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下山(十一)苏丧彪上线
第二十一章
江暮雪本将柳观春推开。
可她却毫无抵抗能力,径直往后仰去。
蛊虫的邪气漫进口鼻,江暮雪意识到柳观春不但中了幻阵,还中了蛊毒。
柳观春方才那个吻并非有意唐突,她很可能只是把他当成了另一个熟悉的师兄……江暮雪不该怪她。
可偏偏,心里还是有些不快。
江暮雪接住落地的柳观春,任由少女昏睡在自己怀中。
她明显很冷,不止肩膀颤抖,就连眉头都紧锁。
江暮雪的灵流探不进她的经脉,无法为她驱寒,可柳观春的手背鼓起小包,明显是蛊虫入体。倘若柳观春任由蛊虫在体内游走,万一损伤到灵台,灵根损毁,她将会变成一个毫无修炼能力的废人。
江暮雪想到柳观春没日没夜辛苦练剑的样子,想到她得到一把本命剑都能欢欣雀跃的样子……兴许连她自己都没发现,她有多喜欢剑。
这样的柳观春,道心坚定,合适修炼,她不该无缘剑道。
一时间,江暮雪的眉心守元印又红光大作,悲悯、同情、怜惜,他道心不稳,心旌摇曳。
一股凶悍澎湃的灵流自他掌心盘踞。
江暮雪并指抵在柳观春的眉心,强行输入纯洁无瑕的灵力。
他鲜少有这样冷硬霸道的时刻,竟完全不管柳观春体内深扎下的雪灵根,硬是将那一脉灵力灌进师妹的体内。
很快,柳观春体内的雪灵根察觉到外物强行涌入的侵略感,极速凝出灵力反击。
“轰——!”两股力量对冲。
柳观春的髓海震荡,掀起万丈浪潮,她痛苦难当,很快口溢鲜血。
江暮雪敛目看她,并无动容,只是抬袖,小心帮她擦去了血迹。
江暮雪的动作再轻柔,心里也没有打算放过柳观春。
既已行事,那便一错到底。
这一次,江暮雪没有心慈手软,他似乎有了一个“庇护师妹不遭到蛊虫伤害”的理由,他终于能纵容自己的欲念横生,他完全不在意那股力量负隅顽抗,直接涌进更多的灵力,与那股占山为王的大能灵流厮杀。
江暮雪三番两次受其挟制,心中早已怨念横流,又怎肯停下手?他一贯如此胜负欲强烈,他今日非要镇住这等寄居在女修体内的宵小灵力!
到底是遗留在少女体内多时的灵流,再强大又怎能及得上江暮雪这样活生生的元婴大能当场释出杀招?
很快,江暮雪的灵识便将其压制,他心中生出戾气稍微减弱。
明明该就此收手,可江暮雪似乎还不知足,仍要执意输入灵力,往柳观春的灵域一探究竟。
男修的灵流涌入少女丹田一事,近乎于神交,即便不过多停留,也会对江暮雪的道心产生阻碍。
但他送佛送到西,既已强行侵。体,便要一探到底,如此才知柳观春的雪灵根有没有受损,顺道还能帮她驱出那些钻进体内的蛊虫。
幸好这些蛊虫并非高阶邪物,它们感受到寄生体里的争斗,无处藏身。早在灵力钻进柳观春体内时,受其波及,被两团锋锐的力量焚烧成灰烬。
江暮雪还是窥探了柳观春丹田处的灵域。
他的血脉偾张,道心颤动,飘曳不止。
江暮雪额上的守元印隐隐浮出裂痕,道法戒痕自知大事不妙,已散出警告的红芒。
江暮雪体内血液沸腾,剑气翻涌不止,就连伏雪剑也感受到江暮雪僭越的行径,不住发出剑吟,以此告诫江暮雪不要越线。
伏雪剑:疯了吗?再熬个十多年,修成剑尊再择道另修不行么?非要自毁道行救个小娃娃……
可江暮雪素来强势,也可以说,于修炼一事,他其实十足自负自大,他能保证自己不会伤及柳观春的雪灵根,也能护住自己不会破道。
江暮雪谨小慎微,他能避开她丹田内的灵识,阻止神交这种罪事发生。
只是在江暮雪用神识涌进柳观春体内时,他竟有一刻失神。
他在师妹的灵域里看到一片熟悉的苍茫雪地,两缕幽蓝色的神识环绕着雪灵根漂浮游荡……
这是那个元婴大能留给柳观春的雪灵根,不仅如此,他竟还将自己的神识残存于柳观春的灵域之中,借以标记柳观春,独占她的灵识!
即便是道侣神交,也决不会在事后将神识残留在对方体内,此举不亚于凡人交合,却将男子精元残留于女子。私。处……简直卑劣至极!
只是。
江暮雪忍住胸腔泛起的痛感,他凝神分辨……这一抹神识为何如此眼熟?
没等江暮雪查出这一缕神识的来源,体外忽然传来了妖铃震颤的声音。
江暮雪确认柳观春的灵域安然无恙后,迅速撤出神识,收回疗伤的灵流。
江暮雪眉心的守元印渐渐熄灭火光。
清癯秀致的男人睁开眼,凤眸一如既往清寒冷漠。
江暮雪并未破戒,他仍是那个情感淡漠的无情道剑君。
伏雪剑松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远处浓郁的妖气散开。
黑漆漆的煞气砸向青石地,触地的一瞬间,那团魔气犹如江浪如潮涌至,迅速朝江暮雪的方向蔓延。
江暮雪眉峰微蹙,召剑在手。
他一手托住昏迷的柳观春,另一手快速捏诀结印,布下声势赫赫的剑阵。
数十把巍峨如山的光剑拔地而起,雪意翻涌不休,冲天而起的罡风席卷,吹得江暮雪白袍绚烂如莲绽,于夜幕中猎猎作响。
他将柳观春放置一侧,又幻出剑罩将其护住,避免柳观春受伤。
随后,江暮雪凝神判断妖气浓郁之处,当空破出一剑。
“哗啦!”
锦帛撕裂的声音响起,是江暮雪肃杀的剑尖精准刺中了妖邪。
“哈哈哈。”很快,狂妄的笑声传来。
一径径黑烟卷曲成人形。
不过须臾间,那团黑影腾跃上房檐,渐渐显现出妖邪的真身。
是个长相昳丽的少年郎,十六七岁的样子。
乌发如墨倾泻,还用缠绕的红绳打着几根辫子,他一双桃花眼潋滟多情,嘴角微微上翘,即便见到敌人也满脸笑容。
漂亮的少年身姿轻盈,他蹲坐在檐角,和江暮雪热情地打招呼:“江师兄,好久不见啊。”
江暮雪认出眼前之人,他是那个曾潜伏玄剑宗的大魔苏无言。
苏无言引诱唐婉背叛师门,放出幽冥妖魔与仙宗厮杀。
仙魔一战中,修士被妖邪屠戮,死伤无数,血流成河。
而苏无言明明在此前的大战中受伤遁逃,还不曾休养生息多时,为何又回来寻仇?他不怕力有不逮,极可能死在江暮雪剑下么?
江暮雪不喜魔物,他脸上神情冷峻,凛若冰霜。
没等苏无言再问话,男人已提剑再度刺来。
江暮雪肩覆霜雪,两袖盈风,伏雪剑在他的驱使之下,变化无穷,成千上万把薄刃激射而来,犹如地狱的剑树刀山之刑,尽数杀向苏无言。
可苏无言好歹是有上千年道行的猫妖,他又吸收了许多魔气,还吸食了那些枉死于他刀下的人躯阳气,怎会躲不开这一套令人眼花缭乱的剑阵?
苏无言立马仰身躲闪,魔尊的身手敏捷,于雾霭中穿梭。
时而是矫健猫身,时而是灵巧人身,少年赤足缠绕的两枚银铃铛,随着身形晃动间叮咚作响。
咚咚咚。
铃铛传来致幻魔音,可摧折人的心志。
然而江暮雪墨眸清正,不为所动。
苏无言笑了一声:“原来你不会被幻阵迷惑啊……难怪此前敢开设迷魂梦阵困我,倒是可惜了,我还想给你制造一场唐师姐与你成婚的幻梦呢,你不是喜欢唐婉吗?你一定会很欢喜的。”
江暮雪厌恶妖邪,更不喜他妖言惑众。
清矜的修士懒得回话,只一昧搏杀。
江暮雪手中凝霜神剑翻转,以雷霆之势劈开靠近的苏无言。
伏雪剑刚挨到苏无言的妖身,顿时白浪泼翻,扫出一片驱逐魔气的灵流。
自江暮雪为中心,腾升出一片冰霜海域,幽蓝色的业火追着魔气吞噬,逐渐包围住苏无言。
苏无言左支右绌,被人逼进一条窄巷。
少年轻敌,不慎被江暮雪降妖的灵气灼烧,脚踝绑着的铃铛掉了一个。
苏无言不满地拧眉,又见江暮雪一副目无下尘的神色,不免故意刺激他:“难怪唐师姐不喜欢你啊,你这样凶巴巴、冷冰冰的样子,哪个小姑娘会喜欢你的冰块脸?当真晦气。”
苏无言好言相劝,可江暮雪依旧提剑缠斗。
再好性子的猫也不免心头火起。
苏无言抽出一把燎绕黑气的长刀,凌空跃起,他以磅礴魔力助势,当空砍向江暮雪的天庭灵台。
江暮雪已是元婴境界,五感敏锐,又怎会没发觉他的袭击。
男人旋身扬袖,风满衣袍,不过腕骨轻挽剑花,风雪覆没,一下子格挡住苏无言压下的刀锋。
轰隆——!
苏无言的刀势气压山河,一下将江暮雪脚下的青石地砖震碎,将他整个人压下地底一寸。
可江暮雪的实力也并不弱小,他的肩背挺拔,一手持剑挡住杀招,另一手负于身后,修长如玉的指骨快速捏诀,召出一个杀妖阵法,直直拍向苏无言额头。
江暮雪知道苏无言已是真身厮杀,若是能将他困入降妖阵,保不准就能用剑气将其凌迟成粉屑。
苏无言没想到江暮雪看着木头似的,一声不吭,打起人来竟下手这般狠戾。
他险些被阵法击中,知道缠斗下去必将两败俱伤。
苏无言还有别的计划,他顿时化成一缕青烟,金蝉脱壳跑远。
苏无言舔了两下那只被剑气所伤的猫爪,冷哼
一声:“好吧,我不和你斗。我来找你,其实是想和你讨人的。”
苏无言话还没说完,江暮雪已召剑杀来。
苏无言烦不胜烦,四处奔逃。
“你把你身后那个柳观春给我,我就不杀唐婉,怎样?怎么?有了一个唐婉师妹还不够,还要抢柳观春师妹啊?别这么贪心嘛,分我一个女人而已。”
苏无言戏谑的话总算让江暮雪有了一丝反应。
他莫名想到柳观春三番两次喊出口的“师兄”,若论入门时间来说,苏无言确实可以算得上是柳师妹的师兄……
难道柳观春和苏无言有旧故,她喊的师兄,其实是在唤苏无言?
此等妖邪,果真会迷惑人心。
江暮雪脸色更冷,质问:“你为何与柳观春有牵扯?”
冷不防听到一句男人的话,苏无言错愕地抬头。
他眨眨眼:“我还当你是个哑巴……”
“受死!”江暮雪又要提剑杀来,剑势撼天动地,涛澜汹涌。
男人不但没有交出柳观春,他甚至击出一道掌印,将柳观春的剑茧加固得更深。
眼见着男人极宝贝这个柳师妹,死活不肯交出她,苏无言无计可施,只能跃上屋檐。
幸好他早利用蛊虫往柳观春身上下了标记,有了这个印记,即便柳观春身藏仙宗,他也能找到她。
他一提柳观春,江暮雪就杀气腾腾。苏无言更加确定这个柳师妹就是他要找的人。
只是,柳观春和小枣长得一点都不像。
柳观春不是小枣。
那么她应该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穿越者。
那就好办了。
苏无言决定杀了柳观春,再将她魂飞魄散,让她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
如此一来,他的小枣兴许就能再次被天道召进这个异世了。
苏无言欢快地笑了一声,他没有恋战,转身便化作一团黑烟,慢慢消散无踪-
柳观春从梦中苏醒,她浑身都暖洋洋的,低头一看,竟是江师兄将一脉脉灵流注入她的四肢百骸。
江师兄在帮她疗伤。
柳观春浑身惫懒,她躺着不动,底下垫着软绵绵的雪兔毛毯,想来是江师兄从她的藏宝珠里取出来的。
柳观春心里有点忐忑,亦有点欢喜,就好像病了的孩子能得到父母亲许多关怀那般,她也得到了江师兄的悉心照顾。
真好。
柳观春记得很久很久以前,每次生病她都会被外婆留在家里。
不用上学,柳观春高兴坏了,一边想围着外婆打转,一边又怕被外婆说病得太轻,还得去学校补课。
每次生病,外婆都会用柚子叶煮水给柳观春洗澡。柚子叶能够驱邪避祟,这样便可保护柳观春不招邪物,身体建康。
柳观春还会趁外婆做饭的时候,从老样式的漆木立柜里拿出一块巧克力塞嘴里。这是外婆去参加婚礼带来的喜糖,老人家只吃得惯奶糖,其他果冻、巧克力,全省下给自家娃娃吃。
除此之外,外婆还会给她熬清淡的鸡汤。汤里只放几根晒干的黄花菜、一点盐、几勺去腥的农家米酒。鸡汤味道鲜美,带点清淡的酸味,很好喝。
小时候的幸福,仅仅用一块糖、一碗汤就能满足。
柳观春受了伤,喉咙里的血气还没咽下。她吞了吞唾沫,侧头望向江暮雪,忽然小声地问:“师兄,你会熬鸡汤吗?”
