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江晚云进去后,她问起风和:“她的身体……怎么样?我听说行道深的老中医,能看人生死。你的爷爷如果……”
“我爷爷不在了,”风和笑着摇摇头,惋惜着,转而说道:“不过他有个得意门生,就在仁卓中医部,姓江,你可以去找他看看。我爷爷说,他很有灵性,是他带过最优秀最努力的学生。”
“江星辰?”林清岁想到那不靠谱的样子,满心怀疑。
“你认识?”
林清岁点头:“他是你刚刚见过的那位,江晚云的弟弟。”
“江晚云……江星辰……”风和思索片刻,了然一笑:“原来如此。”
她忽然想到小时候的某次经历——
空荡的房间,小小女孩在轮椅上哇哇哭泣不止,惹得父母面对那些来找爷爷问诊的病人面露尴尬。
“就不该给她养仓鼠,死了又伤心,唉……”
面面相觑的大人里,只有一个穿着白色旗袍的姐姐走了过来:“仓鼠只能养在笼子里,它们也觉得不自由,才变成蝴蝶,去看高山和大海了。”
“嗯?真的吗?”小小女孩擦了擦眼泪:“可是蝴蝶那么小,可以飞过高山和大海吗?”
“当然,在那里她们不受时间和空间所困,也没有病痛折磨,即使没有很宽广翅膀,也可以飞得很远。”
“那我是不是也能跑,能飞了?”小小女孩眼中充满了向往:“可是……那我就看不见它们了,我想它们怎么办……”
姐姐握住了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
“用心看。”
“心。”
小小女孩顿了顿,天赋使然,她已经能从心跳中摸出一些不寻常,因而面露担忧。
“你记得窗外的梅花吗?虽然现在不是冬天,但你闭上眼睛,就能看见,不是吗?”
小小女孩望向窗外秋叶零落,丝毫没有梅花的影子,她曾因此落寞,因为花会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时节开放,她却困在轮椅上,只拥有一扇窗户去看这个世界而已。
可她如那位姐姐所说地闭上了眼睛,窗外就落下了鹅毛大雪,白雪皑皑的世界逐渐浮现,朵朵玫红色的花影也点滴清晰。
“哇!我看到了!”
*
“风和?”
风和在一声轻唤中收回了记忆,望向林清岁,重新打量了起来,目光也变得意味深长:“她也找到了她的高山大海了吗……”
“啊?”林清岁一头雾水。
风和安慰说:“江姐姐是个很好很善良的人,她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这个……也能从脉象看出来?”林清岁蹙了蹙眉。
风和笑笑摇了摇头:“是我感觉到的。”
正诧异,江晚云从教堂出来了:“清岁,我这边结束了,”转而又看向风和:“天看着要下雨,风和,你想和我们一起下山吗?”
风和依旧摇摇头:“有人会来接我。”
转而又叫住她们:
“姐姐,我想送你一件礼物。”
江晚云看看林清岁,不明所以:“什么?”
风和松软了眉眼,意味深长地笑着,随后从书页里翻出一枚枫叶做的书签,递给了江晚云。
江晚云弯下腰,欣然接受,打趣道:“最红的一片?”
风和摇了摇头:“是属于我的一片。最红的,清岁姐姐会给你,”
“祝你们,都有幸福而长久的未来。”
江晚云水眸颤动着,起身望向林清岁,含羞低头。
再寒暄几句,道了谢正转身离开,风和望着那萧条温柔的背影,忍不住又一次叫住她:
“姐姐。”
江晚云回眸,林清岁也跟着停下,下意识紧了紧握住的那只手。
风和欲言又止,摇摇头一笑:
“今年冬天大雪,比往年都冷,请一定要保重。”
第86章 月饼“让我来追你吧。”
阴雨绵绵而至,阶梯上空逐渐撑起了一把把伞,伞与伞的间隔中,有匆匆避雨的游客,也有脚步悠然,不畏风雨的行人。
林清岁多余带了两把伞,只能隔了些距离跟着江晚云,见前头人心事重重的样子,自然知道她是听懂了风和的言下之意,不希望她多想,故意找了个话题,抬高声音问她:
“为什么想来教堂?”
江晚云停下脚步,回眸时显然还有些刚从思绪中醒过来的恍惚,些许疑惑,仿佛没有听清她的问题,而后却又淡淡笑了笑说:
“许愿。”
“许愿?”林清岁低语一声,接而问:“什么愿?我能知道吗?”
江晚云颔首一笑,也没忌讳什么说出来就不灵的俗话,告诉她:
“一愿岁岁平安,二愿岁岁喜乐,三愿……”
她本往前走了两步,还是忍不住回头看她,蹙眉含笑:
“前程似锦。”
林清岁怔愣着,风雨相隔,江晚云的声音轻轻柔柔,勉强听得清楚。这些愿望像为她而许,却又含蓄,只说“岁岁”,像是也能代表年岁。可“岁岁平安,年年喜乐”明明更顺口。
尤其最后那句,前程似锦。那会是江晚云为自己许下的愿吗?
“晚云。”
她称呼了她的名字,沉默片刻后,还是走到尽可能近的位置,直到伞边儿挨着伞边儿,直言:
“你还没有回答我。”
江晚云无言相望。她明白林清岁再问什么,即便她问得没有那么明白。
她怅然一叹:“清岁,我答应过你的母亲,会好好引导你。”
林清岁眉间一凝:“什么才叫好好引导?收我为徒?让我考你的研究生?为什么你们也会跟那些俗透了的人一样,觉得只有仕途前程才是最重要的?”
江晚云似乎被林清岁的激动吓到几分,片刻才颔首,沉默着转过身去往下走了。
林清岁心头一揪,是不是自己太心急?她为此自责不已,默默跟上前去,不再敢追问什么。
直到下了山,雨停了。
医院花园里的路还湿答答的,没什么人来往,她们收了伞一前一后走着,脚步放得很慢,一点点声音也因为周边幽静变得明显。
林清岁压着呼吸,怕再吓着她。
江晚云却主动在一处凉亭下停了脚步,说到:
“清岁,其实……我从来不觉得仕途前程才是最重要的。可是,我不能把这样一份随时都会消逝的爱交到你的手里。”
林清岁眉眼一惊。
江晚云看向满目凋零的叶,和空中聚散无常的云,含着苦涩的笑意,继而道:
“你就当我开个玩笑,一个将死之人,你还问她要这样的答案,有什么意义呢?一个没有未来的人,你又叫她如何承诺你未来?
