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下山(五)师兄的妒心。
第十五章
江暮雪的手指一触即分。
当他涂抹好口脂后,他很快与柳观春拉开距离。
柳观春的脖子仰到发酸,总算忙活好了。她看了一眼师兄如玉如璋的冷脸,实在没好意思问他涂得好看不好看。
想来应该是不错的。
柳观春从藏宝珠里取出几件衣物,又用蓝色的布巾裹成一个小包袱,背到身上。
做完这些,她觉察到江暮雪不解的目光。
柳观春如梦初醒,她知道这些修为高深的内门师兄,很可能少时就进仙宗修行,所以不通庶
务很是正常。
柳观春道:“我们既要扮成掩人耳目的凡人夫妻,外出远游,自然是要带些包袱在身上的,凡人可没有能够储物的藏宝珠。”
江暮雪颔首:“嗯。”
他上前一步,从善如流地接过柳观春手中包袱,背在自己身上。
柳观春疑惑地看他。
江暮雪:“既是夫妻,便不该让妻子受累。”
柳观春一怔。
她心神恍惚之时,又凝神看了一眼江暮雪清正的墨眸,眉心的守元印。
红印灼灼如血,没有半分明灭,说明他道心坚毅。
师兄的话不含私心,亦不是轻浮的戏弄之语,他只是在阐述一个事实。
柳观春没有再争,她不喜欢占人便宜,只能一边跟着进镇的师兄,一边对他道:“一路上我受师兄太多照顾,之后有机会,我给师兄煮茶吃,权当道谢。”
江暮雪没有说话。
江暮雪记起柳观春在武斗卷轴里,因受白衣师兄太多指点,便提议要给他缝补衣裳;在宗门里,又因江暮雪为她主持公道的话,就送他糕点还有山果……其实都只是分内之事,但柳观春素来喜欢与人两清的性子,她不想欠下任何人情。
因此,江暮雪没有拒绝她的好意。
这一次,两人的衣着寻常,又生得登对,郎才女貌。那些房门紧闭的镇民终于探出头来,给他们指了一家还没打烊的客栈。
要是没钱,还能去荒废的城隍庙里住,反正他们家不让生人留宿。
柳观春好不容易见到人,她扒拉着门板不放,追问:“看你们神色慌张,镇子上可是出了什么事?”
“你一个女娃娃问这么多作甚……”大娘支支吾吾,不敢说话。
柳观春杏眼滴溜溜地转,她佯装泼辣地道:“我和夫君一路行来,看到家家户户房门紧闭,街上还烧着纸钱,明显是死了人……要是真有什么魑魅魍魉,你却不及时提醒我,待我们夫妻二人出了事,定会化身厉鬼来你家中索魂!”
大娘没想到小姑娘娇滴滴的,居然还能说出这一番狠话。
偏偏柳观春的丈夫就在旁边冷脸看着,一句话都不开口,可见是个怕媳妇的耙耳朵!
大娘没法子,只能一边赶柳观春,一边道:“这个镇子上出了吃人的邪修,你们见到修士可得躲得远远的,免得被人抓去吃了。快走快走!”
说完这些,大娘立马阖上房门。
柳观春摸了摸险些被门夹到的鼻尖,她转头,无辜地望向江暮雪:“师兄,这里好像有邪修……”
江暮雪没有及时回答。
他还在思索她口中那句亲昵的“夫君”,他倒是不知,原来柳观春能言善道,嘴皮子也很利索。
柳观春在外的样子,倒比她在玄剑宗时有生气多了。
江暮雪收回心神,问她:“要去客栈留宿,还是上城隍庙?”
柳观春看了一眼昏沉黑暗的天色,虽然已经入夜,但她不觉困倦,总不好让师兄一直体谅她的作息,耽误任务。
于是,柳观春道:“去城隍庙吧,夜里妖邪出没众多,没准能找到关于那个邪修的下落。”
“好。”江暮雪没有异议。
他扬袖一挥,召出伏雪。
顷刻间,剑气四射,莹白的灵气从他骨相棱棱的手指漫出,幻化出一柄能够带人的长剑。
伏雪剑从来没有在灵域里憋过这么久,它等了好几个时辰,终于能露面透透气。
一时间,长剑兴奋不已,它不住地凝结白霜,还没等第一蓬洁净的雪花绽开,江暮雪的神识忽然变成一条长鞭,狠狠抽打了伏雪剑一下。
啪的一声巨响,卷起的鞭子削去所有冰棱。
伏雪剑被那一记光鞭打懵了,雪花迅速凋零,融化成淅淅沥沥的雪水。
它剑躯一颤,望向主人,剑心错愕不已。
伏雪剑怎么都没想到一贯温和的江暮雪,居然会当众抽它鞭子!
剑灵:不是,凭什么啊?
每次在外对战,它都这样爆开霜雪,结合江暮雪大盛的灵域,孔雀开屏似的,气势要多凶悍有多凶悍,排场要多铺张有多铺张。
主人从来不管这些琐事,怎么今天就轮到它挨鞭子了?
伏雪剑看到江暮雪身边的柳观春,心中不服气,它好像有些明白了……都怪这个小孩!江暮雪为了她,不但把它变丑了,还不让它凝雪花。
江暮雪……是怕它会抢他风头。
这个女修,难道就是主人未来道侣?天哪!
江暮雪倒不知伏雪剑会有这么多小心思,只是它的灵识在手中翻滚,剑吟不断,实在吵闹。
男人没有心思去聆听剑灵的抱怨,他只冷看长剑一眼,又用心念摔去一鞭,这次还附上了哑咒。
伏雪剑被打得里子面子全没了,它直挺挺立着,再不敢动。
伏雪剑现在很感激主人把它变丑了,至少眼前这个小娃娃看不出它的丢脸,也不会知道它的真身就是大名鼎鼎的伏雪剑。
柳观春本想召出竹骨剑飞行,但江暮雪压制住她的剑气,劝道:“两人御剑,太过招摇,我带你一程。”
柳观春点头:“有道理,那就麻烦师兄了。”
柳观春乖巧地跳上伏雪剑,她没敢冒犯江暮雪,故意后退半步,与他拉开距离。
江暮雪淡扫一眼,没说什么。
只是两人一路沉默,柳观春又有点耐不住寂寞。
她主动开口聊天:“师兄,你既修无情道,我在外与你扮作夫妻,当众喊你‘夫君’,是否会坏你的道心?”
柳观春对无情道一知半解,只知道他们眉心都有一颗守住元阳的红痣。
柳观春怕这个法门太过苛刻,而她又不知内情,万一祸从口出,不经意间害了白衣师兄,那她可真是罪大恶极。
江暮雪本在凝神分辨魔气去向,忽然听到小姑娘说话的娇声,缓和了一下御剑飞行的速度。
江暮雪敛眸:“不会。”
柳观春习惯了白衣师兄言简意赅的谈话风格,只要他肯答,那就没有冒犯之处。
柳观春安心,顺口又问:“那要如何才会致使无情剑损,道心破碎?”
她想多了解一点白衣师兄的事,可没想到,江暮雪听完这话,却顿住了。白衣师兄久久不开口,柳观春后知后觉意识到,是她口无遮拦,这句话其实有点轻浮……
其禁忌程度,不亚于问江暮雪,房事要行到何等程度,进到多深,才算破戒?若是只有边缘。性。行为,是不是也能被道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允许?
她分明是在试探他。
柳观春脸上讪讪,她算不算轻薄了江暮雪,她其实没这个意思。
“师、师兄,对不起。我就是好奇,随便问问的。言语得罪之处,还请您多多包涵。”
江暮雪看她诚惶诚恐的样子,也无意吓她。他沉默,只是不知该说些什么。
江暮雪:“小事罢了,不必在意。”
柳观春老实闭嘴,情绪也有点低落。
她想,江师兄到底还是介意的,所以即便他接受了她的道歉,他也还是没有解开关于“破戒”的疑惑。
很快,伏雪剑降落,磅礴的剑气压低一丛丛小腿高的荒草。
柳观春刚跳下剑,一道受灵力驱动的火符忽然从远处袭来,直直打向她的胸口。
没等柳观春下意识持剑抵挡,她召出竹骨剑,另一道浩瀚的威压已是潮鸣电挚地袭来,精准地接下了这一记火符攻击。
“轰隆——!”
