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晚云笑意温和:“好,我知道了。”
客厅里少有挥洒着红酒的味道,常日里素净的茶几,也堆放了各式各样的宵夜,油炸的,麻辣的,荤腥的……像是一惯强调身材管理和健康饮食的两人,在宣告一场盛大的解放。
“你说说,叫我们来你家坐坐,自己倒好,跑去送那小蹄子……”
周语墨摇晃着高脚杯,没接话。
江晚云也不在意别人醉酒状态听不明白什么解释,一如既往地没有敷衍她的问题:“清岁今天本来该休息的,特地过来给我送东西,不好怠慢了。”
萧岚纵使被酒精损了三分神智,也听得直摇头:“不是,我是给你请助理,不是花钱给你供个祖宗。”
江晚云哑然失笑,低柔声线哄着:“好啦,我知道了。以后都听你的。”
萧岚平日对这种鬼话不屑一顾,此刻却露出一副得意的表情:“这还差不多。”
酒过三巡,人心底那枚平时谁也不敢触及的匣子,也寻常一般打开。
在这匣子打开之前,人们总以为这一刻会如同天崩地裂,却不然,只悄悄然一声,宛如锁扣弹开一般轻巧。
“公司里,到了我这个年纪还工作在第一线的女人,不是单身,就是离婚。我记得刚结婚那年,我妈说做女人不能太强势了。我不认啊,我非要兼顾事业和家庭,让她看看,什么是真正的女强人。哼……到现在,好像也不得不认了。”
萧岚苦涩一笑,杯中一饮而尽,接而又续上一杯。
“……那天上午开完会,莫名其妙地晕倒了,醒来之后,人已经在医院躺着了,手术也做完了。估计是那几天连轴转熬的,也可能,他知道我不想要他吧。总之,我跟那孩子没缘分。”
“孩子没了是意外?”周语墨头一次知道:“那你没告诉他吗?”
萧岚回忆起那天,心中那么多复杂的情绪,本以为至少他能懂,却不想那人一进病房门就质问她——为什么这么大事不告诉家里?他似乎不在乎她是否做了决定,也不知道她那一刻有多痛多惊慌多无助。
他总怪她太坚硬,太强势。她想那是她少有的一次,在他到来前期待见到他,可那接二连三的质问,让那颗开始柔软的心,再一次加固一层坚硬的外壳。
她淡漠冷笑:“有什么区别吗?”
江晚云想到那时赶去医院,看见向来风风火火的萧岚,躺在病床上,只剩下一副苍白无力的脸色,和漠然空洞的眼神,眼眸又不禁酸涩。
过去的伤害已成过去,心中爱恨纠葛又真的放得下吗?
因而她问他:“你还爱他吗?”
“爱?”萧岚平静地想了想,轻笑一声:“你居然会问这种问题。我以为人到了我们这个年纪,早就不需要什么爱情了。”
江晚云莫名觉得心头涩疼。
周语墨哼笑一声,摇摇头:“爱情吗,还是要有的。”
萧岚持着仅存的理智指着她:“你给我老实点,事业稳定之前,别给我搞出什么桃色新闻。”
“啧,”周语墨不耐烦皱了皱眉:“我想炒cp倒也得有啊,内娱谁不知道我家里有个重男轻女的妈,和个吸血的弟?我想谈恋爱,也得有人愿意摊上我这烂摊子啊。”
江晚云听她玩笑一般的话语间,那么多无奈和心酸,脸色越发变得沉凝。
那两人倒是笑得轻松,碰了杯,意思都在酒里了。
周语墨想着想着,媚眼一弯:“要我说,咱俩凑合凑合得了。”
萧岚把手上抱枕朝着她一扔:“一边儿去,谁跟你凑合!”
江晚云只当玩笑话听着,轻锁着眉间,流露出几分笑意。
周语墨叹声:“哎!说起来,你们在因为性别遭受到一些不公平的待遇后,有没有那么一刻,希望自己是个男的?”
“嗯……”萧岚倚靠在沙发上,好好想了想这个问题。
她想,大概有吧。在遇到有形无形的职场歧视的时候,在每一次生理期忍痛拖着虚弱的身子去谈合同的时候,在怀孕流产身体激素影响无数次内疚自责的时候……
可那双朦胧的眼光一流转,想起了江晚云,再看向就那样静静坐在温柔静好中的她,又觉得生而为女人,太美好了。
“奇了怪了,我只要一看到江晚云,看到她身为女人的妩媚、柔软、温柔、善良……下辈子,就还想当女人。”
江晚云眉眼一惊,第一次听到萧岚说这样的话。
周语墨沉默片刻,也表示:“这一点我到也有同感,我每次看见她,就觉得这个世间还是很美好啊,人还是要有理想,要阳光,要雨露,要和风……话说回来了,我还真从来没看见过江晚云发疯,她好像情绪一直很稳定。”
萧岚一笑,挑眉看向江晚云:“是啊,谁能稳定得过她。”
江晚云被调侃得羞愧难当:“别拿我开玩笑了。我多羡慕你们,有个好身体。想做什么,就有精力去做什么。”
“不不不,这话我不同意,”周语墨摇摇手指,坐了起来:“就像你,说你的身体没力气做很多事,可你只要力所能及的,你都能尽力去做,事儿也慢慢做大了。不像我们这样原生家庭有缺陷的人呢,一辈子都在修补自己。”
“就比如,因为你,我知道这个世界是美好的。可是因为我妈的存在,永远在消磨这些美好。这种存在不是距离空间上的,而是时间上的。她在你生命里,从过去,到未来,她都在。即便有一天她老了,死了,也还是在。我知道吗,不管我在外头怎么做梦,每一次回到家里,它总能把你拽回来,*拽到现实里来。那是一种,你无能为力的感觉。”
“网上那些人都说:周语墨就是太懦弱了,都这样了还不敢跟家里断交,周语墨就是扶弟魔……”她低落眉眼,苍白一笑:“这些风凉话……他们哪里知道,血缘这东西,就是诅咒。我要忍受她的全部,就因为她是我妈。”
江晚云红着眼默默听着,心疼又无能为力。忽然想到了谁,无意看了眼手机,对话框很早就发来了消息:
「我到家了。」
她简单回复了个“好”字。目光却久久没有离开。
她从来没有问过她,被亲生父母抛弃,真的释怀了吗?
