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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最珍贵 绾诚 19999 字 25天前

*

一年一届的清欢电影节颁奖典礼,台上聚光灯耀眼,台下闪光灯聚焦,从眼周的闪粉,到裙边的亮片,凡是能进场的,无有暗淡的。像是个小小的礼堂包罗了整个宇宙的星辉,聚集在此,等颁奖礼结束,大门打开,星辉便倾泻而出,散落满地。

“哎!周语墨出来了!快去那边!”

“快快快!”

萧岚指挥着商务车在最偏僻的出口等待,让助理一路带着周语墨上车,冲出重围,杀了记者们个措手不及。

“哎呀……终于结束了,”周语墨拆了头上厚重的假发片,揉了揉太阳穴:“你说这种活动来参加做什么?反正都知道奖项是内定好的,还要坐在台下表演惊讶,祝贺,强忍遗憾,来年再接再厉……假不假啊?”

萧岚不敢松懈手机里的信息,衔接着另一个会场其他艺人的消息,随口问了句:“那你有做好表情管理吗?”

“当然!”周语墨两眼一瞥:“我可不想那些记者又拿表情做文章。哎?去年,写我什么:‘对颁奖结果翻出轻蔑的白眼’。我那明明是眼睫毛进眼睛了。真是开局一张图,文字全靠编,我真服了。”

萧岚冷笑一声:“晚上回哪?车之后不用了,能送你一趟。”

周语墨顿了顿,往座椅上一靠:“去迎风路。”

萧岚目光一抬,从车镜里看她一眼:“家庭聚餐?”

周语墨冷声回答:“嗯。”

萧岚的表情变得有些复杂。

虽然如今清欢剧院两个大女主当台,常常传出不合的传闻,但其实周语墨能来到清欢,还是最初江晚云去地方戏剧学校交流时,捞起来的深海遗珠。

“萧岚,你相信我,你一定要看看她。她非常有潜力,那张脸简直就是为大荧幕打造的。你现在很需要一个主打演艺市场的主心骨艺人,我不行,但她一定可以。”

看江晚云讲得信誓旦旦,当时正颓靡在被公司边缘化的她,也抱着试试又不亏的心态,约见了周语墨。

那天素面朝天的土丫头推开她的门,抱着简历怯生生问:“您好,请问一下面试是在这里吗?”

她只用余光扫了一眼,就草率回答:“助理面试在楼下。”

对方却定在那里没有走,沉默片刻才说:“不是,我是来面试签约艺人的,我找萧岚。”

她愣住片刻,随后才正视眼前的女孩,打量一眼后,问了些常规问题。

回观那时候的周语墨,的确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学生,即便在学校有些舞台功底,却不懂什么是包装,不懂人情世故,不懂水深火热,一签约就跟她签了二十年。

“你确定选二十年?你要知道如果你将来火了,觉得别的公司或者别的经纪人能给你更好的发展,想违约,是要交付高额的违约金的。”

彼时的周语墨却天真地反问她:“可你不是说,签我,是你在公司的翻身仗吗?你那么重视我,我当然相信你能给我最好的。”

萧岚想到这里,不禁回过眸看她。当年的小野鸭,早已蜕变成了耀眼的黑天鹅。只是走了多远的路了,她还是一提到原生家庭,就难掩落寞。

她回头低看着手机,处理好今晚其他的安排:“半小时。”

周语墨诧异抬头。

萧岚合了手机:“车能等你半小时。”

周语墨沉默片刻,转而明白了她的用意,又转头望向窗外,嘴角勾起一抹笑容,一如获奖时在聚光灯下那般骄傲。

*

“十五分钟就够了。”

周语墨弯唇一笑,拉上了楼下单元门。

“姐姐回来了!”

她乳名叫姐姐,不是在弟弟出生以后,而是生来就叫姐姐。

“哎呦!我们家的大明星回来了!”妈妈挪了最舒服的椅子给她坐:“来来来,坐妈边上。”

爸爸也乐呵呵来:“快快快,你妈啊特地做了全桌的营养减脂餐,你是大明星要注重身材管理,我们都陪着你吃!”

家里阿姨都忍不住发话:“先让她换身舒服的衣服吧。”

“哦是是是,你看你黄姨对你多上心,快去换衣服吧啊!去妈房间换,穿妈那套棉麻的!”

周语墨皱了皱眉:“什么意思?我房间呢?”

“这……哎呦你都自己有套房了,也不常回来,你弟不是刚好缺个书房,我就想着……”妈妈为难一笑:“啊不过你东西妈妈都给你收好了,在妈房间,衣服也都洗干净了。你要是还是需要单独有个房间,妈马上给你改回来!”

周语墨冷笑一声:“不用。你说得对,反正我也不常回来。”

她没去换衣服,因为知道不会久留。

“今晚颁奖典礼我们都看了,你说说你这孩子,人家上台都先感谢父母,你就记得什么江晚云,萧岚,还有你那些同事导演……”

爸爸使了个眼色,妈妈便立马笑着补充:“唉,妈知道你含蓄,场面话好意思说,心里话就难为情了。你看看,咱们现在都是沾我女儿的光,就说女儿是贴心小棉袄……诶!周唯一!过来!”

客厅那头这才过来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孩子,不耐烦问了句:“干什么啊?”

“干什么?你姐回来你看不见啊?!”妈妈笑脸相迎:“你说说你这出息!就考了个专科艺校。你姐难得回来一次,你不问问?我们姐姐啊,你说他这艺校出来,能不能当明星啊?他呀,跟你一样,见面不好意思说,天天念叨姐姐呢,说想成为像姐姐一样的大明星!”

“妈!我哪有!”

“你闭嘴!”

周语墨看破不说破,漫不经心地解释:“艺校培养的人才也有很多,声乐,乐器,戏曲,行行都有发展前途,不一定要做演员。”

“哦……你说你弟弟,他本来是没什么特长,我们那时候又不懂,想着学这些有什么用,后来上了高中文化分数不行,班主任建议去学艺术,走艺考,就学了个唱歌。诶呦可是哪里比得过那些学了好多年的小孩?后来艺考前又给他改了个排鼓,说这乐器冷门,好考大学。花了不少钱请老师哦,专业倒是过了,文化分没过抛档线,你看看,还是没考上本科。”

“哎对了,我听说这两年房价便宜,再过个些时间,估计又要翻倍了!我打听了一阵,好像刚需的话,是可以不需要清欢户口直接购房的,我就和你爸商量啊,给你弟弟置办一套婚房。就是老家的房子卖了,也凑不够首付。正好你今天回来,跟你商量一下。哦对了!他们说买房还能解决户口问题,那以后娶个本地媳妇儿也不愁了!”

