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电话“谢谢你的生日礼物。”
强求。江晚云的人生往前三十几年的时间里,很少能用这个词形容她的心性。
五岁那年,邻居家的男孩子抢了她最心爱的洋娃娃扔进河里,朝她做个鬼脸就跑了。奶奶说再买个新的给她,爷爷说带她*去讨要个说法,爸爸妈妈愁容不解,憋着话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她却只是摇摇头笑了笑,说没关系不用了。
十五岁那年,好朋友忽然给她写了绝交信,只因为班里那个“最帅的男孩儿”跟她表了白。她也只是沉默地把绝交信收好,回绝了男孩儿的爱意,接受了必然会被班里那些男孩的簇拥者排挤一阵子的宿命,也接受了往后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回家的孤独。
二十五岁那年,药物依赖夺走了她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她无力陷在文献里,一点点啃食文字,逐渐也接受了自己的平庸。
三十岁开始,她身边那些议论开始增多,年轻演员说着要签公司也好,考学也好,先冲着她江晚云去总不会错的。她在学院有人脉,金牌经济总监是她最要好的朋友。谁谁谁,又谁谁谁,从前就是她的学生。这些话偶尔也传到她的耳朵里,她从来只听着,不动声色。
此刻,看着玻璃橱窗内的手炉碎片,不免睹物思人。
“大过节的,别想那些不开心的了。”
萧岚抚了抚她的肩膀劝慰。
见江晚云一路上都沉默,心里定是为今天的事不高兴的,可她不悲不喜的面容,到底会不会不舍得,到现在也让人看不明白。
她只是笃定江晚云会签字,即便没有这么多理由她也会签。
从来是阻碍是利诱,她都会放手。
那些所谓“江晚云为她送人才”,实际上不过是公司在剧院那边看中了谁,就让萧岚这个“好朋友”去挖来,要么那些野心勃勃的演员里谁瞄准了她,就跳过江晚云自己找过来。
而这其中,她这个“好朋友”,又接手了多少背叛江晚云的“负心人”,“白眼狼”。多少次一边厌恶这些人的嘴脸,一边又拼命为他们跑资源,拦黑料。在镜头下装作一副疼爱艺人的样子,把他们说成努力又纯粹的赤子。
她或许不是不爱手下这些艺人。只是身在其中,真真假假,她早就分不清了。
多少次试图让江晚云汲取教训,可那人听到那些孩子们的消息,总是只温和地笑着,从来没有什么不舍,也从来没有什么不甘。接受他们离开后的成功或失败,也接受他们从此与自己无关。
这场赌注她怎么可能会输呢?
江晚云就是如此一个人,大爱燃尽,却是对谁都没有半点私情。
只是她赢了,心里头却比输了更难受。
“江老师,门口好像掉了样东西。”
吴秋菊在玄关外扫雪,扫把还没放下,蹲下捡了样雪地里的东西进来。
江晚云回眸一看,双目忽然间回了神:“是流苏……”
吴秋菊把锦缎袋子里的东西拿出来递给了她,确认是枚流苏,看颜色,和那件旗袍显然是一体。
“清岁……”
江晚云心头一触,想到什么,显得有些仓促地推开了屋门,屋外头漆黑一片,没有她的身影。又一刻不停地直往院外一路小跑。
“江老师,小心,地上滑!”
她无视了劝告,赶到院门口左右观望,却是两头荒芜。
吴秋菊连忙从屋里多拿了件厚披风追出来,看了眼流苏,思索道:“可能看家里头没人,出去找了?要不给她打个电话问问?”
江晚云望向她,眼里藏不住期盼和欣喜,点头。
吴秋菊为她披上衣服,扶着她:“咱们先进屋吧,外面冷。”
江晚云却又摇摇头,又看了看寻常林清岁来的方向,眸子里星光点点,想到她大概已经看到了那封解约合同,想到她难免会委屈,心里就不止心疼,阵阵湿润:
“我想在这儿等她。”
而她有她的苦衷,心里头愧疚,眼下也做不了什么了,只能这样无用地等在院门口,好在她回来之际,能第一个迎接她。
“可是……”吴秋菊有些犯难,看了眼萧岚。
萧岚看着她翘首以盼地目光,第一次挥手示意随她去。
江晚云回眸,脸上显露几分哀求:“我刚才打过电话,她不接。你帮我用别的号码试试,或者联系一下李医生。”
吴秋菊见她态度坚决,又见萧岚也默许,这才答应下来,小跑着,又一步三回头地回了屋,找来家用电话一个个号码去联系,一刻不敢多耽误。
院外,枯竭的枝丫上头沉压着雪,月藏在云后,像永远也破不出光亮。江晚云只身薄影站着,看不见任何生气。可手里那东西却告诉她,那雪地间凌乱的脚步车痕里,总有那么一道,是她来过又离去的痕迹。
什么时候来的?又什么时候走的?
江晚云心里一遍遍重复。
不久,吴秋菊出来了,她眼神依然没有片刻分离,深怕错过,直到吴秋菊面露难色地到她身边:
“江老师,别等了。清岁她妈妈接了电话,说清岁去过一趟怀安刚回来,田野调查结果这两天会整理好发到你的邮箱。萧总的邮件她收到了,也接受公司的安排。”
萧岚无言撇过头去。
江晚云目光渐渐收回,望着手里的锦缎袋子沉默许久,浅浅问了句:
“她一切都好吗?”
“都好,放心吧。”
吴秋菊到底服侍她几年,看得出她心里头多少有些不好受,只宽慰一句,也没再说多话,同萧岚一起扶着她进了屋。
江晚云跟着走到家门口,最后回眸望了一眼。
如若树木和风有灵,大概会看见她人前不愿彰显的落寞和怅然,在这回眸一望一敛中,已然破碎成漫天星河。
*
“照你的意思告诉她们了,放心了?”