江暮雪抬起压在柳观春脉搏上的手指,垂眉敛目看她一眼:“不算擅长。”
师兄的神情平静温蔼,如同神坛上波澜不惊的慈悲佛像。
他体恤世人,因此这份温柔也惠及了她。
柳观春笑了笑:“等我伤好了,我熬鸡汤带师兄一份吧?”
江暮雪:“好。”
他应下一声后,心中又浮起疑惑。
按理说任何人身受重伤,醒转之后都会问问自身的情况,问问昏迷之前都发生了什么。可柳观春没有好奇心,她毫不在意,就仿佛……捡回来一条命也好,死在幻境里也罢,她并不害怕。
柳观春没有求生欲。
既不求生,又为何日日笑容满面?
江暮雪参不透她。
柳观春按了按小腹和胸口,身上的伤已经愈合,她不觉疼痛了。
倒是辛苦师兄,上次送她疗伤的丹药,这次竟直接给她输送灵流。
但柳观春不知的是,江暮雪之所以能给她输送灵气,完全是他强硬地压制了她体内另一股力量。
而那股力量倒是个见好就收的主儿,知道江暮雪强势,竟也没有再冒头和他作对。
只是江暮雪此前窥探柳观春灵域的事到底逾矩,事后细想,他也觉得自己有些失常。他竟不知,因悲悯而生出的同情,会如此磨人。
兴许要尽快完成试炼,回到玄剑宗。
如此才能名正言顺舍下柳观春。
柳观春坐直了身子,她仰头望天,这时才发现,入冬后,山林尽头已经开始飘雪了。
绒毛一般的雪花落到潇潇翠竹上,纤薄如刃的竹叶被雪团压得轻晃,竹竿轻颤,又把雪絮抖到一旁。
山中景致优美,极静谧,也极舒心。
柳观春爬起来,一声不吭坐着,和江师兄共赏良辰。
没一会儿,江暮雪从自己的藏宝珠里取出好几本页面泛黄的剑诀与心法,递到柳观春面前。
江暮雪道:“今日起,你须每日背下四十页,夜里我还会抽空教授你其他剑招。”
一天背诵四十页心诀,还要练习剑术,分明是拔苗助长的行径,在这样高压的课业下,柳观春竟还能笑得出来。
她高兴地点头:“好,我会努力学习,不负师兄期望。”
柳观春信赖江师兄,知道他全是为了自己好。正所谓严师出高徒,江师兄要拉着她进步,她有什么理由拒绝?况且,能得人指点,是柳观春求之不得之事。
可柳观春应得太快,又让江暮雪莫名生出一丝难言的窒闷。
江暮雪想让柳观春尽快“出师”,想要她尽早有自保的能力,如此他便不会总见她陷入困境,亦不会心生同情,屡次对柳观春施以援手。
江暮雪意欲远离柳观春,如此才能使自己的道心稳固,大道坦途。他的行径不合常理,破绽百出,可偏偏柳观春毫无察觉,也没有追问。
因她的不闻不问,竟也让江暮雪心生不平。
为什么?
江暮雪想,兴许是他一贯站在风雪之巅睥睨世人,他看似漠视万物,实则心性自负。他喜欢世事从来尽在掌握,偏偏生出柳观春这一个变数。
江暮雪不喜欢这种失控感……因他畏惧,所以会渴望舍弃她。
只要将柳观春遗忘,一切都会回归原点。
他们本就不该有交集-
柳观春想喝鸡汤,但大半夜的,她也不知上哪去找山鸡。
柳观春爱折腾,她想了个法子。
女孩故意用剪刀将符纸剪出人形,又对着白花花的纸人吹了一口灵气,纸人很快晃晃手、扭扭腰,动了起来。
柳观春命它们一字排开,又用木棍画出山鸡的样子,将这个形象传达给纸人,然后命它们四下巡逻,如找到“可疑鸡”一定要尽早回来禀报。
江暮雪打坐调息一个小周天后,一抬眼就看到柳观春撅着屁股趴在地上,口中念念有词,叨叨着:“要吃鸡,要肥美的跑山鸡。”
再一看柳观春手上银剪法器,江暮雪心中了然。
柳观春使的是傀儡追踪术,一般这种术法都是用来追逐敌人,抑或是寻找失散的队友……用来狩猎寻吃食,江暮雪倒是第一次见。
她倒是……很有巧思。
柳观春本在背心诀,一时嘴馋开了小差,偏她回头,正好迎上江师兄清冷的目光。
柳观春脊背发麻,小声解释:“我有在好好背书,傀儡术不过是顺手剪了几只。”
她不想让江师兄觉得自己懒惰贪玩。
江师兄的表情一贯肃穆,柳观春看不出他是否生气。
但幸好江暮雪没有怪罪,只淡扫她一眼,问:“无相心诀第三
十六篇讲的什么?”
柳观春陡然听到江师兄冷寂低沉的嗓音,意识到他在抽背。
少女连忙端正学习态度,正襟危坐,流利地背诵:“天地容心,灵通阴阳……”
她的背书声朗朗,口齿清晰,并无敷衍搪塞之意。
柳观春从小最擅长的事就是背书。正因如此,即便她数学这门课学得不好,考试时只要她牢记公式,分数就不会太难看。
小时候的家长会,来学校参加的人都是年轻家长,唯有柳观春是留守儿童,只能让老迈的外婆前来学校旁听。
要是她的成绩不好,老师就会语重心长地提醒外婆,希望外婆能找识字的人辅导柳观春学业,班级平均分总不能被她一个人拉下。
柳观春的外婆出身乡下,少时是抱养的孩子,家人只让她帮忙带弟弟妹妹,没有钱供她读书识字。还是柳观春长大了,特地教外婆一些好认的汉字,让外婆摆脱文盲这个头衔。
小时候的柳观春知道自己成绩不算好,本以为会家长会结束,她一定会挨外婆的骂,可外婆非但没有骂她,回家的时候还顺手给她带了最爱吃的糖渍麻花。
打那以后,柳观春愈发奋发向上地读书,她不想外婆再在家长会上遭人奚落,也不想有人背地里笑话柳观春有娘生没娘教,只能跟着老人讨生活,所以她的成绩才这样差。
柳观春一字不差地背完一整篇心诀,江暮雪满意颔首。
柳观春忽然抬头望他,目光灼灼:“江师兄,如果有一天,我和其他修士打斗输了,我绝对不会报出你的名号。”
她师承江玠,总不能自己学艺不精,还连累江师兄也遭人讥讽。
江暮雪没明白柳观春话中意思,但不妨碍他继续教学。
心诀背好,江暮雪又召出伏雪剑,渡来剑气,敲了下柳观春的膝盖,示意她站起身。
柳观春迅速爬起来,拍了拍手上黑泥,也并指召出竹骨剑,紧握手中。
夜风呼啸,卷起柳观春双环髻上的锦葵红丝绦。纤细的一道红,横于寒芒迸发的剑柄上。
对战开始,柳观春连忙竖起长剑,做了个起手式,准备御敌。
少女明亮的杏眼倒映在泛光的剑身,竹影潇潇,手中竹骨剑因竹林之故,寸寸生长,剑气凌冽。
柳观春想到方才记住的剑招,先是使出了奔星剑法,将手中剑气凝成火团一般大小的红球,又借助挥剑的风势,将火星尽数扫出。
砰的几声巨响。
熊熊燃烧的火球还没来得及碰上江暮雪衣袖,便被他旋身避开。
柳观春见偷袭不成,又要腾跃而上,追着江师兄劈砍。
然而不等她沾上江暮雪的衣袍,后脊便被剑鞘轻轻戳了一下。
柳观春明白,她的破绽被江暮雪找到,她已经输了。
师兄不会用剑伤她,只能以剑鞘来提示她认输。
柳观春没有丧气,她调整剧烈的呼吸,继续对招。
不知比了第几场,江暮雪忽然道:“若是不擅使用灵力,那便练习敏捷的身法。世间功法,唯快不破。若你能避开修士的杀招,便有机会寻到对方的破绽,一击制胜。”
柳观春确实不擅长搭配灵域来御敌,她不知道这是因为她的灵根实乃旁人移植,并非天生地养。还当是自己的穿越体质不同,所以才会生来就与灵力相斥。
柳观春虚心求教:“我该如何练习身法?”
江暮雪思索片刻,扬袖抬手,掌心蓄满灵力。不过轻轻振袖,立马幻化出两个与他身材差不多大小的木偶,推向柳观春。
“我会从旁操控木偶,陪你喂招。等到你何时能避开它们二人合围,便是身法大成之时。”
柳观春点头,她知道江师兄也要修炼,不可能无休无止地陪她喂招。
他肯分出一丝心神陪她操练,已经是仁至义尽。
趁着江暮雪打坐修炼时,柳观春朝木偶勾勾小指,引它们来远一点的竹林比试。
柳观春在四面八方都燃上可以视物的火符,再度召剑厮杀。
即便面对灵力操控的木偶,她也没有掉以轻心或是轻敌,只是木偶复制了江暮雪大半的力量,又有他的一缕神识,下手便有点没轻没重。
柳观春几次被木剑击飞,摔到竹林间。
她腰酸背痛,脸上、手上全是污泥,但即便这样狼狈,她也打得很是过瘾,很是酣畅淋漓。
也因为眼前的陪练对象不是江师兄,只是两个木偶,柳观春心里没有那么多顾虑,反倒能放开手脚厮杀。
这一次,不仅柳观春浑身狼藉,就连两个木偶身上都沾满了竹叶和污泥。
打到最后,竹骨剑被没有君子风度的木偶击飞,柳观春也被木偶一脚踹出场外。
柳观春受此大辱,既然身手没木偶快,那就看看她的拳头硬不硬。
柳观春杀红了眼,冲上去扑倒木偶,拉着它泥潭混战,甚至是出拳肉搏。
反正只是为了赢,狼狈一点又怎么样?
柳观春不知的是……两个木偶虽然只是江暮雪信手捏出的傀儡,但他也将一丝神识凝进木偶脑袋,以防木偶继承了元婴修士的一部分的力量,打起弟子来毫不手软。
因此,只要江暮雪听到远处传来激烈的动静,他便会神识出窍,钻进木偶体内调整陪练木偶的战意,防止它伤到柳观春。
可江暮雪没想到的是,柳观春的好胜心原来这样强,缠斗起来有一种不死不休的孤勇,竟会跨坐在木偶身上,下死手揍人。
江暮雪微微一怔,但很快他便收回傀儡术,将两个木偶拍扁。
柳观春打得尽兴,连手骨上淋漓的血迹都没注意到。
直到木偶消失,柳观春冷不防坐空,落到地上,和眼前那只缩小百倍的白纸偶人大眼瞪小眼,她意识到比试结束了。
柳观春茫然望向密林深处的那个飘逸身影。
江暮雪还在林中打坐,只是他大半身子被翠盖梧桐遮蔽,影影绰绰瞧不真切。
很快,一道清越的嗓音传来:“明日再练。”
柳观春认出那是师兄的声音,她看了一眼计时罗盘,已是亥时,确实夜深了。
柳观春见好就收,她施加一个清洁术法,扫去周身泥泞,还用药疗愈了磨破的手骨。这种无伤大雅的小伤疤,柳观春自己就能处理。
柳观春汗津津的衣袍已经用术法清理干净,只是头发乱成一团还没空梳好。
思及至此,柳观春索性扯下头绳,先和江师兄打声招呼,她再慢慢打理。
等江暮雪听到动静,睁开一双寒冽凤眸,入目便是披散乌发的柳观春。
少女杏眸清亮剔透,眼尾晕红,艳若远山芙蓉。她迎上江暮雪的目光,朝他弯唇一笑:“师兄,我若是在你身边起灶做饭,会不会吵到你?”
江暮雪摇摇头。
但他不解的是,柳观春已经辟谷,为何还有一日三餐进食的习惯?
许是男人眼中的狐疑之意太过明显,柳观春一边堆垒灶台,一边和他解释:“以前当凡人的时候,总担心吃太多会发福,虽然那时候我家境贫寒也实在没什么东西吃……但现在是修仙之体,怎么吃都不会胖,自然要放纵一下!”
江暮雪艰涩地问:“所以,你用饭,并非为了果腹,只是想解馋?”
柳观春连连点头:“正是!”
没等她再和江暮雪说什么,放出的纸人忽然叽叽叽地跑回来了。
柳观春见状,立马拿起竹骨剑,凌空跃出一里地。
她想到江师兄落在后头,忙折一只粉鹤给江暮雪传信——她只是杀一只奸诈的山鸡精,很快就回来。
半个时辰后,柳观春带着她的战利品回到了江暮雪身边。
柳观春手里的山鸡已经被扒皮剁肉,处理得很干净,只待她熬汤炖煮。
柳观春今日又多学了两套剑法,剑术也大有提升,她很知足,也决定用鸡汤感谢一下江师兄。
于是她熬汤的时候,特地添了两人份的水量,又从藏宝珠里摸出黄花菜、干蘑菇等等提鲜的配菜,放到锅里一同熬煮。
大铁锅煨着鸡汤,柳观春百无聊赖,只能翻出心决,继续背诵。
柳观春刚背完一整篇无相心诀,江暮雪忽然唤她:“柳师妹。”
“啊?”柳观春抬头,呆呆地望着这位清隽
秀致的师兄,“怎么了?”
江暮雪想到此前莲花镇的事,想到柳观春在幻境里见到一位“师兄”,并且对他献吻……莫名的,有些在意。
他权当是关怀师妹,冷声问:“在玄剑宗中,你可有其他相熟的师兄?”
柳观春眼睫扑闪,不解地道:“为何这样问?”
