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岁停顿下来,抬头看了看,有些无力又心酸的皱了皱眉。
她一定在想念那满树梨花白吧,每到春天,她最爱坐在窗前,工作之余的抬眸一瞬,病中的难熬,都是被那一窗景治愈的。
可人又如何奈得过时间,风雪催花残,也吹着人往前走,只有时间,不紧不慢在身后跟着。
不过,也不是全无办法。林清岁忽然想起自己散心游玩时,也只用不到半年就感受了四季更迭,祖国万疆,何时都有春夏。
她蹲身握了握她的手:“我们去海边吧。”
“海边?”江晚云疑惑地看向她。
林清岁点点头:“之前一直说去采集海浪,虽然这个工作交给你同事做了,我还真想让你教教我,日落潮涨,晚风吹浪,这些东西要怎么采集。”
江晚云听明白她的意思,也又心想交给她,只是奈何有心无力,苦涩一笑道:“可现在是冬天,海边太冷了,也看不见日落。等到夏天的话……”
“我们去找‘夏天’就是了。”
林清岁打断了她的悲观,也没有盲目乐观地劝慰她一定等得到来年。
江晚云随还不懂,也持着允许一切发生的心境,随她转。
*
离大演的日子屈指可数,林清岁顶着万难抽了几天时间出来,订好了往返机票,带着江晚云一路南下,越过北回归线,经过了春天,降落在离赤道最近的海岛。
“感觉怎么样?心脏有不舒服吗?”
出了机场温差很大,仿佛一下子来到了夏天,出租车开了空调,林清岁都自觉得胸口有些发闷,便关问着江晚云。
江晚云浅浅一笑,摇摇头,也让她安了心。
“不过,我的轮椅……”
江晚云以为林清岁帮她带了,或至少在当地帮她租了,一直到落地转出租去往民宿的路上,才忐忑起来。
“不要依赖它,”林清岁握住了她的手:“依赖我吧。”
江晚云看着她认真的样子,沉默了两秒钟,忍俊不禁。
林清岁眉头一皱脸一红,松开她的手:“啧,干吗笑话我啊?”
江晚云忍着笑意,背过脸去看着窗外摇摇头。
林清岁早看出来她在想什么,脸上烧得越发红了:“我以为你都看些正经书,原来你也看那种霸总文啊?你在想什么啊?不要把我带入那些什么三分薄凉四分漫不经心……”
“好了好了,”江晚云赶紧捂住她的嘴,有些难为情地看了眼驾驶座的司机,摇摇头笑道:“我不看,你也不是。我就是看你可爱才……”
说着,又忍不住满眼爱意,都从笑弯的眉梢水眸中溢出来,摸了摸她的头发,宽慰她也宽慰自己:“罢了……那这几天,我就靠你了。”
林清岁窘迫害羞之余,也欣慰不止。这些日子江晚云强撑着平和,已经不容易,这是她出事以来,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
阳光洒在她明媚的笑容上,就仿佛,一切都会往好处发展。
*
“师父,你听说过海洋疗法吗?”
江晚云犹豫片刻,摇摇头。不是因为没听说过,而是并不想尝试这种疗愈,原先来也不打算下水,虽然在林清岁软磨硬泡下换了泳衣。
她敬畏海洋的力量就像敬畏生命,加以在怀安的悲剧里,总逃不掉溺水身亡,因而她爱水,也怕水。
“海浪声音的频率,能够缓解人的焦虑,浸泡海水,也能舒缓身体的疼痛感。蓝色,也是能让人放松的颜色。”
江晚云也不需要去分清这是她查阅资料的结论还是杜撰,海浪拍打过来的瞬间,只不由得往后退了半步。
林清岁知道她身子单薄,从小就畏寒,才更希望她能下水,不只是在海岸边吹风。紧了紧她的手,慢慢把她往前带:“在水里就不冷了。”
江晚云心中自然有对未知的渴望,她不会游泳,也从来没有下过海,儿时跟家里去海边,都怕她身上湿了再吹吹海风会着凉,她不愿下水,也就从来没人强迫她,或者说,鼓励她。恐惧和好奇双重驱使下,她还是被林清岁拉着手,跟着她一步步往前走。
水没过她的脚踝,打湿她的白色雪纺外裙,一个浪打来,就把她的发梢外衫都打湿得彻底。
几次退步,林清岁都紧紧握住了她的双手,坚持带着她往更深处走:“再过去一点浪就没那么大了,我们试试,你放心,我会保证你的安全。”
直到水没过了胸口,她的心跳也一点点变得紧促。
真如林清岁说的那样,越往深处走,浪反而变得平静许多。只是虽然激打不出浪花,水位却起伏不定,浮力让她有些站不住,几度像要被海水卷走。她只得搂住了林清岁的脖颈,尽量往她身边靠去,才寻求到几分安心。
也终于含着低哑的嗓音坦白道:“清岁,我怕水。我心脏跳得好快。”
林清岁顿了顿,顺势环抱住她的腰,在她耳边轻轻安抚:“原来还有你不会的东西呀?不怕,没事的。”
江晚云不想扫兴,迟迟没有再开口,却还是心慌不止,犹豫很久才又低声道:“我有点喘不过来气儿,实在坚持不住了……我想回去。”
林清岁咬了咬唇,听着她一叹一语,气若游丝,看着她水位线迎着她雪白的肌肤起伏,心也跟随摇曳。
也问得直白:“你确定心跳很快是因为害怕吗?”
江晚云顿住片刻,不定彷徨的眼神终于想起来看向眼前人,四目相对的一刻,她也有些不确定了。
又一阵风轻拂过,海水随之起落过,身体的触碰似有似无,彼此的心跳和目光纠缠在一起,又仿佛若即若离,她们纷纷低头撇过脸去回避,不敢再逾越分毫。
“清岁,我真的快站不住了。”
林清岁拥着她,忍不住低头贴了贴她的脸:“我说过你可以依赖我。”
江晚云放弃挣扎似的紧了紧怀抱,靠在她肩头,尝试闭上了眼睛。海浪声低缓,人语遥远,只有林清岁好听的耳语仿佛依旧回响。什么才是治愈呢,金色的阳光洒落蔚蓝色的海洋?带着海藻味道的空气?还是沉淀着日晒风吹的细沙白石?
