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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最珍贵 绾诚 20756 字 25天前

“我是她孙女。”

董敏的手顿了顿,放下咖啡杯,沉默了片刻。

“你叫什么名字?”

“林清岁。”

老人精致的脸上短暂地浮现出一抹真实的情绪,深长地谈了口气:“是她会取的名字。”

得知了她的来意后,董敏起身去卧室里,找出来一本旧本子,拿来的时候还是用布小心包好的。

“我和她那时候,都在茶厂里工作,城里那群搞艺术的,来找灵感,他们也是在那时候认识的。两个都还是年轻男女,一来一往,不也就好上了?后来厂子关了,工人都下岗了,她因为表现突出,被调到村委办公室帮忙。怀安的旧传统,女人不能代表村干部进城开会,还是她第一个,打破了这个不成文的旧例。后来又张罗着办女子学校,村里读书的女娃有几个?大家都说她疯了。

……

那男人最后一次离开的时候,你奶奶也就你这个年纪。说要回来娶她,结果失联了,再也没回来过。那段时间惠贤就每天站在港口望啊,盼啊,身体都熬坏了。

……

男的走了没多久吧,惠贤就发现自己怀孕了。

一个未婚的女人有了孩子,那在当时那个社会,真的是要活活被口水淹死。问她什么吧,她也不说,打死不说孩子是谁的,那还能是谁的?

我家到底住得偏僻些,就偷偷把她接过来,说是养病,这事儿才藏了下去。可惠贤身子本来就不好,又思念成疾,那孩子明明都足月了,生的时候难产,没能保住,惠贤自己也是鬼门关走一遭,往后这身体状况吧,也大不如前了。

……

后来他们多久续上了联系,你奶奶又有没有进城找过他,我不知道。但她那阵子确实病得很重。别人都说啊,她那病不是相思病,是被花花世界迷了眼,逢人就说那地方有多好,那里的人怎么做,她也要怎么做。

这本日记,也她落在我家的。

唉……都以为她心死了,谁知道养好了病,还是忘不了她男人,非要去搞那什么女子学校,结果……唉……”

林清岁沉默听完了董敏叹息中奶奶的故事,摸着手里泛黄的封面,迟迟不敢翻开。

揭开一本陈旧的日记,就像重新翻开逝者的生命,也重新打开失语着的言语。

这么大的事,她一个人好像做不到。

“不好意思,我能带走看吗?”

董敏点头:“既然是她的孙女,带走她的东西也是应该的。”

临走前,林清岁回头再看了眼这房子。

“冒昧问一句……”

董敏抬眼看她。

她才接而道:“你说人都说清欢的花花世界迷了她的眼睛,那你现在,满意你自己在清欢的生活吗?”

董敏双眸一颤,手微微颤抖着放下了咖啡杯。

目光,看向手中缓缓打开怀表,女儿的照片都已经在不知多少日夜的思念中褪色。随之褪色的,还有她在怀安那段质朴却幸福的往日时光。

她眼中泪水氤氲。

迷了眼好啊,迷了眼就不会那么想着她的丧子之痛了。

“你见过他了?他早就忘了他还有个女儿了吧?男人吗……都是不会体会女人的。”

林清岁想到那个固执的老头,沉默片刻:

“屋顶没坏,但他每天都在修瓦,编织的箩筐堆了整个院子,也不见他拿出去卖。别的,就没有什么了……”

她说完,轻声带上了门。

也在那个瞬间,屋里哭声决堤般涌泄,弥漫了整个狭窄的楼道。

*

林清岁一直到回程的路上,才敢打开那本日记。

“她把困束她的传统砸碎,又从血泊中拣起传统的碎片刺死了“那个地方的人”,最后她只剩下她自己。”

这句作者自述的简言,大概能概括整个故事里,真正属于“风辞”视角的另一半。

可话中的意味,林清岁还没能完全理解。

日记里没有记录太多裸露的真实,关于孩子的事,也只一句:“我庆幸我不用与那孩子有长久的羁绊。只是那件事发生之后,我的身子差了不少。”

显然,奶奶心里是有恨的,才会用“庆幸”这个词,去记录一个孩子的夭折。

她看向视频那头,陪她一起看完整本日记的江晚云,也是同样的沉默。

她会读到什么?她不敢问。

对照时间来看,这个节点不是二人关系的结束。在而后许多年里,樊青松创作过程中,他们依然有书信往来,为了创作樊青松也无数次想要拿到林惠贤的日记手稿,都被一一拒绝。

林惠贤病重那年,年幼的林清岁也眼睁睁看她烧毁了家中所有。江晚云那不难理解,对于深山里的女人来说,这些笔记算不上什么回忆录,更不是什么学者的田野志,那不过是女人心间最隐秘的,最不预人知的心事。

董敏说她傻,天真的以为那男人能回来,可日记的尾声却这样写:

“先生,你说甘棠花再开,你就回来。怀安的甘棠已经开了好几回了,可我思索着大概不是先生失言,不知你们那里的甘棠多久开一回?”

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那个,你院子里的甘棠……”

视频那头江晚云回过头去,大概是在看窗外那棵树,半晌,又回转眸,只说了一句:“樊老最喜欢甘棠。”

林清岁隐隐攥着手心,不再说话。

她要早知道甘棠代表的是一个虚假的承诺,却看到它的美感,无疑是背叛。

*

另一边,江晚云心里也五味杂陈,已然知道这本日记至少表面看起来,是对樊青松始乱终弃的控诉。

她想去拉住林清岁的手给予一个安慰,也给予自己一份心安,却奈何隔着屏幕,无力为之。

“清岁……”

她想说些什么,通话却戛然而止。

一瞬间黑下的屏幕,狠狠牵拽着她的心落下悬崖。她怔愣望着,想了无数种可能,也许是信号中断了,也许是设备没电了,如此宽慰自己,却始终不敢再回拨过去。

还能奢望什么呢?

她愿意与你一起分享结果,已经是足够的信任了。

这年,与女人日复一日在港口眺望那年,一样是大雪。

江晚云等着林清岁的回音,一等就是小半月。

窗含千秋雪,眸光眺望着万里远方,好像对“风辞”的等待,又有了更刻骨铭心的理解。

三十三岁悄然而至,身体却静止一般没有变化。

是好事吗儿?

若要死,她也想像冰雪一般逐渐消融,像落花一般絮絮归根,在昏睡里感受着气息一点点残弱,最后不省人事。还是上天要连最后一份情份也夺去,要叫她横死,叫她暴毙,见这样柔和的方式,都不愿给她。

她向往希望和未来,却总不敢笃定地相信,自己还有明天。

可是清岁……

说好了要等你回来。

“江老师,有人送来一份包裹,说是要您亲自查收。”

江晚云心头一紧,赶忙起身下楼:“是哪里寄来的?”

