唐婉又与江暮雪有青梅竹马的情谊,他又怎舍得和妻子心生隔阂?天长地久,两人自会亲密如初。
先生米煮成熟饭再说,其他一概不论。
江暮雪不蠢,他自是猜到甘露宫的阴谋。
可唐玄风自小领他入门,引他入道,虽是看重江暮雪的天赋,却也到底有教养之恩。
江暮雪决定最后还他一次恩情。
他淡扫唐婉一眼,神情漠然清冷,即便他眉心无情道印已经消失,剩下的唯有剑尊剑印,可他依旧冷淡如雪,待人没有半分温情。
唐婉的心一寸寸沉下去。
江暮雪说:“我不会同你合婚结契,但婚
帖可以发出。等甘露宫携带琉璃鼎入宗,我自会先斩后奏,夺走神器,加持护宗大阵。”
唐玄风瞠目结舌:“你……”
他没想到,一贯行事清正的大弟子,为了不和唐婉成婚,竟也做出这样宵小的行径了。
可江暮雪心意已决:“此后的一切罪责,由我一力承担。”
他会护住玄剑宗,护住苍生,他决不能让妖邪入宗,肆意屠杀弟子。
如此,柳观春也能安然无恙-
冰渊之中,柳观春闲来无事便会去观赏那一片雷云。
终于,她看到雷云入洞,空中隐隐有人影与天缠斗。
柳观春紧握双拳,她在心中为江暮雪无声呐喊:“师兄,你一定要赢啊!”
幸好,江暮雪福大命大,他还是飞升为剑尊,天穹的乌云也在瞬间消散无踪。
柳观春为江暮雪感到开心。
隔日苏无言来冰渊绘画杀阵时,她特地给心魔大人沏了一杯茶,旁敲侧击地刺探:“江师兄是不是回宗了?”
柳观春被关在隔绝外界的冰渊之中,她并不知道玄剑宗内早已炮火连天,苏无言也有意避开这些会吓到凡人的血腥事。
柳观春问起江暮雪的近况,等苏无言绘好最后一笔杀阵,他敷衍地哼了一声:“是啊,他升至剑尊了。不过男人还真是猴急好色,头上无情道剑君的守元印刚祛除,马上就要迎娶自己的师妹……啧啧。”
听完,柳观春的手骨僵住,她如遭雷击,连脑袋都懵懵的。
少女良久说不出话,好不容易牵动唇角,也是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柳观春故作镇定地问:“是、是哪位师妹啊?”
苏无言白她一眼:“那个姓唐的呗,除了她还能有谁?”
“也是哦。”柳观春哈哈一笑,“江师兄和唐师姐自小青梅竹马,他们合婚结契,再正常不过……”
只是,偏偏是她讨厌的唐婉,又偏偏是她喜欢过的江暮雪。
柳观春其实心里难受,但她想要装得体面,她不能让外人瞧出分毫。
苏无言想了一会儿,道:“对了,两日后是江暮雪大婚的日子,大婚当天,甘露宫会带来神器琉璃鼎作为新婚礼物恭贺新人。届时我会去抢神器为你灭魄,你如果还是坚持要回家的话,记得早点迈进杀阵,我也好顺手帮你灭魄。”
苏无言说得稀松平常,这些日子的相处,他早知柳观春回家的心意已决,他劝不住,那只能送她一程了。
柳观春点点头:“我肯定要回家的……”
不管这个世界变成什么样,不管江暮雪会娶谁……虽然柳观春鼻子有点发酸。
冰渊的雪太大了,吹得她眼角都生潮。
柳观春仰头吸气,她闷闷地想:原来两天后,就是江暮雪的婚礼啊。江师兄穿红色喜服可好看了,器宇轩昂,丰神俊貌……她见过的,她很喜欢。
柳观春认真地说:“如果非要去抢琉璃鼎,那还是先等他们礼成,你再去抢吧……”
毕竟与唐婉成婚,是江暮雪期盼多年的事,柳观春私心想赠他一场圆满,她不想害他。
没必要最后还这样大动干戈,闹得两个人都尴尬。
苏无言挑眉,看她一眼。
柳观春朝他讪讪一笑。
苏无言伸手捏了一下柳观春的脸,讽刺:“不会笑就别笑了。”
“笑起来像哭,真丑。”
