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金鱼,焰火你老婆?【8.15修】
51/金鱼,焰火
顺利搬入了新家。
两条红白相间的金鱼养在一只椭圆形的透明玻璃鱼缸,放在客厅的餐桌上,日日夜夜,活泼摇曳。
好不容易熬过了入职的第一周,几乎天天晚上都要加班到八点多,时不时还要跋山涉水、外派跑工地。
这么几天,黎雾的一双帆布鞋就跑断了胶,人都要虚脱了。
终于周五,别提多兴奋。
早晨出门,薄屿开她的玩笑,说她这纯粹是这阵子累到精神恍惚了,脸上一点倦色没有。
黎雾拿上伞,小尾巴跟在他身后,元气满满:“当然啦!哪个打工人每逢周五哭丧着脸——”
天气预报今日有暴雨。
来到深城一个多星期了,这里对于黎雾来说,还是处处充满了新奇。这周忙到她睁眼闭眼都是工作,都没在周围好好逛逛。
小区门口有个排大队的早餐摊,终于有时间停下来好好尝尝。
整座城市如同被滚滚乌云吞噬。
街边碰见了扛着一把破烂富贵牡丹伞,卖花的老奶奶。
出摊早,一束束放在铁皮桶里的雏菊、郁金香、白色鸢尾等等,还有很多叫不上名字的品种,在这阴天里,色彩被衬托得无比鲜妍漂亮,花瓣沾满露水。
黎雾有些走不动路了,拽了拽薄屿的手腕儿:“我要买一束——”
七七八八,豪横都挑了遍。
每种只要一束,或者几朵,凑成了一大把搭配和谐的,插在花瓶里,摆在家里也是赏心悦目。
“够吗?不多买点?”薄屿要拿出钱包付钱。
黎雾按住了他的手,扫码支付,对老奶奶笑意吟吟的:“谢谢您。”
“我来付就行了,”她又对他笑,“你记得帮我在家里浇花——”
前几天下班,路过夜市,她还挑了两盆盆栽养在家中。
花花草草什么的,是最能增添生活感的东西。
薄屿稍敛了眸子,盯了会儿她的脸:“不生我气了?”
“我有那么小心眼吗?”黎雾哼了一下,“过去几天了都。”
“——哦,几天?”薄屿还细细思考了几秒钟,挑眉,有些许的不悦,“这几天你就没给我好脸色。”
“我有吗?”
“前天你没有?我说在楼下等你下班,你才告诉我说搭了同事的车,”薄屿微微眯起了眸子,“这没有?”
“那是那天外出跑任务好不好!我回去不是跟你解释了?”黎雾微微垂下眼,脸上烧了些,“说的你好像那天晚上回去没报复我一样……”
小区门口就是公交车站,地铁站反而远一点。
从家门口距离“长维”步行大概两条街,地铁一个站,公交车停靠两个站就能到。
黎雾每天还是选择公交出行。
早餐摊就在公交站对面,热气腾腾的,今天的队伍仍排很长。
已经开始下雨了,破破旧旧的红色蓝色挡雨棚在头顶“噼里啪啦”响,食物香气四溢。
找地方坐下来,热情的老板利索收掉碗碟,拿着擦桌布,给面前的桌子,擦了个干干净净。
黎雾的手机在口袋震动。
周巧蔓:【小黎宝宝~你吃早餐了嘛,可以麻烦你给我带一份嘛?】
附带了个坐标,距离黎雾住的这边并不远,离公司也挺近。听说过周姐也住在这边。
周巧蔓又对着窗口拍了两张图片,楼下围着一圈施工现场的铁皮隔断。
【我家这附近施工封路了,[哭]我上班得绕路了,来不及吃啦!】
【你吃啥给我带一份就行~】
黎雾犹豫了半天该不该回……
这群里四五十号人,都是他们部门的。群里有领导,平时无人闲聊,除了业务通知,就只有一连串浩浩荡荡的“收到”。
“李佳”拍了拍“周巧蔓”,附带一个狗头的表情。
“!!!”周巧蔓这才意识到了,赶紧撤回,看起来是为了避免尴尬,再火速重新敲下消息。
【大家都注意!咱公司前头的高维路周围这两条街都封了,在施工呢~注意绕行!】
【雨天出行要安全哦——】
很快,底下一连串的“谢谢周姐”,“妈呀要不是周姐你说我
差点儿从那走了“。
还有人调侃:“周姐怎么不早说?我就给你带早餐了,我这都到公司等电梯啦。”
“——哎唷,张琪,怎么天天都来这么早啊。”
“你这是什么话,领导来的比我来早呢!”
整个群聊中弥漫着一股刻意拿捏出来的轻松氛围。
早餐摊的老板娘把两份鲜虾肠粉摆上了低矮的小木桌:“慢用呀!二位!”
薄屿慢条斯理地拆开了筷子,见她还刷手机:“这么忙,吃口饭都没工夫?”
“没有呀,”黎雾抬头,招呼老板娘了声,“老板,麻烦再给我做一份肠粉,我带走。”
“好嘞!”
周巧蔓和李佳她们有个小群,黎雾和宋维都在。
周巧蔓:【小黎,我请你喝咖啡!不好意思啊,你是不是也尴尬了……】
李佳:【笑死我了,你怎么就发错了?不怕领导看到了今天叫你去办公室喝茶?】
周巧蔓:【昨晚我男朋友打游戏,我半夜才睡着,刚刚睡醒……】
李佳:【我给你带吗?我在地铁上了,但不确定出地铁口还有没有早餐,咱公司那片早餐车好像不让摆了,黎雾不知道方不方便。】
黎雾回了个表情包。
【没事佳佳,我方便的。】
【周姐,我给你带~正好我刚在早餐铺这边买上,肠粉行吗?】
周巧蔓感激不尽:【行行行,吃啥都行!我就想吃口热乎的,便利店里全是预制品!对了,佳佳呢,咖啡要喝什么呀,我一起买给你们。】
李佳拍了照片,一杯黑乎乎冰美式。
早高峰的地铁上人挤着人,四处都是黑压压的。
【——我早就准备好我的打工人汽油了!】
宋维这时接了句话。
【佳佳,早晨喝冰的不好……】
黎雾放下了手机,见薄屿也没再动筷子,目不转睛看着她。
“怎么不吃?”她问。
薄屿:“给同事带早餐?”
“是周姐啦,”黎雾说,“她吃不上,我多买了一份。”
薄屿不咸不淡“哦”了一声,这才拿起筷子,准备开动。
“薄屿。”黎雾故意拖长了音调,像是撒娇。
“嗯?”
“你刚才盯着我干嘛,舍不得我?”她笑眯眯,“明天周末了!你计划计划,我们去哪儿玩玩。”
“明天七夕。”
“嗯?”
轮到黎雾愣了下。
薄屿又看了她一会儿,笑了笑,下巴指了指一旁的美甲店还是什么门口的广告:“我看到了那个。”
“——哦,”黎雾点头,“那么,一起过吗?”
薄屿这下有点没好气了:“不然你想跟谁过。”
“干嘛这么坏脾气啊,”黎雾眯起了眼睛,她也掰开筷子,拨拉着轻薄的肠粉,“今天你也去找工作吗?”
薄屿点了点头,“再去看看。”
楼下那个叫朱从义的小孩儿,天天黏着他,要他给他当射击教练。听闻也有射击训练班在招聘。
但是都被他给拒绝了。
“……你是想用这段时间,来散散心的吧。”黎雾无意识地提起。
“怎么,”薄屿抬眸,“怕我突然丢下你走了?”
她就笑着问:“你会吗?”
很快,另一份黎雾要打包带走的肠粉做好了,装在透明餐盒里,轻薄透亮的肠衣裹着几颗硕大的虾仁,酱油香气浓郁。
薄屿的胃里发虚,看了看表,他到底忍了忍,也放下筷子:“麻烦我的也打包吧。”
黎雾眼见他起身:“你不吃了?”
“不急着上班吗?”薄屿说。
果然。
车程就要15分钟,今天还下了雨,已经快8点10分了。
薄屿撑开了一把花花绿绿的伞,是黎雾的。他人又高又笔挺,看着真有点儿滑稽。
“走吧,我送你。”
二人一起去对面的公交车站。
黎雾背起包包,牵住了他的手:“伞你等会儿拿着,今天雨大,我就要上车了。”
薄屿淡淡笑:“我在你心里就这么娇气。”
“你淋感冒了,晚上下班回家还得我照顾你,”黎雾说,“你不心疼当社畜的我吗?”
公交车进站了。
窗口一溜儿黑压压的人头,脸贴着脸,挤到都不忍心直视。
薄屿拽了下她的手:“这么多人,等等下一辆?”
“刚才不是还怕我迟到吗?”黎雾抿着唇笑了,“怎么,想跟我多待会儿啊。”
车门“哧——”的一声开了。
“我们领导有点凶,来不及啦,晚上回家见。”黎雾坚持把伞塞给了他,趁门开,赶紧挤上去。
犹豫要不要亲一下她,她还是克制住了,对他挥手告别:“拜拜啦。”
薄屿的手心空了,站在原地。
“晚上接你?”
“不用啦!”黎雾趁车门关闭之前赶忙说,“可能不下雨了还要出去跑任务,你忙你的。”
纷乱人声里与缓缓闭合的车门之间,听见他的嗓音好像也被这稀里糊涂的雨声淹没:“嗯,那好。”
笨重的公交车载了个满满当当,各种各样粘稠的怪气味充斥,逐渐驶远。
雨幕婆娑,渐渐地,氤氲了那道笔挺的影。
看不到她了,他便也撑着伞,转身离开。
黎雾很费劲儿地把手机从外套口袋里掏出。看了看时间,到公司楼下,再乘电梯上楼,坐入工位,应该能正正好。
还是有被骂的风险。
上了一个星期班,好像全楼公司只有他们部门这么惧怕领导和低气压。她也弄不懂到底怎么回事。
她倒是也想他能再陪她等下一辆,显然不允许了。
周巧蔓在群里吐槽:【堵了我小区门的居然是我们自己的工程队!我今天倒要去单位看看,到底是何敏柔还是扈嘉良的命令!】
附带的一张图片上“长维建设”几个大字冲脸而来。
李佳和宋维一起笑话她。
置顶消息框出现了小红点。
BOYU:【天气预报晚上还有雨,怕你淋了。快下班和我说。】
不知怎么。
总是这么梦幻得让她感到不切实际。
她不敢多浏览一遍,迅速回了个“好”字。
赶忙把手机揣回去。
嘴角上扬。
不知不觉,车子到了站。
头顶的广播播报时,黎雾的思绪好像还沉浸在他的这条消息里,车门开了,人少了大半。
黎雾跟快步奔向旋转门,进去之前,下意识摸了摸口袋。
空空如也。
手机不见了-
老小区内加盖了不少新楼,绿化植被挤兑得十分紧凑。雨声盘旋在头顶,薄屿拎着早餐到楼下。
准时准点,楼上窗口传来叫骂。
“……又偷老子钱!”
“朱从义!你信不信老子今天打死你!”
“你这小偷小摸跟谁学的?啊?”
“你从你娘胎肚子里出来之前我真该拜拜宗祠的祖宗给你灭掉!”
“——射击那是给你这种人学的吗?”
“啊?你想干嘛,想参加奥运会?你去问问你爷爷,问问你祖宗,我们家有这基因吗?啊?!”
近乎疯狂。
薄屿不动声色的上楼,楼上楼下有好心的邻居争相打开门,颤巍巍来到老朱家门口劝了起来:“老朱啊,别打阿义了……有事不能好好说吗?你老动手能行?”
“我看阿义跟他那几个同学就是小打小闹的,倒是你,从小到大,我每次碰见阿义他那脸上就总挂着伤……”
“你这天天揍他,传出去了,学校里的小孩都觉得阿义好欺负!”
老朱气的不行:“张奶!你倒是给他说好话!他要去玩射击,一年八万八,一节课千八百块,你去供好了?!”
空气都跟着噤了声。
暴雨噼啪。
薄屿顿了下脚步。
老朱家门口围观的人自动给他让开了一条道,他们搬来这几日,早认下了他,张奶还跟他打招呼:“唷!靓仔,送女朋友上班去了?”
不乏几个八卦的。
“啊呀呀,你女朋友是在‘长维’工作吧,住我们这儿的年轻人好多都是,你呢,你是做啥工作的?”
“我看你几本天天在家,是全职主播?播啥的?打游戏?”
锋头就转到了他身上。
团团围住了他,薄屿一时都不知该不该往上走了。突然,防盗门被重重推开,朱从义冲撞了出来。
嫌他这么人高马大地挡住了道,小孩儿一把给他推开。
“滚开!”