林清岁双目无神地躺在床上,喉间刚吞过药丸,还有些苦涩哽塞,轻“嗯”了声回应,想闷头大睡,又头痛欲裂,无法安稳。
李海迎看着她的样子,叹了口气,想到她昏沉中呢喃的那些话,满腹疑团,又不敢再多戳破。
摸了摸女儿额头,好在烧退下去一些。
“清岁,不用多想,一切顺其自然。”
是啊,顺其自然。
她也知道这世上很多事情是不能强求的。就像婴儿时期的她,努力哭得再大声,也没人抱起来哄一哄,直到声嘶力竭,快冻死饿死的时候,奶奶把她接回了家。
就像奶奶葬礼那天,她一个人手足无措地听着大人们安排她的归属,等来了李海迎的拥抱。
她本心甘情愿用一生的运气换这两次救赎。
今天,却又贪心了。
感情的事情是无法用理智衡量的,尽管她知道她回去江晚云也不会把她拒之门外,尽管她清楚人际关系要靠人去维系,尽管她明白如果她什么都不争取,就理所当然什么都没有。
可她还是选择什么都不做,期待着江晚云能主动向她靠近,期待着那人打破成规,非她不可。
她不知道贪心、占有欲、矫情造作,都不过是人陷入热恋时必然会有的弊端,只觉得是心中不可言说的阴暗面。
她也怪自己不理智,却还是什么也不想改变。狂妄又自负地想着:如果她乞求了她就给,是不是谁去乞求她的爱她都会给?那还算什么爱?
翻了个身背向李海迎,等人起身要离开,才忍不住开口问了句:
“她好吗?说话有精神吗?”
李海迎怕她担心,就扯了个谎:“听着挺精神的,过年过节的家里估计是有聚会,旁边很嘈杂,就没多聊。”
林清岁蹙了蹙眉头,沉吟片刻回了句:“那就好。”
“你早点睡,明天我没手术,调了班在家陪你。我把你的闹铃关了,让你睡到自然醒。”
林清岁沉默不言,等李海迎出去后把门带上,才爬起来摸了手机回被子里。
她知道李海迎在骗她,江晚云说话时常都是气弱无力的,哪里可能精神。三十三岁生日,这个人人听了就闭口不谈的日子,她和谁去聚会。
她想了个法子,在通讯录选了个号码拨通。
“喂?时晨。你能帮我个忙吗?”
十分钟后……
视频那头,时晨的手机正拨着一个她熟悉的号码,免提声打开了,对面很久没有人接,“嘟”声听起来比寻常时刻都要漫长,一声声震动在她心上,颤动着心弦。
又戛然而止。
静默一秒中,视频两头都鸦雀无声。
……
“喂?”
低柔温暖的声线穿过层层阻挡,终于传递到她的耳朵里,一声,便在静谧心湖中央激荡涟漪,化成泪水涌出。
“喂?哪位?”
她屏着呼吸,尽管关了自己这头的话筒,依然小心抽噎着。对方也长时间没有说话,以至于空气安静许久。
而以对面那人的聪慧,不需要太久,那声线就因了然而越发温柔:“是清岁吗?”
她几乎倒吸一口凉气,时晨也默契地立马挂断了和江晚云的通话。
心再次平静下来,死寂一般。
时晨把工具手机还给女友,终于忍不住问她:“为啥要这么麻烦啊?你想知道她好不好自己打个电话不就完了?”
林清岁把手机放在枕边,镜头朝下,画面里只有一片漆黑。很久才沙哑着声线回答:
“我不想让她知道。”
渺小到尘埃里的暗恋者,有时也想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卑微。所以故作冷漠,嘴上轻佻。
这些,时晨倒也理解:“可我觉得她都知道啊,你看她一猜就是你,都不问一句是不是打错了。”
“我觉得江老师对你可能也有点好感,只是她这个年纪的姐姐都很懂得分寸,也知道利弊……”
“……你要她像小女孩一样陪你玩这种欲擒故纵,那想都别想。你要是愿意乖巧一点,听话一点,给姐姐提供情绪价值,也许你们还有戏……”
“你不是说了吗她工作那么忙,满心都是她的项目。你肯定是能给她提供一些情绪价值的,跟你那么亲近肯定也是真的喜欢跟你相处,但你要非把这种关系戳破的话,我也不知道她会怎么样,可能觉得麻烦疏远你,也可能就冲昏头了就不管那么多跟你在一起?”
“你自己想清楚吧,要长久就别作,忍不了咱就作完了尽兴了打不开以后老死不相往来。人也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对不对?”
时晨一个人说了快四十分钟,那些话林清岁听了些进去,大部分还是耳旁风一样过去,无奈叹了口气:
“那不然呢?我就一条命,还能换几棵树多吊死几次吗?”
时晨一愣:“啊?”
林清岁不想再聊下去,挂断了电话。
才看见手机置顶聊天一条未读消息:
“谢谢你的生日礼物。元旦快乐。”
一瞬间又模糊了视线。
第72章 梅花人陷入热恋的第一步,是变得感性……
林清岁病里这些天无所事事,常去医院后山上那个教堂。
好几天她都会遇见一个生病的女孩,经常一个人坐着轮椅,停留在教堂附近的梅花树底下。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两个人都只沉默看书,不曾交谈。第二次遇见大概是那女孩觉得有缘,抬头冲她微微一笑,她也礼貌点头回应。一直到第三次遇见,她们才有了第一次交谈。
那女孩说自己叫风和,就是“风和日丽”的“风和”,至于姓什么,林清岁没问,也许“风和”就是全名。
风和今年才十六岁,身上却有这个年纪少有的静谧和成熟。月牙眼不大,表情也内敛,抿着唇一弯就是笑了。她说她腿有病,走不远,却喜欢来山上,喜欢这片的梅花。她写作攒了许多钱,都用在请护工上头。其实她生活可以完全自理,只是这座山没有残疾人通道,她必须请个人每天接送她。
“不是只有这座山上有梅花。”
林清岁觉得非常不解,这样的投入完全是没有必要的。
风和笑了笑:“我知道,可我就喜欢这片梅花。”
林清岁想到什么,细想了想,又问她:“不会觉得辛苦吗?”
“我写作的钱大部分都砸进来了,那是我唯一的收入。有些护工粗心或者不守信,会把我忘在山上。有次突然下暴雨,我在山上淋了一天,到晚上有人从教堂出来,才好心把我带下去。”
“你没有手机吗?”