清岁,我也许比你想象中懦弱,面对病痛死亡的恐惧我已经自顾不暇,原谅我没有心力再对你负责。我……没有勇气看见你为我痛苦。”
林清岁紧咬着唇,沉默了许久。
江晚云无奈笑笑,摇摇头:“抱歉,还是把这些负面情绪带给你了。”
她没敢告诉林清岁,她的三愿,不过希望林清岁能放下对她的执念,再寻良人去爱,才叫平安,才叫喜乐,才叫前程似锦。只是她未来似锦年华里,或许早就注定,没有她。
林清岁听完这些故作薄凉的话,只问了一句:“那你还喜欢我吗?”
江晚云眼眶一红,蹙眉低下了头,喉头哽塞而不得言语。
林清岁是个不信命的,只上前去抓住她的手腕,郑重其事地告诉她:
“江晚云,不要给自己心理暗示。”
江晚云一顿,抬眼望着那双坚定而富有力量的眼睛,心里头莫名涌上一股暖流,眼泪也缓缓而落。
林清岁继而道:“不管是那个算命瞎子的话,还是医生说的那些丧气话,你都不要放在心上,不要给自己不好的心理暗示。人人都说你不好了,你现在不也好好的吗?”
江晚云摇摇头,识图再求证:“可……今年冬天还没过……”
林清岁确定地告诉她:“不管今年冬天发生什么。你要去对抗,要坚持,相信固然有相信的力量,但是不信也有。
你要学会去质询,对一切理所当然的事。”
江晚云静静听完她的话,心中泛起的那一阵从未有过的情绪又浓烈许多。让她又想起那道落入四合院中的彩虹,仿佛也在她坚定的眼神中,看到了自己生的希望。
“那……我试试。”
她认真应下。
林清岁欣慰之余,恍然意识到还抓着她的手腕,有些尴尬地放开。
江晚云察觉到她强装镇定的辛苦,脸上还梨花带雨时就不忍轻笑一声,抹去泪水,故意逗趣她:
“一口一个江晚云,江晚云是你能叫的吗?你现在,应该叫我师父。”
林清岁愣住,低头扭捏着叫了声:“师父。”
江晚云柔和一笑,叹息一声,终不忍心让她问询无果,认真给了她答复:
“等你毕业,我们的师生关系正式解除,我也过了我命里的劫,我想那时候,我应该会有勇气和信心,面对我们崭新的关系。”
林清岁悟了悟这话才明白,喜出望外,又难以置信:“你的意思是,那时候我们就可以在一起吗?不是……我是说……我可以正式追求你……”
江晚云笑着摇摇头,一束光晕洒落在她身上,照得她目光更柔软了几分:
“等那时候,让我来追你吧。”
刚好风吹过,刚好云散开,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定格。阳光点点滴滴落在林清岁颤动的心头,期许不止,动容不止。
脸一赤红,又觉得丢了面子,扭头说道:
“那我也要忽冷忽热,欲擒故纵,让你也天天胡思乱想,在床上翻来翻去睡不着。”
江晚云眉头皱了皱,听明白她的意思,疑问:“我有这样对你吗?”
林清岁点头:“嗯。”
江晚云疑惑的神情更深了些,眉眼中又是至真至纯的,不想转瞬俏皮地弯了弯嘴角:
“哦……原来我让某人胡思乱想,辗转反侧了?那我还挺厉害的。”
林清岁仿佛一个问号打在脑门上:“不是,我没有!等下?这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吧?”
阳光下,她们笑靥如花,暧昧总是让人无数次挣扎要逃离,有无数次无意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
“姐,照片最左边的就是她。她听说了存惜的事之后,是慎重考虑了一周,才决定想成为她的妈妈,她收集了一大堆资料,研究年轻夫妻怎么通过合法途径收养小孩……当然,我不是因为这个,我们是同事,更是战友,在这个过程里,确实对彼此产生了很特别的感情……”
江晚云听着电话里反反复复的兴奋念叨,笑意盈盈:“好了,我知道了。你也这么大了,不用事事都跟我汇报。她那么爱你,才想要尽力去爱你的孩子,你要好好珍惜,不要辜负了人家对你的心意。”
“姐,听你今天说话这语气,不正常啊……你实话告诉我,你不会也有事儿吧?谁?谁夺走了我姐的芳心?”
江晚云一惊,下意识看向对面的人,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语气的不寻常,又压低声线道:“你个臭小子,是不是又想让我家法伺候了?”
“哎呀我就开个玩笑……诶对了,我听说你收你那个前任助理为徒了?是不是被胁迫了?我之前还听语墨姐说呢,说她一脸机灵样,耍点小伎俩就把你吃得死死的,我那会儿还不信,我姐这么聪明……姐,你该不会真被她拿捏了吧?”
江晚云又是一惊,咳嗽几声:“好了,不说了,你快去忙吧,我这边还有点事要处理,下周见。”
她匆匆挂断了电话,有些尴尬地看向餐桌对面的林清岁,恨刚才手机放在桌上开着免提,屏幕上沾满的面粉让她按了三下才挂断了电话。
林清岁包着手里的月饼,下巴一抬面不改色地提醒她:“你是在捏饺子吗?”
江晚云这才低头看了眼手里捏得不成形的月饼,慌乱放下。
“第一盘烤好咯!”
吴秋菊从烤箱里端出一满盘月饼,金黄油光,香味扑鼻。
“还是咱们江老师手艺好啊!一看就知道哪个是她包的,”吴秋菊笑笑和林清岁赞叹,转而又对江晚云说:“一会儿我挑几个漂亮的包起来,你们带到怀安去招待客人,再冻几个等江医生领着他未来媳妇儿回来的时候吃,这些样貌不好的,咱们就留着自己吃吧。”
江晚云笑笑点头:“再分个小袋给清岁带着路上吃吧,她今晚赶火车去鹤城集训。”
吴秋菊看了看林清岁:“那……您自己去怀安啊?要不我跟着走一趟?车坐得下吗?”
江晚云宽慰:“不打紧,跟团里车去,接上孩子们就回来,不过夜。”
吴秋菊放心一些:“那还好。也好在这些日子您身体状态好多了,说话都精神不少呢!”
林清岁因为即将面临一个月的分别,集训剧院还是封闭式管理,郁郁寡欢了好几天,话也变得更少。
江晚云看向她,也了然她的心情,便趁吴秋菊拿打包盒的功夫,偷偷选了块最漂亮的月饼出来,切下一小块,喂到她的嘴边:
“都说吃了月饼就一定能等到团圆。
这第一口,你来尝尝。”
第87章 高跟鞋“我全部交给你。”……
中秋前夕,四方汇率,家家团圆。
林清岁和江晚云一前一后离了家,飞机没入云霄,大巴隐进山林,一个往北,一个向南。
江晚云独自一人,带了一大一小两辆车进山,虽然一路颠簸,想到终于要兑现带孩子们进程上大舞台的承诺,心里头还是愉悦。即便偶尔低头看见置顶的对话框,还潜藏一点相思苦。
怅然一笑,又抬头,看向前头开车的司机,思量片刻,笑了笑:
“我们之前好像没有见过,怎么称呼?”