可能,心爱之人的拥抱和耳语才是吧。
让她在绝望丛生的牢笼里,短暂忘记了,她薄命的一生,就快走到了诅咒中的尽头。
她落了泪,林清岁却误以为是自己的强势欺负了她,不再坚持:
“好了,我带你回去。”
晚风吹来的时候,岸边一双人已经坐了很久。江晚云一改无助的模样,认真地手把手教林清岁调好了家中带来的设备,最后把收音耳机戴在了她头上。
“虽然不如之前向学院借来的那套设备,你还是可以感受一下,耳朵听见什么,它就能录到什么。”
林清岁感受着江晚云的话语,伴着海浪声一起,徐徐吹入耳畔。大概想让海浪声更清晰,江晚云保持了沉默,不言间,林清岁却好像失落了什么一般。
“师父,你能不能一直跟我讲话?”
江晚云笑笑解释道:“可是那样杂音很多,采集到的声音就不清楚了。”
林清岁再争取:“我想听你的声音。”
江晚云眉梢一惊,怅然一笑望向水天交际的地方,依然羞于表达。
林清岁知道自己的要求有些越界,便也不再强求了,同她一起静静看着潮起潮落,起伏海海。
这天夜里,她们睡在并排的两张单人床上。民宿是一栋独栋的原木风小别墅,楼下是茶水间和厨房,楼上是带一个大露台的卧室。背靠山林,面朝大海,到了深夜里就幽静得只能听见海浪声。
“我能问你个冒犯的问题吗?”
林清岁的声线给安静到有些尴尬的气氛破了冰。昏暗里,江晚云的答复很晚才传来。
“你问。”
她却又犹豫了很久。
“每次都是我强吻你,我从来没问过你,你对我,有感觉吗?”
这句问题就好像被丢进了深渊峡谷,很久很久,都没有等到回音。
又连忙辩解:“对不起。你别误会,我真的只是想带你出来散散心,从来没有想过要冒犯你。我喜欢你,更敬仰你。欲望……对比起其他,也可以说是最微不足道的……”
一个低柔的声线打断了她:“有。”
林清岁心跳顿了一拍,往她的方向看去,又什么都看不清。
“可你从来没有让我看出来你有。一直克制,不辛苦吗?”
海浪声一层层推涌而来,时而细雨呢喃,时而壮阔波澜。
江晚云即便没有什么正式的恋爱经历,也不是未经世事。来的路上就想到过外出旅行难免共处一室,日落潮汐,也那么催人心醉,如果情深难耐,林清岁只要主动一步,她想,她都无力抗拒,就像今天在海上,哪怕心中还有顾虑,只能允许一切发生。
她承认,看见两张单人床的时候,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无可厚非的,也有些失落。只是她也自认没资格去主动追求什么,她的身体现况,给不了林清岁最好的状态。
“克制……”一声轻轻叹息:“我可能确实很擅长克制自己吧。”
林清岁觉得有些难过,可能因为心疼,也可能因为江晚云从来没有为她失控过。
可夜色间,那好听的声线又娓娓道来:
“放纵的事,也有过一次。
除夕那天,你吻过我,就丢下我走了。我一路开着车回去,眼泪也止不住淌了一路。可能那段时间吃药调理身体也加重了情绪吧,不过这些我都还扛得住。就是好巧不巧,你什么都带走了,偏偏阳台上留下了一件白色睡裙,偏偏秋姨又错收到了我的房间。”
那头的声音很近,近到几乎耳语。又好似很远,远到沉浸在过往岁月,每一个不曾发觉和珍惜的瞬间里。
“那你……”
林清岁默了声线,只恨错过。
“也很奇怪,明明是洗过晒干的衣服,上头还是有你的味道。其实我知道哪怕为了身体好,也不能不把生理需求当回事。萧岚送的那件东西,我也拿出来过两次,每次都放了回去。
那晚,是我第一次舍得松弛掉我全部的自持,去满足。
和你说这些,你会觉得我很卑劣吗?
抱歉,清岁。
可能会让你幻想破灭。只是……我也是人,一个女人。你对我有的所有,也许也包括那些你觉得冒犯的想法,我同样都有。”
言语柔润,却字字句句都撞击在林清岁宛若又一次新开的情窦上。她懵懂初尝爱情滋味时,第一个爱上了江晚云,以为爱该是清心寡欲,以为爱只是灵魂共振。
今天,她才在无数个纠结往复的自我怀疑里,找到了平衡。
她不再是她的师父了,从今往后,都不会再是了。这是她亲口说的。
被子掀开又笼上,月色下,人影成双。她从身后悄然搂江晚云入怀,第一次坦然面对自己“龌龊”的想法。
情不自禁的,她亲吻了她的耳后:
“晚云,这是我听到最好的告白了。”
第97章 奖杯她们都是带着遗憾走的。……
江晚云身上的味道,像一盏白花调的茶,浅香中含清苦。
具体哪种白花,林清岁一时间形容不上来,也许是冰肌玉骨的茉莉,也许是附着晨露的百合,或者,更像她庭院里高洁淡雅的甘棠。
只是她不喜欢把甘棠和江晚云等同起来,自古人喜好用甘棠寄予怀念,“勿剪勿伐”,“勿剪勿败”,江晚云守着恩师的树,也守着恩师的德。她却不想有朝一日,自己也坐在同样的位置,看着窗外的甘棠追忆故人,花开花落,年复一年。
“我很爱你,一直都爱你。
不会因为‘遥不可及’而放弃,也不会因为‘你不爱我’就终止。
就算有时候我也会不管不顾去幻想,也从来没敢想过,你会亲口对我说这些。谢谢你,谢谢你也爱我。”
耳语像远处的海浪,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一次次招惹不休。可江晚云还是落着泪摇头:
“清岁,对不起。”
孩子们尸骨未寒,她们没有,或至少不该有心情享乐。
林清岁安静地抱着那柔软清瘦的身体,一线克制和忍耐,撑着天崩地裂。海水已经推上岸了,浸润着夜色中笼罩的花草,退去而复来。
人在极度相爱时,会后悔曾经分开的每一刻。
不在于是那些赌气和拉扯造成的分别,而在于每一次临门却步,每一次沉默转身,如果那些时刻都用来相拥该多好,像此时此刻。她知道夜里的孤寂,知道克制下是苦涩,恨不能把那些错过和遗憾都在此刻补全。只可惜,江晚云始终没有转过身来。