鼻涕眼泪花儿的,差点抹他一身。
薄屿低下头跟着看了一眼,眉头拧紧:“……”
朱从义打眼瞧见了是他,愣了愣似乎想道歉,听老朱怒吼着追出来,还是死死咬住嘴巴,往楼下跑。
老朱携着一股极重,甚至熏人眼睛的酒气、烟气冲向楼道:“兔崽子我今天杀了你!”
上次薄屿闻到这么重的宿醉气息,还是在薄明远的身上。
楼下少年又哭又嚎,薄屿上到了六楼,打开密码锁,进去了,初到那天还空荡荡的屋子,这几日已被填得算是满满当当了。
密码锁改了她的生日。
提及要用他的0106,他总觉得这日子会让他想起什么,就还是用了她的0601。
早餐,一大捧鲜花,她的伞,放在了餐桌。他去试了试浴室的热水,昨天这热水器又出了毛病,叫了房东来看,房东没个好声气。
这朝阳面的房子,在深城这地方许久不住人,也有股子难掩的霉气,今天又下雨总觉得散不尽。
门半开着透气,他给落地门窗也大打开了,丝丝雨意带着风,飘入整个房间。
浸透了他胸腔。
换了生活环境,就是这样平淡简单,好像也能让他内心和纷乱的思绪平静下来。
昨晚有一通归属地德国的电话。
他给Olive备注了,所以不是Olive打给他的。
那么只能是薄明远了。
他没接到,也不打算回过去。
也是头一次知道,跨国电话的费用有多贵。最近对所有从前没注意过的事物的价格,都有了明确的认知。
薄明远居然还活着。
双人床腿的螺丝松了,摇摇晃晃的。
从昨天开始修完热水器,打那个房东电话已经没人接了。
没多久,楼梯又是一阵子冒冒失失的动静,上楼那人的鞋子似乎灌满了水,“卟叽卟叽”,琅琅锵锵。
在了他家门口停留了一下,接着就要一脚踏进来。
薄屿半蹲在床边,找了一把这房子原本就有的扳手,和螺丝比划了下,小了一圈。
他都没回头看是谁,嗓音淡淡:“不敲门就算了,鞋子有多脏自己不知道?”
阿义悻悻缩回脚,站在门口,鼻涕眼泪抽抽搭搭:“你……你教我射击!”
阴天并不明朗的光线折射进来,男人上半身穿了件黑色背心,成熟的线条被很好地衬托而出。
肌肉的纹路很有力量,人又高,姿态舒朗。
他的头发还是懒洋洋地绑在后脑勺,用了一根看起来就是女孩子用的鹅黄色头绳。
真丑。
阿义心想。
又真帅。
那天他打出去的那两枪。
薄屿:“——凭什么?你偷钱给我交学费吗?”
“我、我不敢了,我爸会打死我的……我妈在就好了,我妈会理解我的,呜呜呜,”
阿义瓮声瓮气地啜泣,青紫的嘴角绷紧了,疼得他都猛猛吸了两口气,“我不管,你教我!我现在没有钱……但是、但是,我会有的!我以后会想办法报答你!”
薄屿就是笑了一声:“你知道我要说什么了吧?”
“我也不会滚的!”阿义说,“我、我没带家里钥匙……我、我也不想回去……”
“是不想还是不敢?”
“你——”
许久的僵持。
阿义在门口踱了几步,楼下有任何一人上楼的动静,他都会觉得是他爸老朱,一阵胆寒。
他鼓起勇气:“你能让我躲……”
薄屿适时打断了他:“你去给我找个能配得上着螺丝的扳手。”
“哈?”
阿义震惊。
男人掀了掀薄白的眼皮,从那个摇摇欲坠的床边起了身,“你家不是开五金店的,能做到吗?”
阿义:“你……又让我去偷啊?”
“我可没说。”
“那你……掏钱吗?我老爸上门修东西都会找人收钱的!”
薄屿嘴唇动了三下。
“当然不。”
“那我当然不干……”阿义说到半道又吞回了口水,吐槽,“你好抠门啊,你家里是不是比我家还穷?”
薄屿一脸淡定,抱着手臂。
“到底干不干?”
“……我帮了你,你怎么回报我?”阿义兴奋了点,“教我打枪吗?我可以去找气球摊的老板租枪!”
“——那盒肠粉给你吃。”薄屿再次打断了他,非常有条有理。
“哈?就这样?”阿义垮下脸。
薄屿面无表情笑了笑,瞥了小孩儿一眼:“不愿意?那你还是上学去吧,嗯?上学重要。”
说着就要过来关门。
“唉唉唉!等等——”阿义一只脚挡住,“行行行,我帮你去找,我去找,这床我会修,之前就帮这里的租户姐姐修过!我知道用什么规格的扳手和螺丝!”
临走之前,阿义还看了看餐桌上那一盒好像还热腾腾的肠粉,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说好了这个给我吃,你可别偷吃了!”
过了会儿。
阿义就找到扳手回来了。他老爹以为他去上学了,在后院给客人修电动车,他偷偷钻进店里去找的。
薄屿听得眉头挑起来,“你这还不是偷?”
“你又没说怎么才算,我给你修好了不就行吗?”阿义忙不迭进了门,环视一圈,“哎,对了,跟你住的是什么人?你老婆?”
“是啊怎么了。”薄屿打心眼儿里嫌他聒噪,自己拎着那扳手进去了。
“哦哟,你老婆啊……”阿义坐下来,打开了那盒变凉了的肠粉,咀嚼虾仁也变得津津有味起来。
男人的警告从房间飘出来:“你的鞋脏死了,吃完给我把地板擦了。”
“——好嘞!”
第52章 金鱼,焰火我以为你不来了【8.16……
52/金鱼,焰火
风雨既来。
脚下的花岗砖地迅速被洇了个湿透,雨点更加迅烈,噼里啪啦打落在视野。
黎雾的手滞滞从空荡荡的口袋拿出来,惶然回头。
那辆笨重的公交车,吐着黑漆漆的浊气没入雨幕,渐行渐远,消失不见。
这时,一辆白色宝马驶过。
忘了去躲飞溅的水花,猛地泼了她一身。
“……”
“小黎?”车窗降下了张妆容精致的人脸。
约莫四十岁上下,穿白西装职业装,是个容貌、打扮都十分干练的女人。
黎雾的大脑还在宕机,嘴唇却好像在机械地动:“何……何总好。”
还傻里傻气鞠了一躬。
板板正正的。
何敏柔“噗嗤”笑了,脸上却还是严肃不改:“那行,正好碰见你了——”
何敏柔从副驾拿出一个塑料文件袋,径直从车窗丢给黎雾:“你赶紧帮我把这个工程合同复制好三份!给我送到23楼的会议室门口,我马上有个很重要的会,要来不及了!”
雨水噼啪打在文件袋上,也打醒了黎雾的思绪,她无暇多想,赶紧拿稳。
潮湿浸入她胸口的衣襟,没给她任何消解情绪的机会。
“好的何总。”
“快点啊,千万别耽误了!”
女孩子忙点头,转过身,坚定地钻入旋转门:“嗯嗯,好!”
顶着风,冲进公司大门。
刷过了门禁,望见挂钟的时间,还有电梯间一长串低着头刷手机的队伍,黎雾内心着急不已。
不仅仅是因为何敏柔的催促。
突然有人拽了她一把。
李佳不顾周围长吁短叹的抱怨,给她插队拽进了电梯门:“怎么啦,大早上的,这么愁眉苦脸,周五啦!你这社畜体验卡第一周终于要结束了!”
黎雾下意识摇头,“没……”
李佳聊着不打紧的:“哎唷,我都想着要不要像你和周姐一样搬公司附近住了……每天通勤四五十分钟,磨都磨死,不久之前咱们还在群里聊天,我在地铁上,你在吃早餐,没想到我们一起到了。”
“佳佳,你家住哪儿啊。”有人跟了一句,似乎是规划部的同事,还跟黎雾打了声招呼。
“长维”大楼有些年头,电梯方方正正的老样式,很是狭窄。
周围时不时一两声客气疏离的招呼,稀碎的寒暄,脑袋都扭不过去看清是谁是谁。
“扈、扈总……”
突然,女孩子细弱蚊鸣的声
音钻入了众人的耳朵。
明显透出了一丝惊恐。
李佳和黎雾面面相觑,脸上跟着出现了恐慌。
她俩和扈嘉良同一趟电梯?
中年男人的油腻笑声浮现,直白且不加掩饰:“唷,小苏,你今天这花裙子还挺好看哈!头一次见你穿,这么冷的天也不知道加件外套,冻感冒了怎么办?谁心疼啊。”
苏宁宁欲哭无泪,硬着头皮,细声细气回答:“办公室有外套的,谢谢扈总您关心……”
周围有人紧张地打招呼:“……扈总早上好。”
“早上好啊,扈总。”
中年男人鼻孔出气,算是知会。
却扭头继续与那位“小苏”笑眯眯的,丝毫没介意一旁还有自己下属的人,小苏只得尴尬回应,磕磕巴巴的。
整个电梯陷入默不作声的死寂。
很快,电梯人少了点。
黎雾鼓起勇气,正要回头张望,李佳突然拉住了她的手腕,“到咯。”
果然。
电梯门“叮——”的开了。
近乎鱼贯而出,所有人纷纷绕开了方才那位尴尬至极的“小苏”,无人理会。
说说笑笑地各就各位。
黎雾的余光捕捉到了女孩子飘扬的裙摆,朝着洗手间的方向奔去了。
那裙子上的碎花山茶,的确鲜妍又漂亮。
“周姐~~~”
李佳元气满满来到工位:“前一趟电梯你没看见我么?跑那么快,都不捎我一把!”
“哎呦,那么多人,我要看到你了绝对给你拽进去!”周巧蔓用粉饼压着黑眼圈,“别提了,急死我了!我打了个车往这赶,平时直线距离1公里的路,出租车硬生生绕了3公里!谁知道会封路!栽自己人头上!”
周巧蔓又压低了嗓:“……主要是我那会儿看到扈嘉良了,生怕跟他一趟电梯,昨个就因为工程提案当着合作商的人骂我骂了半小时,看到他我就浑身不舒服!”
“你可别说,刚在电梯他又对小苏这样那样的呢,”李佳没好气说,“我要是苏宁宁我就辞职了……真恶心人。”
旁边有同事凑过来:“是吧是吧!佳佳,我也听见了,我浑身鸡皮疙瘩……”
“小苏又去洗手间哭了吧。”
周巧蔓“啪”的把化妆镜一合,气冲冲:“我那会儿怎么没看到小苏?不然我多少得跟她一趟电梯了!”
“我的周姐啊,你还不没弄明白扈总为啥昨天骂你骂那么难听?最近这阵子总是针对你,”同事笑嘻嘻的,“还不是因为上回他喊小苏和他外出工地考察,你借了个由头,临时叫上小苏一起去何总那儿汇报采购情况去了?他这种人,爬到长维这个级别,多精啊!你以为他看不出?这是记恨你呢。”
“……不是,你这话说的,我还做的有错了?”周巧蔓叉着腰,满不在乎,“因为工作叼我我没意见,要是别的什么,给我弄急眼了,我走人就是了!不用他炒本牛马,本牛马会自己找槽子吃草,对了小苏人呢,我去看看?”
“算了,算了,我还是劝你别了,万一人家不领情怎么办?再说,女孩子能跟上司传点绯闻多少有点——”
“王俊奇,你还是人不是?”李佳第一个不满,“我们二十多岁的女孩儿会喜欢五十多岁快阳。痿的老男人?闭上你的破嘴,你想和扈嘉良传绯闻,就撅着屁股让他当众给你摸一把!我看你是享受还是恶心。”
“佳佳,他喜欢男的倒是也行啊?我还正愁升职升不上去呢!”
旁边的女孩凉凉接话:“所以要我说,你们男的才是社会毒瘤,伤风败类,劣质染色基因,说出来的话都一股子没刷牙的臭气!”
“你……”
几人大小声了一阵,周巧蔓都没留意到黎雾给她带的那盒肠粉什么时候放在她手边的。
“哎?小黎来了?人呢?”
“就是啊,刚才还和我一起出电梯呢?”
……
黎雾照着何敏柔的要求复印、装订好了文件,健步如飞,飞速又回到了电梯口。
苏宁宁恰好从一侧的卫生间出来,眼眶红红,抹着眼泪花儿,也要上楼,站在她旁边等待。
这个部门,何总和扈总是平级。
黎雾才想了一想,何敏柔要去的会议,扈嘉良定是也要参加的。
那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就笑吟吟地往这边来了:“下月卢湾区的那项目,老李,你帮我多在部门多盯着,找几个得力的,到时候咱们多加栽培……”
部门经理老李连连点头:“是,是,扈总,您吩咐过了,我记着这事儿呢,您放心!”
“卢湾区的事儿,何敏柔平时跟你提的多吗?她不是和南城那边有来往,你听说没?”