年轻小伙子也笑了笑:“江老师,叫我小刘就行。我这周刚入职,本来是要中秋后才正式上班的,老张休假回家了,您这刚好需要司机,我就顶上了。”
江晚云抱歉道:“那真是太麻烦你了,明天就是中秋了。”
“没事儿!”小刘率性一笑:“我家就是清欢本地的,今晚就能回去。”
江晚云听了这才欣慰一笑:“那就好。”
“一会儿是孩子们坐这辆车吗?”小刘笑问:“我看您给每个位置上都放了毛毯和靠枕,还有水和小零食,都是您自费的吧?不然咱们剧院这么抠门……我是说……您真是有心了。”
江晚云回头望了眼满座细致入微的准备,眉眼又温润几分,颔首一笑:“没关系。我这些天也高兴过了头,没想到这些。都是林清岁准备的。”
说高兴过了头,不过是为了中秋晚会的筹备忙得不可开交,又因带孩子们过来顶着巨大压力,林清岁看不下去,才默默分担了不少。
“林清岁?”小刘想了想:“哦!您传闻中那个徒弟吧?之前给您当助理那个。”
“没想到你刚入职,八卦消息倒是听了不少,”江晚云笑笑打趣,又肯定道:“是的,林清岁是我唯一的学生。”
车一路开进山林,叶玫早早等在戏园门口,到这会儿也围聚了许多看热闹的人。
“去清欢,上大舞台嘞!”
“以后这些娃儿回来啊,就是咱们怀安的大明星!”
“是啊是啊!明年我也把我家女娃送过来学,学门艺术也能长出息啊!”
“我和我家那个都说好了,三个女娃都送来学,学费大不了挤挤,以后就算不能像江老师那样,像咱们叶师父这样也行啊,手底下这么多学生,一年赚得比咱们多啊!你看看人家现在,带着一群丫头后生进城,多风光啊!哪像咱?”
“是啊……”
江晚云正好下车,于人群中与叶玫对视,心里百感交集。
她知道这些年来,戏园子从落败到如今大见起色,其中经历了多少挣扎,质疑,数落,冷眼,大概只有叶玫和几个老师父才心有体会。
如今叶玫宠辱不惊,素装雅面站在纷纷扰扰之中,也让她看见一身大艺术家气派。她钦佩民间艺术家的德行,也欣慰自己看对了人,走到叶玫面前,两人心中含着万千感慨,一路走来的辛酸血泪,也全在不言之中了。
她轻声问:“孩子们呢?”
叶玫无奈笑笑:“这些丫头,上午排练完说要回家收拾,收拾到现在还没来,我已经叫人去催了,应该很快会到。”
“江老师*!”
话音刚落,姑娘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江晚云回眸一看,眸色惊讶几分。
十二个丫头们穿着颜色各异却同样鲜艳的衣服,小紫荆更胜,在姐姐们跟前蹦跳着过来,洋衬衫配个碎花裙子,口红眉毛画的歪七扭八,刘海儿烫得更是五花八门,看见江晚云就加快脚步扑进了怀里,仰头邀道:
“江老师!我舅妈说我这样都像个城里小孩儿了,我像吗?!”
“啊……”江晚云一贯擅长赞许,今天却欲言又止。再看看其他精心打扮后的姑娘们,有些为难地看向叶玫,才发现叶玫的脸早就沉得铁青。
此时人群里一个尖亮的声音传出来:
“陈燕妮!谁让你把老娘结婚的高跟鞋都穿出来了?!”
“不是,妈,我都要当大明星了,穿下你高跟鞋咋了!”
接而笑声一片:
“哈哈哈哈哈哈!”
“让我们大明星穿吗!洋气得很呐!”
江晚云也无奈摇摇头,忍俊不禁。
只有叶玫没有笑意,在满地欢声笑语中突兀得冷冷清了声嗓,周遭才逐渐见势不对安静了下来,姑娘们也纷纷看着她的眼色。
只听她严肃道:“回去把你们脸上的妆洗掉,衣服换掉,半小时后,排练室集合。”
说完,便扭头进了戏院。
一来二去折腾来,离预计出发时间过去了一小时,还不见人上车,小刘都忍不住下车提醒道:
“江老师,再不走就得走段夜路了。”
江晚云听了司机的话,才看了眼时间,听着庭院里一声声戒尺落下,心里也犹豫徘徊,喃喃自语道:
“她是情愿孩子们走夜路,也不愿他们走歪路。”
思索再三,还是按耐下心疼和心切:“再等等吧,这是她们的必修课。”
如此小刘便点头:“好的。”
江晚云看向庭院里,孩子们又换回传统服饰,简单利落,干净漂亮,却是她们这个年纪还无法自知的。纷纷低着头,又回到当初不自信的模样。
如此想来,刚刚那些尽管有些吊诡的穿搭,却让她头一次见到孩子们自信的模样,走过来个个儿像T台上的模特,在她看来,孩子们不过太高兴,无伤大雅。
可她也知道,叶玫的心和她是不一样的。或许只有和孩子们同样的出身,同样的境遇,才深知这些孩子们会面临什么。才更敏感,也更多愁。
“你们记住了,江老师辛辛苦苦带你们出去,是为了你们能长见识,更是为了咱们的好东西被外头人看见!你们呢?自己看不起自己,就这么想当城里人?想当大明星?”
“大城市是好,可有多少我们农村出去的孩子,被那富贵迷了眼,只看到眼前小恩小惠,为达目的不惜放弃自己的尊严甚至是道德,走了一辈子歪路!”
“如果你们是这样的孩子,我宁愿你们待在这山里,落个干净!”