江暮雪不过腕骨微拧,剑尖轻挥,那一团火符的光华大盛,又被他用灵力击飞出去。
火焰窜进漆黑的荒庙,没一会儿,远处传来凄厉的惨叫声。
一群修士弟子冲出荒庙,齐心协力踩踏自燃衣袍,帮助温少卿灭火。
火符威力不大,几道剑气砸下去,该灭的火都灭了。
倒是温少卿好面子,明明是他先动手伤人,却有脸倒打一耙,提剑质问:“是哪个害我?!”
玄剑宗的男弟子们纷纷出动,将林中的柳观春和江暮雪团团围住。
温少卿取火符一照,看清柳观春的脸,惊讶:“居然是你?!”
柳观春许是知道江暮雪就在身边,见到这些素有旧仇的弟子,她心里也不慌。
柳观春嘴角上翘,笑着打招呼:“温师兄,巧遇。”
温少卿见她还有脸笑,心里更为恼火。
自从他上次被紫璃宗的女修们捉。奸,温少卿面子丢了不说,还被押到自省殿打了四十鞭,直接让他落到筑基期一阶!
要知道,他本来都快结丹了,这几鞭子下来,直接让他二十年的修行尽毁。都怪柳观春事多,竟招来江暮雪为她主持公道!
难怪弟子们都说柳观春一脸狐媚相,光是那双楚楚可怜的杏眼,就能诱惑男人为她上阵杀敌。
温少卿仔细看了柳观春一眼。好吧,确实长得挺漂亮。
他懒得搭理柳观春,又扫了她身边的队友一眼。
这位弟子身材高大,器宇轩昂……温少卿气闷,他居然比自己还高上一些,脸长得……好像也还不错,就是手上那把本命剑一点灵光都不外泄,想来就是俗品,并不用多上心。
宗门弟子众多,温少卿不认识这位同门,但不妨碍他因私仇,出言讥讽:“明明你是无情道的剑修,竟道心不坚,被柳观春的美色蛊惑,与她同路,意图破戒!真丢我们剑修的脸!”
到底是宗门后辈,江暮雪淡看他一眼,考虑要不要出剑。
沉睡半天的伏雪剑听了这话:哈哈,你小子有种。
反倒是柳观春忍不下这口气,江师兄因她之故,受人奚落,她必须帮他找回场子。
柳观春拔剑出鞘,护在江暮雪身前,寒声道:“温师兄看我不顺眼,辱我可以,却不能欺我师兄!”
柳观春竟还提剑护上了……
众人哄笑。
今日来马兰镇降魔的都是玄剑宗的男弟子,他们高傲得很,知道打女弟子太过没有男子气概,因此也没打算和柳观春吵,只是在旁助声势,看笑话。
师弟白轩之前吃过柳观春的甜糕,对她印象挺好,他拉了拉温少卿,小声劝架:“算了温师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要是上山后再和江师兄告状,咱们都得挨罚……”
大师兄最不喜欢同门之间生出嫌隙,况且温少卿刚挨过打,他没胆子再去挨鞭子。
若是他的境界掉下筑基的话,那就真要滚去外门扫洒了。
还是快点伏魔,取走魔核,多多换点天材地宝,也好早日再攀境界吧。
思及至此,温少卿冷哼一声,不再多言。只是转身的时候,他严厉警告柳观春:“算你运气好,撞上我心情不错的时候。只是别想迈进城隍庙一步,这是我们的地盘!你自己上林子里找地方待去!”
说完,温少卿跟着弟子们走回破庙。
弟子们一边走,一边还嘀咕——
“也不知大师兄上何处伏魔了,要是他在这里,除魔卫道之事一定事半功倍!”
“只可惜大师兄从来不和人组队,不然我跟在旁边蹭蹭魔核也好啊。”
“想得倒美,这种好事当然只能留给我!”
……
一群人插科打诨离开,殊不知江暮雪已在心中默默记下这批弟子的名号。
见人走远,江暮雪低头,望向柳观春。
她肩背紧绷,还持着剑,维持着保护他的姿势。
江暮雪想了一会儿,问:“要住城隍庙吗?”
清冷的声音倏忽在柳观春身后响起,惊得她回过头。
柳观春呆呆地看了江暮雪一眼,思考他话里的意思。
难道,他是想杀回去?
男人的凤眸平静无波,脸上并无惧怕之意,他确实是在等待柳观春的答案,仿佛她一声令下,他真会持剑去抢夺地盘。
柳观春心里感动,她明白白衣师兄护短,而且他境界高深,剑术超绝,倒不至于被打得落花流水。
可他应该只有金丹期的境界,而那一批男弟子不仅人多势众,其中还不乏结丹的修士……真要动刀动枪,江师兄又哪里是他们的对手啊!
方才柳观春拔剑护人,也是想借内门大师兄的名头去警告温少卿,惹她的话,想想身上落的鞭子。
要是真让白衣师兄出头,恐怕眼下两拨人已经打得不可开交了。
于是,柳观春摇摇头:“不用。”
她体恤白衣师兄作为男子的自尊心,咬牙忍受山林的寒风,道:“江师兄,我就喜欢在外露宿,还能、还能感受一下自然风光,顺道吸收天地灵气,晒晒月亮挺好。”
江暮雪眼睫轻颤。
不是妖修,却要以人身……吸收天地灵气吗?
他也不知柳观春话里的虚实,只能顺从她的意思,跟着她往密林深处行去。
魔气浓郁的山林,往往孕育了许多山精野怪。黑峻峻的树林里,到处都是绿眼睛、红眼睛的精怪,从前的柳观春胆小,她会备好许多驱魔用的符箓、法器,但今日有白衣师兄在身边,手上还有竹骨剑护体,她有人陪伴,有剑在手,心里便没有那么怕了。
远离那一座荒庙,柳观春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安顿好江暮雪后,让他坐着别动,由她这个降魔队伍里的后勤队员来安置一切。
柳观春从藏宝珠里取出备好的两个羊皮水囊,一壶羊奶、茶砖、还有熏好的肉干、甜糕、蜜果。
她不知道江暮雪爱吃哪个,但她还是林林总总摆满了一地。
“师兄请自便,都是我用蜂蜜腌的山果!”
说完,她又取出风符和火符,就地点起了炉子。
江暮雪不重口腹之欲,加之辟谷,他没有吃蜜果,反而是寻了个避风的位置,闭眼打坐调息。
刚要沉入无我境界,江暮雪忽然闻到一股浓郁的肉香,甚至是清甜的米香……人间烟火的浊气,一下子打散了他凝好的灵域境界,逼得他从髓海里浮出来。
江暮雪睁开眼,一块烤得金黄酥脆还涂抹了酱汁的年糕,忽然递到他的眼前。
江暮雪:“……”
柳观春讨好一笑:“师兄先吃。”
“我不必……”
没等江暮雪说完,柳观春又推上来一碗泡好羊肉干的咸口奶茶,一碟芋粉糕,一块烤羊肋,甚至还有妖域里号称逃跑速度是山兽之最的雪兔,也不知她是怎么抓到的。
“师兄是前辈,您先吃,我后吃。”柳观春很懂尊师重教的道理,师兄指点过她剑术,就是她的老师,她不可能亏待师长。
江暮雪看一眼满眼期盼的少女,他知道,若是他没有吃点夜食,柳观春可能会劝上一整晚。
清隽秀美的师兄轻轻叹气,端起奶茶,小饮了一口。
江暮雪虽只是喝茶作陪,但柳观春也已心满意足。
和朋友一起吃夜宵,一起围炉烧烤,一起夜话家常,是她梦寐以求的事。
如今终于实现了,柳观春的心脏都变得软乎乎的,好似烤到化开的棉花糖。
夜里,柳观春抖开带来的毯子,盛情邀请江暮雪也上毯入睡。
便是江暮雪再不通人间庶务,他也知道,柳师妹是姑娘家,同睡一毯这种事,到底太过亲密。
但柳观春对无情剑君很放心,在她眼里,修无情道的剑君,就是阉了的太监,与其担心师兄兽性大发,倒不如担心自己会不会喝了太多果子酒,深更半夜被美色所惑,然后色令智昏朝师兄下手。
但江暮雪不肯躺下休息,柳观春只能搜出一件厚一些的雪兔毛斗篷,盖在他打坐盘起的膝盖上,然后小心翼翼钻回毯子里睡觉。
灵力在江暮雪四肢百骸里运转了一个小周天后,他方才施施然睁开眼睛。
江暮雪垂眸一看,膝上暖融融一片,竟是一块厚重的雪兔斗篷。
方才柳观春鬼鬼祟祟爬过来,原来就是为他披衣御寒么?