“我们也不是偏心,这不是你弟弟没你有出息,你又是姐姐,多照顾一点。”

“家里好吃的好穿的哪样不是紧着你?就是让你帮帮你的弟弟……”

周语墨听着,只觉得疲惫。

*

“萧总,上车等吧。”

萧岚挥手示意,司机便不再劝了。

修长单薄的身影静静站在楼下,却是在职场打磨多年的,某种天塌下来了也要撑住的桀骜和坚实。

算起来,事业开始出现转折,蒸蒸日上,就是从捧红周语墨开始的。江晚云识人的精准度简直可怕,当年的话真的就宛如命运般牢牢抓住了她。

因而时过多年,她手下艺人已经散如满天星,最让她牵挂的,也还是此刻抬头看万家灯火里的那其中一盏。

她看了眼手表,转而拨通了电话。

“下楼,车到了。临时有个通告。”

两分钟,单元门打开了,周语墨笑意松弛地走向她:

“够准时啊,萧总监。”

萧岚眼光柔和了几分,微微一笑:“今晚没事儿,带你去吃好吃的,庆祝一下。”

还不是因为那时候,你来的也刚好。

……

“哟?难得啊铁公鸡拔毛。那要不要带上你家那位嗷嗷待哺的?”

“你闭嘴。”

第37章 豆浆机“对不起,我也是带着目的来的……

鸟雀声已经破晓,晨雾还没散去,豆浆机轰隆隆响了一小时,骤然安静。林清岁打开了房门,见楼上楼下都没人影,才迈出来脚步。

“你醒了?”

她被身后突然出现的声音下了一跳,见吴秋菊搬了些杂物要拿出去扔,顺口问了句:“是要扔掉吗?要不我去吧?”

“远着呢,我去。正好你帮我叫一下江老师下楼吃早饭,都准备好了。”

“哦,好……”她又只好收了手。

等楼下大门敞开,吴秋菊的身影走远,她还站在原地观望,心里头犹犹豫豫的。脚步拖泥带水走到门前,想了想第一句话该说什么,要不要再提昨天的事,江晚云会给她好脸色吗。

一会儿功夫,门锁动了。

林清岁本能心头一悸,退了半步。

江晚云开门一抬眸,显然也吓了一跳,转而露出温柔的笑容:“早。”

她便也笑了笑:“那个……早餐好了。”

江晚云点点头:“我听见了。”

“哦……”林清岁不知道怎么接,就夸了句:“你听力是挺好。”

江晚云眼里有些疑惑。

她顺然觉得尴尬:“秋姨去扔废纸盒了,要不我们下楼等……”

江晚云浅笑颔首,先一步往楼下走。

两人隔了个座位并排坐着,空气也安静了许久。

“你……”

“你……”

……

“你先说!”

“你先说。”

她们几乎同时发声。

江晚云无奈一笑,问她:“昨晚睡得好吗?”

林清岁点头:“嗯,”转而又问:“你呢?”

江晚云刚要开口,吴秋菊正好回来了。于林清岁而言,这尴尬的气氛也终于有了出口。

“怎么不先吃呀,等我做什么?”吴秋菊用手背贴了贴江晚云面前的碗壁,好在豆浆还热:“趁热吃。”

江晚云颔首一笑:“好。”

“这次的包子面没发好,你们吃这边的,这边的可能好些。”

吴秋菊夹起一只肉包,往江晚云盘里夹。正好林清岁也夹着一只花卷往她盘里送,江晚云双手端着盘,一时间不知道该接谁的。

“今天的肉馅儿很好哦!还是要吃点肉的!”

听吴秋菊这样说,林清岁也觉得有道理,只好低头把手也退了回来,把春卷放在自己盘里。

江晚云双眼弯了弯,把自己的盘子和林清岁的调换了一下:“那给清岁尝尝吧,我早上吃不了太油。”

林清岁恍然有种打赢胜仗的感觉。

吴秋菊又关问:“昨晚睡得怎么样啊?身子感觉好些没呀?”

江晚云笑意依然看得出几分强撑的疲惫,却又说:“好多了。”

饭桌上,林清岁时常转头默默望向她,看她还是和寻常时间里一样,和吴秋菊有说有笑,小到聊家长里短,大到聊天文地理,历史文学。仿佛没把昨天的小插曲放在心上。

她还是想把那些话聊开,可话像堵在喉间,怎么也说不出口:“我……我下个月初能请两天假吗?有一个学术会议,在北城区那边。”

江晚云回过头来听她讲,而后想了想:“北城区?是咱们大学和新区人类学研究院联办的那个?”

林清岁点头:“嗯,是。”

见大家都不在动筷子,吴秋菊也起身收了碗筷进了厨房。

江晚云眼神表达感谢后,又回眸问:“你是去听,还是也会参加?”

“当然是去听,我一个本科学历,怎么参加呀?我看有探讨关于地方仪式的部分,想去学习一下。”

“你当然可以参加啊,这个会议就是针对青年学者的,学生报名还有半价优惠呢。哦……你已经毕业了。不过没关系,我记得你本科期间不是发表过一篇论文,就是关于塔吉克族婚礼仪式在戏剧《红》里的运用的?”

林清岁两眼一瞪:“你记这么清楚啊……”

江晚云笑了笑:“你那篇论文,盲审的时候我参与了一审。”

林清岁眼瞪得更大了,羞耻感油然而生,埋头不说话了。

江晚云继续说道:“你可以用其中一个点继续延伸下去,这次估计是来不及了,不过应该赶得上明年秋季的,参与了总比旁听收获大,对你将来升学也有好处。”

林清岁有些难以启齿:“那……怎……怎么……报名啊?”

