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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最珍贵 绾诚 20354 字 24天前

第101章 雨花亭“理想和爱,都是。”……

怀安这几日天气无常,一时阴雨,一时晴。

前往中医坊的山路蜿蜒狭窄,无法通车,林清岁本想等这阵子过了再带江晚云上山求医,可见那单薄的身子多耗一天就更孱弱一天,她还是决心不再等下去,江晚云也明白她的心境,不等她多说,就浅浅一笑点头应了。

这天清晨,叶尖儿花蕊上的雨露还未干,山头的云雾还没来得及散去,两人已经乘车到了无法再行车的半山腰。狭长的石径从山脚一路蜿进深林,从远处看,像一缕随意飘带落在山间。

林清岁扶着江晚云下车,到一旁找了出平坦的岩石休整,给她递水,又蹲下来帮她紧了紧鞋带。

江晚云低眸看着她,心里总是泛起微微酸楚,不忍抬手抚摸了她额前的碎发,林清岁因此抬起头,那温柔的手便也顺然抚过了脸颊。四目相对,似乎有许多言语哽塞在心间。

“清岁,如果结果还是不尽人意……”江晚云眉间一凝,复杂的情绪让她不得已停顿片刻,再问到:“你会后悔遇到我吗?”

林清岁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什么也没有说,便拉起她的手,轻而温和地扶着她慢慢往前走。

不知道走了多远的路,她才说起:

“理想就像爱情一样,总有那么一个点,让你不惜一切地一头扎进去。不问结果,也不计得失。”

而后又回眸问:“你说过的话,我一字不落地记着,你自己倒忘了。”

江晚云愣了片刻,在记忆里搜寻她在什么样的语境下说过这番话,而后怅然一笑,柔声*逗她:“那我是你的理想?还是你的爱情?”

林清岁眸色里闪过些隐秘的羞涩和窘迫,只紧闭双唇扭过头去继续往前走。

江晚云低眸一笑,再说到:“我从前,的确也有一些傲气。再着为人师表,总是不能先于学生暴露脆弱的。可是清岁,现如今,至少面对花辞镜……我很难再忽视掉那些惨痛的代价,云淡风轻地说一声,不后悔。”

林清岁再为此回眸,看到江晚云脸上依然含着平静的笑容,那颗悲悯慈爱的心却依然沉溺在那晚冰雪覆没的江河里,她心中只觉得无尽悲凉。

可要安慰她什么呢?什么样的安慰会不是徒劳的呢?想来只有行动是唯一的答案,她选择不开口回应这些话。只说道:

“都是。”

江晚云有些疑惑的抬起眼眸,歪了歪头表示不解。

林清岁便再解释:“理想和爱,都是。”

江晚云对万事万物的理解力总是超乎常人的,只有这句话,她多余思考了两秒钟。

悬崖边的枝桠上,硕大的露珠将承不住,挂在叶尖儿上摇摇欲坠,终于不堪重负落下。那颗沉溺于悲痛里,几乎被她出于自我保护要忽视的心脏,也跟随着狠狠失重了一拍,提醒着她自己的存在。

提醒着她,即便她自以为一切念想都以化为灰烬,她对林清岁的渴望和贪恋,从来没有停止过。

本以为天公作美,谁料午后还是下起了大雨,林清岁撑起油纸伞,为江晚云披上雨衣,可风雨太大,还是湿透了她的衣身。

“我们去雨花亭避一避。”

她带着江晚云一路小跑到亭里,脱下雨衣,拍了拍她的外衫,擦了擦她的头发。好在她有先见之明,用了防水的登山包,里头备了替换的衣服和毛巾。

“把衣服换了吧。”

即便这一点时间林清岁已经做了很多事,身体柔弱的江晚云却还没有从那段路的小跑中缓过来,含着胸口微微喘息着,无力摇了摇头,勉强抬起眼来,往亭边的长凳上看去。

林清岁疑惑地跟随看去,才看见一个穿着怪异的女人躺在半湿的长椅上,枕着双臂闭着眼,又不像是睡着了,似乎全然不觉这恶劣的天气,微微晃着头哼着小曲儿,神情悠哉悠哉像个神仙似的逍遥快活。

“都是女生,没事的,”林清岁宽慰江晚云的顾虑,而后又抬高声音说了声:“不好意思,我们换一下衣服。”

说完,还有些急切地去解开江晚云的衣扣,却被江晚云握住了手,再抬眼看去,江晚云已经面色苍白,蹙眉闭眼,叹息两声便软了身子倾靠在她怀中。

“晚……”她抱着江晚云的上身半躺下,摸到她滚烫的额角:“师父……”

她心急如焚,手机没有信号,只能回头看了眼身边唯一可能帮得上忙的人,求助道:“能麻烦您帮我跑一趟中医馆,去请医生过来吗?”

那人依然闭着眼偷闲,并没有要搭理她的意思。

林清岁有些心急,不得已再次提高了声音:“你是听不见也看不见吗?!”

她从不把希望寄托于他人,无奈之下只得背起江晚云,试图冒雨跑到中医馆去。刚要行动,那女子一个转身坐了起来,闭眼慢悠悠道:“急什么?天还那么早。”

林清岁顿了一秒,没打算理她,往亭边迈了一步。

那女人又开口了:“这世上哪有让大夫去请大夫的道理?”

“你是中医馆的?”林清岁仿佛看到了救星,又狐疑一问:“你们是有正规执照的吗?”

“俗货,”那女人路过她身边时斜了她一眼,没说二话就往外走了:“跟我来。”

“雨太大了,我担心她再淋雨会……”

话没说完,那女人眼看要走远,林清岁再心有不爽,眼下这也是唯一的出路,只好闭嘴,硬着头皮跟上去。

雨花亭后不远处,有一方木屋,占地不大,上下三层。最上头木牌挂着“风家中医馆”几个字。

林清岁想起风和,记得她提过她的中医世家,心里头稍微有了些底。

里屋走出来一个年轻的女孩,见她们进来,熟练地去铺好了床,拿来了几个针灸包和一些林清岁不太认识的东西,大概也都是些简单的中医药具。

她按那女人所说,帮江晚云脱去了外衣,只留下最里头一件单薄的白色里裙。看意识刚刚清醒些的江晚云眼神中有些茫然和担忧,她也只能默默握住她的手安抚。

那女人洗净了手来把脉,神色也显然比在亭子里的状态变得严肃很多,不过多久,就从她那身不知道是道士服还是改良了什么唐装汉服的袍子里,拿出了另一枚和针灸包很像的卷布包。草绳一解,卷一松,里头除了有针,似乎还看见类似符一样的纸张。

林清岁想再多看仔细,却被女人一起身挡在她面前,并给了她两根彩色的细棉线,叫她去外头打上千个结。

“一千个?为什么?”