江暮雪偏头,眼角余光瞥见柳观春。
女孩蜷在毯子里,睡得很沉。不知梦到什么,眉心皱起,眼尾也一片晕红,似乎是山风太大,脸颊被风吹得有些干,还在不住地颤抖。
想了想,江暮雪拎起这一件厚斗篷,小心抖开,盖在柳观春
的身上。
他望向那一只露在毯外的白皙手腕,又跽坐在地,将修长指骨轻轻搭上少女的脉搏处。
驱寒的灵力缓缓传进柳观春的体内,沿着经络游走,贯穿全身。
可没等江暮雪将灵力灌进师妹的丹田,又有一股与他相冲的霜雪灵气涌来,将所有外来的力量打散,甚至不分好赖,霸道地挤出那些江暮雪渡进去的灵力。
三番两次如此,饶是江暮雪脾气够好,也有些恼火。
便是助柳观春筑基,也不必将她困在身边,不许她体内拥有任何人渡来的灵力。
不知是否因为江暮雪元婴大能的威严被旁人挑衅,男人难得凤眸冰冷,杀意迸现。
江暮雪握住柳观春的手腕,甚至想强行逼出那股龟缩在柳观春腹部的灵气修为。
但很快,掌心柔软的触感,教他渐渐冷静下来。
若江暮雪强行行事,恐怕柳观春会被他惊扰,甚至引发灵力暴走,好不容易筑上的基又会被他的灵力冲到溃散。
算了。
思来想去,江暮雪只能硬生生忍下那些古怪的不快。
他召出伏雪剑,幻化出一片挡风的剑罩,拢住柳观春,用于寒夜里取暖。
今夜风餐露宿,江暮雪怪不得柳观春的贵人,只能将一些难言的火气发泄于那些欺凌同门、强占荒庙的师弟身上。
江暮雪沉默起身,从灵域中抽出一条伏雪剑分化出的戒鞭,缓慢走向城隍庙。
……
翌日清晨,城隍庙中的弟子们各个腰酸背痛地爬起身。
他们面面相觑,一看彼此的后背,各个都有一道带着雷印的鞭伤,肿成一片。
唯独小师弟白轩安然无恙,逃过一劫。
师兄们震惊不已。
“怎么回事?!”
“不知道啊!”
“难道是那个邪修来了?”
“你们睡得跟猪一样,没人反应过来吗?!”
师兄们吃惊,赶紧打坐调息,查验伤势,然后他们震惊地发现——
靠?!谁深夜不睡觉,闲得发慌,特地来抽他们一鞭子,还让全员弟子都掉下一阶修为啊?!
这人疯了吧!-
柳观春熟睡的时候,闻到一股很香很香的清幽雪气。
不知这种气味是冰雪道的修士独有,还是无情道的剑君都喜欢在衣上熏青松覆雪的香味。
总之很好闻就是了。
柳观春睁眼的时候,天光乍泄,远处的青山缠绕浓浓雾霭,满眼都是蟹壳青色的云烟。
柳观春想到白衣师兄,慌张地环顾四周,直到她看到那一抹打坐调息的白影,悬着的心落下了。
柳观春解开缠到身上的毯子,又使了一个清洁术,把衣裙的脏污都清理干净,甚至从水囊里取水好好洗了脸、刷了牙。
其实清洁术已经足够清除脏污,但是柳观春保持着凡人的习惯,还是喜欢用水擦脸、漱口。
整理完这些,她又偷看江暮雪一眼,见他入定还没醒转,放下心,继续忙活自己的事。
实际上,江暮雪已是结婴的修士,对外界的动静十分敏锐,即便不睁眼,他的神识外放,还是能捕捉到世间万物的动静。
他并非有意窥探柳观春,而是她的一举一动都与寻常修士不同。
换了衣裙还不够,还要扫开炽炭燃尽后留下的灰,再次点燃火符,放上铁丝网,再架起一只烧得黑乎乎的竹木杯。
江暮雪不知柳观春在作甚,耐心等了一会儿,他看到她往水杯里添上一勺蜂蜜,美滋滋地喝了起来。
江暮雪:“……”
如今的后辈,都会用“晨起喝蜂蜜水”的方式调养生息吗?
柳观春喝完蜂蜜水,小腹终于变得暖洋洋的。
她拆开发带,又取出桃木梳子,一点一点通头发,如此忙活半天,总算梳好了发髻。
柳观春以杯中水面为镜子,左右打量,满意点头。
她猫着身子,怯怯靠近江暮雪。纤细的手指紧紧揪住师兄的衣袖,拉了拉,“师兄、师兄……”
她这样唤他。
既胆大又胆小,衣袖拉得很紧,可声音却又很轻。
怯怯的,好像小猫崽子。
江暮雪顺她心意睁眼,许是打坐太久,眼眸滞涩,男人浓长的眼睫垂下,颤了一会儿,才抬眼看她。
“你醒了。”
声音清朗温润,如玉珠落盘。不是疑问句,而是陈述事实。
柳观春点了点头,她很快直起身子,和江暮雪拉开距离。
柳观春跽坐在男人面前,双手叠放在膝盖上,规规矩矩地请安:“师兄早上好,你洗漱过了吗?你想吃什么早膳?”
想到江暮雪已经辟谷,柳观春又说:“不吃东西的话,好歹喝点热茶?”
江暮雪没有拒绝她的好意,只静静地看着她。
柳观春现在已经摸清楚白衣师兄的性子了,他不爱说话,不喜欢的事会直接拒绝,若是没有说话,脸上的神情也不变,那就是既可又不可,随便柳观春安排。
江暮雪其实已经给自己施加过清洁术,他本就爱干净,不会让浊物留在身上太久。
可是他想到柳观春方才用水洁面的样子,思来想去,还是取出帕子浸水,也给自己擦拭洗漱一番。
等到江暮雪打理好,一杯温热的花茶已经递到他的掌心。
江暮雪修长手指搭在杯壁上,细细把玩了一下竹骨杯子,迟迟没有入口。
柳观春的心脏又悬至嗓子眼,她问:“是茶水不合师兄的口味?”
江暮雪:“不是。”
他端茶啜饮一口,抬袖挡脸的时候,男人眼风一扫柳观春手上茶杯。
他方才的迟疑,只是好奇柳观春居然将一只簇新的竹木杯子用来待客,她自己却用另一只烤到焦黑的水杯。
她好像,一贯如此委屈自己-
柳观春犹豫要不要回城隍庙看看,她私心不想白衣师兄再和那群弟子起冲突。
但她要找邪修的线索,那座荒庙妖气浓郁,她得回去看看。
柳观春实在太高估这些师兄们的胆识,任谁睡一晚上就被邪修抽掉一阶境界,都会在睡醒之后马不停蹄逃跑。
果然,这次柳观春没在黄庙里找到任何人的身影。
荒庙破败不堪,屋脊房梁积满了灰尘,还有蜘蛛在半空中结网,银丝被阳光照出粼粼的光泽。
柳观春拿出寻魔的罗盘。
如有妖物,罗盘里的指物针便会纷纷朝向一个地方。
然而,不知是不是有邪魔逗她玩,那一块罗盘竟无风自动,滴溜溜地转起,一圈又一圈,半天不肯停。
就好像有看不见的魔物围着她转圈。
柳观春后脊发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刚要召出竹骨剑,却见身旁有一道黑影窜过。
柳观春下意识抬起头,和莲花须弥座上一尊漆面斑驳的佛像对上了视线。
释迦牟尼像一贯弯眸浅笑,手捻说法印,宝相庄严,悲天悯人。
可这尊泥胎像竟是瞪大了双眼,眸仁甚至冒出绿光。
柳观春吓了一跳,她意识到佛像里藏了妖邪,登时口念剑诀,唤出竹骨剑。
只要柳观春不开灵域,竹骨剑在她手中都能运用自如。
“师兄,佛像有妖!”柳观春大声喊道。
一时间,剑光大作,凛冽的剑气摧枯拉朽一般扫荡而去,粉碎一切尘烬。
荒庙陡然爆开一道流霞似的银光,妖邪被剑修的剑势震慑,按理说应该迅速遁逃,然而这一只妖物竟半点惧意都没有,还在吱吱地笑着,等待柳观春上前自投罗网。
柳观春看了江暮雪一眼,见他按兵不动,心中也稍微安定不少。
正当柳观春想要提剑斩杀佛像的时候,从那一层泥皮神像里忽然流出一滩滩毛茸茸的黑水。
那些黑水似是藏着有意识的活物,咕咚咕咚冒泡,黑水像沸开一般,十几尾黑鱼,迅速游向柳观春。
这些怪物邪得很,身上鬼气森森,竟是不知吃了多少人魂!