血缘就像是原罪,让人生来或健康,或疾病;或美丽,或丑陋;或自由,或束缚;或在期待中降生,或生下就被遗弃。
而这一切,都注定无法选择。
萧岚沉吟不语,想到那时候反抗家里起初是那样坚决,还是在一次又一次的哭闹、威胁、软磨硬泡、精神消耗中妥协。
从为了反抗而反抗,到用理智去分析,到试图用别人的道理说服自己,到最后忘了最初为什么反抗,于是心想着算了吧,不就是结个婚吗。
所以她从不怪周语墨软弱,不气她每每回家受气也依然要回家。举着旗帜的人总说坚持到最后总能胜利,她却太明白,对于必然要发起战争的家庭而言,从来没有胜利的一方。
每个人劳累到最后,都会索性算了,不去想了。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她苦笑,也潇潇洒洒举起杯:
“来,敬下辈子还当女人。”
就像是为下一段伟大征程许下的承诺。
周语墨想了想,决定赴约,便也举杯相碰:
“做……自由的女人。”
江晚云落了泪,又释然一笑,自然当仁不让的,以茶代酒,相约来世:
“做珍贵的女人。”
*
天空蒙蒙亮起,微风卷落红,庭院池塘里水色也泛起涟漪。洁白柔软的大床中心,弥漫着女人发间自然的香气,柔骨没在软和的被中,轻轻翻个身,睡意便又清醒小半。
周语墨终于起了身:“嗯……萧岚呢?”
江晚云一旁梳着发梢,从镜中看着她,柔软一笑:“天还没亮就回去了,说要准备一下早会。”
周语墨抬眉,顶着睡眼:“她这战斗力恢复得也太快了吧?”
江晚云回眸看她,笑意又深了些:“你还不抓紧时间,不是还要进组吗?”
“我去!”周语墨顿然瞪大了双眼,看了眼手机时间:“来不及了……怎么都不叫我!”
江晚云平静道:“不急,你的保姆车已经在楼下等着了。我叫秋姨打包好了一份早餐,你带着路上吃。”
周语墨顿了顿,想明白是江晚云为她打理好了一切,忍不住下床去搂她,语气极其夸张道:“哦~我的宝贝,你这样我真的会爱上你。”
“好了,别闹了,”江晚云无奈笑着,轻轻拍着楼在自己胸口的臂弯:“快去吧。”
“那我撤了,”周语墨迅速收拾好准备下楼,回头又问了句:“哦对了,你今天不是要复查?”
江晚云宽慰:“时间改到下午了,清岁会过来接我,不用担心。”
周语墨便挥挥手:“那行,保持联系啊。”
第47章 鸟雀“你怎么就知道,我没有想呢?”……
“没什么大问题。还是要多补充营养多运动,气血不足也是会有影响的。我给你开几副调理的药回去,我还是建议要有适当的夫妻生活……”
江晚云独坐在医院大厅,医生刚才的话,梦魇一样回荡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提醒着她岁月易老,红颜易逝。
想到萧岚,又怅然人走到最后总要归于孤独。
于是苦涩一笑。
老就老了,别放在心上。
刚起身回转,后排老远一个身影闯入视野,明明人也就安安静静坐在那里,甚至拿了很大的报纸遮挡住了脸和大半个身子,她还是一眼认出来了。
“清岁?你怎么来了?”
疲惫并没有丝毫影响她温和的语气。
林清岁从宽大的报纸下露出一双眼睛,三秒钟的停顿里,她想了无数个狡辩的法子,才放下报纸,佯装镇定地问:“你不是说失眠?为什么来看妇科?”
她狡辩的方式是先发制人。
江晚云叹息一声,笑笑道:“医生说失眠可能是内分泌失调引起的,所以过来看看。最近生理期也确实不规律。”
林清岁看见她手上提的诊疗袋,指了指:“这个,我能看看吗?”
江晚云迟疑片刻,递给了她。
林清岁接过来仔细琢磨清楚,思索片刻,直言:“你多久没有性生活了?”
江晚云顿住。
林清岁便又解释:“对不起,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只是,总要找到病因。”
江晚云包容一笑,答:“我一直是一个人。这些年不是在工作,就是养病……”
林清岁寻常语气问她:“你没有需求吗?我的意思是,单身不代表完全没有性生活,这是两件事。”
江晚云眼眸一惊,一贯平淡如茶的脸上,忽然添了几分慌乱,像是惊讶、含蓄地望她一眼,又敛回去悄悄埋怨着她的直白,紧闭双唇,似乎不愿回答这个问题,含着脸,像四月初红的石榴花。
静默片刻,她也不再愿意被牵着鼻子走,收回了自己的诊疗报告:
“你还没有回答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林清岁回答:“咳嗽。”
江晚云承认自己好骗,第一刻居然还相信了她,只是回头看看科室的牌子,实在解释不通:“咳嗽,来这个科室?”
林清岁当头一棒,沉默片刻,又见不红心不跳地找补:“我迷路。”
江晚云没有揭穿她,心里早就猜到几分了,温和一笑:“既然你不愿意告诉我实话,那我就先告辞了。”
林清岁眉头一紧,追望着那背影,不相信她真的就这样利落干脆地离开。可她紧闭的唇,就是不愿放下骄傲去开口。
好在江晚云不计较她的幼稚,走了一段就回眸浅笑:“真的不陪我回家吗?”
林清岁给了台阶就下,拿上外套就跟上去了。
她帮江晚云开着车,一路心里都闷堵着,偶尔还会一阵酸疼,眼眶一热,险些发红。一直到进了庭院,她也没再开口说一句话。
她是个成年人,一个在江晚云身边有职业身份的打工人,因而自然也清楚,自己不应该有这些莫名其妙的情绪。
也等不到她想清楚这些情绪从何而来,到停好车,还是主动去开车门,接了江晚云下车,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回来了。”
吴秋菊上前接过江晚云手上的东西:“萧总刚才还打电话问呢,说是拿到检查结果,尽快发给她。”
江晚云习以为常,只颔首一笑。
林清岁站在门口,进也不是,出也不是。沉默片刻后,说到:“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去趟公司,正好可以把复印件带给她。”
江晚云回头:“不急,你先等等。”
等换了鞋,又唤她:“你跟我上来一下。”
林清岁沉吟不语,心中有疑惑,也有一丝被留下的喜悦,跟着上楼的时候都仿佛被什么力量吸引着。
江晚云带她进了卧室,烧上热茶:“坐。”
林清岁便坐下。
江晚云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在她对面坐下:“也许是我多心了,但我总觉得你这两天对我的情绪不太对劲。想聊聊吗?”