“想救你师父,就别那么多废话。”

女人出言不逊,随后便拉上了帘。

林清岁没有犹豫太久。以为自己的唯物主义崩塌得够彻底,真拿着这两根细线走进雨里,双膝落地虔诚地开始系结的时候,她只觉得身体里什么东西又击碎了一次。

她没有回头追问,也没有半途终止,再担心再不解再迷茫,她也只把目光放在绕指细线上。所谓信仰不过是坚定不移地相信你无法确认为事实的事物,她至今才有所感悟。

她坚定不移地相信江晚云会逐渐好转,无论因看起来多么荒谬的原因。

一千个结系完,一夜到天明,云雾再次散去,不知花落多少,总算也雨过天晴了。

“咳……咳咳……”

她听到江晚云的咳嗽声,才猛然从虔诚的祷告中惊醒,起身破帘而入。正好和那女人迎面撞上。不出意外的,那女人又白了她一眼,撩开帘子走了出去。

她先往里看了眼,确保江晚云的身体完好无损,再追出去问那女人:“她怎么样?能治愈吗?”

那女人点了焚香,摇了摇头,而后慢悠悠道:“无病之躯,何来治愈?”

林清岁抬了抬眉毛:“什么意思?”

“本是无病,不过生来柔弱些,你们去拿那些补药日日养她,咳嗽一声就上那抗生素,寻常体质还能经得起消解,只是她生来体弱,新陈代谢本就比常人缓慢,一药未消解又负累一药。不仅药物会郁结毒素,长久郁闷操劳的心情一样会。身体和情绪相连,一个拖垮一个,相互影响,恶性循环。长此以往,积成毒素郁结,五脏六腑自然都不堪重负。”

“那现在要怎么办?”

“我今为她施了十针,已经到了极限。不过这身体里淤积的毒素,没有办法一日两日排出,心中的千千结,也非医术可解。”

“鬼门十三针……”林清岁低语思索,不安情绪地起身追问:“还有剩下三针呢?我知道你们都信因果,如果真的有报应,我来承受,我来承受全部。哪怕一命抵命。你能不能用你的全力,救救她?”

那女人看着她,沉思片刻:“你放心,她死不了。这前十针足以为她疏通经络、协调阴阳、调整脏腑。至于这十二、十三针于她而言也多余。人的身体需要滋养,怀安好山好水,你只叫她放宽心情,少生病,少吃药,再不可滥用抗生素,总会慢慢养好的。但我见她曾有溺水窒息之征,又有月经不调。这第十一针鬼藏,不可行,也可行。”

林清岁蹙眉疑惑。

那女人闭上眼揉了揉太阳穴:“我道行不过如此。以食指无名指之力,重按玉门头,每周一到两次,每次持续三十分钟,也是一样的功效。”

林清岁心里在意,早在之前就上网查询过所谓鬼门十三针,听得懂什么是“鬼藏”,什么是“玉门头”,也大概理解了这女人的意思。一时间有些头脑发热,无意间看到手里头的彩色绳结,便像找到出口似的质问:“你叫我做这个,有什么作用?”

那女人第三次白了她一眼:“你太吵了,给你找点打发时间的闲事儿做,我好清净些。”

林清岁两眼一阖,哑口无言。

“清岁。”

她闻声回眸,见江晚云扶着墙迈着虚弱的步子走出来,连忙上前搀扶。那人依然弱柳拂风,面色却看着好了些,不比来时纸一样苍白。也有些气力在她耳边低声责备:“不许在大夫面前胡言。”

林清岁想着自己也没说什么无礼冒犯的话,何至于江晚云还没缓过劲儿,甚至还衣衫不整就着急过来训斥?难道是因为那句要一命抵命?

不论如何,她还是颔首应下,扶着江晚云坐下。

“我学生性子急,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您就当全没听过。”

江晚云接而问起:

“对了,还不知道您贵姓?”

“不重要,”那女人低头手写着张单子,又回应:“我们师门用风做姓,不过我不喜欢她们叫我风大夫,听起来像‘疯大夫’。”

林清岁不禁抿嘴,对上江晚云严厉的眼神,才没敢笑出声来。

江晚云想起来什么,便又问:“那个小姑娘风和……和您是?”

那女人笔尖顿了顿,在纸张上留下一笔残墨,索性团了扔掉:“这些日子风雨多,下山困难,你的身子还太虚弱,中医馆有客房,你们住下,过了十五再回去吧。”

说完,便起身出了门。

第102章 古琴生命本身,即是意义。

山林间的雨声总是细密,雨一下,江晚云的身体就总伴随而来一阵绵长的剧痛。那怪女人说这是经络疏通后的正常反应,林清岁对此总是抱着怀疑的态度。

这一夜,疼痛比往日来得更加猛烈,江晚云疼得大汗淋漓,意识模糊,泪也模糊,被角床单被拧得不成形儿,口中只声声叹息。

林清岁不愿再看她干熬着,起身夺门而出,寻了一圈却只找到了那个年轻女孩。

“大夫说了,这疼痛不能用药压制,发出一身汗来才能好。”

“那也不能就看着她就这么干熬啊!”

里屋传来一声闷响,连同着隐隐一声难自持的痛吟,林清岁便又转身折返,只看见那纤柔孱弱的身子骨,卷着一角被子跌落下床,一息一叹都柔若无骨,仿佛那一头散开似瀑似墨的柔发都成了要压垮她的负累,汗泪如梨花带雨,痛苦难持。

林清岁赶忙上前将她抱起她的身子,坐落在床的时候,怀中人已经松散了蜷缩挣扎,失去了意识。

“师父?晚云!”

在这次剧烈疼痛中,江晚云再次陷入了昏厥,那怪女人也恰到时机的踏门进来,沉静而果决道:“把她身子放平。”

林清岁尽管心中有千万怀疑和不安,毕竟她问过李海迎,李海迎对于鬼门十三针也持着未知不解的态度。但她也还是事事照做了,等那怪女人在那白皙的手上施上几针,确也眼看江晚云紧蹙的眉头缓缓松弛下来,双眼缓缓睁开。

这一天起,她逐渐对这个怪女人的医术产生了信任。

那怪女人随后又倒出几粒药丸,对江晚云说:“你身上的痛不会那么快散去,每次反复都可能更烈,这药可以止痛。要是实在受不了,吃一颗下去几分钟就能缓解。但是现如今,这药于你而言也是三分毒,一旦你依赖上止痛药,先前做的就必然功效减半,你自己斟酌。”

说完,便把三粒药丸交给林清岁,带着年轻女孩闭门出去了。

林清岁看了看手心的药丸,又看了看怀中日若游丝的人儿,替她做了决定:“先吃,都痛成这样了那还管得了那么多?”

