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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最珍贵 绾诚 19568 字 24天前

可她还是潮汐一样被她影响着,牵引着,尽管她从来只做了自己该做的,从来不曾有心要影响她。

“说些高兴的吧,”江晚云往后退了一步,解开了外衣领扣,向她展示里头的旗袍:“你送我生日礼物,好看吗?”

林清岁望着她的笑容,目光一点点下落,那种惊心动魄已经不仅仅因为她或盈腴或纤柔的身姿,也不因为她甘棠一样高贵清冷的气质,和胸口那一处惹人心怜的缺口。

“这个,我只要穿这件衣服就一直带着。”

江晚云从口袋里拿出那枚锦缎荷包,从里头拿出那根流苏:“你帮我系上吧。”

林清岁紧了紧手心,尽管知道会让自己越陷越深,还是不舍得推远她送来的亲近,双手接了过来,亲手为她补全。

还是不忍,拥她入了怀。

江晚云柔笑几声,拍拍她的背安慰着:“你就是忘记我,也要忘记漂亮的我。而不是生病的我,劳累的我,或者……想念你的我。”

林清岁心被她勾得又酸又痒,直白戳穿了她:“你说这些,像个渣女。你对多少人说过这样的话?”

江晚云苦笑摇头:“只有你。”

林清岁惊了一跳,甚至觉得那根理智的弦崩扯到了极致,只要她松解一点,就会成散珠遍地。

她退出怀抱,摸着江晚云冰凉的脸,久久相望。

“你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

她用指腹轻轻揉过她的唇,侧过脸相迎。再想欺负她,让她知道人心险恶,也只敢吻在自己的手上。

可江晚云明明有双手可以抵抗,却只抬起一只轻轻握住了她抚在唇角的手,轻拽着向下,撇开来。

恍然在告诉她,手不该阻挡在这里,该拥抱她。

一瞬间,她们在夜色里相拥而吻,比上一次“入戏太深”更轻柔,也更绵长。

她无力去想其他,只享受当下,享受江晚云唇齿间极致的温情和浪漫,和那忍不住缝隙里偷看,看见的那盈盈破碎的泪珠。

她抱着她,盈盈一握,落花一样轻柔,融雪一样珍贵。不敢用力,也不敢放手,怕揉碎了,也怕消逝了。

她不舍得太过索取,也知道江晚云早就失了力气,便主动错开了吻,只拥着她,让她依偎在自己怀里,靠在自己肩头,也听她在耳边凄凄怅然道:

“清岁,是我该抱歉。”

那带着绝望和沉痛的声音,让林清岁不禁后悔刚才这样逼她。

可那声音又说:

“你该忘了我。

我也会把想念,带进坟墓里。”

第76章 照片“清岁姑娘来了?”

“你弟婚房那事,妈还是想跟你商量商量,你看你现在都挣大钱了……”

家门“砰”一声关了,把周语墨心里头最后一点指望也关在后头。亲情、血缘、爱,仿佛只有在这道门关上以后,才变得可以想象。

下了楼,抬头看看天。

明星,璀璨,影后,人生赢家……她的人生看起来多热闹啊。只是人都贱,越缺什么,越追什么,把拥有的抛之脑后。

可那些名头给的束缚谁知道呢?自由、潇洒、无拘无束又是什么时候营销起来的人设?要真如此,她不会在手里捏着一包永远不敢点燃的烟,家里放着一瓶永远不敢起开的酒。

不过她的人生也不算什么值得的都没有,至少目光从夜空荒芜中收回时,总有人接住她的所有情绪。

红唇一扬:

“都顺利吗?”

萧岚看着她,知道她为春晚连轴转了几个月,双眸早就萧条,可就是那么要面子,即使面对她,即使知道她早听到了门后那些争吵。

淡淡回了声:“嗯。”

周语墨又问:“去哪里?找江晚云?过年总得有个过年的样子吧?”

萧岚本也是这么打算,看了眼时间凌晨四点了,又犹豫了:“吴秋菊说她一到家就进屋了,情绪不太好,一句话也没多说。你也知道她的性子,我们过去,她反而要克制隐忍,又一副强颜欢笑的样子。”

周语墨长叹一口气:“也是……说到她,我听说那个什么小曲,你放走了?那可是江晚云推上来的人。不跟对手争个你死我活,是你萧岚的风格?”

萧岚顿了片刻,不屑道:“那种人,有什么值得抢的?”

周语墨心领神会,也不忌讳去揭穿,弯唇一笑:“是啊,我们萧总这一年陆陆续续把手下艺人都交付出去,不知道的呢,以为你是升职了,这些事不用亲力亲为,要对底下的人放手。但我还不知道?你萧岚是那种会放手的人?”

萧岚沉默不语。

“别装了,你我都一样,都是有点东西在手里就拼命攥的紧紧的,生怕被抢了去的。成不了江晚云。就像泥里的船,永远成不了银河里那月亮。”

周语墨再抬起头,看不见月亮,却想起江晚云,眼眸松弛了些:“你也不希望她孤单吧?才想在她身边培养一个能接班的人。”

萧岚冷笑一声:“她的接班人,用得着我去培养吗?”

周语墨回眸转身:“不。我说的是,你自己的接班人。”

萧岚沉冷的眉眼微微一惊,又一次沉默。

周语墨也不装了:“说吧,你打算把我交给谁?离开公司以后,你又要去哪里?”

萧岚看着她,生生觉得后背发凉,直视她问:“你知道多少?”

“不知道啊,猜的,”周语墨哼笑一声,调侃她:“你这样没有道德底线的人,跳槽都得带着公司的艺人走,居然手上人都交出去了,不想在这行干了呗?”

萧岚静默片刻,像是暗暗松了口气,转身朝车走:“是不想干了,你们几个一个比一个作,伺候你们我得少活多少年?”

周语墨笑而不语,跟着上了车。

萧岚启动了车,问她:“去哪里?”