没等它们沾上柳观春的鞋尖,十几把欺霜赛雪的剑影破风而来,
当空刺下,只听得啵唧一声,尖锐的剑刃深深埋进黑鱼的身体,像是刺破了一个个装满毒液的囊袋。
顿时,黑水从薄如蝉翼的皮囊中爆开,黑气四溅。
黑鱼瞬间发出凄厉的惨叫。
它们一边喊着:“娘亲!娘亲!”一边你争我抢,迅速后退。
它们快要死了,一个个争前恐后地逃回神像,融进妖物的身体。
可是早已来不及了。
江暮雪并指抵唇,垂眸念咒,将蓄满金光指骨扫出。眨眼间,那一道金芒从他的手中脱落,如同一颗金珠坠到地上,瞬间扩散成一片熊熊燃烧的火海,烟熏火燎,星火燎原。
此为地狱火,其焰之烈,能焚烧世间万物。
所有黑鱼都被地狱业火煎熬,痛不欲生,它们回不到母亲的本体,奄奄一息,最终流下滋滋作响的油脂,渐渐变得焦黑的蛆虫,再也不会动了。
整座庙都被黑气笼罩,邪物烧出的尸油腐臭味几乎催人作呕。
佛像受不住这种煎烤,很快便冒出一缕人形青烟。
一只七尾妖狐自烟雾里跳出,她挥舞着尖利的爪子,当空袭向江暮雪。
“师兄小心!”
柳观春一直关注着江暮雪的一举一动。
她飞扑过来,一把按倒了师兄,没等她安抚好倒地的江暮雪,少女又身手利落地翻身,反手抬剑,挡住来势汹汹的狐爪。
滋啦——钢铁般尖锐的爪子在竹骨剑上爆开炫目的火花。
七尾狐没想到江暮雪能逃过一劫,心中恨意更甚。
她身后的七条尾巴迅速勾起,化作钢刃,刁钻地剜向柳观春的双眸。
千钧一发之际,伏雪剑似有所感,立马追风逐电地追上。
剑影重重,幻化成庞大的剑阵,自七尾妖狐的后脊穿入,勾出她猩红的皮肉。
此招煞气甚重,没等妖狐想明白江暮雪为何有那么浓郁的杀气,她的七条尾巴已经被剑风削断,逐一落到地上。
哗啦一声巨响,油绿色的妖血在柳观春面前爆开。
七尾妖狐的魔核浮出,绿光烨烨。
柳观春往后退让一步,把飞出的魔核让给师兄:“师兄,这是你的。”
她虽然渴望得到魔核,提升修为,但是她不会和白衣师兄争夺战利品。
江暮雪看一眼,却还是抬袖一扬,把魔核推至柳观春面前。
“此物赠你。”
许是怕柳观春不收,江暮雪又道,“方才得你庇护,避开一劫,这颗魔核算是我的谢礼。”
柳观春呆了呆,她见识过江暮雪强盛的剑气,心中早就猜到,即便方才自己不出手,江暮雪也能化险为夷。
倒是她多此一举,还弄脏师兄的衣。
柳观春受之有愧,但她不想和白衣师兄太过生分,只能取来魔核,先塞进藏宝珠里。心里盘算着,等到之后遇到其他大妖,她再把魔核让给江暮雪就是了。
七尾妖狐的妖力全蓄在尾巴里,如今尾巴断了,藏着内丹的魔核也落到外人手里。
她气得咬牙切齿。
妖狐虽然想夺回内丹,可她又畏惧江暮雪身上的煞气,不敢靠近。
转头她变成一只毛茸茸的小狐狸,断得只剩下根的尾巴一扭,敏捷地跳出荒庙。
柳观春眉眼一凛,她手握竹骨剑,作势要追。刚跳上窗台,她想起身后还有江暮雪,柳观春回头问他:“师兄追吗?”
江暮雪:“魔核已取,它活不了多久。”
柳观春:“既然活不了,它还跑得这么快做什么?我去看看。”
没等柳观春再度跳起,忽然一股罡风自身后扫来,将她整个人吹上天,团在那一个凝霜的剑茧之中。
剑茧好像铺满了棉花,脚尖踩上去软绵绵的。
待她后颈衣领一紧,柳观春偏头,看到一只轻轻提住她后领的手。男人的手白净如玉,指骨修长,用力时手背隐隐浮起虬结交错的青筋。
是江暮雪御剑而来,特地捎带她一程。
许是搂腰或者横抱都有点僭越,思来想去,江暮雪只能选择这种提小猫后颈肉的方式,拎起柳观春。
柳观春老老实实被拖着带走,她看着脚下逐渐变小的山林,心中反思……是不是她御剑术太差劲了,师兄嫌她飞得慢,所以才会一次又一次带她上路?这样一想,好像江师兄从来没有嫌过她修炼不精,即便觉得哪里剑诀心法出错,也只是提剑一次次演示给她看。
唉,江师兄还真是温柔的男人啊。
柳观春羞愧不已,心中更是存了潜心修炼的决心……她不能成为师兄的拖油瓶!她要成为师兄能够交付后背的战友!
许是有后辈在旁,江暮雪御剑飞行,更是警惕,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追妖的同时,还分神去瞥一眼柳观春。
可柳观春原本安安静静待着,忽然双手握拳,不知在碎碎念什么……
江暮雪望着两侧翱翔的仙鹤,疑心是今日飞得太高,惊到少女。
沉默片刻,江暮雪手中捏了个剑诀,压着伏雪剑伏低,靠近地皮滑行。
柳观春盯着原本帅气的本命剑,忽然成了薄薄一片滑板,载着人在一波波绿油油的草浪上横冲直撞,一时无言。
而见惯大风大浪的伏雪剑早已在内心释然一笑:哈哈,你骑马得了呗!还骑我干什么?这不犯剑么?
没一会儿,江暮雪带着柳观春追进一座荒山。
山中瘴气浓郁,草木不生,并没有人烟的样子。
待柳观春仗剑踹进一间荒屋的时候,她找到了床帐里的妖狐。
妖狐的法力尽失,妖气也一点点溃散。
可她还是在默念咒术,一遍遍牵动手里的丝线。
一遍一遍极有耐心地拉扯,拉一截,还要低头亲吻一下怀中的东西,碎碎念上几句。
柳观春听了半天,听懂了,她是问怀里的尸体:“这样拉会不会痛?抱歉,我没有妖力了,我没办法让夫君站起来……”
“夫君别怕,我、我再吃两个人,我还会恢复内丹,我还能让你跟着我一起出门。”
“夫君,你等等我,先不要腐烂好不好?再等等我……”
柳观春这才意识到,妖狐怀里抱着的,应该是另外一个人。
江暮雪反应最快,眨眼间,伏雪剑已化作剑影,袭向妖狐怀中的尸体。
妖狐见状,大惊失色,急忙俯下身去抵挡。
伏雪剑并没有收住势,反倒是一寸寸埋进妖狐的后脊,将两具尸体尽数贯穿,打散了妖狐最后一点凝聚起的妖气。
那一团妖气散开,浮出好几缕魂魄,都是被七尾妖狐吞噬的镇民。如今他们的魂魄得救,能够遁入轮回,转世投胎了。
妖狐再也没有力气了,她从来没有受过这么重的伤,身体这么疼过。
妖狐苟延残喘,她趴在男人的尸体上,小声哭泣,掉起眼泪。
她完全顾不上自己身上的伤势,反倒是盯着男人腰腹干瘪瘪的大窟窿,心疼到不能自已。
“我夫君、我夫君太破了,现在补不好了……”
她说完这句话,气息渐渐弱下去。
妖狐的灵台白芒大作,将一个娇媚的女子变成了一只巴掌大的小狐狸。
妖狐并没有灰飞烟灭,尚存一魄在世。
但江暮雪素来不会对妖物留情,他并不会给小狐狸留下生机。
江暮雪还要提剑再刺,却不料,这一回有金光袭来,格挡开元婴修士的杀招,护住了那一只孤零零的狐魂。
柳观春惊讶地问:“那是什么?”