江晚云微微喘息着,眼前一片模糊,宛如看着黑暗中高耸的洪浪又将席卷而来,她看着眼前的救命稻草,却拼了命也要抿紧了唇撇过头去。

林清岁只觉得无法理解:“晚云,治病也得循序渐进,现在对你来说止疼药就是救命的!你……”

话没说完,江晚云扭头埋进了她的怀里,双手紧紧环抱过她的腰身,气若游丝道了声:“你别走就好了。”

林清岁混身好似走过一阵电流,顿了片刻才顺势搂紧她,反应过来:“你刚才,是想来找我,才摔下床的吗?”

江晚云痛得没有一丝气口去回答,林清岁却仿佛懂得了一切,手里救命的药丸散落在地,心照不宣地把她搂得更紧。

房间里的光线逐渐暗去,怀中人被疼痛折磨得精疲力竭后,终于昏睡过去,林清岁依然保持着倚靠在床头的姿势,几度情不自禁地,手心揉过她的头发,看着她即使在病中也娇俏温柔的脸,无意间又想起来那怪女人的话。

她心中那份渴望,早就到了边境徘徊,雨落屋檐,敲打着她心弦上下摇摆,却要压制着呼吸的不稳,唯恐扰醒了怀中人。

可想来,江晚云早前就拒绝过萧岚给她的提议,心中认定那件事要有温度,大概也不愿因中医的话,就坦然地允许她在这件事情上帮忙吧。

再说到,她对怀中曾唤一声师父的人到底敬畏三分,不敢逾越。哪怕此时此刻她能感受到江晚云给她的依赖和信任,远远超越了师徒情。哪怕气氛暧昧又亲密,几乎让她认定即便她抚摸亲吻也算是自然,手和眼却都敬畏着,回避着,停留着。

真就像一场春雨一场暖,伴随着每一次雨过天晴,每熬过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每发过一场淋漓大汗,江晚云的身体总会比之前轻松不少。

“今天有感觉再好一点吗?”

天朦胧亮,她拨开怀中人还有些湿漉的发,看清她柔白破碎的面容一天比一天晕开血色,心疼又宽慰。

江晚云双眸里惺忪的水雾逐渐散去,闪过一丝惊异,撑起身子坐起来,好似有些羞愧于自己疼痛时的失态。面对林清岁温柔抚慰探来的手,她低含着头,身子也不经意往后退了退,无力地点点头,好在这种无力仅仅只在身体,不再是心里头的。

林清岁终于能活动活动僵持一晚的硬骨头,松了口气:“那就好。”

敲门声传来,年轻女孩端着碗汤药进来,又递上一张药方:“这个是后续调理的方子,大夫特地叫我叮嘱,不该滥用药物,不过该吃的还是得吃。”

江晚云颔首一笑应下:“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你。”

女孩轻声应了句:“风华。”

林清岁也把东西接下来,看了一眼,大多是些清热解毒的温和药材,其中几味类似于菊花和金银花的,寻常人也会用来泡茶水喝。转而又问起:

“那个……你们这些年一直在这个中医馆吗?哦,我无意冒犯,只是……我师父也往返怀安很多年,我们好像从来没有听说过鬼门十三针。要是早点知道,我师父的病,可能早就好了。”

听林清岁言语中满是懊悔和自责,江晚云满眼心疼,叹息一声,转而问道:“大夫这样医术精湛,只常年守在这无人问津的中医馆,的确太屈才了。”

风华回答:“我们大师姐云游四方,随缘治病。你们能碰上,真的算是幸运了。在她带着你们进来之前,我都已经五年没有见过她了。不过我听你们提起风和?你们认识?”

林清岁与江晚云相视一看,点了点头:“见过几面。”

“风家师门,一直传承中医秘术,你们知道的鬼门十三针,只是其中一种。不过你们也别想得太玄乎,不是每个人都像大师姐一样来无影去无踪的。有些自己开了中药房,也有几位师兄姊妹在大城市的中医院里头上班坐诊。大师姐原本是我们老师傅最看重的学生,因为一些原因,才变成现在这样子……”

两人双双蹙了蹙眉,又怕涉及隐私,不敢过分关问。

但风华主动说起:“你们也别怪她没把十三针走完。我也是听师门里其他师兄师姐说,大师姐二十来岁的时候就能独立行这套针法了,但就实践了一次,救了个村里头发疯的瘸子,后来噩梦缠身,不过一年,就生一个下来有腿疾的孩子,也就是你们口中的,风和。从那以后,我再没听说过大师姐用那套针法救人。这次,应该她为了什么破例。”

屋子里的谈话声逐渐隐去,木屋外的琴声悠然而生。

*

中医馆背靠山林,面朝流水,的确是个适合修身养性的好地方。

山中少有来客,因而主人在家的日子,常在屋外抚琴,一弹便从日出到日落,住上一些日子的人会听出来,她总弹着同一首曲子。

“阳关三叠。”

弹琴人闻声提回一口气,睁开双眼,双手一并收回,回眸见是江晚云,见她仅仅穿了一身单薄白绸里裙就走了出来,难免眉间一凝。

“外头风凉,你……”话音未落,再转过头去,见已经有人为她披上了针织长衫,便又颔首一笑。改口问道:“你也懂古琴?”

江晚云含笑摇摇头,在一旁坐下,欣赏地打量着这把显然有些年岁的好琴:“不过是读书那会儿,恰巧看到过一篇关于五音疗疾的论文。里头提到过这首曲子,觉得有意思,去网上搜了听。真实听到这样好的琴声,还是头一次。”

林清岁扶着她坐下,很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词:“五音疗疾?什么意思?”