“我上山从来不带手机。”
“这样很危险。”
“带手机就没法专注看花了。”
“可你现在也没在看花,”林清岁为了强调这事儿赖不到她头上,还补充一句:“我来之前,你在看书。”
“我的心在看花。”
“心?”
“你没有过用心去看什么东西的时候吗?”
“和用眼睛看有啥不同吗?”
“当然不同。心是可以跨越时间和空间去看一样东西的,眼睛不行。比如说夏天梅花不开的时候,或者总有请不到护工上不来的时候,我就用心看它们。”
林清岁阖了阖眼,觉得这孩子多少有点中二。可能是久病太寂寞了吧,也可能因为她是个年轻的作家。作家很多时候都会说些她这种俗人听不懂的话来故弄玄虚。明明可以用“想”这个字,非要说“用心看”。
原是这样想着,可看着风和,她忽然又觉得自己有些庸俗。因而她又问:
“所以,不辛苦吗?”
风和回答说:
“不辛苦,那都是我自己的心愿。”
林清岁留意了一眼她手里的书,果然是那本《我与地坛》。兴许她将来会写一本“我与梅花”之类的著作吧。
看时间差不多该去接李海迎,她也道别了风和,起身走了。
台阶一级级走下去,她低着头看着,像是专注看路的样子。
“妈妈!你看!花花!”
阶梯下一个小男孩跑了过来,回过头招着手兴奋地叫妈妈,林清岁才随着他惊奇的方向回眸一看,才发现这些天风大,梅花落了满地,散落在雪地里,花海一般绚烂。
她天天走在这里,却从来没留心看一眼。
她想了想,恍然大悟风和的意思。这些天教堂附近的风景她一概不记得,来回的路上有什么,也从来没留意。哪怕是专注看着风和那双月牙眼听她讲故事的时候,也好像是在看着其他人。
就像风和也并没有看她,而是梅花。
风和的心在看梅花,她的心又在看哪里?
兴许是临江的大桥,怀安的星斗船篷,花山庙旁的老树,和江南别院里的甘棠。
人陷入热恋的第一步,是变得感性。
她意识到这一点,于是晃了晃头,避免自己去和十六七岁的小作家共情。谈及爱情,她想说不做无回报的投入,想说世界观价值观是否一致,想说及时止损,平衡利弊。
而不是什么,万里芬芳馥郁不顾,却千里迢迢,艰难险阻,只为这一枝梅。
这不是她这样的人该做的。
她的病总是来得快去得快,一月中旬,她便把在怀安的所见所闻通篇整理清楚,发给了江晚云。
她以研究学者的口吻,介绍起“花旦和小生”的故事,纠正了历年来专家学者对“风辞”原型人物的错误评定,填补了故事线的空白,句句理性,句句无情。
而其实即便如此,她还是区别对待了江晚云和学会其他人。她本意不愿暴露“花旦和小生”的那段往事,毕竟当事人已经结婚生子,过着隐秘安稳的生活,她不愿奶奶深爱过的人受伤,也不愿奶奶那些私密的心事被曝光在大众面前。
但她还是把一切都交代给了江晚云,至于江晚云会如何取舍,她只相信着。
一月二十号,江晚云很快给她回了一封邮件,表示自己看完了她发过来的资料,想约她在这周挑选时间,线下或者视频聊聊这次田野的事,顺带给她讲讲她为秋季学术会议准备的计划书。
林清岁指尖敲打着桌面,望着邮件内容挣扎很久,最后选择了明天上午十点在线上交谈,理由是自己感冒没好全。
十分钟后,江晚云回复她:
「好的。」
就算是普通同事,也该礼貌关心一下吧?
林清岁心里头沉闷,了然无味地扣着木桌上的裂缝。
算了。
电脑一合,闷头睡了一觉。
第二天她醒得很早,她自称是因为李海迎出门闹出得动静太大,绝不是因为十点的会让她辗转反侧,一夜都没睡得安稳。
九点半,江晚云发来了预约会议的链接。
九点三十二,她点了进去,呆呆坐在电脑前面。
九点四十,她又退了出来,不想让人觉得她早早等在这里。
九点四十五,她起身去接了杯咖啡。
九点五十,她点开准备的文件,犹豫着要不要进链接。
九点五十五,她再次点了进去。
江晚云还没有来。
十点整,江晚云进来了。
进来便官方寒暄一句:“最近怎么样?感冒好点了吗?”
“嗯。”
林清岁这头其实有些手足无措,理好了窗口,让视频里的自己显得无比镇定,低着头,只用余光看了眼江晚云,开口道:“先说田野的事吧,那个……相册和日记你怎么想的?”
“她把困束自己的传统打碎,又从血泊中捡起传统的碎片刺死了‘那个地方的人’,最后她只剩下她自己。”
江晚云念出日记里那段话,说道:
“这一段我挺感兴趣的。不过我想听听你是怎么理解?”
林清岁早有准备,就按自己整理的思路说下去:“我觉得‘打碎传统’,可能是想表达樊老师带给她的新思想和冲击吧。城乡的女性地位有很大差距,然后,同性恋这个事情,在村里是不被允许的。有没有可能她从樊老师那里听到了城市里对同性恋的包容度。然后向往改变自己生活的环境。这一点我没办法正实。
但是在这个过程里,包括创办学校遭受到的阻碍,也许我们可以设想,在她遭受侵犯后,这是一个巨大的打击,她会发现即使理智上接受樊老师说的‘这不是你的错’,‘你是受害者’,但身在怀安,身为女人,她还是不得不躲起来,默默生下孩子,庆幸孩子没能留下来,默默承受这一切。
董敏奶奶说,她有一段时间‘走火入魔’,完全把自己变成了清欢人,学习清欢市里的女人的习惯,读清欢市里流行的书。但是经过打击以后她意识到她,或者说怀安的女性,永远不可能变成“那个地方的人”。也意识到“那个地方的人”,以及身为男性的樊老师,无法设身处地地考虑怀安的情况。所以她说‘血泊中捡起传统的碎片,刺死’那个地方的人‘,这里的’那个地方的人‘我之前以为是指樊老师,现在看来,应该是指她自己,妄想成为’那个地方的人‘的她自己。
最后她说‘只剩下她自己’。这样的话,之后为什么她会烧掉手稿,反对樊老师把怀安的故事写得太过真实去发表,就可以联系起来。她真正逃脱了世人对‘农村妇女’的刻板印象,也不以‘知识女性’该是什么样子为标榜,而是真正作为一个女人,作为她自己,去改变当下的生活。当然还需要更多证据,这些只是我的猜想。”
江晚云思索片刻,问她:“林校长要改变怀安村的初衷,你觉得仅仅是为了她,还是为了她们?”