可柳观春依旧牵起嘴角。
她也不想丑到苏无言,可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只能笑。
笑总比哭要来得体面。
第30章 梦醒(七)师兄记忆恢复了。
第三十章
今日是江暮雪大婚的日子,也是柳观春迈进杀阵的日子。
远处用妖血绘制的杀阵散出黝黑的魔气,无数红光膨胀,血气漂浮,擎等着活物入内献祭。
柳观春一大早起床就开始忙碌赴死的事。
她取雪水融化、煮沸,美美洗了一个澡。
她还花了很多时间去挑选衣裳、发带。
柳观春其实喜欢粉色,白色次之,因此今日她特地选了一身粉色袄裙,裙子清丽灵动,衣襟还镶了蝶恋花纹。这样繁复的纹样,在修仙者的眼里是平庸俗气,一点都不飘逸若仙,可柳观春很喜欢。
也是这时,她才恍然大悟,她和修仙一事本就如此格格不入,是她一直在强求。
柳观春记得蔡长老说过,冰渊是江暮雪用来关押犯事弟子的地方,他会来亲自来此处解放罪人。
那江暮雪一定也会看到她留下的痕迹。
柳观春看了一眼自己住过的洞穴,她把所有用物都收到藏宝珠里,还把那只没能送出去的剑穗挂在了竹骨剑上,思来想去,她多添上一只细小的粉鹤。
柳观春高举竹骨剑,她借助日光观赏自己的杰作。
“我就说,青玉剑穗很好看的。”
她满意点头,抱着竹骨剑,缓慢走进杀阵。
她问过苏无言,他说杀阵只扑杀活物,她带剑入阵也不要紧。
柳观春其实也有软弱的时候,她总要有个倚仗,所以让她抱着师兄的剑赴死吧,这样心中的不安就会少上许多。
柳观春一步步迈进杀阵,戾气瞬间绞住她,像一条条钢丝牵缠着她的手脚与脖颈。
她能感受到细丝破开皮肉的痛感,但她并不畏惧。
柳观春找到阵心坐下,她一边抚摸膝上的竹骨剑,一边抓出备好的止疼丹药,一颗颗塞进嘴里。她怕苦,这次炼药特地加了很多糖,所以丹药吃起来甜甜的,很好吃。
柳观春一直在努力哄着自己,可她还是低估了死亡的痛楚。
原来,这么疼啊……-
有了江暮雪身为剑尊的神力加持,护宗大阵不但更为坚不可摧,甚至还朝外扩张了一点。
也不知是忌惮江暮雪,还是旁的缘故,魔族的进攻难得停止了两日,至少让江暮雪平安护送外宗弟子进入玄剑宗。
因是掌门之女大婚,整个宗门喜气洋洋,树挂红彤彤的绸带花胜,廊庑底下悬着喜字灯笼,一如民间嫁女,只图个吉祥喜庆。
宗门弟子们很信赖江暮雪的能力,有他坐镇,势必能将妖魔杀个片甲不留。因此今日众人也不再畏惧盘踞山门的妖邪大军,他们放开了吃喝,聚众一团,欢喜地观礼。
江暮雪今日和唐婉的婚礼,虽是逢场作戏,但到底也要迷惑甘露宫的宫主。如此一来,婚礼便不能太过虚假,被人一眼识破。
因此,江暮雪看了一眼桌上红木托盘里的婚服,还是以剑鞘挑起,迅速穿上身。
男人身量颀长,宽肩窄腰,天生的衣服架子,穿什么样的绸袍都潇洒俊逸。
只是,当江暮雪垂眸瞥向自己红衣上的织金云纹,不知为何他的剑印忽然灼热,隐隐有什么画面冲进他的髓海……
江暮雪拧眉闭目,他通过神识感受到了一片灼目的红。
是红帐、红烛、红盖头。
身材娇小的新娘子坐在鲸骨所制的双人床上,她明明盖着红布,可两只纤细的手还是轻轻交叠在一块儿,似是很紧张,指骨不住绞动。
见状,江暮雪从不饮酒,也事先饮下几碗。为的是壮胆,也有……哄骗自己之意。
就在江暮雪挑开那一块红盖头的时候,眼前的画面一帧帧消散无踪。
他没有抓住自己的妻子。
……
江暮雪睁开眼,房门被人推开。
“大师兄,吉时到了,我们去接唐师姐吧!”
