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方盒什么都没守住。
“还有最后一个月就要演出了,你现在去怀安?我是不是给你脸了?排练时候夸你两句,就真觉得自己能上台了?”
领了陆杉劈头盖脸一顿骂后,林清岁还是毅然决然踏上了去怀安的路。
一路上她无心看风景,只想起在医院的这些天,她总是听到一句话:“又死了一个。”
又死了一个。
这句话听起来很荒唐,好像尘埃落定的样子。
初雪,一朝寒潮来得迅猛,十二个病危的女学生,一个都不剩了。
唯一的好消息是,紫荆出院了。
紫荆在学龄前,严格来说,还算不上女学生。她幸得在落石砸下的空隙中,车身滚下山崖时,又被江晚云死死抱在怀里,见到她的那天已经彻底脱离了危险,转入了普通病房。
今天,她也和十二个姐姐们一同坐大巴回到了大山。只是这一路再没有憧憬,没有笑语。
林清岁无论如何也要亲自来送她们一程。
她低眉望向身边的紫荆,小孩脸上木讷,没有哭,也没有笑,问她什么甚至不会摇头,也不会点头,双眼无神也无光。从上车前就一直攥着拳,抗拒再坐大巴车,还是她承诺了会代替江老师护送她回家,小孩才紧张地上了车,此刻再一握她的小拳头,已经僵硬得松不开了。
她每每想起叶玫老师说过,紫荆是戏园里最闹腾最口齿伶俐的一个,心里就很不是滋味。
车还没到村口,叶玫带着戏园子里其他十二个年幼的孩子远远在路边等着,林清岁见状便提前叫停了车。
“紫荆,我们到家了。”
紫荆抬起头看了林清岁一眼,又回头看看其他位置上安放的一个个小盒,紧握的拳头稍稍松开了些,主动去握住了林清岁伸出的手,跟着下了车。
叶玫一见紫荆,便泪如雨下,强忍着失态的情绪,叫孩子们去车边从司机手里一人接回一只方盒。
林清岁预备打招呼,刚一张口话又吞了回来。眼前总是平和坚韧的女人,此刻看上去脸色很差,额头上还有伤,不比昏迷在床的江晚云精神多少。
想也知道,那些迫于距离甚至无法亲自来城里接孩子遗体的家乡,要追责,大概都追到叶玫身上去了。她特地提前拦截了她们的车,大概也是怕进村后有人为难。
“就送到这儿吧,我带她们回去。”
叶玫没有多说什么,只去拉紫荆的手。
林清岁却没有放手。
“我来这一趟,不止为了送她们回来。”
叶玫疑惑蹙眉。
林清岁沉默片刻,从包里拿出了一份新拟的合同。
叶玫接过来一看,眼眶瞬间充红。她对这个合同很熟悉,半年前她签了十二份,今天,只有一份。
林清岁平淡地解释:“之前没有算上紫荆,只准备了十二份合同。这个是补给她的。连同之前的十二份一起推迟到元旦晚会生效。”
叶玫双手颤抖着,二话不说揉皱了合同扔在了林清岁脸上:“我原先还信任你是和晚云一样心善的人,没想到……你见利忘义、不择手段,孩子们都……都这样了,你还想吃人血馒头吗?!”
林清岁听完,便问她:“那你希望怎么做?”
叶玫含着泪,沉默了。
“师父昏迷前,让萧岚去处理了她名下所有的资产用来做赔偿金,这原本是天灾,她知道剧院能给出的钱根本不足够安抚家属。她自己还生死未卜,全身上下,也就只留下她老师那套老房子。可是就是你们把自己都掏空了去补偿,就能让孩子们安息了吗?”
叶玫声泪俱下:“那我也不能为了前途再让孩子去冒险了!”
说完,便推着孩子们回头。
林清岁一把抓住了叶玫的手:
“你看看这些孩子!如果连你都怕了,她们真的一辈子都走不出去了!”
叶玫宛若当头一棒,看着身边这批更小的孩子,几个月前还在模仿姐姐们排练的样子,兴奋地绘制着未来的蓝图,憧憬着再长大一点,就能像姐姐们一样登上大舞台。
她们的未来,第一次有了千千万万种可能,不再是结婚、生孩子。
可是现在,她们眼睛里的光被未知和害怕充斥,一个个张望不定,小嘴闭得严实,不知道藏了多少对梦想破灭的不甘,也不知道压上了多少恐惧的山石。
林清岁见有动摇,立马乘胜追击道:“你真的希望这件事情就这么结束?让她们被村里人诟病,嘲笑她们得意忘形,让其他女孩们得了‘教训’,往后再不敢张扬,被‘名正言顺’的藏在闺阁里。
她们家人真的会用一辈子的痛苦惦念她们吗?不过是消沉几年,然后自我安慰人还是要向前看,再拿着他们女儿用命换来的补偿金去供他们的儿子读大学、做生意、娶老婆、建房子!
那才是真真吃了她们的人血馒头!
我们是把钱给了,问心无愧了,她们呢?!那些昨天还躺在医院的太平间里,她们的家人甚至不舍得那点路费去接回家的女学生们呢!”
叶玫掩面痛泣,却无可奈何:“那我要怎么办?十二个啊……她们都是我看着长大的……晚云已经这样了,我一个人,又能做些什么?”
林清岁仅仅握住她的手,告诉她:“你不是一个人。”
叶玫抬起泪眼看着林清岁笃定的眼神,绝望摇头。
林清岁进而道:“不止叶紫荆。
孙红春、彭月湘、李彩艳、林君红、陈燕妮、林优、林金娣、孙盼盼、彭艳、孙佳佳、孙萌萌、孙桂香。
我要让她们的名字加在节目单最显眼的地方,要打在大电幕上,要让所有人记住,让那些千方百计想把她们藏起来的人都看见,她们就在台上!”
叶玫问:“你要怎么做?”
