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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最珍贵 绾诚 19999 字 24天前

第31章 擀面杖“抑郁症?”

尽管这番话足够让她心花怒放,林清岁却没心情窃喜什么,小心翼翼问她:“你是焦虑症,还是……抑郁症?”

江晚云笑笑摇摇头:“没有那么严重。读博的时候导师也告诉我这个道理,当你觉得有些事情受不了,或者压力太大撑不下去的时候,就该去找专业人士开导疏调,不要真的等到成病成症的那天,其实早就遍体鳞伤了。他们非常注重学生的心理健康问题,这一点,真的很值得我们学习。”

林清岁稍微安了些心,怅然笑笑:“像你这么厉害的人,读书也有压力啊?我记得江星辰跟我说过,你读书很厉害,过目不忘。”

“过目不忘是夸张的,说记忆力还不错那也都是从前了,”江晚云眉间稍稍凝起:“也忘记从哪一年开始了,我的病,需要长期服用一种抑制药物。我其实也不太清楚药理,但吃过那些药之后,我确实不常觉得心里堵塞,也不会老是与人共情流泪了。可这药好像也剥夺了我的天赋,最显著的副作用,就是嗜睡,思维、记忆,也大不如前了。”

“可能敏感本身就是一种天赋吧,”林清岁叹息:“只是你要是为这些伤身体,也不能一直放任。”

“嗯,我知道,”江晚云点头:“但你知道自己从前有多灵敏,就很难接受自己变得迟钝。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读书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很难自恰。心理上过去不了,就停药,身体撑不住了,就又把药捡起来。几番下来,好像什么都坏了。”

她苦涩一笑,眸里凄楚无奈。

林清岁沉默片刻,问了句:“wifi密码是多少?”

江晚云诧异看向她,不知道她为什么没头没脑问这么一句,但也还是回答:“qhcg8674538,还有一个点。”

林清岁先是惊奇,而后欣慰一笑:“你看,那菜单就在你手上过了五分钟,低下那么一串不起眼的字,你都能记住。所以不要放弃啊,也不要给自己那么大压力。”

江晚云后知后觉她的意思,蹙眉一笑,眼神示意她抬头:“你身后墙上有。”

林清岁转头看去。

江晚云怅然道:“刚才给你拍照我就注意到了,还觉得那串数字当背景不好看,特地挑了挑角度避开。”

林清岁又无声看向她。

“你们的茶点来咯!茶现煮现沏,小笼包现捏现蒸,好茶不怕久等,好茶人不急赶路,客官慢慢享用!”

茶水糕点相隔,四目相望,江晚云温和一笑,林清岁也不再宽慰了。

*

“后面几天,你都有什么安排?”

在公园里走走停停,相机里也出了几张好片。林清岁不舍今天的约会就这样结束,便回头问起。

江晚云低头查看着照片,帽檐遮挡了她的脸:“后天剧院领导过生日,我要过去一趟。”

“后天?”林清岁算了算日子:“是张建明?他可是出了名的老色……”她匆忙收住嘴,压低声音换了种江晚云式的语态:“出了名的好色之徒。”

江晚云失笑,抬起头来说到:“不是和怀安的戏团约定好了,等来年开春,给孩子们一个登上大舞台的机会吗?我想来想去,清欢剧院的新春晚会是最好的机会。但剧院节目编排上,我也没有权利干涉太多。这段时间和戏团的老师们开会商量,出了计划书,想先找个机会,跟领导好好聊聊。”

林清岁本来以为那天口头的约定,其实谁也不会真的放在心上,没想到江晚云不仅认真对待了,还把目光放在了新春晚会上。

自从几大娱乐公司和知名导演和清欢剧院建立联系之后,演员们争先恐后冒尖儿出头,剧院层层管理也变得水深火热。每年新春登台的演员都是靠着各方资源推上来的,再经过几轮筛选,才得以登台。有人因为出色的表现被台下导演相中,一炮而红,也有人在晚会上结识人脉,为更好的资源牵线搭桥。高层几个吃的满肚子油水,这些也都是人人心知肚明的。

什么生日宴,去的人没一个是为了真心祝贺,说白了就社交,林清岁知道,江晚云是从不出席这种场合的。

“我陪你去吧。”

她心里担忧。

而江晚云却云淡风轻一笑:“你不能去。”

林清岁蹙眉:“为什么?你出席这样的场合带个助理也不会太突兀。万一发生什么事,我还可以帮你。”

江晚云望着她,心里五味杂陈。她这些年无欲无求,专心做好自己的工作,与这些管理层敬而远之,但又怎么会没有听说过其中利害。如今心有所求,不得不趟这浑水,已经是背离初衷了,又怎么会让林清岁跟着受委屈。

“不是我不想带你。只是张导生日,出席的都是德高望重的老艺术家,要么是当红的流量小生,我自己能挤进去,都算靠语墨牵线搭桥,她都自己去,我要怎么好再带个助理?”

她知道林清岁是什么意思,目光就更加心疼又柔和。

真是个傻小孩。

知道万一会发生什么事,所以你才更不能去。

林清岁蹙眉思索片刻:“那好吧,你有什么事,再联系我。”

江晚云收了相机:“能有什么事?傻瓜……”

林清岁结果她的背包,提议先放车里。转而又说:“你下午还有事吗?咱们要不要再多逛逛?”

她知道江晚云很忙,所以没抱有太大希望。谁知道江晚云认可了她的安排:“晚上我让秋姨准备了意餐,我们回家吃饭吧?正好下午我们再去买点食材,午餐就随便吃一点,你刚吃过小笼包,应该也不饿吧?”

林清岁心花怒放了,面上还是端着,背过身故作姿态:“那既然老板邀请我了,我就勉为其难接受吧。”

江晚云眉梢一抬,本还担心她会拒绝的忐忑,也顺然融化成笑意,颔首跟上她的步伐,心情又明朗了不少。

*

“秋姨,我们回来了。”

“回来了?”吴秋菊端出一盘刚搓好煮熟的面条:“面都好了,就差肉酱了。”

林清岁送上刚买的西红柿和猪肉蘑菇,看了眼桌上剩的面团:“面条都是自己做的?”

“自己做的才无添加呀,”江晚云放了背包,温柔一笑,秀气地卷好了袖子:“秋姨,我来帮忙。”

吴秋菊挑了几颗西红柿:“哎呦不用!你们坐着等吃就行。照片拍得怎么样?”