“送我回家吧,”周语墨看了眼窗外,补充一句:“我自己家。”

萧岚迟疑片刻:“你如果想的话,今晚可以住我那儿。”

周语墨诧异回眸,知道她从来不带哪个朋友回家过夜,即便是江晚云。和她在一起当然好,又怕她是可怜她才勉强开口。心想着算了,一笑道:“晚云一个人难受呢,咱两聚了算怎么回事?还是回家吧,这两天再找机会一起去看看她。”

萧岚没有坚持,不言不语踩下了油门。

“她是因为孩子们还是因为林清岁?唉……林清岁是挺难得的。你要真不在公司了,其他人都好安排,我就是跟你默契点,不过工作吗,和谁不能培养默契?晚云比较特殊,林清岁在的话,至少也有人理解她。”

周语墨感叹着,看着窗外,也不知道有意还是无心。

萧岚沉吟片刻:

“该回来的人总会回来的。”

说完,眼眸沉了沉:“比起她,我还是比较担心你。”

周语墨心里头一惊,回眸望了她很久。那脸上一如既往地沉冷、锋利,仿佛刚才那句话是她的幻觉。

玩笑一句:“你还是担心担心她吧,我又不会像她一样跟钱过不去,谁给我好处多,我就跟谁好。”

萧岚却异常认真:“晚云看上去柔弱,内心却有足够的能量来理清楚所有的情绪,不会内耗自己,也不强求什么,凡事也都能看得开,想得通。至于你……”

她停下车,回头看了眼刚刚的小区。

“以后我不来接你,你要学会自己走出来。”

周语墨眉梢一蹙,意识到萧岚的打算里,或许不仅仅要离开这份工作,也许是这个城市,也许是她们那么多年的感情。

“为什么?你嫌我了?”

她把脸凑得很近很近,故作委屈地问她。

萧岚没理她。

“啊……被看出来了吗?”她又接着娇嗔道:“我这朵每天游走在各色男人之间却不留情的玫瑰,心里唯一觊觎着一手栽培她盛开的经纪人。”

萧岚顿了顿,扫了她一眼,见她满脸戏弄,白了一眼:“我迟早有一天要和这些营销号同归于尽……”

“别呀,亏得蹭了墨岚cp*那么多热度,再说,你怎么知道他们都是在胡扯?”

她玩笑着,惹萧岚又一个白眼,回眸落目窗外,玻璃倒映下,无声碎了许多落寞。

甘棠未开,有人在窗前眉眼忧怆,独赏清寥。

大桥上的路很长,有人走了一夜也没走出来,频频回头望,总期待有人追上来。

以为落寞是除夕夜里独占一隅的街景,把城市地图缩小,看见办公桌上放凉的咖啡,车水马龙里逆流而行的脚步。死神不看时节,因而有了太多在医院走廊上席地而睡的医护家属。孤单不分富贵贫穷,因而豪宅里人影孤单,筒子楼里挤了那么多人,却也各怀思乡情,不以言说。

才知道孤独不是个例。

*

这年初春,她们的愿望都落空了。

林清岁离开了清欢,往北去了漠河,往西进了藏区,往东去了片少有人知的海岸。

她以为白雪皑皑能让人释怀,以为大漠孤烟能让人沉静,以为海浪会洗涤她所有的不甘,以为登上山巅就能让风带去对过往所有的惦念。

可是都没有,即便她假装她忘了。

去到每一个地方,她都会留下一张照片,也只有一张,打印出来夹进小册子里。以为将来还会给谁。

最后,花光了学生时代加工作一年多时间里所有的积蓄,本想一路往南去岛上找份闲职做个几年,却在夏末秋初就回到了故土。

“清岁姑娘来了?”

她笑笑回应,知道这里没有人记得她,所以没有人对她说“回来了”。

记忆里的怀安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

她脑海里总有一个画面,某个不记得名字的大伯,穿着白色背心大褂,踩着三轮车载着她和其他几个孩子,在乡野田间里兜风。没有人记得自己是从哪一处被接上来的,也没有人追问他们要去到哪里。总是累了,就歇了。有些孩子会意犹未尽,吵闹着继续走。有些孩子体谅大伯满头大汗,会和那些“不懂事的”争执。还有一些孩子,比如说她,在这种事情上没什么主见,车要走,她就上去,停了,就下来。如果碰到空位不够,她也会主动让给别人,但如果有人生生叫她下来让位,她就是跟人在泥土堆里大打一架,也绝不会让开。

奶奶其实长得不像奶奶,皮肤很白,身型清瘦,个子也比许多老人都要高挑,站在茶树田里总是一眼就看见了。也不像别家家长嗓子一扯叫孩子回家吃饭,整个村都能听见。

她的奶奶会走很远的路来找她,挨家挨户的找,见她身上脸上一身泥就知道她又和别人打架了,也不责怪她,只拿出总是随身带的手绢为她擦擦脸,摸摸她的头,牵着她回家。

至于记忆中的女子学校,最初是小小一处平房,只有一个班。班级里学生年龄差很多,最大的姐姐胸部已经发育成形了,最小的她头发和牙齿都还没长齐。

每天的人数也不固定,今天七个,明天可能就只有六个,等过一个夏天,也许就只剩三个。

年幼的她不知道奶奶为什么总拿着那份名单犯愁。人多人少对她来说都是一样的,和七个人能玩的,六个也能玩,三个也行,再不然自己一个人也能去找野花野草玩一天。

可是每少一个人,奶奶好像就会难过很久。那时年幼的她虽然不理解,但还是会安安静静蹲在奶奶身边望着,直到奶奶再摸摸她的头,牵她的手回家吃饭。

“姐姐她们不来了吗?”

“不来了。”

“不来上学去做什么?”

“去田里干活,去城里打工,去结婚,去生孩子……”

“这些有什么意思?”

“兴许她们有她们的乐子。”

“那你怎么还不高兴呢?”

那时她看不懂奶奶的沉默,也听不懂那些自言自语,如今却想起来了,听得清楚。

“她们原本不用这么麻木地去找乐子。”

第77章 补药“爱是不会让人误入歧途的。”……

“今年的花叶,落得好迟。”

吴秋菊一句无意地感叹,把江晚云从凝神注视的遐想中拉回,她回眸温和一笑,目视吴秋菊把温烫的汤药放在桌上,又颔首示意感谢。

一年四季,她与秋结缘最深。

虽没有生在秋天,可回回死里逃生都在秋天。今年至此都还算安稳,可到底才初秋,不知道月落霜浓那时,她还能不能熬得过。

年年花开有时,花败有时。她的病痛也去有时,来有时。这被诅咒气息弥漫的一年已经过了大半了,她照常工作,也照常养病。从十八岁求来那串菩提起,病中闲暇的日子里,常常在手中盘动,病好就搁置,再病就再捡起来。十年过去,那菩提子养得越发好了,她的身子也越发柔弱了。

吴秋菊看着窗外落花,接而感叹着:“你说今年这树也怪,花开得早,叶落得迟。等着谁似的。说起来,星辰该回来了吧,疫病都控制下来了。周小姐去欧洲录节目也有小半月了吧,萧总这两个月都不见人,又在忙什么大事?”