“提过……呃,但是也没多说,扈总,上头不是交给您了嘛,这事儿上咱部门现在就都听您的。”
扈嘉良冷哼着笑,得意洋洋。
小苏整个人都不好了,脊背僵硬,脸色煞白,似乎在犹豫要不要换一趟电梯。
这时,上行的电梯门已然开了。
扈嘉良“冷淡”她许久,这才和蔼蔼呼唤:“小苏,你也上去啊?来啊,快进来。”
经理老李认得黎雾,“小黎?”
现在企业培养新人费心费力,工程一项接一项忙得很,没人爱接这吃力不讨好又没回报的事儿。
这个小姑娘才大学毕业,入职一周,也没人教、没人带,工作就做的行云流水了,从没卡过壳儿。
黎雾浅浅鞠躬,对老李和扈嘉良礼貌微笑:“领导好。”
没想到,何敏柔也在这趟电梯。
从停车场一路上来,她别提多焦躁了,跺着高跟鞋,低头连环看表,生怕迟到。
扈嘉良气定神闲打趣:“你今天要是迟到了,董事长就能给你从规划部提走高升了。”
何敏柔微微颔首,笑了一下,接走黎雾手里的文件,凉凉道:“那不是正和了您的意?所以我紧赶慢赶,千万不能落得离开规划部的下场啊。”
说着,还对黎雾点点头:“辛苦了啊,小黎,你赶紧去忙自己的吧。”
黎雾却是一步跟着走入了电梯,笑眯眯的:“何总,我正好也上楼一趟。”
何敏柔:“你去楼上什么事?”
楼上都是机关办公区和董事长办公室这类地方了。
黎雾的步子快,很快就站定到了畏畏缩缩的苏宁宁身边。她又瘦又轻挑,自然地就隔开了还想往这儿挪动的扈嘉良,纹丝不动了。
这么冒冒然的,她也不知该怎么解释:“……嗯,有一点点的小事。”
“这样的吗?”何敏柔狐疑地看着她。
“要我说啊,现在的年轻人,就喜欢故弄玄虚点别人不懂的,”扈嘉良一副自以为是很幽默的口气,目光飘在黎雾的脸上,“咱也不懂,咱也不敢多问呢。”
黎雾后脊背发毛,尴尬微笑。
电梯门关闭。
全程没人再说任何话-
“——所以你要不要当我师傅?”阿义眼见男人的背影一晃,就拐进了条狭窄漆黑的甬道。
楼栋之间的距离太过逼仄,上方排列着密密麻麻的窗,阻隔了渐渐萧条的雨势。
他的身影却如此挺拔又高挑,恍若能遮蔽掉这阴天里的唯一一丝光线。
“哦,”薄屿懒洋洋的嗓音飘荡在前方,不乏轻佻,“你想我教你什么。”
“射击啊!你明知故问!”
“我又不会。”
“你撒谎,你比我认识的一个十五岁就拿世界冠军的天才射击枪手强太多了——”
薄屿笑了一声,继续绕弯子。
阿义没一会儿都跟累了,难免怨声载道:“不是……你在这儿绕什么啊?你是来深城参观的吗……你你你你想去哪儿玩玩,我介绍给你啊,我带你去都行!别在这儿乱窜了行吗?我头疼。”
薄屿这才淡淡出了一声。
“给我找个工作。”
阿义:“哈?!”
黎雾的评价是,深城
的多数馆子不是很合她这港城人士从小重辣的口味。
薄屿这几日的评价是。
不好吃。
对于食物,他多少有些挑剔,或者说,总会有一番自己的评价。
喜不喜欢,合不合口味,与填饱肚子无关,中间有着一条泾渭分明的分界线。
那天晚上因为他擅自卖掉了他的奢牌衣服和尾戒吵架,黎雾还管这叫他的“臭毛病”。
也罢。
现在能让他去当个厨子学做菜都行。
他只需要新鲜感。
能让他真切地感知到自己在真实地活着,而不是一只扯线木偶,毫无意义地存在。
那样漩涡般的混沌,不可以把他再吸进去第二次了。
好不容易有人拽他出来。
“……我跟你说话呢,干嘛不理人!”阿义索性把书包丢下,甩到一旁,撂了挑子。
薄屿的脚步停下,双手抄在口袋,回过身。
因了雨天潮湿,他头发都有些湿漉漉的,过于长了,在眼前打着卷儿,遮盖住倦而狭的眉眼,透出一股子锋利的恹气。
阿义总是没来由地有些怕他,吞吞口水:“……”
“给我拿根烟。”男人伸出只骨节分明的手,晃了晃。
阿义下意识护住口袋:“我怎么会有这东西!”
薄屿眯了眼:“早晨不是又因为偷钱挨打?我看那个小红毛也没再找过你麻烦收‘保护费’,你不第一时间买点自己平时喜欢,又轻易买不到的东西?”
“你乱讲,”阿义嚷,“我可没偷!我爸打我是他手贱!他喝醉了就这样!”
“那天没偷吗。”
“……”
“你好烦啊。”阿义泄了气,眼前这男人看着人五人六的,没想到这么无赖。那手掌就在他眼前摊着等,分毫不挪。
“啪——”,皱皱巴巴的烟盒砸进薄屿的掌心。
他的嘴角泛起了一丝得逞的淡淡笑容,低觑着小孩儿:“没火儿我怎么点?”
“……你可真穷啊你!居然连个打火机都买不起,有本事自己去买啊!隔壁就是小商店!”阿义絮絮叨叨吐槽,又把打火机丢给他。
薄屿修长的手指兀自衔着烟点上咬在唇,没什么情绪哼笑:“没钱。”
“唷,难道你也靠女人养?”阿义奚落了起来。
“是啊,”薄屿白他,“所以我才要找工作,这附近有工作推荐推荐我么?嗯?”
“有啊!我们射击班的教练,干不干?”
“不。”
“网吧网管?”
“不。”
“哦哦射击班楼上还有个滑冰教室,那儿也招教练的,你想干不想干?”
薄屿思考了下,“不。”
阿义:“——这也不那也不,挑挑拣拣,你真丢人!”
墙角下,背着篓框的老头儿铺开一张用化肥蛇皮袋,坐在青苔遍布的地面,沟壑纵横的脸上带着健爽的微笑。
身上穿的破烂,篮子里的红红绿绿的果子却油光水滑,鲜艳无比,吆喝着来往的人,一边笑呵呵看着他俩这大小人。
错综狭窄的小道里见不到西装笔挺、行色匆匆的办公室白领。
有的都是这么一张张带着烟火气的面容,为讨生计奔忙,没时间去看头顶之外的高楼大厦。
薄屿问:“你不上学?”
“你们大人怎么都爱问这种问题啊?”阿义很是不快。
薄屿看那果子新鲜,黎雾肯定很喜欢吃,他掏出手机扫码,想买几个。
手机跳出了消息框,提醒他银行卡异常。微信和支付宝余额都快没了。
这几天从搬家到入住,他卖掉衣服、戒指的那些钱早就见了光。
他皱了皱眉。
没钱的滋味儿真不好受。
阿义絮叨着:“我不想上学当然是想干别的了!我想干别的你们又不让我干,让我以后赚了钱再去干……但是那时候就晚了啊!现在谁成名不趁早呢?怎么在你们嘴里,所有事情都是有条件的?”
“没有所有人都这么说,你也可以现在就干。”薄屿莫名想到了那天晚上,原净莉质问他到底想做什么。
短短几天,那段时间的混沌,像是这么一阵风雨般,离他而去许久了。他像个逃兵一样逃走了,现在却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做什么。
没办法回答原净莉那时的问题。
薄屿在老伯尴尬的眼神里收起了手机,懒懒抬眸:“但是这个条件你承受得起吗?”
“……什么条件,我偷钱挨打?”阿义不解。
薄屿沉默小半秒,目光落在自己右手腕,却是也有些无奈地笑了一声:“这也算。”
“——那又怎么了,挨打就挨打咯,谁怕!”阿义说,“我妈和他离婚之后,我就天天在挨打了,同学给我起外号叫我怂包阿义,我长身体了,好几次也想揍他回去!但是他是我爸啊……对我也不赖,还、还供我读书呢。”
说着,声音微弱下去。
“所以我承受不起的,是吧,”阿义长叹一口气,“我现在没有钱,我还赚不到钱……来养活我的梦想。”
薄屿没说话。
阿义跳脚:“不跟你说了!你们这些大人根本不会懂我们小孩子,走啊,我带你去找工作!”
“你也不是不能恨他。”薄屿说。
阿义:“啊?”
“打你打成这样,你有权利恨他,”薄屿说,“当然,也有权利不恨他。”
阿义听不懂。
这跟他们刚才关于“梦想”和“条件”的话题有什么关系?
二人继续往甬道深处走去。
“说真的,我可看不起让女人养的男人了!”阿义义愤填膺,好像被他刚才的话激起怒气,“我爸就是这样的怂包一个——以前全靠我妈养他,就知道抽烟喝酒打麻将!我家的那五金店都是他想方设法从我妈手里抢来的!我妈受不了他,我妈恨他,就离开了,如果我妈现在在,肯定支持我去玩射击!我妈疼我……”
薄屿听着好笑,慢悠悠回眸瞥这跟屁虫似的小孩儿一眼:“有人疼我,愿意养我,你羡慕?”
“……你会不会聊天啊!”
轮到了阿义给他带路。
薄屿半途问:“对了,哪里有卖海鲜品质比较好的?顺便先带我去一趟?”
余额宝还有一些钱。
那天打气球留下来的。
用余额宝这玩意儿也是黎雾教给他的,他过去从来不知道还可以用这种方式每天半分一毛地“理财”。
但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很重要。
阿义兴冲冲:“晚上回家给你老婆做饭?”
“不然?”薄屿一脸理所应当,“她上班那么辛苦。”
或许她还是吃重辣口味儿的海鲜比较吃得惯。
“……那我,那我告诉你了,可以去你家蹭饭吗?”
薄屿严词拒绝:“不行。”
“为什么!”
“你太烦。”
阿义没辙,“行啊,我带你去。”
二十分钟之后。
薄屿的眼前出现了一幢五层楼高的建筑物。
每一层的窗户上都用鲜艳明显的大字贴着“领航高考辅导班”、“启明星拉丁舞”、“小天才口才演讲学校”以及“XX少年射击俱乐部”、“轮滑俱乐部”等这类字样。
“……”
薄屿看着阿义,眼神冷冷的。
阿义接触到了他这能杀死人的目光,理直气壮:“拜托!没工作靠女人养的男人真的很逊诶!”
“你这个不想干,那个也不愿意干怎么行,不赚点钱怎么买到新鲜的、品质好的、好吃的大海鲜做给你老婆吃!男人不能只做家庭煮夫!你要有事业!”
“我还是觉得……哥你比较适合当射击教练……”
“你看到了吗!!门上贴着招‘射击教练’!”
“关键是你入职说不定可以给我打打折扣,当我师傅……”
薄屿转身就走。
“喂!”阿义喊他,“商量一下都不行吗?不是……为什
么不行啊,你明明很厉害的啊。”
薄屿晃了他一眼:“懒得让你得逞。”
“……”?????!-
没想到周五还在加班。
黎雾从屏幕前提起了昏沉的脑袋,整个办公区都空了。
嗯。
……只有她在加班。
落地窗外夜色浮现,昨天没退微信,今天勉强能用电脑处理工作。
这边租房比港城贵不少,毕竟是人尽皆知寸土寸金的北上广深之一。
爸妈这几天得空了就“关心”:小雾,缺不缺钱?
租完房子还有钱吗?
需不需要爸妈的谁先闭店过来一趟,先帮衬帮衬你安定下来?
如此云云。
她不是很在意,可还是会被这种过分的焦虑感染。越这么问,她就越不好开口了。
尤其是,现在又丢了手机。
文件发送成功,黎雾向座椅后头靠过去,说不出的疲倦。
桌上放着李佳给的小零食,专门给加班的她补充能量。
她今天是被扈嘉良点名留下来的。
一个人在这空荡荡的地方,天知道她胆战心惊了多久。好在扈嘉良早就下班了。
背起帆布包,她也准备下班。
快到电梯口,虚掩办公室门内透出来一道利落干练的女声。何敏柔还没走。
“好的,好的,我知道了。”
“——卢湾区项目能做好,也是公司的绩效。”
“就是董事长您指派了扈总,再让我来插手恐怕不好吧……”
“南城那边要来人?”