江暮雪半阖凤眸:“是修士残留于世的神识……是个结婴的大能。”
话落,眼前的男尸倏忽碎成粉末,从躯壳中挣脱开来的,是一缕修士的游魂。
是个剑眉星目的剑君,修为高深,只可惜,他早已陨落。
剑君长袖一扬,将那只小狐狸收入袖中。
随后,他朝眼前的两位小友一拜:“因我贪恋人间,不肯散魄
于世间,倒教桃娘做出这样丧尽天良的事,害死了那么多无辜的镇民。我与桃娘罪孽深重,此番入阴司,自有天道来惩,还望小友们放桃娘一条生路。”
江暮雪默不作声,不置可否。
反倒是柳观春好奇地问:“她吃人,全是为了你吗?”
剑君叹息,他捻诀化开一片光幕,将往事逐一放映给柳观春看。
在光幕中,柳观春看到了剑君的过去。
原来,这位剑君是道宗的剑修弟子。
他自小与另外一个灵修世家结下娃娃亲,而那位未婚妻却无心成婚,修的是无情道。
未婚妻天赋异禀,不过入道百年,修为节节攀升。在渡劫那日,她为了同天道证明自己道心坚毅,竟故意诱来剑君,当着天道的面,一剑刺进剑君的心脏,以他的血液祭道,引来升阶的劫云。
剑君没有等到未婚妻修满无情道的那一日,反倒是被妻子利用,成了诱来劫云的祭品,丧命于荒山之中。
剑君好歹是元婴大能,他心腑虽碎,却还能强撑上几日。
那几日,他在山中独行,遇到了一只初初化形的小狐。
小狐天真烂漫,满脑子都是妖族前辈们灌输的情爱故事。
她一直想着,总有一天,她会下山,撞见自己的情郎,然后两人一同修炼,在山中逍遥快活地过日子。
可她没等到情郎,只等到了一个奄奄一息的剑君。
小狐认定剑君就是自己的情郎。
她告诉剑君,她叫桃娘,如今已经是生出六条尾巴的大妖了,往后跟着她吃香喝辣,日子很快活的。
剑君只是笑着,没有多说话,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即便遇到一只小妖,也算是缘分,何必多加苛责。
可桃娘却看出了剑君的伤,她一心想救活剑君。
毕竟桃娘是一只十分护短的大妖怪。
桃娘为了得到复生的仙草,特地去挑衅幽冥的大妖,最后当然落得惨败而归的下场。
她浑身是伤,鼻青脸肿地趴在剑君身边。
小狐狸一边倔强地舔舐伤口,一边和剑君自证:“我一点都不弱的,我只是没有磨锋利我的爪子,等有下次、下一次,我一定要她好看!哦,这些伤都是摔的,斯……一点都不疼!”
可是,桃娘知道,她想打败那只大妖,估计还得百年修行。
只是她的夫君等不了那么久。
剑君一声叹息,他看出狐妖的内丹受损,恐怕又跌下几十年修为。许是心肠太软,剑君还是将自己仅剩下的灵力渡进了桃娘的身体。
剑君一天天衰弱下去,终于有一天,他对桃娘说:“春日来临了,洞外的桃花开得很好,你去折一枝来,与我共赏吧?”
桃娘为了守着剑君,已经好些时日没有出洞穴了。她是娇媚的狐妖,最爱打扮,最爱漂亮衣裙,可洞中黑漆漆的,她连衣布的颜色都分不清。
桃娘想着,剑君想看花,一定是快要好起来了。
她要去折最漂亮的一枝花给他看。
只是,当桃娘抱着一捧香味馥郁的山桃花回来。
剑君已经陷入了沉默。
他口不能言,他快要死了。
桃娘想尽办法救他。
有时是取人的阳气,有时是抢妖物的内丹。
直到剑君一动都不能动了,桃娘又用傀儡丝缠住他的手脚,将他托起,让他姿势古怪地陪着自己在山中漫行。
即便剑君已经身殒,但桃娘还是觉得,终有一日,她会唤醒剑君,他们会拜堂成亲。
她那么喜欢剑君,她不修无情道,她不会把剑刺进剑君的胸腔,她会陪着他一直到老。
虽然桃娘不知的是,剑君死于无情剑之下,剑骨剔除,灵台尽毁,他不可能活过来。
就算桃娘再等上成千上万年,她也穿不上那一身嫁衣,见不到自己的夫君。
……
柳观春看着剑君的身影慢慢幻化成萤火虫。
小狐狸从男人的袖子钻出来,好奇地打量人间。
随后,她像是被江暮雪吓到,又急急退后两步,蹦蹦跳跳跟在剑君的身后。
许是嫌它走得太慢了,剑君止步,顺手捞起小狐狸。
一人一狐就此消失于虚无冥道之中。
桃娘一死,这一栋藏满人骨的屋子没有妖气维持,摇摇欲坠。
江暮雪最先觉察到屋舍崩塌,情急之下,他又是伸手,将柳观春迅速地拎出了荒屋。
柳观春跌进草浪里,她狼狈地拍开脸上的草叶,亲眼目睹那一座高大的屋舍轰然坍塌,变成一地人骨废墟。
柳观春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她想到剑君残存的记忆,忽然仰头,望向白衣翩翩的江暮雪。
她看着他眉心那颗绝情的守元痣,见他剑气浩然如霜,即便听到这样悲情的故事,面上也无丝毫动容之色。
柳观春忍不住问:“师兄,你们无情道都是这样断情绝爱,为了证道,甚至不惜弑夫杀妻吗?”
江暮雪难得被人问倒,他抿了下寡情的薄唇,沉声:“……不杀。”
因他道心坚毅,永远不会误道,更不会……有妻。
第16章 下山(六)她真是……娇气的东西。……
第十六章
邪修被肃清,但当地百姓还不知此事,想来还得发酵上几天,他们才会知道危机已除,敢开门见客。
柳观春抖了抖沾泥的裙摆,她抬头,环顾四周,到处都是郁郁葱葱的杂草,远处的高山浸在幽蓝色的夜幕里,漆黑如墨,像一幅泼墨挥就的写意丹青。
山野静谧,薄暮冥冥。
柳观春问:“师兄,现在我们去哪儿?”
江暮雪淡看她一眼,又挥动衣袖,一根卷轴从他的手中浮出,是那一张标记魔气的地图。
光幕透明,悬浮空中,每一个地点都散布金光。
柳观春踮脚去望,发现马兰镇上多了一个圈的标记。
这个红圈意味着此地伏魔成功。
不少弟子会时不时刷新卷轴,观察其他队伍的进度,当他们看到魔气浓郁的马兰镇都被人在一天之内诛灭,不由愣在原地。
无数纸鹤浮上卷轴,一句句追问的话从信纸里浮出。
“谁啊?这么强!”
“应该是大师兄吧?他每次伏魔出手都快狠准。”
“大师兄今年和人组队了吗?”
“没有啊,没听说啊……算了,赶紧赶路吧,我们这里的魔物都是夜猫子,熬夜熬得我头疼。”
“靠,那里本来是我们的地盘,难道那个邪修很好对付?”