江暮雪垂眸,指骨无意识地一颤。他至今还记得唇上温热的触感,只是这种事不好教旁人知晓。
江暮雪偏头,静静地看着她:“你陷进幻境的时候……喊过那位师兄。”
柳观春顿时醒悟,看来江师兄说的是江暮雪……是她幻境里出现的夫君。
柳观春想起江暮雪,心情很好。她虽然知道自己现在和大师兄毫无瓜葛,但她受过江暮雪的关照,对他的印象一直很好。
柳观春笑着点头:“确实有那么一位相熟的师兄。”
江暮雪听了,心想:柳观春与那个男修的关系都近到会有肌肤相亲,可她在宗门孤立无援的时候,此人却没有出面相帮,可见是薄情寡义之人。
他又记起柳观春体内仍有外人残留的神识……若是那位师兄所为,也可从中觉察出此人卑劣。
柳观春心性纯善,他还是想提醒她一句:“知人知面不知心,即便相熟,也得事事提防。特别是男修,宗门里亦常有不守夫德的男弟子在外勾三搭四,背弃道侣的事发生……师妹若是与其合籍成婚,须得事事留心。”
江师兄语重心长的教诲,令柳观春感到十分温暖。
柳观春当然明白江师兄是为她好,他误会江暮雪是绝世渣男,怕她被骗,这才私底下拿话敲打她。
柳观春想到江暮雪眉心如火的守元印,她扬唇浅笑:“江师兄多虑了,那位师兄是位无情道剑君,大概……不会对我生出道侣之情。”
江暮雪错愕。
无情道剑君,那看样子,柳观春口中师兄,并非苏无言。
只是修习无情剑的男弟子居然与女修神交?此人枉顾道法,何等衣冠禽兽……
江暮雪想到法门这种竟出了此等败类,心里还是难以接受。
就连伏雪剑也忍不住浮出灵域,怒骂一句:真是畜生啊!
第22章 下山(十二)这是第一次,有人义无反……
第二十二章
十天后的一个清晨,江暮雪点开降魔舆图,柳观春也凑上来看。
去莲花镇的时候,柳观春虽然没有铲除什么大妖,但也因她破除幻境之故,魔气得以清除,也算是大功一件。
因此,蔡长老故意在图纸上留下一个只有柳观春能打开的宝箱,待柳观春指尖轻触莲花镇的图标,宝箱开启,跳出一道横幅:“恭喜观春小友获得玉莲一朵,还望小友再接再厉,继续匡扶正义,除魔卫道。”
玉莲不算什么贵重的天材地宝,但服用以后,能够洗心涤虑,能够辅助修行,也是珍宝一件。
柳观春被这个天降的馅饼砸晕了,她晕头转向,也有点结结巴巴:“师、师兄,我拿到宝物了。”
江暮雪近日教导柳观春练剑,也算是她半个师长,看到徒弟受人认可,心中也颇感欣慰。
他颔首:“是你应得的。”
柳观春欢喜地点头,她捏出一张纸鹤,跳进这个舆图法阵中,粉鹤背着玉莲,又轻盈地跳出阵外。
舆图法阵一般都是匿名交流,蔡长老惯来是爱凑热闹的性子,这才会给柳观春搞个惊喜。
可他不知弟子们私底下不合,这样高调的行径会给柳观春带来诸多麻烦,譬如柳观春前脚刚拿完玉莲,后脚立马就有段师姐和温师兄的信鹤传音——
“呵呵,明明是她身边那个师兄厉害,才让柳观春占尽便宜吧?”
“狐媚子就是狐媚子嘛,我要是有她这个能耐,自然魔核拿得盆满钵满。”
也有其他两宗的弟子插。进话题。
“这个柳观春是谁啊?怎么看你们都认识的样子?”
“我知道她,哎呀,上次我们带小师妹去玄剑宗的时候,看到她和江师兄在一起,算了我私下给你发信鹤聊……”
柳观春看到层出不穷的留言,立马意识到自己被人推到风口浪尖,她的心脏砰砰乱跳,心中有不满,但并不觉得委屈难受。
柳观春早已习惯了。
只是,她快速关闭了舆图,小心翼翼看江师兄一眼。
柳观春不想让师兄知道自己原来这么不讨喜,她怕师兄也会对她生出坏印象。
柳观春小声解释:“我没有招惹他们,只是和他们脾气不合,同龄人相处不好其实很正常的……”
“柳师妹。”江暮雪忽然唤她。
柳观春蓦然抬起头,迎上江师兄那双韶秀的墨眸,她忽然语塞,沮丧地叹气。
“蔡长老擅卜卦、能窥人心,他虽不收弟子,时常游离世外,却一贯睿智贤明,宗门中许多要事都会请他卜卦做主。”
江暮雪放缓嗓音,低沉的嗓音里带点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诱哄,“蔡长老当众夸赞你,便是认为你心性赤忱,值得嘉奖,你不必受之有愧。”
柳观春的杏眸渐渐睁大。
她听懂了江师兄的言外之意——柳观春,你很好,得此奖励,是你值得。
柳观春傻傻地凝望师兄,心中涌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脊背如雷电滚过,时不时战栗瑟缩,手骨发麻,连舌根也变得厚重笨拙,她连一句道谢的话都说不好,她的眼眶发烫,隐隐涌出泪花。
奇怪,柳观春是个坚强的女孩子,她明明没有那么爱哭。
她抬起袖子擦去眼泪,对江师兄灿然一笑:“谢谢师兄安慰。”
她深吸一口气,再度打开舆图,她要和江师兄一起确定下一个降魔的地点。
柳观春看着那些不断浮出的信鹤,短短一刻钟的时间,他们的话题已经从柳观春身上跳到其他人那里。
对她的恶言恶语,仿佛只是一时兴起,师兄姐们从不上心。
可是,一句无心之言也会让柳观春深受其害,整日整日夜不能寐。
不过,从今往后,她不会再受这些污言秽语的影响,她已经不是孤零零一个人了。
柳观春无视那些弟子们的谈天,转头问江师兄:“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江暮雪看了一眼舆图,苏无言的幻阵破开以后,镇子里大多数魔气都消散了,想来就是他故意散出魔气,引诱他来到莲花镇。
就是不知……苏无言为何心心念念想要得到柳观春?
他究竟在打什么算盘?
江暮雪盘算了一下日子,再降一只大妖,此次下山任务就完成了。
于是,他随意指了一个魔气缭绕的镇子,对柳观春道:“去这里吧。”
“禹镇。”柳观春记下镇子的名字,收起舆图。
殊不知,在柳观春收起舆图的瞬间,江暮雪又暗下捻诀,打开了降魔舆图,凡是肆意妄议同门的弟子,皆被江暮雪施加了禁言一月的禁制。
信鹤瞬间消失,众弟子断开法阵的连接,一个个哑口无言。
大师兄忽然当众罚人,舆图顿时安静了。
夜里,柳观春又提剑跟着江暮雪操练。
接连十几日下来,柳观春已经学了好几套剑招,各类心诀也倒背如流,甚至她夜里睡觉,江师兄也会按着她的脉搏,为她输送灵流,助她调息,提升修为。
只是江暮雪仅仅帮柳观春打通脉络,没再私下窥探她的丹田。
即便江暮雪确实想知道,盘踞柳观春体内的神识究竟属于何人。
此为柳观春的私事,他无从置喙,也不该多添牵扯。
再过几日,他们便能结束任务,回到玄剑宗。
江玠这个名字属于人间,江暮雪会把它舍在凡尘。
他已经教会柳观春许多功法,也把很多从前批注过
的心诀留在藏宝珠里,赠予柳观春。
柳师妹日益强大,他也逐渐放心。
回宗那日,便是他与柳观春分道扬镳之时,江暮雪终于能心无挂碍地离开她了。
可柳观春对此并不知情。
柳观春一直以来都是两不相欠的性子,她怕承旁人的情,她怕日后还不清。
可是对于江师兄的善意,她本能没有推拒,全盘接受。
她在努力说服自己,她和江师兄已有羁绊,她和江师兄还有漫长的未来,她要学会接受他的帮助,不可太过生疏。
而江师兄的灵流纯净而澎湃,每次接受灵力馈赠,都会让她想起江暮雪……柳观春嗅着江师兄身上清净的雪中松枝气息,睡得很沉,心中亦很欢喜。
柳观春渐渐学会打开心防,接纳江玠。
她终于有了很好的朋友,从今往后,她不再孤独了-
此次下山降魔的比试顺利,诸多弟子都收获了一颗魔核,不至于空手而归。
如今仅剩下禹镇的大妖未除,宗门弟子纷纷聚集此地。
柳观春和江暮雪赶到的时候,因镇子里的修士众多,一些闹市街巷已经不卖凡人的吃食了,甚至有灵商把摊子摆到镇子里,架起灵剑、灵鞭,甚至是一些洗髓伐骨的丹药来贩卖。
柳观春看了看摊子上的标价,最低也要十颗灵石。
这不是抢钱么?柳观春的荷包里一共二十颗灵石,她再不甘,也只能打消想给江师兄买一条剑穗的念头。
毕竟柳观春的灵石还要用来补充符箓的库存,多添一些疗伤丹药,如此才不会拖江师兄的后腿。
至于剑穗……柳观春看了一眼灵商编织的穗子,说实话不算精细,她可以自己买线和玉珠,给江师兄串一个。
灵石可以用于修士间的交易,柳观春当初买卖妖域灵药,满打满算也只赚了不到七十颗,进入内门后,各种剑诀、家用符箓都添置了一些,余下的灵石更是所剩无多。
不过不要紧,她可以买一些凡品。
柳观春在人间游荡多年,攒下了五十两银子,足够买到珍贵一些的珠玉了。
至于剑穗灵气,她可以翻书看看怎么为凡品添加灵力,到时候剑穗莹尘浮动,流星点点,定是华丽好看。
这样的剑穗,应该也能算得上是一份能够入眼的礼物了。
柳观春打定主意,她往江师兄的掌心塞进二两银子,道:“师兄,你先去前面客栈订两间客房,我去买点东西,很快就回来。”
江暮雪看着掌心里的银两,微微一怔。他收起身上用来充当银钱的珍珠,接下柳观春的好意。
柳观春在人间生活过,老实说在镇子里跑,她比江师兄要熟。
但没等她走出多远,一只白色的纸鹤忽然吱吱跟上她。
柳观春惊讶回头,那只白鹤已经攀上她的裙角,一点点爬上来,主动钻进她系紧了的腰带间。
柳观春意识到这是江师兄留下的纸鹤,嘴角不由自主上扬。
师兄在关心她。
柳观春拍了拍白鹤,忍不住蹦蹦跳跳地朝前走。
柳观春上首饰铺买了几条织金丝线……江师兄喜欢穿白衫、戴玉冠,还是霜色的丝绦比较衬他。
随后她又在店里挑了几颗看着色泽柔和的青玉珠子,论玉石品相可能不出挑,但柳观春将其串成剑穗后,还会往里注入灵气。素珠剑穗悬在剑柄之上,再搭配江师兄一袭白衫,定是风姿绰约。
柳观春杏眸明亮,她已经想象到江师兄舞剑的英姿了!
柳观春买好东西,本想折返,然而她回程时恰巧听到镇民们说,城南的包子铺又出新品,这次是香菇鸡肉包,吃起来口齿生香,味道极好。
柳观春想着晚饭还没着落,她去买两个包子与师兄分食吧!
郑家包子铺门口,车马盈门。
不止是镇民爱吃这口,还有许多达官贵人差遣家中下人来买包子。
柳观春排了半个时辰的队伍才买到一袋包子。
回客栈的时候,已是月上中天。
柳观春一边咬着包子,一边环顾左右,夜里还能看到许多宗门弟子成群结队在街上游荡,果然大家都是为了镇子上的大妖而来。
只是不知这次魔核会花落谁家。
柳观春正出神,裙摆忽然被一只喵喵叫的橘猫扯住。
小猫一边用脑袋蹭她,一边竖起长长的尾巴,围着柳观春绕弯。
柳观春嘴角轻翘,她知道这是讨食的意思。
于是,她从油纸包里拿出一个包子,又掰开鸡肉包,吹凉了,一点点分给小猫吃。
柳观春养过猫,她知道小猫嘴叼,不一定会大口大口咀嚼食物,能撕碎了给它吃最好。
柳观春喂过这只小猫,很快又有其他流浪猫跑出来讨食。
柳观春一边喂,一边还用清洁术帮小猫清除身上的跳蚤。
她看着争前恐后跑来吃包子的小猫,心想,倒是可以在宗门里养上一只猫……只是她忙着修炼,万一忘记喂猫也不大好,还是算了。
柳观春自顾自发起呆,完全没注意到远处的楼台上,正蹲着一只昂首挺胸、英姿飒爽的黑猫。
苏无言幻化出宽肩窄腰的人身。
他屈膝坐在乌木栏杆上,一手撑头,一手提着沽好米酒的木葫芦。
少年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望向柳观春,嘴角轻扬。
他本想直接杀了柳观春,可又看到柳观春竟会把怀中肉包分给小猫吃。
这种蠢货行径,倒是像极了小丫头……啧,还是给她一个体面些的死法吧-
柳观春回到客栈的时候,看到正堂里坐着一群白衣白冠玄剑宗弟子。
一见柳观春来,无数双眼睛都挪到她身上,专注地打量,仿佛她是什么稀罕物。
柳观春被瞧得不自在,轻皱了眉头。
早知道这间客栈这么多人,她就和江师兄换一家店入住了。
柳观春之前在降魔舆图上大出风头,又有弟子知道她与江暮雪走得近,害得唐婉伤心欲绝,一个个坐直了身子想看看热闹。
等到柳观春走进饭厅才知道那些弟子们期待的是什么。
远处,灯烛辉煌,明光锃亮。
黄澄澄的火光照出一双璧人。
少女身穿报春花纹袄裙,发间簪着银鱼衔花流苏,语笑嫣然,顾盼流辉。
男子眉目如画,守元印殷红如血。穿一身莲子白长衫,许是不畏严寒,外袍仅仅罩着一层轻薄纱衣,乌发用一只青玉冠束着,发尾纤长,被清灵剑光吹拂,飘逸如仙。
是唐婉和大师兄江暮雪。
两人站在一起,郎才女貌,十足登对,倒衬得柳观春一身素衣磕碜寒酸,泯然众生。
柳观春不知江暮雪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她记得江暮雪从来不和人组队。
难道对象是唐婉,他就能破例吗?