林清岁眉梢一抬,转而又低下头去。
半晌,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我觉得不公平。”
江晚云无言,只有眼中些许疑惑。
林清岁沉默片刻,决定把这几天压在心里的话说出来:
“去北城区你失约了,我很失落,可是你心里一点遗憾都没有。你来医院,我也很担心,又要顾及你的感受,偷偷摸摸像个跟踪狂一样,可你也一点都不在乎我来还是不来。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要求你也这样在乎我的存在,只是……我从来没有这样患得患失过。”
“我知道在工作里我不应该有这种情绪,以后我也会控制自己,明知你不会给的,我也不会再觊觎了。”
她敛下冷冰冰的脸,说着自以为绝情的话,却觉得自己像个淋湿羽毛的菜鸟,在江晚云面前,再也骄傲不起来了。
江晚云怔怔望着她。
以为她骄傲隐晦,又总是出其不意的直白。
许久,眉眼才一松软,笑意楚楚:“清岁,首先我想告诉你的是,人的情绪是自由的。再理智的人,能做到的最多也就是克制情绪化的行为,而不是让情绪消失。你觉得不舒服的时候,它就已经产生了,所以,你在任何情况下,有任何的情绪,都是合理的。如果曾经有人告诉你,你不应该有某种情绪,我希望清楚的认识到,这种观念是错误的。”
林清岁恍然大悟,沉吟许久后,才喃喃开口:“那……这是你的问题,是你先越界了,先说那些做朋友什么的,所以我才会有多余的期待。”
江晚云眉头一皱,疑惑:“多余的期待?可你从来没有说过你对我有什么期待。”
林清岁起身走去了窗边,撇下脸,小声嘀咕:“……我只是嘴上没你,你是嘴上心里,都没我。”
她觉得那一定是江晚云听不见的心声,可余光里,江晚云又那样无奈和温柔地笑望着她,而后起身,一步一步走向她:
“那你说,我要怎么做,才叫心里有你?”
林清岁浑身酥麻了一震,扭过头去,没说话。
“你看,我问你,你又不说,”
江晚云站在她身后,轻轻埋怨她。
忽然安静的房间里,只听见窗口的风轻轻响动,满树动摇的叶摇摇欲坠,带动着林清岁动摇的心。
江晚云轻声叹息:
“我其实,也不太擅长表达自己。只知道对朋友好,要做为她好的事。北城区我原本真的很想挤出时间去的,可是事情太多,身体状态也不太好。你不在家的这几天,我恰好都没有睡得很踏实。我也常常想联系你,又觉得没有什么理由。夜里失眠,就改改你的论文,想着你时间很紧,压力应该很大,要快点改出来才行。”
“昨天萧岚情绪不好,和语墨在我家喝酒,我本来应该立马回去陪她们,可是又怕冷落了你。想过要不要叫你一起回我家,又担心你太累了,舍不得让你再折腾一晚上。你心里总在纠结的那些,我又何尝没有。”
“我从来没有吃宵夜的习惯,你给我带的桂花露,我昨晚一个人全吃完了,没有分给别人。想着你从那么远的地方带过来不容易。”
见林清岁还不愿意转过身来,她也有些无力:“我也不知道要怎么为自己辩解了。”
林清岁此时此刻只觉得,如果场景里的画风是二次元的,她此刻的表情,一定是豆豆眼外加赤红冒烟的脸,六神无主。
也不等她浑身细胞做好准备,江晚云就轻轻拽动她的手,牵扯着她转身,主动揽过她的腰间,抱她入怀。
她好像爆炸了。
下巴轻放在她肩头,脸颊厮磨她的耳鬓,柔柔的言语在耳边吹拂,温哄一般问她:
“那我抱抱你好不好?失约的事,是我错了。”
窗外停歇着看戏的鸟雀,叽叽喳喳的,耳边呢喃话语,却旁若无人地表达着真挚,不顾周边嘈杂,不管那几双眼睛盯着,任由她心静,意浓。
林清岁觉得自己无骨般轻飘飘,软绵绵的。想笑和想哭的情绪是一起来的,冲撞着她,促成手足无措的反应:
“那你这两天,有想我吗?”
江晚云低柔的嗓音回答:“有呀。”
她眉头一皱:“我不信。”
江晚云反问她:“我不想你为什么让你过来?昨天对你对我来说,都不是一个适合见面的好时机,不是吗?你累了,我也很忙。”
林清岁依然坚持:“你人好,对谁都那么好,也不会拒绝别人。总是让我放假回去,也没有想我。”
此刻而后的每一天里,她都有两分钟的时间为今天说出这种话羞耻,然而话已出口,是收不回来了。
江晚云好听的声音,在她耳边很近的地方沉默了好一会儿。等她都等到窘迫尴尬,想推开怀抱找个地缝躲起来了,才低哑一声问她:
“你怎么就知道,我没有想呢?”
林清岁恍然一颤,她觉得她都快被江晚云同化了,才说了那些让她几乎要无地自容一辈子的话。再受不了她这样的氛围,顿然推开怀抱:“我……我去公司开会了。”
没犹豫片刻。
等江晚云微笑着不急不慢走出房门,人已经一溜烟没了影儿。
第48章 被子“是我唐突了,我不该来。”……
“咳……咳咳……”
“37.6,还真是发烧了。”
李海迎坐在床头,对着窗看了看手里的体温计。
林清岁拉耸着眼一脸郁闷地往被子里藏了藏,似乎并不满意李海迎对她的诊断结果。
“跟你老板请假吧,今天就在家休息。”
“不要,”她撇下眼,理直气壮道:“反正你也不能盯着我,等你去医院,我就偷偷溜出去。”
李海迎眯了眯眼:“怎么?一天见不到你的女神都不行呀?”