江晚云笑着:“挺好的,我们清岁啊,怎么拍都好看。”

林清岁无所谓笑笑,低敛目光掩饰了内心的害羞和无措。

趁着江晚云去厨房帮忙,她百无聊赖地玩起了桌上剩的面团,想起市面上卖的饺子皮,想尝试,拿擀面杖擀了又擀,却怎么也成不了形。

身后传来江晚云轻柔的笑声,她以为是在和秋姨说笑,没在意。谁想身边忽然伸出一双纤白的手,一手帮她把着擀面杖,一手握住她持着面团的手:

“饺子皮的话,你要边擀边转,向中间使劲,这样才能中间厚边缘薄,包肉馅儿才不会破……”

林清岁这才后知后觉,江晚云刚刚一直默默关注着她。这要是别人这样对她,多少有些超过了,可江晚云循循善诱,就好像真的企图在教会她如何擀面,别无他想。这种似有若无的距离,模棱两可的亲密,让她有些抓心挠肝。

“你刚才,是在笑我啊?”

江晚云笑容又深了些,歪头问她:“不然呢?看你笨得。”

林清岁皱了皱眉:“啧,我这儿好玩呢,今天又不包饺子。”

江晚云笑而不语。

“肉酱来了!”吴秋菊端上满满一盆肉酱,分了三盘:“先吃着,之后还有火腿。”

江晚云浅笑颔首。

餐桌上,林清岁刚夹了筷子面条,就被吴秋菊笑话:“你看你吃的,这要求在国外啊,要被笑话,小孩子才直接用叉子挑着吃呢。大人讲餐桌礼仪啊,要卷着吃。”

林清岁意会了一下,拿叉子在碗里转了转,没卷起一根面条。

“来来来,我帮你。”

吴秋菊刚拿过她的叉子,江晚云就起身阻止了她:“秋姨,”而后笑了笑走到林清岁身边:“她总得自己学会的。”

她又如之前几次一样,腰下腰来,握住了她的手,教她如何卷面:“要把叉子竖起来,抵住盘子为支点,同一个方向旋转……”

还挺能精准狙击她的。

林清岁想。

教她写字,教她调设备,教她擀面,教她餐桌礼仪。她总是想教会她,而不是把用身份过阶层来阻断她学习的机会。好像时时刻刻都在告诉她,你可以成为任何你想成为的人,而不受限。

是啊,她也总想这样告诉大山里那些孩子。

可是,哪有那么简单。奶奶败了,燕子败了,这些都是代价。

所以她学会了如何卷面,却还是用老办法挑起来吃,还企图给江晚云上一课:“你们知道什么样的孩子最难在社会上立足吗?就是那种没有家底,空有家教的老实孩子。我可没钱去过欧洲贵族的生活,我管他们怎么吃面。”

说着,乱七八糟挑起一大口囫囵吞下。

江晚云缓慢直起腰来,若有所思地看她,想起大山里的那些孩子,想起燕子死于内心的挣扎,目光不禁又黯然起来:“是啊,或许对于很多人来说,读书知礼,不过是法家锁喉,儒家捏肋。”

林清岁停顿下来,知道江晚云听懂了。

吴秋菊不明所以地看看两人:“这……不是在说吃面吗?怎么又讲起法家、儒家来了?诶哟你们这些文化人说话啊,我听不懂。我是觉得卷起来吃也方便,况且是人家的礼仪,咱们心里有数,出去吃饭也不怕被人嘲笑不是?哎呦,在家里怎么高兴怎么来,是我多嘴了!”

江晚云欣然一笑:“还是秋姨通透,快吃吧。”

林清岁与她对视一眼,眼神交汇,便沉默不语吃起来,像有独属于她们的语言。

第32章 雨林清岁撑着伞,却不能为她挡雨。……

夜间帮着吴秋菊收拾完,临走前特地上楼和江晚云打声招呼,见她在看书,便去帮她披上件儿披风。

江晚云脸上看不出被打扰的不悦,抬头温和一笑:“都收拾完了?”

“嗯。”林清岁点头。

自打燕子那事儿发生,林清岁思量了很久,还是想问她一句:

“你后悔过吗?”

江晚云疑问回眸,看向她,转而又明白得低敛目光:“你读过这段话吗?”

林清岁就着台灯看了几行字,认出来:“嗯,这是鲁迅先生的《呐喊》。把现实比做密不透风又万难摧毁的铁房子,把麻木的群众,比作房子里那些在安逸中不知不觉闷死的人。”

“是啊,先生后头这样写:‘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江晚云蹙眉,苦笑一声:

“其实怀安有许多女人,都心甘情愿相夫教子,隐忍着生活里的琐碎,也看不见命运的不公,傻乎乎倒也落得幸福。我知道是我对不起燕子,如果我没有强求去改变她的思想,她或许,也能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林清岁对此没有表态。

可江晚云又说:“但是清岁,我并不后悔。我只是觉得,路还很长。”

林清岁抬起眸来,看她眼光深远。

她心疼她那么柔弱的身躯,却压了那么重的担子。心疼她本生于安乐乡,却非要尝尽苦难事。她明明想要那里头的人往外走,自己却一次又一次迈着病弱的步伐往里踏。

她看向字里行间,鲁迅先生在页面最后落笔的那句话被挂上了波浪线,或许,也是她的愿景吧——

“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决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

所以,她还要继续啊。

她也筋疲力竭了,却从来没想过停下。

江晚云看了眼窗外:“时间也不早了,今晚要是车不方便,可以留下来住。”

林清岁回答:“没事,我家不远,地铁直达。”

江晚云浅笑颔首,不再强求,起身相送:“那路上小心。”

林清岁往外走了两步,回过头来望向她:“你希望我留下吗?”

江晚云听出她在一语双关,她也宽和地笑了笑,替她拿了把伞:“路上可能会下雨,把这个带着。”

她用行动告诉她,自己今日不会强留她,辞职的事,也不会左右她。但前路漫漫,她也定会尽她所能给予她能遮风避雨的东西。

林清岁也听懂了。

临到门口,又转过头来:“对了,还有一件事,我晚点发给你,你明早起来注意一下邮箱。”

江晚云眼神疑惑,还是先点了头。

*

清欢这座临江城,最早接受了西方的文化风俗,江岸大酒店百年前的今天,已经有富家千金和公子在这里相会过着洋节,交际花和歌女游走在达官贵人之间,如鱼得水。

江晚云站在台阶下,看早已翻新数十次的大门,看里头纸醉金迷,灯红酒绿,心中叹惋百年后的今天,亦如往昔。

她一身修身的晚礼服,每往前只能迈开半步远,昂贵的坎肩松弛地搭在肩头,藏娇欲露。

她倒是无所谓了,只是耳边偶尔传来镜头快门的声音,好像在嘲讽她:江晚云,你也有今天。

她颔首,一步步踏上台阶,心中是坚实的。她江晚云做事,什么时候有违良心。

“诶?那不是江晚云吗?”

“她也会来这种局?”