倒也是,想来也该如此。
柳观春释然一笑,她本想默默退场,可一抬眼,视线却和江暮雪对上。
江暮雪的凤眸很冷,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但他盯着她,定是有事。
柳观春思来想去,猜是自己遇到尊长却不打招呼,很失体统,因此她上前一步,对江暮雪作揖行礼:“弟子柳观春见过大师兄。”
江暮雪“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倒是唐婉早知柳观春组队之人是江暮雪,见两人生疏的样子,她猜是江暮雪乔装易容后才跟柳观春一块儿下山降魔。
唐婉心里松了一口气,好歹能在柳观春面前抿出一个笑容。
“柳师妹,好久不见。”
柳观春早知唐婉善妒本性,也知她今日在宗门里遭受排挤,其实唐婉能占头功,但在众人面前,柳观春不会和她撕破脸。
柳观春即便不想见到这两人,她也还是恭恭敬敬对唐婉行礼:“观春见过唐师姐。”
唐婉抿
唇一笑,不再看她,反倒是转身同江暮雪说:“听说禹镇的大魔凶残,恐怕还得大师兄出马才能降服……”
柳观春没再逗留,她抱着怀里的包子慢慢离开客栈。
明明说好了出迷魂梦阵以后就忘记江暮雪,明明说好了只是为了换取足够筑基的修为……可为什么每次见到江暮雪,她都会有那么一点难受?
柳观春咽下那些酸酸涨涨的感觉,她从腰上摸出江玠师兄给的白鹤。
柳观春:“你能不能帮我给江师兄送句话,就说……我今晚想喝酒,就在南街那家酒铺,江师兄若是得空,能不能来作陪?”
柳观春独自一人先去了酒铺喝酒。
她其实不清楚江玠会不会来。
毕竟客栈里都是同门弟子,大家都围着唐婉和江暮雪转,兴许江师兄也看到了自己在宗门里的道友,兴许他也有什么事绊住手脚,没空来找她。
没关系,很正常,无所谓。
柳观春吞下这口辣辣的米酒。
她拍了拍尚有余温的包子。
她只是觉得,包子冷了就不好吃了。
她只是想分江师兄吃个包子而已-
江暮雪本在客栈里等待柳观春回来,可途中收到唐婉的信鹤,她和他说,已有禹镇大妖的线索。
江暮雪看了一眼降魔舆图,此处已是最后一个降魔地点,且大妖凶悍无比。
江暮雪和苏无言对过招,他要谨防卷土重来的魔尊对内门弟子下手。
思来想去,他还是回归真身,与唐婉打个照面,也好给诸位师弟师妹服下一颗定心丸,切莫战前乱了阵脚。
只是没想到,柳观春回来得这样及时。
他见过柳观春诸多样貌,不拘小节的懒散样、品尝美食的满足样、做贼心虚的讨好样……却从来不知,她面对大师兄江暮雪时,是这般拘谨慎重,待他冷淡如同外人。
江暮雪心知肚明,他同柳观春的亲近,无非是借助“白衣师兄”这一层皮囊,可看着她差别对待二人,心中到底还是略微不平。
这一次,江暮雪无法用怜悯抑或同情来解释这种不快的心绪,究竟是什么,他也说不清。
总不能……是妒心。
江暮雪收到柳观春的信鹤,他扮作白衣师兄的样貌。
本想去赴柳观春的约,却看到客栈里跑回几个浑身鲜血淋漓的男弟子。
他们一见江玠,忙冲上前,带血的指骨狠狠抓住他的衣袖:“快!快去喊大师兄!大妖出没,段师姐坠落山崖,唐师姐也受困了!”
江暮雪听闻妖邪作祟,还伤他的后辈,自是祭出伏雪剑,先去降妖。
至于喝酒,待他得空,再陪柳观春喝吧-
柳观春喝完一整壶酒,还没等到江玠。
而远处的深山,妖气弥漫,黑气冲天。
柳观春意识到,这是有妖降世。
柳观春顾不上拿包子,她抄起一把竹骨剑,迅速追上。
倒是那两个留在桌上的包子,被一只黑猫团进怀里,揉巴揉巴带走了-
深夜时分,又有凶残大妖出没,深山老林一片寂静,除了有几声凄厉的夜鸮叫声,其他山兽飞禽全藏匿进洞穴,不敢露面。
柳观春取出火符照路,又用降魔罗盘来判断方位,但很可惜的是,魔物修为远在罗盘之上,法器失效了。
柳观春折了一只粉鹤吹向空中:“帮我给江玠师兄带个消息,就说我进山降魔去了。”
随后,她御剑冲向天穹的黑影,直冲妖巢而去-
密林深处,唐婉浑身是血,不住往峭壁爬去。
她没受什么伤,身上的血都是其他为了保护她的弟子留下的。
段芙蓉为了庇护唐婉不慎坠崖,其他同行的师兄弟要么就是被其他大妖缠住,要么就是修为境界太低,反而被打得遍体鳞伤,唯有唐婉逃到此处。
唐婉本该逃出生天,可没想到快要跑出山林的时候,又遇到一只黑虎妖。
偏偏唐婉剔除了剑骨,她无法展开灵域御敌。
若是她和江暮雪还绑着同心咒就好了,那么她一旦受伤,江暮雪也会心肺受损,他会不顾一切前来救她的。
唐婉的眼泪滚落,然而那只健硕如山的黑虎还在步步紧逼,如影随形。
黑虎吃了好多凡人,修为节节攀升,它被唐婉这具灵修身体吸引,一心要将她拆吃入腹。
就在黑虎一爪扑向唐婉的瞬间,一把竹骨长剑铛的一声击退了虎妖。
火符递到唐婉面前,她抬头,竟看到柳观春的脸。
唐婉泪眼婆娑:“怎么是你?!”
私底下相处,柳观春也没必要同她装样子了。
柳观春也没想到所救之人竟是唐婉,她不由拧起眉头:“我也想问,怎么是你啊。”
没等柳观春再说些什么,骤然遇刺的虎妖已经三两步冲杀上前,继续咬人。
柳观春知道唐婉如今废人一个,她嫌唐婉碍事,直接一道风符打向她的胸口,将她推进深不见底的洞穴甬道中。
“滚远点,别碍着我杀妖。”
柳观春虽出言不逊,但她确实好心地守住洞口,防止虎妖入内伤人。
唐婉被这样一个自己看不起的凡修救了,她心中既难堪又羞耻,可求生的念头还是占据上风,她老老实实缩成一团,没有吱声。
她是掌门之女,身份地位本就比柳观春高。
柳观春只是一个凡人,和那些伺候她的凡仆一样血脉低贱,柳观春保护她是理所应当的事……和她组队的师兄妹,哪个没有保护她?大家都知道,她是队伍的核心,她是掌门之女,她不能有事,否则、否则一定会被她爹爹怪罪的。
保护唐婉,是柳观春分内之事。
唐婉这样说服自己接受柳观春的保护,她希望柳观春能撑得久一点,至少等到江暮雪前来救援。
洞外的柳观春召出竹骨剑。
本命剑紧握手中,剑气如蛇蜿蜒,随着她挥舞的一招一式,掀起狂风万丈。
柳观春牢记江玠教诲,她不擅长使用灵域,那就比虎妖的速度更快!
每当虎妖腾空跃起,柳观春会故意露出破绽,诱它扑杀。
待虎妖真如一座小山一般当空压下,柳观春又会召出竹骨剑的分。身迅速刺向虎妖,自己则就地滚远,躲开致命一击。
接连几次诱骗,虎妖不但没吃到人,后背的皮毛还被凛冽剑气剃去一层,心中又急又恼。
它也学精了,在柳观春又要唤剑行刺的时候,它故意翻身,一口咬碎袭来的光剑。
虎妖的口齿坚硬,又有阴邪血气辅助,一下子侵蚀掉竹骨剑的幻影,将其碾成粉末。
柳观春没有可以帮她偷袭虎妖的光剑,冷不防腹背受敌,竟让那只虎妖得逞,一张獠牙丛生的虎口死死咬进她的腿肚子。
虎牙锋锐尖利,入肉三分。
鲜血顷刻间委地,织成血腥红毯。
柳观春倒不怕自己被咬去一块肉,她怕的是自己命丧于虎口。
骤然遇难,按理说都会慌得六神无主,偏偏柳观春胆大,她强忍住疼痛,高举起手中仅剩下的竹骨剑,狠狠刺进黑虎妖死咬不放的头颅中。
咔哒一声巨响,虎妖头骨碎裂,腥浓的黑血喷射柳观春一脸。
柳观春下手极黑,又是个打起架不死不休的性子。虎妖的髓海被柳观春的本命剑贯穿,内丹都险些碎裂。
虎妖气得发狂,猛地甩开柳观春。
就此,柳观春暂时得救。她被一道强悍的力量砸向一侧的石壁,嶙峋的脊背用力撞上石墙,腿骨也被震得断裂,五脏六腑痛得如同火烧。
柳观春没能扛住,猛地咳出一口血。
少女滑坐在地,胸膛剧烈起伏,她的手中还死死握着自己的本命剑。
柳观春的身后,便是唐婉躲藏的洞穴。
若非柳观春负隅顽抗,唐婉早就死于非命了。
那只虎妖还在凄怆地嚎叫,黑血浸透它浓厚的皮毛。
不得不说,柳观春近日确实剑术突飞猛进,竟能和这样一口生吞一个筑基期修士的妖物打得不相上下,平分秋色。
可偏偏,她撞上了血月妖夜。
红色的月光拨开云雾,照耀在重伤累累的虎妖身上。
只见虎妖头上的伤口陡然裂开,血肉像是藤蔓一般蜿蜒生出,竟又长出了两个脑袋。
虎啸惊天动地,几双妖眼睁开,红如血幕,直勾勾盯着柳观春,誓要将她生吞活剥。
柳观春的脸全被血覆盖了,她累得眼皮都睁不开,手中竹骨剑似乎感受到主人已经精疲力尽,无数剑光横亘于她的胸口,企图为她创造一面能够抵御突袭的剑茧。
虎妖变得比之前更为凶悍,杀气与妖气更是暴涨。
唐婉看了一眼,心如死灰地喊:“你不该激怒它的!它要借助血月魔化了,我们都会死在这里了!”
倒是柳观春难得被她逗笑了:“我不激怒它,难道等着被它杀吗?又或者,等它慢慢享用我的尸体,再为你拖延时间?”
她疼得气都喘不出来了,她艰难地咽下一口血沫,说:“唐婉师姐,做人不能这么自私的。”
唐婉如今全靠柳观春杀出一条生路,她也不知说什么好。
但她知道,柳观春快撑不住了,可是柳观春死了,她就得等死……她不想死啊。
唐婉又折出几张纸鹤飞出洞穴。
她难得好声好气地道:“柳观春,你再撑一下,我给大师兄,还有那些同门弟子都发了信鹤,他们很快就会来救我们了。”
“你再撑一下,大师兄很快就来了,他会杀了虎妖的……你不能死啊,你死了,我怎么办啊……”
柳观春意识迷离,她骤然听到唐婉说起江暮雪。
她心中忽然想到两人登对的样子。
是啊,唐婉是江暮雪的师妹,她若有事,他定会舍命相救。
可她呢?她只能靠自己。
柳观春自嘲一笑,她忽然又觉得,自己连倒下去的资格都没有。
她就算死在这里,大概也没人会关心。
柳观春以剑为杖,艰难地撑起身体。
竹骨剑感受到柳观春强烈的求生欲,汹涌的剑意很快如潮涌至,源源不断地漫来。
柳观春叹气,摸出一把止疼的丹丸塞进嘴里。
她早已习惯此事,只鼓动腮帮子,像是嚼糖豆一般把药丸尽数咬碎了咽下。
在柳观春踉跄前行时,她福至心灵,对唐婉说:“唐婉师姐,大师兄一定会来救你的。”
这是实话。
因为唐婉是他的心上人,因为柳观春见过江暮雪为了拯救爱人不惜牺牲性命的样子。
他的温柔与慈悲,只留给唐婉。
柳观春对于江暮雪而言,什么都不是。
“至于我……”
柳观春运出剑阵,她额上的竹纹剑印熠熠生辉,“我只能靠自己。”
柳观春明白,她不会得到任何人的庇佑。
她想试试看,靠自己的力量活下去。
她想试试看,靠自己的努力找到回家的路。
所以,试一试吧,杀不死她的,必将使她变得强大。
柳观春睁开眼,目光坚毅。
她的身后光剑林立,风雪漫天,乌云翻卷。
竹骨剑发出清越恢弘的剑吟,随着柳观春的冲杀,光芒大作。剑风所及之处,草木摧折,妖气破裂。
虎妖见到仇敌,兴奋地嘶吼。
它纵身跃来,身影变大数倍,如同一座覆顶泰山,朝着柳观春的天灵盖,狠狠碾下!
轰隆一声震响。
罡风犁开方圆十里的草木,万物沉寂。
那只庞大妖物不想和柳观春拉扯,它直接化作庞大的邪物,将柳观春死死埋在身下,落地的瞬间,血液爆开,流泻一地。
唐婉看到这一幕,她吓得捂住口鼻,连声音都不敢发出。
那些血液……定是柳观春被压成了一滩烂肉!
她死了!她被虎妖压死了!
然而。
不过片刻,虎妖的后脊迅速刺出一截银刃。
虎妖仰头长啸。
可竹骨纹路的利刃却犹如一根春泥中冒头的笋尖,借着妖脊迅速长大。
那一根银剑越长越长,越生越快,最终化成一根肖似翠竹的长剑。
陷进妖身的柳观春屏住呼吸,她尽量憋气,不让自己受妖气影响。紧接着,少女奋力转腕横切,手中竹骨剑感受到主人的战意,挟带雷霆之势,破腹而出,瞬间粉碎虎妖的五脏六腑。
柳观春在危机之下,学会运用竹骨剑阵,她竟用此剑将虎妖撕成了数百块肉片。
哗啦——!