林清岁瞬间赤红了脸,往被子里缩了缩,只露出半张脸,皱着眉低着眼闷声不说话。
“可是你之前不是说,江晚云身体不好,这样的话,估计很容易被你传染哦。你倒是喝了热水睡一觉就没事了,她一病又是十天半个月的。对了,她工作任务还重呢,不像某人游手好闲,她这要是一病,得耽误不少事吧?况且……”
“哎呀呸呸呸呸呸!”林清岁连忙打断她,皱着眉头沉默许久,表态道:“我请假。”
李海迎哼笑一声,哄着她:“呸呸呸!什么时候迷信起来了?行吧,嫌我烦我就先去医院了,有什么事再给我打电话吧。记得把药吃了啊。”
林清岁依然红着脸低着眼不作声,把脸又埋深了些。
李海迎走到门口,又像从前无数次一样回头问她:“需要我早点回来陪你吗?”
林清岁侧过头去:“不需要。”
“我尽量早点回来,不过你也别等,医院的事说不准。好好休息,晚点我给你订外卖送到家里。别看手机,容易头晕。”
“嗯。”
李海迎无奈弯了弯眉,最后看了眼她,轻声关了门。
林清岁沉默地看着窗外,耳朵却清晰地关注着门外李海迎的动静。
生病的人,内心大概都是渴望人照顾的。童年记忆里,她总是渴望生病时李海迎能陪着她吊点滴,抱着她入睡,可每每卧病在床,李海迎都是安顿下她就匆匆忙忙回医院了。
久而久之,她也养成了说“不需要”的性子。
她突然想到江晚云的父母也都是医生。性子更加柔软敏感的她,又那么体弱多病,是怎么一个人度过一个又一个孤单的日子的。
她心里忽然有些酸疼。
今天很特殊,是她们一推再推,终于敲定了要去海边采集海浪的日子。
她那么坚持,头一次不听李海迎的话,也是因为她期待了很久这次的行程。
自己逞强倒无所谓,可要是有可能会传染江晚云,那损失就大了。
虽然心里万千不情愿,还是拨通了电话请了假。
“什么?发烧了?严重吗?是什么原因引起的?”
听着电话那头的语气,柔缓中又带着几分焦急,虽然不想承认自己的坏心思,但不得不说,让江晚云着急担心,她心里很畅快。
“没事,就是上呼吸道感染引发的肺膜炎。就是……我可能不能陪你去采集海浪了。”
“有人照顾你吗?”
“我不需要人照顾。”
“……我知道了,那你好好休息。”
“嗯。”
电话挂断,她心里莫名有些怅然。
苦闷地翻了个身,听着门外细细碎碎收拾的声音,知道李海迎还没走,心里又踏实一些。
身上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头脑也昏沉得厉害,没过多久,就在门外传来的白噪音中稀里糊涂睡了过去。
李海迎收拾完家里,悄悄回来看了眼,见林清岁把药喝了,睡得安稳,体温也没有再上升,才安下心来。
“哎……一生病就变成小可怜了……”
摸了摸额前的碎发,提了提被子,低下身子亲吻了她的额头,轻声说了句:“抱歉啊,小刺猬。”
满眼心疼地望了一会儿她的睡颜,还是狠下心来起身准备赶着往医院去。
刚出家门,看见院门口一个身影徘徊,以为是谁家亲戚朋友找错了家门,就好心上前提醒:
“左边是张教授一家,右边是刘医生。走过凉亭还有一家我就不太熟悉了,好像一家人都是做司法工作的,姓……姓闵还是明?你找谁呀?”
对方似乎被她的热情吓到,好一会儿才不好意思地开口问她:
“请问,林清岁是住在这里吗?”
李海迎愣了一下。
仔细看看眼前人肤若凝脂,眉眼温柔,还给人一种面善的感觉。
“你是……江晚云?”
她看过一眼江晚云的照片,记不太清楚五官,只大概有个古典江南美人的印象。要说有什么不同,大概是眼前人比照片给她的感觉更加清瘦,精致。
但她语气中还是几分怀疑,虽然听林清岁说起过千万遍江晚云的温柔体贴,却还是不敢相信一个这样身份地位的人,会只身一人出现在她家门口,来找她的女儿。
不料那人眉稍一惊,颔首示意:“您……认识我?”
“哦……是。清岁带我去看过‘花辞镜’,”李海迎笑眼一弯,彰显几分骄傲:“我是她的妈妈。”
江晚云一听便了然:“您就是李医生。”
李海迎面露喜色:“你也知道我?”
江晚云含笑点头:“清岁常常提起。”
是啊,林清岁总把“李医生”挂在嘴边,她也有幸认识到一位智慧又伟大的母亲。却没有想到是位这样年轻可爱的女士。
“是吗?她都说我什么?”
李海迎正追问着,见江晚云目色担忧地打量着里头,似乎没有听见她的问话,也就罢了。一笑宽慰:“放心,她没事的,昨晚去医院看过,这会儿有点发烧是药物反应,休息休息就好了。嗯……还是说有什么工作很着急吗?她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江晚云眉间轻凝着,再抬眸望了一眼:“我……方便进去看看她吗?”
李海迎为难地笑了笑:“她是病毒性感冒呀,弄不好会传染的。你……”
江晚云沉吟片刻,蹙眉一笑:“我之前听清岁说起,您说过,病人的内心都是脆弱的。况且这些时间以来我常常生病,她从未嫌弃,还把我照顾得很好。现在她病了,我怎么能视而不见呢?”
李海迎眨巴着一双圆亮亮的大眼愣了半天,好长时间没适应她说话的方式。
不过抛开这些不说,那话有理有据,甚至搬出了她自己的“至理名言”来做“理论支撑”,她也不好再反驳。
还心想着:死小孩儿真是臭屁得不得了,还总跟我说江晚云都说不过她,看来都是吹牛啊。
开始她还真担心那臭小孩对往事执念太深,会给人家整什么幺蛾子,搞半天都是小鸡啄米。江晚云这通身气质,婉约大方又聪明漂亮,家里要是有个儿子,不得甘心给她当球玩?
“得亏我们家也是个女儿……”
江晚云没太听明白,疑惑一声:“您说什么?”