林清岁认真想了很久,低头一边看着手头的资料,一边回答:
“我觉得如果是同性恋的话,和‘为了男人’还是有一些本质上的差别的。一个地方的女性恋爱自由程度,性取向自由包容度,归根结底来说也是反应女性地位的一部分。”
她知道江晚云目光毫不避讳地直直望着她,为她的话欣慰点头,补充道:
“她即她们,她们即是她。”
林清岁依然低着头,怄气自己的不坦然,也不甘心对方居然如此坦然。这联系寥寥的一个月时间里,江晚云真的什么都没有多想过吗?
“你的想法都很好,一些细节,我们之后可以再去考证。然后,嗯……”江晚云停顿片刻,又说道:“你的会议论文我帮你改了几个点,你看一下。”
在她停顿的几秒钟里,林清岁抱有些她们会聊聊私事的期待,而后终于还是落空。她短暂抬起眸看了眼江晚云,又低回去看论文。
而后半个小时,江晚云从社会学知识讲到人类学,又从民族文化融合讲到殖民问题,最终都落到她的论点上,通通成为一个仪式由如何的方式呈现,背后的理由。
她看着江晚云给她修改的部分,宛如看见一座危楼加固了钢筋混凝土,她的论点逐渐站得住脚了。
可是,江晚云到了也没聊私事。
“那今天就到这里,有什么问题,你再随时……嗯……给我发邮件吧。”
林清岁看了眼她,点了点头。
“那个……”
江晚云抬头看她,无言等着她说下去。
林清岁抿了抿唇。
其实她想问她身体还好吗?睡得好吗?夜里还会手脚发凉吗?身上还会莫名其妙地疼痛吗?过了三十三岁,健康状况有明显地不一样吗?
“相册……我留给她了。你需要原件吗?”
江晚云迟疑一瞬,微微弯唇。
如果允许林清岁形容,她想形容那是怅然的一笑。至少她希望江晚云此刻是怅然的,同她一般。
“留给她吧,你做得没错。”
林清岁羞耻于自己会这样多想,飞速回避了眼神:“嗯,那再见。”
“好……”
没等江晚云话音落下,她就退出了会议。
*
另一边,江晚云愕然失语。看着空荡荡的屏幕,真真是怅然,许久才浅声道一句:
“再见。”
第73章 热橙茶另一道是不敢追。
“新闻你看了吗?”
“……”
“真的假的?剧院想培养新人接班她的位置,她极力反对?你不是说她挺无私挺大爱的?唉……不过也可以理解,她还年轻吗。新人是谁啊?我看看……我靠?!”
时晨滚动鼠标,把页面拉到最底部,赫然一张林清岁的照片。
“你……你知道这事儿吗?”
林清岁仰靠在转椅上,显得百无聊赖。手机放在一边,把通话开了免提。
“现在知道了。”
电脑屏幕上也是那新闻页面的底部。那张照片是在怀安的时候,她站在演员们的后头,像一个边缘人物一样沉默旁观着他们学习观摩,不记得江晚云什么时候把镜头对准了她。
电话那头梗住片刻:“……她是因为这个和你解约的?”
林清岁没有回话。
“不知道是不是我对美女的滤镜,我感觉她不像这样的人呐。当然了,换位思考一下,说培养新人不就是找个人取代她?要我我心里也很难不介意你的存在。”
林清岁依然沉默。
“那你之后打算怎么办?现在联系都少了,以前怎么说还能天天见面……唉,她是真的好看啊……林妹妹,听姐姐一句劝,咱要不换个人喜欢吧?这姐太清醒了,咱是真有点拿不下。”
林清岁起身去拿了手机:
“我有点事,先不说了。”
“行吧……”
电话挂断,她去储藏室把行李箱拖了来,空落落一只箱子往外走。
李海迎刚好提着从医院食堂打包回来午饭进门,看了眼时间:“你要出门?”
林清岁套了件羽绒服,冷回了句:“嗯,去把东西拿回来。”
李海迎看着她出门,不敢再追问。
雪太大,几段路都封了,好在走过去也不算太远。经过那座必然会路过的临江大桥,林清岁还是不由自主停了下来,想到江晚云曾在这里问她她的目的又是什么?每每想到那目光里的破碎和柔情,总让她心里的死灰一点点翻出火星子,不信江晚云会真的是个毫不在乎私情的人。
幻想她,也许也为她黯然神伤,为她的离去心碎了无数次。
她深呼一口,加快了脚步。
“清岁?”吴秋菊又惊又喜:“你怎么来了?”
“有些东西还在这,我过来拿。”
“喔……”吴秋菊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进来吧。”
林清岁往里看了一眼:“她不在吗?”
“去学院了。联考点不是在你们学院吗?她这几天忙得不行。”
林清岁环顾一周,家里头依然明朗干净,厨房里开着火,壶里清透的热茶咕噜咕噜冒泡,满屋飘散着柑橘的香味。
“这是什么?”