江晚云怅然一笑,摇了摇头。

她自认朋友们愿意对她倾诉生活琐事是她的荣幸,除此之外,她从不打听什么。

了解的只有江星辰上个月末跟她商量那边院里成立了什么临时小组,针对最后一名幸存患者,研究新型疫病的抗体。医学专业上的东西她不太明白,也不能具体指导江星辰在其中到底担任什么样的角色,只知道他短时间内回不来。

此时,楼下门铃响了。

这些日子吴秋菊习以为常:“估计又是想考研的学生,现在的学生也真是不知道礼貌教养,唉……我去回绝吧。”

江晚云放下汤药,叹息一声,起身道:“算了,我去吧。应该是上午给我发过邮件的,我没回就是了。”

吴秋菊便应声点头,先一步去开门。

“您好,请问是江晚云老师的家吗?”

“是,”吴秋菊见来人有些年纪,不像是学生:“你是?”

江晚云后一步下楼,只听见声音,未见人面,也觉得这声音耳熟,顷刻便反应过来,只是揣着万千难以置信地情绪,迟疑着走到门边:

“李医生?”

李海迎询问的眼神见到江晚云那一刻便化成明朗的笑意:“是,我是林清岁的妈妈。你还记得。”

吴秋菊也诧异了一瞬,回头看江晚云的眼色,见江晚云颔首一笑请人进来,也就放心去准备茶水了。

“突然来找你,有些唐突。实在不好意思。就是……医院的时间不是特别好掌控,怕跟你约好了又临时有事被叫回去,只能抽个空过来看看你。”

李海迎解释着,看着江晚云举手投足的气派,心想着怪不得林清岁那孩子喜欢,人都不开口,就已经看出不是个凡夫俗子了。温婉有礼,落落大方,尽管自己年长于她,在她面前到显得像个小辈,也有些拘谨,也不知所措。

江晚云受宠若惊,表现出来的也只是温和一笑:“您千万不要这么说。我和清岁共事一场,按理,应该我去拜访您。就是我这身体……怕见了只叫人扫兴。”

李海迎见过的那么多生病的年轻人,脸上多少带了些怨天尤人的负气。也有些会卖弄可怜,无理娇嗔,总觉得全世界都欠他们的,因有病在身上,谁都该让着他们,不是个例。因是病人,她总是包容和理解。况且谁又能说得清楚老天的亏欠,让有些人生来就健康,有些人生来就残缺。

可江晚云生来柔弱,身上却看不见什么娇气,尽管说话气若游丝,眉眼间却淡淡从容,嘴角含笑也像云高海阔。

“我听林清岁提过一些,但不是很具体。你是有什么先天性的疾病,我方便问吗?”

江晚云苦笑:“也没有什么疾病。就是生来体弱,别人小病小痛,换到我这里,可能就一年半载都好不了。看过很多医生,吃了很多补药,体质也还是不见好。”

李海迎观察了一下她的气色,到确实不像有什么重病,重病中人脸色都是不好看的,常常是挂着黑眼圈,面黄肌瘦。但江晚云白皙透亮,双眸也水润光泽,只看得出精神气不如寻常人,更显得柔弱了些就是。

“那就不是什么大事,注意饮食作息,调整好情绪,尽量少生病,身体总能慢慢养好的。”

江晚云只淡淡一笑,没有言语。

礼貌寒暄过后,李海迎也表明了来意:“我来,是有件事想求你。”

江晚云眉梢一抬,不忍终于问起:“清岁她……还好吗?”

李海迎叹了口气:“清岁这半年,很少回家,从一个地方回来,也是匆匆收拾好新的行李,就去另一个地方了。我原以为她是想散散心,可她每次回来也不见她情绪好一点,更像是在逃避什么。这样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我倒也不在乎那孩子什么时候能安定下来工作,只是担心她再这样下去,情绪会崩溃。我劝不动她,也是实在没办法,才来找你。”

江晚云眉间凝起,欲言又止:“我……”

那么久了,她从社交平台翻阅,也企图从旁人口中打听,都是了无音讯。不想再听到关于林清岁的消息,是这样伤痛的。

她当然恨不得立马去见她,也欣慰李海迎会来找她。可她不确定如果对方知道这其中有一部分是因她而起,还会不会来拜托她。

“林清岁喜欢你,不,应该说,她爱上你了。”

李海迎不过复述着女儿高烧昏迷时嘴里的念词,就觉得心痛无比。

江晚云双眸一惊,一时失语。

李海迎心中焦急:“你早就知道吧?那么冰雪聪明,一定看得出来。况且我们清岁我还不了解吗?她喜欢什么,从来都掩饰不住,即便是嘴上不服输,行动上也从来不犹豫。所以她才对你那么上心,所以才一定要到你身边来,也一定要从你身边离开。”

江晚云头一次因为心虚和胆怯回避了客人的目光,低头不语。

“我知道我有些冒犯了,可是,我猜你也喜欢我们清岁不是吗?她那点目的心机,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何况你?可你还是容许她一步步靠近了。”

李海迎去握住江晚云的手,只轻轻一下,就惊得她心头一颤。

好在又继而道:“我明白,你对她的爱是惜才,老师对学生的怜惜也好,姐姐对妹妹的疼爱也罢。你也希望她能留在你身边不是吗?”

江晚云人生中难得有刚才那般提心吊胆,这会儿才稍微松懈下来。

她对林清岁是怎样的喜欢,那边界早就模糊了。

她清楚林清岁是理智的,即便在那个最不理智的瞬间里,也为她留有了余地。

是她自己,亲手拉开了林清岁阻隔在中间的手。

过去她没有考虑过“同性恋”这个词,只是一不小心,忽然之间就爱上了。爱来得悄无声息,她也后知后觉,感受彼此灵魂相通的时刻那样热烈美好,她哪有时间,有哪有资格去想什么世俗,想什么未来。

只知道吻到她的那一刻,她心有无数祈求终了的想法。她始终坚信人固有一死,也应该在这样极致美好的瞬间里消亡。

可林清岁呢,何苦无辜被她牵连,往后那么长远的日子里,要无数次回忆爱人在怀中逝去的痛苦。

想了想,还是不愿放松理智:“我确实想留她在身边,可是她已经做出了她的选择。我相信她的选择是发自内心的,也应该尊重她。”

李海迎摇摇头:“晚云啊,爱是没办法通过距离和时间消解的,不过压抑下去,在某个想起的瞬间,又会如潮水一般涌来,一次比一次更汹涌,直到人再也无法承受。这道理她不懂,你也不明白吗?”