“总相宜旗袍坊。”

江晚云接过来签字,又问:“寄件人是谁?”

“旗袍坊的老板娘,柳如烟。”

“是吗……”江晚云眉眼间的喜色落了几分,礼貌应答:“谢谢了。”

盒子揭开,吴秋菊禁不住眼睛一亮,凑上前去欣赏:

“是谁送的?哟!这料子看着不便宜啊!只是……这里是不是少了点东西。”

她常常帮江晚云打理各种时节穿的旗袍,样式她都见过,这样的旗袍,又有这样的扣,按理,上头该镶点东西。

少了流苏。

江晚云早就察觉到这一点:“应该是忘了。”

“是柳老板的话,不应该啊……”吴秋菊拿起来看了又看:“谁这么粗心大意,怎么送来的还是夏天穿的?”

江晚云豁然明白,那天在浴室里无意听到的对话,字字清晰地激打着她的记忆。

原来,是在为她挑生日礼物吗?

是啊,今天是她的生日,家里头却冷清得一通电话都没有。在人人都着急避讳的时刻,这鲜红的礼盒,却大张旗鼓地闯进了她的视野,明目张胆地说着:“生日快乐”。

除了林清岁,还有谁敢这么做。

“流苏的话,咱们旧旗袍留了很多。我帮您找一支来配上?”

江晚云淡淡一笑:

“不用了,缺着吧。”

本来家里也缺着。

忽然,门铃又响起。

一颗心又扑通扑通跳起,几乎以一种那柔弱身子承不住的猛烈,促使她只怔怔看着门,挪不动半步。

吴秋菊笑了笑,上前去:

“可能是清岁回来了?我去开门。”

第67章 屏风最后护她一次了。

“萧……萧总?”

江晚云没见到来的人是谁,听到吴秋菊这一声,脸上期盼已经落空大半了。

吴秋菊讶异:“您怎么来了?”

萧岚觉出些不同,狐疑道:“你以为是谁?”

吴秋菊尴尬笑了笑,颔首示意请她进屋,拿了那双专属于她的拖鞋出来。

萧岚进屋便直击重点:“你说等到今天,人就会回来,”

说着,往茶几上放了份解约合同,直问江晚云:

“回来了吗?”

江晚云沉默地低了低头。

萧岚在沙发中间的位置坐下,见那盒显然是生日礼物的东西摆放着,眉头不由得蹙了蹙。

江晚云眼神示意一下,吴秋菊便连忙去收了起来。

萧岚也只好沉沉压下一口烦闷,继续说道:“合同你应该也看过了,我之前跟她约定好了,只要你签字,就视为解约成功。这次不签,等到下次她想单方面解约,我可就不放人了。”

江晚云拿起文件看了眼,见页尾赫然已经有了林清岁的亲笔签名,就问了句:

“这是林清岁的意思?”

“是我的意思。她赌你不会签字,”萧岚也毫不避讳地告诉她真相,又胜券在握似的一笑道:“我赌她不了解你。”

江晚云听了这话,也了然前因后果。沉默许久后,问道:“理由呢?”

萧岚只简而言之:“你身边应该有一个更靠谱的人。”

江晚云一愣,反问:“你怎么定义‘靠谱’?”

萧岚也被她这一问题梗住:“我不是搞学术的,没那本事陪你钻用词。你看看这份记录吧……

林清岁在公司开个会,就有两个制作人给我发消息,问我要信息和联系方式。她上公众场合转一圈,就有名导和别的经济公司来挖人。这还是舞到我面前来的,私下通过其他途径联系她的又有多少?”

江晚云接过手机,为保留边界,只大概看了眼聊天记录,怅然低眉:

“她确实有一眼被人看到的能力。”

那怅然是为自己的保守怯懦,没能给林清岁创造一番天地。天高海阔,多少次她都想放手了,奈何鸟儿一次又一次回转。

“我萧岚是个唯利是图的,但嚼不碎的,也不能硬吃下去把自己噎死。说得冠冕堂皇一点,咱们公司留着林清岁太屈才了,说点实际的,这样的人既然没本事留住,就趁早放手,不然让她了解你太多,了解公司太多,对你,对公司,都不是好事。”

江晚云还是坚持:“清岁她没你想得那么复杂。”

萧岚瞥了一眼,道:“过去人不是总说吗?再好的心性,也遭不住这清欢的纸醉金迷。林清岁现在还年轻,不知道天有多大,水有多深。等她将来知道了,你能确定她一辈子不后悔拒绝了那么多机会,只留在你身边做个助理吗?”

说着,姿态上又后退一步:“算了,我也知道你的性子,对你来说这些乌七八糟的理由是不构成说服力的。所以你先看了这份会议录音,再决定要不要签字吧。”

楼上卧室关了门,吴秋菊担心的眼眸盯着看了许久,才落下来,走到萧岚身边探口风:“萧总,江老师这段时间病刚好点,您可别刺激她。”

萧岚喝了口茶:“这件事我告诉她,总比将来别人告诉她好。”

吴秋菊没听明白:“什么事啊?”

萧岚堵在心里难受,索性也同她说了:“那些老狐狸,着急找人顶替晚云的位置,首选方案就是培养林清岁做‘风辞’的接班人。”

“培养清岁?”吴秋菊诧异,后来一想:“这也是好事啊,您还不知道吗?咱们江老师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啊,她也一直愁着团里几个后辈都撑不起台,要不然早就退下来了,学校剧院跑来跑去也辛苦。不过,清岁她可以吗?”

“好事儿?”萧岚哼笑一声:“如果真是好事儿,那几个老狐狸为什么背着江晚云开会?”

吴秋菊不了解其中厉害,也不再问下去。

*

天色渐晚,房间里的光线也从明亮到昏暗,桌前人久坐着,听着录音里刺啦刺啦的谈话声:

“江晚云是好,只是她那身体,还能坚持多久?不可能每次排练等着她一个人拖进度啊……”

“话也不能这么说。晚云什么时候耽误过工作?再说了,剧院里好演员这么多,就算她将来不得不离开舞台,B角一样能撑得起台。”

“谁能撑得起台?你告诉我谁能撑得起?你现在不好好包装一下林清岁,以后江晚云退下,再找不到第二个‘风辞’。”

“不过……这林清岁她气质也不搭啊。”

“这个东西靠妆造靠演技是可以改的啊!江晚云那么柔弱一个人,上了台还不是说打就打,说跳就跳?”