“我也不想留遗憾,可她们都是带着遗憾走的。”
沉重的现实打破的梦境,林清岁也倍感无奈和心痛,沉沉叹息一声,沉默无言。只是后知后觉,才体会到江晚云所谓遗憾为何,探过身子借着一点点月光去看清她的脸。
她轻轻抚着她转过来,好四目相望,摸着她脸上支离破碎的泪光,点点滴滴,都疼在她心里。
“你就当我轻狂,但我向你保证,我不会让任何人带着遗憾走。”
夜色间,江晚云双眸一颤,泪水瞬间盈满,望着她,知道那不是为换取一夜良宵的说词,也知道林清岁从来不会信口开河。
看着林清岁那么温柔的抚身过来,无力阻止那动人心魄的眼眸越逼越近,只能闭上眼睛,任由泪水滑落枕上。
她都几乎要放弃了,可林清岁只是亲吻了她的泪水,一点一滴,蜻蜓点水。她以为林清岁会就此收敛,轻吻后却又撞倒在她的枕上,揉进她的被里,紧紧拥着她,深吻了她的唇。
爱是克制,爱也是难自持。
喉间止不住的声响,耳旁不停息的微叹,都仿佛预示着今夜不止于此。可情到浓时,林清岁停止了,只抱着她,泣不成声。
江晚云忘了每夜都入骨的疼,只是额上薄薄一层细汗,和吻过后依然苍白的唇色,告诉旁人那些疼痛依然存在。她含着泪,低眉看着怀中泣不成声的人儿,心疼苦笑,揉了揉她的头发,拍拍她的后背,安抚道:
“清岁,我相信你。所以你更不用证明自己。如果感到累了,随时都可以停下来。”
半梦半醒间,林清岁亲吻了她唇角,抚摸着她的额,恋恋不舍地轻蹭她的脸颊,轻声细语,却笃定地告诉她:
“我不会停下来。
以后,你做好江晚云就够了,我来做风辞。”
*
“为什么临时砍掉花辞镜?”
面对林清岁的质问,陆杉也着急无果:“你先别激动,我已经动用我能动用的一切关系了,但那件事情影响太大,现在突然变动也是情理之中……哎!林清岁你去做什么?!”
没等人话说完,林清岁已经穿着戏服冲上了楼。
“快给江晚云打电话,就说她的好徒弟疯了!”陆杉话刚放出去,转念又说:“算了!还是让她好好养病……”
戏里,风辞穿着这身白裙一路逃,最后命陨山崖湖底。戏外,林清岁却穿着这身衣服一路进攻,一脚踢开了权势的门。
“哎!你要干什么?!”
她砸了张望德的桌上“道德模范”的奖杯,撕了他桌上道貌岸然的文件。
“林清岁!你做什么?!元旦晚会是重中之重!我这么做是顾全大局!你不要为了一己私欲就……”
“我问你了吗?”林清岁打断他:“他们给了你多少好处?我给你十倍,百倍,你把节目换回来。”
张望德正了正领带:“这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
林清岁半阖了阖眼,步步紧逼:
“你们在害怕什么?”
张望德扭过头去:“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林清岁接而道:“你也没想到事情会闹这么大吧?你安排的那个司机,拜你所赐,一辈子都看不到他女儿成角了。他家属不会放过你吧?你晚上一定在做噩梦吧?”
张望德止不住脸色发白,嘴唇颤抖:“你……你给我出去!”
“哦,对了……我听说你诈捐,害得本来可以得到其他捐赠的女学生被迫退学,她们因为你,一辈子困在大山里出不来了。我要是她们,我就日日夜夜诅咒你不得好死。”
一字一句,都咬牙切齿。
张望德只觉得浑身瘫软,再狡辩不了半声。
林清岁却不依不饶:“我之前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江晚云说你们针对的是她。现在我明白了,阴沟里的虫,最怕见到阳光。所以哪怕她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做,都足够让你们战栗、恐惧……疑神疑鬼、杯弓蛇影!夜不能寐!!
你以为她势单力薄吗?她身后还有那十二个女学生!那些被你陷害,含冤而死……永不瞑目的英魂!
她们都看着你呢。
不止今天,你未来的每一天,她们都要眼着你吃下你结的每一个恶果。
我现在就告诉你,江晚云这一棒,我林清岁接住了。
还有那些受她恩惠的女性,那些枉死的女学生,那些被你残害的穷苦孩子,她们都接住了。
既然接住了,就绝不会放下。
你们都想打击她的善心,我偏要你们知道什么是善恶有报!”
她转身而去,留下一地狼藉。
张望德还在晃神中,一双高跟鞋踩了进来,没有弯腰捡起他地上被砸毁的“成就”,只一身笔直的站在他面前。
他后知后觉抬眼,冷冷说了句:“这就是你一定要塞进来的,你的好学生。”
苏芷扶了扶眼镜:“你这话说的,林清岁是自己凭本事考进来的。”
张望德冷笑一声:“有我在,就不存在凭本事考进来一说。”
苏芷沉了沉脸色,往桌上放了一份调职文件:“所以,你更得走了。”
张望德爬起来,不敢置信地去翻开文件,抬眼:“你不是……看不上这里,怎么会……”
“只要我想要,就没有拿不到的。”
苏芷气定神闲地走到办公桌后,拉开座椅,用手背轻轻掸去上头的灰尘,坐了下来。
“纪检那边已经来过人了。你的那份更换节目的文件,前五分钟刚刚交接到我的手上,你觉得,我会怎么处理?”
张望德惊惶摇头:“为什么……你跟江晚云从来都没有交集,你们明明是两个路子的人,为什么要帮她?”
警笛声响起,一排办公室常年紧闭的大门一一打开,一众隐情内幕没来得及公之于众,就都成历史。张望德或许到死都想不明白,怎么最后会被苏芷摆了一道。
一天前……
“你是……江晚云?”
苏芷看着门后轮椅上的人,狐疑试问。这其实是她头一次近距离见到传闻中的话剧界第一美人。比印象中更让人眼前一亮,也比印象中更弱不经风。
“怎么?这个样子,就来找我要人啊?”