江晚云沉吟不语。

她从前或许不能感同身受,到底是失去了那么多,也从来没有觉得什么是过不去的。

只是这段日子里她何尝不徘徊在崩溃边缘。独自消化着情绪,熬过春夏,等到秋天,忙碌的时候好不容易忘记,又在夜里辗转反侧时想起。

她总在人前作出一副淡然的样子,“去留无意,宠辱不惊”似乎成了她的代名词,久而久之,连自己也习惯了这幅躯壳。在夜里攥紧被褥一角,闭上眼在一声叹息中淌落一滴泪水,于她而言就是崩溃了。

几次三番难忍去找她的心,又怕今日主动了明日反而误了她。

况且……

“她已经坚定地和我道过别了,不止一次。”

林清岁说过的,想忘记她。

她也是个要尊严和体面的人。

李海迎有些不确定江晚云这样聪慧的人,说这些模棱两可的话是不是为了婉拒她,为了女儿,她还是坚持做一个不识趣儿的人:

“孩子闹脾气离家出走的时候也是发自内心的,可你要是身为母亲,会因为一声尊重就不去找吗?清岁这孩子,从小自尊心就强,嘴又硬。养母和养女之间的关系本就是敏感脆弱的,她也无数次为了我,想断绝我们之间的关系,可我从来没有尊重过她的选择,哪怕知道她出于真心。”

江晚云蹙眉思索,她从来没从这个角度思考过。

李海迎又说道:

“我知道你没有义务像我一样爱她,所以这半年我一直犹豫。可我又担心你是身在其中,不知道如何才是对她好,才硬着头皮也要来见你一面。

你应该知道的呀,一次又一次说着要走的人不需要你尊重她,她需要的是挽留。”

江晚云的确身在其中,此刻才恍然明白,林清岁一次次说着绝情的话,摆出冷漠的姿态,也许不过是在“闹脾气”。而她每一次温和相待,每一次尊重放手,都在让她失落。

“可是……您既然知道她对我的感情,还是希望我去找她吗?您不担心她越陷越深,误入歧途?”

李海迎摇摇头:“爱是不会让人误入歧途的。”

江晚云漫漫求学的长路里,时常把自己打碎重组,听到这句话时,她坚信这是最彻底的一次。

李海迎又说道:“我相信我的女儿,她有判断的能力。做了的事,也有承担后果的决心。她从来都清楚自己想做什么,该做什么。”

江晚云仍然顾虑着,距离能让她保留最后的体面,如果林清岁再与她朝夕相处,她又需要多大的力气去隐忍,去克制,去坚持。

从什么时候开始动心了?她时常这样懊悔,怪自己把一切都弄得复杂。

可是怎么能不动心呢?

明明三十年来,她都这样从容又孤独地走过了。只要想到林清岁,单单只要想到她这个人,不基于那些朝夕,也不用想起那些边界上的徘徊,心就狂跳不止。

她想坦白,坦白她的私心和贪婪。

可李海迎至真至诚的目光,最后落一棋,宛如将军一步,让她无地自容。

“我也相信你,会好好引导她。”

第78章 木屑她如神迹一般出现。

处暑。怀安秋意渐浓,山上绿叶渐黄,黄又渐红,层层叠叠连着碧水蓝天,山中微风轻荡,时而细雨点点滴滴敲打着梧桐,落尽泛起泥土芳香。天上寒鸦独雁,水里一只孤舟,淡淡的,从容的,从一方天高水阔中划过。

四方庭院里林清岁埋着头,手上雕刻中的物件有了雏形,落了满身木屑。

“我说你一个清欢的大学生,来跟我们抢什么饭碗?都快一月了,真不打算走啊?”

木雕坊的小姑娘搬着货物出来,乐呵呵而无恶意地打趣着她。正在屋里指导的老师傅听见了,却还是担心听者有心,便走到林清岁身边,以为人师的威望让那些姑娘们都不再敢戏弄。询问她:

“都适应吗?”

林清岁点头不语。

见她不间断地在木头上刻划,那老师傅笑了笑,接过她手里的小木块,讲道:

“这云啊,你别看它形状简单,其实也是有神态在其中的,它不是一朵静态的云,而是流动的。又是在情景之中,而不单独存在的。你要边刻边想,而不是一股脑儿去完成。”

林清岁默默感悟着,想起这云背后象征着的那个人,何尝不是如此。

她即使能摘取世间万物去描绘她的形,也无法向人描绘她的一切。不止于美丽,不止是善良,也不止什么聪慧、博学……她的好只有真的见过她的人才能真的知道。

笃定往后再也见不到这样的人,她心里头更落寞了。

“有烦心事?”老师傅看出来,又随和得像不当成什么大事:“总有大城市里的年轻人,来我们这散心。要么因为工作不顺,要么因为失恋。你是哪种?”

林清岁阖了阖眼,无语。

“不会是都占了吧?呀……那问题可不小啊,”老师傅的语气像再逗孩子,又笑笑拍拍她的手道:

“放心,都会过去的。”

林清岁看着手里逐渐成型的云朵,想到一个月前,她还连工具都分不清拿不顺。换做从前,她一定坚定不移地认为,这世上所有难事都能被有心人一件件解决。

只要她想,她能学得会一切,也能成为一切。

所以当有人问她:“大城市读书费用不便宜吧,现在工作压力也大吧?”

她还是会说:“事情总会一件件解决的。”

人便宽慰她:“那好的人也能争取到的。”

她却迟疑了。

年初的时候,她还觉得清欢那座繁华城就是所有游子的终点站。莫不然那么多海归回到这儿,那么多小城镇的务工人士和学子削尖脑袋也要往里钻。她自以为做了件很酷的事,是从那里离开。

可当她看过大江南北,万里河山。听过俄语和东北话混杂的早市叫卖声,采集了帕米尔高原上古老的塔吉克民族的音乐仪式,看见椰子掉下来的瞬间,在海边守了一夜海浪声,才守望到太阳跳出海平面的那一刻……才明白从前不过是坐井观天。

这世上更多难能可贵,是可遇而不可求。

这世上有太多地方值得去走走停停,却绝不能占为己有。民族的属于民族,大自然的属于大自然。鸟归天,鱼归海。

所以她属于她自己,也归于她自己的世界。

只是很可惜,她在那么好的旅途中依然没有找到信心,去相信离开江晚云以后,还会遇到更好的人。

更多是世界给她的敬畏让她释怀了一个道理:

“好的人啊……”

想着她,心里也念着她,停顿许久,过后长长一声叹息:

“只遇见就够了。”

她记得她听过一句话说——

这世上没有什么“一切”是不能通过个人努力和奋斗获得的,除了人。

除了那个人。

*

在怀安的这些日子,林清岁心随境转,把一切都慢了下来。天亮起床,困了入睡。要么也在民宿的小酒馆打打零工,早晨煮咖啡,下午煮茶,晚上调酒。大概是加入了些新鲜气息,周围人也都喜欢她。

从家带来那把自动开合的伞坏了,路过伞铺,想着索性换把油纸伞,买了回家,又羞于撑出门示人,怕与自己太不搭调,遭小姑娘们逗趣。她是不畏人言的,规矩越定的死,越想逾越,越斥责她议论她什么,越招摇什么。却不能逗趣她,会叫她冷若冰霜的脸压抑不住赤红的颜色,失了面子。