林清岁看了眼紫荆:“如果紫荆愿意,我想邀请她上台,不是填补她们的位置,是和她们在一起。”
叶玫泪水决堤,带着最后的理智把疼惜的目光落在了身旁的紫荆身上,被重新唤起的一腔热血,终究还是覆灭。
她摇了摇头:“算了吧……活着比什么都好,至少要活着……”
话已至此,林清岁终于还是松开了手,看着紫荆如今的样子,也不忍心再强求。
她早有预想,也知道自己再如何慷慨陈词,都很难在落石堆砌封死的山路上再打开一道口子。
“对不起,清岁……晚云醒了的话,也替我转达一声,这都是天命,不要再勉强了,多保重。”
林清岁沉落了脖颈,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您也保重。”
真的甘心了吗?她也不知道。只知道自己一路不留余地、无怨无悔地走到今天,不过是不甘心江晚云这样好的人,却落得如此下场。
奶奶拼了一辈子,到死都在追求理想的路上,江晚云又何曾不是为这些孩子燃烧到油尽灯枯,还有叶玫和一辈子没出过大山的老师父们,还有那些夜以继日排练的女学生们。
她不甘心一代又一代人努力换来的今天,就这样付诸东流。
可她此刻只能像行尸走肉一般沿着山路往回走,车在后头慢慢地跟,天阴沉沉下起雨,仿佛在哀悼注定失败的结果,仿佛在嘲笑她们明知天命如此,非要逆天而行。
她没守住。
什么都没守住。
“如果是你,也许能做到吧。”
林清岁只觉得步子越走越沉,恍惚中似乎看见江晚云的身影,朝着那温柔的怀抱走去,顿然晕倒在地。
“林姐姐!”
司机连忙赶上将她扶上了车,用身上干净的手绢擦了擦她头上的雨水,关切她:“林姐姐,别伤心了。江老师还医院躺着,你不能再垮掉了。”
林清岁微张开眼,看清了眼前人,才知道刚才都是幻觉。
这个一路上默默无闻的司机,同她本是陌生人,却在无人愿意走这条晦气路时挺身相助,眼下还对她这样好。
墙倒众人推,当近来所有恶意都已经变成理所当然时,一点小恩小惠,就好像足够让她记一辈子。
她问:“大家都避之不及,谢谢你愿意陪我来这一趟。”
司机笑了笑:“林姐姐,你可能不记得我了,我面试那天你正好排练,是你说的,女司机心细,开得也能很稳,他们才把我留下的。”
林清岁回忆起来,也笑了笑:“你叫什么名字?”
司机小声回答:“秦若男。”
于此,林清岁便没再问她其他。
秦若男问她:“那我们现在真的要回去了吗?”
林清岁看看空空如也的座位,看看窗外一片荒凉景象,低声应了句:“嗯,算了吧。”
*
“慢点!慢一点啊!”
车子刚开动,后头传来老人的呼唤,林清岁从后视镜看见老妇人撑着伞追着跑,前头一个孩子冒着雨跑得很快,让后头老人如何也追不上。
“是紫荆……快,停车。”
因在下雨,林清岁第一时间把紫荆和老人接上了车,小孩气喘吁吁站在她面前,从怀里拿出那张合同:
“紫荆不怕,紫荆要去!姐姐们和江老师拼命保护了我,我不能做胆小鬼。”
后头老人也缓着气儿解释:“这孩子啊,从小就离了爹妈,我一把老骨头不中用,只能丢给戏班子。我和她外公都没读过什么书,也知道这人啊,要懂得感恩,她是叶玫一手带大的,我们吃了人家这么多好,不能一出事儿就怪人家啊。
红春、月湘她们几个走到哪里都牢牢牵着她,生怕松开一下弄丢了,也就这回去见老天爷了,才头一次松了她的手啊。我啊,信命,她们留下她,一定是心里头还有不甘的事让她去做。
姑娘,你就带她走吧,我和她师父商量了,咱不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她的命是江老师从阎王爷那抢回来的,咱不能辜负了人家。”
“老人家……”林清岁泣不成声,欣慰地摸了摸紫荆满是雨水的头发。
“这是孩子捡回来的,我不懂,是一定要在这纸上签字才可以吧?”
林清岁接过老人家手里的合同,上头已经签好了叶玫的名字。尽管褶皱无法抚平,但它被保护得很好,甚至没有打湿一角。
此时,手机响了。
林清岁看着来电显示,心跳停滞了一瞬。本着没有消息才是最好的消息,她犹豫了很久,才接通了电话。
那头传来周语墨急促的声音:
“快回来!”
“江晚云醒了。”
第92章 轮椅“从今往后,我不再是她的师父了……
暴雨席卷了山林,天空沿着山坡倾泻,巨大的、碎细的山石,猝不及防地颤动滚落,急刹车声把人从昏睡中惊醒,前方地上眼见一道急促的痕,一辆车躲过了第一块硕石,没能躲过第二块。
第一时间回眸望,却是身前身后,一片狼籍。
“危险!不要下去!”
她无从顾及身后人的拉扯阻止,在落石随时可能再砸下来的危险关头下了车,在那两被正中的大巴车身找了个开口,义无反顾探身进去。
血肉模糊的身躯撞进眼里,眼泪也像忽然启动的自我保护机制,模糊了她的双眼。
可即便如此,也模糊不了耳旁清晰的嘶喊声,哀鸣声,惊恐无数。另几个孩子已经没声儿了,她一个个叫着她们的名字,企图用一双柔手撑起她们身上变形的车顶、碎窗、巨石,可无论她如何拼尽全力,如何绝望地祈求上天怜悯,灾祸都无动于衷地沉压在她的身上,分毫未动摇。
“江老师,我害怕……”
“紫荆,不怕。”
没来得及再多看一眼,又一阵天旋地转……
“啊———”
*
一声低弱的惧叹,病床上的人终于从昏睡中惊醒。
死了吗?
是生不如死。
周遭幽暗冷清,依然是她熟悉的药水和消毒水混杂的味道,她无力的坐着,双眼还没回神,呼吸也有些不稳,额上汗水淋漓,润湿了头发。
雪色映衬着夜色,冰冷地照在她的身上,微亮的月影中一颗颗晶莹的泪水决绝滑落。
这些日子,她都困在落石和血泊的噩梦中循环往复。
和现实不一样的是,她总能看见本不该出现的人,那时钻进车厢后看见的第一张鲜血淋漓、不省人事的脸,总会不断变成她身边亲近的其他人,有时是逝去的父母,有时是江星辰,有时是萧岚、周语墨……有时,是林清岁。
除那梦魇之外,她的头脑一片混沌,早无法去想及其他,望窗口许久,也有了再度寻死的念头,她掀开了被子想下床去,可脚尖触地的瞬间,身子重重的摔在了床边,碰倒了打点滴的支架,点滴瓶碎了,她便捡起了碎片,意图往腕上割去。
正好被开门回来的周语墨撞见,手上玻璃杯松落,也摔碎一地。
“晚云!”
周语墨上前去抢夺过碎片,不顾自己的手划伤,一手控制着江晚云,一手去按了呼叫铃:“晚云,你冷静一点!”