咖啡机嗡嗡作响,自动磨豆子。
入职一周,黎雾知道部门有条不成文的规矩,最晚下班的人要记得给这机器断电。
何敏柔挂断电话,黎雾关了咖啡机,正想要不要礼貌打个招呼再走。
何敏柔似乎已经察觉到了她在门外:“小黎,你进来一下。”
今早复印文件,黎雾大概瞄了一眼。
“长维”接手的深城卢湾区棚户改造项目,大部分事情落在他们部门。何敏柔和扈嘉良表面和气,背地里多有拉锯斡旋,蠢蠢欲动。
黎雾进去,打招呼:“何总。”
“坐。”
何敏柔盯着文件翻阅。
“没事的,何总,我不坐了……”黎雾脊背板正,语气小心翼翼,还算坚定,“我马上下班了。”
生怕再让她干点什么。
何敏柔笑了声,似乎像面试入职那天,hr和面试官们啼笑她的稚拙。
何敏柔保养极好,眼部不见纹路,工作能力强,部门对她的印象比令人“闻风丧胆”的扈嘉良好很多。
却也听说这位女领导极其铁面无私,手腕强硬,不算多么好说话。
“不坐也行,”何敏柔看着她,“我有一事问你。”
黎雾轻轻“嗯”了声。
气儿有些不匀,难免紧张。
何敏柔:“今天电梯里,你随我上楼,去楼上干什么了,到底是什么事?”
“我,”黎雾没想到会问这个,淡定着语气,“我去天台打了电话,家里有点事。”
何敏柔仔细观察她。
瘦条条的女孩子,白白净净,不说多么漂亮,但十分的固执清透,偏偏眼睛里还有股倔强劲儿。
又怕又倔的那种,不多见。
“是因为小苏吧。”
“不是。”
“不是?”何敏柔又笑,“那么我懂了,那你就是真是有点儿什么裙带关系?顶层是董事长办公室,你平白去那儿干什么?你进来‘长维’也是你们学校极力内推来的。你连一张毕业证都没有。
“——你和周巧蔓她们关系短短几天就这么好,又给人带早餐,没听过你入职之前大家怎么讨论你?”
短短几句轻飘飘的话。
黎雾哑口无言。
何敏柔的目光锐利:“放心,也不是什么不好的话,没想挑拨你们做朋友。”
“……”
那你说这个干什么?
“你的业务能力强不强,我不敢妄论,不过你今天早晨帮了我大忙,倒让我觉得你做事利索,”何敏柔抿了口咖啡,“所以我也告诫你一句,你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不要眼界太短,不知道珍惜。”
“何总,你误会了,”黎雾直直看着她,语气坚定,“我就是听到扈总今天对小苏——”
何敏柔饶有兴味:“对小苏怎么了?被扈嘉良言语骚扰?你想怎么做?去顶楼董事长办公室呈上一状?把扈嘉良开掉?不当小苏和你的上司了?”
“不是……”
“你也误会我了,我可没觉得你年纪轻轻,漂亮小姑娘一个,会委屈自己攀附都有老人味儿了的上司。”
何敏柔放缓了些口气,“只是小黎,出来工作,这是职场,不要那么天真,以为自己一个小小的举动,真的能改变什么。”
天真?
这是第二次,黎雾从别人口中听到对自己的形容。
上一次。
还是从薄彦口中。
何敏柔的口吻倒是怜惜:“不然你以为扈嘉良唯独留你一人到现在,是什么意思?这就是对你的警告——”
“……”
何敏柔慢悠悠道:“你信不信,过两天他再坚持留你,就是他跟你一起在这儿加班了?别的人都走了,就剩下你们俩。”
简单的话语,就能让黎雾的脊背窜起凉意。
她的心底泛起一阵恶寒。
何敏柔料到她这反应,抿唇笑:“说不定,那时候就是你的天真和单纯付出的代价。”
“……”
何敏柔起身,拿起包包和大衣外套:“周巧蔓小我六岁,在长维混了十年了,现在才是个部门小组长,你觉得这是不是她的代价呢?她跟你一样,太天真。”
“何总。”
黎雾忍不住接了话。
不知是出于恶心还是……
单纯对“天真”这两个字的抗拒。
“怎么?”
“天真,什么时候成了贬义词了?”黎雾深深呼气,“今天早晨的电梯里,我分明听到扈总……是怎么对小苏的。”
“她叫苏宁宁。”
何敏柔好笑地打断。
“是你们都叫她小苏的——”
不知是不是今天丢了手机,加上这乱七八糟的事,黎雾的心情一整天都很恹恹和郁闷。
她忍不住快言快语:“她有名字的,不是吗?公司这么多人,姓苏的不是只有她一个,叫‘小苏’的也不只有她……
“因为扈总的行为,所有人都知道那个被上司骚扰的‘小苏’是苏宁宁,你们谁也都知道,是那个叫苏宁宁的‘小苏’受到了不公的待遇。但是你们没任何人处理这件事。”
何敏柔一言不发看着她。
黎雾莫名有了勇气:“她是苏宁宁,苏宁宁是一个人的名字,又不是谁的什么代号,她有自己的情绪……何总您是关心我,所以在这里警告我,不要得罪另一个上司,给自己引来祸端,但您有没有想过,苏宁宁会不会每天在碰见扈总对
她那样之后,都去洗手间哭呢?”
何敏柔正要开口,黎雾又一口气接上自己的话:“或许,我也是这个公司的一个代号而已——您今天着急复印文件,在楼下碰见了小罗、小周、小张,也会把这事委托给他们去做,谁在为您做事,根本毫无区别。”
“可是我知道,如果是我,如果……是我的朋友,或者哪怕是认识没几天的周姐和李佳,我,或是她们谁遇到了这样的事,也会因为害怕和恐惧不敢告诉别人,一个人偷偷难受。
“要是苏宁宁的父母知道自己的女儿经历了这些,甚至每天都在经历这些,甚至同事、上司看到了都习以为常了,会怎么想?他们会气疯的吧?
“——您觉得呢?”
大喘了口气,黎雾说完这么一通,心下还是不免有些紧张。
她那双眸子却是炯炯,依然平稳着语气补充:“大家都只是为了讨口饭吃,讨口饭吃、赚到劳动报酬,不就是为了有尊严地活着吗……”
偌大的办公室陷入了沉默,就像是今早电梯里的沉默一般的。
令人焦躁。
不安,恐惧。
想赶紧逃离这里。
手机丢了,心里憋闷一整天,黎雾只是让自己埋头处理各种各样的合同、报表、数据,乱七八糟的。
努力不要陷入任何可能困扰自己的情绪里。
这一刻,她却感到自己四面透风,孤立无援。
突然很想把这些告诉谁,全部倾诉给谁,发泄给谁。
何敏柔盯着她,许久:“这就是你想说的?”
黎雾点点头:“就算您认为我做的有问题,我也不认为,这会体现出我的工作能力不行,或是人品不端……”
何敏柔抱着手臂倚在桌边,想说些什么,作罢了,拿起挂在一旁的香奈儿包,“行,就算是我好心当成驴肝肺,对牛弹琴。你也当我没说这些吧。”
“……”
高跟鞋“笃笃笃”往外走。
黎雾踟蹰了下步子,跟着出去了。
不可避免要一趟电梯。
进去后,何敏柔的心情都好了,用手机发语音和朋友约了个刺身晚餐,还说叫上几个卢湾区项目的客户。
像是真被黎雾的这一番“天真”发言给逗乐了似的。
黎雾沉默着。
到了一层,电梯开了。
整个大堂熄了半面的灯,昏昏沉沉,透出一丝空荡荡的诡异。
何敏柔应该要继续往负一层停车场下去,黎雾就礼貌告别:“何总,再见。”
“不用因为被你的上司说了两句,就感到羞耻,以后经常被‘说’的情况还很多。”
何敏柔突然跟了出来,说:“——甚至还会被人指着你鼻子骂,干工程这行,什么人都能遇到。”
黎雾站定了,轻轻“嗯”了声,神情默默。
何敏柔:“你如果认为自己没错,那就是没错,坚持自己也是一种可贵的品质。比如,我同样不认为我对你的说的那些就有错,我的初衷就是为了感谢你今早帮了我忙。”
黎雾不知如何接话了:“何总。”
“——小苏的情况我早就知道,她家里是贵州山区,学历比你这南城大学毕业的高材生低太多,就是个普通小文员,能有这份工作不容易,”何敏柔看着她,“你以为,我没劝过她去别的部门?”
黎雾张了张唇:“您如果真的关心这件事,应该直接调她走……”
何敏柔就是一脸的好笑,其中甚至带了一丝浅浅的欣赏,语气却依然冷硬:“黎雾,这个世界不会按照你天真的设想运转。”
“……”
“我车停外头了,”何敏柔与黎雾一齐向外走,“下次扈总留你,你就直接拒绝好了。”
“嗯?”
黎雾有些愣然。
“拿出点儿你顶撞我的勇气来,不难吧?少不了几块肉,”何敏柔笑,“别把力气都用在我身上,我又没折腾你,你要是实在认为自己没错,去做点你认为正确的事,也无伤大雅。
“——保证你不被部门开除,我何敏柔还是能做到的。”
“……”
“想多赚点你的‘尊严费’,就得先搞好你的工作绩效,这全凭借你自己怎么做,与我无关。
“就说这些了,我算是个大度的人,不会对你有任何看法,你尽管放心。”
黎雾眨了眨眼,还没想明白这话,便见那辆白色的宝马车快要驶出视线,她趁车窗关闭之前赶忙说:“谢谢何总……”-
夜风恼人。
秋叶扑簌簌地掉,有若夜雪飞扬。
没有如期见到那一道高挑的身影。
明明每天晚上下班,他都在这里等她的,她一出来就能看见。
没有手机,发不了消息。
黎雾漫无目的走出了一段,在空荡荡的口袋下意识摸了圈儿。
于是就像是只涨满了气,终于开始泄软的气球,跌坐在路边的石阶上。
好累。
好害怕。
她承认她被何敏柔的话吓到了,部门加班频率这么高,万一下次她真的和讨人厌的男上司一起……
不敢想。
她把脑袋埋入双膝,膝盖的皮肤隔着衣料似乎被温热的潮湿一点点地浸透。
好倒霉啊。
怎么就丢了手机。
怎么就。
现在谁也联系不到,丢下她一个人在这么陌生,这么令人讨厌的地方,这么让人毫无归属感的地方。
突然好想回家。
好想回到爸妈身边。
……为什么非要长大,一直“天真”下去不好吗?
想到了小时候的事。
很久之前,爸妈推着1元1串铁板鱿鱼的小车在海滨老城区走街串巷。
21世纪初街道治安并不多么好,遇过拦路抢走妈装钞票的小纸箱的小混混,还有带着一伙人来找事情,非要没收食材的假城管。
让她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她小学二年级的某天,放了学,爸乐呵呵带着她一起出摊。
那天生意很不错,客人排了很久的队,街边卖梨的大伯狂喊:“城管来了!”所有小摊贩推着车子狂奔起来,各种各样五颜六色的果子、干货,有若鸡飞蛋打,满天大雪与狼藉飞扬。
谁料那天在巷子口,还碰见了几个醉醺醺的男人,一脚踹翻了爸,劫走了他们的小推车。
爸去挣扎还狠狠挨了一巴掌。
黎雾年纪小,尖声哭嚷了起来:“你们敢打我爸爸!!”
爸的手平时海鲜食材被划的满是伤口,由于这种冬日还要出摊,五指的关节都冻得肥大肿痛。
爸赶紧捂住了她的嘴:“小雾,没事的没事的,他们有水果刀,不要叫了,不要叫了啊……”
那伙人蹬着她家的三轮车,一路吹着口哨跑掉了,发出了放浪的狂笑,大抵对她说出了一些什么话,爸赶紧又来捂住她的耳朵。
黎雾长大后,才知道那些话骂的有多么的难听和下流。
没等到食物做好的顾客们也纷纷追了过来,扬手就找爸要钱。
黎雾明明记得这个顾客的那份早就做好拿走了,她才要开口,爸抹了一把手上的雪与血,擦了擦脸上的土。
直到他脸上也混上了这红白色,他才从棉裤的口袋里掏出皱皱巴巴的钱,还给客人,鞠躬连声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啊……下次记得再来啊,我这就去报警,把车给拿回来。”
回去后妈听说了这件事,哭着骂他没尊严,没出息,怎么不给那些狗崽子两刀,哪有这么欺负人的。
爸哄了妈很久,连带着小小的黎雾抱在双膝上,也一并笑呵呵哄着。
那天铁皮房里的火炉烧得旺盛,仿佛能把一切融化掉……
黎雾从小不爱哭,现在长大了,她稍微抹了抹眼角,却发现早已控制不住自己。
几点了?
她连几点了好像都不知道了。
天更黑了。
“——怎么在这儿?”
头顶突然落下了道清朗男声,带着几分不匀的气息。
很焦心她似的。
黎雾睫毛颤了颤,好像连开口说话都没了力气。
“……”
她没抬头。
这是个附近正在装修的银行,空洞洞的门廊,只被路边一盏灯暝暝照亮。她单薄的身子蜷缩住自己,抱着膝盖,坐在这里。
倒影成小小的一团。
薄屿双手拎着两个大塑料袋,这里距离她公司楼下不远,但藏在这旮旯拐角的地方,他找了一大圈了,都没找到。
“黎雾?”