妖气散开,虎妖溃散,月光重新普照大地,也照亮了柳观春浑身是血的模样。
少女手中执剑,累到意识涣散。
就在这时,一颗虎妖的魔核虚虚落进她的掌心。
柳观春死死盯着这颗魔核,不知该笑还是该哭……她这么拼命对吗?可她活下来了。
“唐婉师姐?!”
“唐婉师姐,你在哪里?!”
远处,传来无数道照路的火符,是玄剑宗的弟子找来了。
领队之人,竟是江玠师兄。
柳观春与江师兄遥遥对视。
江玠师兄……是来救唐婉的吗?
原来,不仅仅是江暮雪、唐玄风掌门、内门师兄姐,就连白衣师兄也一直关照着唐婉。
唐婉的命真好啊。
柳观春惨兮兮一笑,眨了眨被妖血泡到干涩的眼睛,不知该说什么。
她素来能言善道,这一次居然轮到她语塞了。
另一边,唐婉见过伏雪剑幻化的样子,自然能认出这位白衣师兄便是江暮雪。
她受到惊吓,本能跑向江暮雪。
唐婉含泪撒娇:“师兄,你终于来救我了,我差点要死了……”
柳观春看着唐婉飞奔上前的样子,心中虽然不解,但也没觉得哪里不对劲。
她猜测可能江玠师兄与唐婉也算相熟。
毕竟,宗门里哪个弟子不喜欢唐婉呢?
只是……她本以为,自己和江玠的交情会更深的。
柳观春的杏眸变暗,她低头,装作很忙的样子,两次三番往身上施加清洁术。
可惜,只有微风浮动,身上的妖血还是牢牢附着肌肤。
柳观春忘记了有一些妖血并不是那么好清除的。
柳观春不免丧气,真倒霉啊,连清洁术都和她作对。
她不想自己狼狈的样子被江师兄看到,她也不想自己费劲儿杀妖、死里逃生后,还要看到一群人都围着唐婉嘘寒问暖。
她也是个肉眼凡胎的人啊,她也想有人关怀,她当然也会嫉妒唐婉。
柳观春承认自己的卑劣,她不想当阴沟里的老鼠,她意图逃跑。
可是没等她转身离开,一道身影渐渐靠近了她。
熟悉的雪松味拂至鼻尖,清雅的香味逐渐抚平人心中的躁动。
一只宽大的、温暖的手搭在柳观春头顶,缓慢地揉了揉。
柳观春呆若木鸡,她低着头,一动都不敢动。
直到温柔清冷的嗓音传来。
是白衣师兄对她说:“师妹,你做得很好。”
柳观春猛然抬头。
看清了眼前的人。
是江玠!
她看到白衣师兄先走向自己,他没有理会唐婉。
一旁劫后余生的唐婉遭到冷落,她错愕地看了柳观春一眼,咬紧下唇。
唐婉不会当众戳穿江暮雪的身份,因为她不想让人知道大师兄偏袒一个替身……
另一边,柳观春还呆立原地。
她紧握竹骨剑,怔忪不语。
直到柳观春迎上江暮雪那双秀致的凤眼,她看到他静水深流的墨瞳里,仅倒映她一人。
不知为何,柳观春的鼻尖突然刺痛,心口也隐隐酸涩,她的眼眶生热,大颗大颗的眼泪就这么滚了下来。
柳观春的心里又酸又甜。
虽然她现在的念头有点卑劣,有点幼稚,有点可耻,但她真的很高兴。
因为这是第一次,有人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她。
第23章 下山(十三)一个拥抱
第二十三章
降魔舆图上遭遇妖魔侵扰的镇子,基本都已得到处理,比试就此结束。
然而这次禹镇之行,玄剑宗的弟子却伤亡惨重,最后关头,还是江暮雪及时救场,将其余几个大妖斩杀。
江暮雪安排好弟子回宗疗伤的事,自己寻了个借口,又在人间多逗留一两日。
唐婉见江暮雪心意已决,心中猜
测他可能是想关照柳观春,但她到底是被柳观春所救,若她在这个节骨眼上恩将仇报,肯定会引起江暮雪反感,是以唐婉什么都没说,甚至做足了表面功夫,给柳观春送去许多疗伤的药材。
柳观春伤得很重,她没有吝啬药材,凡是唐婉所赠,她尽数用了。
柳观春在这次杀妖行动中挺身而出,她不畏生死降服了大妖,那些宗门里平日看她不惯的弟子们,对她的印象又有所改观。
一个是觉得柳观春虽为凡修,但好像也没有弱到无可救药的地步;另一个是她虽然与唐婉有过节,甚至勾搭唐婉的未来道侣江暮雪,但是在生死攸关的时候很拎得清,竟舍身搭救唐婉……也不算坏到极致。
只是段芙蓉师姐和温少卿不敌虎妖,被打得落花流水不说,还亲眼看到柳观春一个初初筑基的弟子持剑斩杀妖邪,他们心中愤懑,自认丢了大脸,对柳观春的怨恨更深。
柳观春也并不打算与施。暴者和解,她受过奚落与欺凌,如今她也学会如何慢慢修炼,她不需要看任何人的脸色,讨好任何人。
况且……她有白衣师兄这一个朋友就足够了。
客栈里的修士弟子们陆陆续续回到宗门,柳观春白日服药,夜里又有江玠师兄输送灵流疗伤,身体也渐渐好起来。
虽然下山降魔这段日子每日修炼很是辛苦,但柳观春身边有人陪伴,她竟一点都不觉得苦涩,回忆起来心中也有些许甜蜜。
这日,柳观春收拾好行囊,她意外在藏宝珠里发现一堆堆累积如小山高的心诀剑法。
不仅有基础剑法,甚至还有孤本心诀!要知道她每次上藏书阁借书,因为她的资历不够,根本借不到那些高阶的心诀。这么贵重的书,江师兄竟全部塞进她的藏宝珠里吗?
柳观春被天降馅饼砸晕了,她脚下飘飘然,忍住狂喜,找上江师兄。
“师兄,我的藏宝珠里多了几本心诀,是不是你一时没注意……放错了?”
江暮雪本在客房中收拾衣物,听到这句话,他手中的动作停下来,偏头看了柳观春一眼。
少女的杏眸清亮,隐隐含有期待。
她不敢占为己有,即便知道是江师兄的礼物,也怕自己自作多情,还是会提前来询问一下江暮雪。
江暮雪心中了然。
柳观春不认为,这世上会有独属于她的偏爱。
柳观春不认为,她的运气好到能得人善待。
江暮雪眉心的守元印渐渐升温,心头犹如巨石积压,闷闷的,叫人无法喘息。
他无情无欲,他本该什么都不懂,可他会屡次对柳观春心软。
“那是赠你的心诀与剑谱,独属于你。”江暮雪顺从本心,他想,这是最后一次偏私,他总该送她一场好梦。
江暮雪的话像消融冬雪的春雨,兜头淋了柳观春一身,雨水半点不冷,甚至被日光晒过,暖洋洋的。
她冰封的心因江师兄这句话有了生气,她重重点头,连连承诺:“我一定会好好珍藏。”
绝对不会让这些剑谱蒙尘,绝对不会让它们有丝毫破损。
柳观春想到自己已经编到一半的络子,她很快也能给江师兄回礼,不知道江师兄戴上她的剑穗,舞剑时会不会更加潇洒俊逸。
柳观春藏着小秘密,她对江暮雪狡黠一笑。
少女杏眸弯弯,嘴角上翘,她在他面前也有了其他神气的表情。
柳观春问:“师兄,我们今日回宗门吗?”
江暮雪揣测她的想法,良久才道:“如你不想回去,也可以在外逗留两日。”
柳观春没想到江师兄会陪她在人间玩两天,她有种拉着好学生一起逃课的羞愧感,但更多的是兴奋与激动,谁不喜欢有一个和自己一起作恶,咳咳,玩耍的朋友呢?
宗门的生活枯燥单调,柳观春盘算了一下日子,还有两个月就开春,是她的生日。
她想提前过生日,想和江师兄一起在人间开开心心玩一场。
柳观春:“师兄,你陪我过一个生日吧?”
江暮雪略有错愕:“你生辰到了?”
柳观春羞赧地摸了摸鼻尖:“其实还没到,就是想提前过。”
江暮雪垂眸,应了声:“好。”
今夜,柳观春回房后,特地取来宣纸,铺在桌上。
她提笔研墨,正襟危坐。
那纸上赫然一行大字:“愿望清单。”
一、和江师兄一起吃个蛋糕,吹蜡烛许愿。
二、和江师兄一起登山望月,顺道买糕点吃食,在外野餐。
三、和江师兄一起逛集市,多添一些卤肉的香料,最好再置办一条毛毯。
比起雪兔的皮草,还是棉花被子睡得舒服一些,只是之前没有藏宝珠,她力气小,不好把一条棉被搬进山门。
柳观春写下许多要和江师兄做的事,她翘起兰花指,捻起纸张,轻轻吹了一下。
墨迹缓缓干涸,柳观春满意点头。
她心里高兴,竟就这么抱着纸张睡了一夜。
第二天醒转,柳观春挪来铜镜,对镜上妆。
从来不涂口脂的柳观春,破天荒从包袱里取出那一个买来假扮妻子的牡丹口脂盒,她的无名指碾上一点,噘嘴细细涂抹,不过轻巧一搽,镜中少女便艳若桃李。
柳观春怕江师兄觉得她的妆容太艳,不够庄重,两人毕竟是清修道人,又取帕子小心擦去一些脂粉。
至于衣饰,柳观春不想招人误会,只取了一身宗门弟子服,又拧好一个双环髻。只是发髻间多绕好几圈柿红色的丝绦,为了彰显今日与往常不同,她还特地别上一只银色的阔叶豆娘发夹。
微风拂面,蜻蜓小翅颤抖,栩栩如生,显得柳观春愈发玉雪可人。
柳观春打扮妥当才去找江师兄。
柳观春推开虚掩的房门,入目便是被一团霜色莹尘覆没的江师兄。
江暮雪早已拾掇好衣饰,只是眼下见柳观春没来,不荒废晨光,先在榻上打坐调息。
房间里侧,剑气凛然如风,圈出一层凝霜的冰壳,护住修炼的江暮雪。
剑风扫过,吹起江暮雪锐利如松针的发尾,搭拢于膝上的白袍也被轻轻掀起,更衬得他眉心那点红圣洁无双,萧然尘外。
柳观春不敢叨扰师兄修炼,她蹑手蹑脚,作势又要往门外退。
可这次,一缕剑芒朝她游弋,犹如一根小指,固执地勾住了她的衣角,拉了拉,阻止她离去。
柳观春诧异地回头,迎上江暮雪微睁的凤眼。
“师兄。”即便她看到剑气的动作亲昵,柳观春也不疑有他,只当江师兄是想唤她一起出门。
柳观春朝他笑起来:“师兄调完息了?”
“嗯。”江暮雪收剑入鞘,不过袖袍一扬,那些白色浮尘便不翼而飞。
似是意识到自己太过冷淡,江暮雪试着让自己稍带些人情味。
他凝神看向柳观春,雪睫半垂,扫过柳观春殷红的唇,顿了顿:“你今日上了妆……”
柳观春特地装扮一回,竟教人看出来,顿时窘迫极了,她紧张地问:“很难看吗?我上妆技巧确实不佳。”
江暮雪的视线落在她浅搽一层红脂的樱唇上,停留一瞬。
江暮雪想到那日两人扮成夫妻,他掰过柳观春的下颌,细致帮她上妆。
彼时无知无觉,只把柳观春当成一副静待画工点睛描唇的美人像,下手也略微不知轻重。
可今日,他见柳观春妆容得宜,顾盼生辉,又意识到她是不可冒犯的活物。
有了这个认知,柳观春在江暮雪的印象中,又变得栩栩如生了些。
江暮雪静立不动,柳观春心中忐忑,不由又靠近一步。
“师兄?很难看吗?”她心有惊疑的时候,声音其实有点软。
“不会。”江暮雪似被烫到,回答得很快,他沉声转换话题,“你昨夜列了单子?”
柳观春想起夜半时分,她给江暮雪传信,告诉他,今日要做的事她都记在单子里了。
柳观春一想到要展示自己的巧思,难掩激动。
她拿出三五张白纸,递到江师兄眼前:“对,今日我们先去赶集,卯时正好出摊子!”
江暮雪依着她出
门。
人间对于江暮雪来说,其实太过吵闹。
修为臻至元婴的修士,几乎世间罕见,他们的五感早已超脱天外,世间的浊气、鼎沸人声,对于这等大能来说,便是极其吵闹的存在。也是如此,许多高修为的修士几乎很少游荡人间。
唯有江暮雪这等修无情道的剑君,才能沉心静气,即便身处浊世也镇定自若。
逛街的时候,大多数时间都是柳观春拿着银两东看看西看看,捋袖子和店家来来回回砍价。
她买了一袋金银花、甘草、当归,有的用来煲汤,有的用来夏季沏茶解暑。
除此之外,柳观春还买了一些鱼虾。
隆冬腊月,柳观春特地取冰来冻着河鲜,又将其塞进藏宝珠里保鲜。
藏宝珠的时间是静止的,完全可以当成冰箱使用。
柳观春忙得满头大汗,这才想起今日还没吃早饭。
虽然江师兄并不会感觉饿,但柳观春拉他作陪,自然要管饭,这是待客的礼数。
柳观春买了一笼屉个头不大的羊肉包子,还要上两碗甜豆浆。
她把吃食推到江师兄面前,说:“我小时候每天出门上学都会买一个包子,搭配一碗豆浆作为早饭……江师兄没辟谷之前,早膳都吃些什么?”