江暮雪回头,对上一名师弟满含戏谑笑意的眼睛,他点了点头,持剑跟着人走出门去。
明明都是新娘子,可江暮雪听到唐婉的名字,心中并无欢喜。
他期待的人,不是她-
正殿婚仪,甘露宫主掷出赐福驱邪的琉璃鼎。
硕大的钟鼎悬于空中,无数名白衫弟子凌空跃步而起,他们手缠菱红相思网,指间迅速结印,将红蔓挂上钟鼎,缠出无数个代表仙门祝愿的同心结。
天地金光闪闪,熠熠生辉。
所有人的脸上都笑意盈盈,喜迎这双登对的新人结为道侣,合完婚契。
江暮雪凤眸清冷,他迎上众人的目光,竟也有一瞬疑惑……在旁人眼中,他和唐婉好似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一旁的唐婉撩起
花冠下垂着的珠帘,她抿唇一笑,递去手上红绣球的一角绸带。
“师兄,我们要行婚礼了。”
江暮雪死死盯着那一片红带,他衣下的指骨微动,不知为何,迟迟没有伸手。
待唐婉还要再唤,忽然,一声巨响惊动婚仪。
朗润讥讽的少年音自空中传来。
“哈哈,你另一个师妹正在杀阵里受苦受难,你倒有心思在此处纵情酒色……男人还真是薄情啊。”
琉璃鼎上,盘腿坐着一名黑袍少年,他足下红绳铃铛叮咚作响,脸上笑意盈盈,眼底却是浓重的杀意。
江暮雪认出来人真是魔尊苏无言。
江暮雪迅速旋身拔剑,结下光剑林立的剑阵。
他正要出招,可苏无言已经快他一步,把琉璃鼎收入囊中,纵身跃下。
众人见状,记起苏无言和唐婉有过一段缘分,还当他是来抢亲的……唐师姐果然魅力无穷,竟能将两个能颠倒乾坤的神人都迷得神魂颠倒。
江暮雪本该持剑争夺琉璃鼎,可他听到那句“另一个受苦受难的师妹”,倏忽心口刺疼,他被绵长的痛感惊醒,厉声质问:“你说什么?你口中之人,可是柳观春?!”
苏无言嫌弃地看他一眼:“难为你还记得柳观春的名字,不过记得也没用啦……”
他咧唇一笑,故意幻化出骇人狰狞的猫脸。大妖眯起猫眸,冷笑:“她已经步入杀阵赴死,按照时辰来说,应该已经没命了吧?我现在借用一下琉璃鼎,也好助她魂飞魄散。这是柳观春的愿望,她想从这个世界离开,她想回家呢。”
苏无言膈应一下江暮雪就行了,眼下还是快去帮柳观春灭魄吧……免得江暮雪想坐享齐人之福,强行要留下柳观春的魂魄。
江暮雪的大房妻子是唐婉啊,这女人太善妒,婚后肯定会给小妾脸色瞧的。
苏无言说完,转身就跑。
“回家”一词,总算唤醒了江暮雪一些翻涌的记忆。
江暮雪脸色苍白,心脏犹如万剑贯穿,抽疼不休。
他竟没再搭理唐婉,反而是御剑冲入云霄,直追苏无言而去。
苏无言所去之处正是冰渊,他没有愚弄江暮雪,他真的造了杀阵,他真的杀了柳观春!
江暮雪心中戾气横生,额心剑印涌动金光,身后伏雪剑感受到主人的战意,早早分化为成千上万把光剑,带着雷霆之势袭向苏无言。
冰渊之下,苏无言刚刚落地,一把锋锐的光剑便先他一步,轰然削断他的臂骨。
大妖的手臂斩落,琉璃鼎瞬间落地,骨碌碌滚向魔气浓郁的杀阵。
苏无言气得咬牙,他抖了抖断臂,又生出一只完好无损的胳膊。
正当他要去捡那一只琉璃鼎的时候,神器像是感应到什么气运,忽然碎裂,漫天霞光笼罩冰渊,世界变得瑰丽无比。
与此同时,强大的气流如潮涌至,直冲向苏无言和江暮雪,亦将所有追来的修士都掀翻在地。
江暮雪顶着那股磅礴的风力,他手持伏雪剑,单手结出抵御风流的阵印。
江暮雪的脸颊与手臂均被神器自毁的罡风刺伤,鲜血淋漓,但他不退。
口中咒文不止,身上灵气涣散,他在以半神之身,逆转天地神力。
唐玄风远远看到这一幕,急得大喊:“江暮雪!你停下,你这样会修为尽毁,沦为废人的!”
“你是我最优秀的弟子,你不能自毁前程!妖魔要杀进来了,你还有那么多师弟师妹要保护……”
很快,苏无言被唐玄风吵得头疼,他见琉璃鼎已经直奔杀阵而去,放下心来。琉璃鼎内的业火会焚烧生魂,柳观春定会如愿灭魄离开。
他不再搭理江暮雪,直接出招与修士厮杀。先杀那个嘴最贱的唐婉,旁的挨个儿摘脑袋!