他唤她的名字,语气重了点。
阿义跟着他跑了一天,刚又这么一遭,满脸脾气:“哥你老婆到底怎么了……”
薄屿却是又放低了些语气:“不是说了我来接你,你这么走了,消息都不给我发么?”
“这么晚了你乱跑什么,电话也不接,我还以为你出什么……”
话音未落。
撞入一双盛满泪水的潋滟眸子。
他就是浑然一愣。
“……”
月光踩着树枝跳下来,落在男人轮廓分明的眉目。
他眉头紧锁着,那一贯漫不经心,总是倦淡,时而又有些颓废冷漠的神情都消失不见了。
黎雾抬头看着他,想说点什么,喉咙好像被锁住了,好半天才喃喃出一句:“我手机丢了……”
声音细小。
像是爸那年捂住她嘴巴,不让她去招惹祸端。
“啥?”阿义满脑子雾水,“哥,你老婆在支支吾吾说啥,我咋听不懂?你是不是惹她了,她怎么哭了啊?”
男人的眼神冷冰冰晃了过来。
阿义读懂了,撇撇嘴,赶紧闭上嘴,不敢吭气了:“……”
满腹五味杂陈在这个夜晚,再触到他这般专注注视着她的目光的一瞬间,猛然间,再次涌上眼眶。
黎雾都不知自己在语无伦次什么了,“我手机丢了,所以没办法给你发消息,我……我以为你不来了。”
“我以为你不来接我了。”
“……我、我手机丢了……”
从小到大她都很少哭。
小时候在马路玩耍摔破了腿也习惯不说,初中被调皮的男生掰断了自动铅,也不会告诉家里。
更别提大学延毕,丢了手机……
总是别人越来关心她,她就不想说。
她其实并不算独立,她也知道自己初出茅庐,天真得很傻气,但她不认为自己做错事,不认为自己就活该丢掉手机,不认为她就得跟那个讨人厌的男领导共处一间办公室……虽然这些并没有发生。
组织不出任何一句有逻辑的,可以和他倾诉完整的话,只得喃喃:“薄屿。”
脸颊被一只手捧起了。
男人的掌心莹凉又柔软,直直对上了他低凝下来的目光,更觉得头顶的那一簇月色,好像凝在了他身上。
永不消失似的。
薄屿又把她的手攥入了掌心,嗓音轻了:“嗯,我在呢。”
她的眼泪还在往下掉。
“薄屿……”
“在这儿呢。”
“薄屿。”
“……嗯?我在。”
泪水次次溢出了她眼眶。
这事儿比起摔破腿,比起要延毕好像很无足轻重,黎雾却是鼻子发酸,仿佛有天大的委屈,“薄屿。”
“薄屿。”
“薄屿……”
接着。
坠入了个温热的怀抱。
“到底怎么了啊……嗯?和我说说啊。”薄屿也一时手足无措,抚了抚她后背,又抚摸她头发。
是这个小屁孩说你是我老婆,你不高兴了?还是我卖掉尾戒,你想起来又生气我了?
她单薄的肩膀在他胸口一阵阵地颤。
她的泪水浸润他脖颈的皮肤,也是灼烧的。
黑漆漆的大街小巷,这么找不到她的一路上,好像第一次有一种,为什么感到了担心,想要珍惜什么的心情。
莫名其妙在他心底生根发芽。
现在让他连半分的动弹,打扰她都不敢了。
“薄屿。”
“……嗯。”
“呜呜呜,我、我手机丢了,”
她终于哭出了声,“我没错做什么,可是我手机丢了。”
“我以为你不来了。”
“我以为我也要被丢了……”
第53章 金鱼,焰火屁股挨了一巴掌【8.16……
53/金鱼,焰火
黎雾也不知,怎么就哭成了这样。
赖了好半天不想走。
白天下过雨,坐在台阶上这么久,不仅肚子痛,腿都蜷缩麻了。
薄屿不由分说背起了她。
月光如潮水。
那个鼻青脸肿的小孩儿,提着薄屿的那两大包小包东西,灰头土脸跟在他们身后。
许久许久,黎雾的视野所及,只有男人扭头过来侧脸的好看轮廓。
他轻声安抚着她,外加几句找不到她的抱怨。
听到他的声音,这么熟悉的声音,就算是下起了冰冰凉的小雨,她浑身都好受了许多。
他的脊背宽阔又坚实,臂弯有力。
让她安心。
除了今天丢手机,还有电梯的事,以及与何敏柔发生的对话,甚至小时候的冬天与爸出去摆摊的事儿。
她都语无伦次告诉了他。
说的乱糟糟的,抽抽噎噎,薄屿却始终没有打断,一直在耐心地听。
末了,他又问:“然后呢。”
她突然不说话了。
旋即袭入脑海的,又有一件事情。
是她小学快毕业那年发生的。
初中之前,父母带着她住港城老区海边的棚户区,铁皮房一居室,房子里就一张双人床。
随着她日渐长大,爸妈把床留给她,和二手学习桌一齐用个蚊帐作为隔断隔开,他们打地铺。
爸妈很爱她。
一直都是。她知道。
邻居住着妈妈同村的某位远亲。
某天,黎雾背着书包放学,没带钥匙,坐在家门口台阶上,背第二天语文课要考察的宋词课文。
那位“表姨”突然指着她,和别的邻居半开起了玩笑:“——小雾自己都不知道!她可不是她爸妈亲生的,她是抱养来的!”
黎雾怔怔抬起了头,忽闪眼睛。
像是没听懂一样。
表姨见她有了这么天真的反应,调笑的语调更尖锐了,像是能高高窜入傍晚绵绵无际的火红云端里去:“你啊,可是丢在我们村医院门口的,你妈不孕不育,你爸弱精!晓得不?捡你回来那天我也在,哦哟哟,我们都感叹,多水灵的女娃娃!
“你长这么大了,难道没发现,你和你爸妈长得一点儿都不像?
黎雾好像听明白了,又好像不明白。
平常总听到妈和爸说悄悄话,就算是一块儿来港城打工,也别搭理这个表姨,她嘴巴太坏,家喻户晓,当年妈嫁给爸,就没遭过几句好话。
妈临时丢下了厂区门口小吃车的生意,回来给黎雾送钥匙。
表姨作出了一个在当年仅有十一二岁的黎雾理解中,就非常“幸灾乐祸”的表情,扭头笑容灿烂地和妈寒暄了起来。
说什么真羡慕妈嫁了个老实憨厚的男人,还有了个乖巧懂事又聪明的女儿,虽然日子清苦,但总比她家那个天天去小洋楼泡女人的死老公好。
妈开了门,把瘦小的黎雾塞了进去:“乖,小雾,做作业去啊!嫌邻居外头说话吵就上咱摊子上来,那儿没这么咋呼!”
黎雾时常也会羡慕同学们花花绿绿的塑料书皮,那样的话每学期的书用下来,都会像新的一样。
不过她从没开过口,她很聪明,学会了用透明胶给书皮的四个角缠上胶带,每学期下来,她的书角最起码也像是崭新的。
她抱着干干净净的课本:“妈。”
“咋啦。”
黎雾指了指灶台边高高堆起来的一盆海蚬子,还沾着青泥巴:“我等等把那个给你带去。”
“来咱摊上?”
“嗯。”
妈摸一摸她的脑袋,“不说妈都忘了,好像留着每次都让你帮忙洗一样,那么重你咋拿啊?还是别来了……妈关好门,你在屋子里做作业。”
“我想给妈帮忙。”黎雾把作业本从书包拿了出来。
不用的课本、做完的作业放下,再把要用的书本装回,轻飘飘背在肩膀上,她表情坚定,不容怀疑:“我跟你一起去。”
表姨的嗓门飘到了门边:“玉芬呐,我以前还说哎哟……你这单眼皮,割个双的肯定更是个大美人,多少男人就喜欢你这长相的,你又不愿意,怕疼!”
“——我总心想,以后小雾长大了要跟你一样,你怎么也得给她割一个!哎~我今天细细看,没想到小雾自己就长出双眼皮了,越来越漂亮了哈!
“你和老黎攒点钱,以后送小雾去学个艺术,念个艺校?没准儿能当大明星!你看她越来越像大姑娘了,条正得很!”
不记得妈呵呵干笑着应了表姨什么。
黎雾只感觉自
己又被妈扯了一把,拽上那辆二手自行车的后车座:“走,小雾,妈带你去店里!”
妈蹬着哗啦啦快散架的车子,沿着夕阳照耀下的大长坡飞奔。
到看不到那一溜蓝皮白瓦的铁皮房“建筑群”了,扭头嗺了句:“当个啥大明星,我和他爸起早贪黑,穷的都要掏臭水沟去了,哪有那个钱!”
又扭头对黎雾微笑:“我的女儿好好儿的,开开心心长大就行了!别有烦恼!”
……
后背的啜泣声音停了。
薄屿也消气好一会儿了,她这么抽抽噎噎了大半路,他都不习惯了:“不哭了吗?”
黎雾摇摇头,闷闷“嗯”了声。
“也没别的想和我倾诉了?”薄屿就是忍不住地笑了。
黎雾轻轻夹了下他的腰,“你就……非要今天听完?”
“也不用吧,”薄屿觑了她眼,眸底泛起了笑,“你想说的时候,我听着不就行了?”
“——噢!”黎雾故作出气冲冲的表情,“那你可不要嫌我烦!”
才说着。
薄屿背着她,故意给她在后背上颠了颠,黎雾差点儿掉下去,赶紧抱住了他的脖子:“干嘛。”
“嫌你烦早给你扔下去了。”他说。
“你……”她嘴巴一憋,又要哭,“你这人怎么嘴巴这么坏啊!”
“不然你想我哪儿比较坏。”
“???”
离他们那个小区大概1公里半的路,他背着她,硬生生一路走了过去。
黎雾想到了他手上有伤,赶紧说:“你、你放我下来一会儿。”
“怎么?”薄屿停住了步子,玩笑开完之际便有些担忧了,他给她放在了路边,眉头微微锁住,“……又想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了?”
阿义这时大包小包,累的满头大汗,也嘀嘀咕咕深感不悦,“就是啊!走这么一路了,我真怀疑你老婆是因为什么生你的气了……”
薄屿又低着视线,觑阿义:“才多长的路,就给你累成了这样。”
“咋啦。”
“这种身体素质还要练射击,”薄屿极不客气地哂笑,“你吃得了那个苦吗?”
阿义噎住了,也学着黎雾吐槽起了他:“你这个人!”
两堆塑料袋装的玩意儿放在黎雾脚边,她坐在路边的石凳子上。刚就喊着凉,薄屿把外套脱给了她垫着。
黎雾才想开口说她没想多呆会儿,就是怕他背着累了,眼角忽地又覆上了一处温凉柔软的触感。
“……”
他在给她擦眼泪。
动作缓慢,虔诚又认真。
黎雾张了张唇,看着一脸正经,突然变得这么温柔了的他。
不想打扰这片刻,还是忍不住说:“……那个,我没哭。”
“嗯,我知道,”薄屿看着她,笑,“我又不是傻子。我也没摸到。”
那你擦了这大半天?
眼对眼了一会儿。
黎雾感受到了他拇指指腹有些粗粝的质感,她握住他手腕儿,摊开在自己眼前:“你的手怎么了?”
包着创可贴,她刚都没发现。
他右手小指末端,那枚尾戒不见,这只手看起来是过去拿枪的惯用手,虽然年经日久,手掌的指端,还是有一层淡淡的薄茧存在。
“这个啊,”阿义存心报复他,率先扬高了嗓门儿,“嫂子你猜猜,猜不中了我再告诉你——”
黎雾被这称呼惹得发笑又脸红。
这小孩儿有事没事他们上下楼碰见了,就追在薄屿屁股后面,多少要大小声叫两句“哥”。
“什么呀?”她也好奇了,默默地看着薄屿,眼底有波光流动,“你受伤了?”
注意到脚边的两个塑料袋,她嗅觉灵敏:“这买的什么?海鲜?”
薄屿微微动唇,又要开口,再次被阿义这大嗓门呛了回去,“对啊!他被大螃蟹夹伤了!笑死人了!”
“你知道他为啥来晚了没赶上接嫂子你下班不!他以为要打破伤风,让我带他去找诊所——”
“哈哈哈哈哈哈!!”阿义叉着腰,大声对着天空狂笑起来。
看起来真是憋屈很久了。
数秒的沉默在弥漫。
无人回应。
“……”
黎雾没说什么,她小心翼翼看了薄屿一眼:“我拆开看看?”