没有工作的时候,除了木雕坊,大多时间都在戏院里听戏。从前也能理解江晚云对地方戏种的痴迷,只是不能感同,这些日子听多了,到慢慢理解了为什么地方戏不能被学院派代替,普通话不能取代方言,小众的也不能为大众的所同化。

正所谓她就是她唱的,她就是她演的。几百年的怀安历史搅碎融合发展产出了如今的怀安茶灯戏,而怀安茶灯戏又反映着如今的怀安。

她的灵魂在这些远走八方的日子里,不断的打碎,洗涤,重组。本以为日子就会这样一天天过去。

只是想靠距离和时间淡忘的,总会在听到她的名字时汹涌复来。

今晚戏散场,叶玫叫住了她:

“清岁啊,这些是我岛上的朋友给我带来的剧目大集成,正好你帮我带给晚云吧,省得她单独跑一趟。”

林清岁没有第一时间回头,霎时间只是觉得原来习以为常的心境不过是荒荒凉凉。

她转过身去,看见叶玫面对她的犹豫显得茫然,才意识到她来这么久,还没有提起过缘由。奇怪的是戏团里认识的人反而也没问起过。

叶玫有些不确信了,问道:“你不是在做田野调查吗?这些东西对你们有帮助吧。”

林清岁恍然明白。

思索后,便说:“您亲自给她吧。”

叶玫疑惑地弯起眉头。

林清岁又开脱道:“我带给她,大家不就少了一次见她的理由?”

叶玫一听笑了:“这倒也是。可晚云身子单薄,来一趟路上山高水长,不容易啊。”

林清岁沉默了。这么重要的原件,寄过去不放心,只能亲自交给她,可等到她们再见面,也不知道要几时。

叶玫见她犹豫,又想起:“哦……你要是中秋之前都不回去,那就等她来再给她吧。”

“中秋?”林清岁疑惑。

叶玫颔首一笑:“春节晚会没能让孩子们过去,她心里一直记着呢,也一直在争取。这不,正式文件已经下来了,定好了中秋晚会过去。晚云没和你说吗?”

林清岁愣了愣,尴尬点头。

“大概是不想让你再多忙活,”叶玫想了想,还是把手里东西给了林清岁:“这些你拿着吧,你要是最近上去就带给她,要不然就等中秋她来。这之前你看看,你们要是视频打电话什么的,能用得上也好啊,放我这里也是浪费。孩子们还等着排练,那我就先走了。”

叶玫的背影在幽暗的路灯下照得瘦长,林清岁看着她远去,捧着手里沉甸甸的托付,一时间不知道何去何从。

那晚秋雨绵长,她辗转反侧,数着距离中秋的日子,心烦意乱而不绝。

头有些昏沉,胃间也隐隐作痛。心头沉闷得时常叹气来缓解,坐起来不是,站起来也不是,走动徘徊不是,停滞不动也不是。

想着吹吹风透口气,于是出门去。

一路漫无目的地走,时而急促,时而缓慢。某种混沌中的指引,让她无心去甄选其他,只无意地跟着走,走过田边的泥巴路,也走过新修的水泥路,走过流水,也走过石桥。

最后,不知不觉走进了山林,等再回神,风已经把她带到了那座无名碑前。

这座山林流传着可怖的故事,埋葬着人人敬畏的先人。她走得时候不体面,学生怕有人报复,为她找了处清净地安葬,还特地不留姓名,以隐去踪迹。

后来村干部几次合计着翻修坟墓,都被学生们驳回。说校长生前就低调为人,喜好清净,奉献了一辈子,该留个自由。

林清岁对这些从来没有什么意见,轰轰烈烈的死,还是悄无声息的死,死了就是死了。

死了,就没有了。

可她头一次,在坟前跪了下来。内心巨大的想念宣泄,依偎着分明冰冷的石碑,却好像受了委屈的小孩终于投入了母亲的怀抱,只觉得无尽慰藉。

温室软床不能让她入眠,靠着石碑,却安睡了一夜。

雨落了一夜,一直连绵到清晨。

也许想念化作了墓碑前的祈愿,也许温柔的奶奶听到了她内心深处的不甘,也许上天都在垂怜于她。

不应该有什么神灵,只是梦吧。

她缓缓睁开眼,朦胧里只见一个单薄的身影,撑一把油纸伞,落一袭青墨染白衣,簪一抹白玉绾长发。雨中梧桐叶纷纷飘零,她也如诗如画地走来。

那人,好像江晚云。

一点点走近,步伐或因担忧她的现状而急促,又似乎有种早有所料的从容。眉间轻轻凝起悲悯,双眸却含情脉脉,流露着久别相见的欢喜。

油纸伞为她挡去了雨,她垂爱蹲身,临近她的视线,真真实实抚摸她的脸,叫她看清了,这不是一场梦。

她如神迹一般出现,就在她眼前。

“清岁……”

林清岁早分不清自己脸上是雨是泪,一并被江晚云温柔手抚摸逝去。

这世上真的没有神灵吗?

她头一次动摇了。

第79章 暖炉“剩下的路,我带你走。”……

到怀安的路山高水长,也总有人愿意千里迢迢的来。

江晚云低和的目光,带着柔柔疼惜和心痛,落在林清岁的脸上。

而林清岁微微仰头凝视着她,目光那样破碎,又那样桀骜。以至于她被这目光惊得眉梢一抬,无言疑惑,不想林清岁忽然起身撇下了雨伞的庇护,直径闯进雨中,朝着山林深处走去。

“清岁!等等!”

雨路泥泞,她来的时候着急,没留心换双合适山路的鞋子,林清岁越走越快,奈何她也只能撑着伞一路跟。

林清岁一路往天梯石阶上去,步伐不算快,甚至因为高烧昏沉,走得有些晃晃悠悠。

江晚云也许早就能追上,只是也逐渐明白了林清岁想与她保持距离的决心,克制着担忧和无奈,只一路默默无声地跟着。

好在风雨不算无情,只细细绵绵地打在她的油纸伞上。

那伞很重,她总想着要为她遮风避雨,才一路都不舍得丢掉。

终于林清岁走到了天梯尽头,在花山庙前停了下来,体力耗尽瘫坐在长椅上。江晚云停留片刻,怕越了边界让她不适,又怕让雨淋湿了她的期待。最终还是走到她身边,无声为她撑着伞。

林清岁垂着头,再没有力气逃跑,只无力闻声问声:“为什么要来找我……”

她重新抬起头,对视着那双眼睛。她知道江晚云像是含得下世间一切,看得清苦难,也容得下险恶。以至于自己曾经那些自作聪明的目的,又因这份“目的”自以为是的觉得自己利用了江晚云而抱有的亏欠和纠结,都像是跳梁小丑。