李海迎回过那欣赏着打量的眼光,笑着摇了摇头:“怪不得她那么喜欢你……那我把钥匙交给你吧,我时间来不及了,就不带你进去了。她房间是楼上右手边第二间,门口的抽屉里有口罩,以防万一你戴着吧,虽然是小感冒,感染了也难受呀。”
说着,看了眼时间,语速不禁仓促起来:“那就不跟你客气了啊,在家吃午饭吧,我订了家还不错的外卖。我们家清岁呀,一生病胃口就不好,你看着她,让她多吃点。其余的你就当自己家。”
江晚云接着钥匙,一五一十听着,微笑示意后就目送人离开了。
她心里挂念着里头生病的人,无心去关注这是个什么样的院子,什么样的房子,只隐约对院里的白松木,和脚下踏过的一片松针叶有些许印象。
因是在别人家,上楼的脚步拘谨着压下来几分急促。也早把李海迎提醒她戴上口罩的事抛之脑后,轻轻拧开门锁,把门推开来一些,见人睡着了,还在门口犹豫很久才走进去。
林清岁半睡半醒间,翻了个身朝向有窗的那一边。不禁皱了皱眉,好像闭着眼都觉得阳光照得刺眼。忽然强光被一个身影拦去,才迷迷糊糊把眼睁了半开,宛如梦中似的看见一件纯白透着光的衣服在眼前悠然。
“……”
睡语梦话,听不清楚。江晚云眉头一蹙,靠近两步弯下腰来,想听明白她到底在说什么,不想下一秒,林清岁就一头撞进她怀里,抱着她的腰蹭了蹭脑袋。
“我就知道你不舍得丢我一个人在家……”
江晚云一时间不知所措,低头僵持着,任由她在自己怀里揉揉贴贴又蹭蹭的,说些听得半清不楚的梦话。
心又柔软,脸上神情也从不知所措的茫然,到“算了,随她吧”似的包容宠溺。
她抬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还有些发烫。
林清岁也顺势闭着眼贴靠上来。记忆里上次这样和李海迎撒娇,还是小时候生病差点烧坏脑子那次。李海迎的手心很暖,很大,很温和,手掌里还有手术刀磨出的茧。儿时每每病得不清不楚时,李海迎摸她的头,她总爱闭着眼用额头去找那枚茧,蹭着好玩,又踏实。
嗯?
……
没有茧子。
就好像忽然掉进某个陷阱,梦中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她猛然睁开眼。还没来得及抬头,周遭空气里淡淡的花香,已然让她知道了自己抱着的是谁。
啪一下弹开,嗖一声进了被窝。
江晚云不作声看着那被沿露出的一点点头发。直到那双平日里冷拽酷的眼睛探出来,幽怨地看她一眼,才忍不住哑然失笑。
“原来我的经纪人小姐,在家里还会跟妈妈撒娇啊?”
林清岁果断反驳道:“我没有。你为什么在我家?”
“来看看你。见到我很失望吗?”江晚云故意逗她:“是我来得不巧了?”
本是句玩笑,可见林清岁冷着脸没有回话,心里还是忍不住空落了一阵。就起身想走:“好吧,是我唐突了,我不该来。”
刚转身,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拽住了她的衣角。
她回头,见那人手拽得死死,脸却撇过去故意不看她。
她不禁一笑,问她:“干什么?不是说不需要人陪吗?”
林清岁沉默片刻,嘟囔着:
“那你……来都来了……”
第49章 冰糖“你更喜欢我一点吗?”……
江晚云低眸看着林清岁冷酷又傲娇的样子,无奈一笑,摇摇头,轻轻松掉她的手,提起放在一旁凳子上的包。
林清岁坐了起来:“你要走了吗?”
江晚云气定神闲地去拉了把座椅过来,在床头柜边上坐下,从包里拿出笔记本电脑,就像寻常一样开始工作。
“你好好休息,我陪着你,”抬眉看她一眼,又补充道:“到李医生回来。”
林清岁狐疑地皱了皱眉,往被子里挪了回去,看着江晚云在电脑键盘上轻轻敲打文字,也不知道在处理什么要紧事,那么认真,那么专注,好像什么事儿都不会再让她分心了。
她故意拿起手机放出些动静,要么点开视频,要么反复听群聊里无关紧要的八卦闲谈。
江晚云都无动于衷。
没意思。
干脆关了手机,明目张胆盯看着她专注工作的样子。反正那人不抬眼,也不知道她在看她。
“咳……”
忽然没忍住嗓子发痒,咳嗽一声。刚出半声儿,江晚云就起身去关了窗户,拿了衣架上的毯子加在被上。
“冷吗?”
她无言呆望,恍然明白江晚云看似在忙自己的事,原来心都牵挂着她这儿。
不习惯这般照顾,尴尬之余找了个话头:
“那个……你找到新的资料了吗?我看你朋友圈发的,怀安民歌……”
“你感兴趣吗?”江晚云认真问她,而后回身去把台上电脑转了过来给她看:“我正在整理。话剧开头那幕船歌,之前不是想找到樊老描写的原型吗?这半年我一直把方向集中在当地和周边地区的非遗项目里,都没有线索。”
林清岁坐起身来,眉眼亮了些:“现在有线索了?”
“你听这段录音。”
江晚云按下空格键,放空的录音带传出刺啦刺啦的杂音,伴着浆划过的阵阵水声,接而远远引入婉转清扬的歌声。
很短暂,几乎是戛然而止。
林清岁思索片刻:“所以,书里写的是真实存在的?这真是他们的劳动号子?可我小时候也经常去坐船,从来没有听到过……”
江晚云解释:“我一开始也在往号子船歌那边找,但传统的家庭模式来说,渔夫大多为家里的男性,女人则负责织网。劳作号子又重在鼓士气,又怎么会像书里写的,温柔婉转?”
林清岁眉头一皱,也想不通。
江晚云松弛一笑轻声问她:“你还记得你带我去借宿的渔民家吗?”
林清岁点头:“嗯。”
江晚云又翻出一段视频:“上个月,他们家小女儿成年礼,红春她们去吃酒,录了视频。你看。”
视频里,初长成的少女站在船头,声声唱着古老的歌谣,身后父亲摇着浆,母亲挥着手照顾着河岸边的宴席。
林清岁一句没听懂:“这……唱的什么?”
江晚云摇摇头:“怀安一带的方言有八种,过一个山头说一种话,河东河西互相听不懂。地方民歌口口相传,除了最广为人知的安州民歌,许多都还没有被正名。”
林清岁思索片刻:“那如果是这样的话,不是很难找?你怎么知道这个女孩儿唱的,和音频资料里的,就是一种民歌?”