她以为江晚云会对她这个愚蠢的问题感到吃惊,无语,甚至愤怒。但是都没有,她很快起身上楼去拿了电脑下来,打开官网一步步教她如何报名,如何填表,需要准备哪些材料。

“所有的学术会议报名流程都大差不差,不过这些都是国内的。还有一些国际会议,你可以从这个网站上去关注,然后点这里,再看这一栏的信息,这个部分就是关于戏剧人类学……”

林清岁从前从来不知道这些,也没有哪个老师特地教过她,她不自觉把目光转到江晚云的侧脸上,看电脑屏幕的光映衬着她的鼻尖和眼眸,似乎整个人都在散发着能量,或吸引人靠近的磁场。

“你要是觉得缺个指导教授,我可以帮你联系一下戏剧人类学方向的成教授。或者到时候你也可以把会议论文先发给我,我帮你看看。反正离秋季的会议还有些时间,慢慢打磨。”

林清岁还有些发懵,她觉得自己学疏才浅,事事都保守,关键时刻总打退堂鼓,反倒是江晚云,似乎总想把她往前推。

“那我试试吧。”

江晚云柔和一笑:“我要是到时候没什么事,争取去现场给你捧场。”

林清岁眼睛一亮,点头。

*

一说要准备参加学术会议,林清岁只觉得手上事情忽然多了起来。

就算是下一场,其实也只有不到三个月的时间,要完成一篇拿得出手的论文,也非常紧迫。尽管有研究基础,要延伸一个点,就是多开采一块新地,整理书目信息繁杂琐碎,她关在房间里一整天,也没有头绪。

可她到底是有工作的人,虽然还在假期,因为江晚云生病提前住了过来,也不是来白白蹭吃蹭住的,还愧疚着一天了也没有去问问江晚云需要什么帮助,自己的门反到被敲响了。

江晚云抱着一摞文件走了进来。

“这些是近两年内的相关论文,我帮你打印了一些,蓝色夹子里的主要是人类学的部分,这本黑色夹子里的是戏剧学的部分,重点都标记好了。这一本书就是讲得就是中国少数民族婚礼仪式,中间有两章是你用得上的,我帮你放了书签。还有两本文献我只有电子档,讲塔吉克族的女性地位,加起来六百多页呢,文件太大我只能发你邮箱了,你看看能不能打开。”

林清岁听得一愣一愣的,肃然起敬似的站起来:“你……你今天一天也在忙这些啊?”

江晚云笑笑摇头:“这些哪里需要一天时间呀?我弄完剧本顺手查了一下,希望对你有帮助。”

林清岁随手翻了翻,就看见满满的标注和折痕,一看就花了不少心思:“可是,看完这些,也需要时间,你……”

江晚云宽慰她:“这些文献都是我读过的,又不是今天一天看完的,不过是打印出来梳理一下。”

林清岁望着她,忽然心间一涩,恍然不知道要如何用自己一颗狭窄、粗糙、又卑鄙的心,去承受她的美好。

她头脑一热,松了手上的文件,一把抱住了她。

江晚云也有些不知所措:“怎……怎么了?”

“对不起。”

林清岁终于把憋了两天的话说出口。

江晚云眉眼中的疑惑,惊异,也逐渐柔软开来,融化成了然的笑意,拍拍她的背:“没事呀,不用放在心上。”

她好像始终清楚她想说什么,即便她每次都沉默寡言,即便她心中许多言语到达不了的情绪。

林清岁摇摇头,哽咽道:“对不起,我也是抱有目的来的。”

江晚云眉间轻轻一蹙,宽和一笑:“嗯,我知道。不然我怎么会有这样好的运气,让你仅仅是为我而来。”

这话一出,笑容也止不住怅然。

说毫无期待过吗?

在面试那天,林清岁那样坚定又认真地回答她的玩笑,她怎么可能没有那么一瞬间期待过,她是为她而来,仅仅是因为一颗惺惺相惜的赤子心。

可是就算林清岁是一心求学的赤子,她又哪里有那样的德行和修为,让这样的好苗子,舍弃那么多更好的前途,非她不可。

她也不过是个平凡人。

林清岁的城府又有多深呢?她当初只知道奶奶意外落水就再也没回来,村长伯伯说下乡医疗队有个好心的阿姨想要收养她,带她去大城市读书,她就懵懵懂懂跟着。

七岁的她,心里唯一的疑问,就是奶奶最后手里紧握的那支笔,到底是谁的。奶奶那时候匆匆忙忙出门,是要去给人家还笔吗?是很重要的人吗?那她一定要好好保管,以后归还给它的主人。

如果不是前几年偶然看到旧新闻,对李海迎刨根问底,她心底或许也不会积压现在这些问题。

可这些问题原本该是她,只是她年幼无知,差点忘了自己的来处。

事到如今,她也简言概之:“我来,是想通过花辞镜这个项目,调查清楚林校长的死因。”

江晚云心头一颤,退开怀抱来望向她,许久无言。

仿佛这话像一敲重槌破了鼓面,顿打在她的心头。

第38章 裂痕“我一直都在找你。”

说起来,林清岁很喜欢江晚云房间里的茶桌。材质是某种她不认识的木,摆放在书桌和床的中间,不管往前后哪个方向坐,都面朝集满书的落地书架。

那木有清晰的裂痕,显得深沉而宽广,糅合着久经岁月的茶香,形成一种平衡的哀伤。

说平衡,因那哀伤不是消极的,也不是哗众取宠、矫揉造作的,更像是源始于对万物众生的怜悯和爱。

她摸着裂痕,坦白了她的身世。

江晚云或许看着她,或许没有,她不知道。她只看清了桌上每一条裂缝的样子,生怕她们的关系也会如此般爬山一道道裂痕。

停下徘徊不定的手,抬眼看向对面的人,又好像笃定了江晚云的宽容。

“从我记事开始,就只有奶奶一个亲人,我的名字就是奶奶取的。她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人。七岁以前,我都在怀安生活,虽然之后一直没有回去过,可小乡村就算过了十几年了,改变其实也不大。”

江晚云为她添了茶,一如听着寻常聊天似的平和,笑了笑点头:“所以我们采风那时候,你才那么清楚山里头那些小事。哪里可以坐船,什么野果能吃,哪里能联系借宿……”

林清岁哑了片刻,不知道这是不是所谓暴风雨前的平静:“你,不生气吗?”

江晚云讶异抬眼看她:“生气?”

林清岁也有些心虚:“就……我瞒着你这些事。”

江晚云只像理所当然:“人本来就没有义务把自己的私事告诉所有人。”

林清岁也冷静为她加了句:“但前提是隐瞒的事不危害到别人的利益吧?”

江晚云顿了顿:“你有做过伤害我的事吗?”

“我……”林清岁低下头:“我不确定再隐瞒下去的话,以后会不会。因为你对我过于相信了,明明之前那么多人都抱着目的来,你对我,还是一点提防也没有。”

窗外淅淅沥沥开始下了雨,林清岁怕江晚云着凉,便起身去关了窗户。

江晚云视线一路追随着她,心如明镜的她,早把这些细枝末节看在眼里,又怎么不知道林清岁的为人。

等人回来坐好,她也欣然一笑:

“清岁,提防固然能让人自保,可是有的时候人往前走,需要的是相信的力量。”

林清岁蹙眉思索:“相信的力量?”