吴秋菊笑笑解释:“我也是网上刷到的,最近很火,叫什么热橙茶。江老师这阵子有些咳嗽,我试试火候,做好的给她润润喉。”
林清岁半落着眼眸,一半欣慰,一半怅然。她依然在做自己喜欢的工作,也有人把她照顾得很好。
现实里也许没有什么小说主角遭遇创伤,就把日子过得乱七八糟的景象。就算有,江晚云这样成熟又清醒的人,也一定不会让自己变成那样吧。
何况,解约一个助理,算什么创伤。
林清岁浅浅弯唇,目光黯然:“我上楼收拾一下就走。”
*
寒冬腊月,却是艺考的高峰期。
江晚云这三天都在学院监考,都说今年的学生资质比往年都强,台词好,才艺好,外形也好。她大概怀有的期待太多,看下来才觉得有些失落,觉得所谓“好”,也不过是矮个子里挑高个儿而已。
任何一门艺术都是需要文化底蕴支撑的,可少有人真的明白这个道理。把艺考当作捷径,集训几个月出个像样的结果,看上去有了雏形,可她就是能一眼看出来,这些孩子脑子里没东西,所以眼睛里也没东西。
她总对这些年纪的学生有无限的包容度,持以发展的眼光看待。理解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像她一样,从很年幼的时候就遇到了很好的老师,也理解艺考生的不容易。
只有今年,她自觉也变得挑剔了。大概是因为,她见过了好的。没有好运气,没有好家世,却依然在野蛮生长中,长成了那么动人心魄的灵魂。
“江老师。”
考试间隙,常有本校做考务的学生来找她聊天,她本习以为常,回眸温和一笑:“怎么了?”
学生手上提了只可可爱爱的手工编织袋,从里头拿出了一个保温壶,又拿出一只玻璃杯:“我听您昨天说话嗓子好像不太舒服,给您煮了杯热橙茶。杯子消过毒了,我给您先倒一杯?”
江晚云有些受宠若惊,眉稍微微扬起,轻声问她:“你自己煮的?”
学生笑了笑,拧开保温杯:“我跟着网上很火的教材学的,您尝尝。”
江晚云会心一笑,不想辜负一片真心,双手接了过来,杯子有些烫手,她还是拿着,烫得拿不住了,放在桌上,也双手虚虚实实捧着。
“谢谢你。我不记得我带过你的课,你应该不是本科生吧?”
“江老师果然好记性啊,您带过那么多大课,还能那么确定没见过我?”
江晚云颔首一笑:“不过如果是公开课,我肯定是没印象了。”
学生解释道:“我是研一的学生,跟你那个前助理是一届的。”
江晚云心跳不自觉乱了一瞬:“你认识清岁?”
“谁能不认识她?您把她开了真是太明智了,她读大学的时候根本不是现在的样子,从头到尾一社会姐,抽烟喝酒纹身没有她不干的,而且我还听说……”
江晚云眉间微微一蹙,脸色一沉打断了她:“抱歉。”
学生自以为是道:“没事儿,我也不太喜欢她,所以跟您一起吐槽一下。”
江晚云松开了烫手的玻璃杯,没喝一口,冷淡下双眸却又坚定地看着那学生,告知态度:
“我很喜欢她,所以你不需要再说下去了。”
后来那杯热橙茶放了一下午,到人走楼空被主人灰溜溜端走倒掉,始终无人问津。
一天的疲惫,让江晚云的咳嗽有些加重,开车回家一路不止,她含蓄的性子,连咳嗽也隐忍内敛,也不知道什么促使她对学生说出那样的话。
这两天雪大,天一黑就鹅毛一样下落,吴秋菊听见引擎声,很早出来接她。
“回来了,今天嗓子舒服点了吗?”
“咳咳……咳……”江晚云来不及回话,捂着唇把脸埋像另一边咳嗽几声,摇了摇头,声线低得几乎无力出声:“家里有来电话吗?”
“星辰打过来了,说你没回他消息,让你接的,你不在家。说是都控制下来了,应该很快就回来了,放心吧。”
江晚云应声不答,心里却记挂。
吴秋菊看她疲惫,心疼得不行,不知道再说什么,只把手上拿出来的外套敞开罩在她头上,护着她赶紧回屋。
屋里一切如常,为了节能,江晚云不在家的时候,吴秋菊非必要不开一楼的大灯。只有二楼那个许久没动静的房间重新敞开了门,里头暖黄色的光斜照出来,映着走廊投向门口的方向。
江晚云无意间抬眸,看见那抹光亮,眸子里光晕浮现,颤动几分。
想问什么,怕落空,又欲言又止。
“哦,对了。清岁*中午就过来了,说是收拾一下之前就在这儿的东西……”
吴秋菊话没说完,就听见滚轮在木地板上清晰的滚动声,片刻林清岁拖着行李箱走了出来,停留在走廊上,用某种陌生的眼神注视她,而后转身从一旁楼梯下来,把家门钥匙交给了吴秋菊。
“我都收拾好了,谢谢。”
吴秋菊也看破不说破。几件衣服而已,愣是收拾到了天黑。
江晚云尽管知道自己没道理这样问,也还是不死心这样问了:“你要走?”
林清岁目光转向她:
“不是你签的字吗?”
江晚云眉眼一颤,看她一如在这个房子里初见那天的眼神,仿佛这些日子发生的一切,都在某个瞬间被按了消除。
她低下头,不想用任何大义凛然地方式表达自己的内心,只说了一句:
“我有我的理由。”
林清岁淡漠地质问她:“什么理由?因为保护我的身世不被利用,还是觉得我只在你身边做个助理屈才了?”