江晚云回眸望她,宠溺一笑,摸了摸她的后脑勺,而后又解释道:“我对这方面没有研究,只记得那片论文中提到,阳关三叠采用的是中国传统五声调式中的角调式,角调式在五行中属木。木在五行中有生生不息的生命力,而乐曲中又用到许多羽音,羽音属水,水又生木,可中和木生火的躁郁,五脏入肝,能起到调节情绪,消忧解郁的作用。”

她有些意味深长地看向面前这位不知姓名的风大夫,解释道:

“所以,这首曲子,尤其适合那些内心抑郁成结,久不得志之人。”

林清岁眼光随之看去,那怪女人沉着头,眼神晦涩,思索片刻,便起身借口离开:

“我去看看厨房水开了没。”

江晚云有些疑惑她突然离开,心中大概也有猜想,不出所料的,身旁人也主动开口说起了往事。

“我姓何,单名一个音字。叫你们过来找我的人,是我的独生女。风和,其实是我的号,不过,也是她的笔名。”

江晚云了然地点了点头:“她现在,在哪里?”

何音看着山谷深处,深深叹了一口气,哑声许久,才缓缓吐露一声:“不在了。”

江晚云那双盛满天地星河的眼,瞬间滴落一颗泪星子。

何音回眸看她,顿了片刻,头一次露笑:“怎么?你不会觉得鬼门十三针真能以命换命吧?我以为你们这些国外留过学回来的知识分子,不会信那些江湖传言呢。”

转而那眼眸变得深远,笑意也逐渐苦涩:

“你说这世上要真有什么天道,我苦学医术,行医救人,凭何来的报应,去伤及我无辜的孩子?”

江晚云抿了抿唇,都说善恶因果,可那十二个鲜活的生命在转瞬间消亡,她如何相信这世间善因必然能结善果?她何曾没有质询过天道不公。

何音再叹了口气:“囡囡她生下来不久就确诊了骨癌。从医学的角度来说,是基因突变导致的,控制了那么久,已经是奇迹了。我的确有心结,以为是报应,这些年放弃前程,也放弃了治病救人。不敢面对现实,也不敢面对她。半年前我收到了她的信,一百多页呢,这孩子……搜集了好多科学论证,去论证她的病,不是鬼门十三针造成的。”

她再次看向江晚云,一双回眸中似乎包含着感激:“她的最后一句话,是请求我一定要救你。这是她最后的遗愿。所以,从那以后,我就一直在这里等你。”

江晚云蹙了蹙眉,眼中泪光还没有消散:“为什么?”

“你不知道你拯救的那些人会是何等人物。你不知道她们因你得救后,又能拯救多少人。”

说完,何音哼笑一声:

“十几岁小孩的话,挺不可一世的吧?不过谁知道呢?你若真有为众生的德行,将来能成什么善事,我今天也算是结了个善缘。”

江晚云却气馁地低下了头:“我来求医,不过是不想让清岁失望罢了。我从来没有见过她为了什么事,这么恐惧……”

何音无所谓这些,说道:“为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遇到了我,命就还不会绝。”

江晚云望向她,感慨道:“我真希望……星辰此时此刻,也正在经历奇迹。”

“星辰?你的孩子?”

江晚云苦笑摇了摇头:“我没有孩子,父母也早逝。血脉之亲,就只剩下一个弟弟。只是……”,她眼神沉落下来,不敢再多想。

何音沉吟片刻,大概也猜到几分:“难怪了,我说一个意志力强到止痛药拿到手都不吃下去的人,怎么需要十针才能勉强恢复神志。不过情绪和身体的感觉关联往往密切,你心中这样纠结矛盾,达不到一个平衡,只会加剧你身体的疼痛。”

江晚云自知如此,也无能为力道:“我尽力在调整我的心态,可是,我不知道我还经不经得起坏消息的打击,也不知道……这样硬撑着,到底还能撑多久。也许我只是在毫无意义地活着吧,枉费你救我一命。我只私心希望……”

她回眸往屋内的方向寻去,低声到:“能陪她久一点。”

何音沉默地望着她许久:

“你们这些读书人啊,人生哲理看得太多了,凡事都追求一个意义,和我们家囡囡一个样子。所以那孩子才说出那些不可一世的话。听听也就罢了,我行医救人,从不权衡利弊,也不考虑富贵贫贱。”

“生命本身,即是意义。不是吗?”

江晚云眼中顿悟般闪过一瞬间惊奇,而后颔首一笑:“受教了。”

何音起身拍了拍一身尘土:

“顺其自然吧,谁知道等来的是坏消息,还是好消息呢?你既还有一丝念想撑着,就要相信,人死之前,一切结果都还是未定的。”

江晚云再次颔首一笑应之,跟随起身:“您之后要去哪里?”

“看哪家医院养得起我这个闲云野鹤吧,”何音收了琴,却赠予了江晚云,知道她要婉拒,不等她开口,就比着手势打住了她:“这是给你那个小徒弟的。”

江晚云眉目一惊。

何音朝着身后的窗口挑眉示意:“一听琴声能治病,就偷我琴谱去了。”

江晚云随之看去,见那窗口罗列的书籍明显不同寻常,看着那些翻动过又笨拙掩盖的痕迹,只觉得哭笑不得。

“本来也是打算托付给有缘人的,”何音无所谓地摆了摆手,又压低声音倾身靠近她耳边打趣:“囡囡也说,你们这个师徒关系不一般哦。”

江晚云倒吸一口凉气,眼神羞怯又惊慌,低敛下来,双手紧着琴布袋的边角,无言答复。

何音只笑笑摇头,潇洒离去。

第103章 相思结“我不喜欢趁虚而入。”……

“所以你这段时间失联,都是和江老师在一起?”

热气氤氲模糊了视线,林清岁听着电话免提声中好友的声音,只简单“嗯”了一声。

“那你还等啥?现在是她最脆弱最需要人陪伴的时候,她现在应该很依赖你,你这会儿表白,那不是一表一个准?”

灶台下升着柴火,铁锅里的水沸腾了一次又一次,木筷子在其中漫无目的的搅拌着,手上的面条迟迟忘了下进去。

“我不喜欢趁虚而入的感觉。”

林清岁这样回答。

而后又补充道:“而且她现在状态不好,没有精力处理别的情绪,更没有精力……应付我的情绪。我也只想好好陪着她,和她一起把她的身体慢慢养好。”

“你就不怕有一天她再变回之前那个可望不可及,眼里只有大爱,没有私情的江晚云?”