她不想露怯,嘴硬道:

“那……那你也不能什么人都相信啊?你……就像我,你都不知道我的来历,我的目的,就要把钥匙给我,你不怕我把那些东西偷了去?偷去卖了,或者,或者我是陆杉派来的!偷了去给他藏起来怎么办?”

江晚云先眉眼一惊,而后哑然失笑,看她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样子,忍不住抬手倾身捏了捏她的脸:“你好可爱呀。”

林清岁往后退了退,面上蹙着眉冷着,心里却莫名怦然跳动,又沉静道:“我只是举个例子,防人之心不可无。”

江晚云收了手,依然抿唇笑着,歪了歪头哄小孩儿似的问她:“你怎么就确定我什么都不知道呢?”

林清岁起先对江晚云平静的反应就一头雾水,此刻似乎又逐渐明朗了,她蹙了蹙眉头,问:“你早就知道了?我是她的孙女?”

江晚云浅笑颔首。

“那你为什么还……”

林清岁怔愣了一下,想起自己决心要坦白,缘由不过是江晚云递上了那把钥匙。

媒体不了解,她做过那么多功课,又怎么不知道。当初萧岚借说这宅子是樊青松留给江晚云的,以此来试探她的性子,她没有反应,不过是早就知道江晚云家底殷实富裕,对比起家族世世代代积累下的财富,这一座老房子不算是什么。

至于江晚云为什么要守在这里,她本以为是守一份师徒情,又或许单纯因为这里离剧场近。但在听吴秋菊介绍过那间书房后,她便完全明白了。

江晚云是在守着这些学术遗产,守着艺术家居住过的痕迹。

不论这些东西对她来说是荣誉权利,还是责任枷锁,那个房间都是像心脏一样重要的存在。她却毫无所知的,把心脏交给了最危险的人。

可如今看来,不是的。

江晚云是明知她就是那个有可能给她造成最大威胁的人,依然愿意把一切交给她。

她摇了摇头:“我不明白……”

江晚云深长地谈了一口气,端茶润了润喉:“其实说来也话长了。樊老最后一次去怀安的时候,打听过‘那个孩子’,我们当时也都不知道这孩子到底是谁,樊老也只字不透露。同事们大概有两种猜想吧,一部分觉得樊老对林校长有情义,想要照拂这个孩子。一部分认为樊老心有亏欠,想要弥补过失,或者说,防患于未然。”

“你在怀安的许多举动确实会让人怀疑,我们这趟回来以后,陆杉就取过你的头发,去和当年林校长保存下来的DNA作了对比,但是发现比对结果并不是什么直系血亲,这件事情也就作罢了。”

林清岁沉默片刻,追问:“那既然如此,你是怎么知道的?”

江晚云也沉默了。

林清岁咬着唇,半晌才喃喃开口:“他们查不到很正常,因为我是奶奶抱养的。”

这大概也符合江晚云的猜想,颔首低眉:“所以,你那时候才会说,那是一座弃婴楼。”

林清岁也点头:“嗯。”

江晚云许久没有动面前的茶了,只因故事已经够苦,不需要茶涩来调味,可她还是欣慰:

“清朗辽阔,岁岁年年。她给你取了个好名字。”

半晌,她才起身,去书柜上拿了只文件夹:“大概三年前,师父自知身体撑不了多久,才把这个偷偷交给我。”

林清岁展开来,是结婚证复印件和一份收养协议。

江晚云解释:“这些事情,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是不希望外界去肆意揣测。一直没有告诉你,也是担心,你不知道自己和林校长并没有血缘关系。”

林清岁顺然明白了江晚云刚才的沉默。但奶奶结婚这件事,她头一次知道。

江晚云一一和她解释:

“他们的确在樊老一次采风时相识,工作中互生情愫,彼此爱慕,但二位都有自己的事业要追求,知道会常年分居两地,就都保留了心中的情感,之后很长的时间里,也只是书信往来,从来没有过恋人之实。

直到你的出现。樊老当时跟我说,收养这个孩子是林校长一直以来的愿望,但是因为单身女性要办理收养手续非常困难,他们商量过后,才想出这样的法子。等所有的手续都办理下来之后,他们又走正常法律流程离了婚,之后二老也一直没有再婚。”

林清岁应激似的忽然站了起来:“那会不会是樊青松借结婚的事实对奶奶进行了婚内强迫呢?之后又为了前途抛下奶奶,所以奶奶才想不开?任何形式的形婚都是不可取的!因为吃亏的只有女生!”

她见江晚云怔愣无言,才反应过来自己太先入为主,又缓缓坐了下来:“对不起……”

江晚云心疼她,又怎么会责怪她情急之下一时的言语冒犯:“客观来说,我没有证据去否定你的猜想。所以,你该自己去看看。书房里,还有二老几十年来的书信,一直持续到……林惠贤去世的那一年。”

林清岁努力平缓着,她其实清楚这些猜想是不成立的。因为有记忆以来,她没有见过樊青松,奶奶去哪里都带着她,所以她也没有哪一天长离过奶奶身旁。只是没有想到第一次分别,就是天人永隔。

她抚摸着收养协议上奶奶已经为她取好的名字,心中的情绪复杂难消:“所以,你很早就知道我的名字了。”

江晚云颔首,解释:“那段时间,我的身体状况也很差。唯一还能撑着点力气去做的事,就是找你。”

林清岁抬眼:“你也想找到我?”