江晚云微微一笑:“三年前我就向清岁提起过您,只是那时候她才疏学浅,心性也不够成熟,当不起您的学生。不过这两年,清岁进步显著,我才又把她送到您面前。”
这回答给足了苏芷面子,她自然也知道这些话是为了给她面子,也不买账,便哼笑道:“既然你有心送过来,她来鹤城集训之前,怎么没人和我打招呼?”
江晚云平淡一笑:“即便我不打招呼,清岁也有能力让您一眼看见她,不是吗?”
苏芷无言以对。
“你今天来找我,做什么?”
江晚云沉吟片刻,柔声道:“清岁生性叛逆,不服规矩管教,也不信权势富贵。我在业内多年,知道水深火热,本来一心引导她做学术,奈何她还是一头扎了进来,越陷越深。
我知道您的本事,如果日后林清岁她得罪了谁,还希望您记得师生一场,护她周全。”
她撑起身,腰身立得笔直,含着满目深情,深深鞠了一躬。
此刻办公室里,苏芷已经想不起来当时是怎么答应江晚云的了,只是再想起张望德那愚不可及的问题还是忍不住冷哼一声,只觉得可笑:
“女人帮助女人,需要理由吗?”
*
除夕前日的清晨,也是这一年末的尾声。阳光透过树枝桠洒进窗棂,照醒了安睡整晚的人。
江晚云徐徐睁开眼,摸了摸枕边,余温已经散去了。忽然看着窗外的甘棠树晃了神。
今夕何夕,怎么甘棠花开了?
她撑起身寻看,找不见轮椅,却有一双从没见过的拐杖依靠在书桌旁。她想起来什么,无奈一笑,摇摇头,一步一步走到桌边,撑起了拐杖慢慢下了楼,来到庭院里。
院中雪色依旧,吴秋菊见她出来,立马带着准备好的厚大衣给她披上。她却只抬头看着那不合时宜的甘棠花雨,松落了拐杖,一步步靠近。
抬起手的片刻里,一朵花瓣落在掌心。
是手工做的宣纸花。
“清岁忙活了一天一夜,一大早又排练去了。她说叫你放心,今晚一定要等她回来庆功。”
江晚云了然一笑。闭上眼睛深深吸上一口气,只是依然闻不到春天的味道,再睁眼,水眸已经红润。
宿命一般,院门在此刻敲响。
“您好,是江星辰的家属吗?”
“是……”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可消息还是来了。吴秋菊犹豫上前,还来不及听到后续,花雨中,一声轻柔声响,那再经不起打击的人儿,几乎悄无声息地倒落。
白色花瓣落在她身上,泪水又浸湿了白雪。明明暖阳破了云,明明微风轻拂,万物如常。
“江老师!”
“快!先救人!”
第98章 白纸何鞠躬尽瘁尽荒唐,忠孝仁义皆为……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平日里都说小小舞台留不住人才,也照亮不了书里所有微小人物的墓碑。今天小小的孩子独自捧着白色蜡烛走上台,才显得这聚光灯外,还有硕大一片昏暗的空白。
台下坐无缺席,无一不听过她们的故事,台边电子荧幕,逐一滚动着她们的名字。泪水感染了台前台后,孩子稚嫩的童声哽咽着,带着哭腔,随着伴奏和声迟来的跟随,十二个女学生的歌声传来,响彻整个剧院: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尾声,十二支蜡烛从舞台上空缓缓落下,每一支都佩戴一双小小翅膀,一点点朝着舞台中心的紫荆聚拢,在她身后聚成火焰,瞬间点亮了周遭全部的昏暗,在散落成漫天星芒,灵巧温柔地落下。
就像与她们同在。
台下乌泱泱一片,那些眼睛哭过,赞叹过,感概过,最后都化作振奋的目光,掌声一波又一波投向台中央。
大幕落下,再起,一个个演员小跑返场,现场观众们也重新焕发出振奋的笑容和掌声,像回应感召一般喊着她们的名字。
林清岁最后出场,没有奔跑,弯着腰牵着紫荆一点点慢步上台,抚着孩子小小的脑袋,深深一鞠躬。台下掌声雷动,为她,也为她们。
陆杉把小紫荆抱起来,扛在了肩膀上,与林清岁对视间,两人都微微颔首,第一次认可了对方,肯定了首次合作的成果。
聚光灯下,林清岁目之所及一片璀璨,也一片赤白荒芜。她看不清台下人的脸,也看不清一路走来,越来越遥远的艰苦。
她目光找寻着,直追往观众席最深远的地方,她期待昏暗中有一双熟悉又温柔的眸,晶莹的泪光会在那双眸里久久镶嵌,不再有悲伤和遗憾,只因感动,因欣慰,只因看见她的璀璨夺目,看见她的赤子之心,看见她真的做到了她们期许的一切。看她用实际告诉她,她真的不会让任何人的愿望落空。
只可惜,直到大幕最终落下,她都没有找到那双眼睛。
她面容平静,是媒体报道中面对成功的淡定,却无人知道她面无欢喜,是对逝去孩子们的祭奠。沉落了眼眸,是因为在这个几乎符合她对大获全胜的所有*幻想的场景里,唯独少了江晚云的身影。
她在心里默问了无数遍:
“零点的钟声就要敲响了。师父,你会等我回家吧。”
*
十二月三十一日,清欢落了一整晚的大雪。
江面上落下一层薄冰,没有连结成块,这里一点,那里一片,支离破碎漂浮在水上,载着刚落下的雪花,随江流东去。
媒体的闪光灯不畏严寒,挤在剧院侧门迷得人睁不开眼。有人高兴留了下来,也有人皱着眉头往外钻。萧岚早有预备,在另一侧门等着,低调接走了林清岁。
“医院那边一早来了消息,说鹤城那边情况不太好,晚云一时间接受不了晕倒了,我就让她留在家休息了。她原本,是坚持要来看演出的。”
林清岁眉间一蹙,紧张道:“江星辰确诊了?”