“你放开我!”江晚云用尽了力气想挣脱她,却浑身发软无力,如何也挣脱不了,只能痛哭央求着,神志也恍惚:“她们在等着我,我不能让她们自己留在那边,你放开我……”
她挣扎着爬起来,意图往窗边去,又被周语墨的环抱束缚着,跌跌撞撞,不过靠近了半步。
周语墨认识江晚云这么久,第一次见她这般失态,无措和紧张促使她紧紧控制着江晚云,早忘了力道会弄疼她,也忘了自己手上刚划开的口子,只怕一个不留神,她就要从那窗口一跃而下。
“江晚云你清醒一点!她们在哪等你?死了就是死了!死了就是没有了!”
江晚云顿然停滞,回眸望着她,红着眼质问她,也质问着命运:
“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我江晚云是贪心,可是逆天而为,也从未图一己私欲,为什么要这样惩罚我?
为什么……”
周语墨也不忍泪水,痛心道:“振作起来,晚云。还有青山在,哪怕没柴烧?”
江晚云却绝望摇头,再度不受控制,拼了命也要挣脱周语墨的双手:“放开我!我求你,放过我……”
拉扯到极限之际医护人员赶到,三两人合力把她控制在了床上,不敢给刚从昏迷中醒来的人上镇静剂,便喊人拿来了精神科迫不得已捆绑病人的布条。
“快点!先捆起来!”
注定无法入眠的夜,漫长而惊险。
江晚云泪流干了,不再哭了,力气耗尽了,也就不挣扎了。
逐渐冷静下来后,只麻木地看着被封死的窗户,即便玻璃没有被遮挡,也似乎再透不进一点光亮。
天还是亮了,她一夜都望着窗外没有合眼,看着雪落尽,看着太阳升起,双眼也依然空洞无神,找不到被治愈的可能。
“你昏睡了太久,身体的机能还没有恢复,会觉得手脚无力,拿不起东西,站不稳,都是正常的。身上的伤都没什么大问题了,完全康复只是时间问题。晚云,我们帮你约了国外最好的心理医疗团队,我和萧岚商量了一下,等你出院,我们也给自己放个大长假,一起出去散散心……”
江晚云显然不愿再听这些,撇过头去,索性闭上了眼睛。
周语墨也知道这些话都显得风凉,不再说下去,只握住了江晚云的手,无力央求道:“晚云,不论如何,也要吃点东西。”
闻讯赶来的萧岚倚在窗边,双腿还有些发软,沉默关注着江晚云,看她的手脚被医护人员用布条束缚,不得动弹,心里很不是滋味。但因被判定自残倾向严重,为保护人身安全,她还是在这样的治疗方案上签了字。
再处理手机里不断弹出的公关团队的轰炸,拉开一角窗帘往下看,显然已经有记者嗅到风声赶到了。
江晚云看向手腕的捆绑,气若游丝地恳请:“能让他们把这个解开吗?我想去洗个热水澡。”
周语墨和萧岚对视一眼,互相取得许可后才按了铃,等医护人员来后,短暂为她解开脚踝和手腕的捆绑,却未想他们也端来了水盆和毛巾,习以为常道:
“你去把她衣服解开,我擦完正面在帮我翻身,家属回避一下。”
江晚云心头一惊,一阵莫大的委屈,泪水夺眶而出,闭眼无声抗拒。
她醒来那刻身上干干净净,被子也盖得严实,甚至于头发还有家中熟悉的那款洗发露的清香,以至于她忘了,一个昏睡在床的人,会被如何毫无尊严的“照顾”。
萧岚连忙上前阻止:“既然人都醒了,让她自己来吧,就这几步路,能走得了。在里头放一把椅子,站不住了,就坐下来。”
江晚云却摇摇头,哽咽道:“不用了。你们出去。”
萧岚思索片刻,找医护借来了轮椅放置在床边,阻止了医护想要抱她上轮椅的举动,把所有人支开到了门外。
她回避目光,静守着那一小小窗口,也守住了江晚云最后的体面,听着里头跌跌撞撞,磕磕碰碰,眉头没有一刻舒展。许久,里头没了动静,她才敲了敲门,等候片刻,让周语墨等在门口,独自进去。
轮椅还在床边放着,同没使用过一般,只是躺回病床上的人儿,又是一身淋漓,不知道是未擦干的水,还是又折腾了一身汗,湿润的发贴在额角,纸色一般的脸上,却是不愿服软的固执。
萧岚擦了擦她的额角:“好好休息,不要多想。”
江晚云没有接话,闭着眼睛像再度昏睡过去似的,许久,才问了一句:
“清岁回来了吗?”
萧岚诧异一瞬,才恍然明白沉睡中的江晚云,也许什么都能听见,知道一件件死讯,知道亲弟弟生死未卜,也知道林清岁去了怀安。
怪不得刚醒来,反应就这么大。她还差点埋怨了周语墨,想是不是她多了嘴。
刚要回话,就被人打了茬:
“还问她做什么?”
是听闻消息的吴秋菊拿着换洗衣服过来,红着眼控诉:“我们江老师怎么对她的,她就那样不讲良心,活该被人欺负。再有天大的理由,就非得现在去争个输赢?可怜江老师一片苦心,没个一儿半女,现在病成这样,好不容易有个徒弟,也没得在病床边伺候着……”
江晚云听出些不寻常,蹙了蹙眉。
萧岚犹豫片刻,还是如实告知:“清岁一早去怀安了,现在,应该在赶来的路上。出事以后,她去找了苏芷,以做她的研究生为交换筹码,让苏芷帮她在‘花辞镜’组坐稳了A角的位置。”
她忽然顿了顿,接而再说道:
“其实作为公司艺人来说,这时候让她过分曝光会引起大众反感,没有经纪人敢签她,现在只能是我自己带着。不过剧院那边觉得是个很好的噱头,组委会也通过了她的提案,不出意外的话,元旦应该就是她的首场。”
江晚云闭眼痛惜,眼泪不住从眼角滑落,沉默许久后,才缓缓睁开眼道:
“既然如此,就帮我转告她吧,不要再来看我了。”
她低眉看向自己被捆绑的手腕,一阵心如刀割,却依然决绝道:
“从今往后,我不再是她的师父了。”
她虽再度闭上了眼,却感知到门口一个观望已久的身影,悄然隐下了踪迹。那步伐如同窗外的落雪一般轻巧无声,却宛如生生踩在她的五脏六腑,让她痛不欲生。
雪地里,独留在深夜的脚印证实了林清岁曾来过,又离开。她走得孤独,一步比一步沉重,一步比一步冰凉。
第93章 药罐“只有林清岁,她能给。”……
“她师父不是醒了吗?怎么她还坐在这儿?”
“不会是某人以为领了大罚就能两头都占着,结果被识破,计谋没能得逞吧?”
林清岁自顾自带着紫荆走台,没去管耳旁吹了什么风。
紫荆懵懂地看着那些大哥哥大姐姐,拉了拉林清岁的衣角:“他们在说你和江老师吗?”