江晚云眉梢一软:“我一直都在找你。”

继而道:“确切地说,这些年许多方面都在找你,包括一些媒体。我不确定他们每个人找你的目的是什么,就只能尽力保证在他们之前,先找到你。名字的事,我也想过会不会只是巧合,直到这次采风,我才通过女子小学的学籍档案,*查到你被一对夫妻收养,在七岁那年就转学到了清欢市。这样就都对上了。当然,陆杉和萧岚,还不知道这些。”

林清岁越发不能理解:“那你,还把我的辞职信藏起来了。”

“我当时没来得及想那么多,”江晚云想起那时候刚受燕子离世的打击,回来又找不见林清岁,晕倒前最后一个念头,不过是希望她还在身边而已:“我是真的喜欢你,才舍不得你走。”

林清岁鼻头一酸,头一次在江晚云面前落泪,倾诉着一些或许对于江晚云来说无关紧要的事:

“李医生是奶奶送出去的第一届学生,我跟她第一次见面是在奶奶的葬礼上,她问我想去大城市吗?我说想。她问我喜欢医生吗?我说喜欢。她就把我带走了。她也是个傻子,明明自己那时候也才二十二岁……

她本来也没有收养我的资格,就答应了当时一个热心师兄的帮忙。没想到那个男人会借此强迫,还拍了很不好的照片,说要是她要敢提离婚,就让全医院都看见这些照片。她们都是为了我……

不过,李医生很了不起,她很快离了婚,还在自己的升职大会上揭发了那个师兄丑恶的真面孔,有律师知道了这件事,免费帮我们打官司,也让那个人得到了应有的惩罚,我的抚养权也顺利留给了李医生。”

江晚云听她说完,双眸嵌着光晕,隐忍着极度共情带来的悲怆感,起身走到林清岁面前,蹲身摸了摸她的脸,用指腹轻轻拭去她的眼泪,尽可能轻松地回应她:

“难怪你这孩子,有困难解决不了的时候,就想着找律师帮忙呢。清岁,谢谢你愿意对我说这些。”

林清岁零零落落地掉着眼泪,却还坚持着理智,只冰冷地问她:“我知道樊爷爷不会和他一样,可是奶奶到死都握着那支刻着他名字的笔,她的死一定和他有关。如果我查下去,查到花辞镜一些不堪的内幕,会不会摧毁你信仰?我知道,这是你想做一辈子的事。”

江晚云凄楚一笑:

“我接手花辞镜的时候,它就是饱受争议的。它到底是上层艺术家对社会底层女性的臆想,还是回归真实主义的本源,成为艺术家举起的现实的一面镜子,都是在一次次实践过程中慢慢摸索的。没有人会说‘我相信一加一等于二’,因为那是人人都知道的真理,那样的相信是没有意义的。我说相信,是谁也不知道这件事坚持做下去是否有价值,也仍然要做下去。相信不一定会给你带来什么其他,但一定会留下意义。”

又继而说道:“当然,我也知道坚持做一件坏事,是没有意义的。但樊老一生都在做女性戏剧,到临终前,决定把一切交棒给我的时候,他给出的理由是:‘男性是没有办法真正拥有女性视角的’。所以如果想做出一部真正为女性发声的作品,就一定要由女人来主导。我不相信会说出这样的话的人,初衷是想做一件坏事。”

林清岁宛若打开了一个新世界的大门,对她这个关于相信的论点肃然起敬。她恍然明白这些年江晚云的所作所为,大抵也是秉持着这样的相信吧。

她凭借一己之力,在学院和剧院都争取一个席位,是为了在严密又腐坏丛生的高墙中,为那些清贫学子留下一道干净的门。

渡了那么多人,也得罪那么多人,也被那么多人反咬一口。她依然不悔不怨。

“花辞镜这个项目越做越大,牵扯到的利益越来越多,的确有许多人希望把一些事糊弄过去,或者说,掩盖过去。久而久之,就都只着眼于眼前的利益,没有人关心作这部戏的初衷是什么,可是试想一下,如果连一部戏的创作背景都不了解,又怎么捕捉它的灵魂,怎么去理解,去传承?事情如果还有不清楚的地方,本就应该弄清楚,做学术要做到真实全面,而不是只取它好的一面,这也是我一直在坚持的。”

林清岁哽咽点头:“我明白了。”

江晚云心疼得蹙眉一笑,摸了摸她的脸:“清岁,我从来都不是你的对立面,未来也不会是。所以你不要害怕,也不用顾忌,你不是一个人,只要你想去做,我会竭尽所能帮你。”

林清岁望着她,泪如雨下。也许在恨自己用狭小的心困锁了那么多情绪,到头来根本就是固步自封。也许委屈这么多年,终于有人能站在她的身旁。

江晚云怅然敛下眼眸,决心道:“但是于私,如果樊老真的做了什么对不起林校长的事,那也只能,我来替他还……”

话音未落,林清岁心碎地抱住了她,在耳边低声细语:“你怎么还?我想明白了,就算他真的负了奶奶,你没有办法替他说对不起,我也没有办法替奶奶原谅。这些事情求得个真相也就算了。你给我钥匙,是想告诉我,以后怎么改正错误,把他们没有完成的心愿继续下去,才重要,对吗?怀安还有那么多孩子等着。”

江晚云欣慰一笑:“嗯……”

林清岁放低了姿态,从矮凳坐到地毯上,搂着她,头一次感受到与她心贴着心的距离:“那你说的话还算数吗?”

“什么话?”江晚云反应了一下:“哦,你是说钥匙吧,当然……”

钥匙就在她的口袋里,她想动动身子拿出来,却被林清岁搂得更紧了。

“不是,”林清岁多少有些骄傲性子,不喜欢把什么话都说得那么直白,可又怕江晚云忘了:“你说……我们可以做朋友。”

江晚云眉梢一惊,没想到林清岁还记着这些。

林清岁抚了抚她的后背,玩笑一样说道:“不怕,你也有队友了。”

江晚云眼中星碎点点,脸上温柔晕开笑容:“你真的好可爱呀。”

第39章 水仙花“林清岁小朋友,你又再打什么……

“李医生,下班了?”

“嗯!我女儿来接我。”

“哦哟~好幸福哦!”

那头是医院彻夜不眠的灯,这头是停在路边不嫌久等的车光,中间隔着夜晚。李海迎从那头走过来,走过夜晚,愈靠近车身的时候,脸上笑意就愈发明亮。

林清岁向来不理解李海迎脸上那种清甜的笑容,一直觉得那双葡萄似的大眼睛亮晶晶的,有着不符合那个年纪的清澈和单纯,忽略眼角的皱纹,配上那张娃娃脸,或许看起来更像她的妹妹。

“今天怎么有空来接我?”

她回过脸来淡淡一句:“看你没开车来,这个点地铁停运了,怕你回不去。”

李海迎狐疑一笑,开门坐进车里:“那好吧……哎你还记得我上次跟你说那个土拨鼠吗?就笑起来露两大门牙整天咯咯乐那个实习生,那天我俩一起买早餐送了两张刮刮乐,他那张中了四千块!你说我怎么就随手扔了呢……”

“你说那张刮刮乐啊?”林清岁一手打着方向盘,一手去拉下副驾驶前的遮光板:“你落在车上,我帮你收起来了。”

“你收起来了啊?”李海迎又惊又喜地接过来,从包里翻出一枚硬币,小学生拆礼物似的刮开每一个数字,仔细琢磨一番:“我的天!中了!”