萧岚沉下一气:“嗯。那小子也真够心疼他姐的,签了遗体捐献,如果最坏的结果发生,晚云都没有办法把他带回来。”
林清岁紧了紧手心,本想催促萧岚开快一点,回头却见那双紧握方向盘的手微微颤抖,余光还时不时在意着手腕上的手表。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离诅咒的期限也越逼越近。
她咬了咬唇,改口道:
“来得及的,别怕。”
萧岚双眸一颤,缓过神来,沉下目光,尽力压下心慌,把车开得更稳一些。
不想刚到院门口,就听见周语墨接近失态地质问声:
“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两人相视一眼,赶紧冲进屋门。
只见吴秋菊红着眼:
“江老师说今晚清岁演出,嗓子肯定疲惫,坚持要亲自做一碗冰糖雪梨等她回来喝。我看她还有兴致,就想着晚上还是照先前安排好的庆祝一下。谁知道,就去买个菜的功夫,人就没了……”
话音未落,掩面而泣。
萧岚松了包,上前一步握住了吴秋菊的肩膀:“什么叫人没了?”
吴秋菊再解释:“江老师不见了,不知道去了哪里,打她电话也无人接听,附近监控正好被霜雪冻住了看不清。我……都怪我没看住……”
林清岁沉吟片刻,去摸了摸桌上留下的那碗冰糖雪梨,还存了些余温:“应该没走多久。”
也许还是坚持去剧院了呢?也许是想出门接她凯旋呢?也许就只是单纯散散心。可再数着鞋柜里的鞋子,她们心里头最后一丝侥幸也被否决。
一个正常出门的人,不可能连鞋都不换。
林清岁一念之差,回转身上了楼,直觉一般掀开了江晚云床上的枕头,果然发现了一张折叠的白纸,上头潦草写下几个字:
「林清岁亲启」
这个寒夜,雪下得更大了,比往年都要大。街道上寂静无声,忽然闯入了几个人影,几声急促的呵斥:
“去!分散开找!楼顶、马路、铁轨!都给我去找!”
几串脚印无头苍蝇一般踩过雪地,往四面八方去,又从四面八方汇聚。手电筒的灯照向了所有可能的角落,却了无踪迹。
其实谁都知道,江晚云那样的性子,决心要走,也一定不会选择那样给人添麻烦的方式,一定走得悄无声息。
枕下的安眠药攒了好久,却未动,她大概也能想到林清岁推门进来发现一切时惊魂落魄的场面,才百般徘徊,终不忍把自己最后狼狈的样子留给她去承担。
才知道宅院那么大,原来也没有她的容身之地。
“你再好好想想,江晚云最后还有说什么?!”
“江老师什么也没说,就是醒来之后问了好多遍,清岁还要多久才回来。”
她大概也想再等等吧,再等等,等时针转上一圈,她就回来了。
只是一分一秒,都挑在她的心尖儿上。
她也想再见一面吧。
*
无人寻见的一片雪地,连着江河,轮椅在雪地上留下两道辙,一人影在上头独坐,冰天雪地,只穿了件单薄的白裙。
那双眼眸依然含着悲悯和深情,望着滔滔江水,看向了很远的地方。
「清岁,见字如面。从前点滴不胜细数,往后,便是天人永隔了。
樊老从前总说我的名字取得不好,“云”本是自由浪漫之物,偏偏配了个“晚”字,寓意着迟暮短暂。可你说,这云泥之间的事物哪个不是转瞬即逝的?花开叶落,柳动风摇。既是寻常,也不必为我难过了。
我不悔此生所行所选。只怨自己本是薄命人,却始终心怀悲悯,结了千万心结。心高气傲,总以为只要足够心诚,就能逆天而为。愚钝至极,到终了才醒悟,原都是我错了。
为人子女,生来体弱多病,拖累父母操劳一世,未能尽孝。
为人后生,幸得恩师器重,却是性情软弱,难承大业。
为人师表,明知水深火热,依然自命清高。眼看行旁门左道者步步荣华,忠于我者默默无闻,却一再视而不见,自欺欺人。
纵然也深爱着人世间一草一木,深爱那些在乡土间的最至真至诚的情义,深爱我奋斗终身的戏剧科研事业。
纵然也曾想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奈何鞠躬尽瘁尽荒唐,忠孝仁义皆为空。
清岁,唯有一句话,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其实,那也是我最期待的一种方式。
不过,你不要为我遗憾,也不要太过悲痛。我很高兴终于可以卸下生命的重任,那些曾经不敢言说的‘小情小爱’,在时间的缝隙里也无暇思考的儿女情长,从今往后,会变成我的全部。你也要为我欣慰,我终于把我的血肉之驱归还于江河,而我若还有灵魂,就只为爱你而生。
从今往后,我只唯一地,永恒地,爱你。
——江晚云绝笔。」
“清岁,对不起。
你的一片心意,我终于还是要辜负了。”
泪水流尽,一双赤脚也落进雪里,撑起孱弱的身子,一步一脚印,往江水里去。
雪越积越高,企图困住那双软绵无力的双脚。
江水不断溢出两岸,试图推她回去。
风卷着她的裙摆,妄想动摇她的决心。
桥上鸟雀声声啼血,天上人急得团团转。
她却一步比一步走得更远,一步比一步沉得更深,看不见远处的光在找她,也听不见无数个声音唤她。
终于一步落空,沉溺水中。
*
“江边……
江边找了吗?!”
*
「咚——」
「咚——」
零点钟声,仿佛终于还是敲响了宿命的暮钟。
萧岚顿然停住了脚步,一瞬间瘫软在地,望着眼前空空如也的轮椅,嘴张开了许久,喊不出来一个字。
周语墨带着搜救队追了上来,手里一束光啪嗒一声落地。
水面平静得像从来没有人来过,轮椅不知所措等着它的主人归来,鸟雀已经飞远,风也停了下来,一切都沉默着,沉默着,宣告着人已离开。
命运似乎就这样安排着,恰到时机的上演了结局。
可偏有人,她不信,更不认。
“林清岁你干什么!你给我回来!”
“快!救人!”
一声落水声打破沉寂,她用她纤长而有力的双臂,企图在一道江河上破开一条口。是死是活,她都要找到她,追问一个答案。
为什么?
你明明最怕水。
你明明说过江水太冰凉。
第99章 四合院“甘棠又开花了啊。”……
“甘棠又开花了啊。”
周语墨感叹一声,走到正望向窗外发呆的人身后,交代:“李医生那边说,存惜恢复的不错。虽然以后还是不能剧烈运动,不过总算也能像正常孩子一样跑跑跳跳了。”
萧岚转过身,看像她,又问:“秋姨回去了?”