即便她精心迎合了,还是像一股清流把人群拨开成了两半,有些人看见了她,议论两句,有些人不知道她是谁,也忍不住侧目看上一眼美貌。

“张导,好久不见。”

她笑意明媚,也饶有风情。

张建明回头,顶着已经喝得面红耳赤的脸,上下打量她一番:“哦哟!晚云呐!”,他赶紧起了身,笑眯眯看着,从上到下:“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江晚云红唇轻轻一扬,有意走得近了些:“前几年身体不好,一直没有机会赴您的宴。今年有些好转,怎么说也一定要来一趟,当面贺寿。”

张建明见她楚楚动人,又是个柔弱美人,脸上肉眼可见的心疼怜惜,表情却油腻的让人作呕。

他或许想着一贯对名利视如粪土的江晚云,单单对他谄媚,以为自己真的有什么才情让人信服,高兴得直点头。等她送上一副字画,也装模作样地夸赞起来:

“这一看,就出自大家之手!是……江老的亲笔?”

江晚云大概惊谔又无语,勉强一笑:“这个,是怀安的孩子们临摹的诗句:‘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表达对您的祝愿,也感谢剧院一直无间断的资助贫困学生。”

一旁摇晃着红酒杯默默观望的周语墨,没忍住噗嗤一声。

“好好好!”张建明点头,展开字画,吆喝着一旁的人拍照:“来来来,给我和江老师,还有我们怀……怀安县孩子们的心意,一起合张影!”

江晚云时刻维持着笑颜,任他搂自己的腰,任那肥头大耳几乎要贴到她的脸颊。各取所需而已。

周语墨终于看不下去,不等那咸猪手碰到江晚云,就伸了伸风情万种的身姿,端着酒起了身,邀那老头坐下。

江晚云便也顺势坐在老头另一边。

“张导,我和晚云这么多年的发小,还从来看她给过谁这么大的面子呢。您也知道晚云的家世,那些没有德行的人,家里随便拿副字画来就能打发。也就是您德高望重,值得她特地跑趟怀安。这一波宣传打出去,谁不夸您是个有德又有品的艺术家?”

张建明嗅着周语墨身上撩人的香味,看着她那双含情脉脉的狐狸眼睛,又时不时惦记着江晚云这边,被迷得神魂颠倒,还不知道自己被两面夹击,身处险境。

周语墨眼眸一瞥,故意靠近他的耳边,悄声如枕边话:“晚云为春晚的事正愁着呢,您要是这时候帮她引荐一下负责人,她不得被您的本事倾倒,以后每年都来涨您威风?”

张建明也不是个蠢货,尽管酒醉,还是挥了挥手:“哎呦,这……”

说着,摸上了江晚云的手:

“晚云啊,你的邮件我看见了,不是我不想帮你啊。明年春晚是周季负责,那个老古板可不好弄,你也知道,我跟他两个不合。”

江晚云低眉沉吟片刻,勾起唇角,反过来握紧了那只粗糙的手:“张导,您别听语墨的,这事儿我早就忘记了,今天来,是真心想给您祝寿。师父在世的时候,就常常听他赞扬您的才华,晚辈也是真心敬佩。”

“你是说,你师父樊老先生?”张建明瞪大了双眼:“好好好!你放心!我和樊老什么交情?!他的学生就是我的学生!你放心!这忙我一定帮!不就是负责人吗?小周啊,脾气是倔了点,但是我说话还是顶用的!”

江晚云暗暗一笑:“那就先谢过张老师了。”

张建明一听她叫自己老师,更加兴奋了,端起杯来,凑近说到:“你这谢法不对,得有些实际的。”

周语墨见状连忙端起酒杯:“张导,您也知道晚云身体不好,这杯我替她。”

“唉!你能什么事都替她吗?”

江晚云蹙了蹙眉,端起酒杯道:“是啊,既然是我有事相求,自然得我陪张导喝,语墨,你就别强功了。”

酒到尽兴,张建明也给了法子:“我跟你说,他这会儿也在那桌忙着跟其他几个导演叙旧,你这会儿过去,人家不会听你说什么。你啊,就一会儿散了局,去楼上的套房找他。”

江晚云眉眼一惊,黯然脸色。

张建明看出她的顾虑,也跟她掏了底:“你放心,张伯伯不会害你。这个周季出了名的爱老婆,你看坐他旁边那个女人了吗?就是他的结发妻。两口子十几年了,也没个一儿半女。她老婆啊,当年宫外孕,大出血切了子宫,不能生了。要换做别人,早就好聚好散了。这个周季啊,也还算个正人君子,要么我说他难搞呢,我往他那送过不少人情啊,他看都不看一眼。”

江晚云看向那个女人,听着张建明的评价,心里五味杂陈。

“我从前也以为你不过作作秀,今天也算是知道了,你能为了怀安那些孩子做到这个份上,我是真心佩服啊。我张建明是好美人,可是像你这样有大义,有风骨的女性,我张某,也是打心眼里尊重。怀安助学的事儿你放心。只要有我张某在,给孩子们那些钱就不会断。去准备你的事吧,我这都是些生意场上的事,你也别难为自己了。”

江晚云浅笑颔首,像是真心实意给予了一个贴面礼:“等您日后有空,晚云再登门拜访。”

灯影外,门口阶梯下默默守候的林清岁,看着手机里的视频画面,终于不再对着桌上越来越空的酒杯,和张建明那肥头大耳,终于松下一口气。

耳机里的背景音从嘈杂到清净,视频视野也从纸醉金迷到冰冷孤单的走廊:

“清岁,你挂断吧,已经没事了。”

林清岁沉默不言,看她走到水池前一遍遍揉洗自己白皙娇嫩的手,用清水拍打着自己的脸颊和脖颈,听她声线不如刚才应酬那样铿锵有力,便知道她不是真的放下身段,甘于同流合污。

那些人衣冠楚楚,几句话是真,几句话是假,江晚云或许比谁都清楚。

只有林清岁她自己傻乎乎,刚才还庆幸江晚云碰上了好人。想来也是,如果真心相助,为什么几封邮件石沉大海,为什么非得等到人到跟前,卑躬屈膝。生意场上无数双眼,那老滑头似醉非醉,看着憨却一点都不傻。

女人到底要做多大的努力,才能换来一声尊重。

可怜画面那边的人,手被反复搓得通红,几声隐忍的抽泣,几滴晶莹透亮的水珠滑落过镜头,总觉得是咸涩的,应该是眼泪吧。

她不出声儿,假装已经挂断了提前备好防患于未然的实时监控。

外头下雨了,行人纷纷躲避赶路,里头似乎落了灰蒙蒙的细雨,打湿了镜头,淋得人心力憔悴。

林清岁撑着伞,却不能为她挡雨。

第33章 夏花怎么不是宿命。

“囡囡啊,你看。这就是江岸大酒店。”

“一个酒店有什么稀奇?还不如我们那的古楼好看呢!”