江晚云解释:“虽然旋律唱词都不一样,但都是七言四句式,平仄押韵有相同的规律,唱腔也类似。我也只是初步推测,音乐方面的东西,还需要请教专业人士。不过,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去找一手资料。”
“一手资料?”
“对。可能会非常散,但如果还有人传习,应该能找到一些手抄本,唱词本之类的……”
话没说完,被几声咳嗽声打断。
“咳咳……咳咳咳……”
林清岁下意识低头,捂住嘴。再一抬头,江晚云已经把水递过来了。
那双眼看了眼她,又看了眼水杯示意,她才后知后觉起了起身接过来。
江晚云又连忙起身拉了拉被子,盖住她的后背:“要不要多穿点儿?今天又降温了。”
林清岁喝了水,摇摇头,又钻回被子里哆哆嗦嗦两下:“你会分心吗?工作。要不还是……”
她又不舍得说下去,怕江晚云真的走了。
江晚云顿了顿,像是理解了她的意思,蹙眉笑了笑:“也是。”
而后收了水杯回到座椅上,手指在键盘下的操控板上点了点,就把电脑合上了。
林清岁咬了咬唇,心里闷闷不乐,甚至有一瞬发酸。
可那人裹了裹身上的坎肩走过来,坐在了地毯上,手探进被子里,摸到了她的手,轻轻握住了。
“对不起,是我没考虑周全。照顾病人怎么能分心呢?”
林清岁心跳和脑子都仿佛停顿了片刻,再次狐疑地皱起眉头,怀疑到底是江晚云有问题,还是自己的逻辑不正。
她刚才的话是应该这样理解的吗?
“嗯……那你什么时候去怀安?”
江晚云笑笑安慰她:“不急,等你病好了。”
林清岁眉梢一抬:“我也去?”
江晚云顿了顿:“这不在你的工作范畴。不过如果你愿意的话……”
林清岁嗓子有些沙哑,虚弱无力,却一点儿没服软:“你需要的话,我就考虑一下。”
江晚云眸中片刻停滞,随后笑意温和散开:“需要呀。”
说着,摸了摸林清岁的额头,揉开她遮挡的发:“那边你比较熟悉,没有你引路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办。所以,你要快点好起来。”
林清岁知道这是客套话,毕竟论起怀安的民俗文化,*江晚云算半个行家。
“还有其他人一起吗?”
江晚云点头:“学会会安排团队一起去,还请了民族音乐学方向的学者。不过……”
她欲言又止。
“不过什么?”
江晚云迟疑片刻,摇摇头笑哄她:“先不说这些了。你中午想吃什么?”
林清岁沉吟片刻,道:“李医生说给我们定外卖。”
江晚云又问:“你嗓子不舒服的话,平时爱喝冰糖雪梨之类的吗?”
“冰糖炖雪梨?”林清岁顿了顿:“我们家附近好像点不到糖水外卖,家里也没有梨了,冰糖倒是……”
“这个不用担心,我带了原材料过来。”
江晚云起身去拿了只纸袋过来,揭开口给她看:“这个月甘棠熟得好,就是出门前我和秋姨刚摘了些。加冰糖炖出来,口感比外面卖的冰糖雪梨可能会多点酸涩,不过药效很好。”
“就是你窗口那树甘棠?”林清岁脑海里莫名出现些奇怪的画面:“你……自己摘的?爬树?”
江晚云腼腆地点头,柔声解释:“往年都是星辰收的。这次不是要得急吗?就自己试着架梯子上去,秋姨帮我在下头扶着,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
至于从小就恐高,为了摘到两颗好果子,硬着头皮一级级往上爬,还被树枝划伤了手臂的事,她只字未提。
林清岁只觉得受宠若惊,心里明明软绵得不行了,开口却仿佛是个对浪漫过敏的体质:“其实我家门口就有水果店。”
“嗯……”江晚云有些局促地捏了捏纸袋口:“我想着自家种出来的好一些,没有人工干预催熟,也没打过农药。”
“吃了博士炖的甘棠,病是不是也会好得快一点?”
林清岁以为自己在夸奖,却像调侃,惹得江晚云脸颊微微泛起桃色。
“好了,别闹我了。有没有用也得吃了才知道。我借用一下厨房。”
说着,起身出了房门。
林清岁很快披着外套跟了下去,看江晚云左右寻找,就默契地翻出削皮刀。
“我来吧,你别动手了,指导我就行。”
“以后有的是机会教你,”江晚云接过削皮刀:“你要是不想一个人在楼上,就找个地方坐着休息。”
林清岁犹豫片刻,在餐厅找了个把椅子坐下,正对开放式厨房。
她盯着江晚云那双纤柔如玉的手,把着刀都像握着件典雅的乐器。以为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刮皮切片的手势却又娴熟得像个贤妻良母。
“贤妻良母”?
林清岁猛然晃了晃头,厌恶自己居然也会用这样的眼光凝视江晚云。
等候的时间里,江晚云问她:“你说你,怎么会突然生病呢?最近也没有变天。那天开完会见你还好好的。”
林清岁心里咯噔一下,回忆又扯到了这次生病之前的那天——
“听说了吗?张望德张导要调来咱们剧院,接之前周导的位置。”
“你才知道?人今天一早已经过来开会了,我听说,本来不是请他来的,这不剧院也怕口碑受影响吗?张导这两年又是助学又是公益活动,弄得风风火火的,不管怎么样人设早就立出去了。总不能再被挖出那种事儿吗。”
“也是,但张导专业能力上来说也确实有点东西啊,论能力,虽然没有咱们陆导那么天才,但为人温和啊,我总觉得,他跟江老师应该是一挂人。”
“陆导那脾气,我看也就江老师受得住。不过张导来了,咱们陆导怕是有危机感了吧哈哈哈。”
“说起来,为啥不是陆导升上去啊?”