周语墨点点头:“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按你说的,等到她女儿来接才让她走的。不容易啊……这些年她跟着晚云,朝夕相处的,肯定也有了很深的感情。”
萧岚双眼一润,哽咽一阵,又背过身去。
周语墨蹙眉苦笑,上前抚了抚她的后背:“晚云走了那么久,也该接受了。”
萧岚眉头紧皱,无言相应。
周语墨思索片刻,问:“其实我一直好奇,你为什么那么在意那算命的话?”
萧岚紧了紧手心,开口道:“我爸妈是个迷信的,做生意也好,买房也好,都爱找人算运势。自从有一年算命的说我会克死父母,他们就再没信过。我本也觉得这些东西都是江湖骗术,直到那场车祸发生……”
周语墨从来没听过她亲口讲起父母意外的事。知道生离死别是个无法轻易触碰的话题,她不提,她就也从来不问。
“难怪,”叹息一口,再宽慰:“虽然这种话有些苍白,但我还是想说,你父母的事不是你的错。”
萧岚无言苦笑。
周语墨再劝她:“过去一年你一定每天每夜都在担惊受怕,那现在怎么说心里的石头为该放下了吧?不论如何,既然是晚云自己决定要走的,你我都强留不住。”
萧岚还是忍不住泪下,又赶忙擦掉,吸了吸鼻子故作坚强:“你呢?决定了吗?在离最大的奖项一步之遥的时候,隐退跟我走,真的不后悔?”
周语墨耸耸肩:“你要走,晚云也不在了,我一个人留在这儿有什么意思?”
她走到窗边,又想起江晚云,不禁感慨:“我的人生永远都差那一步之遥。相比起来,最大的奖项……她大概都拿遍了吧。”
周语墨从前最羡慕江晚云,出生于书香世家,高知的父母,傲人的天赋,哪怕同样有个弟弟,也是为怕她一个人在世上孤单而来的。相比什么影后,这才是她梦寐以求的大奖吧。
可如今,她羡慕着羡慕着,却也要看着那个生来就中大奖的灵魂,一步步走向凋零,在这大千繁世,空留得一生传奇,叫人叹惋。
“我从前一直觉得,像她这样完美的人,有什么忧愁也不过是她多愁善感。她总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萧岚沉默片刻,再道:“别说这些了。说你,我和晚云都无父无母了,孑然一身,没有牵挂,你不一样。”
周语墨笑笑:“有时候我真希望和你们一样孑然一身。你从前劝了我那么多次和他们一刀两断,怎么现在倒说反话?”
萧岚沉下脸色:“和家庭的战争从来没有胜利的一方,我怕你将来和我一样后悔。”
周语墨摇摇头:“你知道的,我做事向来随心所欲,我不怕后悔。”
萧岚仍然犹豫不决:“语墨……”
“‘最大的奖项不止那一座奖杯,更在于你我之间的情义。’她在的话,一定会这么说的……”
说着,周语墨回眸一笑:
“对吧?”
萧岚眉目一惊,望着她一双写满“没什么大不了”的眼,终于也无奈落下笑意,点头:
“我知道了。”
春风拂来,吹落了几片甘棠花瓣,像听见了她们的对话,前来送别。飞机一过云霄,再见,也不知几何。
*
“手术费能垫上,这好不容易要盼来的父爱母爱,怎么凑也凑不齐啊……这孩子,真是太可怜了。”
“是啊,江医生要真有什么事,才刚刚要被收养,又成遗孤了,唉。”
李海迎从病房推门出来,见护士们才纷纷低头住嘴,满面愁容,也不忍心责怪她们什么。这些在前线生死未卜的医护人员里,不乏还有他们曾经要好的同事,谁是谁的父母,谁是谁的儿女,谁又是谁的心上人。
“叫全科室开会。”
护士们面面相觑,一头雾水照做,等人都召集起来,李海迎才沉重走到会议桌前,摘下口罩:
“虽然不应该提前说丧气话,但是,他们既然去收住了前线,我们就应该让他们无后顾之忧。”
台下议论纷纷,不知道这个刚刚上任的胸外科主任,到底要点燃怎样的三把火。
“如若他们凯旋,我们应当为他们理所当然的升职加薪庆贺。如若他们带病而归,无能再回到原本的工作岗位,我们也应报以关慰之心。”
“如果他们遭遇不幸,那么他们走后,他们的家人,就应当是我们仁卓全医护的家人。敬他们的父母为父母,疼他们的儿女为儿女。”
“我作为仁卓胸外科主任,应当以身作则,我早和她的第二助养人萧岚商定,今天就当着全科室上下再许诺,如果江星辰遭遇任何意外,江存惜,我会争取过来,亲自抚养直至成年。”
台下嘈杂声一片,有怀疑,也有惊讶。
“你们通通给我记住了,我李海迎,只在仁卓胸外科立这一条新归。十年,几十年,几百年,只要仁卓胸外还在,你们就给我把这句话传承下去——”
她一贯的,秉持着她的原则,如同当年毅然决然接回了林清岁一般,慷慨陈词道:
“烈士,没有遗孤。”
*
“春风渡春水,春水映春花,
春花袭春柳,春柳摇春江。”
一条狭长的江水落入高耸的山崖间,云雾弥漫,掩不住船头撑浆人婉转的歌喉。推着一叶扁舟,缓缓从云雾里出现,转瞬又隐入山林。
都说山重水复疑无路,再叹柳暗花明又一村。
船尾一女子无声静坐,玉骨清丽,英眉秀容,只望着身后万重山,眼中坚定而平和。
另一女子在她怀中轻闭着眼,黛眉冰肌,淡雅温柔,一袭中式白裙周身铺散,墨发如瀑般盖在她轻薄的身上,如同画中人。
这一路山高水长,大难不死的人儿不经路遥,常常不觉间昏睡过去,又在不经意间醒来。
目之所及都恍如隔世,迎春花开满了山坡,绿水春燕,杨柳垂岸。沉睡或清醒,都在温暖的怀抱里相依相偎。
是啊,恍如隔世。
她本该在那个寒夜里沉溺,将爱与悔恨都长寄于江河。
明明窒息的痛、刺骨的寒,都没能唤醒她的求生欲。明明烈寒的气袭随着水流侵占了她的五脏六腑,让她头痛欲裂,几近昏厥,又痛得清醒,都在噩梦里。明明生命尽头的钟声已然敲响。
以为一切终于要结束了,再醒来,却又闻到了那熟悉的消毒水味道。
撕裂、灼烧、呛咳、呕吐……重症监护室里那些撕心裂肺的喊叫,新伤旧病作用下身体难以负累的疼痛,药物和伤病在争夺着她身体的掌控权,不断左右着她的意志,叫她求死不得,求生不能。
是地狱吗?