“要出这个角色,真的只有找江晚云带。可是江晚云会愿意带新人吗?”

“她把林清岁带到身边不就是这个意思吗?你们以为真是当助理的?”

“这事儿也不着急吧,晚云还年轻,这次只是生病了,病好了,应该还能上台吧?”

“她那个身体……真的不好说。”

……

她听着人们谈论着她,一双眼眸却沉静得像湖渊里的水,从看窗外的景从天明到黄昏,到此刻看着夜色玻璃上映衬着自己的面容。

是啊,风吹叶落又一轮了。

她早就被人判了死刑。

从自己的悲剧中走出来,又点开林清岁发给她的第一封邮件。

林清岁那时候写的论文虽然还稚嫩,字里行间却透露着她的思考,和常人不及的灵气。再打开她为学术会议准备的文章,仅仅一两年的时间,那个从前青涩的大学生,思考又成熟了许多。

文字的力量总是让她满眼欣慰,满心鼓舞,眼眸却更萧条了。

咳嗽两声,心扉就刺疼得要命,真真实实催着她是时候该做出决定。

终于深叹一口气,起身走出房间,面对等候已久的萧岚,沉默片刻,开口问道:

“他们下一次开会,是什么时候?”

萧岚回答:“今晚八点。”

江晚云看了眼墙上挂钟,蹙了蹙眉,迟疑片刻:“秋姨,帮我备一下外套。”

“好的。”

萧岚知道她的意思,二话不说去提前启动了车,开好了暖气等着她上来。

路途中,江晚云借机问她:“录音是谁给你的?”

萧岚没有回话。

江晚云想也知道,萧岚一定在那些老狐狸里头安插了自己的眼线。

无奈叹了口气:

“萧岚,不要让孩子们做这种事。”

萧岚瞥了一眼:“你先顾好你家林妹妹吧……还有力气操那么多人的心?二十几岁的人了,出了社会,也就你把他们当孩子。”

江晚云欲言又止,看向窗外不再跟她争辩了。

闹街里一处清雅的茶室,是这些老狐狸私下最爱集会的地方,一扇屏风相隔,小房间里谈话声密集。

“为什么说一定要是林清岁来接棒才有效果。其实演技这些东西不是重点,现在流量都是看故事性,看你会不会操作博眼球。首先,打出她林惠贤后代的身份,不仅仅是一个传承的定义。林清岁她本身也是从怀安走出来的啊,对吧?怀安的穷苦女学生,一路靠着自己的打拼,把自己的故事搬上大舞台,这本身就是条很好的线呐。”

“你上次不是说你查到的档案,她虽然是怀安人,但是好像是在我们清欢市里读的书吧?这个不好搞假吧。”

“哎呦包装一下,现在那些女明星,年龄身高全是假的,哪个去挖个话剧演员?那真的到了被人挖的地步了,证明红了呀!我们这个事不就成一半了?”

“但是这也得考虑一下本人的意愿吧,我看林清岁那个小姑娘个性古怪得很,不见得听话噢。”

“这个你们放心,她那个合同我打听过了,只要她是公司的人,肯定是有办法让她配合的。”

“江晚云是什么打算?林清岁现在到底还是她的人吧,搞个小新人过来不难,得罪江晚云还是不太好看。”

“肯定是要通过江晚云的,就是这些话肯定不能这么跟她说。好好换个说法,她本来也有心想推林清岁当接班人,让她配合肯定不难的。先把人签过来,上了台了,以后怎么操作,她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怎么管得了?”

屏风“啪”一声摔开,惊了几人一跳,见来人眉眼不善,纷纷愣住。

张望德认出来是谁,起身笑道:

“这不是小萧吗?哎呦,现在应该叫你萧总监了。”

其他几人脸色稍有缓和。

江晚云从屏风后不急不慢走出来,寒冰一般沉默又清明的眼神,又让他们纷纷低头不敢直视。

“晚云?”

“我不同意。”

她冷言告诉。

几人面面相觑:“江老师……这个我们之后慢慢商量,您也不用……”

“我不同意你们用林清岁的身世做噱头,炒作‘花辞镜’。”

江晚云打断了他的话,再次补充,依旧没留余地。

“也不是做噱头,这是一种传承的美感……唉?跟书里头的中心思想正好有个闭环,你看啊……”

江晚云冷笑,质问:“你心里真是这么想的,为什么不在正式会议里提出来?反而趁我休假养病,私下集会?”

张望德见状,连忙缓和气氛道:“这不是因为你病了吗?不叫你来,是想让你先好好养病,以后再说工作的事。至于这个林清岁呢……”

“张导,”

江晚云看向他,毫不留情道:“旅游专题片的事,你从中收了多少好处,需要我在这里一一复盘吗?”

张望德双眸一怵,不知道这个看起来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女人,到底知道多少内幕,至此不敢再当她是个病娇柔。

其余几人跟江晚云共事多年,早清楚她不是一纸花灯,身后到底还有樊青松当年的人脉势力帮衬,此刻自然也不敢说什么。

江晚云也不想做得太难堪,毕竟这些人说到底追求一个商业价值,并不是罪大恶极。成年人各怀心事,互不揭穿,屏风拉开,各自心里也都有数了。

话已至此,便转身离开了。

萧岚默默把里头年轻的年老的,面孔都记了个遍,才跟着江晚云出去。怕她还在情绪里,暂时没提解约的事。

江晚云却主动伸了手:“给我吧。”

萧岚迟疑片刻,找了个借口:“我没带笔,你……可以想清楚再决定。”

江晚云苦涩一笑,柔声打趣:“萧总监做事,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拖泥带水了?”