“唉,换了一个镇子反倒更惨,都是色鬼,队伍里又没有女修,还得温师兄男扮女装去色。诱。”
“白轩你闭嘴,再把我的事情说出来,有你好果子吃。”
“(白轩已自行断开灵阵。)”
一道道传音纸鹤在地图上爆开,弟子们七嘴八舌地讨论,热闹非凡。
这是柳观春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和谐情形,原来师兄姐们私底下也会打闹嬉笑,也像少年人一样插科打诨,互开玩笑。
柳观春看到他们讨论白衣师兄伏魔的速度很快,一股自豪感在她心中油然而生,她很想告诉众人:“不是江暮雪师兄杀的魔物,是江玠师兄,他是很厉害的无情道剑修!”
但她戳了戳自己掌心的粉鹤,心想:万一她发出去的信纸没人回复,还让其他人知道白衣师兄和她组队,会不会连累师兄也被遭人排挤?
思及至此,柳观春击掌,拍碎了纸鹤,又把信纸默默收回去。
江暮雪不知她在犹豫什么,问了一句:“你想传信?”
在江暮雪眼里,后辈们都是年幼的小孩子,爱闹爱笑实在正常,他如今更改样貌,也隐匿了气息,即便柳观春想要对外炫耀取得魔核一事,也无不可。
可她做事谨小慎微,就连发一句话也要再三考虑。
柳观春感叹师兄观察入微,但她不想让白衣师兄知道原来自己在宗门里不招人喜欢,生怕师兄也疏远她。
于是柳观春笑道:“我不想传了。”
江暮雪低声问:“为何?”
柳观春想了一个极其友善的借口:“因为江师兄很厉害,我不想让旁人知道。若是他们都知你有神通,求着要进队,我就不能
独占师兄了!”
柳观春自认这句话说得俏皮可爱,还带一些急智,定能博得师兄好感。
可江暮雪听了,却是微微一怔。
他细细分辨柳观春话里包含的私欲,良久无言。
今夜,柳观春还是没有在外留宿,她见江暮雪往下一个魔气浓郁的城镇虚虚一点,两人又有了前进的目标。
江暮雪要彻夜赶路,他的凡体已经超脱世外,除却无情无欲,更难以感受寒冷或劳累。他不觉疲惫,柳观春昼夜不停却有点吃不消。
但她不想拖后腿,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御剑。
江暮雪看着那一把飞得歪歪斜斜、忽上忽下的竹骨剑,他很怕柳观春没忍住困,打起瞌睡,继而直接摔进湖里。
凡修的肉身脆弱,她又堪堪筑基,伤筋动骨都得躺上几天,若是受伤重了,没能及时修复经脉,唯恐还会损伤寿元。
捏了怕碎,揉了怕乱,实在是……娇气的东西。
也是担心自己不能看顾师弟师妹,江暮雪从来不带人组队,只静静做事,观察战局,最后再将那些弟子们难除的魔物一网打尽。
可江暮雪虽人情淡漠,但他处事素来周到妥帖,既把人带出来,自然要全须全尾带出去。
思及至此,他又是振袖,并指驱出一个光球,那个结霜的雪球渐渐变大,又生出一条冰晶锁链缠在男人清癯的腕上。
江暮雪虚握着牵绳,任由光球将柳观春整个裹进去。
柳观春御剑术还不够娴熟,她困得很,又不敢抱怨。
幸好江暮雪行在前面,并没有发现她强打精神,下巴一点一点地犯困。
可没多时,一个暖洋洋的光球将她容了进去。
竹骨剑恢复成寻常大小,缠上柳观春的细腰。
她跪在那个软绵绵的雪球之中,双手抵在球面上。球体是透明的,柳观春能看到外面的风景。她注意到球身还有一条锁链,细细的一条,直连到江暮雪白皙的腕上。
“师兄?”柳观春不解。
“睡吧。”江暮雪侧眸,长睫轻动,没多看她。
柳观春遥望师兄的背影,心中无比沮丧,低下头:“是我修行不精,身上还带着凡人的浊气,还能感受到饥渴劳累,我会好好修炼,往后决不会拖累师兄!”
修行一事本就不可贪多图快,按部就班修炼便是。而柳观春虽说已经修炼二十多年,但她这点年岁,在修士求神问道的漫长岁月中,不过沧海一粟。
江暮雪并不想她过于压榨自己,他想了想,温和地道:“你这个年纪,本就该多睡一些。”
这话听在柳观春耳朵里,颇有些老气横秋之感。
入道之后,修士们再不会按照人身寿元来计算年龄,只按照境界高低来区分尊卑。
柳观春以为白衣师兄会将她当成后辈来看,如今她察觉他好像完全将她看成一个乖巧懂事的小孩子。
难不成……她的修为真的太低了?白衣师兄压根儿没将她视为可以并肩作战的战友?
柳观春灰心丧气。
师妹忽然不出声了,江暮雪心中疑窦丛生,他回头,见柳观春一动不动,只当她睡着了。
可见是累了。
江暮雪又并指打出一道法印,将透明的光球盖上了白布,为柳观春遮光。
雪球暗下来,柔软的球体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好似摇篮一般。
柳观春原本还能凝神看路,可光线一旦消散,她被晃得发懵,困意兜头袭来,渐渐陷进黑暗。
等她再次醒来,已是三个时辰后的事。
一夜过去,天色已微微发白,远处的田埂长着一蓬蓬艳红腊梅,空中飘着小雪,可她的发上未沾丝毫,明显是江暮雪用本命剑帮她挡下了霜雪。
柳观春爬起身,往身上施了个清洁术后,又理好发髻,挪向一侧打坐调息的白衣师兄。
柳观春问:“师兄,这里就是地图上魔气缭绕的清溪镇?”
江暮雪:“是。”
柳观春打起精神,她将竹骨剑背在身后,又从藏宝珠里摸出两个干巴巴的烘饼。
她将其中一个递给江暮雪:“师兄吃吗?”
江暮雪摇头。
柳观春知他辟谷,也不强求,只递给他一个装水的囊袋,“师兄,你喝点水吧。”
这一次江暮雪倒是接下了。
没等二人走进镇子,一名老汉便拄着拐杖走来。
“二位是修士吧?”
柳观春和师兄对视一眼,问老人家:“您怎么知道?”
“小人见两位风雪不侵,又是白衣白冠,器宇不凡,定是剑宗的弟子。小人家中遇妖,求两位发发善心,救救我的孙女!”老大爷弃了树根拐杖,作势要给他们跪下。没等老人双膝着地,江暮雪抬手打去一道剑影,搀住了他。
“除魔卫道本就是修士分内之事,您无需多礼。”
老大爷见这位剑君面容冷肃,衣袖剑光粼粼,自是知道自己遇到高人,他也不再耽搁,忙将两位剑君往镇子引。
路上,江暮雪一贯沉默寡言没有出声,倒是柳观春充分发挥她解语花的能力,几句话就从老者口中了解了来龙去脉。
原来,清溪镇景色秀美,灵力充沛,一直以来都受地仙庇护,鲜少有大魔踏进这一片净土。
可就在一个月前,不知哪来的蛇妖忽然闯进清溪镇,强占女子为侍妾。
蛇性本。淫,此蛇又因有百年修为,更是宣称自己能夜御数女,祸害了不少女子。
今晚就是老人家的孙女要出嫁为蛇妻的日子,他心疼孙女要落入魔巢,想求两位剑君救下孙女。
柳观春道:“我们是下山降魔的玄剑宗弟子,不会在镇子上停留太久,若是这只蛇妖听闻修士除魔的动静,不肯出面,那就麻烦了。不如这样,我顶替你孙女嫁进蛇巢,我师兄在旁策应,届时我们联手,定能降服这只妖邪。”
老大爷见柳观春以身涉险,心中愧怍难当,连连道:“剑君万事小心,那只蛇妖道行高深,可不要着他的相了。”
柳观春信心满满:“放心吧,有我师兄在,区区蛇妖不在话下!”