“只有大爱……”林清岁想了想。

也许是吧。

她以为,在那道“博物馆失火,救猫还是救画的”经典辩题里,江晚云无疑是那种会救画的人。为了保护那点可以被视为永恒的人类文明,为了传承那些消失了就再也不复存在的艺术价值,江晚云可以不惜一切,甚至生命。而她自己,在这一点基本价值观里和江晚云背道而驰。她必然毫不犹豫地选择救猫,没有什么思考和理由,她就是会救猫。

她有时候会羡慕江星辰,因为在他决定奔赴一线时,她看到了江晚云心中除了大爱以外,唯一的私心偏袒。她甚至羡慕江星辰如今生死未卜的处境,让江晚云一天不知道有多少个静默的时刻,望眼欲穿,都念想着他。

她想到江晚云如何为那些手稿拼命,如何为那些孩子们拼命,又如何再这些奔赴都遭受重创时,再也找不到活下去的意义。她的存在或许曾让江晚云在万念俱灰之际还有一丝不舍和牵挂,却从来没有成为她的意义。

她不是没有为此失落过。

可是,她仍然觉得好友问出的问题可笑至极。

因为她是真的爱她,所以会成就她的成就,落败她的落败,爱她所爱,也恶她所恶。

因为江晚云到底为她选择了坚持,不论是出于同情她,还是怜悯她,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把江晚云从死亡边线上拉了回来,就有责任,扭转她“生不如死”的境地。

“我比任何人都希望她回到自己最好的状态。”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

“哪怕那样的她不会那么爱你吗?”

林清岁把手里的面条放进了锅里,回应道:

“哪怕那样的她不会那么爱我。”

汤白面熟,热气和香气早一同飘出了窗外,江晚云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站在了门口,看着她坚定又富有诚爱的背影,湿润了一双水眸,含着浅浅欣慰,转身悄声回到了卧房。

林清岁端着两碗汤面进屋的时候,江晚云正坐在窗边眺望出神,秋水明眸里,依然是那极致温柔中,镶嵌着平淡的忧愁。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别担心了。”

她宽慰,走近去把面放下,用手帕帮她擦了擦额角的冷汗,问她:“是不是不太舒服?”

江晚云唇色浅淡,却摇了摇头,弱声软语回应她:“只是刚又疼过一次,不过就像大夫说的,发阵汗过后,又觉得轻松多了。”

林清岁心疼得哽咽无言,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她:“你还是不肯吃药吗?”

江晚云摇摇头,从手旁拿起那根五彩细线给她:“不能让你的心血都白费了。”

林清岁拿过五彩神看了看,想起来才问道:“你们聊完了吗?你有帮她聊开心结吗?”

“心结?”江晚云轻声疑问:“你是为了这个才故意回避的?”

林清岁点头,有些难为情:“我想着她肯定更愿意和你聊吗,你天生给人亲切感,不像我,长了张厌世脸。诶?这琴怎么在你这儿?”

江晚云了然一笑。回头看了眼琴,又柔声软语地打趣她:“君子有成人之美。我们都以为你迫不及待去偷琴谱呢?”

林清岁僵持了几秒钟,有些尴尬:“我用手机扫描了就还回去了,顶多算借用……吧……”,那条五彩绳不自觉在手中拧拧绕绕的。

江晚云眼光低落,注意到她的小动作,忍俊不禁,温声问她:“我听风华说,那天就因为大夫一句话,你跪在雨里真的系了一千个结,你是怎么想的?”

林清岁也低头看手,嘀咕:“那大夫,神神叨叨的,谁知道这东西是给我打发时间用的?亏得我每系一个结就默念一声平安……”

江晚云眉眼一惊,顿了两秒,心里头顿感五味杂陈。有些酸楚无奈,又有些心疼自责,或许更多是感动。

要说什么万物之源,天地神灵。她从幼年开始就是敬畏的。孩子们走了,她也无数次在噩梦中痛诉这世上哪有什么神明。

低头看着五彩绳,那仿佛是细细密密的丝线结成的担忧,虔诚的祈祷,五彩交汇的爱意,或许也纠缠着林清岁不可言说的心结。

虽然她算不上什么信徒,不过教义中有句话她很喜欢——“哪里有爱,哪里就有神的临在。”

她强忍着心中的疼爱,叹了一口气,接过五彩绳来,细说起:

“这是怀安村象征着吉祥好运的五彩线,其实也就是用蚕丝线扎染成五彩的颜色。传言用两*根五彩线系上一千个结,你心中所盼的人就会回来。再用这绳儿在那人手腕系个相思结,她就再也不会离开。”

林清岁认真思索片刻:“什么叫相思结?”

江晚云浅笑着,指尖轻轻一绕,一拧,几次反复,细长的线逐渐编成了一根手绳,又递还回去:“最后一枚结,你来试试。”

林清岁遂不喜欢听信民间这些鬼话,却虔心接过来,丝毫不敢差错地照着江晚云的指引,在她柔白的手腕上,绕上最后一环,把那相思结手绳不松不弛的,戴在了江晚云手上。

“可是……”她又有些犹豫:“这样不就把人束缚住了吗?谁知道,留下是不是对方长久的心愿,万一只是一时的……”

江晚云轻轻抬眸,看她低着头灰心丧气的样子,忍不住摸了摸她的脸,微笑安慰:“你总能看出别人有心结,叫我去解,那你的心事,又打算什么时候才告诉我?”

那温柔的话语如同暖风吹拂,让人心晃荡。林清岁不忍鼻尖一酸,险些落泪。

“我……咳咳……”她故作镇定地正了正身子,不再面对江晚云:“我有什么心结?我又不像你们成天担心这个忧愁那个的,想那么多。”

江晚云望着她,欲言又止。

“谁的手机响?!”

门外传来呼喊,林清岁顿然找到一个出口似的,起身应道:“我的!应该是落在厨房了,我去拿一下。”

江晚云浅笑颔首,眼看林清岁落荒而逃,片刻,又神色紧张地拿着手机折回。

她眉稍一抬,微微疑问。

林清岁吞咽一口,声色低沉:“是李医生的公用号码。”

为了以防万一,她在来怀安之前,经过江晚云本人的同意后,阻断了一切医院和江晚云的直接联系方式,一旦接收到任何关于江星辰的消息,李海迎会通过公用电话第一时间通知她。

江晚云柔弱的身子不自觉后倾了一下,想起身去接,却浑身发冷发软得站不起来。

林清岁拿着手机走到她身边,征询她的意见:“你想让我当着你的面回过去吗?”