萧岚沉默不言,只看着落雪缓缓,隔着她们相望的眼光,雪中人,破碎得让人心疼。

江晚云主动拿过文件,从口袋里拿了只随身携带的钢笔出来,翻了翻纸张最后决定一遍没有不利于林清岁的条例,才在页尾签了字。

她知道林清岁心甘情愿跟着她,她心中对她也早就规划,定不是把她做个助理困锁。可是不管是剧院,娱乐圈,还是高校,里头鱼龙混杂,她势单力薄,护不了她,更守不住她一辈子。

落笔成契,她和林清岁的同事情谊,似乎也至此终了。

最后护她这一次了。

高楼上零点的钟声敲响,原是新的一年到来了。

她失了力气,不得不往萧岚怀中倾靠,闭着眼昏沉沉,恍然已经不知道到了哪一年。

只牵挂着:

“萧岚,这次我不会让你赢了。”

萧岚接着她,听不懂她的话是什么意思。在她看来,她的目的也达成了,就已经赢了。

只是,心里并不好受。

内心深处,她何尝不盼望林清岁是那个经得住考验的人,未来即使她不在,也能有人给江晚云一个可靠的臂弯。

可是,她没有如期回来啊。

拥着怀里的人儿,只觉得一点点变沉,无骨似的往下落,最终仰倒在她的臂弯里。

她手颤微微去试了试鼻息,过路人都觉得可笑,这种担惊受怕于她而言,确是常态。

还好,她还在。

萧岚松了口气,侧过脸去隐下泪水,一路大雪,她抱着江晚云往车位走,眉头轻皱,面色沉凝,一路腰身立得笔直。

“晚云,这世上都谁该死。

可你要留下来。

你该留下来。”

第68章 手机“不知道怎么面对她?”……

半月前……

屏幕突然黑了,林清岁按了开机键很多次,才确定是手机没电了。

她带了充电器,火车座位下也恰好有电源,而这又恰好证明,她的手机好像坏了。

列车还在笔直的轨道上按部就班走着,不可能为她加速,也不可能为她在某个修理店停下。她只好望着窗外,茫然地,漫无边际地等着。

清欢这地方说小不小,火车呜鸣着开了一小时还没进市区。可说它大,多少人半辈子耗在这里,也找不到一点归属感。

终于出了最后一个山洞,窗外眼见一点点变得繁华,进了车站,人们衣着打扮也与她上车点二般模样。

林清岁从小就觉得,这些人没什么特别的,不过分成两大类,一种是行走的奢侈名牌,另一种更好笑了,是见人走过去,管你这个人什么性别什么年龄一概不理会,也不叫人名字,只数落着那人全身上下的品牌名。

现在她大了点了,对这些独属于“大城市”的现象,也习以为常了。偶尔自己奖学金攒了点钱,也爱给李海迎买个带大标志的小包包,让她背到医院里去炫耀。

这不难理解,大城市催着人讨生活的节奏很没意思,可是人吗,都是为了些瞬间而活着的。

不知不觉,她拖着沉重的行李,走到了学生时代经常混迹的那条街巷。

“胖子。”

纹身店的老板闻声回头,愣了一下,而后喜笑颜开道:“姐!来了啊!”

他见谁都这样招呼。

林清岁走到店门口:“你知道附近有没有什么靠谱的店,能修手机吗?”

“修手机?”小胖拿过林清岁地手机敲了一眼:“坏了?看着没啥问题啊?开不了机吗?主板烧了?”

林清岁答:“也许是。”

胖子往前指了指:“就往前走个一百米,有家修手机的。不过靠不靠谱我就不知道了,我没修过。”

林清岁顺着方向看了眼:“行,谢了。”

谁知道刚到店门口,就差点被里头砸出来的东西碰了头,辛苦躲得及时,没让他们伤及无辜。

“我自从手机找你修了性能就差了十万八千里,我说怎么不让人看着修呢,偷偷把我零件换了个遍是吧!狗日的……看我今天不砸了你这黑心点……”

林清岁抿了抿唇,看了眼手里的宝贝机子,倒吸一口长气掉了头。

好险好险。

手机一时间没发修,事情也就没办法跟江晚云说清楚,她倒也莫名松了一口气。附近修手机的店当然不止这一家,但家家都黑心怎么办?她这样想着,好像把这当做一种暂时逃避面对的法子。

走出街口,不远就到了临江大桥,身后是甘棠树的方向,她回眸看了一眼,低头看了眼身边负累沉沉的行李,还是想先回家。

再说回来一路上风很大,雪碎子迎风往脸上刮,衣服穿在身上,跟裹着一层冰没什么两样。

是该先回家吧。

一进家门,听厨房里灶台声响,她习惯性觉得大事不妙,甩了行李箱和背包就冲去开出房门,不想只是一股鲈鱼浓香扑鼻,干干净净灶台上,只有一口砂锅用小火慢炖着。

奇怪?家里来客人了?

“回来了?”

李海迎从楼上下来,知道她今天回来,在家里捣鼓一阵子,终于破天荒炖好了一锅鲈鱼汤,掐好了时间设了闹铃去关火。

“快来,尝尝妈妈给你做的汤。”

她扬着眉,弯着亮亮的眼睛,脸上生气远比年轻人多些。

至少比此刻的林清岁多些。

林清岁松了一口气,这才想起回门口脱鞋脱衣服,随后往沙发上一倒,又捣鼓了两下手机,还是开不了机。

“怎么了?这么没精神?”李海迎见状连忙洗了手擦干,过来看了眼*她,摸了摸她的额头:“还好,没发烧。”

说着,起身去盛了碗鱼汤。那汤浓白香稠,热气温腾,鱼肉眼见就滑嫩多汁,实在不像李海迎的手艺。林清岁边舀着放凉,边在心里暗暗感叹这人真是时隔三日,刮目相看。

“好喝吗?”

果然,是她的手艺。

有点咸了。

但她还是连着喝了好几大口:“嗯……好喝。”

正事不能忘,她第一时间把日记递过去:

“我觉得,你应该知道真相。”

李海迎眉稍微微一惊,接过日记本只大概翻看了两页,平淡一笑,放下了。

林清岁蹙了蹙眉头:“你……没什么感觉吗?”

李海迎叹息一声:“她过得苦,我是早知道的。她到临终都放不下那个人,我也是知道的,又何必一遍遍去证实呢?”

林清岁沉默片刻:“那你也不恨他吗?奶奶委屈了一辈子,最后走得不明不白。”

李海迎摸了摸林清岁的额角,摇了摇头:“恨也好,爱也好,都是属于当事人自己的,我没有权利替她原谅,自然也没有权利替她恨。”

林清岁沉默不语,看着手里的浓汤,只想着奶奶那时候的生活,怕是连这样的汤影子都见不着。

再喝下去,也不觉得太咸了。

李海迎又问:“你跟江晚云联系了吗?”

林清岁顿了顿,反问:“你不是不希望我做这份工作吗?”

“我是不希望你整天纠结在过去出不来,”李海迎叹声道:“你说你这倔强性子,到底像谁呢?”

林清岁低了低眼眸,放下手里的空碗:“我不知道,我什么都没想清楚,就这样回去……”

李海迎思索着一笑:“不知道怎么面对她?”