江晚云几乎倒吸一口凉气,以为林清岁误会她的心意才置气,心里也曾偶尔埋怨她不够相信自己。却未曾想那人早已经想明白她的全部心意。她总沉默回馈,不想再多解释其他。
林清岁故作坦然,一笑了之。
“你不用这样。我没有你想得那么干净,你犯不着这么护着我惜着我。不过……既然我说过我也是带着目的来的,现在事情都清楚了,我确实没必要再留下来。我很高兴你恩师和我奶奶之间没有仇恨。你帮我找到真相,我也帮你弥补了田野的空白,我们也互不相欠了。”
她期待江晚云给她一些意料之外的回应,可那双眼眸温和得没有半点脾气,眉间蹙着的或是担忧,或是与生俱来的哀愁,却没有半点埋怨。
“既然来了,要不要吃个晚饭?今晚雪下得大,明早再走也不迟。”
她明明在关心她,在叫她留下,林清岁心里却越发委屈了。仿佛笃定了,一个人越是温柔,越是稳定,就越是不在意。
她沉落眼眸,决心认了她们之间的一切不平等。那就当她耍性子吧,她做不到那么成熟,也做不到那么温柔。
“不用对我那么好,我已经不是你的人了。”
那晚,滚轮声走远了,压过门前积雪,留下整个冬天都融化不尽的辄道。也在江晚云心里,留两一道痕。
一道是不舍得。
另一道是不敢追。
第74章 行头箱“不会再有比她更好的了。”……
她的眼神始终穿过暗夜中的风雪眺望着,眺望着,明明眼前的一切早已经恢复沉寂,也依然眺望着。
直到吴秋菊去把门合上,勉强笑着宽慰她:
“外头冷吧,喝点热的吧。刚好下午清岁在这儿的时候啊,一起给你煮了热茶。”
江晚云转过身来淡淡一笑,跟着去餐桌边,没有先坐下以示尊敬,等吴秋菊把茶水端来,随口问了句是什么茶。
“是热橙茶,我女儿天天跟我说这东西补充维C。”
“热橙茶?”
江晚云想起白天这东西让她犹豫过,搁置在那里确实有些于心不忍,喝了又觉得违背心意,没想到晚上回家了还是没能逃过。
这回真真不想辜负吴秋菊一片心意,还是捧起来尝了尝,没想到那味道出奇的清甜,温和,口中回味。
她刚才有些慌神,这才后知后觉:
“你刚才说,这是清岁和你一起做的?”
吴秋菊笑道:“应该说就是清岁做的。我按我女儿发我那教程试了一次,她尝了,觉得不行。说太酸你胃会受不了。”
江晚云颔首低眉,又喝下一口。
是啊,那些千篇一律的配方,定是煮不出这样特别的口感。
“她加了什么?”
“苹果和红枣。我还说我帮她,可她都是自己做的。我还说呢,这丫头面积不大,下厨房有模有样的。苹果切片切得那是又薄又匀,红枣一颗颗去了核,都能规规整整。那橙子啊,也是她每个品种买了一个,回来切开了挨个儿尝,试出来的。
她还说呢,橙子闷久了会苦,时间太短又不出味儿,怕玻璃杯烫手,还特地找了个杯套,算着你要回来的时间才煮的。唉……要么说有本事的,干助理都能干得好些,只可惜啊……还能上哪去找个这么好的。”
江晚云双手捧着隔了一层绒布的杯子,那刚好的温度不烫手,却好像烫到了她心窝最柔软的地方。
“是啊,不会再有比她更好的了。”
她眼眸低垂几分,怅然蹙眉。
手机忽然收到剧院发来的邮件:
“各位专家学者演员们:
晚上好。
经过委员会商讨决定,为避免‘消费苦难’敏感及其他多方面原因考虑,原定春节特别场与怀安戏剧团合作暂时停止,后续有待进一步商讨。
张望德”
江晚云早想到那些人不会忍气吞声,却没想到以做助学慈善为人设营销的张望德,会拿怀安孩子们的演出机会作把柄。
“怎么了?我看你脸色不好,是不是有什么事?”吴秋菊关切道。
她浅笑摇了摇头,总是有几分情绪在心里,也不愿在人前展露,低柔说了声:“对不起,我有点累了,晚饭不用做我的份。”
随后收起手机,也放下手里的玻璃杯,起身回房去了。
“那你……”吴秋菊含着眼里的担忧,却也知道自己从来无权干涉她过多,只能欲言又止,握了握围裙边角,转身进了厨房。
只剩下桌上半杯热茶氤氲着热气,久久不散。
*
“难得啊,江老师今年准备收研究生了?”
一段时间修养,江晚云自觉身子好了许多,尽管过程中心事折腾。也许快到春天,好情绪也先一步到来了。比起元旦前后那死气压压的大雪迷雾,雪落得都轻巧可爱。
对面的男人衣冠整齐,身后玻璃展柜上罗列着两排专著和证书,一旁架子上摆了两罐上好的龙井茶,桌上两杯就是出自那罐子里,飘散着一些虚无的香气。一张油嘴不停说了一大通,她也只含笑听着。
“你的科研能力是有目共睹的,但我一直很看好你的教学能力啊。嗯……你有意向学生了吗?如果没有,我这里可以给你推荐啊!”
“主任您太抬举我了,”江晚云无奈一笑,解释道:“我心里有明确的人选,虽然还不太清楚她的意愿,不过……还是等学院审批结果出来,再和她联系。”
“哦好好好,你自己有目标人选那再好不过了。反正审批结果下了,你的指标批下来了,学生这个是,你自己的决定权还是很大的,初试过了就行。”
江晚云见时间差不多,便预备起身道:“谢谢主任,那您先忙,我就不打扰了。”
好在人家也并不想留她:“哎好好!你呀,多跟学院老师们接触接触,你看咱们同事那么多年,你还是第一次来我办公室,同事之间不走动都生疏。以后你有什么事啊,尽管找我,我能解决的我都给你解决,好吧……行,那你先去忙。”
江晚云始终颔首笑着,直到出来关上办公室的门,才微微松下一口气,看了眼手里的指标审批结果,眉眼又柔软几分。
行政楼外,地上积雪两三天没人铲除了,上周送走了面前最后一批艺考生,学校师生也都放假回家过春节了。说起来,还真得感谢主任给她这个面子,今天特地跑来学校告诉她审批结果。
只是她没有时间停歇,拿了东西就驱车赶往剧院为今晚的区春晚做最后一次大连排。
每逢春节,江晚云的角色多半会因为“不喜庆”而让出主场,剧院火爆的歌剧、戏曲剧目和室内乐会占主场,其次就是附近学校的歌舞,各艺术文化单元竞选上来的小品。
从前她总觉得热闹是自足的,唯独今年,她守望着台上热闹往复,心里却无比寂寥。
看手机记录,自林清岁最后一次离开她的家,已经过去一个月。这雨雪纷落的一整月里,她时常想与她联系,看着空白的对话框,却每每欲语还休。
除夕了,该说声新年快乐吧。
“江老师,这句词您能在帮我看看吗?”