林清岁回眸,蹲下来捏了捏她的脸颊:“紫荆,我们不管别人说什么。一会儿你要一个人上台,害怕吗?”
紫荆摇了摇头:*“不是一个人哦。”
说完又回头环顾一圈,笑了笑说:“听你说今天彩排很重要,姐姐们都来了。”
林清岁愕然,有些担心,却欲言又止。
她自然不相信什么冤魂鬼怪,只是不知道从心理健康的角度来看,怎么说才对眼前这个受过重创的孩子有益,承认,还是否认。
紫荆却像个小大人一样拍了拍她,安慰:“我知道的,她们死了。大人都说死了就什么什么都没有了。可是,只要我相信她们在,她们就在。”
林清岁双眼一润,宽心笑了笑,摸了摸她的头:
“那就相信你相信的。”
*
病房门口,萧岚久坐无言。
周语墨在她眼前来回踱步,想了很久,还是说道:“刚经历这么大的事,醒来又以为自己心爱的徒弟背叛了她,你让她怎么受得住这接二连三的打击?林清岁那么有主意一个人,在剧院受人排挤欺负都忍下来了,为了看她一眼用了那么个蠢法子,这些你都是看到了的。”
萧岚揉了揉眉心:“她知道的。”
周语墨眉稍一抬:“知道?”
萧岚叹了一口气,语气有些疲惫:“晚云她耳清目明,就算是昏迷不醒,也一定比谁都看得明白。”
周语墨不解,继续追问:“既然是这样那为什么……”
萧岚言语不觉加重:“那你想让她怎么做?让她去和那些小孩对峙?去和苏芷抢学生?还是让她再振作起来,和林清岁一起去追什么所谓理想?”
周语墨愕然,后知后觉:“你早就知道林清岁想干什么?对了,她要让你签下她,肯定是事先说服了你……那你那时候为什么阻止她来医院?”
萧岚看了眼病房内,压低了声线质问:
“为了什么你不明白吗?晚云昏迷期间全部琐事我都交给护工来处理,甚至不让秋姨过来,你觉得我是图清闲吗?
谁都知道林清岁是她最看重的人,她那性子,要是知道自己那些样子被我们都看了去,不是逼她去死?”
情绪一激动,忽然胃里一阵绞痛,赶紧从包里翻出一个撕了外包装的药罐,抖出两片药丸来干吞下去。
周语墨怔愣片刻,恍然大悟般:“你们两个还真是默契……”
萧岚眉头一蹙:“你说什么?”
周语墨叹声摇摇头,去给她端来了水:“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们?”
萧岚接过水杯,抬头诧异无言。
周语墨坦白:“你的病,我都知道。”
萧岚眉头又是一紧:“语墨……”
周语墨在她身边坐了下来:“我问了医生,你配合治疗,白血病还是有大几率治愈的。你像安排后事一样安排我和江晚云,筛选我们身边的人,把我们交付出去,有没有考虑过我们也是独立健全的人?”
萧岚沉下了头:“这种病最怕复发,说不定哪天就……这件事情,先不要让晚云知道。”
周语墨无语哼笑:“你都说了她耳清目明,你觉得她会比我更晚发现吗?如果不是她有所察觉,去医院追查,我可能到现在都被你蒙在鼓里。”
萧岚眼眶一瞬间充红,如鲠在喉:“你们什么时候发现的?”
周语墨问她:“你记得除夕那天你跟我说的话吗?”
萧岚回忆起来那晚在车里说的话,大概真的有些暗示:“就因为那句话?”
“就因为那句话,我意识到你不仅仅是想辞职或者跳槽那么简单,回去查了国内外几个大公司,也没有听到什么要把你从清欢挖走的风声。后来和江晚云聊了一下,她才告诉我,她前阵子就发现你脸色不好,那会儿她自己不也还和林清岁闹着吗?身体也不好,住院的时候托熟人打听了一下,就都知道了。”
“然后呢?”
“我劝过她,但她坚持要做骨髓配型,只可惜,我们两个都没有配上。我去国外找其他的可能,她也在国内到处托人打听,你那两个月躲起来治疗。她也是,不让我去找你,和你现在不让林清岁见她的理由一样。我当初还觉得是她多心,原来是能感同身受……
要不是为了你,她当时也不会隔了那么久才去找林清岁,路上还大病一场。”
萧岚回忆起那些日子发生的种种异常,想不通的,也都想通了。
“既然你都知道她会怎么处理这样的事,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周语墨叹气道:“萧岚,你和晚云相处的时间更久,彼此更了解。我也知道你们一路走来一定发生过很多事,才让你对她变得那么提醒吊胆。
不过,你也知道江晚云骨子里都比谁都骄傲,她真的会接受自己像个废人一样活着吗?
就算你帮她维护了一个温柔易碎的睡美人形象,她就真的活得下去了吗?
她一醒来,还是一心寻死啊。”
萧岚如鲠在喉:“那你说,你想要我怎么做?”
周语墨告诉她:“你都自顾不暇了,还学不会对她放手吗?林清岁,还不能通过你的考核吗?”
萧岚痛心疾首,想起从前,她不是没想过带着江晚云翻山越岭、登高冒险,鼓励她去跳舞,去学戏,去国外留学,鼓励她像个健康的人一样活着。
可一次次冒险的结局,都把她最要好的朋友带入了更危险的境地。
她坦白道:
“冒险的事情,我做得太多了。我从来不怀疑林清岁对她的真心,只是……那小孩就像个火种,可我不想让晚云再燃烧下去了。我只想她活着,安安稳稳地活着。”
周语墨继续说道:
“活下去才有希望,这句话在她身上得反过来用。你总得给她希望,她才能活下去。”
萧岚犹疑了,心里依然徘徊不定。
周语墨握住她的手:“我跟你商量那些不是单为了江晚云。等这阵子熬过去,我就隐退,陪你去国外治病。我们的积蓄,足够我们找个小镇生活下去。
江晚云的性子,一定不会跟我们走。
你知道她的,一路走来,你也给过她那么多希望才撑着她走到现在不是吗?如今,这份希望你我都给不了。
只有林清岁,她能给。”
萧岚望向她,要强了一辈子,终于还是卸下了一身重担,靠进周语墨怀中,无论自己未来是否能接受周语墨的安排,也想安于这片刻的松弛。
她从来没有过的松弛。
只是,江晚云的情况并没有随着苏醒好转,而后几天几乎不吃不喝,气息一天比一天微弱,醒来的时间也一天比一天减少,医院连下了好几张病危,最后无奈劝告萧岚她们不如带她回家,让她好好度过最后的时间。
元旦前一周,江晚云被接回了家。
她们从医院后门隐人耳目地离开,却还是发现家门口围了很多人。
林清岁站在人群后,看着江晚云坐在轮椅上,毫无生气地被人推着走。
犹如初见般的一袭白衣,加以病中越发白皙的皮肤让她几乎要和光融为一体,坎肩围着瘦弱的身子,藏去了萧条,只剩下温柔。
她从容面对镜头,没有躲避,也没有迎合。只低落着双眼,无神地坐着,被吴秋菊推着,由萧岚散开面前的簇拥,从众目睽睽中穿过。
林清岁却看见她满身伤痕,满心疮口,心疼得再也忍不住躲藏的目光,灼灼盯着她。
不寻常的眼泪和抽泣声引起身边人的注意,镜头一下扭转向了她:
“林清岁?哎!是林清岁。”
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的镜头和目光,质疑和非议,也纷纷如落石般砸向她。
“林清岁,可以正面回应一下你另攀高枝,踩着自己恩师上位的传言吗?”