“诶!那你可别小瞧这大酒店,从前呐,都是设宴接待国外的皇室贵族,如今能在里头吃饭的,也都是相当厉害的商人哦,清欢市的历史演变,它可都见证了……”

“商人?就是大老板吗?是不是都像集市管头的那个李婆婆那样?”

“哦哈哈哈……是,就是像李婆婆那样!”

……

依稀记得那年,奶奶第一次带她进城。

林清岁目光悠然看着往西的道路,雨夜似乎散开了,阳光下,因为调皮摔伤了腿的小女孩,趴在奶奶的背上,好奇着大城市的高楼,和大白天就亮起的彩灯。

原来那时候能扛起她看大世界的后背,其实也没有那么宽广啊。

原来富丽堂皇的大酒店,不过是个外表华丽的水晶球,打碎之后,里头都是腐坏的,恶臭的,锋利又虚假的残渣。

她长大了,视野越来越开阔了,儿时对大城市的幻想,却也如同泡沫般破碎,散在雨夜泥泞的道路里。

耳机那头又传来了声响:

“什么?六十万?”

她回转目光看去,旋转玻璃门后,金光和水晶乱坠迷眼,“成功人士”们三五成团的谈话,柔弱的身影坐在一对道貌岸然的夫妇面前,像是孤立无援。

江晚云果然还是把人约到楼下来了。

周季喝了口茶,一副悠哉悠哉的模样,解释着:“今年排场不一样,几个重点学校的领导都会出席,你听说过的吧,那个……太阳花幼儿园,一年学费三十万的。还有几个私立小学,都抢着要出节目。那个舞蹈,人家十几个孩子家长一人出了两万。你们节目要是想上,就得高过这个价。上上下下好多人要打点啊,我也有我的难处……”

鸡娃家长的钱比追梦艺人的钱更好赚,他也是今年才摸清楚。

对方压低了声音:“要不,你卖个艺人给我?就你身边这个,看着眼生,不是我们院的演员吧?签公司了没有?”

江晚云看着对方递过来的手机屏幕,眉梢一惊。周季不知道哪里找到的她给学生排练的照片,坐在她旁边的,是林清岁。

看她沉默,周季似乎胸有成竹:“签了也能违约吗!萧岚手下的艺人多少违约金,我还是知道些的。你把这个女孩子的信息给我,在中间搭个线,只要我妻子的公司能签下来,抵这六十万,不亏吧。”

江晚云这才清楚,对方也是*看中了她身边的人,有所图,才肯赴这趟约。

想到红春,想到月湘,想到孩子们清澈透亮的眼睛,想到剧院里那些为了理想埋头努力的演员和老艺术家,也想到林清岁。

她绝不能允许他们被这样轻视。

最终,还是“啪”一声合上了节目策划方案。

“首先,她不是商品。”

“其次,如果带孩子们来大城市,只是为了让她们看到这里的腐败和污浊,我宁愿她们在大山里保有一份清净。周导,谢谢你的坦诚。但是,我们道不同不相为谋。”

她起身离开,也算是给对方留足了面子,可一贯受人吹捧的周季却受不了这般侮辱,恼羞成怒起身,指着她骂:

“江晚云!你清高什么?我要不是看在你和樊老的关系,又有建明中间说好话,我压根就不想来见你。演员就是恰烂饭的,我劝你趁早认清这个现实!”

话音未落,被江晚云反泼一杯水。

“你!”

相比周季的狼狈,江晚云倒显得平静:“你知道为什么你总赢不了陆杉吗?不是因为他有个德高望重的师父,而是因为他懂得‘戏是演员的戏’这个道理,身为导演,如果连演员都不懂得尊重,永远也成不了戏。我劝你好自为之。”

“你不要给脸不要脸啊!”一旁女人连忙擦拭丈夫的西装,恶言相向:“你自己是什么货色啊?刚才都是给你好脸色了,别以为我没听过你和你师父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学术妲己’还假清高,反正让你师父摸摸屁股论文就来了……”

江晚云瞠目结舌。

难听的话她听过太多次,在社交平台,在新闻媒体,却是第一次,在另一个女人口中。

她不为自己委屈,却痛心失语者被抹黑,不忍气红了眼眶,声音也低哑颤抖,一字一字咬道:

“樊老先生一身清白,你不得无礼。”

林清岁漠视着旁人对樊青松的轻视,却忍不了她对江晚云的亵渎,要不是和江晚云约法三章,发生任何情况都不能进去,或许里头早就被她大闹天宫了。

谈案子,配个助理不稀奇吧。

她正打算上前撕了那对衣冠楚楚的夫妇,侧后方一辆商务车溅起一滩水渍,差点脏了她的裤脚,里头下来一个人,从她身边火急火燎经过,直径推开了旋转门旁的快捷通道。

是萧岚。

她看起来很着急上火,甚至没有看见她就站在这里。

“萧岚来了。”她低语告知。

里头人泪眼明眸一抬,愣了几秒神,转过身的瞬间,就已经被人护在了身后。

夫妇两个多少听过萧岚在业内冷血泼辣的传说,知道来人不善,起身走了。

“他们对你做什么了?”萧岚紧张问她。

江晚云暗暗叹一口气,平缓下情绪,握紧了微微发颤的手,回眸转身逞强苍白一笑,疲惫的声线半开玩笑地炫耀:“你没看见吗?被我泼了一身水。”

萧岚蹙眉看她,恼怒道:“你做什么事情之前能不能跟我商量一下?”

接而道:“是,你有主意,有想法,你跟那些被资本把玩的傻白甜不一样,工作上的事你从来都有你自己的安排。可这些老油条是什么德性我比你清楚,我天天跟这些人打交道,你是觉得我没有能力帮你得到你想要的东西,只会阻止你拖你后腿,是吗?”

林清岁忍不住皱眉眯眼,调了调耳机音量。

江晚云错愕的声线柔柔反抗:“不是……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她又舍不得错过什么似的把音量调了回来。

“我萧岚在你江晚云眼里到底是个什么人?你无私,你奉献,我就是个唯利是图的臭恶商人?”

“萧岚,我没有……”

“你没有,你就是喜欢一个人大包大揽,出了问题也一个人扛着。我们好歹是你的朋友吧?你真的信任过我们吗?”