还在人间。
明明那些该送她走的人,都要先她一步而去了。她绝望得泪水流尽,也不明白,上天为何还留着她。
“不行,她一点求生欲都没有,这样不配合,我们再尽力也没用啊!”
那时林清岁破门而入:
“不可以,不可以就这么死了。你说过剩下的路要带我走的……你说过的!”
“求你了,不管你来这一趟为了什么,不管你是谁,不要就这么走了……回来……回来……”
“师父……”
归零的心跳重新有了反应,她这才一口水吐出,死里逃生。
不是上天不要她,是林清岁不肯。
那最凶险的寒冬终于过去,迷信的诅咒不攻自破,人人都松了一口气,她却不庆幸自己活了下来。
留下来等什么呢?气若游丝弱,三魂少一魂,一具病躯残魂,等着一个又一个噩耗降临?
她求所有人放过她,求苍天带她走。她不要再被布条捆绑,不要再大把大把吃药,不要再无意义的治疗,去让她毫无可能的未来再苟延残喘。
被疼痛折磨得生不如死,理智全无的时刻,林清岁却一巴掌打醒了她:
“江晚云!我教你克服对水的恐惧,不是为了让你自我了断的!你要是这样走了,我会自责一辈子!你休想!”
她跌倒在地,决绝落泪,即便事已至此,她依然没有憎恨任何人,没有憎恨命运的不公,她只几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抓住了林清岁的衣摆,也宛如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跪在她面前,勉强撑起身子望着她。哀求她:
“求求你,带我走。”
林清岁低眉望着她,那双桀骜的眉目红肿得再也没有了傲气,一身傲骨,也早在神明佛祖的石像前卑微进了尘土。
不是为叫医生跑断了腿,就是为祈求上天磕破了头。
她无声地抱着她,拿着医院的与死亡通知单一般的诊断书,沉默了很久,终还是答应下来:
“好,我带你走。”
而今在船上看着一路云烟淡然,她也问过她:“我一个将死之人,为什么要拼了命救我?”
林清岁目光总是看着远方,抚在她身上的手紧了紧,淡淡回答一声:
“江水太冷了。”
殊不知怀中人闭上眼泪如雨下,心中也有数不尽的自责,有数不尽的无可奈何。
船靠岸了,叶玫早早等在岸边翘首以盼,见林清岁背着江晚云下来,捏了一把汗的手心终于松开几分。
“我按你的要求置办了一套僻静的四合院,里有应该是什么都有了,你寄来的行李前两天也到了,你们看看,还缺什么。”
“谢谢,不缺了。”
叶玫对现状爱莫能助,还是忍不住哽咽:“晚云她……”
林清岁回眸在意一眼背上昏睡过去的人儿,无奈苦笑,只轻声告知:
“师父,我们到怀安了。”
第100章 字条“可这些都是她的念想啊。”……
同样是白墙黛瓦私藏的美丽,不同的是清欢那住宅是人工精心雕刻的风情,怀安水乡里坐落的,是自然天成的艺术。
木门推开时掉下了一些松软的泥土,青石板路缝隙里杂草丛生,被阳光滋养得鲜嫩多汁。
一颗参天老树开满了白色的甘棠花,早晨承露,夜里沐风,长得丰腴繁盛,江晚云这些天双眼总是黯然,唯有路过它时,才总会留心抬头多看一眼。
树下桌椅雕刻着百年不朽的印迹,一套干净茶具早早摆在上头,寄托了友人心心念念又惶恐再惊扰的牵挂。
安顿下来以后,林清岁给在清欢的亲友们分别报了平安。
可平安不过是个愿景。
而后几天里,江晚云的身体并没有同春景一般柳暗花明。不是每况愈下,就已经算是天赐了。
她总是安静地坐在窗边,看着风吹花摇。偶尔有人来看她,她也像往常一样接待,一样泡好了茶,一样耐心地听她们说家长里短,一样浅浅笑着。可人走茶凉后忽然黯淡的双眸,却只有林清岁看见。
她们都知道,尽管来到这里的所有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却无人和她提往事,也无人同她谈未来。她们都知道没有人心中是充盈的,转过身去也一定在皱眉悲叹。
叶玫了解江晚云的性子,这些天不常来打扰,偶尔来了也只是在侧屋或院内帮着林清岁打扫收拾。
今天趁着她在,林清岁把从清欢寄来的最后一箱包裹也打开了,那里头都是些书籍文件,换做从前,会是江晚云第一个打开的箱子,如今,都放了快一周也无人问津。
叶玫看着这么繁重的工作量,也心疼林清岁这些日子的疲劳,便说道:“你说你也是,把这些东西寄来做什么?叫她看了心里又难受,将来难道还指望能用得上?”
“可这些都是她的念想啊。”
林清岁低声说。
只有她不忍割舍江晚云的过去,也不愿舍弃她的未来。
一本本整理书物,用手绢一本本擦干净,按江晚云过去的罗列规律排在书架上。又置办了一张原木书桌,上头组装了一个网购来的智能台灯。她开开关关,一遍遍调试,直到那光变得明亮又柔和,同她家里的一样,是暖色调的光。
叶玫擦着墙壁,又说道:“这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总该向前看。你们这些读书人应该比我更明白这些道理。你多劝劝你师父,药还是不能断。多出门走走,一天到晚闷在屋子里唉声叹气,这病怎么能好?”
林清岁顿住了手里的事,其实这些天她心里头比谁都左右为难,徘徊不定。
那汤药太苦了,她都明白,每每喂江晚云喝下一口,总见她蹙着眉撇过头去,咬着唇咽下去,眼泪也不止掉落。
每个人都希望她活下来,在医院的时候所有人都会强求她下床走动,强求她吃些东西,强求她把药喝完,强求她忍着剧痛坚持做完理疗。她时常被这些强求折磨得冷汗淋漓,面色苍白,最后不得已才崩溃得央求她带她逃离。
林清岁从来都坚定好死不如赖活,眼见了江晚云的痛苦,此刻竟也开始左右,她该不该把自己的愿望强加给江晚云?