“林清岁,听说元旦已经定下来你首演风辞,现在江晚云醒了,这件事情会有变动吗?”
“你是不放心,怕江晚云醒了这件事情还有变动才过来看看的吗?”
“林清岁,林清岁,请正面回应一下!”
林清岁眉间紧凝,仰首寻望,只为了不被挡掉看江晚云的视线。
江晚云从她眼前经过,如同相隔万里,原本无动于衷的面色还是忍不住为她侧目,却只是轻微一瞥,依然没有叫停移动的轮椅,无悲也无喜地回过了头,进了庭院。
“从今往后,我不再是她的师父了。”
那句话在耳边久久回响,一瞬间,林清岁才仿佛被流言蜚语淹没,再无挣扎余地。
萧岚很快折返,一边联系安保人员一边挤过人群,一把拽住林清岁的手臂,又一次逆着人流把她拽进了院中,紧锁了门。
“这种时候,你过来添什么乱?!”
嘈杂声一瞬间被堵在门外,耳边静得有些不真实。因而林清岁还有些失神,抬眼看向萧岚,许久才恍惚问了声:
“她真的不要我了吗?”
萧岚双唇一闭,听着这话心里也几分酸楚,叹了口气:
“你应该了解她的。”
林清岁咬着唇,不甘心地望向别墅紧闭的门:“我要去亲口问她。”
萧岚无奈拽住了她:“你回来!江晚云她现在不想见你,你给她一点时间,也给我一点时间,我会帮你。”
林清岁不再动作,只问了她一句:“我们都还有时间,她呢?她有吗?”
萧岚一时间仿佛心脏骤停,鬼使神差地松了手。
林清岁继而道:“她有她的骄傲,可她应该知道我既然说爱她,是爱全部的她,就像她过去相信我一样。我不能明知道她生不如死,还任由她一个人逞强下去。”
萧岚后知后觉林清岁和江晚云之间的感情不同寻常,些许犹豫,还是说道:“她不会见你的。”
林清岁转身向门口,岿然不动:
“那我就在这里等。”
萧岚不再劝她,尽管从前她从来不喜欢失控的感觉,她总觉得安全感要完全把控在自己手里,尽管江晚云也曾在她神经紧绷时笑笑告诉她:“放轻松,偶尔失控一下,也不是坏事。”,她都从不敢松懈。
只是今天,她想起周语墨说她也自顾不暇,看到林清岁眼中似乎真的能打破一切成规的决心,她第一次尝试放手。
没有说任何嘱托的话,只默默离开了庭院,允许一切发生。
第94章 眼泪“清岁,不要寄托于我了。”……
冬雪把柔水结成了冰,那棵甘棠树零落得几乎只剩下一把树枝。
雪停了又下,覆没了鞋底,压黑了原本净朗的天空,把膝盖冻得僵硬,仿佛一挪动,就要碎成冰渣。
年末的傍晚,家家灯火可亲。旁的院子里有人烧了炉火,起烧烤,打火锅,只有江晚云那间房没有点灯,林清岁望着那扇窗,不知不觉的,也在庭院里等了一天。
她不得结果,必不会轻易罢休的。
吴秋菊隔着窗看了一眼,无奈摇头,再看看屋子里固执不愿流露分毫情绪的江晚云,心里头五味杂陈。
这一天她几乎守着江晚云寸步不离,有事不得已下楼,也总是隔两分钟上来看一次。
江晚云看着窗外落雪,等待着身上的日光一点点走进迟暮昏黄,心本可以愈发沉静,却总被她的探视扰乱。本还能忍耐几分,此刻看出她什么心思,更不想听那些求情的话,开口说道:
“我一个将死之人,何必白费力气去寻死。你要是放心不下,就像在医院那样,把我的手脚……绑起来吧。”
吴秋菊面露难色,她早收掉了屋里的钝器锐器,看着无法移动的墙面桌椅床柜,还是心有余悸。思索再三,还是没舍得对她捆绑。只劝道:
“江老师,清岁在外头站了一天了,天眼看要黑了,这样下去真的会冻坏的。”
江晚云望着窗外,双眸黯然。
见几次相劝,江晚云都是这样不作回应,吴秋菊怕再出坏事,难得自己拿了主意:“那我先叫她进来,您不想见她,就让她在楼下待着。”
说着,便要转身下楼去。
“不许去!”江晚云厉声呵斥,也不过一声有气无力,明明眼眶发红,还是坚持:“我说过不再见她,不许让她进来。”
吴秋菊在看了眼楼下的雪越积越深,心急如焚:
“你们这些读过书的人,怎么遇到事情,都那么不清白?一个在这种时候去跟什么理想较劲,一个明明心里最牵挂,却把人推得最远。互相折磨,到底图什么?”
江晚云闭上眼,深深叹了口气,不作答复。
吴秋菊再劝道:“江老师,清岁那个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今天不见到你,她是不会走的。你就是有千万理由不想见她,至少也当面告诉她一声,让她知道为什么。不然真等到人冻坏了,再抬进来吗?”