江晚云心有苦衷,却难言语,垂下眸默无声息,强忍许久的眼泪,也因为一刻被好友关怀的温暖决堤,颗颗落下:“对不起……”

林清岁不了解她们彼此多年的信任,以为萧岚真的误会了江晚云,想起在船上她对她说过的那些心里话。知道她那么好强,只是不想别人觉得她是个病弱娇人。

她上前一步,想进去护她。耳机里又传来萧岚的声音:

“算了。这么多年,我能不知道你?我们事事都依靠你,你能不能也依靠一下我们?”

她让出外套,把江晚云搂入怀:

“这件事,林清岁知道吗?”

“她……”江晚云下意识朝门口扫去余光,而后撒谎道:“不知道。”

林清岁心头一落,又顿下脚步。

萧岚沉吟片刻:“总之,我先送你回家,你那件事,我找人帮你谈。”

两个人影共撑了一把伞出门,林清岁后退了两步,压低了雨伞。

江晚云被萧岚搂护着,带着往车边走,雨中回眸,望着她,无声诉说着亏欠。

她目送那辆车离开,再漫无目的地走在雨中街道,忘了耳中蓝牙耳机还连接着江晚云那头。

*

车中沉默了很久,雨水打在暑气凝结的地面上,闷热的味道漫进车窗,形成一股低气压。

萧岚递上一份文件:“我今天来找你,确实还有别的事。这段时间我托人查了林清岁的学籍档案。现在的家庭成员,只有一个单亲。父亲好像是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生病去世了,母亲把她带大的,现在是仁卓医院胸外科一把手。她的学籍也确实都在清欢市,上学期间也都和普通学生一样,参加社团,课外班。最早接触话剧相关行业,是06年跟些社团参加一个国际比赛,不过也都是学生的小打小闹。”

江晚云看了眼手机连接通话软件。

清岁,不知道什么时候把电话挂断了。

她只好先接过文件翻阅,蹙眉叹息一声:“你现在也查过了,她只是一个学生。之前那么多人也没见你这样调查过,为什么单单针对清岁?”

萧岚阖了阖眼:“因为你对她最交心。”

江晚云沉默,没有否认。

萧岚接而道:“这很危险,你一旦对一个人付与真心,她就有亿万个可以伤害你的机会。公司里有野心的小孩儿太多了,城府不过那样,自以为聪明,其实心机全都写在脸上,只有她我摸不清楚。之前几个你巴不得我挑刺送走,林清岁到底给你惯了什么迷魂汤让你又是偏疼又是袒护的?是,确实,她跟你也不过半年,就事事向着你,理解你,帮你搞定话剧节,陪着你去怀安。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一个认识不久的人能做到看起来像知己这一步,不是天造地设,就是处心积虑。”

江晚云无言以对,看向江岸边临风而生的夏花,想起许多年前,在欧洲某个小城遇到的女孩。

那年女孩留了卷长的头发,发稍挑染了粉色,在欧洲也算是寻常了,只因有着中国古文里描述那般肤若凝脂,粉面桃花,又显得特别。

她走出教堂,不解地回眸看了看里头虔诚的教徒,问身旁人:“你怎么知道这是天主教堂?”

身旁人应她:“笨死了,这点常识都没有。新教不觉得玛利亚值得尊重,是不会把圣母玛利亚的雕像放在教堂里的。”

“那这和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有什么区别?”

彼时她听着孩子们对信仰的好奇和浅显的解读,只默默颔首一笑。

可一抬头,阳光照在少女灿烂的脸上,让她浑身散发出青春健康的活力。她再回身望向教堂,那一刻只觉得即使那少女不认识什么上帝,却好像被神明眷顾着。

回观自己,只怅然一笑。

后来在工作室听她侃侃而谈,小小年纪还没有太多知识积累,却超前地拥有那样的感悟。

时过境迁,当少女长成,又一次来到她的跟前。

怎么好说,这不是宿命。

萧岚嗤之以鼻:“难道你真的相信她就是单纯的热爱?”

江晚云却柔和一笑:“我相信啊。”

哪怕她的热爱只如夏花般短暂。

第34章 病房企图藏起她的脆弱。

萧岚沉默许久,无语翻了个白眼:“想不通你们这种艺术家脑子……随你吧。”

车到家门前,拉了手刹又问了句:“周语墨说你刚才喝酒了,胃没事吧?”

江晚云摇摇头:“没事,别担心我了。你这段时间也很忙吧?我都还没来得及关心你。”

萧岚把控着方向盘,沉下眼眸:“你别着急搪塞我,我跟你说两句。”

江晚云松了开门的把手,回过头来听她说。

“我知道你嫌我管的多。叔叔临走前拍着我的手交代我,说星辰还小不懂事,以后你和晚云就是亲姐妹,要互相扶持。你就真的觉得,我就是为了这句嘱托?”

江晚云知道萧岚对她的上心,她想说她从来没有质疑或揣测过的她的动机。可那骨子里怕萧岚因长辈的话多余背负了责任的担忧,又让她说不出口。

萧岚打开车窗,往外头透了口气。

“当年我爸躲高利贷,那些人砸了我妈的店,后来我妈也出去躲债,我就只能在游戏厅和网吧轮流通宵。我知道同学都议论我,只有你呢,明明害怕那些混混,还是硬着头皮找到网吧来,劝我回去上学,帮我补落下的课,把我带到你们家吃你妈妈做的饭。

我记得阿姨还带我去医院检查身体,知道我营养不良,就按食谱给我做。我还以为老师让你这个三道杠来‘扶贫’呢,直到后来几个女生跟我说,班主任让班里同学离我远一点,说我单亲家庭,父亲是赌徒,心理肯定不健康。你记得吗?叔叔知道这件事以后,还去教育局把班主任告了。”

江晚云看她玩笑似的说起这些,心里百感交集。

萧岚说的很多细节她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同学们在她水壶里放粉笔头,撕坏她满分考卷和奖状的时候,只有那个扎着冲天炮小麦色皮肤的女孩儿来帮她出头了。

因为因为身体不好,十岁的她皮肤比其他孩子都要白,个子也比其他孩子都要娇小清瘦,对基本文学和病理知识还没有认知的小学生们,调侃她是林黛玉,是白血病,因而转学来一学期了,没有人关心她叫什么名字。

萧岚像她伸来的手,像破窗而入的阳光,跟她的笑容和冲天炮一样,富有朝气。

“我叫萧岚,你叫江晚云对吧?成绩这么好怎么也不敢说话?别管他们,以后姐罩着你!”

“嗯……”彼时的她羞答答点头,软糯糯应答:“谢谢你。”

从那以后,萧岚依然混迹在属于自己的朋友堆里,她们之间交集不多,江晚云常常默默关注她,却未曾打扰过。直到有一天冲天马尾散下了头发,躲着人群来上学,众星捧月的孩子王好像一夜之间沦为众矢之的,她才敢有勇气再靠近她。

*

“是,我萧岚视财如命。但再没有人性,你也是我永远排在利益之上的人。”

江晚云心底一颤,笑意温润。她还是和小时候一样,那么有义气,那么光芒万丈。

“虽然我有些不明白吧……我经历了那么多年,痛过那么多次,才对你建立起来的信任。为什么你可以把这种信任,平等的给身边所有人。就算你不想我在意你父母的话,也不记得小时候那些破事儿,可我们至少是朋友吧?”