林清岁在意了一眼:“真的假的?中多少?”

李海迎把刮刮乐举在脸旁歪头冲她展示,另一只手比着:“五块!”

林清岁不忍哼笑一声。

李海迎故作气馁:“哎呀!早知道把这张给他了,我还挑了好一会儿呢!”

林清岁逗她:“你是他带教,你两张都抢过来人家也不会说你什么。”

李海迎也接她的话:“是啊!你看看,就这点好处我也没捞着。”

林清岁失笑。

其实每每回忆起当年发生的那些事,她心里总是沉重的。

要翻阅起李海迎的出生和一路以来的遭遇,就像一个少年误入森林,漫过泥潭,爬过一路荆棘,看见一路遭人采摘践踏的野花,以为终点是恶魔的堡垒,忽然破开云雾时却看见,那里只单单开着一朵明亮洁白的水仙花。

她很小的时候看过歌剧《弄臣》,就疑问过:“他那么可怜,才变成了人人觉得可恨的样子。为什么你也很可怜,却不可恨。”

她记得那时候李海迎对她说:“播种的老奶奶告诉过那颗种子,你要长成水仙花,那种子就记住了。所以它不知道自己被埋在哪里,也不知道破土而出的过程,更不知道自己的鳞茎有能抵御侵害者的剧毒,它只知道,它要长成水仙花。”

而那年八九岁不问世事的她,只撅着嘴巴气李海迎根本没有好好听她的问题,气呼呼埋怨:“我又没问你水仙花的事!”

多少年后她才后知后觉,贫贱的出身和扭曲的经历,都不足以改变一个内心坚实的人。

此刻看着李海迎,那些沉重的怀疑终于打消了。

“对不起。”

“你后悔吗?”

“你怪我吗?”

“为什么呢?”

“因为要报答奶奶?还是因为觉得是责任?还是……”

这些话她早就问了好多年。而李海迎每次的回答都一样:

“因为你是个很可爱的孩子啊!当你的妈妈是我赚了呢!”

她从来觉得要用沉痛的方式来弥补对李海迎的亏欠和感恩,而今天,江晚云教会她,要相信“相信”的力量。

这晚她总透过镜子去看她,李海迎还拿着那五元的兑奖券,拍照不知道分享给谁,高兴得像个孩子。

“对了,我跟她坦白了所有的事。”

李海迎忽然凝住了笑容,默声转头望向她。

林清岁也借着红灯的间隙望向她,露出让人宽心的笑容:“别担心,她说她会帮我的。”

李海迎思索许久,担忧的目光逐渐松弛下来,点点头:“江晚云的确是个很好的孩子。”

“孩子?”林清岁嫌弃的蹙了蹙眉:“你比人家大不了几岁。”

“那我辈分大啊!我是你妈妈!”

李海迎露出一副骄傲的小表情,转头又去弄她的刮刮乐了。

林清岁嘴角勾起一抹微微笑意,瞥了眼左边后视镜起步,没入车流,挡去心头一软。

晚上收拾好一切,她又难得来到李海迎房里,故作自然地爬上床坐在她身边。

李海迎自然是吃了一惊,放下手上的书问她:“你今天吃错药了?”

林清岁想了想:“李医生,你们医院有没有遇到过,小医生或者小护士举报领导的情况?”

“举报领导?”李海迎想了想:“我们科室好像还真没有,怎么了?你举报谁了?”

“啧,我没有,”林清岁白了她一眼,继续问道:“那你怎么看待举报人的处境?”

“嗯……这个问题嘛,”李海迎皱了皱眉:“其实可大可小,检举揭发和打小报告性质上也有差别。但是就好像读书时候举报同学作弊,导致作弊同学被开除,虽然是做了一件正确的事,但那个举报的同学也大概率会受到其他人的排挤,对吧?”

林清岁还是没能解惑,毕竟她觉得贪腐问题和学生作弊还是有区别,那举报人会遭受的境遇,应该也不一样。

“怎么了?有什么事儿让我聪明的女儿犯愁了?”

“院里领导被举报了,我怕他们怀疑到江晚云身上。”

“为什么会怀疑她?”

“她本来就不屑与他们为伍,这些年明里暗里估计也得罪了一些人,而且出事之前,正好拒绝了向周季行贿。”

李海迎越听越觉得危险:“那还真是……这种时候是谁举报的都不重要了,人们只愿意相信自己相信的。江晚云自己怎么说?”

“她说应该害怕的,不应该是举报的人。但我还是……”

李海迎了然一笑:“你还是担心她会被小人报复。”

林清岁低了低头:“嗯……”

“你还记得我那件事最后是怎么解决的吗?”李海迎轻描淡写的说起:“其实我最开始是向我当时的带教反应,因为我和他当时是同一个老师。但老师觉得这属于夫妻问题,不归她管,还责怪我,说是我自己的选择。后来还把我跟她倾诉的话告诉了他,他反咬一口,说我是为了唯一的升住院总的名额,医院里也传得沸沸扬扬。”

林清岁看向她,心里还是忍不住愧疚。

李海迎笑了笑:“后来律师建议我把经历发在网上,因为法律上是不存在形婚的,这件事情完全可以定义为婚内暴力,因为即便是真夫妻,一方不愿意,另一方也是不允许实施侵犯行为的。没想到在网上收获了一大批网友的共鸣,造成了一波舆论压力,后来的事,也就顺理成章了。”

“你不害怕吗?那时候去发在网上,周围人会怎么议论你?”

“一开始有一点,他也威胁过我把事情闹大对大家都没好处,可是当接二连三的声音出现的时候,我才发现,我不是孤岛。”

林清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所以结果不公正的时候,不如就把事情闹得更大。”

李海迎眯了眯眼:“林清岁小朋友,你又再打什么歪主意?”

林清岁掀开被子下了床:“没什么,谢谢你。”

李海迎看得直摇头:“女大不中留啊……得亏江晚云不是个男人。”

*

周季被举报后,又接连查出偷税漏税的劣迹,一连牵扯出了许多人,剧院内部的关系变得紧绷,演艺圈各个艺人也开始自查账目税单,这些年被地沟里的油水喂饱的那些,也在阴暗中惶惶不安。

谁知道这个节骨眼上,周语墨在社交平台洋洋洒洒一篇短文,义愤填膺的话里就差明说一句“人是我举报的,怎么着吧?”

萧岚一大早看到文章,只觉得焦头烂额:“谁让她发的?她账号没人管理吗??!”