江晚云有些犹豫,可也知道她早晚要面对结果,再不能像之前那样逃避,更不能让林清岁一个人承受。于是慎重地点了点头。

林清岁看了眼门外,寻不见大夫,心里还是有些不安,再看了眼江晚云迫切又惊惶的眼,早已经嵌满了泪星子,便一咬牙不忍心再耗她。

正要回拨电话,又被江晚云握住了手。

“清岁……”她低头沉默许久,才哑声央求:“你撑住我。”

林清岁把手搭放在她的肩上,轻搂着她,这才回拨了电话。

几声嘟响,已经让她的心脏负荷到了极限,她更难以想象江晚云的心情。

手心在江晚云轻薄的肩头越发的紧,也毫无所觉。

好在,电话那头很快接通了:

“喂,清岁。好消息!江星辰已经持续一周无症状反复,做过一次核酸检测,结果显示为阴性。只要再通过血检确认,应该就能解除隔离了。快告诉你江老师!喂?你在听吗?”

“嗯……”

林清岁哽咽应声,紧了紧怀中人儿,一串泪珠晶莹落下,终于轻声应答:

“她已经听到了。”

第104章 字谱“那你现在是以什么身份和我说话……

“清岁,陪我去看看她们吧。”

“好。”

十二个女学生,分别来自不同的家庭,各家祖坟山与山相隔,一天走不完。林清岁知道路况难,却也知道江晚云心里头的路更难,能提出这句请求,一定早就独自走了很远的路。

久病初愈的身子,也耐不过日日掉眼泪,有几次坟前久坐,起身就站不住晕倒,一赶一停的下来,足足七天,才走完最后一处。

“我第一次在戏园做田野的时候,就听见红春在哭。那时候,她大概也才七八岁,边哭边在板凳上扎着马步,小脸涨得通红。

那时候其实已经过了孩子们练习的点了,我在旁边采访叶玫,红春就一直保持着不动。我心软,劝叶玫先让孩子休息,她却十分严肃,没有退让半步,硬是让那么小的孩子浑身都动弹不得了,才罢休。

我那时候也不是那么理解,明明孩子已经足够好了,明明她自己背过身来,也心疼得两眼泛红,何苦故作严厉。采访过程中她告诉我,她们只有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去练习,才守着住老祖宗留下的百年功。

提起红春,她只说了一句:‘那孩子,是百年一遇的好苗子。’。”

说到这里,江晚云再次落了泪。

林清岁大抵理解了叶玫见到她时的那份复杂,传承这些快要被世人遗忘的传统艺术,本就时时面临着后继无人的困境。去大城市的那十二个孩子,一定是她们精挑细选出来的,老天捉弄这一趟,就不知道带走了多少未来要身负重任的传承人。

那块厚重的传承石上,一下子被撞出了巨大的缺口。

不过这一切,都还远不及她们的生命本身珍贵。林清岁每每听到关于她们的功绩,都比不上回忆起第一次见到她们时,那两股粗壮黝黑的麻花辫在阳光下晃悠带来的冲击。

*

怀安山水养人,尤其在这春深意浓之际。船桨摇水声,在山间云雾中一道道漫开,散了一圈圈涟漪。

江晚云轻撑着额闭眼小憩,难得身上感觉轻松,才好沉醉在轻悠慢晃中。偶尔几声拨弦声,突兀得像江南烟雨图中突然错落了一笔重墨,惹得她眉头蹙起,几次三番,终于忍不住回头看去。

林清岁有些笨拙地对着琴谱捣鼓她的新玩意儿,那字谱对她来说远不比简谱熟悉,也不比五线谱直观,虽然死乞白赖的让人手把手教了,要靠那两天就完整地弹下阳关三叠,根本是痴心妄想。

可旁听的江晚云却做到了。

这会子好像终于忍不了她,弯着腰坐过来,一手抚琴,一手把握着她的手,在耳边轻声教她如何抹、打、勾、挑。

“食指向内拨,叫抹。向外,叫挑。”

“中指向内拨,叫勾。向外,是剃。”

“无名指向内拨,叫打。向外则是摘。”

“大拇指向内拨为托,向外则为劈。”

她低眉软语,认真看着弦。一如既往也是无可厚非的,林清岁认真看着她,藕粉色的指尖、白玉一般柔软细腻的手腕,和隐入衣袖的,那些不可见的。

“你自己试试。”

林清岁回眸看向她,暗想着江晚云要知道此刻她的浮想联翩,一定会懊悔自己的悉心调教。

不得不说,新中式和江晚云很配,半绾的长发,发簪上翠白相间的点缀,丝绸长裙,和轻纱外衫。那几缕松散的发丝,卷着和风一般随心所欲的气息,多余去修饰那张温婉的脸,让她不忍去把发丝别到她的耳后。

江晚云有些疑惑地看着她,征愣片刻,又了然颔首一笑,握起她的手,揉抚她指腹磨出的水泡,心疼蹙眉,又无奈笑叹:

“你说你笨不笨?日日练,都练出水泡了,怎么还是学不会呢?”

林清岁看着自己的手,又抬起眼来,看着江晚云。

心中带着没解开的结,以至于无法去契合眼前人此刻仿佛一切都岁月静好的温柔。

她把手抽离开来,转回身去,继续练习。是为了调养江晚云的身体,还是她自己的心性,都无所知了。

江晚云见状,并没有多打扰什么,起身回到船篷窗边静坐,看着窗外景,听着身后音,微微蹙着眉,眸中似乎思绪种种。

拨弦声越走越急,越走越响,终于,一根弦断了。

船篷里静默了片刻。

林清岁问了声:“为什么呢?”

江晚云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一刻,依然背朝她静坐着,只有眼眸些许低敛。

那质问声又来:“人哪怕还有最后一丝念想,也不至于去寻死。为什么绝笔信里写得那么深情,却做了那么薄情的事。我不明白。”

林清岁隐忍了很久的情绪,终于熬到江晚云脱离生死线边缘的时刻,才倾泄。而她的爆发,也不过是平和低缓的质问,加以泪水无声落下。

“如果我没有及时找到你呢?如果你在天上看见我用一生的痛苦去祭奠我那一晚的错过,你会后悔吗?”

江晚云鼻尖一涩,泪水不止落下,转身回眸,看向身后那人,依然固执如初见那样,事事都要求一个答案。

她深叹一声,回答:“会。”

“这些日子,我无时无刻不在后悔。可是……你怎么会怪我?如果不是病痛早就叫我生不如死,我又怎么不想好好活下去?”