一青年女演员拿着剧本来请教,她回神也回眸,暂且放下了还来不及编辑的对话框。
见是刚才小品里她也看些问题的演员,便想找个安静地方讨论。后台堆放着许多行头箱,那青年女演员显然不经世事,没想太多就坐了上去,江晚云也就在一旁找了把椅子坐下为她讲。
不想刚讲完问题,惹得路过的副导演勃然大怒:
“哪个单位的演员?这么没规矩!”
演员吓得连忙站起来。
江晚云这才忽然意识到,其实不管是剧组还是剧团,都有这样不成文的规矩,女人因为有经期,如果坐了行头箱,会给团队带来霉运。
如此荒谬可笑的习俗,她也无能为力,甚至不知道如何反驳,也不指望去和一个毫无道理可言的惯例去争辩出什么道理是非。
只是看着那女孩明明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哪里冒犯到了别人,就连连道歉,就觉得这个圈子里有太多无能为力。
如果来时这样的遭遇也称为林清岁的家常便饭呢?
她心头不觉间狠狠一揪。
思索片刻,还是有违她一贯作风地去“顶撞”:“刘导第一次来我们剧院,可能还不太清楚,我们剧场条件有限,放在后台供给演员休息的椅子不多。平时我常坐在行头箱上给她们讲剧本,她们也就习惯了。”
那导演见状立马换了副态度:“哦……是江老师的演员啊,没事儿你们坐坐坐,我以为是哪个学生哦,别把剧院东西搞坏了……”
说完,找了个借口走了。
那青年演员不解,问了江晚云缘由,她也一五一时告诉。
演员听完后知后觉:“原来是这样……那您刚才也太给他好脸色了!我要早知道,我就一屁股坐着不走,他能拿我怎么样?”
江晚云微微一笑,拉她起来:“下一次,还是要避免再发生同样的冲突。”
“为什么?”
江晚云犹豫片刻,说道:“虽然大家都知道这是迷信,可是如果这场演出出了任何问题,他们这样的人回头再想起来,还是会对你心怀忌讳。这对你未来的发展非常不利。”
“可是……”那演员思索着:“那不就是默许了这种迷信……”
江晚云松软了眉梢,想到林清岁那事事爱打抱不平,又事事爱出头的样子。如果她在,会不会笑话她的懦弱无能?她又要如何保护一个宁折不屈的倔犟灵魂。
欣慰又心疼一笑,却只能爱屋及乌的,理了理眼前女孩的戏服:
“各行各业,都有需要突破的边界和成规,但是记住了,不管在哪里,永远不需要,也不应该让初出茅庐的小朋友去当英雄。”
后台旁侧隐约听见几声议论:“不是吧,她这去套近乎了?知道江晚云今年要收研究生了?”
“我看就是……她也是不清楚,江晚云要真的有心带新人,会那么忌讳林清岁?之前还传说那是她私下秘密培养的接班人呢,还不是什么好处都没捞着?”
“你们看她那谄媚样子,怕不是想当下一个林清岁……”
那青年演员多少听得见身后的议论,五味杂陈地看着江晚云,抿了抿唇,说道:“江老师,您真好……前阵子看新闻,我还和大家一起怀疑过你,是不是真心想带新人,是我小人之心,对不起。”
江晚云眉间一凝,转而又释然一笑:“去吧,不要想其他的声音,做好今晚的角色。”
幸运的是,今夜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等到节目剩下尾声,江晚云也完成了份内的工作,便悄然离了场。
除夕夜,吴秋菊放了假,萧岚忙着盯各种活动会场,周语墨今年顺利登上了某台的春晚,名正言顺可以不回“弟弟家”。
上午的时候她终于抵不过心软接了江星辰的电话,宽慰他对家里的担忧,也再三叮嘱他保重。晚上走出剧场,热闹一落千丈,她才再次意识到今年除夕只剩她一人。
要是一人落得清净也还好,不知道哪里忽然冒出来几个举着镜头的记者,忽然围堵上来:
“江老师,您为什么拒绝培养林校长的后代做风辞的接班人?可以给一个合理的解释吗?”
江晚云顿下脚步,头一次遇到这样直白的记者围堵,她一时间有些无措:“不好意思,今天没有安排记者会,借过一下。”
“您是害怕您恩师樊青松先生与林校长之间的恩怨暴露,所以要提前排除异己吗?”
“网传林校长的后代就是您之前的助理,这件事属实吗?听说您的助理之前被名导看中,您公司强行捆绑,毁人前途是真的吗?”