“嗯。”薄屿点了下头,嘴角微微牵着。
倒是也有那种很凶猛的大螃蟹给人夹伤的,养殖环境不好,再带点寄生虫什么的,真很危险。
不过这也是极端情况了。
掀开了那创可贴,一边还问了买的是不是海蟹,黎雾发现自己的担忧多余了。
“怎么样?”薄屿脸上真带了些许的担忧。
他如玉白皙的指尖错落的那一点伤痕,要不是她定睛去看,险些都看不到。
黎雾终于破涕为笑。
不仅是薄屿,旁边的小孩儿都被她刚哭的嗷嗷伤心,现在又笑出泪花儿的样子吓到。
薄屿的眉头一下皱更深了:“你笑什么,到底严不严重?”
黎雾这时轻轻推开了他,她胡乱擦了下眼角湿润,往前走了几步,克制了许久,还是忍不住。
她又回过头,看着不远处一脸愣怔的他,眼睛都笑得眯了起来。
薄屿没多犹豫,大步跟了上去,“喂,黎雾?”
黎雾实在不好在他面前嘲笑,她也加快了点步子,谁知很快就被他追了上来,腰上挟过一个强硬的力道。
失重感袭来的一瞬间,她半个人被扛在了他肩膀上,脑袋险些向下栽:“你又又又干什么!”
薄屿给她在怀里抱稳了,那眼神儿警告无比,“你到底笑什么?你嘴角都要飞到天上去了。”
“我没啊……”
“那你跑什么?嗯?”
黎雾这下终于憋不住了:“我怕我笑得太大声……”
薄屿皱眉:“什么。”
“不仅你脸上挂不住,”她真真儿忍得肚子都痛了,“我脸上也挂不住啊。”
她简直上气不接下气了,瞅着后面的阿义,“阿义,你说,怎么会有人,怎么会有人……”
草木清香的风与他怀抱的清爽味道,把她整日的烦闷都过滤了个干干净净。
她近乎把所有的坏情绪跟着一齐笑了出声,“怎么会有人被螃蟹夹了就怕到要去打破伤风的啊!!”
薄屿:……
不过黎雾很快就不敢笑了。
因为她的屁股上,紧跟着,就结结实实挨了他一巴掌。
她的脸一下红了,“还有人啊……”
“你要笑我也行。”薄屿倒是一五一十的好脾气。
黎雾愣怔眨眨眼:“啊?”
“——回家。”
他微微眯起了眼,“等回去了我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第54章 金鱼,焰火陪你睡觉更重要【8.16……
54/金鱼,焰火
热气混着火辣的锅气溢散开来,满屋子都弥漫着香辣炒蟹的浓烈香气。
黎雾都恍惚一瞬间回到了家中。
因了晚上哭过,她的眼睛也跟着热辣辣的。
逮了好半天一只满地乱爬的螃蟹,她狠狠用刀背“砰”地敲晕了,动作利索,手起刀落。
她喘了口气,看着厨房那一道忙碌的高挑身影,他把手机支在一旁,仔细查看做法:“怎么想起来做这个?”
“你昨天不是说不习惯这儿的口味,太清淡了么。”薄屿觑了她一眼,看到那只奄奄一息的螃蟹,有些哽。
“……”
黎雾看着他这表情,挥了挥刀:“怎么啦,它给你咬了,我教训教训它,你心疼了?”
薄屿不屑嗤笑:“我才不。”他接过她手里的刀,更利落地,给螃蟹一劈了两半。
黎雾瞪大了眼:“你居然没切到手!”
“……”他那张五官精致的脸上,神色变得非常不善,简直又气又笑。
“——别看那教程啦,每个味道都不一样,我知道怎么做,保准儿又快又好吃。跟你在我家店里吃到的一样。“黎雾走过来,顺手拿走了他手里那锅铲。
她还对他嘿嘿直笑:“我还怕你被油崩到吓哭呢。”
腰上很快扶过来一个力道。
“不许捏我了,”黎雾小声警告他,眼神示意客厅里,“家里还有人在呢。”
搬进来前一天,黎雾在二手市场淘了个投影仪,正好能投映到客厅的墙上。不过她入职第一周就这么忙,每天回家倒头就睡,根本没时间享受。
沙发上那小孩儿瞧着二郎腿,不知道在看什么动漫,乐的咯咯直笑。
薄屿顺着黎雾的目光,懒洋洋地望去了眼,阿义就赶紧正襟危坐,打直腰板,不敢再笑了。
薄屿只是拎过了一旁的围裙,从后围绕到前面,为她穿上。他的呼吸呵到她后颈,油烟这么重的地方,还能感受到丝丝缕缕的清冽。
“想什么呢,”他给她腰上系好,就势靠在了她身上,“等等你别哭了才是。”
黎雾娴熟地放调料,翻炒,调整火候:“干嘛贴着我,热死了。”
薄屿仍靠着她,在她耳后轻笑:“我跟你学学还不行吗。”
她笑:“不是有教程?”
“你又不让我学那个。”他说得简直颐指气使的。
方才路上也听阿义嚷嚷了不少今天他俩发生的事。黎雾想起来,问了句:“我觉得。”
她又顿了一顿。
薄屿于是垂眸看着她,微微挑起了眉梢,满脸的警惕:“你觉得,什么?”
“哎呀,我没想笑话你啦,”黎雾推了推他搁在她腰间的手,没推开,“我就是想问问,你今天和阿义不是去——”
“我不当射击教练,”薄屿率先咬走了她的话,他又看了眼偷听到这几个字耳朵都竖起来的朱从义,“我也不给他当。”
“我知道呀。”
黎雾点头,并不意外。
他忍不住笑了一声:“怎么,你又知道什么了?”
“——我觉得,你做自己想做的就好了,”她不疾不徐接上了自己方才的话,“怎样都行。”
“是吗,”他鼻息微动,“我变成穷光蛋了也行?”
“你现在不是吗?”她一针见血,看他一眼,笑了笑,“我也没嫌弃你啊。”
他哼笑:“嗯,你倒是敢。”
“也不是不敢呢,但是没必要,不是吗,”她存心喜欢和他斗两句嘴,“你这次能和我一起来,我就很开心了,最起码今天,我不会觉得我是一个人。”
你能开开心心就好了。
黎雾心里回荡的,好像都是妈妈那天给她丢上了自行车后座,在夕阳下回头对她说的那句,让她开开心心就好了,别有烦恼。好像从那之后,她心里伴随着那个隐隐的答案,也变得更容易知足了起来。
她没有什么不满的。
“我不希望,你再变成那阵子我在港城遇见你的样子……”噼里啪啦的汤汁沸腾中,她的声音轻轻的,“薄屿,你不需要多么闪耀。
“你只要活着舒服了就行。”
温馨的热气流淌,好似有只飞蛾扑腾着灯罩子,以为自己在扑火,事实上有什么温柔地围拢住了它,以免它被灼伤。
许久好像都没人说话。只有外面夸张的动漫小人打斗的动静在吵。
“要糊了。”薄屿低声地提醒。
黎雾都没意识到,自己怎么就发起了呆,她赶紧丢下锅铲,去关火,才要回头说话:“薄屿……”
唇角掠过了很轻的一个吻。
他的嘴唇上沾着晚风温柔的凉意,令她心旷神怡之余。
也有些许的意乱与晕神。
“……”
碗碟细微撞击出了月光的涟漪,好似都落入了他眼底去。
他的嘴角挂了笑,淡淡看过她一眼:“明天陪我去剪个头发。”
她眨眨眼,“嗯?”
“哦,”他解释道,“我要去做轮滑陪练来着,周一入职,招聘的人让我剪掉。”
“轮滑陪练?”
“是啊,陪小孩儿的,”他微微耸了耸肩膀,黑色工字背心将他高挺的轮廓衬托出来,更显得他气质拔群,外姿不俗,“想想就有点烦。”
她还在思考,他已经盛好了香喷喷的饭在碗中,指节敲了敲她额头,提醒她回神:“不过,我得赚点钱了,那小孩儿今天跟着我嚷了半路——说什么不能让女人养。”
“他真这么说?”她忍俊不禁。
他又看着她,眼眸含笑:“你最近要上班,肯定每天很多工作要用手机处理,你先拿我的去用就行了。”
黎雾:“……啊?那你怎么办?”
“我自己想办法,”薄屿侧眸对她笑,“正好,没手机了,我就不用接那些烦人的电话了。”
“吃饭吃饭啦!!”阿义有眼色的很,进来端碗、端饭放到餐桌上去,还很殷切地给黎雾和薄屿拉开了凳子,请他们入座。
薄屿夸了他一句:“今天表现不错,允许你留下吃饭。”小孩儿乐的屁颠屁颠。
第一个肥硕的螃蟹先给黎雾。
“以后发生什么事,你都要告诉我,”薄屿抬眸淡淡看她,抬了抬下巴,“千万别怕我笑话你。”
黎雾知道他这话报复的意味不浅,还是抿唇笑了。
她也很不客气,回敬他一只再也无法耀武扬威的螃蟹钳子:“嗯嗯,它替我答应你了。”
薄屿眉头微皱,“我就没看出来这玩意儿哪里答应了?”
“你没看它比了个‘ok’?”
“……”-
快晚上十点,晚饭结束了。
阿义本来都被薄屿赶下楼了,没一会儿又“噔噔噔”跑上来敲门:“——放、放烟花吗!”
深城人没什么夜生活。
明天是七夕,租的这房子坐落于新旧两边城区的交界,一侧是高楼绵延的“大厂”云集地,脚下又是热火腾腾的老式居民区。
再向远处眺望,高架盘桓,灯火璀璨,商圈云集。
今夜好像都无眠似的。
房东没说过还能上天台。
阿义带着黎雾推开了道生锈的铁门,吱呀呀的响,轻车熟路。
楼顶晾着没收回去的衣服,洗衣粉的味道,混着白日雨后清爽的植物气息,床单翻飞。
楼梯下方,薄屿正和人通着电话,也往这边上来了,嗓音徐徐。听起来还真是轮滑班那边的人在和他沟通。
入夜,倍感清凉,黎雾穿了条吊带裙,没想到天台风这么大,她瑟缩肩膀,小声问阿义:“你怎么说服他去做轮滑陪练的?”
“这个啊,”阿义也嘘声嘘气,“其实他下午根本没答应,我带他去溜达了一圈,他挑剔的很,这个不愿意干,那个没兴趣,他以前是干什么的?感觉怎么养尊处优的。”
黎雾顿了顿,“那怎么突然答应了?”
“——还不是你哭着说,你把手机丢了,”阿义气呼呼的,“本来我还打算再说服说服他,让他当射击教练的,这样就能做我师傅顺便教教我了!”
“……”
“主要是,轮滑陪练那个是按天结算的?只有这个他下午好像稍有点兴趣,”阿义说,“所以那会儿回来,我就看到他偷偷在联系轮滑班的人了,你估计没看到——”
薄屿突然唤他:“朱从义。”
阿义浑身一抖擞,人都立正了:“啊,到!”
不仅黎雾噙了笑容。
她抬起眸子,与不远处男人对视过一眼,薄屿也
忍不住弯了嘴角。
像是为了阿义这滑稽的反应,又似是,只在看着她在笑。
“还有一箱,怎么不搬?”薄屿也搬了个小箱子上来,顺手把提溜上来的外套,搭在了黎雾肩膀上。
上面还残留着室内的温度。
让她在这风浪肆意的天台稍感好受。
“我这不是打算下去拿嘛……”阿义嘟哝着,赶紧利索从薄屿手中接走,别提多狗腿了。
阿义把两个箱子打开,展示道:“喏,你们看,都是烟花、炮仗什么的……潮了一大半啦!我爸老家那边的人信神啊什么的,家里有喜事才让放这个。”
薄屿的一条手臂懒懒搭着黎雾的肩,顺带着给她把领口拢好,哂笑:“每天都被揍的鼻青脸肿,你家里有什么喜事?”
“你非要提这么丢人的事?”阿义很是不满,“我要把这一箱子给我老爸放光!让他以后再也没喜事发生!只有丧事!我真是恨死他了!!”
黎雾听着浑身冷:“非要这么说?”
薄屿却是淡淡笑了一声,好像很认同阿义这狂妄似的:“咒他可以,咒你自己就算了吧。”
说完,他看了黎雾一眼,稍放开了她。
她身上那外套是她自己的,口袋突然沉甸甸的,猜到是他把手机给了她。
薄屿半蹲在地上,问阿义:“有没有什么漂亮的宝贝,拿出来给我们玩玩儿?”
“你们庆祝七夕?”
“不行么。”
“行啊,行啊。”阿义于是把那只箱子里的什么仙女棒、小蜜蜂呲花,一股脑的都拿了出来。
阿义不觉又有些伤感:“哎!这是我妈今年过年说要来看我,我爸特意为了除夕夜买的,想着一起放……结果,我妈年夜饭没吃就走了。”
“丢下你的就别想了。”薄屿用个金箍棒模样的呲花,不轻不重敲了下他脑袋,不咸不淡道。
“你在安慰我啊?”