没等想清楚,公司里又一下属火急火燎推开她办公室的门:“姐!我家艺人复制粘贴了同样的话发了!”

话音未落,又一经纪人抱着电脑闯进来:“姐!我们家这个……”

萧岚职业生涯以来第一次看到这样失控的场面,没来得及做任何处理,老板已经一脸黑的发来视频会议:

“萧岚!你手下这几个艺人在干什么?!”

她脑子一嗡,扶额压下一口气。

林清岁一副一无所知的样子来到公司,为把昨晚线上和江晚云一同拟定的工作安排拿来给萧岚过目,看见办公室里围了好些人,也不觉得疑惑,一如往常地敲了敲门。正好有其他经纪人匆匆忙忙越过她跑进去:

“姐……”

“别叫我姐!”

一本文件夹甩在地上,让所有人望而却步,只有她面不改色,上前两步弯腰捡起来归还给它原来的主人,而后气定神闲地走到办公桌前:

“萧总,这是剧院这个月的排练安排。”

萧岚没看一眼:“不准去!”

林清岁早想到萧岚不会答应,只说自己该说的:“剧场正常工作不能耽误下去,你不准,她也偷偷去的。”

萧岚看她一脸镇定的样子,眼神从震惊到无奈:“有狗仔拍下了那天晚上酒店大堂他们谈话的照片,现在全网都在猜举报人是不是江晚云,谁知道那群疯子逼急了会干出什么事?你就先稳住她,回去跟她说……”

“‘该害怕的不是我。’,她说的。”

林清岁以江晚云的语气复述,打断了萧岚的话。

萧岚眉头一蹙,随后翻了个白眼把林清岁手上的文件接过来粗略看了一眼。公司里必然是忙得她自顾不暇,她也没有精力去管江晚云在剧院的工作,只好全权交给了林清岁:“你去安排吧,管好你的人。”

文件夹被一掌拍回怀中,那句“你的人”,也好像一下子撞进了心里。

萧岚转头拨通了周语墨助理的电话:“你还问我什么事?请你,立刻,马上把我那祖宗给我接到公司来。”

挂断电话后,又同其他人说:“你们先联系自己的艺人,把账号全部管制起来,我没有下达通知之前,不要做出任何画蛇添足的操作,包括删除文章。回去吧。”

林清岁正要转身出门,又被萧岚叫住:“你等等。”

她便再回转身。

“实名举报的事情,你了解多少?”

林清岁听懂的萧岚的言外之意,直截了当的回答:“不是我举报的。”

萧岚半信半疑地沉默片刻:“那你觉得会是谁?周语墨?”

“她也不会的,”林清岁又补充一句:“她不会用江晚云冒险。”

萧岚不再问话。

林清岁便继续说道:“收集那些证据需要时间,不像是一时冲动做出来的事。况且她知道那天江晚云刚和周季发生冲突,这种时候举报,如果对方真要报复,最危险的就是江晚云。她不会这么做。”

萧岚沉吟片刻,意味深长地问她:“你也不会?”

林清岁抬眼,没有回答。

周语墨推门进来:“又怎么了我的萧总监?”

萧岚一愣,看了眼表:“你开飞车啊?”

周语墨一笑:“我正好在公司录节目。怎么了?急急忙忙有什么大事?”

“你还问我,你发那些话是想干什么?”

周语墨一脸无辜:“不是你说什么不去把事情闹大……”,说着,手带着眼神指向传话的林清岁。

林清岁见势不妙:“那你们先聊,我先走了。”

萧岚诧异:“我什么时候说了?”,她顿然反应过来,看向周语墨手指的方向,人早没了踪影。

第40章 椰汁“可能要委屈你和我一起睡。”……

“所以,这段话是林清岁先发的。”

萧岚看着电脑,指尖在桌上一下一下点着。

周语墨解释:“周季被举报的当天,Cici跟我说林清岁来找她,问平台怎么买推广。Cici那个人吗你也知道,她就留了个心眼来告诉我了。我俩商量着说江晚云从来不买热搜这些东西,这里头肯定有问题。我就去找了林清岁,她也爽快,把这些计划都告诉我了。那我想着她那个号三个粉丝,能闹出多大动静?就干脆让她把文案粘贴一份给我。我以为是你让她做的呢。”

萧岚沉默片刻:“你就没想过,如果你发了之后,没有人跟着发,你怎么办?就算有人跟了,以后恐怕也是枪打出头鸟。”

周语墨一副无所谓的神情:“反正我的一切也是江晚云给的,大不了,还给她咯。”,片刻,又补了句:“啊当然了,就是有点对不起我们萧总。”

萧岚只觉得头大,叹了口气,又想了想:“林清岁计划的时候,就把我手下这些艺人都计划进去了?”

周语墨冷笑一声:“怎么可能,她跟我说她有十二个小号,用来伪装成各种身份,我大概看了一下,什么某某幼儿园大壮他妈啊,什么某某十八线跑龙套演员啊,之类的。只需要做到混淆视听就好了。我说这个林清岁,对江晚云还真的挺上心的。”

萧岚沉吟片刻,哼笑一声:“是上心,就是手段还太幼稚。”

周语墨弯弯唇:“是啊,哪有我的萧总监老谋深算呐。”

“我当你在夸我吧……”萧岚无奈摇摇头,随即打了几通电话:

“……没错,先帮我找到之前跟周季团队合作过的艺人,越多越好,不要当红的,要糊的,越糊越好……对。我需要几个大V带节奏……对,通稿我稍后发给你……是,把这阵风全力推上去,吹得越开越好。你别管我要干什么。”

周语墨慢悠悠倾身靠桌,撑着下巴,意味深长地笑看着她。

萧岚挂断电话,看不过她那副样子,瞥了她一眼:“干什么?”

周语墨语调故作妖娆:“怎么办呐,我都快爱上你了。”

萧岚狐疑地眯了眯眼,看着她沉默两秒,指尖指向她:“那你说,如果我以后要把花辞镜做剧改,江晚云死活不同意,你站我还是站江晚云。”

周语墨直了直腰,故作思考,片刻握住了她的手,一本正经地问她:“我站你,你能让我演风辞吗?”