不想记者们穷追不舍,用身体拦住她,用镜头和话筒硬生生怼着她,也难免不经意间手肘或身上行头会磕碰她。
不知道哪个人身上的哪个重物,沉沉往她上臂一撞,她也没有丝毫不悦地神色挂在脸上,镜头里只剩下她的无助和无奈,一双眼强忍着惊惶,寻找着一个出口。
忽然,一只手破开围堵拉住了她的手腕,强行把她从混沌中拽出。无数镜头从她脸旁划过,她低头闭着眼睛,意识到自己正被人强行带走时心里头还惊了一跳,本能地挣脱,却被拽得更紧。
“跟我走。”
第75章 云纱“带你追月亮。”
江晚云有些时候了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处境。
她上一秒被人推进了自己的车里,才甩掉那些言语犀利的记者。而眼前这个拉着她逃离困境的人,反客为主地上了驾驶座。
这人乍一看并不比那些记者“安全”,外头黑色大衣,里头应该是件灰色连帽卫衣,帽子深深压着脸,看不清五官,只微微露出一点俏丽白皙的鼻尖。坐在身边不转过脸来,也不说话,只因刚刚奔跑过,还微微喘着气。
见人不于她说话,她也只好回过身来,静默片刻后,主动开口道:
“这一年终于结束了。病了好几场,但总算也把该完成的任务都完成了。你觉得今晚怎么样?你肯定看了吧?在某个我看不见的地方。其实我挺惊喜的,大家一起把今年的节目做得很好,新晋演员们积极性挺高的。就是……孩子们没能过来。”
江晚云诉说着心事,隐隐吐露几分哀愁。
而林清岁呢,这场“英雄救美”的戏码并不如她奢望那样精彩,却又如她预期那样,自来温柔自持,有礼有节的江晚云,是不可能像任何一部戏中的人物一样,被惊吓或被感动后就哭哭啼啼,投怀送抱的。
今晚的,她确实都看见了。
江晚云有条不紊的协调流程,无微不至地打点后勤,台前指点江山一样的魄力,台后循循善诱的温柔,她都看见了。
具体点说,是看见她在哪里都一样温柔而富有光泽,看见对谁都一样的好。
她自然妒嫉,自然落寞。
因此她沉下一气,抚下帽子,仰头晃了晃遮挡在面前的长发,随之看向窗外,深呼吸一口又轻轻叹掉。
她能感知到江晚云在身后望着她,想象着她的目光会凝在她的下颌线和侧脸轮廓上,想象着自己拥有着夜色一样妩媚又冰凉的气质,会让她迷恋得神魂颠倒。
路上行人一家三口,小女孩在前面踩雪,夫妻两个在后面手拉着手慢悠悠走,男人身后背着小提琴盒,眉目看起来很温柔。女人手里抱着一束捧花,大衣下隐约看得见裙摆,望着他,笑得腼腆又幸福。
这也许才是江晚云想要的吧。
简简单单的,朴质又细腻的,理想又富有烟火气的。
可就是这样简单的,同为女人的她想要给予她,都要跨过千山万水。
时晨让她直白一点,强硬一点,戳破过往所有的暧昧,哪怕质问她,哪怕惹她不悦,追问一个答案,总比不声不响强。
她一句都没有听进去,只觉得这些想法放在江晚云身上荒谬又幼稚至极。
不得不承认时晨在这方面比她勇敢,跨越了世俗去经营好了一段同**情。
同性恋那么难吗?世俗那么可怕吗?其实面对人生的豪赌她从来没有怯弱过,唯独江晚云,她不舍得她委屈,更不忍心她受伤。
她收回瞥像窗外的目光,挂好了档:
“我送你回家。”
江晚云敛下目光淡淡一笑,无言望向窗外。
车逐渐开稳了,一路雪景一晃而过。江上烟花一簇簇盛开,又一簇簇散落,照得她们的面容忽明忽暗,心头也阴晴不定。
“刚才出剧院还能看见月亮,这会儿看不见了。”
江晚云可惜道。
话音刚落,林清岁猛然打了方向盘,一声不吭调了头。
“去哪?”
林清岁没回答。
江晚云也不问了。
车没走回头路,调头后往她们都不太熟悉的地方开了很远,一路上没有人说要去哪,也没有人再问起。
城市的喧嚣越抛越远,繁重的心情也逐渐消散。直到四周万籁俱寂,灯影婆娑,车才停了下来。
林清岁直接下了车,等江晚云跟随她下车不声不响走到她身旁的时候,指间香烟已经点燃了。
江晚云看了看眼前不算陌生的环境,平平无奇地街景,问她:“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林清岁沉默两秒,抬眼看着夜空,仰了仰下巴:“带你追月亮啊。”
江晚云眉梢一惊,双眸里闪过一瞬星碎。抬眼望去,一轮月高挂,算不上明亮,也不完满,带着一点缺口,在云纱里若隐若现。
她却喜欢得润了眸,露了笑。
春天还没有正式来临,风却带着初春的气息迎面吹拂,吹动了本属于春天的心绪。
她们背靠着车身,她又轻轻往林清岁肩头靠去。
“清岁,新年快乐。”
林清岁灭了还剩一大半的香烟,没有陪她赏月,而是低头望着眼前黑漆漆的人工湖:“嗯,快乐。”
安静许久后,江晚云说起:
“对了,我今天去了趟学院,有样东西,我想给你看。不过不确定现在对你来说还算不算惊喜……”
她把手悄悄伸进口袋里,想翻出手机把审批下来的电子文件给她看。
“不确定就别告诉我了吧。”
林清岁打断了她,接而道:
“我要走了。”
江晚云松了手,疑惑望向她:“去哪里?”
林清岁回答:“离开清欢。”
江晚云蹙了蹙眉,想不到答案:“鹤城?郇宜?还是海外?”
“不知道,”林清岁坦言:“过去我没有什么自己的想法,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我想重新开始我自己的人生。想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忘记自己的身世,忘记怀安,忘记‘花辞镜’,也忘记你。”
江晚云心窝里一阵涩疼,很快又被理解和心疼覆盖过去,望着她分明还有些青涩,又沉落了太多心事的眼眸,心底也只剩下心疼。
“是吗……这些事,压得你太重了吧。忘掉也好。”
“你不认为我是个白眼狼吗?”林清岁回身望向她:“她对我有恩,我却想忘掉她。”
这个“她”指的是林惠贤,也是江晚云。她不知道江晚云冰雪聪明,能听到几层含义。
总之江晚云沉默片刻后,笑着摇了摇头:“如果这份惦念必然与痛苦相连,我想她也希望你真的放下。”
林清岁咬了咬唇:“你今年……要招研究生?抱歉,我不是有意打听……”
江晚云释然一笑,望向远处:“不招了。”
林清岁怔住片刻,她心里有猜测,想来应该是,却又不敢那样想。
可江晚云很直白地告诉她:“位置是为你留的,你不来,我就不要了。”
林清岁心跳斐然,却也知道她与江晚云师生关系一成定局,关于春天的那份幻想,就会彻底破灭。江晚云那样正直,那样深明道理,必然不会允许一切发生。
为此,她又失落于从这件事上几乎能判断江晚云的意思。她对她或许有爱,却不是爱情。
到底让人空折腾一场,她还是心怀愧疚:
“对不起。”
江晚云包容地摇了摇头,浅浅一笑:“我尊重你的任何决定。”
林清岁望着她,她像月色一样明亮温柔,也月色一样冰凉清冷。永远愿给你她所有的理解和包容,却也永远在她既定的轨道里轮转,从不肯越近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