萧岚一贯厉害的声线,不同寻常的温润下来,苦笑一声:

“算了,你就当我,吃那小孩醋吧。”

江晚云眉梢一惊,润开些心疼又无奈的笑意,握住了她的手:“岚岚,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没有之一。”

像说着儿时的话。

萧岚没敢看她,瞥过脸看着窗外摸着滚烫的耳根:“嗯……这还差不多。”

*

江晚云下了车,撑着萧岚留下的伞,目送车灯走远。心里头复杂的情绪交杂着,这个世界纵然有许多无奈的,腐烂的,丑恶的,却也有温暖的,善意的,可爱的。

生活百味,支撑着她常含忧郁地活着。这是件好事,至少比起痛苦绝望地死去。

她眉间紧锁,不再强颜欢笑,胃里绞疼着,心口闷堵着,身子冷一阵烫一阵,好像腰上很久没发作的旧伤,也有些疼了,疼得她快直不起身子来。

她真的有能力继承师父的遗愿和遗憾吗?

她真的能保护得了身边的人吗?

那些孩子们还有路吗?

踩着庭院的石子路回去,一步比一步沉重,一步比一步孱弱。终于回了家。

“回来了?外头下雨了吧?我还说叫清岁去送伞,有没有淋湿?”

吴秋菊接过坎肩摸了摸,觉得有些润润的,赶紧去找来毛巾:“您先去洗个热水澡,锅里熬了鸡汤,一会儿喝点驱驱寒。哟,这是喝酒了?”

江晚云微微伏着腰,脸色有些苍白:“萧岚送我回来的,没淋着雨。汤我喝不下了,留着明天吧。对了……清岁今天来过吗?”

江晚云话刚出口就意识到自己多问这句,莫名其妙的。今天没有工作安排,也没有特殊理由,林清岁为什么会过来。

大概是耳机里的陪伴,让她总觉得她在身旁,开门之前,还觉得好像一回家就能见到。

吴秋菊摇摇头应她:“没有,要叫她过来吗?”

“不用,”她看了看夜色,微微叹息一声:“我没事,您也早点休息吧。”

吴秋菊目光担忧,犹豫着点头答应:“哎。”

果然见她步伐柔慢,扶着楼梯扶手,一点点弯伏了腰身,好像习惯了逞强,躺倒失力,都是悄声轻柔的。

“江老师!”

她连忙上前把人扶进怀里,摸了摸她的额头:“哎呀!好烫啊!别怕啊,我叫救护车来……”

江晚云说不出话,隐约能感觉到秋姨搂着她,不久救护车的鸣笛入耳,两个白大褂闯进视线,她的意识也彻底远了。

*

“回来这么晚啊?去哪里了?”

李海迎摸平脸上面膜的褶,扫了林清岁一眼。

“有点事,”林清岁抖了抖伞,二话没多说闷头回了房间:“先睡了。”

李海迎手上顿了顿:“这孩子又怎么了……”

一场雨过,一个昼夜交替,房间里敲打键盘的声音响了一夜,存档好文件后,闷在被子里睡大头觉一睡到了中午。没有留心手机消息,也没见震动铃响。

桌上一边雕花钢笔,一边辞职信,都是她不想面对的。

铃声又一次响了,被窝里摸出一只手,摸到手机顺回被子里,睡意浓厚中带了一丝不耐烦。

“喂?”

*

江晚云再醒来,已经换上了病号服,躺在病床上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天又黑了。

惨白的天花板,冰冷的铁支架,一滴滴渗透的药水……这场景太熟悉,也太多频,以至于她在刚苏醒的几秒钟里,还分不清她除外自己生命的哪个阶段,也不知道下一刻进来的会是父母,还是江星辰,亦或者萧岚。甚至不知道这是梦,还是现实。

直到场景中头一次出现林清岁的身影,一切才被拉回到此时此刻。

“清岁……”

林清岁做事很沉稳,这会儿已经缴了费,拿了化验单,甚至去接了吴秋菊送来的汤药。见她醒来,也没有分毫情绪波动,只蹙着眉头问她:“感觉怎么样?”

江晚云习惯了一醒来就听家人心急又心疼的责备,一时间不太适应:“还……还好。辛苦你了。”

“没事。”林清岁在床边坐了下来,握了握她冰凉的手,看了眼药水的速度。

江晚云犹豫片刻:“萧岚的话,你……”

“我没听见。”林清岁也直截了当。

江晚云苦笑:“可我还没说是什么。”

林清岁沉吟片刻:“不管是什么,我都不该听你们谈话。”

江晚云欣然浅笑。

林清岁替她掖了掖被子,一一解释:“江星辰在接诊,萧岚今晚出差现在应该在飞机上了。秋姨昨晚也累一晚上了,我让她回去睡了,明天送早饭过来。医生说你只是一时情绪波动太大,引起的应急性发热,和神经性胃绞痛。喝了酒还没过二十四小时,不能打消炎针,这是葡萄糖。”

江晚云蓦然湿了眼眶,或许是因为耳旁絮絮叨叨的关心,或许是林清岁有条不紊给予的安心和踏实,亦或者,是她察觉到,在林清岁解释着一些人为什么没有来医院看她的列举里,父母已经不在其中了。

也或者,因为知道林清岁全程了解了她今晚如何受气,如何受委屈吧。

林清岁迟疑了一下,看她落泪,似不懂,又好似不言而喻,就随着心握住了她的手,听她无声的眼泪,也无言地给她支撑。

江晚云沉默了很久,最后只说了句:“孩子们可能来不了了……”

“我知道,我都听到了。”林清岁镇定地安抚她:“但是,新春晚会不是唯一的途径吧。”

江晚云摇摇头,面对她侧过身来,握着她的手,脸却在被沿边埋得很深,闭着眼,企图藏起她脆弱的样子。

她总觉得如何走都是一样的。

林清岁看她痛苦,也不再劝慰下去,一手握紧了她,另一只手犹豫片刻,还是轻轻抚在她的背上,一下一下,抚顺她的心结。

无声的宽慰,好像在一遍遍说着:

慢慢来,慢慢来。

第35章 落花“我们,不是朋友。”……

「著名导演兼制片人周季,经人实名举报,从业近十年内受贿金额高达两千万,偷税漏税金额高达……」

周语墨新戏刚杀青不久,来公司谈后续的事,裹了身皮毛大衣坐在萧岚办公室里喝茶,顺便看了眼今天的报纸:

“这举报人是谁啊?够猛的啊,不会是江晚云吧?”