林清岁眼光触动,又开始自责。

江晚云继而说起:“我原以为我会死在家中床榻上,可只想到你日后走进房间伤心,就堵上最后一丝气力也要让自己起来。我以为自己根本握不住笔,给你的话,写了那么长,每个字都不容易。在剧院那么多年,又怎么会知道最后一次进去,会衣冠不整,满身疮痍。这些我都顾不得了,就是想再看你一眼。谁又让你来救我了?谁又想有机会后悔了?我江晚云活了那么多年,第一次让人给了一耳光。

你说我薄情。我撑着最后一口气随你上山,忍着剧痛也不吃那止痛药,你以为,都是为了等星辰那个落不定的消息吗?你问我讨要解释,不过为了让我证明我对你的感情。清岁,这些日子我的身子虽是一天天好了,可学生们尸骨未寒,我的至亲生死未卜,我就是心中再想与你亲近,也不可不顾忌道理啊。”

“我,不是……”林清岁有些手足无措,喉头哽塞,大脑好像也梗塞:“我控诉你,你怎么还倒打一耙?”

江晚云叹下一气,瞥过脸去,不再理她。

林清岁起身去坐到她对面,势必与她掰扯明白的架势:“我那么惜命一个人,二话不说跳水里头找你,呛了数不清几口水,好不容易救回来了,结果你又是不配合治疗又是哭啊闹的让我带你走的,你到还怪我多余救你了?好意思和我说道理?你讲不讲道理?”

江晚云神色间有些轻微的尴尬和震惊,想反驳,没开口就被林清岁打止:

“你让我说完。我是怪你最后没为了再多犹豫一下,可我也不希望你未来是单为我活着的,你治病,不是为了我治,你的事业不做了吗?花辞镜真要丢了吗?茶灯戏这次被老天爷挖走了真的一个大豁口,不填了吗?你这么聪明一个人怎么会想不开呢?打击已经这么大了,你这么有用一个人,好好活着尚且还有一线扭转的机会,你也跟着去了,把包袱都丢给我,算什么大女子?”

江晚云眼底的震惊又浓了几分:“我……”

“我还没说完。退一万步说,我知道你多辛苦多痛多累,我不该怪你,不该不理解你质问你强求你。那我是不是也忍到现在才说你几句了?你都这么作践自己的性命了,我埋怨几句就不仁不义了?”

江晚云紧闭着唇,红着眼无声看她。

林清岁这才停住片刻,眨巴两下眼,才意识到自己是不是说得有些过火。

“嗯……我说完了,你说吧。”

江晚云无言以对,愤然起身去了里间。

入夜天凉,林清岁才端了碗热乎白粥潜进里间,这船上什么都有,就是没暖气。不过要求一个传统的竹篷船上有暖气是有些强人所难了。

她怕江晚云着凉,提前备好了厚实被子,在里间门窗上都钉了厚棉帘子抵挡冷风,这会儿进来感受到里间确实暖和许多,才觉得安心。

“师父,该吃晚饭了。”

江晚云坐在床头,见她故作乖巧的模样,只瞥过头去不理。

林清岁放下碗筷,替她扯了扯盖在身上的被子,不拱火不舒服似的说了句:“好了,聪明人也会糊涂一时,我原谅你了。”

江晚云这才皱眉回头,难以置信地看她一眼。

林清岁抬着眉笑得一脸机灵样,仿佛在说这反应正中她计。

江晚云又气得叹息一声,无言以对,苍白一句:“别叫我师父。”

林清岁主动坐到床边去依着她:“那我叫你什么好?小姐?”

江晚云惊吓得倒吸一口凉气,退开几分:“不许这么叫!”

林清岁抬眼看她,有些意味深长地一笑:“原来师父也看过这部电影?”

江晚云面露窘迫,低过头闭口不答。

林清岁笑了笑,环抱她的腰身依进怀里,嗔怪道:“师父从前那么宽宏大量,我一再暴露我的目的,利用你,又跟你作天作地,你都不生气。怎么今天就是不愿意多哄我一句?”

江晚云有些无奈地看看她:“从前你什么时候这样一口一个师父地唤过我?我从前到底为人师表,所以才事事宽和,不能因一个学生过往经历复杂就差别对待,也不能为自保,就放弃一个可塑之才。你可以对我有情绪,耍性子,可我不能,我有好好引导你的责任。”

林清岁品了品这话:“所以你承认你刚才是对我感情用事了?平时端庄自持的师父,原来都是假正经吗?”

江晚云再次被她梗住:“我……我说过我不是你师父了,自然不用再像从前那样对你事事负责。”

林清岁看她慌张错乱,脸红心跳,又故作镇定的样子,心里头不经窃喜。

“那你现在是以什么身份和我说话?”

第105章 油垢“我以为我已经开始了。”……

江晚云怔愣着望着她,那眸子里流转的情绪,是从前少有的,温柔又甜美,疑惑又感伤。林清岁很难形容那是什么,只是光看着,心中便有两个粗俗的念头在挣扎:“不舍得”,还有一个,“亲死她”。

她有些厌倦这种挣扎了,起身端起碗出去:“粥凉了,我再热热。”

星辉在船篷顶遮盖退去的瞬间,救恩般照亮了她阴霾的内心。可她回眸看看,昏暗一片,没有人追出来,那阴霾又更猛烈地重返。

她把粥重新端回炉子上,说是炉子,其实是问渔家借的便携式燃气炉,很小一个,按键都已经不太好用了,还因为老旧积了厚厚一层油垢。她一时没能点上火,用力拍打了两下。

也是撒气了,她想。

“燃气炉哪能这么拍?”

耳后很近处传来江晚云的声音,她回眸见那眼神一如她在早功上想要偷懒时见到的那般,不觉有些心虚,嘴快一句:“我没拿它撒气!”

江晚云那神情,显然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可又冰雪聪明,转瞬就想明白了,微微一笑:“你撒什么气?刚才没说过你的人是我,理亏的也是我。”

林清岁皱了皱眉,觉得她说得对,而后也一瞬间忘了自己撒气的理由,往旁边让了一步。

江晚云拿手绢沾上一点水,擦了擦汽口的油垢,拨了拨气罐子,轻轻一拧开关,火便点燃了。而后又优雅的去洗了手绢,擦了擦手。

“这些油垢不清理掉,很快就没法再用了。不过,要清理陈年累积的痕迹,大概需要花费很多时间和精力,有这些成本,不如换一个新的。”

林清岁默默看着,喜欢她的每一个细节动作,也喜欢她说话的语调。

“我有的是时间和耐心。”

江晚云诧异回眸,点头:“嗯……不过也不是所有情况都能光靠时间和耐心就能修好。换个新的也不浪费。”

林清岁忽然激动起来:“可她是我的船上唯一的,我就要她。”

江晚云这才后知后觉,直起腰身正视她:“我在说炉子,你在说什么?”