江晚云追了她一路,她才明确江晚云是来找她了,不是因为来接山里那些孩子才顺便看看她,也不是刚好路过。

可她也深有自知,江晚云会追过来绝不是因为她有多好把江晚云死死拿捏了,而是江晚云就是这样一个会对别人放心不下的人。

她讨厌江晚云没有和她一样的生气烦闷的情绪,讨厌江晚云在她冷漠告别后任然对她无限宽容,也讨厌自己那芝麻大点的心眼,无法比拟江晚云的德行

她无地自容。

“你回去吧。我也有自己的骄傲和自尊,明知道配不上的人,我林清岁高攀不起,也不要你垂怜。无论是友情,还是爱情。”

说完,她抬起头来用最冰冷的目光漠视着江晚云的柔情,心中却想:

你如此,我怎么敢觊觎。

可江晚云既然能看透她的“目的心机”背后的热情单纯,又如何看不透她冷漠无心背后的真情流露。她只无奈蹙了蹙眉,把这只小刺猬拥入怀中。

她知道那每一根刺都是一处伤口,小到童年在乡间跌倒爬起来却四顾无人的委屈,大到用一生的爱与善意都无法治愈的被抛弃的噩梦。因而她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抚摸在她的尖刺上,尽管偶尔也刺痛着自己,也依然一遍又一遍妄想抚慰。

“我上个月就出发了,可是这一路天气实在是太不好了,我一直赶,紧赶慢赶,还是太晚了。让你等了很久吧,对不起。”

林清岁在她怀中疑惑地抬头,眉头一凝,过后眼泪短线珍珠般落下。她没有想到江晚云会这样轻松又松弛地回应她的问题,也无法抵抗地又一次沦陷,掉入她的温柔陷阱。

她想挣脱她的怀抱,告诉她不要把她当小孩一样哄。可她实在没了力气,只昏倒在她温柔怀中,什么都不再想了。

江晚云揉着她的头发,终于忍不住落泪。

这些日子她时常在想,这世上万事万物也许冥冥中自有命数。如果不是樊老的戏拯救了她病中的灵魂,如果不是林惠贤和李海迎救助了那个与她们毫无血缘之亲的婴儿,如果不曾有哪些偶然和意外,如果林清岁不曾坚持不懈地靠近,如果她不曾一而再再而三地放任她步步为营,她们不会相遇,更不会相惜。

至此她相信这是她的宿命,相信是因为等着这个宿命的实现,上天才让她苟延残喘到现在。

也许笃定了昏睡中的人听不到吧,她才敢吐露*心声:

“她生前耗尽她的一生把路铺了一半,死后,一定也是四处祈求神明,好不容易才把你送到我的身边。你一定不能自暴自弃。我也不能放弃……

清岁,你就是我的宿命。”

等到雨住云开,日落的余晖染红山头,天梯的尽头连起一道彩虹,延续了往后的崎岖。

远远望去,七彩的光影中,那柔弱的病西施不知道哪里来的毅力,背起了高烧昏沉的一把倔犟骨,走完剩下很长的路。

只听她呢喃低语:

“别怕,清岁。剩下的路,我带你走。”

*

木屋中燃着附近村民传递了好几手才送来的电暖炉,干燥着着屋内潮湿的空气,烘烤着椅背上挂着的滴滴答答落水的衣服,也灼烧着江晚云的目光,让那份凝望昏睡人的双眸几度泛红,又几度隐去泪光。

她这才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拿出手机,再对话框中打出简单几个字:

「一切都好,安心。」

从自家里出发到此刻向吴秋菊报平安,已经过去小半月了。

按理如今的交通,再山重水复,飞机一追跃也不过一天内能抵达的路程。可飞机因为天气原因延误了,她在机场等了一天一夜都没能等到复航,只能改坐火车。

不想临时能买到只有廉价绿皮火车的站票,她不比那些返乡的农民工自在自如,随处找个地方就能躺下一宿。随身行李里带的披肩给了受冻的孩子,把厚衣服盖在了打盹儿的老人身上,自己在窗边侧倚着墙站了整个车程,没能合眼。

摸了摸林清岁滚烫的额头,把她还没干透的头发捋顺,她又心疼惋惜:

“怪我身体不好,路上又病了一场……不然早该见到你了。”

她轻描淡写说病了一场,实则如果不是晕倒在怀安县中心火车站,被受恩于她的老人和孩子父母一起送到医院,昏迷几天醒来,又被这些热心人士和医生联手强硬要求她住院……她不会耽误这么久才来。

见林清岁睡得逐渐安稳,她便起身在木屋里巡看,企图找到更多林清岁这些日子如何度过的痕迹。先看见桌上那叠剧目本子,页脚贴了很多便签,标注了年份和来源,也有些不大清楚的打了问号,不同色彩的便签做了分类。

这是她的习惯,也是她曾言传身教给林清岁的习惯。

手背无意间触碰到她的电脑,发现有些发烫,才知道电脑很长时间没有关机,本只是想动动鼠标帮她保存再关机,点亮屏幕才发现她这些日子一刻都没有放弃过她的理想。

去打的每一份工,认识的每一个人,在林清岁记录的笔墨下,都不亚于江晚云手下任何一个演员做的人物观察日记。那些字里行间敏感的记录了每一个人物的性格特点,同一个人,在怎样的位置会有怎样的习惯姿势,持怎样的身份会有怎样的说话语态。她还录制了一些视频,记录了田野中发生的事,也记录了自己在田野中参与的细枝末节。

江晚云看着这些视频,逐渐已经无法集中注意力在于工作重点,而在于林清岁每一次低头雕刻,每一次抬头望天,每一分细节,都清晰地摆在她的眼前,也印刻在心里。

直到所有的痕迹都被她收入眼底,她才松了一口气,又难免失落地,把目光转回床上熟睡的人脸上。她想欣慰于她不曾真的自暴自弃,也失落这所有的痕迹里,唯一落下的,是林清岁心间对她藏有的,那份隐秘的感情。

也许都写在她苍白的脸上了吧。

她过去是那么富有生命力。

最后一盏昏灯熄灭,她独坐床头,一如每每病中林清岁悉心照顾一般,有过之而无不及地守着她。紧握着她的手,整夜没有松开。

*

“离中秋就剩下小半月了,这么着急回去?不等我们一起省事?”

叶玫握着江晚云的手,久久舍得松开,难得一见,想不到这么匆匆。

江晚云温和一笑,回头看了看车里的人,怅然蹙眉:“清岁低烧反反复复,带她回去医院看看放心一些。”

“也是,那天淋着雨了吧,大医院看看放心,别拖成肺炎了。也好,你也好好休息,不用再来接我们一趟,等中秋我带她们上去,咱们清欢再聚。”

江晚云也没有嘴上反驳,只笑着不应答,心里笃定到时候是要亲自来接孩子们的。

“那我们先走了,”又弯腰和叶玫身边的小紫荆挥挥手:“中秋把我们小紫荆也带上,好不好?”