萧岚一愣,白了她一眼把手抽了回来:“拉倒吧,啥也不是……”

周语墨端起茶水往椅背上一靠,笑而不语。

*

从公司步行到江晚云家,会经过临江大桥。林清岁从前很讨厌走这条路,大桥上没有建筑树木遮挡,冬天风吹起来冻得人无处躲,夏天日照当头找不到一块儿阴凉地。读书时候上下学,每每为了绕开大桥,宁愿多走二十分钟的远路,去走河下游的林荫小道。

今天不知道是不是快入秋了,夏末的阳光变得温和,风徐徐吹来了秋天的前奏曲,她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桥中央,停驻在江晚云停驻过的地方。

眺望一路江河,河岸边的一排绿化带成了渐变色,近处是寻常的绿,一点点往远处加深,到快看不清的地方,树尖儿上已经染了初秋的红。

她想起江晚云说体会到人生百态里的细微末节,是演员该有的敏感。

想起江晚云说从前也总和老友走这条路。

想起江晚云爱喝冰的,想起江晚云也会穿牛仔裤和卫衣,想起江晚云帮她报名学术会议……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想法左右横跳,一会儿东一会儿西,一会儿浅一会儿深,全是江晚云。

她叹了一口气,心中忽然有种痛觉。

而后埋头继续走完剩下的路,很快到了江晚云家。

说起来这是坦白那天过后,她们的第一次见面。按理林清岁心里应该是前所未有的轻松,此刻却是前所未有的忐忑。

从前的她套上了重重的伪装来到江晚云面前,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被目的牵制着。对她上心,能说成是对目的上心,对她无微不至,也能拿弥补愧疚当借口。此时此刻卸下所有站在江晚云的门前,却反而不知道怎么用真实的自己面对她了。

怎样又才是真实自然呢,她好像琢磨不清了。

约定时间还差五分钟,门开了。

江晚云推门出来,抬眸时看见她,笑意就在眼眸中挥散开来,嘴角的弧度温柔好看,明眸皓齿都显露得恰到好处,这应是自然的样子吧,她想。

林清岁学着她的样子笑了笑,却还是觉得有些僵硬,又敛了下来。

江晚云从家里拿了瓶椰汁给她:“等很久了吗?怎么不进来?”

林清岁接过水,摇摇头:“我也刚到。”

今天好像是寻常的一天,又似乎是一个新的开始。

*

“你尝尝这个椰汁,我学生从南边带来的,是新鲜的。应该和超市买到的不一样。”

林清岁因而没有即刻开车,玻璃瓶冰冰凉凉抱在手里,嘬了一小口,口味很清爽。

“哪个学生呀?”

她随口问了句,其实心里也有点在意。

江晚云回忆起:“好多年前的了,那个时候我其实也还是学生,做助教带她论文。”

“哦……”林清岁又低头嘬了嘬吸管:“好吧。”

江晚云笑笑:“你的论文准备得怎么样了?”

林清岁只觉得当头一棒,这几天她完全没管这事儿。

江晚云了然的弯了弯眼,温声打趣她:“光顾着行侠仗义了?”

林清岁含着吸管,脸颊有些发烫,哑了片刻才缓缓看向她:“你都知道了?”

江晚云弯了弯唇:“语墨都告诉我了。”

林清岁不作声了。

“清岁……其实这些事情,你不用放在心上。他们既然敢做,就早想好了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江晚云清楚她们的动机,心里其实很感动,但更多是担心。尤其不希望林清岁也卷进这些复杂里。

林清岁沉默片刻:“我知道不是你检举的,我只是……”

江晚云问她:“是谁检举的重要吗?重要的是,他是不是真的做了这些事。”

林清岁点头:“我知道,我担心他们以后为难你。”

江晚云笑笑:“他们不会的。”

“你怎么那么肯定?萧岚让你在家里不出门,就算是小题大做,也有她担心的理由。”林清岁解释着,转而又补了句:“我不是什么都听她的,只是这些老滑头,她打交道更多所以……”

江晚云莞尔一笑:“嗯,我知道。不过院里向来知道我的为人,所以这件事情是不是我做的,他们都很清楚我的立场。但你们都这样出来发声,相当于告诉所有人你们的立场,将来,也许很多事会不好办。”

林清岁想了想:“表明立场有什么不对吗?难道那些送钱的人都是心甘情愿的吗?那些因为没有钱没有人脉就错失机会的人不可惜吗?被压榨根本就不是个例,但是要找到同盟,总得有人先举起火炬。”

江晚云眉头不禁凝起,心中被她的清澈明朗温润着,也感伤着这世道让她没办法坚定的告诉她这很好。

她一贯不与周季这样的人打交道,一直对他的行径视而不见,也是清楚他们这些年领导着翻新剧院,巨资引进先进的舞美技术,挖掘新人,把旧人推出去,把招牌打出去,这些都离不开钱。“花辞镜”聘请陆杉来指导也好,一次次申请采风、服装、舞台各种经费也好,上头也都批得爽快。

是对是错,怎么去评判呢。自然贪腐一定是错,她绝不为此做任何美化或找任何借口,今天发生在周季身上的结果也都是罪有应得。

只是除了原则问题以外,大多时候,人们又更愿意说:“水至清则无鱼”。

曾经她也想改变一点什么,后来却发现,什么也改变不了。

她的坚持,曾经让许多好苗子埋没在她的手里。剧院里许多以她为标杆的演员,也清贫了一辈子。相比起来,萧岚作为一个“商人”,比她更懂得如何流水一样在这个圈子里适应的生存,所以她把周语墨交给了她,结果也显而易见。

所以那时候小曲选择离开,她没有挽留,她知道她永远也给不了人家想要的。

“要让清高成为绝对正确的立场,是一件很大的事,”她只好这样总结,而后又想了想:“也许你能做到吧。”

林清岁皱了皱眉头,不明所以。

江晚云落下眼眸,黯然一笑:“先不说这个了,你这次参加会议我应该能跟你一起去。”

林清岁眼眸一亮。

江晚云问:“你怎么过去?”

林清岁解释:“我怕路上堵车,打算火车做两站。那个会议大厅就在北城区火车站附近。我有朋友住在那块儿,我打算去她家借宿,第二天再回来。你可以跟我一起住她家,她家很大。”

江晚云向来不喜欢麻烦别人,一听就犹豫了:“方便吗?”

“方便!她叫时晨,我高中时候戏剧社的社长,是你的小迷妹,她要是知道能见到你,肯定很高兴。就是……可能要委屈你和我一起睡,挤一挤客房,不过床挺大的!嗯……”

江晚云笑了笑:“那到没关系。这样的话,那就麻烦你的朋友了。主要是这几天很多国际会议都在开,那边的酒店临时也不好定。”

林清岁一颗心落下的感觉,这会儿到笑得很自然,放下椰汁抱起手机敲起来:“我现在就和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