林清岁默认,想了想又说:“也不是。你也知道,我一开始接近她,是有目的的。现在目的达成了,我再以什么理由,什么身份,回到她身边?将来的规划又是什么?我其实……都没想清楚。”

毕竟从成年开始,她走得每一步,都是为了真相而接近江晚云。

李海迎“嗯”声想了想:“或者,你试试看呢?你是不是真的喜欢做这个行业的工作,不为了过去,也不为了任何人,仅仅是这个行业本身。”

她摸了摸林清岁的头安慰:“不着急,你还年轻,还有大把时间去考虑未来。”

林清岁听到这话,心里头并不轻松。

外头那些雪,不会等到她夏日才做出的决定去观赏。江晚云,或许也不会等到她变得成熟稳重,再给她一次重新拥抱的机会。

“你觉得,我是个成熟的人吗?”

李海迎一愣:“啊?”

林清岁没问第二遍,只等着她回答。

李海迎笑了笑:“当然了。你从小就会做饭,会收拾家务,但更重要的是,你的心智。你很明确自己要什么,喜欢什么,并且也付出行动去做了,也做成了,不是吗?

清岁,你一直都清楚人生的下一步要做什么,不要为了别人的看法犹豫。”

林清岁思索着。

回来的时候她觉得天地好狭窄,此刻却又辽阔了。

“我想先去一趟怀安。”

李海迎一笑,挑眉:“去吧,妈妈永远是你的后盾。”

正月,大雪。

山一程水一程的,她总算是又回到了这个出生地。这里挺好的,夜空会捡起雪原上的浮光,枯老的树会依偎着颓废的墙。纵然有问题,那也都是人的问题。

比如这个乡音浓重的剔牙小伙,问题就很大。

“你这得修主板,七个工作日,五百块。行我就给你修,不行拉倒。”

林清岁半阖着眼。好啊,天时地利人和啊让他傲气上了,十里地就他这一家修手机的店。

“行,”她几乎咬牙切齿:“但是碰我手机前能先洗手吗?”

小伙斜了她一眼,叫她掏了定金,不急不慢去洗了个手,水一甩甩得到处都是:“修好了我喊你。”

“你上哪喊我?”

“村头喊你机型,你不就住附近吗?拿身份证过来取。”

林清岁对这又随意又严谨的方式无力吐槽,白了一他眼出了店。

要不要先发个邮件给江晚云呢?

打开邮箱,登陆社交软件,也都没有收到来自她的消息。

她没找她。

她看了眼紧握在手里的流苏,答应她生日那天回去,算着日子,还有小半个月。

再说吧。

后来的十天时间,她好好理了一下和江晚云一起做的田野计划,按照唱词的指引,来到了戏班子。

“为什么我不能去演出!我也要去!”

“听话!紫荆。江老师那边只要十二个,你还小,姐姐不去,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多一个不行吗?!红春姐姐可以去,月湘姐姐也去,为什么我不行?!”

林清岁听到里头孩子哭闹,半天没进去,直到孩子破门冲出来,看见她:“清岁姐姐!师父!是江老师的清岁姐姐!”

江老师的清岁姐姐。

成了附属品,但她嘴角轻轻上扬,好像心甘情愿被这样称呼。

“清岁?”叶玫四周望了望:“你自己一个人来的?”

林清岁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她……最近有点事情,走不开。”

怕人听了江晚云在家养病会担心,林清岁扯了个慌。

“哦……”叶玫一听才放心笑了笑:“她是忙,又是剧院又是学校的。你到里面坐坐吗?”

林清岁颔首应下,跟随着迈过庭院门槛,走进戏园子。

“紫荆刚才在哭什么?”

叶玫尴尬笑了笑:“哎呀,小孩子不懂事,你不用管她。你这趟来?是做什么?”

林清岁的风格,大概不像江晚云那样柔和,她直接开门见山,拿出来江晚云复刻的手稿复印件:“我想向您打听一下这份歌词有没有原型。”

叶玫接过来仔细一看,脸色凝重了几分。

林清岁敏锐捕捉到她的神色,心里头猜到几分。

叶玫显然不愿透露:“这个啊,没听过。小生花旦的,天天被人拿来撰写,哪能各个都有原型?”

于林清岁而言,这个反应却已经足够了。收起了复印件,起身告辞:

“知道了,谢谢。”

明确了有原型的存在,她便不厌其烦地一次次到访渔村,上网查找往前三十年的人口普查,调查在渔村的已婚花旦。三十年没有,就往前五十年,终于查到几个对得上号的人,除去已故的,只有剩下两个。

于是先打听了一家,那人并没有举办过传统婚礼仪式,而是远嫁到东北一带。如此,剩下的可能,就全部集中在邻港口边的王桂棋一人身上了。

“和我常搭戏的小生?”

王桂棋看上去四十来岁,怀里抱着的一岁左右的孩子,是她的孙女。

“叶玫咯,我年轻的时候专门跟她搭的。”

“她不是唱花旦的?”

“哎呦,那个时候人没得那么多,她就哪里需要哪里顶上去咯。”

林清岁蹙了蹙眉:“那您……”

她记着记着,圆珠笔没墨了,甩了甩也写不出来,没想到关键时刻掉链子,只好随手拿出那只随身带着的钢笔先用着:

“您有什么关系要好的小生吗?”

“关系要好?我跟哪个关系都好,你到底想问什么吗?”

“没事,谢谢您。”

她眼看着觉着不像,直接打了退堂鼓。

坐在港口,看着本子上一个个划去的名单,下意识摸了摸手机,才想起来手机还在那剃牙的小伙手上。

如果能拿着这些名单问问江晚云就好了,她那么聪明,是不是会发现不一样的线索。

她沉下头,许久没能再打起精神。

“孩子?”

她回过头,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站在她身后,黄昏下,身影拉得斜长。

老人沧桑的眸光直直看着她手里的笔。

“你那只钢笔,能借我看看吗?”

第69章 相册还有另一种理由。

林清岁回着头上下打量,无端怀疑这老太太的意图,把笔盖好了下意识往怀里收。

老人似乎察觉到她的防备,解释道:

“看着和我一位故友的心爱之物很像。”

她说故友,不说朋友,也不像当地人习惯说“玩得好的”。

可见谈吐不俗,林清岁便问她:“您朋友是?”

老人家放目远处重重叠叠的山峦,往事回忆也如山如水般重重叠叠而来。于是深长叹了一口气:“罢了,听你口音不像这里人。你是从外头来的吧?应该是我看错了。”

见老人回转身,林清岁起身追问:“您认识林惠贤?”

老人顿住脚步回头仔细打量她,那双眉头间皱痕深了许多:“你是……清岁?”