小孩睁大了眼,眨巴眨巴不可置信问道:“真的吗?”

江晚云笑笑道:“真的呀,不过你要好好学歌,才能争取和姐姐们一起上台哦。”

小孩欣喜地露出缺门牙一笑:“紫荆会,紫荆唱给江老师听,长亭外——古道边——芳草……”

吓得叶玫赶紧捂了她的嘴:“好了好了,别在江老师面前丢人现眼。晚云,孩子的话不用当真,她不去,去城里演不是儿戏,咱们不能出错。而且她过去,你还得自掏腰包……”

“没关系的,”江晚云笑笑:“孩子们不会丢人的,你要相信她们。”,转而朝小孩伸出手:“我们拉勾好不好?一定要一起努力,把这次任务完成。”

叶玫到这也不知道再说什么,看小孩高高兴兴拉勾,只能由着江晚云宠惯她们。

车窗后,林清岁转回头去不再看她们。

尽管这些天她们交谈甚少,尽管她还不知道这次回去又算什么。可那天雨中,昏睡里听到心声如雷贯耳。

一声“宿命”,她也像那孩子一样,被江晚云哄着,宠着,惯着,未来是成是败,都抛之脑后,无力去怀疑去抵抗去挣扎了。

她只能跟着走。

因为,她原本不相信什么宿命。

可是爱上她,宛如也是她的宿命。

第80章 野雏菊“我如果不来找你,你打算什么……

回程的车一路颠簸,从怀安到清欢。

山水间的野雏菊开了,微小的,摇曳的,如同它的花语般默默无声倾诉着埋藏在心底的爱恋。

一入清欢,目之所及便都是大厦高楼。就连菊花也朵朵绣球一样大,缕缕花瓣绽开又拥簇,高洁雅致,落落大方,彰显着这座走在时代尖端的大城市的气息。

车后座只有她们两个人,司机也沉默寡言,因而气氛时常有些微妙。林清岁不禁回头看向江晚云,好多不定和疑惑就像怀安的野雏菊一样在心中摇摆,从眼光中微小流露,又暗自深藏。

江晚云手捧着书,娴静如常,察觉到有人在看她,也只是坦然抬眸,温柔一笑:“怎么了?”

林清岁总是对这样的坦然感到无力,明明有那晚临别前的吻,明明来接她回去也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可江晚云什么都没有说,好像一切都发生得理所当然。

想到终究是自己比不得人家成熟,又无奈低敛目光,只无声递了那枚木雕小件儿给她。

江晚云眉梢一惊,合上书接过来:“给我的?”

林清岁“嗯”了声,继续往车窗外看去。

江晚云手中细细看了一遍,尽管是原木色,却看得出是一朵被日落染红的云。那有些粗糙的手艺,却雕刻着富有灵气的巧思,不用多想,也知道是出自于谁的手。

低眉看着,欣喜之余心头一阵阵温润,却又百般克制下来。

“咳咳……”

林清岁不忍几声咳嗽,引得江晚云连忙放下手里的一切,去翻找包里的保温杯,书本礼物散乱着也无暇顾及:“感冒不能不重视,拖久了会落下病根。医生开药之前,也只能多喝点热水了。来……”

林清岁昏昏沉沉,目光却在意着匆忙中被无心抛下的云朵雕刻,还不禁在心中责怪江晚云不珍惜,却不知到那么知礼的人要如何心乱如麻,才会忘了说声谢谢。

就着她喂来的水喝下些,又接而咳嗽了几声,每咳嗽一声心肺都在撕裂一般疼痛。无奈蹙了蹙眉头,想起来生病那么难受,对于江晚云来说却是家常便饭,心里头便更不是滋味。

于是撑起疲惫的声线关问了句:“你自己呢?还好吗?咳咳……下着雨,不该让你跟那么久。对不起。”

江晚云双眸一润,心头也跟着一软。

想起来一路上三言两语,谁也没有主动把话说开,眼看着车开进了清欢,才想着抓住最后一点车程时间开口问她:

“我如果不来找你,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林清岁心头一咯噔,瞥过头去看向窗外:“我没什么打算。”

江晚云眉间一凝,拧好了保温杯,收好了礼物和书,深长又轻柔地叹息一声,沉默很久,又说道:“我承认那天晚上我也是不理智的。可我以为你散散心,想明白了,就会回来。”

林清岁回头,有气无力地质问:“想明白什么?”

江晚云看向她,眼神依然平和温柔:“想明白我们两个之间的问题不能一直逃避。一个堵气出走,一个放任不顾,小孩子吵架才会这样做。”

林清岁迟疑片刻,坚持道:“我没堵气。”

江晚云反问:“再也不回清欢,再也不接触戏剧,我们之间也真的就这样了,这些是你的本意吗?”

林清岁被她问得哑口无言。

她知道再嘴硬说不想再带着痛苦去塑造理想,也可以接受两人之间就只一场遇见,那些也都不是真心话。

她沉默很久,归根结底是:

“可我们不能在一起。”

为什么不能呢?她心中其实没有一个具象的答案。只是对于极度美好纯洁的事物只远观而不敢亵玩,似乎是人的本能。

江晚云眸光一颤,低眉沉吟片刻:“也许我们有千万种方式在一起,只是不是你最期待的那种。”

林清岁望向她,饶有期盼,不明白她在做什么打算,也不明白除了她期待的,这世上还有什么关系,可以称为“在一起”。

江晚云这才把自己的心思表明:“离春季招生还有时间,我的指标会一直为你留着。你要是愿意做我的学生,在我生命里,也是唯一的。”

也许是被这一声“唯一”鬼迷心窍,也许是重感冒烧昏了头,林清岁听到这些的当下只沉默无言,没有第一时间回绝。

回到相识前,她做梦都想拜师在江晚云门下,也许人就是会因为拥有就变得更贪心,这居然成了她当下退而求其次的追求。

江晚云能给她的,太多了。

顺风车直接把她们送到了仁卓医院,一通检查下来,好在没有引发其他问题,只是感冒发烧,需要打点滴消炎退烧。

江晚云去缴费的间隙,林清岁独自躺在病床上。偌大的病房里三张床,却只有她一个人。

白色的墙壁,白色的窗帘,白色的门,白色的床……她似乎这才有些感同身受江晚云的孤独。才几分钟,她就已经感到无助了。

何况那时小小的她,何况那么多日日夜夜。

她眼眶一阵酸涩,不忍再想下去。

来不及睁眼,一抹温柔就抚摸上她的脸庞,逝去她不自知留下的泪,和风一般的语调又几分急促地关问她:“怎么了?还难受吗?”