江暮雪身后,又起仙魔战乱,到处都是刀光剑影,浓重的血气在冰川间弥散。
然而江暮雪充耳不闻,他只是固执地一步步靠近琉璃鼎落下的光罩,他的髓海里多添了许多记忆碎片,他终于记起还有一段在迷魂梦阵里的故事……那一页页故事逐渐清晰,他想起故事女主角的脸。
柳眉杏眸,笑意盈盈。
柳观春……
他的妻子,从始至终都是柳观春。
在江暮雪登上半神剑尊的那一刻,师尊唐玄风的术法便能够被他更为强大的神识压制,也是至此,今日在他开出剑尊剑阵包抄琉璃鼎的时候,那些唐玄风消除的、隐去的记忆,终于又浮出水面。
天地间传来琅琅钟鸣。
琉璃鼎嗅到生魂溃散的气息,已经发疯失控。
柳观春仅剩下一片残魂,她安安静静待在杀阵之中,等待琉璃鼎将她绞杀为齑粉,如此便可魂飞魄散。
江暮雪努力靠近琉璃鼎,他破不开这一层神器的屏障,只能召出伏雪剑,结下剑阵,锲而不舍地攻击琉璃鼎,企图撕开一道口子,让他能抓住柳观春残余的魂魄。
柳观春在杀阵中浑浑噩噩地等待,她能感受到自己肉身消亡,身体也变得透明。
她原本还在静静等候死亡,她的五感丧失,她一如迷魂梦阵里的那一次,眼睛渐渐失明,陷入黑暗。
她很害怕,但她小心抚摸那一把竹骨剑,如此就能给自己力量。
不知过了多久,柳观春的视线忽然有了光,她茫然抬眸,入目第一眼,是一袭红衣的江暮雪。
柳观春遥遥看着他,她以为是梦,但她很快看到了江暮雪眉心的观音痣,那不是守元印,应该是剑尊的剑印吧?
虽然朴素了一点,但师兄的容貌本就秀致,如今染了一个红点,更像观音座下的仙子了。
很好看啊。
柳观春轻轻一笑,只是她现在有点狼狈,她浑身是血,她连凝神聚气都做不到,她靠近不了江暮雪,只能这样远远看着他。
师兄穿着一身嫁衣赶来冰渊,他是不是本来想放她出去,请她吃喜酒的?
倒是不好意思,她今日有事要做,倒教师兄白跑一趟……
柳观春明明想安安静静赴死,怎么还是搞出了这么大的阵仗?
柳观春咽下口中的血沫,她颤颤巍巍地问:“师、师兄,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她握住那把竹骨剑,心中忐忑,但又释然:“我说过了,师兄……你穿婚服真的很好看。”
柳观春不知的是,她已是死躯,她的五感消散,若非江暮雪爆开剑阵,她兴许至今还无法恢复视力与言语。
柳观春的听力近乎丧失。
即便江暮雪声嘶力竭地喊她名字,她也只能影影绰绰听到几个音节。
柳观春意识到自己听不明白,她叹一口气,只能尽量忍住痛感,把话说得更加清楚一点。至少天道怜悯,给她留下道别的机会。
“师兄,我要回家了,我祝你、祝你新婚欢愉,百年好合。对不起,我没有准备什么礼物给你……”
琉璃鼎外,一墙之隔。
柳观春的声音清晰入耳,江暮雪意识到她已经知道江玠就是自己。
他忽然胸腔沉闷,心如刀绞。
江暮雪拧眉忍住这种五内俱焚的痛感,越来越多的记忆涌入脑海。
他痛之入骨,凤眸湿润,心生杀意。
他一边催动伏雪剑,再度与琉璃鼎搏杀,另一边厉声高喊:“柳观春!撑住!”
“柳观春,你决不能死!”
“柳观春,给你造杀阵之人是魔尊苏无言!你是受了妖邪蒙蔽才会赴死,你命不该绝,等一等,我很快就破阵救你!”