从那个寒冬夜晚过后,她从来没敢再问她——活着,到底是否也是她的愿景?
“你脚边上是什么?好像是书页里掉出来的。”
林清岁闻声低头,捡起一片枫叶书签。
“是风和……”
她回想起来那个总是等在教堂外看梅花的女孩,也回想起她对江晚云说的话:
「“姐姐,我想送你一件礼物。”」
倘若是从前,她大概随手就放下了。可如今她只冥冥之中觉得一切自有定数,鬼使神差下把书签的塑封打开,里头果然嵌了张字条:
“雨花亭,鬼门十三针。”
她把字都念了出来,却没能读懂。
“是一种非常古老的中医针法。”
两人双双回眸,江晚云不知何时倚靠在门边,声音低柔,脚下看着也软绵无力。
叶玫赶紧去扶了她进来。
林清岁再反问:“中医?”
叶玫想了想说:“我们这附近是有一家中医馆,就在山上那雨花亭后头不远。不过这鬼门十三针……我是真没听说过。”
江晚云在桌边坐下,摸了摸桌面老木深沉的痕,双眸柔润,微微一笑。
而后解释道:“鬼门十三针在曾经是一种禁术,专治虚症,传说就是在鬼门关濒死的人,也能救回来。”
林清岁正了神色:“那现在还能找到会这种针法的人吗?”
江晚云摇摇头:“虽然市面上对穴位针法的记载很多,但真正传下来的非常少。我从前听一位老中医说起过,鬼门十三针不可行满,因为行针者往往会遭到反噬。甚至也能从他们的亲身经历中,听到很多关于鬼神的说法。从前一部分老中医,传承针法时往往会留一到两针不传,它逐渐成了一种秘术。如今,真正掌握精髓,又敢行鬼门十三针的中医,怕是屈指可数了。”
叶玫怀疑道:“这年头还兴讲反噬?我看这些东西,就是科学没有认可的旁门左道,什么反噬都是迷信,不过是那些医生不愿意承担风险。要真像传说中这么神,国家为什么不重点保护传承?”
林清岁却沉默不语,低头思索着什么。
江晚云察觉到她的思考,眉间微微一凝,转而宠溺一笑,摸了摸她的头发,轻声叹息道:“有些事情也许用科学无法解释。有道是世间因果,生死有命。他们不行满这十三针,是要给苍生留余地。”
林清岁与她对望,怅然一笑。
叶玫在旁说道:“这什么鬼门啊地府的我不知道,不过山里头那个中医馆,在怀安很有名,县里头的都特地跑来看。孙姨家那个偏瘫十几年的老父亲,就是给那老中医看好的。我看你状态好些,要不要改天我给人家请下来,看看你这病?”
江晚云垂下眼眸,紧了紧手心。刚想回些什么,就被林清岁握住了手打断。
“不用麻烦,等天气好点儿,有需要我们上去,顺道也走走。”
“那也是,多活动活动。老话不都说吗?生命在于运动。”
听林清岁帮着搪塞过去,江晚云松下一口气,反握住她的手,心里头无比感激这份懂得。
这晚,雨下得很大。
林清岁帮江晚云掖好了被子,想伸手去抚摸她的鬓角,又克制下来,问了声:“累了吗?”
江晚云浅浅一笑,摇了摇头。
林清岁又轻声安慰:“不用管别人的话。你不想见医生,不想吃药,我们以后,就不勉强了。”
江晚云有些惊讶,也听到她声线的哽咽,明白她决心说出这些话时内心一定五味杂陈。她因而没有作出回答,只抬手摸了摸她的脸,轻道了声:“乖。”
林清岁侧脸用唇贴了贴她的手心,低声道了:“晚安。”
她心事重重地走,床上人的目光也念念不舍地送。
等门掩上,江晚云才侧转身拽紧了被褥。她从不肯开口挽留,也不曾言说,每个夜里的离别时分,她内心都充斥着莫大的失落和感伤,多希望林清岁能留下。
只是,她还该有期待吗?
还该有幻想吗?
她闭上眼睛,听着雨声越落越大,感受着生命力每分每秒地流逝,不愿再贪婪多想。
儿时听雨是为听声,如今再听雨,听得却是过往情愁。
夜深人静了,林清岁独自一人抱膝坐在门外屋檐下,看着甘棠被雨水打落,看着夜色逐渐变得朦胧。
她其实不怨劳累,也不悔一路所选,只后怕那晚自己如果再晚一秒,就要天人永隔。只自责江晚云内心已经千疮百孔,生不如死,自己却没能完全察觉。
也无数次后悔情理之下狠狠落在她脸上的一耳光。
“打疼了吗?”
“还疼吗?”
“恨我吗?”
她在无数个夜里辗转反侧,自问自答,却从来不敢开口问江晚云一句。
雨水打在屋檐上,掩盖了许多声响。借着雨声,她终于不忍释放这几个月的恐惧和压力,隐隐抽泣间,浑然不觉雨声逐渐弱小,身后木门悄然被推开,有人闻声,便硬撑着也要扶着桌边墙角走来,弱柳般依在门口,默默看着她泣不成声,默默心如刀绞。
雨后风和,夜色里甘棠摇曳,苍白的面容也梨花带雨,转身躲进屋内,闭眼痛声叹息。
都说她大难不死,说抢救及时,说还好有岩石阻挡了她的去路,说她还能站起来得益于先进的医疗技术。只有她知道,纵然这一切拼命留住了她的**,却不能叫她起死回生。
是林清岁给了她最完满的爱,满心满眼地,看清了全部的她,悉心呵护着,尊重着,用爱滋养着她苟延残喘的**,拼凑着几近破碎的灵魂。
这世间一切的救赎,都原是爱。
也只有爱。
她终还是忍不住夺门而出,拥倒在林清岁怀中,也抱她入怀。尽管林清岁嘴上那样说了,她却只听见她内心的真实,因而回答她:
“我答应你,不放弃。”
林清岁眉眼一惊,泪如断线珍珠般颗颗坠落,紧紧拥住了怀中柔软的人儿,失而复得的喜悦宛若这一刻才从天降临,终于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