“别多想。”
一簇绚烂火光。
忽然,从黎雾的眼前滑过。
她正摸着外套他手机的轮廓发愣,手腕儿就被他牵了过去。
薄屿拿着一根点燃的仙女棒,灯光与星光的璀璨之下,明晃晃瞧见,他眼底好像也染上了这般灿烂。
“这个潮了一大半了,”他的嘴角淡淡地勾着,长眸疏懒,“我们得抓紧放掉了。”
她点点头,“嗯!”
焰火在夜空绽开,扑簌簌的火花跃入风中,如星辰流散。
有那么几个须臾之间,她的目光掠过他的手,会恍惚那一枚尾戒还在他的手指。
薄屿见她有什么心事似的,“不好玩吗。”
“……没呀。”黎雾摇摇头。
她抬手,对他挥了挥。
光路描摹着此时此刻,他嘴角的那一点慵懒的笑容。
烧到了半路不动了,他于是垂眸,略略检查一二,摘下了唇上的烟,为她再次点燃:“那就玩开心点。”
火光许久不灭,她突然有些患得患失。
他会不会,也会像是这一场烟花,突然在她眼前消失了似的。
发生在他们之间的这一切,还是太温馨,也太过梦幻了。
太不真实,太让她难忘了。
黎雾笑着:“就是我很好奇,原来你也会这么幼稚啊……这么大了,还喜欢玩儿这种?”
“小时候过年,我哥也带我去放过,”薄屿把烟咬回了唇边,轻描淡写道,“后来我们打的父母分开了,我们也分开了,然后就再没有过了。”
来了深城这么久,他第一次提到家人。
黎雾小声问:“——那你现在,想他们吗?”
“我可能的确幼稚,”薄屿笑了声,想到了那个从原净莉车上离开的夜晚,他默默看着她,“你今天哭的时候,说起你想家了,我突然也有点。”
黎雾这时突然意识到,有一股非常莫名的情绪从她的心底开始滋生。原来真正喜欢上一个人,想占有一个人,是会变得很自私的。她好像不喜欢这个答案。
又好像很庆幸,他能从旧日的昏沉漩涡里挣扎出来。她又很喜欢这个答案。
仙女棒在眼前一点点燃烧,快到尽头。
“那么,你想回去吗?”黎雾又问。
薄屿咬着唇上烟,再拿出支仙女棒,这次他夺走了阿义的打火机,“啪——”地一下点燃了。
递给了她。
黎雾接过来时,他还轻声对她说了:“小心。”
黎雾定定看着他,想要答案。
薄屿脸上的那笑容,于是颇有了些矜慢的痞气。他正低着眉眼觑她,又是一副“你是不是想赶我走”这样的表情。当然,故作的成分更多。
“怎么样的人生都要体验一下的吧?我不喜欢什么都被说死了的感觉,好像人生一眼就望到头了。做的对不对,选择对不对,很多时候是需要时间来验证的。”
他认真看着她,似乎意有所指:“你认为你今天制止并不熟悉的女同事,被上司言语骚扰这件事没做错。”
黎雾“嗯”了声。
薄屿便看着她,轻笑:“我也不认为你有错。”
“大家都默不作声,以后这样的事要是发生在你身上,就不会有人站出来了,”他看着她,“要是真的发生在你身上。”
他略一停顿。
“怎么啦?”她问。
他挑挑眉,表情认真。
“我会宰了那个人。”
不像是开玩笑的口吻。
可惜的是,两箱子烟花,只有这仙女棒大部分没怎么受潮。
不过,不一会儿就要放完了。
“那么你呢,薄屿,”黎雾忍不住追问,“你的选择……对不对呢?在事情得到验证之前,每个人心里都有几分答案的吧。”
薄屿很认真地看着她:“今天看到你哭。”
“嗯?”
“我就肯定了,我的选择是对的。”
“……啊。”
黎雾没反应过来。
薄屿微微勾起了嘴角,“你可能都不记得,高三百日誓师,你作为学生代表上去发言,我在礼堂后台撞到了你,你还对我说‘加油’,好像——”他偏了偏脑袋,“把我当成你的搭档了?”
死去的回忆开始攻击黎雾。
不说这个,她都快忘了,她猛然瞪大了眼睛:“你记得?”
说起来,如果真的要说他们的交集。
那次应该是第一次。
第二次就是高中拍毕业照了。
真神奇。
“你在台上演讲,我站在台下看着你,就在想,如果,你在台上演讲中途突然哭出来了怎么办?”
“那你还真是坏心眼啊……”
薄屿笑了笑,把最后一根仙女棒点燃递给她:“不过好在演讲很顺利,是吧。”
黎雾讷讷地拿在手中,看着他。
“所以,要是你一个人在这么远的地方,遇到了今天那样的事,心里又慌又怕,又要故作镇定,”薄屿看着她,“我会很难想,你现在会怎么一个人躲在这儿偷偷哭?”
他的嗓音甚至轻了点,“当你解决不了你的情绪的时候,会有人陪你吗?会有人听你倾诉吗,如果我们没在港城再遇到,我或许,会一直想起这件事。”
最后一点火光落入他眸底。
那你呢?
那你呢?
你呢?
几句反问一遍遍在黎雾心底磨走。
无数次冲动,想脱口而出,问他无数次。
那么你呢?
薄屿。
那时吃晚饭,黎雾借用了他的手机处理了个线上会议,切换微信时候,无意中划到了几个带着小红点的聊天框。
他的心理医生催他做定期的线上会诊。
他全然不理会。
“……有你是有你,你在我身边,我能对你说说废话也很好了,”黎雾叹气,拿出他的手机,还是很犹豫,“但你真的不用把这个给我用吧。”
薄屿看着她:“我的卡全被冻掉,电子支付都用不上,不用跟你聊无所谓的天,每天回家一定能见到你,你说,我还留着它干什么。”
好像别的也没必要再多问了。
焰火放完了,黎雾靠在天台围栏边缘,她循着他衣服下摆,轻轻拉住了他坚实的手腕,抬起娇俏的脸,静静看他:“有一件事你还是要想的。”
“什么?”
一阵儿柔软的夜风经过。
把楼下几声暴躁的叫嚷带了上来:“朱从义!死哪去了!赶紧给老子回家——学都不去上!”
“滚回家!看我怎么修理你!”
那男人似乎找了阿义许久,甚至带了点哭腔:“是不是又被阿闵揍了啊?人呐?回不回家给个话啊。”
阿义赶紧缩了缩脖子,求救的眼神儿已经望向了薄屿。
黎雾挨着男人的呼吸,匆匆说:“你要想一件事,薄屿——”
薄屿也没管阿义死活,“你说。”
“就是你做轮滑陪练……什么的,是不是得多注意注意安全?”黎雾说,“你会不会轮滑啊?明天正好我休息,我们要不要出去试一试。”
楼下那嚷声实在激烈。
黎雾才说完,就被一个坚实的力道拦腰抱了起来,突如其来,她赶紧勾住他脖子:“……还有,你还管不管他了?”
“我怎么管?”薄屿瞥阿义了眼,赶他走的意图很明确,又看着黎雾,“我现在陪你睡觉不是更重要?”
第55章 热潮37.2℃你一副要吃了我的样子……
55/热潮37.2℃
周末。
黎雾睡了个昏天暗地的大懒觉,连环做了几个莫须有的怪梦。
梦见昨晚被他们宰掉爆炒下锅当晚餐的大螃蟹,再度复活,张牙舞爪举起了钳子。
这次一爪子下去,给薄屿的那头慵懒的半长发剪了个齐整。他一向倦淡的面容上渐渐浮现出了错愕,继而转向不解,再到无语。
最后整个人都好像变得怒意盎然。
黎雾笑眯眯蹲在一旁,敲了敲螃蟹坚硬机灵的脑壳,饶有兴致地看起了他笑话。
她多少替螃蟹哥感到了无辜,眨了眨眼,一五一十道:“难道不是你说要去轮滑班上班,人家要求你入职之前把头发剪掉的嘛?正好,我们这下还省了时间,我还想多睡会儿觉,稍后我们再出去过七夕……”
“——黎雾。”薄屿喊了她名字,一字一顿,满是坏脾气。
黎雾继续笑,“嗯?怎么啦。”
“黎雾。”
“嗯?”
“——黎、雾。”
“啊?”
干嘛叫她这么多声?
“……”
到底怎么了?
黎雾根本抬不起困顿的眼皮,她嘟哝着抱怨了句“叫什么啊,你好烦”,也很不耐烦。
两腿夹着薄被,翻身朝着床的另一个方向睡了过去。
人还没彻底扭过去,肩膀就被个略带狠劲的力道,给扳了回去:“你给我醒来?”
“你干、什么……”突然被强行弄醒,这下她惶然睁大了眼睛,吓得心脏狂跳。
那双狭长深邃的眸子,此时布满了怒气,五官精致的脸正正怼在她眼前,都气白了。
生这么大气,居然也帅得惊人。
薄屿死死盯着她,从嗓子里磨出了音来:“我问你,你为什么。”
黎雾懵然眨眼,“啊?”
他死死咬住了牙关,几乎要吐出火来:“——把洗发水装在了洗面奶的瓶子里?!”
“……”
黎雾彻底清醒了。
的确。
他脸上的皮肤都搓得泛起了微红,看起来是发觉用错了后,狂洗一番的结果。
那眉锋的弧度利落,挂着沥沥水珠,有一些从他打湿了的发尖儿一点点沿着面部凌厉分明的线条、下颌,逐渐滑落下来。
这个人大早晨的还连个上衣都不穿,赤。裸上半身,前胸的轮廓结实,肌理紧致,也沾了些许轻薄的水光,阳光c从卧室的落地窗投射入室,有若金箔落了他满身。
真是气的不轻。
黎雾不知是才睡醒,脑子还没正常开始运转还是什么,第一反应表示了怀疑:“……啊?”
“你啊什么。”
“不是,我是说,真的吗?”
“你意思是还能是假的了?”薄屿眯了眯眼,语气陡然不善。对她的这个答案很不满。
就是现在反复冲洗干净了,脸颊的皮肤也一阵儿的刺痒和灼痛感。
更别提,他刚涂了满张脸发现怎么揉搓都打不起泡沫,甚至有一些还钻入了眼睛,他是什么样的心情了。
一只柔软的手抚上了他后颈。
“我不信。”黎雾懒洋洋躺着,拉低了他在她身前。
“……”
她穿着绑带睡裙,一侧滑开了结,锁骨纤细之下,勾着湾柔软与白皙,脸上浅笑吟吟。
带了些许惺忪的孩子气。
薄屿原想用手臂撑一下自己,却不及她的动作快。二人猛地撞到了一块,肌肤柔热贴近。
之间近乎毫无遮挡。
“你胡说八道,你就是不想让我好好睡觉。”她说。
他手肘支撑在她身旁,深深沉了口气,稍微克制了下距离和脾气:“我瞎说?”
“嗯哼。
“你也不看看我现在成这么样了,我像在骗你吗——嗯?”
才睡醒,她稍带着温热的鼻尖儿忽地贴近他下巴,微微磨蹭,“真的吗,我闻闻?”
“……?”
她清甜柔软的呼吸,沿着他的下颌滑低了的瞬间。
薄屿的喉结不自觉地,微微向上滚了滚,嘴上还是冷笑:“有什么好闻的。”
“你别说话。”她警告。
“……”他下意识推开她的动作,缓在了半道。
淡淡的潮湿水汽,与一丝丝甘甜的番石榴果香,萦绕着,钻入了她鼻腔。她更清醒了点。
男人的气息浮动在她额顶上方。
属于一个她日夜相处、共同生活,甚至睡在同一张床上的,身体都无比熟悉彼此的异性。
或许再时日久远,她闭上眼睛,都不用看他,或是他们不用说一句话,单是这么沉默着待在不同的房间里,始终能感知到他的存在与方向。
她又顺着他清爽干净的下颌,细细地嗅了上去。肉眼能一圈儿瞧见淡青色的胡茬。才打理过。
知道他一向注重外表,少年时在校园里就无比耀眼,像是遥不可及的,总在天边闪烁的星星。
“闻够了吗。”薄屿有些不耐了,他低头。
清冽的呼吸也落低了,与她的勾缠深深在了一起。
黎雾稍一抬眼,就见他眼底的神色晦涩了不少。她的困容化作了他那黑眸之中的全景。
她点头,“嗯。”
“你嗯什么?”他听着好笑,嘴角到底扬起了弧度。
“好像是我……洗发水的味道啊,你没骗人,”黎雾闭了闭眼,还很困倦,脑袋磨蹭他肩窝,“对不起嘛。”
“……”
“我忘记告诉你了,昨天洗面奶的瓶子空了,我就把赠送装的袋装洗发水……给灌进去了。”
终于承认了错误。
薄屿动了动唇,还没说话。
“你别生气了,”她小声地,一边犯困一边更环紧他的肩,像是撒起了娇,“我这周好累哦,真的……忘记了告诉你这事了,害你用错了。”
她打着哈欠,喃喃自语:“你要是觉得脸上不舒服还是怎么,等会儿,我陪你去看看医生?”