“陆导编制又不在我们这,来也只为‘花辞镜’。”
“说具体点,是为我们的大美人儿江老师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天几个演员在更衣室聊得热火朝天,浑然不知隔壁已经散会。
林清岁等在会议室门口,原本无心关注,奈何讲话声越来越大。也冷眼旁观的,看着陆杉顿足更衣室前,铁青的脸。
所有人都走的差不多了,江晚云和张望德才不急不慢地从会议室出来,还有说有笑。张望德不是像那个“戏疯子”,他很会聊天,很会说笑,她很少见江晚云对谁笑得那么高兴。
那晚回家,她一晚上没睡好,第二天早上就莫名其妙地发烧了。
那晚她绝对没在想关于江晚云的事。她在心里暗暗发誓。
只是现在回想起来有些在意而已。
“你有没有讨厌过谁?”
江晚云疑惑抬眸:“嗯?”
“不是道德正义上的那种。比如说,我不喜欢我大学的一个室友,因为她老是喜欢占人家小便宜。我还讨厌高一时候的一个同桌,因为他无知而且固执。你没有这样讨厌过任何人吗?”
江晚云不太明白她的用意,摇了摇头说:“偶尔产生厌恶的情绪,就总会在心里告诉自己,人无完人。”
林清岁想了想,又问:“我听说剧院里要新来一位导演,剧院里的演员都拿他和陆导做对比。还有人说,他来了陆杉就该有危机感了。”
“不过对你来说,是不是所有人都是一样的?既然没有讨厌的人,相对来说,也就没有喜欢的人吧。”
江晚云蹙了蹙眉,停下手里的事:
“清岁,你到底想说什么?”
林清岁咬了咬唇,沉默许久。
她绕了一大圈,其实想知道的是——
你会喜欢什么样的人。
像陆杉一样的古怪天才,还是像张望德一样的文人雅士。
“那……谁生病了,你都会去家里看望,还给他们做冰糖雪梨吗?”
江晚云顿住。
林清岁眼神直直追问着。她知道江晚云对人好似乎都是没有理由的,可她偏想找到那个理由。
兜兜转转,终于回到要点:
“还是说,你更喜欢我一点吗?”
第50章 锅盖“刚好甘棠熟了。”
一斜阳光窗外进来,正好亮堂了厨房。疑惑,紧促,慌张……似乎都在这耀黄的光影里,被显露,无处可藏。
热气扑腾扑腾揭起锅盖,水雾冒了出来,氤氲了视线。
欧洲街头的偶遇,工作室的第一次照面,门后缓缓走进视线的重逢,山水间与船轻摇的心眸,花山庙前的许愿……
哪一刻起,对林清岁视之不同了?
江晚云自己也琢磨不清。只知道教堂前多看那一眼时,她心里就觉得这世上所有的相遇都不是偶然,或许冥冥中自有天意,这个人,会闯进她的生命里。
模糊中,林清岁向厨房走来,漫不经心地,在她的视野里一点点变得清晰,靠近,逼近,退去她偶尔暴露孩子气般的清澈后,那双泪痣点缀的眼,一如重逢那面一般桀骜冰冷。
她要做什么?
江晚云猜不到。
没想到林清岁会逼近到让她不太舒适的距离,就当败在她生来柔软的性子吧,她此刻也只能反手扶着身后的桌台,一点点往后仰着腰身拉远。
那双眼沉着,看着她,停留两秒,一手揽住了她的腰。
呼吸变得急促,心率也跳动不齐。也许因为久站,也许因为厨房里太闷了,向来体弱的她,也预料到自己马上要支撑不住。
“清岁,我……”
想说再这样下去她会受不了,六神无主之际,林清岁眼神却一瞥,偏移向她身后扑腾的热锅,而后微微倾身仿佛要压向她,空闲的手越过她去盖好了锅盖,把火调到微小。
“水沸腾之后,要小火慢炖。”
林清岁看回她,淡淡解释。
江晚云微微仰着头,对望着怔愣片刻,后知后觉地回头看了眼身后,才知道林清岁刚才揽住她的后腰,是在护着她离锅远一点。
她此刻还不知道这句话就像神明给她的预兆,在她对爱情差一点放弃的时刻,有个女孩举着矩火而来,明晃晃招摇在她面前,沸腾了心中一潭死水,再小火煎熬着心跳,让她进退两难。
“怎么这么看我?你很在意我刚才的问题?”
江晚云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沉默。
林清岁再低哑声线问她:“江老师,你在婚姻面前犹豫不决,不会,还有别的什么原因吧?比如……不喜欢男人?”
话音刚落,冰凉的指尖触碰了江晚云的耳廓,为她将一缕发轻轻别到耳后。
手旁的锅勺无意被碰落,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江晚云沉默望着她,眼里千思万绪难解。
林清岁勾唇轻声:“开玩笑的。”
暧昧不清的散去,气氛似乎明亮了许多:“我是不是比周语墨更适合去演那种禁欲系的狐媚子?”
江晚云眉间微微蹙起,像是有代沟似的不解,随后低下眸,委婉回答了她的问题:
“刚好甘棠熟了。”
随后转过身去上楼。
林清岁始料未及,站在楼下等她下来,却看见她背着包下来,一副要走的架势。
“我在这你好像更加休息不好,就先不打扰了。”
说着,去把火关了:“甘棠怕久熬,时间长了,就炖坏了。可以放凉一点再吃,小心烫。”
林清岁心有千千藤蔓去纠缠,挽留,却只微微点头,答应她离开。
看着门轻合,吧嗒一声也再次锁上了心房。
承认吧,早在话问出的那个瞬间你就后悔了。那真的只是玩笑吗?还是隐忍崩塌后,不止的试探?
林清岁,你是不是忘了自己是谁。
怎么敢,去招惹她。
阳光暖暖得洒在身后,却照耀着她背影,前所未有的落寞。
*
“回来了?清岁她怎么样了?”
江晚云心力受损,累得低血糖犯了,冒着冷汗,却还是只坐了沙发边缘的位置,保持优雅的体态,似乎早就成了习惯,刚才又怎么会那般矫揉。
心想着:
小小年纪,都哪里学来的那些乱七八糟,她从来没有听过的词汇?
禁欲系?
狐媚子?
她大概在脑海里书写着字意,想明白些。又怀疑着,这两个词哪里能放在一起用?
脑海里却不断重复那个画面,轻烟缭绕间,那双寒冰一样的眸好像嵌着柔软的水色,似有若无,轻佻低视,下巴冷傲地微微仰着,不管她如何揣测,如何胡思乱想。
似乎是某种与生俱来的干净,和后天磨练的锋利,让她看得清所有,又置身事外,隔岸观火。
什么尊师重道,什么规矩体统,在那双傲慢又冷澈眼睛里,好像都是过眼云烟。
禁欲系狐媚子?