萧岚眉头不展地看着窗外,她深知举报了一个,就等同于动了那一群人的蛋糕。好在第三方对举报人的真实姓名都有特别保护,坏在她也不知道这个人是谁,无法提前防患未然。

她担心对方会第一时间怀疑到江晚云头上,脑热期间不管不顾做出些极端行为,就立马拨通电话联系了仁卓医院的朋友,清楚了江晚云的病情后,便立马联系林清岁:

“帮江晚云办理出院手续,一会儿会有车来接你们,这段时间没有我的允许不要出门。”

那头也得知了风声似的,很顺利地答应下来:“知道了。”

*

盛夏雨季,本来燥热的让人烦闷,好在屋子里空调始终恒温,到了夜晚窗一开,也凉快。

院里甘棠早过了花期,到农历六月末,已是一束荫绿。每年吴秋菊都会在雨季到来之前去院子里捡落花瓣,在阳台晾晒,等成干花保存,再制成香包,放在衣柜里又香又雅致。

今年忙着往医院跑,晒在阳台上的花瓣忘了收,糟塌了许多,怕江晚云见了伤心,就想着在她出院前把被雨水打残的花瓣先收拾了去,只说今年忘了捡。

林清岁先回来一趟送行李,正好撞见吴秋菊拿着一包半干的花瓣出来:“这些是要拿去哪里?”

吴秋菊解释:“哦,这些花瓣不好看了,也脏了。一会儿江老师回来,看见了怕伤心。我这不,打算拿去扔了。”

林清岁回头看了眼路道尽头的垃圾桶,思索片刻:“这些花是她的宝贝,她要知道你扔进垃圾桶里,不是会更伤心?”

吴秋菊一听,也拿不定主意了:“这……”

“交给我吧。”

林清岁接了过来,用绢布包了起来拿回家去,又摊开来放在了江晚云的窗台上。

为了隔音防风,江晚云卧室的窗户特地做了内外两层,内层向内开,外层向外开,中间两掌宽的窗台,正好能放些盆栽,到小雨或阳光正好的天,就打开外头那层窗户,能沐浴阳光,也能承载雨露。

到下午,江晚云回家,一眼便看见窗户间隔中放置的那些花,走上前看,不解而去询问缘由,才知道是林清岁的主意。

她病弱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柔声问她:“既然效仿书中人用绢布包了花,怎么不拿去埋葬起来?”

林清岁听到江晚云还有力气打趣她,悬了几天的心也放下不少,扶她回床上坐下,盖好被子。端起熬好的中药,舀起几下吹了吹,边解释:“绢布包着,总觉得有点束缚。埋了,也不知道花想被埋在哪里,我埋的地方,她们喜不喜欢。况且这有那么多花瓣呢,我哪知道每一个的心思。”

江晚云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解释,即便说者不以为然,她却觉得浪漫。

“那要怎么做?”

林清岁想了想:“等雨停了,你把外头的窗户打开,等风一吹,她们自己会找地方去。”

江晚云默声望她:“随风飘动,就好像随波逐流,还不都是身不由己?”

她这些天都在企图说服自己,不要去轻易批判别人,毕竟不是人人都有和她一样的出生和殷实的家境。才好去包容,去理解别人也有苦衷,而不是在心中一遍又一遍责怪他人。

林清岁明白了江晚云的意思,却不能认同江晚云要把那些肮脏的行径合理化。于是说道:

“随风飘动是自由,因为风会把一百片花瓣吹到一百种地方。随波逐流是认命,浮沫泥沙都冲到同一个地方淤积,又不干净,又不自由。但是,河水再强势冲不走河里的石头,还有那些有生命力的鱼。”

她挑眉一笑:“是吧?小鱼儿?”

江晚云眉眼间也晕开怅然的笑意:“你说你不知道每一片花瓣想去的地方,可要是风也不知道她们的心思呢?”

“风会知道的,”林清岁她舀起一勺药,喂给她:“风日日夜夜都伴着她们。”

江晚云星光点点的眼眸一颤,怔愣片刻,颔首去喝下她喂过来的药,这味中药引子好像格外苦涩,心窝里一酸,敛藏起来的眼眸也热了。

她就好像风,知道她心思的风。

“那天我生气,还有些原因,是因为她们言语冒犯了师父,”她叹息解释:“今天,是师父的忌日。我却不能去他墓前走走。”

林清岁心头顿感一记闷拳,放了放端起碗的手,低头沉默片刻,问她:“樊青松对你来说,那么重要吗?”

江晚云只回答一句:

“师父对我来说,是信仰一样的存在。”

林清岁抬眼:“你不怕有一天,信仰会崩塌吗?”

江晚云蹙眉一笑:“既然是信仰,怎么会那么容易崩塌呢?”

她回忆起:“很小的时候,我只知道读书是为了考第一来证明自己。是师父引导我,一步步帮我找到人生的价值。在别人都在想方设法帮我安顿好一切的时候,师父却很严厉,从来不会用他的能力帮我们走捷径,而是倾其所有教我们如何建设,所以总能让我相信,有一天我也能成为像他一样的人。”

林清岁低下眼眸:“所以,你的确也是这样的人……”

她把自己带入成徒弟,江晚云于她而言,又何尝不会成为这样的师父。如今她们之间并没有师徒情份,到也算了,如果改日江晚云真诚了为她传道授业的老师,她不敢想象她会敬仰她到什么地步。

到那时候如果又个奇怪的黄毛丫头来告诉她,江晚云有哪里哪里不好,不值得她这样信任,她大概也会一头脑热的维护吧。

好在,此时此刻江晚云还没到成为她信仰的那一步。

江晚云又说着:

“我其实,不太习惯依靠别人,什么事情,总想着自己逞强。也许骨子里,还是想证明自己,不想因为是个病秧子,被别人看不起吧。可是,你总会给我一种可以依靠的感觉。”

“这两天我时常在想,其实你做不做我的执行经纪都是一样的。和你相处下来这些时间下来,我是真心喜欢你。未来即便没有工作关系,我也能以朋友之名,私下约你出来,像那天一样吃吃饭,喝喝茶。不是吗?我们互相帮助、互相支撑的机会还是很多。所以,你不用有太大的压力。”

林清岁尽管不太情愿,思绪还是不自觉被拉回五年前的那个夏天。

学姐们怂恿着她:“去啊!去要个联系方式,交个朋友。人学姐这么厉害,赶紧去问问能不能来我们社团当顾问!哎呀至少问问学姐叫什么啊!”