叶玫苦口婆心说着最质朴的话,戒尺打在孩子们手上,眼泪也滴在被打红的手心。
红春见叶玫哭了,跪下来扯着叶玫的衣摆声泪俱下:“师父,我们错了。是我不好,没带个好头。”
月湘见红春姐姐跪下,也跟着跪下:“是我提议的,我想着我们第一次去城里,要打扮得体面一点,不能给师父和江老师丢脸。师父,你打我吧,别怪红春姐姐。”
其他孩子纷纷也跪下认错,小紫荆衣服妆容都换回来了,唯有用筷子烫了的刘海儿没办法短时间恢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还冒了个鼻涕泡:“师父,别……别生气……”
叶玫看着她那样子,终是没忍住笑了出来,扔了戒尺,孩子们见状,也跟着憋不住笑。
一节必修课,这才敲响了下课铃。
孩子们走出庭院纷纷和江晚云道歉:
“江老师,对不起。”
“江老师,让您久等了。我们下次不会了。”
江晚云看着她们,还是多补充了一句:
“你们穿漂亮衣服没有错,你们的师父,是希望你们不要自卑,更不能自弃。你们这个年纪就是漂亮的年纪,穿什么都漂亮。”
孩子们互相看看,抿着唇笑。
小刘招呼一句:“行李都装好了,孩子们上车吧!”
江晚云看着姑娘们依旧兴奋不减地呼喊着跑上车,心里头宽慰不少。
叶玫无奈摇摇头:“这些丫头,还是太小,沉不住气。”
江晚云宽慰道:“你呀,对她们太严格了。”
叶玫叹声:“晚云,你家境好,也许很难理解我这样做。我们和你们云泥之别,这些孩子和我年轻时候一样,因为教育缺失难有明辨是非的能力,也没有殷实的家底容许她们去犯一点错,走一点歪路。却偏偏一点小见识就能让心变野,又没有足够的积累和机遇去满足野心,到头来,就容易走歪路。我也是担心……”
江晚云听着这些话心里五味杂陈,她自然是想得到叶玫心有太多顾虑的,也相信这些顾虑自有道理,才一直等待着没有阻止。
“我理解,”她颔首,又紧握她的手再强调:“也都明白。”
随后温和一笑:“走吧,我们做前头的小车,让孩子们自由些,我们路上也能说说话。”
叶玫摇摇头:“我就不去了,晚云。”
江晚云眉梢一惊。
叶玫解释道:“我唱了一辈子戏,就只会干这个,你说让我在学术分享会讲话什么的,我不擅长。你带着孩子们去吧,你帮我们讲。这里还有其他戏要排,还有孩子们要带,离不开我,”
这一切是叶玫的成果,江晚云仍然希望由叶玫亲自带着孩子们站在世界面前,所以还想挣扎:“可是……”
叶玫却笃定地握住她的手:
“晚云,我相信你,我全部交给你。”
*
另一边,鹤城大剧院坐落于城市的文化中心地带,集优质资源人力为大成。
林清岁从清欢这个各方各面都与鹤城势均力敌的大城市来,也还是在到来学习的第一天,就为这里的舞美和演员中不寻常的氛围所折服。
这里不像清欢纸醉金迷,也不像她从前接触的剧院里,能一眼看清演员之间微妙的关系。这里人皆上进,却又都谦卑,后台能看见主角和配角平等的探讨,也能看见领导穿着皱巴巴的衣服和七分裤叉帮着推道具。
用一句能很快概论的话说,单从对专业的虔诚度而言,这里乍一眼看,人人是陆杉,甚至于,人人是江晚云。
摸底考核过半,林清岁自知初来乍到,心里难免打鼓,只因为大家都知道她的来头,是江晚云推荐来的人。
倒不是因为这个背景有多强,说实话这里人人背景都不输于她。只因为她不想给江晚云丢人,让人笑话这破天荒收的第一个关门弟子,居然也不过如此。
她唯独没有记起来的是,江晚云耳清目明,看人从来不会走眼。
今年在台下坐的一众大牛里,为首是苏芷。是那位就连江晚云也只因闻其名而心生敬仰,从未得机会见面的人物。
苏芷年初刚过五十五,年纪在她们这样的资历人士中尚且算轻,在鹤城范围内的业界影响力却可以说是首屈一指。前些年被鹤城大学当代戏剧与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院正式聘请为副院长。
林清岁沉浸于剧目表演,对台下人对她的考察浑然不觉。
“台上现在这个,叫什么名字。”
“苏教授,她是林清岁,清欢的江晚云江老师推荐来的。”
“江晚云的人?”苏芷推了推眼镜,抬眼多看一眼,嘴角微微上扬:“有点意思。”
第88章 落石“清岁,尽快回来。直接来医院。……
“清岁,不一起去吃饭吗?”
散场后,同龄的男生女生很快熟络起来,三三两两结伴同行,只有林清岁一再婉拒旁人的好意,找了间小教室,消化一整天的内容。
除了沉浸式的学习如何成为一名话剧演员,她比别人还多一项任务,把点滴心得记录,作为田野日记,为以后的论文提供一手资料。
她回想授课、考核中的细节,翻开田野日记本,用最原始的记录方式一点点手写下来,差点忘了饥渴,直到明月一点点照亮了昏暗的窗口,才想起来今天是中秋佳节。
「中秋晚会应该一切顺利吧。」
她遥望着明月,心不禁去想。
想起来临走时江晚云亲手为她包好的月饼,翻了翻包找出来精心打包好的小盒,打开来,又小心翼翼撕开保鲜膜,才露出一枚金黄灿灿的月饼。
这一看就是江晚云亲手包的。
会是什么馅儿的呢?她猜想。准备做月饼前江晚云问过她爱吃什么馅儿,她没来得及回答,就听吴秋菊说:
“她们年轻人就喜欢新潮的,什么咸蛋黄啊,凤梨啊豆沙啊,还有什么冰皮月饼。反正只要不是伍仁儿,我女儿说啊,说什么这伍仁月饼狗都不吃!所以我今天什么口味的馅儿都准备了,就是没买伍仁儿。”
她听到这里,便没再开口。
此刻不抱期待的咬下,一口扎实富足的口感在口齿间慢慢受咀嚼,甜腻的味道久久难咽下。
是伍仁的。
她惊喜得看了一遍又一遍自己咬下的缺口露馅儿的地方,再三确认自己不是饿出幻觉。她不知道江晚云什么时候多包了个伍仁馅儿的,更不知道江晚云从何得知她喜好这个口味。
林清岁一口口吃下,过度的幸福让她的心里油然而生一种委屈,感到劳累,感到孤独,感到被人爱着,才感放肆挥霍的情绪在胸膛里横走穿堂。
“这么晚了还在用功,看来你那位师父,平时对你要求很严格啊。”
林清岁闻声回眸,来人让她心里实然一惊,也不露怯地颔首问候了声:“苏教授。”
苏芷弯了弯唇:“我看了你的资料,既然志愿是清欢剧院,为什么跑那么远,来鹤城大剧院集训?”