嗯……好像也合理。
只是以江晚云的辞海,她更愿意去形容,林清岁是一朵开在清澈寒冰里的野蔷薇,不受拘束,自由而生。
她不是冰火碰撞下的产物,她本身就是冷与烈焰的碰撞。
忽然脖颈间一阵刺疼,思绪被打断。摸了摸,才发现松针不知道什么时候落进领口,被带了回来。
多像她啊,见不得一点憋屈事,心里不痛快,必然要这样存心报复。
她忽然感受到吴秋菊对林清岁的变化,轻声询问:“我记得你之前,都叫她林小姐。往前我身边所有的同事,学生,你也从来没有这样称呼过他们的名字。”
“这……”吴秋菊局促地摸了摸围裙:“林小姐性子直接,说话也挺有意思,我们常常在下面聊天,久了就不习惯那么生分的称呼。对不起,江老师。您看这……唉,萧总的职业培训,我可是都放在心上的。”
江晚云温和一笑,摇摇头宽慰:“爷爷家里,家风严格,我也从小习惯了传统规矩,对这些束缚也习以为常。清岁来了,家里也好,我在公司剧场也好,确实改变了很多。”
吴秋菊默认。
江晚云叹了一声:“罢了,就顺应这种改变吧,以后,怎么舒服怎么来。”
吴秋菊眼眸一亮:“诶!好嘞!”
随后又关注到:“我看你脸色不好,是低血糖又犯了?”
“有一点,可能……刚才有点缺氧,”江晚云回忆刚才,心中还是觉得无地自容:“家里还有糖吗?”
吴秋菊笑道:“有!清岁备了很多,你看,水果糖,巧克力都有。哦,还有葡萄糖,说是症状严重些的时候再喝。”
江晚云欣慰一笑,有些勉强地撑着起身,踩着有些发软的脚步,向吴秋菊大打开展示的冰箱那边走过去。
刚过餐厅,身子就不受控地一软,坐倒在地。
吴秋菊见状,立马放下手里的巧克力,拿了包葡萄糖过去,撕开了递给她。
“我就知道你这身体肯定撑不住,这段时间失眠严重,都没睡好,昨晚工作到那个点,今天一早就起来折腾甘棠树。助理生个病,哪有主人家跟着受累的道理?”
江晚云喝下一口糖水,缓了缓,才被搀扶着走到沙发边坐下。气弱无力地撑着身子,还不忘柔软责备她的话:
“刚才说了不要那些旧规矩,什么助理?什么主人家?清岁是我的经纪人,我们在工作上,是合作关系。她病了,我去探望是应该的。”
吴秋菊叹气:“唉,我理解。只是如果萧总知道了……”
说曹操曹操到,门锁开了。
萧岚进门看见两人都在,显然有些意外:“我刚按门铃没人应,以为你们都不在呢。怎么了?低血糖又犯了?”
江晚云含笑点头:“多亏清岁准备充分,已经没事了。”
萧岚走近,拿起桌上剩余的葡萄糖袋子看了看,确定成份没有问题,又放下:“秋姨,我和晚云说点儿事儿。”
吴秋菊便点头:“家里没水果了,我去超市买点。晚上您在家里吃饭吗?”
萧岚回应:“不了,公司晚点还有事。”
吴秋菊便很快提了购物袋出了门。
江晚云见她有意支开旁人,不解道:“什么事?”
萧岚甩出一份文件:“林清岁在怀安的入学记录。”
江晚云心头失措一下,沉吟不语,也没去翻。
萧岚看她的反应,也证实了猜想:“你早就知道了?她就是那个孩子,是吗?”
江晚云知道总有一天瞒不住,也就坦白:“清岁全部都告诉我了,她破釜沉舟来,只是为了要一个真相。萧岚……”
见她欲言又止,满目担忧,萧岚也明白了江晚云的态度:“行吧。反正你管好你自己的人。”
江晚云眉梢一惊:“你……不打算辞退她?”
“现在那么多人盯着花辞镜这个香饽饽,你这与世无争的性子,将来争得过谁?林清岁的背景我调查过了,目前看来,至少背后没有其他人指使。把她推出去将来被别人利用,到不如留在你身边。”
说完,还不忘调侃:“谁叫我们江老师自带净化功能呢?”
江晚云蹙了蹙眉:“什么意思?”
“上学时候起,老师都搞不定的混世魔王都能被你感化,唉?我记得后来考上清北了吧?还有这个周季……”
萧岚哼笑一声,继而道:“我周语墨都跳出来了,说你怎么没动静呢?我追查之后才发现不对劲,那个举报信,是周季自己安排的,对吧?这件事情,你在里头到底出了多少力?”
江晚云讶异片刻,叹息一声:“我什么都没有做。大概是拒绝的立场太坚定,让他内心受到了冲击。他本身是个有骨气的人,也是迫于现实,才不得已同流合污。后来,为了清岁和语墨挑头的事,我去里头看过他,他才告诉我真相。他说那天回去以后,发现他念三年级的孩子,在学校为了当班长贿赂同学。再回头看他的妻子,也和当初校园里认识的单纯模样不一样了。也许是接二连三的冲击太大了,他决心不这样继续下去。至于举报信……他说只有这种方式,才能让其他人害怕收敛。还说这辈子,总算做了件像人样的事。”
萧岚听完,漫不经心一笑:“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摧毁它,即使在黑暗里也一样会散发光芒。再堕落的恶魔,在那颗宝美丽无瑕的宝钻面前,都会沉默驻足。”
这隐喻终于在江晚云的知识范围体系之内,于是她笑道:“约翰罗纳德瑞尔托尔金——《精灵宝钻》。”
萧岚冷笑一声,无奈摇摇头,又看像江晚云,目光柔润的感叹:“这世上真有完美宝钻。”
江晚云自然听得懂她的意思,自觉受不起这夸赞,含蓄低头。
“可惜长了血肉之躯。还是让我这个大俗人给你沾染点人间烟火气吧。”说着,萧岚拿起放在脚边的手提袋:“送你的。”
江晚云眉眼一惊,接过来。
萧岚意味深长一笑,挑眉:“拆开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