江晚云终还是做不到不闻不问,睁开了眼不再回避,眉间微微凝起,双眸含着点点柔软的光亮,仁慈而温柔,一如她从前。
吴秋菊坚持:“我去叫她进来。”
“罢了,”江晚云无奈叹声,纤柔的指紧了紧扶手:“我亲自去。”
*
冷风里传来了别样的响动,林清岁紧盯着大门,片刻,终于推开。
目之所及,那单薄柔弱的人影勉强地站着,一边被吴秋菊搀扶,一手还撑扶在门框上,微微叹叹,眉间颦蹙,双眼含泪。
风卷动她的白裙,轻轻摇晃着她坎肩上落下的流苏,长发无暇如从前般静心打理,几缕吹散在面容前,屋檐上落下的碎雪飘零散落,她身在其中,也如雪般苍白,盛满了忧郁而深沉的眸子,把目光远远向她投来,破碎又疏离。
林清岁望着她,没等道她唤她,不敢上前,于是双膝落地。
吴秋菊看不下去,心急道:“我去扶她进来。”
江晚云手中一紧阻止下来,眼神却灼灼凝望着雪中身影,无言对视着那双桀骜不驯的眼睛。
微弱的叹息凝成白雾,模糊了视线,两心彷徨,泪也朦胧。
她终还是不舍,才拖着孱弱的身子,亲自来迎她,又怎么舍得她久跪不起。
她松了扶着门框的手,试图靠自己往门口迈出一步。
吴秋菊赶忙跟着扶好,她也自知身体状况,没有拒绝旁人搀扶,只是那纤细的脚踝下拖着居家穿的棉麻布鞋,在雪地里一步一印,都走得不容易。
到了林清岁面前,她才松脱放下被搀扶的手,尽力直起了腰身。
林清岁欲行大礼,被吴秋菊喊住:“不要行大礼,你师父现在这身子骨,经不起。”
林清岁从不迷信这些,这一刻,却还是心中忐忑,一念之差,放下了合在额前的手,望着江晚云潸然泪下,唤了声:“师父。”
江晚云却依然坚硬着面容,不愿低头看她一眼:“我说过,我已经不是你的师父了。你走吧,以后,你也不要再来找我。”
林清岁直摇头:“为什么?我不走。”
吴秋菊劝慰:“江老师,您这是何苦……”
“没有为什么!”江晚云打断她们,红着眼悲苦质问:“我江晚云做什么决定,需要看你们的脸色吗?赶走其他人都不需要理由,你又以为你是谁?我凭什么非要给你一个理由?”
吴秋菊双唇一闭,低下头不再说话了。
林清岁眉头一皱,自然不信那是真心话:“别人怎么说我都不在乎,我只想听你说,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们之间连这样的信任和坦诚都没有。我要亲口听你说,说我背信弃义,落井下石……说我是个踩着恩师上位一心只知道攀高枝的小人。你要是这样说了,我绝不替自己解释半句。”
江晚云闭上了眼,紧蹙的眉头下,却是一双被泪水浸湿的睫毛,咬着唇,强忍着痛苦。
她还是不忍心中伤她。
林清岁再度湿润了双眼,便紧挪了两步,扯着她的裙摆:“师父,我每天都在想你,每天都在等你醒来……让我照顾你好不好?你现在这样我真的很担心,别赶我走,好不好?”
“怎么?我江晚云离不开你林清岁了?!”
她把裙摆扯回,厉声呵斥,泪却掉落下来。
林清岁泪眼朦胧地摇了摇头。
江晚云心如刀割,望向那固执坚持的眼神,一如既往地让她无懈可击,她颤抖着叹息,继而无能为力地坦白:“苏芷会是个好师父。只是她心高气傲,如果你一直放不下我这个旧人,她是不会真正接纳你的。”
林清岁反驳:“条条大路可选,大不了我放弃她那条。”
江晚云苦叹一声:“你还听不懂吗?我现在这个样子,只会拖累你。”
林清岁摇头,哭诉:“没有你我什么都做不到。”
江晚云心窝里一疼,满眶泪水晶莹,颗颗坠落。
林清岁继而陈情:“我犯糊涂的时候,你也走过山水来找我,不惜放下身段,淋着雨跟了一路把我背下了山。是你告诉我我们可以有千万种方式在一起。
所以现在无论如何我不会放弃,我认了那些规矩体统,师父不原谅,清岁可以一直跪着,可以每天都三跪九叩领大罚。
如果你还是坚持不接受我这个学生,那让我继续做你的助理,做你的朋友,或者……就把我当作一把轮椅,一个拐杖……”
说着,逐渐有些泣不成声:
“放弃做你的研究生,等于放弃了我一直以来的心愿,我比谁都难受。可是,只要我想到我们不会再是师生,也许未来……我只能这样安慰自己,我还期待着有朝一日,我们会以我最期待的那种方式在一起。
晚云,是我离不开你。”
江晚云再难自持,再克制不了内心真情,深切望着她,想起她这些日子经历的一切,心中筑起的麻木漠然的墙也在这一对视中瞬间土崩瓦解,泪水也随之决堤,低柔的声线颤抖地唤出她的名字:“清岁……”
林清岁听见这久违一声,再不忍情绪一头埋进她怀里。
江晚云伤心欲绝地闭上眼,终于肯松下一切抚摸她的头,一阵眩晕,身子发软险些晕倒。
林清岁总这般眼疾手快的,起身把她稳稳接在怀里。
一直在旁侧默默落泪的吴秋菊,这会儿才赶紧上前解释:“江老师她身体还没恢复,不能久站。”
林清岁听后,只将她抱起,加快步伐进了屋。
有人陪护着,吴秋菊便也安心在厨房生起火做起饭来。
楼上卧室,江晚云望着近在咫尺的林清岁,眼神哀愁怆惶。
“清岁,不要寄托于我了。我恐怕,会让你失望。”
林清岁握着她冰凉的手,贴合自己的脸颊温着,认真告诉她:
“林清岁永远不会对江晚云失望。
我知道你累了,不管你还能坚持多久,还想坚持多久。我都会陪着你,有一天,算一天。”
江晚云泪如雨下。原来林清岁心中早有预备,也早接受了她是个薄命之人。她这一生都活在亲人好友的期待中,期待她的长久,期待她的未来。她也总小心翼翼拣选着他人的爱和期待,只怕让人失望。
只有一个人让她宽了心,告诉她她只求她的当下。有一天,算一天。
感性之余,她还是放心不下一件事,擦了擦林清岁的眼泪,轻声问她:
“告诉我,你到底想做什么?”
林清岁沉吟片刻,把她的手放进被子里,搬了把椅子坐在床边,又犹豫一会儿才开口:“萧岚说出事那天你在车上睡着了,睡着之前,你有喝别人给的什么东西吗?”
江晚云眉眼一惊,沉下面色无言应答。
“我问了小刘那天到底是谁选的路,他顾左右而言他,我只能去查了他和大巴司机的账户,没有查到什么异常。
可是进到剧院之后,我才发现他的女儿忽然从合同演员入了正编,而且还进了主角团。这其中肯定有问题。”
江晚云脸上并无惊讶,低着眼沉默。
林清岁皱了皱眉:
“你早就知道这不是意外?
他们为什么要害你?为什么?你看见什么了吗?逃税?受贿?还是他们包养了哪个女演员?!”