柳观春骤然发问,江暮雪反应不过来,只用一双沉寂的眼睛看她。
其实,他在入道后,已将那些只给他带来不快的前尘往事,尽数封存进自己创造出的迷魂梦阵中。
他不需要有愤怒、喜悦、仇恨、酸楚这些情绪,他要做冷心冷面的剑君,如此才不会陷进少时的梦魇中。
豆浆的热气熏上眼睫,江暮雪想了很久,低声说出一句:“花糕。”
虽然那块甜糕被伺候他的宫人下了毒,害得江暮雪险些死于非命。
以至于那日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江暮雪一看到吃食就犯恶心,他滴水不沾、粒米未进,险些将自己活生生饿死在冷宫里。
但现在……
江暮雪似有所感,低头看着眼前闷头吃包子的少女。
柳观春在江师兄面前进食十分随意,没有半点拘谨,柳观春的不拘小节,亦令江暮雪感到放松。
师妹送来的吃食没有毒,她觉得好吃,才会劝食。
江暮雪虽没有吃早膳的习惯,但他不愿拂了柳观春的好意,也学着柳观春的样子,咬了一口包子。
羊肉用米酒和香料卤过,不会很膻,的确很好吃。
柳观春见江师兄捧场,心里高兴,又吃了两个肉包。
白天,柳观春几乎把能逛的地方都逛遍了,她的藏宝珠里塞进满满当当的日常用物,连累珠子都变大了两倍。
等到少女扛起一床新织的棉花被褥,拼命往藏宝珠里推的时候,江暮雪终于忍不住开口:“弟子院很冷吗?”
闻言,柳观春讪讪一笑:“师兄姐们很擅辟谷术,他们几乎不觉寒冷炎热。但我不一样,不知道是资质太差还是旁的缘故,辟谷术时常失效,我还是能感受到冷热。”
江暮雪缄默,他知道缘故,柳观春这具身体其实并不通晓灵窍,若非移植的灵根助她入道,恐怕渡她再多修为,她也筑不了灵基。
想到这里,江暮雪又问一句:“一床被褥够吗?不如再买些暖屋子的无烟银炭?”
柳观春没想到江师兄贴心至此,她连连点头:“那当然再好不过。”
她刚想付炭钱,却见江师兄已经先她一步,递去一枚易物的珍珠。
柳观春有点惊讶:“倒让师兄破费了。”
“无事。”许是怕柳观春记在心上,江暮雪又把装珍珠的袋子递给柳观春看,“还有很多。”
柳观春看到满满一袋价值连城的海珠,心态有点崩,脸上尽是酸意:“师兄好有钱啊。”
她仇富!
看着柳观春暗暗咬牙切齿的小表情,江暮雪难得扯了下唇角。
傍晚,柳观春准备好所有烤蛋糕的材料,搬进客栈的灶房。
她来到这个异世大陆就只烤过一回蛋糕,如今是第二回。
但显然,柳观春厨艺不算精湛,即便用风符帮忙控火,蛋糕底部还是烤焦了。
但她想到江师兄没有见过蛋糕,所以烤焦了也不尴尬。
“师妹,吃食是不是糊了……”江暮雪原本在灶房打坐,偏他嗅觉敏锐,闻到一股浓郁的焦气。
柳观春咳嗽一声,一本正经地道:“没有,绝对没有!”
江暮雪看了一眼焦黑的蛋糕胚,沉默不语。
“你看,这个生辰糕就只有底部是黑的,代表了黑土地,我们凡人一出生就是扎根在土地上,故而蛋糕要烤成这个程度才能与生辰应景。”
柳观春信口雌黄糊弄师兄。
当她尝糕的时候,眉头都被焦糕苦得紧蹙成一团,江暮雪又道:“所以,你家乡爱吃偏苦的糕点?”
柳观春一怔。
不好吃的东西是不会流传下来的。
她脸上尴尬,即便江暮雪脸色冷淡,但她还是听出师兄话中戏谑。好吧,原来师兄一点都不好骗啊。
烤都烤了,生日蛋糕不拿来许愿岂不是亏了?
柳观春还是把控不好锋锐的剑气,她不想浪费蜡烛,所以没有像梦境里的江暮雪那样,直接用剑意削裁细烛。
她拿出一根白蜡烛,取竹骨剑一点点手动削细。
明明是一件很枯燥的事,但因江师兄陪在身边,她竟也不觉得无聊。
柳观春做事很是专心,她难得有不聒噪的时候,静得让人心惊。
江暮雪打坐完毕,从无我境界中浮上来,他睁开清冷的墨瞳,瞥向柳观春。
混沌迷蒙的霞光照进客栈的灶房,流泻至柳观春低垂的发髻,金光融进乌黑的头发里,别着的那只阔叶豆娘也随着她手中的动作轻轻颤抖,好似从莲池里飞来的活物。
柳观春近在咫尺,只要江暮雪精心凝神,便能听到她细微的呼吸声。
不知为何,他竟觉得这一幕有点眼熟。
他影影绰绰想到了什么。
女孩带笑的杏眼、手上燎出的水泡、极欢喜极可爱的一句“师兄”……
江暮雪的髓海里倏忽掀起惊涛骇浪。
他道心不宁,硬是施加了清心术法才将那些繁杂的思绪抚平。
那一幕究竟是什么?
江暮雪眉峰微皱,他不明白。
柳观春削了小半个时辰,总算制好了两根简易版蜡烛。
她问:“师兄,你几月生日?”
江暮雪:“腊月。”
柳观春笑了声:“那不是正好,我给你也庆一回生。”
她切了两块蛋糕,但这次她学乖了,焦黑的部分全部剔除了,只涂抹了一些乳酪,埋了几颗山果。
柳观春点燃蜡烛,分别插。在两块蛋糕上。
她把师兄那块挪到他的面前:“师兄闭眼许愿,许完了再吹蜡烛,愿望会实现的。”
柳观春目光灼灼地盯着江暮雪,仿佛在期待他闭眼。
江暮雪无可奈何,是他自己答应要陪师妹玩耍,只能照做。
江暮雪没什么心愿,他思来想去,只帮柳观春许了一个。他盼着柳观春往后顺遂平安,大道通达,再无劫难。
江暮雪睁开眼,吹熄蜡烛。
青烟袅袅升腾,横亘二人之间。
江暮雪凤眸淡扫,看到柳观春仍闭着双眼。
少女双手合十,檀口微启,念念有词。
许了足足一刻钟的愿。
她的愿望……真的很长。
没错,过生日的机会难得,柳观春不仅仅给自己许了愿望,还给白衣师兄许了,就连江暮雪、蔡长老、妖域里几只常来窜门的精怪,她都逐个儿祝福过去。
既
然决定薅生日愿望的羊毛,自然要物尽其用。
柳观春许完愿,闷头吃蛋糕,但她好像放了太多糖,糕点甜得过分,自己没吃两口就放下了。
反观江师兄,他竟低头一口一口吃完了。
难道师兄没有味觉?
好吧,柳观春也不敢问-
夜里,镇子上张灯结彩,原是举办了灯会。
柳观春看着挤挤攘攘的人群,她一时兴起,也去买了一盏精致的花灯。
她拎着惟妙惟俏的小兔花灯,扯住江师兄的衣袖,喊他一块儿上山进香。
去了才知道,原来是一座月老祠,求姻缘很是灵验。
可偏偏,江师兄修的无情道,柳观春也不打算在这个世界找道侣。
这不是偏向瞎子抛媚眼吗?
两人面面相觑,俱是无言。
奈何卖姻缘红绳的庙祝还不长眼,硬是上前送给柳观春一条红绸带。
“我们这里求姻缘最灵验啦!这棵梧桐树都有百岁寿数了,不瞒小姐说,就连仙境玄剑宗都想把这棵树挖回去当镇山之宝呢!”
闻言,柳观春猛然回头,小心看一眼江师兄,试图询问自家师兄有没有这件事。
江暮雪很快以心念传音——假的,哄骗善男信女的说辞罢了。
柳观春悻悻然点头,但那条红绳已经收进掌中,她想了想,推辞也不好,还是收下吧。
“哈哈,算小姐便宜一点好了,随便给个十文好了。”
柳观春:“……”她就知道有诈!
但众目睽睽之下和庙祝吵起来好像也不体面,柳观春从袖子里摸出五文,“就这么多了,您要吗?不要的话,我……”
“行。”庙祝咬牙收钱,今儿还真是遇上对手了。
柳观春花钱买来的姻缘红绸,不挂倒有点肉疼。
思来想去,柳观春还是提笔,往红绸上写了几个字,随后她召出竹骨剑,支着这条红带子,缠上树冠最高处的苍枝。
柳观春仰头看着那条迎风招展的月老绸带,心满意足地拍拍手:“走吧,师兄,我们去山顶占个看烟花的好地方。”
临走前,江暮雪回头看了一眼随风飘荡的红绸,他的目力敏锐,很快看清柳观春歪歪扭扭的字迹。
她没有写任何人的名字,她只写了一句——
“月老如有在天之灵,请务必送我回家。”
江暮雪:“……”
“在天之灵”一词,也可以这样用吗?-
柳观春藏在藏宝珠里的吃食总算派上了用场。
她和江师兄御剑占据一个至高点,准备观赏美景。
柳观春犹嫌不够,还摊开一块毛茸茸的团花薄毯,放上今日买的鸡豆糕、脂油饼、麻团。
山风大,柳观春又不想被剑茧罩着,索性自己燃了暖呼呼的炭盆。
她看一眼,来都来了,那不如烧点热水烫个汤婆子好了。
江暮雪观她一系列动作,默了默,终是问出一句:“你打算在外露宿?”
柳观春呆了呆,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她的人生宗旨便是“能舒坦一刻是一刻,谁知道明日会不会死”,但江师兄大概不能明白她及时行乐的乐观心态。
思来想去,她还是把怀里的汤婆子放到江师兄的掌心:“这个……师兄拿去暖暖手。”
她努力行。贿,如此才好堵住江暮雪的嘴。
感受到掌心传来的脉脉温热暖意,女孩身上沾染的浓郁花香也迎面拂来。不知为何,江暮雪忽然很想叹气。
他没有和她计较,也不再管柳观春要如何享乐。
只是在烟花开始燃放的时候,江暮雪用剑气轻轻搡了一下她,提醒她抬头观赏。
柳观春从毯子上爬起来,举目远眺,满山都被五光十色的烟火照亮,璀璨的火光,映得她一双杏眸流光溢彩。
柳观春已经好久没有过这样闲暇的日子,她身心放松,人不免带一丝懒倦。
看了小半个时辰,江暮雪忽然问:“玩够了么?”
男子疏冷的声音传来,柳观春知道,这是催促她回宗之意。
柳观春抿唇一笑,脸颊浮起一个浅浅梨涡,“够了,明日我们回宗。”
江暮雪颔首:“好。”
柳观春想着,正好今晚她挑灯夜战,努力把剑穗完工。这样一来,明日清晨她就能把礼物送到江师兄手上了。
山中湿冷,柳观春受不住夜寒,她快速收拾完东西,打算回客栈休息。
可临走前,柳观春觉得机会难得,她突发奇想,拉住江暮雪:“师兄!”
江暮雪转身看她,眉眼沉静。
柳观春想到明日回去宗门,两人课业不同,兴许只有比武卷轴里见面的机会了。
柳观春心中不舍,她张开双臂,难得任性一回:“师兄,我能不能抱一下你?”
柳观春不觉得一个拥抱代表什么,况且这是她对前辈的依恋之意,只有兄妹之情。
遑论无情道剑君根本不生情丝。
江暮雪怔住。
他薄唇轻抿,垂眸看着眼前身材矮小一些的女孩。
柳观春仍仰着头,笑意盈盈,等着他的回应。
一如既往的固执,她其实非抱不可。
江暮雪想要斩断尘缘,这是最后一次。
因此,他轻轻“嗯”了一声,不再拒绝。
柳观春欢欣雀跃地跑来,一下子埋进师兄的怀里。
一缕清凉的寒意拂面,师兄身上淡雅雪气盈鼻,柳观春深深嗅了一下,好香好香。
她抱人的时候不大老实,双手圈过江暮雪的腰侧,环绕上男人的窄腰,手上擦碰还不够,手指还要在他的后背相互交缠,将师兄紧紧抱在怀里。
她用小脸轻蹭江师兄的胸膛,她能听到江师兄隆隆的心跳,如此澎湃,血脉偾张,并不是冷冰冰的一尊雕像。
柳观春有时太过迟钝,她没有意识到师兄因自己逾矩的亲昵,不仅肩背变得紧绷,连手指都轻轻屈起。
柳观春只是想通过这一个拥抱来确定她和江师兄的友谊,他们果真已是关系亲厚的师兄妹了,无论她如何为非作歹,江师兄都不嫌弃她,真好。
柳观春也知道见好就收,她抱了一会儿,老老实实松开手指,颓下手臂。
可就在她放开江暮雪的一瞬间。
一只宽大的手忽然寻上她的脊珠,滚烫的掌根按在她的腰。窝。
男人不过腕骨施力,柳观春便被他轻而易举地摁进怀里。
柳观春被迫再次抱上江暮雪。
她眨眨眼,心中不解:“师兄?”
江暮雪沉默一瞬。
“无事。”他慢条斯理地松开了她。
只是,在柳观春看不见的暗处,江暮雪眉心的守元印明灭一瞬,喉头腥甜。
江暮雪垂下浓长眼睫,忍住翻涌的痛感。
最终,他缓慢抬手,以指骨掖去嘴角溢出的鲜红血丝。
第24章 梦醒(一)想要得到她。
第二十四章
柳观春没有选择御剑,而是尝试步行下山。
没走两步,她便有些后悔,山上常年积雪不化,地好滑。
她整个人都没怎么动,可身子却不住往下溜。
倒像是踏着一块滑板。
柳观春起了坏心思,也想看看江师兄是否有她这么狼狈。
少女偷偷回头窥探一眼,却发现江师兄依旧白衣翩翩,神闲气定,行路时如履平地。
柳观春心中纳罕,一时走神害得脚下打滑。她惨叫一声,就此滚到雪地里。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江暮雪都没来得及召剑救人。
幸好柳观春皮实,摔得一点都不重。她迅速从雪堆里扒拉出来,气闷地甩去盖满乌发的雪絮。
江暮雪看她摇晃脑袋的样子,莫名想到镇子
上玩雪抖毛的狗。
……不讨嫌,甚至有点可爱。
柳观春盯着江暮雪的脚,问他:“江师兄,你不觉得山路很滑吗?”