林清岁不记得小时候见过她。等老人领着她进了屋,见王桂棋抱孩子坐在板凳上,她才知道这位老人是王桂棋的母亲,名叫薛小君。

靠里头的桌台上,贴了些照片,许多都是黑白的,要么旧得褪色泛黄。依稀能看得出来是戏台上的装扮。

王桂棋同她说:“我妈年轻的时候原本是唱花旦的,谁知道生了我以后还蹿了个儿,回去之后没得小生配了。没得戏找她,就自己又练了小生,怎么都不对味,后来就专心在家顾我们姊妹几个了。”

没等聊上几句,薛小君就叫王桂棋带孩子去外头透透气。支开女儿后,才起身去拿了一本相册出来。

是一本软皮外封的相册,精致典雅,像是那个年代的稀罕物。翻开来,尽是关于一个人的照片,有合照,也有单人的。

照片全然是黑白的,却保存得很好,尽管粉墨浓妆,也能清晰让人认出来。尤其是那无论何时何地都笔直的腰身,清澈明亮,温柔而又坚定的眼神,和永远从容的笑容。

林清岁永远忘不了。

她摸着照片里的人,手微微颤抖着,眼眶也不觉湿润了一遍又一遍。

见人如获珍宝,薛小君心里也觉得庆幸:

“她叫我烧掉,我没舍得。”

林清岁沉默了许久,才哽咽道:“奶奶从来没说过,她也会唱戏。”

薛小君深叹一声,而后回忆起:

“惠贤当年,也算是我们团里的角儿了。我俩小时候一起学戏,她练小生,我习花旦。当时团里的老师们都说她脂粉气重,不适合小生,劝她转花旦,她就是不肯。

她呀,从小就是是个主意多的。工作以后更变本加厉,为了团里的事,经常和那些老师父起争执。旧社会,苦命人家孩子才送来学戏,只有她,放着家里好生活不过,非要跟我们凑在一起。戏班子里头养不起那么多人,她却还想着要教我们读书识字。戏班子哪里肯出钱请先生?她就充当先生,每周给我们讲书。

她说读了书,才知道戏里头唱的什么。也难怪观众只认她。有那么几年吧,同演的戏,别人的场无人问津,她唱一场,就能坐无缺席。”

她说起她的故事,眼眸中笑意安谧又神往,如同看着一盏静放在老树下木头方桌上的热茶,你看得见它的温暖,也想象得到不久前有个人坐在这里,而且一定没有走远。

林清岁在这些碎片似的画面里,代入的却尽是江晚云的影子。

回过神来后,又追问:“那后来呢?奶奶为什么不唱戏了?”

薛小君眼眸落下苍凉,像是意识到那画面只是自己的错觉,实则早已人走茶凉,物是人非。

她不敢直视林清岁追问的眼睛。许久,也只简单做了解释:

“后来,出事了。”

林清岁一再追问下,薛小君才终于道出事实。

“那是我生了老大以后第一次见她。我赶到的时候,她已经是衣不蔽体,要往墙上撞,是我拦下来的……”

“是王大娘那个混账小儿子,当天晚上,就被他爹打死了。这事儿当时谁也不敢声张,怕坏了惠贤的名声……”

“我知道她怀孕了,被敏儿接了去,给她写了好几封书信,都石沉大海。后来的事,我也不太清楚。只听敏儿说她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后来二三十年,我们也都只是偶尔书信联系,一封信,就写完一年半载的心声。她在村里头干大事业,关于她的消息,也常常从街坊邻里那里听来。她不说我也明白,她是不想以后的女娃们,再走她的老路。这世道不对,那种事,明明是受害者,却要抬不起头……”

“也常说起你,说是老天爷可怜她一个人孤独终老,特地送了你来陪她。”

窗户被吹开了,老旧的木头边框擦动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吹进来带着湿气的风。薛小君借此起身去关窗。

后来很长的时间里,两人没太多谈话。

薛小君戴着老花镜,在一盏生锈的台灯下一点点捏转手中的钢笔,看着上头的雕花刻字,最后放下来,只剩叹息。

“是她那支笔……我知道的,那是她最珍视的东西。”

林清岁依然有想不通的地方。

如果这次伤害让林惠贤怀孕,那按董敏的说法,事情应该是奶奶在茶厂工作的时间段里发生的。

想到也许只听董敏的一面之词,不足以了解事情的全貌,不死心要找到哪怕一条理由为樊青松开脱。

“这件事发生在哪年?”

“大概……她二十三岁那年吧。”

林清岁仔细推算,和日记记载被董敏收留又生下孩子的时间对上了。这样想来,她也理解了奶奶为何要用“庆幸”一词,去祭奠刚出世就夭折的孩子。

想到即便是现在,戏曲演员靠演戏根本吃不上饭,当年同时在茶厂工作,应该也合理吧。

林清岁便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那关于这支钢笔呢?您知道多少?”

薛小君摇摇头:“她信里没有说他的名字,只说是位贵人。说贵人告诉她很多先进的思想,告诉她那件事她从来没有过失。也告诉她,女人也可以作为发声者站出来。”

林清岁迫切想知道奶奶的态度,于是追问:“只说是贵人吗?没有其他了吗?没提他抛弃了她?”

“抛弃了她?”薛小君神色一顿,又问她:“她和你这么说的?”

林清岁摇摇头:“不是,是董奶奶。”

“哦……是敏儿,”薛小君了然:“她是最爱打抱不平的。只是,她大概是误会了。惠贤她……不会爱上男人的。”

林清岁先是疑问,转念又理所当然地想着,出了那样的事,一生回避男人也说得过去。

“所以奶奶不是被樊青松辜负了,想不开,才跳河自尽的。”

“什么?跳河自尽?!”薛小君一拍桌子起身:“那是分明是一场意外,你们怎么会这么亵渎她?!”

林清岁见她优雅的脸上浮现出愕然愤怒的表情,一时间有些诧异。

薛小君意识到自己失态,冷静下来,坐回来慢慢解释道:

“那时候没几个家庭有电话,那天,是她为数不多的,跑到村里的办公室借了电话给我打过来,语气还特别兴奋。说九年义务教育的文件下来了,孩子们的学费不用愁了,村长叫她作为女子学校的校长,去县里开会。”

林清岁眼眸一惊:“你说……什么?”

薛小君含泪诉说着,情绪还是按耐不住地激动:“她拿着那支笔,是要去开会啊!她怎么可能在那一天想不开投河?”