林清岁回应道:“我师父说,鹤城和清欢的风格有很大不同,叫我来学习。”
苏芷思索片刻,了然一笑:“江晚云的确是个难得的人才,至真,至善,至美。我知道她聪慧过人,没想到……还有识人之才。”
林清岁也不为江晚云谦虚,点头应了声:“谢谢。”
苏芷打量着林清岁,接而说道:“你和她一样,也不一样。”
林清岁没听懂。
苏芷笑了笑,走到窗边:“一样是老天爷赏饭吃的条件,一样勤学刻苦,一样聪明,有想法,有主见,不轻易与人为伍。”
林清岁问:“那不一样呢?”
苏芷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先问了她一个问题:“你知道这次考核台下都坐着谁,别人都指望一跃龙门,卯足了劲儿发挥自己的优势,你却选了花辞镜,还是风辞这个角色。是想借你师父的光?”
林清岁否定:“风辞是我的主心骨,我走的每一步,都是为了她。”
苏芷眉头一凝:“为什么?”
林清岁低了低头:“一些个人原因。”
苏芷思索道:“江晚云身后资源不少,做她的接班人自然能吃到不少红利。但每个演员的戏路都是生来就定好的,她那样的型儿,在天上,是眼见天地、心怀众生的上神,在人间,是母仪天下、贤良淑德的皇后。而你,放过去是杀伐果决、惩恶扬善的侠客,放现在是步步为营、野心勃勃的职场新人。风辞这么凄婉又悲壮的角色,你想要怎样才能接得下?”
林清岁说起:“师父曾经教过我,演技是可以帮助演员突破自身条件,去撑起不同风格的角色的。周语墨的金镶玉,就是她一手调教的。”
“但是突破永远是有限度的。”
几乎是话音未落,苏芷就打断了她,再补充道:“比起去全面发展,有时候发挥自己的特色更容易让一个演员出彩。你怎么不去问问你师父,为什么教得出周语墨,却取代不了周语墨?”
林清岁蹙了蹙眉,无言反驳。
“你真的甘心吗?只做她的接班人?”
苏芷推了推眼镜,笑道:
“容许我唐突,搞学术的,都喜欢通过文字认识一个人。我看过你的论文,今天,也见识了你的舞台实践能力。江晚云循规蹈矩,不争不抢,而你喜欢靠剑走偏峰来证明自己。文字和眼神都是不会骗人的,你就算是学得你师父一身素净打扮,也永远遮挡不住爱冒尖儿出头的本性。
江晚云的确是个值得珍惜的好师父,但唯有一点我不喜欢,太过清高。你将来入行,她最多在专业上助你一臂之力,剩下的,不过在你不知所措的时候,在你耳旁叮嘱些大道理,叫你不要眼昏心迷。”
林清岁听得有些不耐烦:“传道、授业、解惑者即为师。苏教授,您到底想说什么?”
苏芷转过身来,表明了来意:“有没有兴趣,到鹤城来发展?”
林清岁也早想到对方是来挖人的,只因为是江晚云都敬重的前辈,她才给足了面子。到此也直言道:
“我师父能给我她的一切,那请问,苏教授,您能给我什么?”
苏芷笑意一深:
“她能给你她的一切,而我能给你你想要的一切。”
林清岁一愣。
思索片刻,只因在心里头盘算,怎么反击回去,才不算削了江晚云的气势,又不给江晚云树敌。于是盘腿一屁股坐下来继续吃着月饼,漫不经心道:
“谢谢苏教授,您眼光真好。难怪去年我考研落榜了,我师父还跟我推荐了您。您放心,今年我师父要是再不要我,我一定来找您,到时候,您别嫌我。”
不想苏芷目光紧紧追望她,不羞不恼,听了这样的话,也只是笃定一笑:
“那到时候再见了。”
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
「晨间新闻:中秋前夕,怀安县怀安村环山路再次发生大面积落石砸车,据知情人士称,环山路为连接怀安县与龄水县、茂阳县等地区的主要道路,恰逢佳节,大批在外务工人员还乡,车流量大,一定程度上加重灾害造成的损伤,有关部门正展开深入调查,目前伤亡人员尚未确定。」
“林清岁!林清岁你去哪?!”
“下周各个剧院就开始招新考试了,你这个时候走?”
“就是啊,你要不再打个电话问问呢?万一你师父没啥事儿,你不就白白耽误了?”
林清岁拖着行李一路疾步往外,同时在手机上订车订机票,身后劝她理智的声音一大片,她都再无从顾及了。
她打过电话了,可不管谁的电话她都打不通。
就算江晚云在开会上课,就算李海迎在手术,就算吴秋菊时常手机静音又正好出门买菜听不到家里座机,就算周语墨经纪人不想搭理她过多,只有萧岚,工作原因从来没有漏接过谁的电话。
除非,有什么事让她无暇顾及。
环山路不是回清欢的最佳道路选择,江晚云通常会选择从临江路回去,那一路平坦,风景也好。现在没有人来通知她任何消息,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林清岁在脑海里用一万种不可能说服自己。
可是万一呢?
回程的飞机上,周遭也不乏有议论这件事的声音:
“哎,你听说了吗?又是怀安县环山路发生落石砸车,今年都第三次了吧?上次不是都说做好了风险规避,才通车两周,又出事。”
“我听说是和龄水县的必经之路,路封了,两边人都在闹,也是顶着压力不得已才开路的。唉,也是麻绳专挑细处剪……”
“不过前天傍晚发生的事,怎么今天早上新闻热度才炒上来。”
“我听说这次出事涉及的权益很复杂,估计被好多地方压下来了,现在是压不住了。”
林清岁听着这些言论,暗自捏了一把汗,她不想胡思乱想,更不想代入什么宿命论。
煎熬到回到清欢市,终于接到了李海迎回拨来的电话,那头嘈杂声她再熟悉不过,脚步声,拉帘声,滚轮碾过地面声、口头调度、争分夺秒、电击……
是急诊的声音。
而对方挂断电话前只仓促吐露几个字:
“清岁,尽快回来。直接来医院。”
她一瞬间宛若听到心电图急促上升又在某一秒钟忽然停滞,发出尖锐的警报。自己的心跳声如雷贯耳,一瞬间天旋地转。
等再回过神来,她已经站在了手术室的门口,她不知道自己一路怎么过来的,也不知道谁引她来到这里,更不知道自己正在等谁。
手术室门推开,李海迎一头汗水,满脸疲惫走出来,面对门口等候的人无奈摇了摇头。接而室中推出一张担架床,看不见人脸,只有掩盖的白色床单。
下一秒哭喊声撕心裂肺,瞬间淹没了整条本寂静无声的走廊。
“老天爷!你怎么这么不公啊!”