江暮雪一时语窒,“我没有踏地。”
柳观春一惊,低头去看,这才发现他是凌空踏步,难怪不会摔跤。
那些悬浮的剑气不仅仅托举着江暮雪,还搀着他逶迤坠地的薄纱外衫,如此一来,任江暮雪如何快速行路,他的衣摆也决不会沾上山中污泥。
柳观春心下了然:“难怪你们的衣袍从来不脏!”
她还以为是清洁术施加得勤快呢。
柳观春不折磨自己了,她召出竹骨剑,迅速踏上放大数倍的剑身,丧气地摆摆手:“师兄,走吧走吧,早些回去休息,不折腾了。”
江暮雪意识到柳观春已经玩累了,他没有说话,只并指驱出伏雪剑。
待江暮雪看到伏雪剑上空空荡荡,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哪里不对,直到男人的视线落在柳观春抬起的手臂,凤眸半阖。
江暮雪伸手,扣住柳观春伶仃纤细的腕骨,将她往自己的方向一扯。
柳观春蓦然被人抓住手,心里惊讶。她踉跄两步,低头去看。
几根修长冷硬的指骨圈在她的腕上,男人的手骨攥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强硬。
柳观春看着那只白到不正常的大手,反应过来,是江师兄在拉她。
柳观春茫然地仰头:“师兄?”
江暮雪垂眸,将她懵懵懂懂的神情尽收眼底。
只有惊讶、不解,但没有害怕与无措。
她很信赖他。
江暮雪心中的郁气渐渐散去。
待她站稳,江暮雪松开手:“御我的剑回去。”
柳观春眉头微蹙,她不明白。
江暮雪抿了下薄唇,似是想到了一个理由:“你今日累了,御剑不稳。”
柳观春听懂了,江师兄是在关心她,他怕她劳累过度,御剑跌跌撞撞,他唯恐她受伤。
柳观春嘴角上翘,嘿嘿傻笑,她连连点头:“还是师兄关心我!”
关心么?江暮雪看她一眼,如鲠在喉,最终也只是沉眉闭目,装作默认。
山风颇大,吹得柳观春一头青丝群魔乱舞。
很快,一个挡风的剑罩盖在她眼前,柳观春被风吹到刺痛的眼睛终于能睁开了。
柳观春触摸坚硬结实的剑茧,眼馋地感慨:“师兄,如何幻化剑茧?”
江暮雪:“万剑诀的化形篇,夜里将那一册背熟后,再尝试练剑化形,自会无师自通。”
柳观春忙不迭点头:“今晚回去就背!”
今日玩得这样久,柳观春竟也不觉得疲乏,回房还想继续修炼……她的确是个很乖的弟子,江暮雪不知道说什么好。
柳观春并不知道剑茧不仅仅是一种术法,还得由修士神识辅助幻化,偏江暮雪又是高境界的修士,五感比寻常人敏锐许多……待柳观春摸上剑茧的一瞬间,温软手指一触,江暮雪便有所感应,眉心轻轻皱起。
柳观春一旦百无聊赖就有乱摸东西的习惯,以前是无意识去扯衣上的线头,后来变成煲电话粥的时候,会用手指不经意间拉拽腕上的红绳铃铛。
柳观春闲来无事,又因深夜御剑,认不清路,自然只能专心致志地琢磨这一片光茧。
当柳观春柔软的手掌触摸这片结霜的光屏,料峭的雪气会透过她的指缝溢出,寒气钻过五指间,触碰到指骨的软。肉,冻得柳观春后脊如雷电导过,整个人忍不住瑟缩。
虽然有点受冻,可感受却又很新奇。
柳观春尝试把两只手都按上剑茧,故意与它贴得严丝合缝。她试图并拢手指,夹住那些飞来的霜花,试图用掌心的温热驱散剑茧带来的凉意,可无论柳观春怎么推掌滑动,光茧除了越来越冷,寒气没有半点消减的意思。
她无可奈何,只能悻悻然收手。
但柳观春好不容易得到一件玩物,又岂会轻易善罢甘休?
柳观春刚缩回的手再次摁上剑茧,这一次,她故意温吞地戳弄,来回摩。挲、为所欲为地辗转,试图磋磨开一道细小的口子。
柳观春自然知道剑茧坚不可摧,怎么戳它都是无用功,她不过是有意找点事情做罢了。
然而,女孩自以为自己作怪的小动作隐蔽,好似背着老师开小差的学生一般,偷偷摸摸干坏事……殊不知,因神识之故,这些细微的动作,被江暮雪尽收眼底。
江暮雪竭力避开那些放肆纵意的感知,他不适地阖目,优雅的下颌紧紧绷着,连带着嶙峋的喉结都静止不动。
江暮雪心中想着,下次再幻化剑茧,须得附加雷电咒,阻止旁人肆无忌惮的触碰。
江暮雪从来不知柳观春的玩心竟如此之重,甚至带些调皮的逗趣,一心和剑茧作对。
本该呵斥柳观春,可他更不想让师妹知道,自己能感知剑茧上的动静……平白令人难堪。
直到柳观春玩累了,她终于收手。
只是女孩的手心动作收回,人又犯懒,想将整个身体靠上剑茧。
柳观春的算盘打得极好,如此一来,她就能站着闭眼睡觉了,多省事……
可惜,当柳观春微鼓的衣襟抵上剑茧那一刻,剑茧发出啵的一声巨响,光罩破碎,消失无踪。
狂风又兜头冲上柳观春的脸,卷起她的长发,像是惩罚一般,推得女孩一个倒仰。
柳观春跌坐在伏雪剑上,和御剑的江暮雪大眼瞪小眼。
柳观春仰望他,结结巴巴地说:“剑、剑茧碎了。”
江暮雪目光微沉,轻轻嗯了一声。
他没和柳观春解释为什么,柳观春也没敢问,万一是江师兄化形技艺不精,她还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那多让人尴尬呀?
柳观春老老实实坐在剑上,这次她学乖了,不再搞那么多花样。
女孩静得诡异,江暮雪便有些不习惯。
他背对着她,问道:“修士御剑赶路,若是求快,甚至能日行千里……既有空闲,你又惦念家人,为何不回家看看?”
柳观春屈膝,单手托腮:“因为我的家很远啊,它在一个无论我怎么御剑都到不了的地方。”
她甚至都想好了,努力修炼,飞升成剑尊,然后拿着她的竹骨剑捅天地一个大窟窿,看看能不能找到回家的路。
闻言,江暮雪忽然想起那一条垂在梧桐枝子上的红绸带。
树冠茂盛,遮天蔽日的一棵梧桐树。花叶扶疏的枝桠间挂着一条条承载凡人心愿的赤色红线。
寺庙檐角垂下璀璨灯火,幽暗的火光照亮苍天大树最上方的那一截姻缘红绸。
又窄又长的一条红布,上面书着柳观春一笔一划写下的愿望。
柳观春说,她想回家,她不求幸福姻缘,不求此世美满,她只想恳求天神能够大显神通,送她回家。
柳观春说了不止一次,她想回家。
可是,柳观春的家究竟在哪里?不是玄剑宗的话,难道在一个没有人能去得了的地方?就连江暮雪这样厉害的元婴修士也到不了吗?
江暮雪指骨微动。
他的心神怔忪,心腑生痕。丝丝磨人的隐痛,在胸腔深处弥漫,亦令他感到无所适从。
原本冰天雪地的灵域不知何时生出一根根漆黑藤蔓,枝叶生长,铺天盖地,往灵域正中央席卷而来,那些邪念缠身的黑藤意图缠绕、试图破碎江暮雪的道心。
是梦魇、是心魔、是恶欲与邪心。
江暮雪的心神不静,他不喜这种失控感,他念了半阙沉心静气的术法,可还是没能压制下这股不知来处的阴戾。
直到江暮雪回头,窥见柳观春随风拂来的一片衣角,极柔软的衣袍,轻若羽毛,拂于他的指尖。
凉意席卷,空缺的部分逐渐被人填满。
想要得到它。
江暮雪遵循本能,下意识以神识驱动剑气,轻轻勾住了那片衣摆。
就此,戾气消散,雪域宁静。
江暮雪压制住了那些不善的私心,守元印也随之暗淡下去。
他不曾破道,亦不改修行本心-
不过一刻钟,柳观春跟着江师兄回到客栈。
她跳下伏雪剑,本想和江师兄道别,
但又想起禹镇还有一场酒宴没喝。
她做事向来喜欢有始有终,开了一个头,必要结一个果。
柳观春试探着问:“师兄,你困了吗?”
她分明记得江师兄修为高深,不大容易犯困。
江暮雪也看她一眼,凤眸浅扫,问她:“还想做什么?”
他自是七窍玲珑,能知柳观春心中所想。
柳观春说话语气略带点腼腆,仿佛说出来的话是难言之隐。
她说:“师兄,上次我给你送过纸鹤,我想喊你出门喝酒……我知道你不沾酒,你只要作陪就好了!你看,外面月亮又大又圆,好似一个饼,我们月下酌酒,岂不是很有意境?”
江暮雪第一次听到月亮像饼的朴素比喻,他又扯了下唇,“可以陪你小饮一杯。”
柳观春惊讶地抬头,她说话都不流畅了。
“这、这算不算破戒啊?”
“不算。”江暮雪顿了顿,温声道,“只此一次。”
柳观春的杏眸瞬间被江师兄话中暖意点亮,她想,江师兄事事待她不同,他果真很看重她,就连从不喝酒的规矩,他都为她破例了。
柳观春无以为报,她心里很高兴,只想着一定要好好修炼,待境界大成,出门在外便不堕师兄脸面了。
但江暮雪所想的却是……柳观春于他而言,已有无法掌控之感。他在她面前要时刻提防道心涣散,他会屡次因她失态犯禁,他不能再靠近柳观春。
只此一次吧,如他之前设想的那样。
江玠会消失,白衣师兄会消失……江暮雪舍下柳观春,如同舍下所有前尘往事。
因为是最后一次,所以纵容她、允许她、偏爱她、袒护她。
“柳观春……”
江暮雪忽然喊她的名字。
柳观春斟满酒盏,呆呆地抬头:“江师兄?”
“无事。”江暮雪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他忘记要说什么。
又或者,只是想最后再喊一次她的名字-
这一晚,柳观春心里高兴,她整夜睡不着,只能从床上坐起来。
柳观春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随便取一条发带束起,又坐到桌子前。
她从藏宝珠里拿出那个还未编完的络子,继续将玉珠串上去,绕成好几朵青玉梨花的形状。
柳观春熬了一个大夜,终于把剑穗编好。
她学着书中术法,往剑穗注入灵力。只是她的灵力稀薄,剑穗至多浮起一点萤芒,并没有想象中光华流泻的璀璨之感。
但柳观春想着,这有什么关系呢?日后她还可以再给江师兄编织其他剑穗嘛!即便第一份礼物简陋一点,但江师兄心胸宽广,一定不会怪罪的。
思及至此,柳观春美美躺下,又补了一个时辰的觉。
第二天清晨,柳观春很早就爬起来洗漱。她记得今天要和江师兄一块儿回宗,不敢有丝毫耽搁。
柳观春穿好衣裙,跑向江暮雪所住房间。
“江师兄?你醒了吗?”
“江师兄,我们一起回宗了!”
“江师兄?江师兄?江师兄你怎么不开门呀……”
房门是紧闭的,任柳观春怎么拍门,里面都没有任何回应。
柳观春心跳如擂鼓,她咬紧下唇,大胆地推开门。
房中空空如也,一个人都没有。
江师兄去哪里了?
柳观春攥紧手中剑穗,脸色发白。
店伙计路过客房,看到柳观春,同她高声喊了句:“姑娘,你的房钱已经被那位同行的剑君结了,不必再给了。”
柳观春迅速抓住店伙计,如同紧攥一根救命稻草,她问:“江师兄上哪儿去了?他是不是还在大堂用早膳?他应该还没有走?”
柳观春语气里有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慌乱,她抓人的力道很重,倒把店伙计也弄得紧张了。
店伙计懵了:“应该是先行离开了,没听说这位剑君要用膳呀……结账后人都走了有一个时辰了。”
一个时辰……
柳观春呆呆地松开手。
她深呼吸,尽量往好处想。
柳观春回忆和江师兄谈天说地的美好时光,回忆那个清冷幽香的怀抱,回忆昨晚喝了酒的江师兄……
喝过酒的江师兄,凤眸里的寒意褪去,竟有种破冰而出的温润,他不讨厌柳观春,不然他也不会事事作陪……
柳观春想,可能是因为自己贪睡,可能是因为自己熬夜太晚,江师兄等得不耐烦,所以先一步回宗门了。
怪她,是她的错。
但是没关系,没事的,柳观春尽快赶回去就好了。
他们能在玄剑宗汇合,她能在比武卷轴等他。
江师兄会回来的,他绝对不会丢下她。
可是,当柳观春打开储藏魔核的锦囊,看到里面浮动三颗魔核时,她的心脏还是无可抑制地沉了下去。
狐妖桃娘的魔核、蛇妖的魔核、黑虎的魔核……
江师兄把所有战利品都留给她,他什么都不要。
为了和柳观春撇清干系,他宁愿什么都舍下。
柳观春痴痴地看着魔核,有那么一瞬间,她发现自己说不出话了。
得到过一个人的温情,骤然又失去的感觉,原来是这样。
原来,她从来没有被人选择。
原来,真正绝望的时候,人是不会哭的。
第25章 梦醒(二)是退亦是进。
第二十五章
其实江暮雪猜的不错。
柳观春看着性子软,好说话,但她实在固执得要命。
和人比试也好,和妖物厮杀也罢,只要她有一口气在,她必须得个结果。
做事一定要有始有终的,她不允许江玠不告而别。
况且,要是柳观春误会了江师兄呢?他可能没有离开,他真的只是先行一步回了宗门。
对啊,魔核能换天材地宝,能助长修为。
江师兄都修无情道了,可见是抛下世间爱恨嗔痴恶欲五毒,他一门心思只有修行,又怎会放弃这么重要的珍宝?