林清岁内心被某种东西撼动着。

她恍然想起来樊青松说花辞镜存在重大错误,大抵是这个意思——年轻自傲的他把自己的“拯救”看得太重,忽视了久埋深山里的女人有着怎样强大的信念和自驱力。为了迎合市场需求加入爱情桥段,却误把一个单枪匹马艰苦奋斗的女英雄,描绘成为了苦苦追寻夫君一世也追不到结果的凄惨美人。

她渴望知识,渴望自由,渴望远方,都只是因为她渴望知识,渴望自由,渴望远方。

而不是,为了某个男人。

或许他们爱过吧,林清岁无从得知。

在相知相惜中相爱,在崇拜和向往中相爱,似乎是水到渠成的。樊青松无论如何,也给她埋下了理想的种子。

可是……

等她拿着薛小君赠予的相册准备离开时,临到门口回眸,看老人垂落眼眸,竟然泪水纵横。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泪珠子,也在林清岁脑海中线索一般清晰串联起来。:

奶奶从很早以前就想教戏班子里的女孩子们读书知理了。一定要办女子学校,真的是因为樊青松给她埋下的那颗种子吗?

林清岁没有多说什么,只再重复了一遍那个问题:

“奶奶她,为什么不唱戏了?”

薛小君恍然抬头,门开着,风又吹来了。像是远山泥土下深埋的灵柩里发出的怨念,吹得她这些年清雅祥和的伪装破碎满地,吹得她屋里头那些“天伦之乐”土崩瓦解。

而林清岁站在那里,像那人当年站在她们身前一样,岿然不动。那犀利的眼光笔直盯着她,仿佛替那人质问着她。

因此她无法再说谎了。

“我嫁人了,她就再不唱了。”

林清岁平静地听着这个答案。

果然,

她的理想里,从来都没有那个男人。

薛小君补充着:“她说人只有自立自强了,才有底气追求自己心中所爱。无论是事,还是人。”

说完,掩面而泣。

林清岁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也许沉默是对的。本是两情相悦却世道如此,只愿两地白头却天人永隔。这世上有个屁的上帝,有个屁的鬼神。

或许林惠贤到死都抱着这样的愿景吧。

愿她自由,再不被“两岸锣鼓溺终身”;

愿她幸福,再没有“两鬓斑白,顾盼成空”;

愿她珍贵,再不会为成“良母”苦做“贤妻”。

良母贤妻,原来顺序从来没有错。就像老人总说山里那些被拐卖来的女人,只要生了孩子,就想通了。

她们不是想通了,是母爱驱使她们不得不认命。

风停了,林清岁带着追寻已久的答案离开。迫不及待想去告诉江晚云这一切,告诉她她敬仰的师父也是她们的恩人,告诉她林惠贤比她们想象中更加伟大。告诉她花辞镜那个破烂情节终于可以有足够的理由和证据删改。

王桂棋笑脸盈盈冲她招招手:“走了?常来玩啊!”

林清岁回眸看了眼里头孤独的老人,还是掉转头去,放弃她的某一些证据,把相册留了下来。

“它是你们的回忆,应该属于你。”

她悠着轻舟回去,放下了一身沉重的包袱。

至此她也相信,人都是活在一层又一层的迷雾中的。你扒开一层,以为自己清醒,殊不知还有下一层。

她和李海迎就活在这样的迷雾里,才会走到今天之前,也依然相信世人的判决——

一个女人带着信物溺死在河里,不是为爱殉情,就是饮恨而亡。

可她们忽视了,这世间到死都放不下的,除了爱情和仇恨,还有另一种理由,叫理想。

第70章 大雪“李医生,我好像爱上她了。”……

林清岁离开村子的时候,人们正谈论着将至的元旦。看着今年好雪色,纷纷点头叹着“瑞雪兆丰年”。

她想到江晚云是在这样的大雪里出生的,在旧一年的末端,新一年的预兆里。生来为明珠,带走了母亲身上的隐疾,将来也成为了那么多苦难人的福音。

想到自己,她不知道自己确切的出生日,所以从来没过过生日。李海迎会把奶奶带她回家的那天作为重要日子来庆祝,但那毕竟也不是生日。

所以她从小就很羡慕别的孩子可以过生日,不是羡慕他们有大蛋糕和礼物,不是羡慕他们有爸爸妈妈,而是羡慕他们的出生永远是件值得庆祝的事,也时常有人记挂着,为他们庆祝。

所以,她想把这份羡慕的美好给江晚云,她想告诉她不论新的一岁是安康是疾病,这一天都因有你到来而值得被珍视。

何况她从来不信那些算命的骗子。江晚云小时候该是多可爱的一个孩子,多恶毒的人才会咒骂这样可爱的孩子。

江上飘雪,道路两旁的树结了层冰花,一小伙子从门店出来,站在路中间,刚要吆喝,被林清岁用钱捂了嘴。

“是我的,别喊了。”

那人见了钱,也对上了人,把怀里头手机交了出去,刚要交到手上又收了回来:“六百。”

林清岁两眼一睁,坐地起价?

“你这里头数据难恢复,我特地跑了趟城里找我表叔,只有他会修。”

林清岁无语检查了手机,没有未接来电,也没有有用的新邮件,和江晚云的聊天记录都还在,不过还停留在她们最后那通电话。

好吧,至少算是没损失什么。

她心甘情愿补了钱,拿着修好的手机风尘仆仆往回赶。

不想大巴停在半道了,走不动路,车上都是赶着进城团聚的,七嘴八舌吵起来,骂声一片。

她看着长路漫漫,沉默无言。知道回去了一定会再沦陷,知道沦陷的尽头不过是没有结果的等待。

路堵了,想着这会不会是什么所谓“天意”。

可她哪里肯相信有什么天意。

这时候同行人里头有人说能叫私家车来送去机场,不过雪路难走,又要过节了,理应多付给人家些钱。

许多人都打了退堂鼓,情愿再等等。只有林清岁起身,掏钱掏得爽快,占上了第一个名额,却迟迟等不到其他人拼车。无法等到满员,她只好无奈自己包下了车,直接送回清欢市里头。这样也好,少了飞机又一次延误的风险。

心里头一团乱麻纠结着,行动却马不停蹄,一刻都没有耽误回程。

“小美女不是我们这儿的人吧?来这里做什么的?现在是回家过节去?”

司机话很多,林清岁三言两句应付过去,忙着给李海迎报平安,转而又打开江晚云的对话框,点开语音,取消拨通,输入几个字,又删除。最后索性放下了手机。

算了吧,人家也没有问你,干吗上赶着说。

看窗外,漫天飞雪也不知道自己会落到何处,飘飘渺渺,却落得无怨无悔。

市里头很热闹,尤其是跨年夜,年轻人都愿意跟朋友过,把除夕夜留给家里人。临江大道上堵得水泄不通。

眼见着指针离零点越来越近,江晚云家那颗甘棠树几乎近在眼前,她索性下了车往那头跑。

“哎!美女!!”