“柳观春,求你,一定等我……”
柳观春茫然地看着江暮雪召出剑阵,看着他浑身浴血,颈骨上青筋暴起,一拳拳朝法阵攻去,口中还一
声声喊着什么话。
她第一次看到手足无措的师兄,她觉得江暮雪好像不再是坚不可摧的冰……他要碎掉了。
不知为何,柳观春看到这样痛苦的师兄,她也有点难过。
她渐渐听到了一些话,她听到江暮雪说,心魔就是魔尊苏无言,说她受到苏无言蒙蔽才会赴死,可她知道,不是这样的。
柳观春想让江暮雪释怀,因为她不想他难过。
她不知道怎么劝,思来想去也只说出几句车轱辘话。
“师兄……心魔大人原来是魔尊苏无言吗?那他还想送我回家,他人还怪好的。”
“师兄,其实是我自己执意要进入杀阵的,他劝过我了,没有劝动。虽然不好说别人坏话,但是我觉得宗门的师兄姐都挺坏的,我生活得很辛苦,我不想留下了。”
“师兄,你不要为我哭,我没事的……只是回家,苏无言说了,只要魂飞魄散,我就能打开天隙,我能回家了。”
“师兄,我和你说过我的家吗?虽然我的父母从小就不在了,虽然外婆也去世了,就连我的猫也不见了,可是我能够在家里好好睡一觉。”
“我不用担心邪魔入侵,不用担心受人讥讽,我可以平平安安地活着,我很开心。”
“师兄,我只是太累了。”
“师兄,我、我没什么钱买很好的贺礼,但是这个给你……这是我唯一剩下的东西。”
她的脸颊也很僵硬,她努力抿起嘴角,对江暮雪露出一个既腼腆又羞赧的笑容。
“真的很谢谢你,白衣师兄,江暮雪。”
她并不恨他,她很感激他。
若没有江暮雪,兴许柳观春还不能在死前洗一个热水澡,不能换上干净的衣裙,漂漂亮亮离开这个世界。
足够了,谢谢你,不要再见啦。
柳观春的魂魄散了,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竹骨剑推出琉璃鼎。
她的礼物,江暮雪收到了。
“轰隆!”
琉璃鼎不堪剑阵摧折,终于被伏雪剑斩成粉末。
江暮雪挥开光剑,他疯了一般冲进杀阵,意图拥住柳观春。
可滑跪而去的一抱,却只拥到了一抔雪。
柳观春早就死了,她的身体被火焰烧灼成灰,连魂魄都被琉璃鼎歼灭。
江暮雪的指骨擦过柳观春最后一片残魂。
哗啦一声,那片魂魄化为青烟,从他的手中溜走。
她连残魂都不想留。
柳观春魂飞魄散了。
她好像一如既往细心,连离开都那么安静。
江暮雪喷出一口血,他倾尽半世修为轰开琉璃鼎,毁灭神器。可他再如何努力,也只抓住了这一把竹骨剑。
竹骨剑光华流转,剑柄坠下青玉剑穗,还有一只少女折出的粉鹤。
柳观春留下的东西只剩下这些。
而江暮雪抬头,看了一眼天穹。
天道不生怜悯,天隙也没有打开。
柳观春的运气一贯不好,所以这一次,她还是没能找到回家的路。
若有残魂,尚能养魂复生,偏偏柳观春什么都没留下。
她永远离开了江暮雪。
柳观春没能等到他……
是江暮雪做错了,是他让柳观春一直在等,等到心灰意冷,等到她终于撑不下去,等到她宁愿赴死也要离开他。
江暮雪来得太迟了。
江暮雪跪在冰渊,血液顺着他玉琢一般的指骨,一滴滴落在竹骨剑上。
他的灵台清明,在琉璃鼎激发的强大剑尊神识之下,所有唐玄风设下的禁制统统破碎。
江暮雪渐渐唤醒记忆,记起迷魂梦阵里的故事,也记起十年前与柳观春的初遇。
笨拙的小姑娘将重伤的江暮雪从妖域拖到家中,她忙里忙外地照顾他,留下江暮雪一人睡在硬邦邦的鲸骨床上。
江暮雪凝神细思,他的鼻尖能嗅到女子被褥间清淡的香气,偏头还能看到一把横在衣柜旁边的石剑,墙上、屋顶,均刻着成千上万道深刻的剑痕。
他猜到柳观春喜欢剑,因此才会在屋里休息的时候,也日日锲而不舍地练剑。
江暮雪如今已经苏醒,以他的能力,完全可以疗伤走人,但他想起柳观春明明身材瘦小,却还要努力将他拖回家中照看……不知为何,江暮雪又躺下了。
他只愈合了身上几道重伤,其余伤口仍留在腰腹,不多加处理。
少年时期的江暮雪难得放松一瞬,熟睡时他竟无意识地爆开灵域,还被生气的少女呵斥了一顿。
江暮雪第一次和这样古灵精怪的小姑娘相处,他在她的屋中发现诸多有趣的东西,他竟不知道寻常可见的妖域植物,也能有那么多妙用。
譬如为了汲取更多天地灵露,青翻叶一到雨天便会张开叶片,接收雨水,而柳观春就把最大的青翻叶子折下一片,充当油纸伞用。