“叫她不要去不要去!老天爷!这么心善的人,不该落得这么个下场啊!”
持着对死者的尊重,林清岁默默等着人都离去,才一步步挪到李海迎面前,迫切想知道答案,却又迟迟咬着唇不敢开口。
李海迎靠着墙,痛心道:“是个下乡扶贫了很多年的女孩儿,这次遇难人员之一,比你大不了几岁。”
林清岁沉重压下一气,终于颤抖问道:“她呢?”
李海迎勉强正起身子,走在她身前领路,声线好似久经折磨,显得疲乏无力:
“跟我来。”
第89章 落井下石“她对我那点情义,还不足以……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大山里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孩子们清澈的歌声里,总是彰显得淋漓尽致。夕阳下,河田边,茶树丛间,她们奔跑嬉闹,健壮的四肢,雪白的牙齿,樱桃般的脸庞。
大城市又是什么样的?
林清岁很难描绘清楚。只是浅显地形容这里灯红酒绿、车水马龙,只形容这里有很多的机会,和万千的未来。
可眼下,她能清晰地只有一件事,这些女孩们对大城市的印象,大抵只有阴冷的墙,白色的布,和无尽的孤独和恐惧。
她曾经不理解奶奶,也不理解像江晚云、叶玫这样的人。大城市有多好?需要一代又一代的老师拼了命也要把她们往大山外头带。
后来她才明白,那些人拼了命不是真的想把她们带出大山,而是让她们看上去只是为了“招弟”“盼弟”的人生,还有得选。
可惜深林不舍,企图永远留住她们。
“落石正中了学生们的大巴,司机当场死亡。其他十三个女孩儿的情况都很不乐观,在路上就有三个没挺过来,昨天又有个叫月湘的孩子走了。其他人,现在都还在重症监护室,估计也……”
李海迎没再继续说下去,防护口罩里的话模糊不清,那些不言而喻的结果却清晰地撞在林清岁心里,一句一句,一字一字,都宛若落石正中,撞得她血肉模糊,压得她窒息。
……
“清岁姐姐!”
“姐姐,大城市是什么样子?”
……
她对每个女孩的长相其实都不太记得清楚了,只记得那双富有生机的麻花辫,令人怎么也不会把眼前那个身上洒满阳光的女孩,和死亡联想在一起。她不顾李海迎阻拦,走上前一把掀开了白布,试图记住她的脸,却是青肿变形,五官模糊。
她又去掀开另一床白布,想记住她的名字,可冰冷的信息牌上只写了两个冰冷的字:“金娣”。林清岁想,那大概不算是个名字。
“她们的家人呢?来接她们了吗?”
“月湘的父母前两年在工地上出了事,相继去世了。家里只剩下一位八十岁的奶奶,现在……应该还不知道这件事,村里人怕刺激到老人家。金娣的爸爸说,这孩子早就卖给戏班子了,要安葬,也该他们出钱。其他两个孩子的父母,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林清岁不觉发抖,她与她们不过几面之缘,她难以想象江晚云要如何接受这一切,接受突如其来的意外,接受噩耗接踵而至。
她知道于她而言落石不止一次,那一条条死讯传来,每一次,都是落石。
“江晚云的车虽然没有被落石正中,但她的司机说她当时不顾阻拦下车去救人,和重心不稳的大巴一起滚下了山崖,不过好在那段山崖不高,她身上几处伤都不致命,昨天一早就转入了普通病房,只是……”
“只是什么?”
李海迎迟疑了片刻:
“医院内部消息,鹤城那边出事了,江星辰那个实验组发生了严重的职业暴露,现在所有有感染风险的医护人员,全部被隔离观察。江星辰……至少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林清岁不忍再听下去,头一瞥,眼一闭,重新盖上白布,温热眼泪在故作冷漠的脸上滑落,哽咽问道:
“李医生,带我去见她吧。我能控制住。”
李海迎顾虑几番,还是点了点头:“好吧,我带你去。”
住院部顶楼套房,落地窗明亮,装潢豪华,只可惜病痛面前无富贵,窗外景色再好,也抵不过落叶纷飞的寂寥,病床中人昏睡不醒的辜负。
“我问了脑外和神经外科的同事,她头部的伤只是皮外伤。一直昏迷不醒,可能是刺激太大,简单来说,不愿意面对现在发生的一切。”
林清岁站在门外,透过一方小窗口看着里头昏迷不醒的人,顿在原地,像有危情要奔赴,又被巨石困住了双腿无能为力。刚搭握住门把手,就被李海迎制止下来:
“清岁,你先冷静下来听我说。晚云她暂时没有生命危险。这些天记者媒体接二连三的来,你们萧总特地嘱咐了医护人员,不让任何人探访。她需要静养。”
林清岁克制着收回手,眼神却切切关注着,眉头一刻也松不开。
“她想进去就让她进去吧。”
走廊那头传来一声熟悉的声音。
林清岁回头看去,只见萧岚走过来,面色比上次见面更加疲惫。
萧岚走到跟前,往里头看了一眼:“她之前对你最上心,现在你也理应照顾她。”
林清岁思索片刻,直问:“他们为什么会走到环山路去。”
萧岚没心情多说话,叹了口气道:“幸存的司机说,是为了赶时间。”
林清岁不能信服:“平时就算了,经验丰富的司机,不可能不知道节假日环山路最堵。别说赶路,就是正常预留时间,也很可能错过大联排。”
萧岚有些不耐烦:“领路的司机是新来的,没经验。江晚云路上睡着了,估计也不知道他们选了那条路。林清岁,这是一场意外,谁都不愿意,不要再问也不要再江晚云面前再提起了,她现在再经不起任何打击,你能听明白吗?”
林清岁眉间一凝,心里头还有重重疑虑,却沉默下来。
李海迎若有所思地听着她们的对话,眼底显露明白几分,也没有表态,只拍了拍林清岁的肩膀:“我晚点还有一台手术,顾不了你,你……”
“放心。”
林清岁笃定应声。
李海迎便和萧岚相视一眼,转身离开。
萧岚心力交瘁地摇摇头:“走吧,我带你进去。”
门打开了,林清岁却顿住了脚步:“萧总。她醒了一定要告诉我,我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萧岚疑惑不解,刚想开口,林清岁却转身快步进了电梯。
*
半月后……
「娱乐头条:“白月光风辞”扮演者江晚云工作室今日发布声明宣告隐退,清欢剧院招新名单公布,其接班人林清岁荣登首榜。」
评论区:
“好像是她之前那个经纪人?感觉事情不简单,一看就好有心机。”
“之前不是还炒作师徒情深?唯一研究生候选人?听说师父还昏迷不醒,徒弟就风光上了位了?”