万一他只是放置心诀书籍的时候不小心将东西留在她这里了,那他回宗后交不上魔核该有多着急呢?
柳观春越想越觉得事有蹊跷,她必须帮师兄解了这燃眉之急。
柳观春为了养好身体,撑到回家那一日,她就算再困苦,早上也会醒来喝一杯糖水或是蜂蜜水。偏偏今日事急从权,她忘记了一日三餐定时吃饭的规矩,先一步召出竹骨剑,御剑回宗。
柳观春看着脚下踏着的竹骨剑,长剑光华流转,竹影潇潇,是世间珍品。
试问,一个讨厌你的人,怎会把宝剑转赠给你?
试问,一个不喜欢你的人,怎会将毕生绝学倾囊相授?
可是,人心善变,人心莫测,她不知道近乎一个月的相处,她有没有哪里讨了江师兄的嫌。
江玠性子好,不怪罪她,只是失望与不满一点点累积,堆到一个阈值,让他承受不了的时候,他会选择转身离开。
如此果断坚毅,如同他的道心。
柳观春不敢往坏处想,她拍了拍脸,对自己说:“镇定一点,冷静一点,要对自己有信心,你没有那么讨人厌,你没有那么不乖巧、那么不懂事,别人不喜欢你不是你的错,至少……至少你很喜欢你自己啊。”
可是,再怎么喜欢自己,她也会感到孤独。
柳观春也只是一个很平凡很平凡的女孩,她不该为“自己不够强大、容易寂寞”一事感到羞耻。
其实,柳观春无论做什么事,她都想好最差的结果,如此提前去品尝苦涩,才能在最坏结局到来的时候,忍住眼眶里的眼泪。
仙宗山门口,还有许多迟来的弟子陆陆续续进宗。不止玄剑宗的弟子,还有紫璃宗、归墟宗。
柳观春在最后对付虎妖时一战成
名,弟子们也算是接纳了这个修为吊车尾的废物小师妹。
众人只看柳观春一眼就默默转身,继续和同门弟子说笑,顺道将手中的魔核交给蔡长老,换取太阴殿那一批华光溢彩的修行珍宝。
柳观春不再引人注意,他们也不会像从前那样一见到她就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这其实是一件很好的事,可为什么柳观春还是有些难过?
仅仅是想让旁人不要针对她,待她一视同仁,柳观春都付出了险些丧生的代价。
柳观春握紧手中本命剑,她深吸气,上前几步,询问之前一起待过禹镇客栈的弟子:“你们有没有见到江玠师兄?”
柳观春忽然靠近,众人还吓了一跳,但他们没有露出什么嫌恶的表情,只是茫然摇摇头:“没有见到。”
他们记得那个修为高深的无情道剑君,没人能说得出他的来历,但仔细想想,宗门里弟子众多,谁又能逐个儿认识过去?
柳观春没有问出江玠师兄的行踪,她没有气馁,又转身去询问其他弟子。
直到温少卿听到柳观春的话,嗤笑一声:“怎么?你的队友不想和你一队,嫌你累赘,所以先走了?”
柳观春没有反唇相讥,她只是垂下眼睫,快步离开。
倒是蔡长老喊住了柳观春:“观春小友,且慢。”
柳观春回头,迎上一张和蔼慈祥的笑脸。
她躬身行礼:“弟子见过蔡长老。”
仙风道骨的老者把笔丢给同僚,笑道:“吴长老,帮我代职半日,明日请你吃酒。”
吴长老眉峰扬起,怒目而视:“怎么?你又想偷懒?你别走!”
蔡长老没理人,倒是拍了拍柳观春的肩膀,劝她赶紧跟上,免得一起挨吴长老的打。
柳观春被蔡长老用剑气搡回了他的居所。
这是距离绝情崖最近的一个院落,亭台楼阁,依山临水,十分清雅僻静。
只是平日用结界罩着,自外看去,不过一片葱郁密林,难怪柳观春从来不知这里有屋舍。
蔡长老喜欢事事亲力亲为,他为柳观春沏了自己晒的花茶,邀她落座。
柳观春不知蔡长老为何对自己和颜悦色,她困惑地问:“长老寻弟子是有什么事吗?”
蔡长老道:“你不是要找江玠吗?老夫恰好知道他的去向。”
柳观春一怔,忙追问:“江师兄去哪儿了?”
“哎呀,这臭小子让老夫给你带句话,他忽然悟道,觉得无情道真是盗名欺世的恶道,他受此道蒙蔽,心中不快,已经弃道下山,不回宗门了。临走前,他还让我给小友带一句话,小友虽根骨不佳,但你心性稳静,只要勤勉修行,不忘本心,必有大成之日。”
说完,蔡长老还从隔空取走了柳观春锦囊里的三颗魔核,又取出三只宝匣,“这是你此次降魔比试的奖励,盼小友仙途亨通,万事顺遂。”
柳观春接过三样沉甸甸的宝物,她的目的达成,她本该高兴,可看着这三只冷冰冰的匣子,她又觉得有点可笑。
她和江玠师兄的情谊,轻易就被这些天材地宝买断了。
她收了礼物,她和江玠再无瓜葛。
柳观春紧握宝匣,指骨绷得死紧。
她固执地想要一个答案,她想问为什么……
“为什么江玠师兄不肯亲自同我说?”
柳观春死死盯着蔡长老,她目光坚定,好似一只陷入困境的小兽。
她走不出来,她想不明白,她陷入绝境。
蔡长老长叹一口气,道:“老夫也不知道,想来是见了小友就走不了吧?”
听到这话,柳观春终于死心。
也是,她这样缠人,江师兄肯定避之不及。
只有不见她,才能舍下她。
没事的,很正常不对吗?江师兄已经陪她走过很长很长一段路了,她要再乖巧懂事一点,她要心存感激,这样一来,兴许下次再有人与她同行一路时,就不会那么害怕与她道别。
柳观春辞别蔡长老,她抱着匣子回了弟子院。
蔡长老看着少女渐行渐远的背影,心中松了一口气,他拿帕子不住擦拭额头,嘴上抱怨:“这都什么事儿啊!倒让老夫当了恶人!”
没一会儿,庭院一隅,踏出一名仙姿玉貌的剑君。
他的容色沉静秀致,手中伏雪剑欺霜赛雪,衣袂翩跹,正是隐匿行踪的江暮雪。
男人抬眸,淡扫蔡长老一眼:“不过是捎带一句辞别的话,您不该胡诌一通,诱她误道。”
“老夫说错了么?一个个修无情道,没点人情味,看着就难受。”蔡长老冷哼一声,他从袖中摸出龟壳,取铜板卜卦。哐当两声,掌心一摊,金钱卦象铺在掌心。
蔡长老瞥一眼,乐了:“小友,你命里还有一劫啊。”
江暮雪垂眼:“还请长老指点。”
“天机不可泄露,沾因果的事,折寿啊,老夫还想多活几百年呐。”
说完,蔡长老忽然靠近江暮雪,耸动鼻尖,惊讶问:“你元婴满阶,快破镜了?过几日要开始闭关渡劫了吧?”
江暮雪漠然点头:“正是。”
蔡长老酸得厉害:“哟,仙宗千百年来第一位无情道剑尊啊,比老夫的修为还高深呢,当真得天道偏爱。你小子破镜择道,往后还择无情道吗?”
蔡长老自然知道唐玄风打的什么算盘,无非是等着江暮雪择道另修时,劝他改道,如此便有凡人情窍,与女儿唐婉成婚也不怕误道。
可他瞧着江暮雪冷心冷情的样子,不像是会改道的性子。
果然,江暮雪沉思一番,对蔡长老道:“我会再择无情道。”
他自己也不知缘由,他其实对无情道不算有多少留恋。
只是……
若他不选此道,若他不坚守道心,那他今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行径,又算什么?
若非为了断情绝爱,大道功成,他又为何推开柳观春?
江暮雪究竟在畏惧什么……他一贯灵台清明,可今日却像个初初入道的弟子,心生迷惘。
倒是蔡长老奸诈地笑:“嘿嘿,那看来唐掌门的算盘要落空咯!”-
柳观春回到自己住的弟子院。
一个月没有回来,她住的小院到处都是枯叶和霜雪。
柳观春没有使用清洁术帮忙清理,反倒是自己去劈砍竹枝,扎了一把扫帚回来打扫。
柳观春一有烦心事就会这样麻木地做家务,家里清理干净,汗也出了,心中积压的郁气自然而然也就散了。
可偏偏今日奇怪,无论她怎么做事,那种烦闷的感觉还是如影随形。
最终,柳观春放弃抵抗,难受就难受,不偷不抢还不许人不高兴么?她不能对自己太苛刻了。
柳观春没有动用那些提升修为的珍宝,她把它们藏在柜子里封存。
她只是觉得,一旦用了这些珍宝,她好像真的坐实了以物换友谊的事,她好像就能说服自己,她和江玠师兄的友情无关紧要,几样天材地宝就能抵消。
她不想这样。
柳观春看着空荡荡的庭院,夜空中孤零零的月亮。
她摸出身上仅剩下的江玠的东西。
是一只白色的纸鹤。
它曾跟着她进过蛇妖的婚房,一直贴在她的腰间输送安抚人心的暖流,帮她通风报信。
纸鹤已经没有灵力了,连翅膀都黯淡无光。
柳观春凝望它,唯有这样,她才能确定江玠师兄确实陪过她一段时日,她也曾被人温暖过,她不觉得孤单。
思来想去,柳观春又打开了那个比武卷轴。
她进到三十七号比武场,她曾和白衣师兄一起练剑的地方。
柳观春盘腿坐着,一边吃米糕,一边翻动手中心诀默背。
蔡长老说得很清楚了,江玠师兄离开玄剑宗了,他不会回来了。
可万一呢?
万一他还有什么东西遗落宗门;
万一他还记得有一个尚且算是乖巧勤勉的师妹不曾道别;
万一他带着比武卷轴上路,可以时刻入法阵指点……
柳观春从来都是如此,自己已经陷进绝境,还给身边人留下成千上万条退路。
可是即便如此,江玠也没有回来-
岁暮天寒,玄剑宗今日的风雪很大。
江暮雪元婴阶满的事很快就人尽皆知,各宗长老和仙宗掌门纷纷同唐玄风道喜,羡慕他有这样天赋异禀的弟子。
众人围着江暮雪商议闭关渡劫的日子,每个人脸上都喜气洋洋,整个大殿热闹非凡。
但江暮雪却没有半分欣喜,他一贯如此漠视人与事。
夜深时分,江暮雪回到绝情崖。
他刚结下调息入定的剑阵,怀中比武卷轴招人比试的红光便大作不止。
江暮雪薄唇微抿,他点开光阵,看到三十七号比武场里的女孩。
柳观春盘腿坐着,背影孤清。
她仍是一个人,手中捏的那卷,正是她要学的《万剑诀化形篇》,她说过会挑灯夜读背下这一册,她没有撒谎。
招人比试的红光还在闪烁,可江暮雪却没有如从前那样迈进法阵。
他静静看了很久,最终扬袖,熄灭了光屏,亦焚毁了那一纸比武卷轴。
第26章 梦醒(三)你这么关心猫,你真的好有……
第二十六章
幽冥魔界,凡镇荒芜多年,寸草不生。
一名手持三清铃的老道,驱着一排瘦骨嶙峋的行尸,迎着风沙朝前走去。
他手边一个小童看着到处白骨森森的沙地,问师父:“师父,咱们打得过那个大妖吗?”
老道叹气:“此妖作恶多端,杀不过也得杀。”
可当他们抵达大妖洞穴时,却见此处已是尸山血海,遍地残肢断臂。
魔气遮日的山间,站着一名黑衣少年。
他赤着双足踏在地上,腕骨红绳绑了一颗硕大铃铛。
许是听到人声,他回过头,手里还捧着那颗大妖的头颅。
少年弯起眼角,一双桃花眼风情万种。
他咧嘴一笑,牙齿幻化成尖尖的獠牙,吓得小童哭嚎着躲到老道士身后。
直到这时,老道士才看清楚,少年身上所穿并非黑衣,而是不知浸了几层人血才腐化出的一身玄袍。
他反应过来这是另一只妖魔。
妖邪为了增加修为,时常互食,夺取内丹,很明显眼前的少年杀了洞中大妖,他的功力远在那只大妖之上。
老道士暗道不好,他连忙护住身后小弟子,又用术法召起三清铃,破空拍向少年。
哗啦!
然而没等那件法器逼到少年眼前,三清铃便被一股无形的罡风捏成粉碎。
苏无言法力高强,他不过虚空一抓,便废了老道所有的法宝。
老道士的护身法宝被废,他绝望地闭目,推开小童:“妖君若要吃人便吃我吧,放过我的小弟子。”
苏无言脸上露出嫌弃的神情:“滚吧,我不爱吃糟老头子。”
皮肉又老又柴,有什么好吃的?
老道士怔住。
苏无言想了想,又用术法捆住那个小娃娃,以此来威胁老道士。
“既然你非要讨好我,那这样,你走之后,记得告诉四海八荒,就说……本尊回来了,本尊要杀尽天下修士,独占幽冥,不服的大魔大妖,尽可来与我一斗。”
也是此时,老道士才知道自己遇上了什么。
这名乳臭未干的少年人,竟是曾凭一己之力屠戮三大仙宗的魔尊苏无言!
他不是被玄剑宗大弟子江暮雪封印于幽冥了吗?他怎么回来了?
老道士吓得两股战战,便是他的祖师爷出面,也未必降服得了这样的大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