又譬如松果虫一旦受到惊吓,就会浑身蜷缩成一个坚硬带鳞的铁球,柳观春故意在缸子里放进一堆没开壳的稻谷,时不时丢鞭炮吓唬松果虫,待小虫蜷成铁球在缸中乱滚,就能起到碾米开壳的作用,还剩下不少人力。
她总有巧思,连做个饭都很有趣。
江暮雪在一旁站着,每每想搭把手都被柳观春轰开,他竟什么忙都没能帮上。
再后来,他听到柳观春的心愿。
少女睁着一双明亮莹润的杏眼,眼睫扑闪扑闪,眼中带着恳求,她靠他好近,她满怀期待地对他说:“我想入宗修炼,我也想像你一样成为一往无前的剑君。”
但江暮雪什么都没听清,他有些失神,目光落在少女殷红的唇上,他只记得那句。
“我要做你的师妹。”
江暮雪指骨微动。
清秀的少年额前,守元印第一次散出灼灼的红光。
江暮雪助她入宗,他希望她心愿得偿,下山做任务时,他甚至还会绕到外门,装作偶遇,见柳观春几次。
柳观春好像没有遇到很好的朋友,她的笑容比她在妖域的时候少了一些。
但她还是很坚定地做事,每日鸡鸣之前,少女已经从被窝里爬起来练剑。
没有灵气、但做事坚持不懈的柳观春,一点都不平凡,她很耀眼。
只是,江暮雪意识到,他不该多加关注旁人。
他择的无情道必须无情无欲,斩断情丝,他已经越界了。
偶尔,江暮雪也会在梦里见到柳观春,他看到她与自己的猫待在一起,然后柳观春笑着吃下一口香甜的毒糕,倒在血泊之中。
凡是江暮雪渴望的、喜欢的、偏私的,他都留不下。
蔡长老为他占过一卦,说他命里带煞,是万世孤星。
虽说蔡长老后来又笑着改口,说自己只是在开玩笑……
但江暮雪知道,他确实连累身边人灾厄不断,他的偏袒,兴许也会害了柳观春。
道法自然,他既一心修行,便不该干预任何人的生死与因果。
于是,江暮雪第一次将一份记忆完全封存,他把柳观春深藏于迷魂梦阵之中,不再触碰。
就此,他忘记了所有关于柳观春的事。
后来,在仙魔大战到来的那一日,江暮雪欲以迷魂梦阵束缚苏无言,并将其斩杀。
江暮雪生来有“破妄”神技,可以窥破幻境,观人皮下真容,他不会被阵法迷惑。
可镇压了邪魔后,江暮雪却因剑骨碎裂,心魄迷失,堕入迷魂梦阵久久不醒。
此次战损,也破坏迷魂梦阵中的记忆匣子,关于柳观春的记忆再度回到江暮雪的髓海。
他记起从前认识这么一个女孩,笑起来杏眸弯弯,皎洁犹如天上月。
江暮雪还沉睡于迷魂梦阵之中。
他无知无觉,被厚雪淹没。
江暮雪难得平静,他甚至贪恋起这种安宁。
可是,他的迷魂梦阵中多出一人。
江暮雪看到柳观春进入他的梦,她浑身瑟缩,冻得发抖,可他不曾恢复术法与灵力,他什么都做不了。
江暮雪冰冷地窥探柳观春的行踪,他想知道她为何来此。
直到她看到了自己沉睡的躯壳,少女眼眸明亮,脸上俱是欢喜。
江暮雪的神识顿住,此刻风雪渐弱,春日盎然……
柳观春是为他而来。
柳观春长高了一些,五官不再青涩稚气,身段也变得窈窕玲珑。因引气入体的缘故,她的容颜一直停驻在十五六岁的年纪,不再生长。
柳观春不记得江暮雪,因江暮雪此前在脸上设下术法,她也记不清他的样貌。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江暮雪,见到这位天之骄子,剑骨天才。
她对江暮雪既敬又畏,连祈求都那么小心。
她只是又累又饿,只是想要一点吃食和衣物。
她拿了需要的东西,她就会走。
江暮雪无法驱动身体,但他能够改变迷魂梦阵,他可以赏赐柳观春吃食,可他不想。
不是厌恶柳观春,而是怕她拿了吃食就会离开……江暮雪很想留下一点属于自己的东西。
可柳观春实在太饿了,她虚弱地靠在他的膝骨旁边。
滚沸的体温一下子煨烫了江暮雪,令他冰封的心一点点融化。
第二天,柳观春睡醒,还是在身旁看到了一些食物和衣裳。
她很高兴,杏眸都是笑意,她对他小声说谢谢。
可江暮雪并没有那么好,他只给了她足够一天的食物,他在卑劣地留下她。
或许只是因为这里太安静了,所以江暮雪才会如此失常地生出妄念。
柳观春没有离开他,她试探着靠近江暮雪,用桃木梳子为他束发,还时常帮他扫去那些落到身上的雪。
她很乖巧,她一直陪在他左右。
柳观春很爱说话,她可能以为江暮雪没有清醒,一定什么都听不到,因此她自言自语,和他说了很多事。
她说——