“我……”林清岁自觉有些过激了:“我也在说炉子。”

“你最好是,”江晚云微微一笑,柔声打趣她:“你要是敢在心里把我和这油炉子相提并论……”

“我才没有!我也是说的炉子。你不是一直提倡勤俭节约吗?”林清岁慌乱找补。

江晚云双眼微微一阖,看破不说破。

林清岁松了一口气,沉默了好一会儿,又问起江晚云:

“对了,博物馆失火,你救画还是救猫?”

江晚云没有疑问她为什么忽然没厘头问这么一句,当即便沉下眼眸来细想了想,间隙里热好了两碗粥,而后回答道:

“救猫。”

“为什么?”,这个答案让林清岁始料未及。

江晚云微微一笑,问她:“你呢?”

“我?”林清岁同她一起把小木方桌支上,摆好碗筷,清了清嗓:“我当然救猫了。我又不会干那种大洪水里非要去救手稿的事。”

江晚云沉默看着她,不说话。

她才有心虚:“我……我好歹也等洪水过了再去拿。”

江晚云哼哧一笑,摇了摇头。

“啧,你笑什么?”

林清岁坐下来,故作深沉地引用了一大堆辩手的话,希望自己理智的形象在江晚云心里站稳脚跟,好让自己坚持这个论点的目的,不仅仅只是纯粹为了试探江晚云,到底是爱人类文明更多,还是爱她更多。

“……对吧?如果你连生命的意义都不在乎,你又怎么敢说你看懂了那幅画?你都不爱你的近人,何谈大爱?”

虽然她也知道这个类比不那么合适,但在江晚云为之奋斗了前半生的戏剧艺术和女**业比起来,她自觉自己还不如在大火里的那只猫至少还能在辩题中举足轻重。

别问她为什么非要把自己拉到和戏剧、艺术、怀安的女学生,甚至整个人类文明和真理的对立面上。人在爱一个人的时候,会企图把自己放在所有事情的对立面上让爱的人做选择——包括但不限于“我和你妈”。

江晚云耐心听完了她的所有,公正的,私心的。而后点点头:“你说的很有道理。”

林清岁有种一拳头打在软棉花上的感觉:“那你又是为什么救猫?”

江晚云放眼远处,沉静了一会儿。

“大概猜到你会去救猫。”

林清岁愣住。

江晚云又敛回满眼星辉,望向她:“所以我想,救猫的话,大概率会遇到你。真有那种两难的时候,我选择和你在一起。”

她人生中不是没有遇到过类似两难的时刻。

在医院昏迷的日子里,在每个沉睡的梦魇中,她总是回到即将带孩子们走出大山的时刻。为了安稳留在山中,还是为了理想再冒险一次。她想,无论是孩子们一辈子困于山里,还是现实一般惨死在追梦的半途,任何一种结局,都是她不想看到的。

救画还是救猫,这个问题无解正确,她只知道林清岁一定是那个打破常规,特立独行去救猫的人。却也会是那个,在所有名师大家都决心放弃那副画时,一往无顾冲进火海的人。

至少在那时候,换做是她,她不能保证自己有勇气向林清岁一样,去把紫荆再一次带出大山来。

在无解的人生辩题里,林清岁总是那个能找到双赢可能的人。

说个没正形儿的,她之所以被问到这个问题时有所思考,不过是脑海里想到了一个画面:

大火面前,一群故作深沉的艺术家、企业家、收藏家、政治家正商讨着如何救画,林清岁就已经不经思考地救出了小猫,出门仅不可置信地看了眼那群依然在权衡利弊的人们,就叹了口气扭头又一次冲进火海里。

所以她又说:

“救了猫,你要再想折回去搬画,我也陪你。”

她没说出口的,是如果必然要承受失去一方的伤痛,和林清岁在一起,也能支撑她走过懊悔自责的后半生。

林清岁一动不动,想着江晚云这种作弊式发言,在辩论场上大概会被判出局。可她就算脑袋里装了个巨大的信息处理器,此时此刻,大概也要烧坏了。挠了挠头,不觉间烧红了脸,埋头把粥一囫囵干了。

“对了!”她找到了一个契机起身,去温了壶酒:“何音说你可以适当小酌一杯,驱驱身体里的寒气。”

随即端过来,斟满一杯:“你是不是没喝过酒?可能不太好入口,你先抿一点,喜欢就慢慢喝一点,不喜欢就算了。”

江晚云双手接过来,按她说的先抿了抿唇边,尝得那是个香醇浓郁的好酒,便一口气喝掉了那一小杯。

林清岁目瞪口呆,怀疑自己是不是温错了壶白水,倒了半杯一口闷掉,辣得差点肺都咳出来。

“咳咳……咳咳咳!咳咳……你,你不觉得这酒难喝吗?”

江晚云苦笑:“酒难入口,可也比汤药容易多了。”

林清岁听了这话,心里头顿感一阵凄凉。

江晚云为林清岁满上,又给自己斟满一杯,解释道:“我读书的时候,喝过一阵子药酒,是母亲在世的时候自家酿的梅子酒,也是为给我驱寒。父母都过世后,家里酒也还剩了半斤,只是我怕睹物思人,又怕浪费干净了再回味不得那味道,就一直不敢喝,让星辰埋到后院了。”

林清岁面露欣慰:“阿姨一定和你一样温柔又有才华。”

江晚云浅笑:“她是仁卓医大的第一批女学生。那时候刚刚恢复高考,她硬是悔了家里长辈安排的婚事,毅然决然走了这条路。我不过是一个乖顺懂事的女儿,她比我厉害多了。”

“你可拉倒吧,”林清岁挥挥手:“你以为你是个多消停的小孩吗?你要不问问萧总怎么说呢?你妈骨子里那点东西,全遗传给你了,你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还乖顺懂……”

话没说完,被江晚云重重点了一脑门。

江晚云恼羞成怒,温声责备:“我看你是越来越没规矩了,评判到你师父头上来了。”

林清岁白了一眼:“嗯……时有时无的师父。”

江晚云又惊又羞恼,抬手就往林清岁屁股后头拍了一巴掌。

林清岁不服气:“本来就是吗!”

江晚云柔声斥责:“还说!”

“……”

林清岁不情不愿闭了嘴,闷了一杯酒:“……”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