“清岁,你先冷静下来听说我,”
江晚云握住了她的手,坐起身,安抚她越发激动的情绪:
“我什么都没有看到。这些日子我也想了很久到底为什么,可是就算他们能改变路线,也算不准天灾。警方勘查了现场,落石就是一场意外。
当时要让孩子们上台,领导层里就有人不满意这个安排,奈何投票结果如此,他们也只能接受。我想,大概只是想拖延我回程的时间,孩子们赶不上演出,我的计划自然也就功亏一篑。只是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林清岁想不明白:“为什么啊?那些村里来的孩子什么势力资源都没有,能威胁到他们什么?”
江晚云望着她,泪又掉了下来,自责地摇头:“会对他们造成威胁的,是我。”
林清岁蹙眉,百思不得其解。
可江晚云也没再解释下去,只流着泪水悔恨:“是我害了她们。”
林清岁便不再追问下去,抚着她,坚定道:“不管他们因为什么。他们越是想把我们藏起来,我们就越要站在聚光灯最亮的地方,给他们看。”
江晚云倒吸一口凉气,握紧了她的手:“清岁,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不会卷入这一切。答应我,别再追究了,也别再冒险。我不想再看到更多人为了我……”
她哽咽住,不愿说出“牺牲”那个词,心里也还挂念着那个为了她奔赴一线的至亲,叹息一声,揉了揉林清岁的头发,再接道:
“清岁,我从来不强求什么接班人,你也不该束缚在这些事情里。跟着苏芷,你会有大好的前程,你想要的,她都能给你。
我们的愿望都落空了,我认命了。我现在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
林清岁虽然还不完全清楚她说的“我们的愿望”具体都是什么,又为什么都落了空。只知道自己的心愿只有一个,那就是能和江晚云共白头。
可她不敢说出来,怕让她为难。
所以只说:“花辞镜也是奶奶的愿望,不论是奶奶,还是你,都是对我有恩的人。怀安山水养了我七年,那本就是我命里该担起来的,我逃不掉。况且,我说过会让你赢一次。”
江晚云无奈叹息:“清岁……”
林清岁起身,在一旁跪下:“学生不才,多谢师父往日不吝教诲。从今往后,林清岁只有自己一人,往上没有师父,往下没有学生,所作所为,再与他人无关。”
说完,深深叩首。
江晚云撑着气若游丝的身子,受她最后一拜,奈何连伸手去扶起她的力气都勉强,想抬起,却又暗自收回,紧着被褥,心中的不甘又仿佛再次被唤醒。
她的学生,她的唯一,她今生挚爱,从来不信命运,如今却说是她命里的。从来不循规蹈矩,却因她无数次束缚在礼教里。
此时此刻,也不再挣扎于眼前,再没有力气阻止抗拒,只等她快起身过来,好再相拥相依。
她抱着她,感恩着上苍让她再醒来,原不止为了面对世间苦难。
“清岁,又让你受委屈了。我都懂,谢谢你。”
第95章 病危通知(二)不管前路为何,不管上……
那年春天,怀安村的村民提着腊肉鱼干,老早站在村口迎接省城来的医生。几天前听说派来援助的主治医怀孕了,以为又是一个借口躲避下乡的,还纷纷咒骂起来,不想还没到计划的日子,医疗队的车就进乡了。
“大夫,我家男人那病还能看吗?”
“大夫,我家媳妇一直说胸闷喘不上气,您帮看看是咋回事儿?”
那医生怀着身孕,提着小小医疗箱走过了很多山路,从来时还没显怀的细柳腰身,到后来入冬时踩在雪地里的脚步越来越沉重,都一路坚持,没有懈怠分毫。后来人还常叹感,这就是那个年代的女人,蠢得只知道埋头苦干,却比谁都深明家国大义。
好在腹中孩子宛如天使降临,十月怀胎都很顺利,孕检总是一次通过,甚至连孕反都没有。一直到生产,虽免不了辛苦,也平安顺利。
那医生的丈夫这时才焦头烂额赶来,被村民大骂负心汉,不像个男人,后来才知道他去了另一村头帮扶,行医救人,才耽搁了看女儿降世。
“取个名字吧。”
医生怀抱着不哭不闹的婴孩,看像窗外,明明寒冬腊月,却有月亮高照,云从月下过,温柔似水,淡淡从容。
“就叫晚云吧,江晚云。”
她是春天被怀上的孩子,生在大雪时,等她会笑了,下一年春天就又来了。
今年,冬夜里和那年一样,也有月亮。
江晚云从小就听母亲说,她是月亮送来的孩子,是春天祝福过的孩子。那算命的预言的期限越熬越少,月亮高挂,每一分似乎都是在提醒她,上天要接她回去。
她的生命真会如预言那般在大雪里淹没吗?她是不是再也等不到下一个春天的到来?到如今,她已经不再去想了。
林清岁这些日子鼓励着她,会喊醒白日贪睡的她,会劝她多吃两口,排练再忙,也会在太阳好的时候抽空回来,拉着她出门尽量在庭院里多走几步。
这几年清欢的冬天似乎都不比早几年严寒,江面没有结冰,地上积雪不算太厚,路过小学门口,总能看见一群带着各式针织帽的孩童,在灌木丛边逗留,取上头未被踩踏过的白雪下来玩儿。只是江晚云这些日子几乎足不出户,这些事情都由林清岁告诉。
今天排练结束得早,空出半天闲暇,林清岁到家时刚至午后,厨房里的鲈鱼味道还没有散去。
吴秋菊端着几乎未动的鱼汤打算倒掉,见她回来,就多说了两句:“没吃两口就说吃好了,这样下去真的……”
她吞下声,没再说下去。
林清岁看着汤沉吟片刻:“给我吧。”
随后,她沥掉了汤汁,把鱼肉留出来,配了些蔬菜。端上楼敲了敲江晚云的房门,听里头没有响动,就自己推开门进去。
江晚云靠在沙发上睡着了,手边还摊着本专业相关的书。林清岁轻巧拿走了书,为她别好书签,又找来毛毯给她盖上,犹豫片刻,却又叫醒了她。
“醒醒,晚云。”
睡意朦胧的眼缓缓睁开,静静无声地望着她,好像还有些出神,不知梦境现实,许久,才恬静一笑。
“再吃一点好吗?”林清岁把碗筷端过来,在她跟前蹲下。
江晚云欲言又止,抚在腿上的手紧了紧。
林清岁早有所察觉,便安慰道:“不用太担心。只是你吃不东西,身体状态一直好不了,当然没力气站起来。”
她知道江晚云心里是不想给人添麻烦,不想让吴秋菊扶上扶下伺候她去洗手间,伺候她沐浴。可吴秋菊显然不明白她的顾虑,一心想给她补好身子,总是熬一大碗补汤送去。
鱼肉喂到嘴边,江晚云犹豫片刻,还是吃下去,尽管她现在身体疼痛无力,食之无味。
碗里东西吃得差不多,林清岁又握了握她的手:
“时间还早,我们再练习一下。”
江晚云抬头看她,万分犹豫。
她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不想辜负林清岁的苦心,还是把手递给了她,借着力一点点起身,强站起来。
仅仅一个动作,心脏就已经突突直跳,等林清岁退后引导她前进,也还是忍着从骨缝里蔓延至全身的疼痛,咬牙迈了半步。
可林清岁越退越多,给她的支撑也越来越少,她的逞强也愈发慌张不定,低弱惊呼:“清岁!啊……”
她跌倒在地,吴秋菊也闻声赶来:“哎呀!怎么回事?!”