“其实我的家不在这里,我的家在很远的地方,是一个你们修士上天入地都到不了的地方。”
“我还有养一只名叫‘无盐’的猫,可是他有一天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家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外婆对我可好了,外婆就是外祖母的意思。她会逢年过节去庙里拜佛,给我带来寺中熬煮的绿豆粥,因为寺里的汤汤水水都有法师加持,吃下去能够扶正祛邪,招财纳福。外婆觉得那是很好的东西,所以她全部留给了我。”
柳观春和江暮雪说了很多自己小时候的事,他渐渐开始了解眼前这个女孩。柳观春不是此间游魂,她早晚要回家去,她过得很辛苦,她不知道怎么样才能生活得更好一些。
江暮雪不能动,也不能言语,但他想和柳观春交流。
礼尚往来,他也给她看到了一些自己幼年的画面。
是一些残忍血腥的故事。
江暮雪知道柳观春一定会害怕,他有意吓跑她,又渴望她看到如此真实的自己,还能心无芥蒂地接纳他。
江暮雪开始滋生贪念……
这是江暮雪第一次不安地等人抉择,他也会畏惧被人舍下。
可是,柳观春并不害怕。
她没有被吓跑,她甚至趴在他的膝头,犹豫地握住他的手,对他说:“师兄,你想摸猫吗?没有猫的话,你摸我吧……”
乖顺的、柔软的女孩,缓慢躬身,覆在江暮雪的身上,她的乌发触感软滑,侧头看他,好似那一只曾盘在他怀里的小猫。
江暮雪指骨轻颤。
有那么一瞬间,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掌门唐玄风希望江暮雪能够大道功成,带领玄剑宗青云直上,步入仙途。
唐婉师妹希望在江暮雪飞升剑尊后,仍惦念旧恩,与她结为道侣,如此一来她便能妻凭夫贵,倚仗江暮雪的境界,成为众人仰慕的剑尊夫人。
就连待他慈爱的宗门长老,亦是希望江暮雪能抽空多多指点他们座下的精英弟子,将修炼的秘诀和盘托出,不要藏私。
所有人亲近江暮雪,皆有所图。他们不能给江暮雪带来什么好处,他们都希望江暮雪能够赐予他们什么。
江暮雪就好似被高高供起的一尊神像,他必须洁白无瑕,必须心生怜悯,必须慈悲为怀,他必须聆听凡人的愿望,帮他们实现心愿。
可有那么一日,一个女孩来到他的跟前。
她仰望宝相庄严的神像,她对他说:江暮雪,不要害怕。
柳观春。
江暮雪记住了她的名字。
柳观春这样悉心照顾他,安抚他,她在祈求什么?
可她确实给江暮雪带来了些许温暖……她团在他的怀中,驱散了江暮雪曾畏惧过的黑暗。
江暮雪甚至卑劣地想:希望你有所图谋,如此才能永远留在我身边。
男人的道心涣散,守元印红光刺目。
这是江暮雪第一次生出了私心。
又过了半年,江暮雪苏醒。
他平静地看着柳观春,他畏惧她要离开。
可柳观春却握住她的手,怯怯地告诉他,她是唐婉。
江暮雪垂眸不语,他意识到,或许入梦唤他,是唐玄风派给柳观春的任务。
可江暮雪心知肚明,他必须演好这场戏,唯有如此,才能让柳观春留下来。
他没有拆穿,他开始变得卑劣、下作。
江暮雪带柳观春回到妖域的家里,他希望她过得开心。
只是,江暮雪不会喊她“唐婉”,他不把她当成任何人的替身。
柳观春是他的师妹。
只能是他的师妹。
柳观春在梦里活得很自在,她好像天生这般乐观,她在院子里种了花花草草,她甚至还会下河摸鱼。
柳观春的双脚被溪水冻得湿漉漉的,她冻得一直哆嗦,直到江暮雪横抱起她。
娇弱的少女蜷在他的怀里,那样瘦小,那样轻。
仿佛他不抓住她,她就会随风而逝。
江暮雪帮她擦拭双脚的水渍,他握住她伶仃的脚踝,为她取暖。
柳观春不抵触这些亲近的动作,她很听话地坐在江暮雪的腿骨,小心翼翼依偎他。
为了让这种温暖的感觉在怀中长存,江暮雪故意擦得很慢很慢。
四年后的某天,柳观春对他说,她想同他成婚。
成婚便是结为道侣,比如今的关系更亲密一些。
江暮雪了然,他虽不通情窍,却有私心,他会想拥着柳观春入睡,会整夜不睡,仅仅垂眸凝视柳观春的脸,他亦有邪念,想用拇指一寸寸碾上她的唇……
柳观春以为他温文良善,可若是不装作如此,她不会靠近他。
听到成婚一事,江暮雪知道,自己定是欢喜的。
可他还是郑重问过柳观春,此事是你所愿吗?