林清岁不睁眼也能想到江晚云那双水眸会如何望着她,羞于对视,便扭过头去,闭着眼问:“你今天没有其他安排了吗?”

江晚云犹豫片刻,说道:“我一会儿要去机场,跟几个同事一起飞一趟鹤城,见见中秋晚会的几个特邀嘉宾。”

林清岁心头空落一瞬,又低声问:“陆杉也去吗?”

江晚云顿了顿,点头应到:“嗯,这件事情主要是他在负责……”

林清岁事不关己一样打断她的解释:“那就好,有他在萧总会放心很多。多久回来?”

江晚云无奈苦笑:“你已经不是我的经纪人了,我不需要事事都像你报备吧?”

林清岁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毕竟江晚云一贯礼貌得体,很少用这样厉害的语气说话。是终于对她冷漠的态度有了不满?终于肯对她展露心中的小情绪了?

她回眸望向江晚云。

可那人又颔首笑了笑,告诉她:“我们当天去当天回,明天一早这边学院还要赶着开会。”

这一笑,又把林清岁那点幻想打破,便“嗯”了声,扭回脸去,不再追问。

江晚云抬起目光,看着门口的方向怅然一笑:

“清岁,接你的人来了。”

她睁眼看去,清一色的白里,只有白大褂是有温度的。对上了李海迎担忧寻找的目光,那一刻,似乎也恍然大悟这世上的确有千万种方式可以让人在一起,就好比她们,也好比她们和奶奶。

一时间,内心五味杂陈。

“不听话,要打针了吧。”

李海迎一边打趣她一边走近,习惯性看了看林清岁的药瓶,觉得又心疼又好笑,两眼一弯,娃娃脸上又浮现出慈爱的笑容。

“江老师,谢谢你。”转而摸了摸林清岁的额头:“我就知道,这臭小孩就听你的。”

江晚云浅笑摇头,又低眸看了看林清岁:

“既然李医生来了,我就先走了。你好好养身体。下周一开始,每天上午十点来我家,我给你上课,当作考前培训。”

“考前培训?”林清岁面露疑惑,回头见李海迎一脸早就知道的笑意,才了然。她沉下脸色,拒绝道:“这件事情,我还需要时间考虑。”

话音未落,被李海迎狠狠点了点脑门:“装什么呢臭小孩?成为你女神的徒弟,不是你梦寐以求的吗?你还有什么好考虑的?”

林清岁两眼一阖,窘迫失语。

江晚云忍俊不禁,想不到在那冰冷桀骜脸上,有朝一日也能看到这样的尴尬无措。歪歪头打趣她:

“那周一见了,小徒弟。”

林清岁失了面子,隐隐红着耳根,背过身去,不再说话。

江晚云和李海迎颔首一笑,便走出病房合上了门。

强撑着理智得体的姿态,这才掩不住惆怅,透过玻璃窗念念不舍,目涩悄然落寞。

她当然比任何人都了解林清岁内心深处的野心和不甘,才和李海迎一拍即合。可她也比任何人都清楚,一旦林清岁成为她的学生,她们之间就再无其他可能。

她没有妄想过吗?没有贪恋过吗?没有一点因她而生的小情绪吗?她扪心自问,斐然跳动的心脏,早已经给出了答案。

可成年人做事,不能不计后果,也不得不权衡利弊,顾全大局。

她短暂停留,过后不停歇赶往了机场。

她没有时间去享受浪漫,没有时间去享受林清岁给她的热烈和自由,不知道下一次又会在那一刻病倒,分秒间对她而言,从来都是弥足珍贵的。

*

周一如约而至,林清岁的感冒也恢复得大差不差,即便昨晚还在为这件事和李海迎争辩,一早还是整装待发,不忍心错过任何与江晚云拉近距离的机会。

“哎!清岁!”

李海迎拿着药追上她,嘱咐她中午一定记得吃。又把一个信封放进她包里,解释道:“我还是特地去找同事打听了一下课时费行情。你们大学副高级别以上的一节课时费一千,你江老师虽然还年轻,可是论资历论名气,都不比你们学校那些教授差……”

林清岁察觉到什么,拿出信封看了一眼,见里头金额不少,立马蹙了蹙眉把信封包好,断言:“她不会收的。”

李海迎解释道:“我知道。可她不收是她的事,咱们不能不知道礼数呀。妈妈先给你准备了五千,当是第一周的。”

林清岁看着这些钱,也知道李海迎是从哪里打听来的“市场价”,那个所谓同事,其实是院里某个科室主任,去年卖了一套房,把孩子送进了电影学院。

她知道李海迎不是个不知世事的人,寻常也最讨厌攀附关系,投机取巧,只是怕亏欠她。

她直言调侃:“李医生,你一年赚多少钱?”

李海迎面露难色,过后还是故作轻松:“家里又不是没有存款……再说了,你妈妈现在可是三甲医院大外科的副主任。你不用担心钱的事。”

林清岁这几天听她嘚瑟了不下三次升职的事。女医生在外科有多难,她从小也算是“耳濡目染”了,无奈笑笑:“知道了。”

她收下信封,细心叠好放进包里,接而道:“我会把你的意思传达的,不过,我肯定她会原封不动地退回来,并且觉得你在侮辱她,一生气,说不定连人带钱一起赶出来。”

李海迎吓了一跳:“啊?会吗?我没有其他意思啊……清岁,你可要好好跟人家说。”

林清岁一改严肃,哼哧一笑:“逗你呢。”,转而挥挥手出门了。

“这孩子……”

李海迎目送女儿走远,无奈摇摇头。

*

尽管林清岁知道,李海迎是出于不了解江晚云,也不了解那些所谓“行情价”是什么,才会好心准备这个信封。也知道递上信封一定会惹得那人不悦,可她还是把信封摆在了江晚云面前的茶几上。

“这是什么?”

江晚云脸色严肃,不比寻常。

林清岁如实回答:“学费。”

江晚云眉间一蹙,瞥过头去,沉默无言。

林清岁接而道:“我知道你从来不和那些人为伍,但是上课缴费天经地义。这五千块钱,你按照你正常的课时费分配,到时候多退少补。”

江晚云这才看向她,得知她的了解,也稍稍松下一口气:“我让你来上课,不是为了这个。”

林清岁便冷言问她:“我是你什么人,凭什么白白让你付出?”

江晚云怔愣无言,想来对方已经把话说得中规中矩,要说心中还有不愉快,那就是出于私心,不愿林清岁与她那么生分了。可她难以启齿她的私情或偏心,沉默许久后,只能沉下一气道:

“你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