“不要扶她!”
情急之下林清岁提高了嗓音,转而看向江晚云,忍下心疼:“自己站起来试试。”
旁人都知道江晚云已经气若游丝,无药可医,都怪她何苦再这样折腾。只有她不信命,更不信那一句毫无依据的预言,就能要了她那么珍视的生命。
江晚云显然有些无助,环顾身旁没有可扶的东西,手也无力,腿也无力。身体的剧痛让她一瞬间冷汗湿润了全身,还是咬着牙,一点点撑着站起来。
林清岁鼻尖一酸,还是在她眼看要站不住时,不舍上前去扶住了她,把她一把抱起,却有些用力过猛,意识到江晚云比从前又轻了些,心间又一生疼。
吴秋菊看不下去,掩面出了门。
林清岁把江晚云稳稳放落在床,等旁人离开,才释放些许克制的爱意,抚摸开江晚云额前湿润的发,轻吻了她的脸,欣喜着她的不放弃:
“一定会慢慢恢复的。”
面对林清岁的乐观和坚持,江晚云心里五味杂陈,喉间哽塞,欲言又止。
只怪自己好像又无端给了人希*望,纵然被喜出望外地抱在怀里,也生怕下一秒自己一身拼凑起来的破碎,就要到达极限,划伤她最爱的人。
后来临近元旦的大演,林清岁日日早出晚归,也还是会抓着早晚那点时间,陪着江晚云在庭院里散散步,聊聊闲天儿。
在细致入微的爱护下,江晚云的身子看起来似乎一天天好转了,能走得更远,也尽量多吃点东西。
就是还是贪睡,时常靠在沙发上看着看着书就睡着了,从前针落在地上都能吵醒她,如今都要多叫两声才徐徐睁眼。
期许总是美的,她从未与任何人提起,每逢夜里身体入骨的疼,疼得冷汗与泪分不清楚,疼得宁可下一秒死了换个解脱,可想起清岁第二天清晨会如期来唤醒她,又还是舍不得。
可林清岁又怎么会一无所知。
每每家里灯光暗下,她总背靠在江晚云的卧室门口,听着里头时而不忍而发的痛吟,等她熟睡,再悄悄进屋,擦干她身上的冷汗,偶尔也会摸着**她更换睡衣,小心着不触碰到她的身体,小心着非礼勿视,更小心着不弄醒她。只是江晚云那么好的记忆,如今总是受病痛折磨得昏过去,一觉醒来,看不出什么异常,甚至不记得睡前穿得哪件衣服。
终于,到了复查的日子。
没有奇迹,医院又下了一次病危。
青松下,林清岁屏气凝神,等待着李海迎的答复。片子在空中高举许久,自然光下看了又看,李海迎还是摇了摇头:“她心脏的问题,不是手术可以解决的。”
林清岁不解:“为什么?到底是什么问题?你都看不出来,那还能有什么解决的办法?”
李海迎皱着眉头,不忍心,却还是如实告知:“你记得我们家零几年的时候在二手市场买的廉价冰箱吗?一个性能不好的冰箱,就会出现各种小问题,修了一次又一次,也很快会有它修不了的一天。江晚云的身体通俗来说差不多就是这样的情况,天生体弱,如果悉心爱护,兴许能长久,可偏偏她这些年风吹雨打,又经过几次重创,现在想让她康复如初,那只能把她身上所有东西都换了,可这是现在医学没有办法做到的。”
林清岁紧咬着唇,万般不愿也还是问了句:“那她……还有多久。”
李海迎沉默低头,不言而喻。
寒冬大雪,连青松也落了满地松针,何况那单薄易碎的甘棠。
告别李海迎后,她迈着魂不守舍的步子,不知不觉走到了后山脚下。
抬头看着层层叠叠的台阶,她突然想起那些卑微祈福的身影。前路到底有什么呢?让那些人不惜冒着大雨和嘲笑,一路叩拜,一路跪行。
可是鬼使神差的,她也弯腰去抚摸地面,指尖触碰到碎雪掩盖的石阶,抚上去,才知道每一级都像一个人世间,坑坑洼洼,坎坷不平。
单膝一落,不顾天寒地冻。
“傻子吧?又是个恋爱脑……啧啧。”
“别瞎说,万一是人家爸妈得了重病呢?”
双膝跪地,不看人言冷暖。
“这么大雪天的,她要一直磕头跪行到山顶去?”
“哎,你看,膝盖都磨出血了。”
再一叩首,不管前路为何,不管上头是佛是神。
终于二十余年来坚定不移的唯物主义信仰土崩瓦解。
雪落天昏,山顶人烟寥寥,最后一抬头,只看见广阔天地间,落雪纷纷,无神明应答,无佛祖显灵。
她那一刻多希望那些迷信都是真的。
多希望有轮回转世,多希望有生生世世。
最后一叩首,再念出心中祷告:
“愿人世间值得她留下。”
*
夜色降临,她拖着狼狈的伤痕,独自走在临江大桥上,迎面一架轮椅被缓缓推来,江晚云娴静坐着,一如从前一般看着江水潺潺,冬日路灯照雪,洒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也不再希望,不再锋芒,只留得淡淡哀愁。
两人看到对方,双双停了下来,隔雪相望,大概都想给对方安慰,疲惫的眼里都露出温和的笑意。
林清岁走到她身边,接过轮椅,李海迎的话一句未提,中医那头的结果一句不问,只说了句:
“回家吧。”
江晚云也持着相同的默契,不问她为何两膝泥泞,也不问她额前伤痕,只含着泪光微微颔首笑应着:
“好,回家。”
第96章 耳语“晚云,这是我听过最好的告白了……
轮椅在雪地里走出两道痕,好在后头总有脚印相伴,不会显得太孤独。
江晚云抬头看了看甘棠树,许久,双眸又低落下来,神色有些怅然:
“今年的春天要是能早点来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