司机在身后呼声不小,奈何她无心管身后的事,愣是没听见。

紧赶慢赶,终于赶在最后一刻赶到,才意识到一身过于轻松,她下车走得太匆忙,把行李箱遗落在了后备箱。一时间也想不起里头有没有什么贵重物品了,村里头不大,往后再回去打听大概率也能找回来。

好在那条装着流苏的锦缎袋子她提前握在了手里,耽误不了今天的事。

她站在门口,敲门三声,没有等到人来开门,却等来了萧岚的邮件。

她心头一紧,宛如又一块沉重的石头压上来,沉沉的,犹豫许久才敢点看附件,文件加载半天,光标一圈圈打转,她也心绪也跟着打转。半晌才打开,翻到页尾,虽然一瞬间剧烈的不相信,质疑都充斥在头脑里,可是……

那一笔温秀,必然是她的亲笔。

也许有什么误会呢?打电话问问吧?再敲敲门吧?她也这样想过。是怕看到她无助地看看萧岚,又无力地看向她,最后只剩下沉默吗?

不,也许她更怕看到江晚云带着一如既往的平静和温柔,像从前被那么多人离弃又放那么多人离开后那般从容,如此会显得她越发狼狈。

她甚至想着如果她只是一个刚刚走出大山的土丫头,是不是就能丝毫不被怀疑地留在江晚云身边,心安理得伺候她一辈子。

为什么目的达成了还要回来?别人都不吭声拿着好处走了,你林清岁凭什么就来刨根问底,不识好歹。

真要有人这样问了,那理由,你敢说出口吗?

她自问着。

算了吧。

这一趟,她终于把她沉痛的包袱安放在怀安,仅仅奔着手里紧握的那一点期许而来。

这一刻,手心不知觉松掉了,那锦缎落在雪地里,她孑然一身,心里头好像什么不剩了。

若不是跨年夜万家灯火太美,光不至于把她的背影照得此般萧条;若不是风卷着往日絮语呢喃从耳边吹过,她不至于感到心痛;若不是雪带着漫天夜色的破碎摧残在她脸上,她不至于落泪。

若不是那人教给她什么是知书达理,宠辱不惊,她今晚势必要敲开这门,亲口质问她到底为什么。

“江晚云……

你真的不在乎。”

零点的钟声敲响,她掉转头离去,什么也没有捡回来。

大桥上车来车往,人聚人散。她无意间转身看向桥下江河,眺望着江晚云曾无数次眺望的远方。再不只能看到无尽的黑暗和苍茫。她忽明忽暗的侧脸,闭上眼睛就清晰看见,她温柔中总带着几分忧郁的眼神,好像也时时朝远方望着。

物是人非,本不愿理解到这个词。

她回转目光,扭头往家的方向走去,不知道萧岚的车就从身旁开过。而江晚云望着窗外的目光,也在看见那“老地方”的前一秒终不忍收回,心头苦不堪言,紧蹙眉头闭上眼睛不愿回望往事,却恰好与她擦肩而过。

松柏下,李海迎为她开了门。

“怎么了?你的东西呢?”

“丢了。”

“丢了?你怎么也会这么粗心?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吗?电脑、钱包、文件什么都还在吗?”

“都不在了。”

林清岁冷静回答,却像个行尸走肉。

李海迎顿了顿:“那……你不是说先去江晚云那儿一趟。”

林清岁下意识去倒了杯水,不知冷暖地喝下,想让自己就像寻常回家一样,而不是,又一次被抛弃了。

“去过了。”

“哦……怎么样?她身体状况还好吗?收到你的礼物开心吗?”李海迎见她没精神的样子,还想像从前一样逗她:“怎么不说话呀?”

捏捏她的脸,才发现不对劲:“呀!发烧了?我摸摸……怎么这么烫。”

林清岁垂落着双眸,轻轻侧过脸去躲开她的抚摸,无论心中刚才如何地嘶喊过,撞击过,脸上也仅仅展露一副茫然空洞。

为什么难过?她不是从来只为看得到的东西投入,那么爱情算什么?

她想起那些从前没有被她好好对待的追求者,恍然发现果然宇宙万物的流动才是亘古不变的。多讽刺啊,树上红云,脚下贱泥,那时是她,这时亦是她。

她想起朋友失恋时跟她痛诉的——

你视若珍宝的爱和约定,不过是他人的拂袖尘。

从前没有切身体会,不理解,也不爱听。心总想着要人家的爱做什么?人家又不会给你钱,爱又不能当饭吃。

可到现在她猛然想起自己为了赶路一天没吃一口东西,才知道原来这世上真有“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她在沙发上躺了下来,胃疼得一点点倦缩了身体,刚闭上眼睛,眼泪又止不住落了下来。

李海迎见状,不敢再多问,只心疼看着,也不明白具体发生了什么,只是想也知道,这阵子这孩子心里装了太多事,一定过得很辛苦,却又不善言辞。

她总是什么都不说的,跟同学打架了不说,染头发被学校处分了不说,纹身受人异样眼光不说,突然换了身风格去给人当助理也不说。问她,从来也只三言两语解释。

可她身为母亲又如何不清楚,她去打架,是因为同学嘲笑她是个孤儿。她染头发,是为了声张正义,纹身,是为了挑战刻板印象。可她从来不为自己解释,也从来不说实话。

去接近江晚云,又真的是为了查找真相吗?

也许林清岁不是不想说,而是说不清。

暗恋之所以成为暗恋,不过是那情绪无法言说,也不可言说。从学生时代第一眼见她那一刻起,她生命里的光就打在远方了。

查清真相有千千万万条道路,可套磁邮件被拒绝后,接近江晚云,就只有那唯一的借口。她只是一个无心之失,把崇拜变成了爱慕。

说大喜大悲,游移不定太笼统;说魂牵梦绕,夜不能寐太俗气。说心甘情愿,一往无顾又太悲壮。而爱是具体的,任何人也无法切身体会到她内心独白的,爱也从来不俗气,当然也没那么悲壮。就像文人笔下所写,爱如果是你的心愿,就不存在什么大义凛然。

既然不后悔,也不委屈,为什么还是会心痛呢。

她蜷缩着心怀发颤,昏昏沉沉,无法言说的太多,就只剩下一句微弱的坦白:

“李医生,”

“我好像爱上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