“说得好听接班人,说得不好听就是抢位吧!我江老师现在到底怎么样了?公司你给个说法啊??捧新人不管旧人死活?”
“吃人血馒头!她要演风辞我就去把傻逼导演砍了!公司安排同行竞争者当助理当经纪人,不是蠢就是坏!建议严查落石事件!”
“你他妈再跟我说这是‘风辞’?”
“不要转移重点!我们不关心谁是下一任风辞!我们只关心江晚云的伤情和幕后真相!请工作室给一个明确结果!让粉丝放心!大家复制转发,不要让热度下去!”
苏芷在电脑上翻看这些铺天盖地的言论,哼笑一声摇摇头,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说道:“善良师父养虎为患,心机徒弟篡位夺权。哼……这倒是场好戏啊……”
随后“啪”一声合上电脑,转过转椅,面向在身后等候已久的人,问道:
“既然都已经决定留在清欢了,还来找我做什么?”
林清岁沉下一气:“您说过,你有能力给我我想要的一切。”
苏芷眉梢一挑:“后悔了?决定背弃你那个柔弱的美人灯师父,来找强者战队了?你现在来鹤城剧院的话,我敞开大门欢迎你。说吧,你想要什么?”
林清岁直言不讳:“我知道您的能力不止在鹤城,今年清欢剧院的元旦晚会,我想要风辞A角的位置。”
“林清岁!”苏芷一拍桌子站起来:“你特地跑回来就是为了来和我开玩笑的吗?!”
林清岁面对她的破口大骂,依然站得笔直,气定神闲。
“作为回报,我可以报考鹤城大学,做您的研究生。”
苏芷蹙眉一顿,表情又逐渐显得饶有兴趣,又觉得眼前的女孩胆大妄为得可笑:
“你要我来帮你坐稳清欢剧院的位置,还要占用我研究生的指标,我看起来很像个冤大头吗?!我底下那么多学生排着队,大把钞票砸给我我都不收,凭什么让你占便宜?”
林清岁不冷不热道:“您一身本事,因为各种原因没办法自己站在台前,只能把满身力气寄托在培养后生上。可你那些学生资质平平,好不容易看到个有天赋的,投入大把心血,结果学生一毕业就结婚生子去了。所以从那以后您挑选培养目标看得不仅仅是天赋,而是需要一个既有天资,又有野心的学生。您需要我。”
苏芷立起一身寒毛,忽然意识到眼前的人有备而来,比自己想象中更有城府,也更精明于揣测人心。
寻常人遇到如此的心机,大概会退却三分,可这恰恰是苏芷想要的。
为何一身本事无的放矢,为何眼睁睁看着那些专业非凡的学生一个又一个雪藏,她深知这个圈子里水有多深,要想成功,绝不是一方优势可促就的。她要的,是方方面面都齐具的种子。
她越发对眼前人感兴趣,心里也早就做出了决定,只随口问一句:“你那师父可是特地为你开的名额,你就这样背弃她,落进下石,不怕人言可畏?”
“您这样的人,难道会害怕被人诟病趁人之危吗?”
苏芷笑笑:“我身上那些丑闻哪个不是不堪入耳?趁人之危?倒是抬举我了。只是你那师父醒来,要是发现她那个重情重义的小徒弟并非她所想那样单纯天真,怕是好久都缓不过来吧?”
林清岁眼神晦涩难懂,沉默许久,只冷漠低下眼:
“她对我那点情义,还不足以捆绑我。”
苏芷怀疑地打量着她,扬唇一笑:“不愧是我看中的人,真是睿智又精明。好,明天开始来学院上课,我要让那些蠢材看看,什么是‘天选风辞’。”
第90章 地不知道哪一声,能唤醒她。……
“哎呀!小心啊!”
虚情假意的提醒晚了一步,林清岁沉静戏中,大意了一旁同事伸出的脚,奔跑的惯例加上坎坷不平的“山路”,让她从道具上重摔出去。
曾经看着江晚云一场又一场的走台,如今自己身在其中,也跑了一场又一场,排练比眼见更费心力,连她也是顶着大汗淋漓咬着牙完成,第二天起来浑身酸痛得迈不开步子,才知道江晚云从前有多隐忍。
陆杉走到她面前,原以为是个是非分明、说一不二的人,却不想只冷淡告下一句:
“决定你不过是为了保住花辞镜,你要是上台前还是达不到我的要求,我宁愿配合上头的决定砍掉这出戏。”
而后高喊道:“所有人各就各位!再来一次!”
林清岁一句话都没说,忍着浑身疼痛,更忍着同组人鄙夷和愤恨的眼神,走回了自己的点位上。
那也是*曾经江晚云站过的位置。
*
“唉,今天排练一直都不在状态,心里总想着江老师。不像某些人啊,那个卖力啊的样子啊,就差没喊着陆导看她表现了。”
“要不是萧总不让任何人探望,我们肯定在江老师身边照顾着,哪像她那个明面上的徒弟,自己师父昏迷不醒,她就攀上高枝了,网上都骂成那样了,我都觉得丢人,她现在还有心思在这里出风头……”
这些天放盒饭期间,演员们七嘴八舌讨论的也都是那些事。
林清岁充耳不闻,拖着沉重的步子找了个没人的角落,前几天来晚了一点,总是没留她的盒饭,今天也是一样。
她从包里拿出自己准备的三明治和水果,刚揭开保鲜膜咬上一口,就看见面包夹层中有根黑色长须。她察觉不对,捻了一半出来,看清是一只蟑螂尸体,手停滞了两秒钟。
这些日子没人搭理她,也因恐她有后台没人敢过分捉弄她。今天大概是以为证实了陆杉的态度,才有了眼下一幕。
陷害的人大概想看见她顿觉恶心,一瘸一拐跑进厕所呕吐的滑稽场面。可林清岁神色淡漠,手轻轻一提将后半截也提了出来,面不改色放进身旁的水杯里,眼一抬,便确认了始作俑者,端起水杯直径走过去。
“哟,这不就是背主求荣的那条狗吗……”
话没说完,那蟑螂连着热茶被泼进了嘴里。
“呸!呕……林清岁你有病啊!”
周遭人纷纷围上来打抱不平:
“林清岁你干吗啊?!”
“自己做了恶心的事,还不允许丽丽打抱不平了?”
“就是啊!干吗欺负人啊,太过分了吧?不就是有后台吗?要不是看苏芷面子,我们蔡丽丽怎么会输给你啊?”