她说得豪情万丈,但实际上还是有点脸红,毕竟她借的是白衣师兄的势,也可谓是狐假虎威。
江暮雪倒没想那么多,他只漠然地看了柳观春一眼。
原来他在师妹心中,竟修为高深至此,连性命都可托付。
倒是夜里,柳观春出师未捷,先遇上第一道难坎儿。
她既然要扮作蛇新娘,势必得穿上那一身鲜红嫁衣,再戴上红彤彤的花盖头,挡住口鼻,迷惑蛇妖。
柳观春也不算第一次穿嫁衣,只是从前在江暮雪的梦境里,有村子里请来的妆娘帮她穿衣上妆,没什么难点。如今让她自己来套这里三层外三层的嫁衣,便有点手忙脚乱。
屋外,轿夫已经吹响唢呐,提醒午夜吉时莅临,他们要催促新娘子快点上轿出发,而老大爷和孙女则在家中静候他们凯旋,荒宅里没有女子能够帮柳观春穿衣。
柳观春已是入道的修士,修炼者讲究超脱肉身苦难,身躯不过是一具白骨皮囊。况且,柳观春还是现实世界穿来的,她其实并不在意古代的男女大防……实在穿不上,也只能找师兄帮忙。
想到这里,柳观春手里团巴团巴折出一只粉鹤,吹了一口灵气,命它去寻江师兄。
江暮雪被那只纸鹤召来,房门推开,他看到了眼前这一幕——
大团的红绸嫁衣披在柳观春的身上,几层绸布被腰带勒紧,勾出纤细的窄腰,偏偏她不得要领地拉扯衣袍,顾得了这边,忘了那边,就此女孩白皙的肩头滚出外袍,连带着最里侧的肚兜细带都垂至肩窝,紧贴在莹润的颈骨,留下窄窄的一道红。
江暮雪的目力敏锐,不过一眼,立马收回辨别外物动向的神识。
他闭上双眼,眉心的守元印颤了颤,明灭一瞬。
柳观春为了搭配嫁衣,特地梳着单螺髻,发间簪了一朵牡丹绒花,流苏垂下来,时
不时撞在她丰腴的耳珠上,发出细微的响动。
柳观春听到动静,知是师兄来了,她抬头想看江暮雪,没等下颌抬起,竟被一记来势汹汹的剑气打中肩膀,惊得她脊背发麻。
转瞬间,一股庞大的灵力硬生生将柳观春推开,逼她背过身去。
柳观春被剑气挟持,动弹不得,只能背对江暮雪。
柳观春不明所以,但她对江暮雪有一种天然的信赖,本能觉得江暮雪不会使坏。
于是,少女眨了眨眼,叹气:“师兄,我不会穿嫁衣,总是拉了这边的衣带,那边里衣又上翘……吉时将近,你能不能帮帮我?”
江暮雪良久不回答,柳观春思来想去,以为是自己此举太过冒犯。
也是,她把江暮雪当亲近之人,她和他没有忌讳,但师兄未必领她的情。
柳观春迟疑许久,心中隐隐后悔,她暗下斟酌,应该怎么不动声色将这个误会圆过去。
没等她想明白,一缕清幽冷峭的雪气陡然逼近,馥郁的松香弥漫,柳观春先是听到缓慢行来的脚步声,随后她感受到炙热的鼻息落在后颈。
柳观春整个人被一抹高大的黑影笼到其中。
是江师兄。
明明是她主动寻求帮忙,可真当江暮雪靠近,柳观春又忍不住后脊发麻,腿根战栗。
柳观春刚想开口喊他,可她一低头,眼角余光却看到一只结实有力的臂骨横于身前,虚虚圈住她不盈一握的窄腰。
男人如玉白润的手背上,青筋纵横其中,如山脉蜿蜒。
柳观春莫名心跳如擂,屏住呼吸。
自此,江暮雪的指尖轻挑,竟是紧紧地勾住了她腰上的衣带……
第17章 下山(七)江暮雪将她横抱进怀中。……
第十七章
其实江暮雪并未碰到柳观春。
他不过是虚虚站在她的身后,凭神识来分辨外物,如此就能不看柳观春,却帮她系好衣带。
结婴的修士意念强大,即便不用肉眼,凭借意识也能模模糊糊地感知外物,有了这一技能,便可在深山老林中伏魔除妖,又不至于燃火点灯,惊扰到猎物。
柳观春能感受到江暮雪的指尖轻擦过她腰间软肉,要触不触,像一缕穿发而来的春风,带起微乎其微的痒意。
一种酥麻感直传向尾骨,激得柳观春脑子都放空。
她双目无神,实在不知该看哪里,偏偏师兄的身量高大,挡住了所有倾泻的烛光,眼前都雾蒙蒙的。
思来想去,柳观春只能乖巧地帮忙提着裙子,手忙脚乱地给自己找些事做。
幸好,师兄很擅长穿衣一事,如玉莹润的指骨不过几番缠弄,很快便帮她系好了衣带。
衣襟合拢得严丝合缝,一点圆润肩头都不露出。
柳观春身上清清爽爽,终于不至于像之前那样狼狈了。
她被师兄身上飘来清淡雪松香味熏得陶陶然,待江暮雪后撤一步,她险些要软腿跪下。
还是师兄眼疾手快,不动声色搀了她一把。
等江暮雪收回手,柳观春不好意思地道了句:“多谢。”
她取来上妆的铜镜,细致打量了一下妆容,桃腮粉脸,是个很好看的新娘子。
柳观春满意地披上了盖头。
屋外的轿夫被蛇妖吐过一口妖气,他们的目的就是抓住新娘子再献给主人,因此柳观春不能暴露自己的面容,必须提前蒙上盖头,以防中邪的轿夫瞧出端倪。
但柳观春还没有修出江暮雪那种能够窥视天地的强大神识,她被遮住眉眼,就真成了睁眼瞎,只能四下抬手摩挲,死死盯着脚下的路,一点点往屋外腾挪。
但没一会儿,一只修长如竹的手递到她的红帕底下。
“扶着。”她听到江暮雪清冷的声音传来。
不知为何,柳观春的鼻翼生出一重汗,她小心翼翼搭着江暮雪的手。
师兄今日扮的是她娘家表兄,为了入戏,他没有穿白衣,特地换了一身颜色艳一些的绸袍。
男人如此温雅轻柔地领着新娘子走出宅院,就好似牵着自家夫人一般。
等到了轿前,江暮雪看了一眼当空高悬的血色红月,轿夫脸色青黑,远处山崖妖瘴迷离。
他以术法传音,不疾不徐地问了句:怕吗?
柳观春急忙也念咒传话:不怕。
饶是如此,柳观春进轿的时候,还是看到一只白色的事物也跟着轿帘游了进来。
没等她凝神分辨那是什么小精怪。
一只折得工整的纸鹤便颤巍巍爬进她的掌心。
柳观春撩起盖头,和白鹤大眼瞪小眼。
白鹤“吱吱”叫了两声,钻进她的腰带,老老实实被她别在腰上。
柳观春忍不住翘起唇角。
这是江师兄的传音鹤,他怕她有个闪失,所以命白鹤随身跟着柳观春,也好及时给他传信?
柳观春心里满满涨涨,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但她觉得……有师兄陪着真好。
这是柳观春第一次孤身入妖洞。
从前她虽住在妖域,但因她是脆弱的凡躯,对妖邪都是敬而远之,而且柳观春很会做吃食,一些受过她恩惠的小精怪会在吃完餐食后,给她留下一些妖气稀薄的术法。譬如把草庐融进山色,譬如给她的院子施加一层能够避妖的屏障……总之,柳观春平平安安活到了入道的这一天。
可今日,她要持剑猎妖,要和这样妖力强大的蛇妖搏杀,甚至江师兄还不能进入妖洞及时策应,一切都只能靠她自己了。
柳观春给自己鼓劲儿,像是考前疯狂复习考题一般,她时不时进入髓海,观察竹骨剑的状态,确保猎妖时,本命剑能迅速翻进掌心。
“新娘子到咯!”