作为柳观春,并非唐婉。
幸好,柳观春点了头。
江暮雪的目光变得柔和,他盯着她的红唇,凤眸中寒意褪去。
他知道,此时此刻,他很想吻她。
新婚之夜,江暮雪借酒壮胆。兴许只有这样醉酒,才能解释他的情迷。
他也并非圣人。
贪念日益浓重,爱欲随之渐生。
许是压抑太久,江暮雪竟有一些失控。
他想拥有柳观春,他想看她在身下哭泣,想看她颤抖、目光迷离地沉沦。
想让柳观春的眼里,仅有他一人。
师妹,江暮雪刁钻地作弄她。
他也在床笫间如此唤她。
柳观春受到惊吓,她无措地搂住江暮雪,身体哆嗦一下。
她竟在他的怀中泄。了身。
江暮雪压制呼吸,再度沉下身,占有柳观春。
他从来以为此事是肮脏污秽不堪,直到他也有被渴欲掌控的一日,他沦为凡夫俗子。
不染情。欲的神像开始有了第一道裂缝。
新婚夜后,江暮雪怜惜地吻去柳观春的泪,将温热的掌心按在她的丹田。
柳观春没有灵根,这具身体无法寿元长久。江暮雪希望她能够长寿,他不惜破戒,自损修为,硬是将灵根分枝,植入她的体内。
江暮雪耗费修为,在柳观春的灵域设下结界禁制。
唯有知晓破戒禁制咒文的人才能
破开这一重结界,将灵流深入柳观春的髓海与丹田,即便随着记忆的丧失,连江暮雪自己都忘记了这串咒文。
但当时的江暮雪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在阻止除了自己以外的修士与柳观春神交,他想完全拥有柳观春。
若有人企图与柳观春亲昵,便是执意与江暮雪作对。
江暮雪会杀了他。
自此,梦境中的江暮雪沾染爱欲与杀念,他的道心破碎,守元印毁。
迷魂梦阵里的第七年,江暮雪第一次过完了自己的生辰。
他的出生伴随着母妃的死亡,他从来不将生辰的日子告诉旁人。
可是柳观春知晓了此事,她为他烤了生辰糕点。
柳观春说,生辰那日,寿星最大,他的一切愿望都会实现。
于是江暮雪闭目许愿,他祈求神明庇佑,他说:“让柳观春……为我留下来。”
江暮雪希望柳观春能永远活在迷魂梦阵之中。
他不想失去柳观春。
他知道,梦阵之外,柳观春没有顶着“唐婉”的身份,或许她不会与他深交。
江暮雪会失去她。
可柳观春执意要走,她想回家,他留不住。
江暮雪隐有不安,他记得柳观春说过,她的家是修士永远都无法抵达之境。
柳观春心意已决,江暮雪再好,她也不要他。
所以,在柳观春不惜自伤也要坠亡的那一刻,江暮雪放开了她。
……
出了迷魂梦阵后,江暮雪受师尊唐玄风的术法控制,迷魂梦阵中那些所有关于柳观春的记忆,尽数被唐玄风消除。
就此,江暮雪忘记了柳观春。
他忘了如何爱她。
江暮雪本想在梦醒后,先修至剑尊,再择道入俗,和柳观春结为道侣,做一双仙侣夫妻。
虽然他看似无所不能,却实在笨拙。
江暮雪没有追求过姑娘,他不知道柳观春喜不喜欢。在迷魂梦阵的时候,她被迫与他成婚,是他强求于她。
于情爱一事,江暮雪从来没什么胜算。
可现在……一切好像都来不及了。
江暮雪举目四顾,沾血的凤眸失神,眼底唯有无涯的绝望。
冰渊好冷,到处都是皑皑白雪。
他记得柳观春怕冷,每每入夜,他都会沐浴暖身,再去拥她。
他也记得,柳观春很怕疼,可她为了回家,宁愿流那样多的血,也要魂飞魄散……
江暮雪跪在杀阵之中,手脚都变得僵硬。
他咳出一口鲜血,胸腔撕裂一般的疼。
“师妹……”
江暮雪的怀中,仅剩下一把冷冰冰的竹骨剑,而那一只柳观春折好的粉鹤,此刻正静静地躺在他沾血的掌心。
江暮雪第一次感到刺骨的寒冷,他不知该如何是好。
有没有人能教教他?有没有人能救救他……
柳观春没有魂魄,她不入轮回,她回不了家,她不复存在了。
江暮雪的妻子死了……他永远都等不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