蔡丽丽见势哭泣道:“以前江老师私底下最喜欢我,总是跟我说她将来想让我做风辞的接班人,我一直拒绝,就是不想取代老师的位置,我怎么能跟江老师比……”
“丽丽,你就是太善良了!”
“丽丽,别怕!江老师不在,咱们也不能让猴子称霸王,我们都挺你!”
林清岁等着她们一人一句说完,眼只直直盯着蔡丽丽。
蔡丽丽故作可怜哭着,被这么一问,心里多少有些发怵:“看着我干什么?!”
林清岁笑笑,摇摇头:“没什么。就是从前只听我师父说你蠢笨,没想到还这么丑。”
“你!”
话音刚落,林清岁预判到她下一步的反击眼疾手快夺过她的餐盘,利落地掀翻在她头顶。菜叶汤汁顺着头发流下,满身狼狈。
“林清岁你疯了吧!”
刚有人帮了一句嘴,被冷冷扫了一眼,如此,再没有人敢帮腔。
“你们都看见了,我林清岁睚眦必报,没有我师父的好脾气。这些天你们私下做了什么,心里头想了什么,我装作不知道是给你们台阶下。都知道我后台大,不想转行的,最好不要来惹我。”
围观几人面面相觑,帮蔡丽丽擦着头发的那个,也胆怯放下了纸巾。
人前作威作福完了,过了转角后,还是倚着墙快步冲进了厕所,一捧又一捧的水送入口中,仿佛漱了千万遍也漱不干净那遗留的味道,终于忍不住掩面而泣,隐着声,泪和水混合难辨。
“我还说真是小看你了,结果就这点出息啊?”
林清岁没有留意那清脆的高跟鞋声什么时候走到了身边,抬头见是周语墨,立即擦干满脸狼狈,逞强着固执的神色,瞥过头去不作理睬。
周语墨无奈一笑,拉开拉链从包里拿出一小瓶漱口水:“那东西带了不知道多少细菌,再用这个漱漱吧。”
林清岁望着那瓶漱口水,竟然是这些日子里,她收到唯一的善意。
“为什么帮我。”
周语墨见她不接,便放在了水池边,倚靠着台面漫不经心道:“虽然我现在也不明确你到底想干什么,但你一定是在为江晚云做些事情。”
林清岁苦笑:“我们没打过几次交道,就这么相信我?”
周语墨哼笑一声:“我是相信江晚云看人的眼光。她呢,确实喜怒不于言表,也许能忍受一个野心勃勃的助理,但绝不会收一个品行不端的人为徒。”
林清岁眉眼中显露几分柔软,眼中泛红,过而眼神又低落下来。
“我可能……做不到她想要的样子。”
周语墨拧紧水龙头,毫不在意似的擦擦手:“哪能皆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
林清岁征愣,思考着这句话。
“我决心放弃剧院的工作,去往流量小花道路发展之前,这是她对我说过的话,”周语墨说着便把手纸轻轻往垃圾桶里一抛,唇角一扬:“现在送给你了。”
江晚云的声音,像经过漫长岁月的风,恍然吹拂在她的耳边,温柔且有力量的,一次又一次修筑着她心里破败的城。
她沉默片刻,忽然叫住正要离开的周语墨:“今晚是你守夜吗?”
周语墨停留,思索后转身回眸:“你在监视我们?”
林清岁直言:“萧岚现在不让我见她。我观察了两周,周二和周四都是你一个人在医院陪她。我想去看看她。”
周语墨挑眉:“我凭什么帮你啊?你可别跟我说什么……为了将来你发达了一定不忘今日的恩情那种话。这套对付你苏教授就算了,我周语墨最讨厌别人给我画大饼,也不至于为了图你个人情,就背叛萧岚,卖了江晚云。”
说完,便头也不回走了。
*
“她这是在干什么?”
“我听姐姐她们说,剧院还是个戏班子的时候,徒弟犯了错,就是这么向师父领大罚的,一般,都是那种要逐出师门的大错。”
“领大罚?就……擦地啊?”
“不是简单的擦地,要双膝不离地,心里默念师训,每念一遍磕一个响头,擦完整个戏园,过程中不管谁打扰,都不能抬头。”
“那以前戏园子才多大,她这不会要把剧院上上下下五层楼都擦了吧?”
蔡丽丽看着林清岁卑躬屈膝,心生一念,扬了扬唇角抱着臂上前:“听说你的苏芷教授,迫于舆论压力不敢收你。前几天不是挺能叫唤吗?现在知道认错了?”
林清岁并没有理会她,只一点点擦拭着木地板,心里头念着:
“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她总说拜师不过你情我愿的戏码,心中却牢牢记住那天江晚云的训诫。如今人人都说她背信弃义,另攀高枝,她却认了莫须有的罪名,从了规矩礼教,只为了有资格见她一面。
深深一叩首时,蔡丽丽恶意站在了她跟前,她眉头一蹙,却没有停下来。
“林清岁你贱不贱啊?”
蔡丽丽不甘心一拳打散了软棉花,一脚踩住了她的抹布,也不小心连带了她的手指。哪怕坏不至此很快惊吓着立马抬起脚,手背上也留下了尘土和伤痕。
她依然面不改色,只专心做完她的事。
等日落西山,人去楼空,她脸色苍白、满头大汗地擦完顶楼最后一角隅,眼前一双红色高跟鞋像是静候多时。
“林清岁你到底想干什么?”
林清岁抬起头,问周语墨:“按剧院的传统,师父让领大罚,意味着重新接受被逐的徒弟回归。现在全院上下都看见了,我还是她的学生,怎么能不去她身边伺候?”
“不是你……”周语墨语塞,摇了摇头:“我真是服了。”
林清岁站起身,拍去一身尘土,转身迈着残弱无力的步伐走进幽暗的走廊深处。
这晚,她光明磊落地推开了病房的门,无人敢拦她,都怕给江晚云落下个苛待新人的罪名,萧岚也只好将计就计,发通稿大肆宣扬师徒情深。苏芷也发文称赞林清岁的德行,并以一声“我未来的学生”,让那些谣言不攻自破。
只是外界流传着什么,林清岁关上了那道门,就全然顾不上了。
江晚云沉沉睡着,她每每抱着她的手,去贴合自己的脸颊,想象着她在为她擦泪,想象着她或笑着,或责骂着,或撒娇服软,或气恼失落。
可眼下她却看不出她和死人有什么区别,除了胸口微弱的起伏,和把耳朵贴近时,似有似无的心跳声。
“晚云……”
“师父……”
她抽泣着,轻声一遍遍唤着,却不知道哪一声,能唤醒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