轿外响起悠扬的唢呐声。
明明是吉乐,偏偏听着倒有点鬼气森森。
轿夫们声线僵硬地喊着,一递一声,声调极其高亢,像是村口问米招魂的神棍。
柳观春的掌心俱是热汗。
花轿里光线昏暗,唯有绯红的月色漫进来,像是被蜿蜒的血迹浸透了轿底。
片刻后,轿帘被一截黑色长尾挑起,柳观春看到一根布满鳞片又柔软的触手爬进来。
定睛一看,好似一条粗壮的虫子。
柳观春顿时头皮发麻,但她没有畏惧,任由那条触手沿着她伶仃的脚踝,一寸寸缠上来。
就在触手即将绞上她腿根的时候,柳观春忍无可忍用力拍了一下。
许是很久没被人打过,触手识时务地顿了顿,停住不动了。
很快,一股强劲的拉力将柳观春蛮横地拽出花轿。
她耳侧生风,汹涌的山风压着她的脸吹来,把那块盖头紧紧贴在柳观春的口鼻。她的呼吸窒闷,好似受了什么贴加官的刑罚,几欲窒息。
身后还不合时宜地响起好几声夸张的讥笑。
她听到那些轿夫欢喜地拍手,高喊着:“送入洞房!送入洞房!”
等到柳观春被触手拽到地面的时候,她脸上的盖头也顺势落下。
红绸之后,露出柳观春这张清丽脱俗的美人脸。
杏眸剪水,檀口微启,上了近日婚礼最时兴的桃花妆,一身嫁衣打扮,灼灼其华,艳若桃李。
蛇妖见了很欢喜。
待洞穴里的烛光亮起,柳观春抬眼,也看清了新郎官的模样。
他生得一张秀致的脸,眼尾上挑,金眸灿灿,颈子上隐有蛇鳞涌现,妖里妖气。
上半人身,下半妖身,方才勾缠柳观春足踝的触手,便是他分化出去的蛇尾。
柳观春自知此妖法术高深,她的真面容已经暴露,眼下只能与他搏杀,闯出一条生路。
她负手于身后,召出竹骨剑。
没等柳观春挥剑劈砍,一道鬼咒忽然打进她的眉心。
柳观春杏眸瞪大,她感受到自己的清明灵台被一块黑布蒙住,她看不到自己的髓海、灵域,甚至是本命剑。
这种感觉,就好像把她的灵识从肉身中剥离……断开了她所有的护身之法。
柳观春又变成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她错愕地望向蛇妖。
许是她惊讶的表情大大取悦了蛇妖,妖媚的男人游来,一点点缠紧了柳观春。
他逼她靠近,长指轻轻捏
住柳观春的下巴。
“我早从傀儡人那里得知,今日送来的祭品新娘是个女道君,所以我事先布下了能阻止你杀夫的阵法。”
“哟,可千万别哭,好好的喜日子,我不爱看人哭哭啼啼的。”
柳观春没哭,她只是想着该怎么挣脱困境。
没多时,她感到腰上一热,热源是那一只纸鹤传来的。也就是说,虽然她不能用术法,但是江师兄守在她身边,他修为高深,不至于被蛇妖迷惑。
柳观春心下稍安,她猜测,江师兄一定是想让她拖延一下时间。
于是,柳观春咬了一下唇,破开一点皮肉,用疼痛感逼哭自己。
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泪珠自她的眼尾垂落,柳观春吸了吸鼻子,道:“你别这样缠着我,我就不哭了。”
蛇妖笑问:“为什么?”
柳观春委屈:“我怕蛇。”
蛇妖:“……”
他深吸一口气:“你怕蛇,你还嫁到妖洞来?”
柳观春哭得更厉害了:“我没想嫁进来,是我师兄逼我的……我们宗门每年都要找人组队下山降魔,师兄嫌我废物,不堪大用,逼我嫁进妖洞,也好助他除魔。可是,我一见夫君,心中、心中便很欢喜,夫君你长得实在是俊俏……”
“夫君,你救我脱离苦海吧!你杀了我师兄,往后我们两个待在一块儿,好好过日子。”
柳观春知道,若是她不快点离开这里,恐怕真要成了蛇妖的新娘子,为他怀胎生子了。
此处隔绝灵气,也不知师兄能不能进来。
最好的办法便是骗蛇妖出去。
蛇妖若有所思地盯着柳观春。
柳观春抬手抹去眼泪,又娇滴滴地喊了一声:“夫君。”
娇声酥软,直听得蛇妖通体舒畅。
“好好,夫人,为夫这就替你撑腰去!敢欺负本尊的人,你这师兄胆子倒大!”
柳观春松了一口气。
可就在这时,她忽然感受到腰上的纸鹤变冷了……
师兄用来安抚她的热流缓缓散去。
柳观春僵住了,她意识到,其实纸鹤也能用来传音与录影,或许江师兄是能看到洞穴里发生的一切事情。
柳观春忙在心中默念:师兄对不起对不起!她没有背叛师兄的意思!
蛇妖单手抱起柳观春,带着她往洞外游去。
一旦脱离了这个被术法困住的新房,柳观春的髓海便慢慢变得清晰。
但柳观春深知蛇妖的触尾还勾在她的脚踝上,只要她有任何异动,那些鳞片便会瞬间幻化钢刃,刺进皮肉,甚至能将她的腿整根锯断。
柳观春不能轻举妄动,只盼着江暮雪眼明心亮,能看出她不过是虚与委蛇,并非被蛇妖的美色所惑……
然而,蛇妖却已经把柳观春当成了自己的所有物,他的手不大老实,在柳观春的腰上东戳戳、西戳戳。
没多时,翻出了几包粉末。
蛇妖脸色不善:“这是什么?”
柳观春做贼心虚:“几包雄黄粉……”
蛇妖又拽出一根带刺细鞭:“这个呢?”
柳观春心如死灰:“打蛇鞭……”
“这个呢?”
“灭妖阵。”
“这个又是什么?”
“伏魔咒……夫君,你别撕,这个咒文有点贵,我花了两颗灵石买的。”
蛇妖要被气笑了:“夫人,你当真爱我吗?”
柳观春挺胸抬头,中气十足地喊:“自然是爱你的。”
好在蛇妖的想法与常人有异,他知道柳观春之前生出除妖的想法,心里也没怎么恼怒,反倒更觉得自己颇有男子雄风,竟能用一张面皮令柳观春折服,甚至诱她反水。
倒是柳观春有点着急地拍了拍腰上纸鹤。
但那只纸鹤变得更冷了。
难不成……江师兄生气了?
柳观春第一次感到如此心累。
又行了几步,蛇妖夸赞柳观春,对她道:“我瞧你真是越来越喜欢了。这样,待会儿行房,为夫便将元阳献于你,好教你事事独得我偏爱。”
柳观春倒不是真对蛇妖起什么色心,而是她震惊这厮竟如此厚颜无耻,他曾欺凌过那么多无辜女子,竟还说自己存有元阳?!
柳观春:“夫君不是娶过妻了吗?”
蛇妖一脸嫌弃地看她:“蛇有二处孽。根,我平时同人行房都只用其中一个,另一处独你享用,不好吗?如此怎么不算元阳尚在?况且从前与我成婚的女子各个都很受用,你也会喜欢的。”
在蛇妖恬不知耻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柳观春已经下意识捂住纸鹤,防止江暮雪听到这些了。
如此污言秽语,不堪入耳,简直辱没师兄的清净道心。
但很显然,师兄应该已经听得一清二楚,因为那只纸鹤渐渐凝霜成冰,冻得柳观春掌心生寒。
柳观春实在煎熬,坐立难安。
好在没过多久,蛇妖便带她出了洞穴。
没等蛇妖寻到江暮雪,顷刻间,他的脚下亮起寒意浓郁的法阵。
剑光大作,流霜漫天。
修士的剑气浩瀚如海,竟使得妖气浓郁的血月返璞归真,又变成一轮普照大地的皎洁银月。
月华普照大地,驱散蛇妖遮天蔽日的盛大妖气。
蛇妖切齿,有人在这里布下捕妖阵法!
其灵力之强大,居然让蛇妖有一种神魂俱灭的恐惧感。
蛇妖好歹也有几百年道行,又有魔尊的妖气辅助,他不至于被寻常的修士困住……除非、除非来的这位师兄,是元婴期的大能!
在此世界,修士引气入体,筑基灵台,结丹结婴后,便是高境界的剑尊,自此再行修炼,便能达到大成真神境界,也就是飞升上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