她看着那个背影和教授一并越走越远,却迟迟下不了决心:“哎呀,算了吧。还不知道她和组委会有没有关系,不想让人家觉得我们攀关系,不怀好意。”

“你想得也太多了吧……”

“说别人想得多,你怎么不去?我觉得清岁说得有道理。谁是她朋友啊?人教授才是她朋友呢!咱们是个啥啊敢跟人家大神说交个朋友?”

如果是那时,江晚云回头对她说出这番话,大概能让她们几个开心一整年吧。

可惜,不复少年时了。

江晚云又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把陈旧的钥匙:“这个,是樊老书房的钥匙。按理,里头又很多原件,只能传给同门的学生。不过,你可以进去翻阅,只要不带出来就行。我说过不能让你白来一趟,可我不能收你做学生,你也不需要我给你推荐信,这个房间里,不仅有樊老所有的学术遗产,也有我这些年所有的研究笔记,和没有发表的论文。清岁,不要浪费你天赋,去做你该做的事。”

林清岁眉眼沉静,早就意识到江晚云铺垫那么多的理由,不过是为了在这个紧要关头赶她走,好让她成为危险斗争中的局外人。

她知道护她,她又怎么能反过来伤她。

她以仅存的理智放下了汤药,对觊觎许久的钥匙视而不见:

“我们,不是朋友。”

江晚云双眸一惊,浮现些讶异的神情。

林清岁站了起来:“我对你做的一切,都只是出于对工作尽责,所以,你不要对我期望太多。工作关系里不要生出其他情份,萧总提醒过的。”

江晚云抬头看她,半晌说不出话来,而后苍白一笑低了低头:“是……抱歉,是我一时失态,说了些超过的话。”

林清岁暗暗攥着手,指尖深深嵌进手心,心口像被迎风吹来的玻璃碎片刺中一样疼,可那风又柔柔的,看似毫无攻击性,让她自能自责。

“药不烫了,喝完安心休息。”

说完,出了门。

江晚云暗暗叹息一声,转眸看向窗口的静待雨停花瓣,和窗外不解风情愈发庞大的雨,只觉得景色凄凉。

*

雨过夜深,风卷云舒。

时隔多日,林清岁又一次推开阳台的门,小桌上的玻璃烟灰缸透亮如初,干净得一尘不染,她的口袋里也没有烟草了。

她看着远处,想着来时的路。

她原本,只是单纯的想一探究竟,如果“花辞镜”真的是一场以苦难为噱头的戏码,她绝不能看着怀安那么多女学生蒙在鼓里,吃着用奶奶的血做成的人血馒头,还供奉做馒头的人为神。

她本不信传承发放馒头的人会不知道内幕,可江晚云就无辜的站在那里,一次次摧毁着她的执着。在追问下去,她到也希望那些关于樊青松和奶奶的传闻只是一场误会,可若是真的,面对早就把发馒头行善事当作信仰的江晚云,又要如何指责她,那馒头里是逝者的血。

或许唯一还能留有余地的方式,就是如有一天她持刀刺破樊青松虚假的面孔,也绝不能让江晚云在毫无所知的情况下,就成为了给她递刀的人。

她是怀有目的而来的,但也不能做不择手段利用江晚云善良的小人。

旁侧的甘棠花瓣随风飘来,无意落在她心头,她低眸,接捧在手心。

窗户大概是打开了。

她,还没睡吗?

林清岁又忍不住朝那头观望去。

落花完美无瑕,又时时带着破碎易逝的美感。连哀愁和伤痛,都是动人心魄的。

她低头,想着自己哄骗江晚云的那一套说词。果然这世界没有神灵吧,那么高洁美好的甘棠,怎么会愿意落在她心怀。她妄自菲薄,只觉得自己会糟蹋了落花。

索性手心一抬,把它还给了风。

第36章 房子“够准时啊,萧总监。”……

第二天又傍晚,吴秋菊按常在厨房准备第二天早餐要用的黄豆。见林清岁时不时来晃悠,心事重重的样子,没忍住多嘴问了句:

“怎么了?不到房间里去陪着江老师,老到我这里来做什么?”

林清岁看了眼二楼紧闭*的房门,心不在焉地回答:“没事,就是看看需不需要我帮忙。”

“哎呦,厨房里头的活,你们这些大学生哪里会做?”吴秋菊察觉到林清岁的异样,笑了笑:“饭点时候不下楼,这会儿又来厨房,我看你这今天一整天魂不守舍的,有心事?和江老师闹不愉快了?是为工作上的事?唉,你也别放在心上,江老师啊,一让她闲下来,情绪就不好……”

林清岁回过头来,沉吟片刻,看了眼泡在水里的黄豆:“为什么要泡水里?”

吴秋菊又应她:“泡软了明天好打磨。我刚说江老师啊……”

林清岁又打断:“打磨成什么?用什么打磨?”

吴秋菊诧异着看她,也笑她:“当然是用豆浆机打成豆浆啊,你这孩子。”

林清岁点点头,又看了眼二楼。

吴秋菊‘嘶’了一声:“诶我刚想说什么来着?你老打断我,”抓了抓水里的豆子,又想起别的事:

“说起来,江老师最爱喝冰豆浆,尤其是夏天,刚打磨好的豆浆都是温热的,她不爱喝,都是打磨好放冰箱里冷藏两小时再喝……

唉,不过我都是给她做温热的,毕竟她身子骨弱,喝凉的伤身体。不过你可别看她嘴上什么都不说,小嘴儿可挑着呢。说牛奶放凉了有腥味,豆浆得喝冰的才甜。茶呢,要是滚烫的才好!”

吴秋菊摇摇头,又继而说:

“这些也都是萧总说的,说家里头老人在的时候,上头两代都宠着她,饭菜都是一大家子人就着她一个的口味,水果都要切小块了喂嘴里。交待我说,从前家里没让她受过委屈,现在,也不能委屈了她。你说也奇怪,我们那时候都说‘棍棒底下才出孝子’,这么惯着,居然能教养出江老师这样好性子的女儿。”

林清岁颔首无言,心想着可能爱才是最好的教养吧。所以她才能这样与人为善,相信所有人都是好人。

想起自己白天那些决绝的话,总有些愧疚——是不是把话说得太重了?她会多想吗?会因此感到难过吗?那些话哪里失态无礼了,不过是自己心里不坦荡。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应该把话说得再清楚一点。

而后长呼了一口气,还是决定上楼看看:“我去看看她。”

吴秋菊挥挥手,继续忙活去了。

林清岁小心迈着步子上了楼,悄声推开一点门缝,看了眼她。

可屋子里的光已经暗了,人也已经躺下了,像是睡了,她无奈低敛目光,又把门轻轻合上。

算了,改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