“别生我气了,好不好。”
哄他也软绵绵的。
“……不然,”她最后语无伦次着,“我也不理你了。”
听着,马上又要睡过去了。
倒是也没到看医生的地步。
昨天被螃蟹夹伤了,他就被她和朱从义轮番笑话了一遭,到底是不好再有什么脾气。
女孩儿的脑袋歪在他臂弯,一只手还虚虚勾着他脖子。
这姿势别扭又难受。
一侧的床垫深陷,他臂弯挟持她的力道渐渐舒缓了下来,她也更往他怀里磨蹭了两下。
“说了对不起就没事了吗,”薄屿用下巴抵住了她额头,“嗯?我就这么好哄吗。”
黎雾迷蒙着“嗯”了声:“我不是都对你好好道歉了。”
“叫你起床你还是我的错了?”他又是冷笑连连。?怎么又拐到这儿了。
还有,他这委屈的口气是什么意思。
“……就是你的错,”黎雾哼哼唧唧地回应,“心眼那么小,脾气还那么大,大早上的,烦死人了。”
薄屿:“——你敢嫌我烦?”
相拥了会儿,感受到他身上也没落过水之后那么冷了。那些脾气,好像也消弭殆尽。
“还要睡,都几点了?”他的嗓音低低的,冷冷硬硬,却又不乏温柔。
其实折腾了番,她也很难再昏沉过去了,就是不想睁开眼:“干嘛,要我陪你出去过节吗?”
“不然呢。”薄屿手指勾起了她睡衣的肩带,准备给她系的动作顿了顿,稍微揉捻。
他没好气笑了声:“你赖在这儿,意思是让我今天一个人过了?”
“也行啊,怎么不行,”黎雾应道,“刚才一副要吃了我的样子,谁敢跟你啊。”
“我怎么就要吃了你了?”薄屿笑着,字字顿顿重复了遍。
“你吃啊。”她稀里糊涂应。
沉默了会儿,床垫又有了些许起伏。
团在他俩之间不成模样的薄被,忽然一把被扯开了。
黎雾不敢装睡了,赶紧睁开眼:“你突然又干什么。”
床垫陷落在她身体下方。
这张床比普通规格的双人床要小,每天晚上他俩都挤一起。
尤其他这颀长健硕的身形,稍感憋屈。
眼前登时覆过一片阴影,头顶的床头柜抽屉传开“哐当——”两声,动静粗鲁,略带着脾气。
薄屿伸出了手臂越过她上方,捏了个小小的铝箔包装,撕开的动作却是慢条斯理的优雅。
他看她了眼,“分开。”
“……”黎雾这下彻底不困了,“分开什么,我们分开过节?”
“你装什么傻?”薄屿微微抬起下颌,嘴角抿出一丝略带恶劣的笑,“把你膝盖分开。”
“——就现在。”
“在我面前。”
“听见了?”
一句比一句恶劣。
“不行,不行,”黎雾慌忙伸手,要去匆匆遮自己早就飘荡到腰上方的裙摆,“不是,你这不是趁人之危吗你?你难道不知道我昨天晚上洗完澡没穿……”
薄屿一把抓过了她手,套好了最后半截儿。
而后,深深覆身下来。
灼烫的气息落在她了耳边:“我知道啊。”
“——不然早给你先扒干净了,我还等你自己来么?”
“……”
黎雾勾着他的肩,腰忍不住地蜷缩。
薄屿的嗓音警告,低哑了些许,“快点?”
“你就是还生我气才这样。”她瘪了瘪嘴,又装作眼泪汪汪。
“那又怎么了,”薄屿挑了下眉,“我说要原谅你了?你知道我刚才洗了多久才洗到脸上没那种黏糊糊的玩意儿?要是我过敏了怎么办,我怎么顶着这张脸赚钱养你?”
越说越离谱了。
黎雾稍微撤开一条腿,踹他一脚,小腿弯顺势勾了勾他,嘴上还委屈:“哦,那你对你这张脸可比对我温柔多了……”
“到底进不进?”
“你进啊,你不是已经……谁不让你——”
话音未落。
没了充足的润滑,存在感更明烈。
“你不提前说吗!!”她的肩膀跟着瑟缩,都要尖叫了。
下意识捧住了他下颌,她急促着喘/息要去寻他的唇。那强势又凉薄的触感,随着身。下贯入的力道,深深碾上了她的嘴角。薄屿的呼吸也乱了分寸,微微半睬着双好看的长眸,嘴角染上了笑容,反问:“我对你不温柔吗?”
黎雾简直不可思议,睁了睁眼:“你少来行不行,你自己看看你,你现在是温柔的样子吗——”
薄屿于是俯身,攫住了她柔软的唇瓣,吮吻了会儿又放开,动作缓慢推进了会儿,他轻声笑:“现在呢。”
黎雾赌气别开脸:“你少问我,你自己心里没数吗……”
细密的吻又烙在了她眼皮,点点落落,顺着亲吻下去,从后耳廓,再到她肌肤柔滑白皙的脖颈与锁骨。
“这样?”
他挑了挑眉,像是在哄她了。
“谁知道……”她到底有点儿受不住了,逐渐燥热,也没那么难以承受了,忙“嗯嗯啊啊”地点起头。
“好好,你这样就行了。”
“告诉你,我还没彻底清醒呢,你没事乱发什么火,你最好温……柔点,啊。”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被甩了出去。
紧跟着,她满脑子好像都被贯。穿到了空白,以至于久久回不过神,仰望他的眸光,都破成了一浪浪破碎的涟漪,不成情状。
眼角不光带了些薄红,也难免有了丝丝的脾气与不满。
这次她也是真的瘪了嘴巴,都带了哭腔:“薄屿……”
薄屿睨着她,一脸无所谓。
“怎么了?”
“你这样……你再这样,”黎雾彻底想不出用什么来威胁到他了,咬后槽牙,“我警告你,你你你再这样,今天你就真去一个人过吧!我不理你了!”
薄屿的笑意再次落低了,在她耳边沉沉浮浮,他用牙齿轻轻咬了下她的耳朵:“你是不是想得太美了?”
黎雾在不成节奏的喘。气里嘤咛,还是不甘示弱,“……我今天不想跟你出去了!我生你气了。”
“嗯,也不是不行。”薄屿依然很无所谓地笑,气息埋入她耳畔。
“……?”
“反正你都赖到下午两点了,今天不是没一会儿就过去了?”他拍了她一把,要她转过去,“乖,那就明天再下床好了。”
第56章 热潮37.2℃坐在了他脸上(修
56/热潮37.2℃
“不是,你等我醒一会儿了再……不行吗?”黎雾半句话还没争辩完,人被狠狠翻了个面,软绵绵的枕头朝她的后脑勺砸下来。
后面的话音都变成了闷呼呼的呜咽。
这个人床上真够粗鲁,像个混蛋。
“你说什么呢,呜呜嗯嗯的,”薄屿闷下气息,哼笑,“嗯?”
枕头罩在脑袋上,空气都昏沉沉地失了真。
浪潮一般的迷失感瞬间淹没了她,近乎无法思考,死死捏了一下床单,“……你混蛋。”
薄屿还像是没听清似的:“哦,什么?说不出话了么。”
“……”
酥麻的感觉直从尾椎骨往天灵盖儿窜,臀后的凉风阵阵拍打了起来,空气愈加燥热。
出租屋的卧室里没装空调,头顶一盏电风扇“吱呀吱呀”,偶尔因为生锈卡了壳似的,发出“咯吱咯吱”的卡顿声。床几天前还坏过一次,也不安分、又带着那么些节律地作着响。
后上方属于他的呼吸低沉了不少,他笑声清朗,哑又得逞,“现在醒了么?”
她死活不开口,几乎都成了默默承受。
很快,就是一个愈加凶狠的力道撞了上来,“和我没话说了?”
“……嗯?”
“黎雾。”
“每天一下班回家倒头就睡,怎么,”他都开始冷笑,“现在也和我没话说了?”
不是。
这谁还犯困啊。
不知道是不是这周真的累过了头,颤/抖着飞上了云端一回,黎雾都撑不住自己了。
她以为自己的体能还算不错的。
抓住了床头的黑色铁质栏杆,腰身不由自主向下塌,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双。腿被他在下方挟住了。
“喂……”她动弹不得,急匆匆的,在半空中挣扎,只有他清爽干净的半长发,从她的指缝之间流泻而过。
“你干什么……”
刚意识到什么也没抓住,他柔滑的舌头就游了进来。
“薄、薄屿!”黎雾很明显听到自个儿哼唧了声,唤着他名字,猛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她要跑。
薄屿的臂弯稍一收拢,轻而易举就给她抓了回来:“别动——”
黎雾羞耻到几乎无从开口了:“……”
虽在上方,人很快软不成了样子。
偏偏最该死,距离他们床的不远,还斜立着一面木质包边,中间贯穿了一大条缝隙的换衣镜。能清晰看到,她正坐在……他的脸上。明明白白,一清二楚。
那天搬家进来,他说要给这二手市场淘来的劣质玩意儿扔掉,她坚持留下来。
早知道……
就不摆在那儿
了!
薄屿的鼻梁属于标致高挺的类型,热烫的呼吸拂着她,每一次的吮吻,他的鼻尖儿都恰恰能碰到她命门。
“不不不……你放开,放开!”黎雾嘴上挣扎,然而浑身上下,半点力气都没有。
他钳得她越来越死,甚至带了些许惩罚的意味。
平日这人高高在上,脾气也是真不轻。
……虽然现在,他在她的下面。
最后她昂起脖子看见,天花板上的光点随着风与窗帘翩飞,竟也跟着摇摇晃晃,无休无止,仿佛没有尽头。
有那么一刻,彼此的喘/息互相撞回彼此怀抱的瞬间,双双竟都犹如濒死。
黎雾的眸光滞滞,回不过神。
被他的臂弯箍在了怀里,嗅到他周身清爽的味道,她好像终于落回了某种安全感十足的境地。
也终于察觉自己哭出了声,小小啜泣、呜咽,连她自己都辨不清是什么缘由。
“哭什么,”薄屿用指腹滑过她眼角,“你这么一声声的抽,我都要被你搞哭了。”
黎雾报复似地勾住了他脖子,“你放屁……”
“不信?”他贴近她耳边,缓缓低笑,“你不如睁开眼看看,我现在满脸都是你的水。”
黎雾的双颊烫得着火,烧得耳根子痒。
她又气,又不知是什么缘由,自然就忘了哭,作势抬起脚要去踹他,“薄屿!”
薄屿捏住了她骨感的脚踝,脸埋进了她肩窝,笑得轻了:“还想打我?你是忘了我以前干什么的么,跟我比速度和反应?”
“……那你怎么不干了啊,”黎雾嘴上的坏劲儿不小,“我看你也没到真退役的程度——手劲这么大,一天天的使不完,哦,我看你还厉害得很!有本事你就继续干。”
薄屿丝毫不恼,她这牙尖嘴利的,他都忍不住听得勾了嘴角,“那我继续了?”
“……”??
我是那个意思吗?
黎雾推了推他胸膛,认命了点儿,眼皮微微阖上,“不要。”
薄屿擒住了她手腕儿亲了亲她柔软的掌心,“为什么。”
“就是不要。”
“那怎么才要?”
“你……你就不能放过我,我们好好过个周末?”
“早这么想你不知道早点起床?”他说,“你珍贵的周末都要过去一半了。”
她再次攀住了他的肩,双腿挟住他窄瘦的腰身,还用脚后跟不轻不重踹了他一下,不忘气呼呼抱怨:“等等起床了,我要给你剪头发!”
薄屿利落咬开了个铝箔包装,牙齿顿了一顿,睨住她:“什么?”
“我要给你剪头发!我要给你剃光头!”黎雾哼哼唧唧的,眼眶还泛泪花而,管不了到底是在撒娇还是撒泼了,“我、我要让你变成丑八怪……最丑的丑八怪!”
薄屿好看的黑眸继续睥着下方的她,嘴角的笑意也久久没消,“可以啊。”
他再度俯身下来,“答应你了,所以我可以继续了吗。”
明明上一遭还没过去多久,新的一轮,黎雾竟有些承受不住他了。
她只得紧紧蜷缩在他怀中,什么话也再说不出来了。
只听见他们的呼吸,越发沉重纠缠在一起,“剪不丑算你输,怎么样?”
周末的大懒觉睡得人浑身乏力,还没把整整一周的精力舒缓过来,就折腾了这么久,累得不行。
黎雾先去洗了澡,故意磨磨蹭蹭的,直到用光了热水,她故意关掉热水器。
薄屿进去兜头冲了一脑袋的冷水,隔着浴室的门板,也顾不上过去那端端方方的少爷形象了,“黎雾?!”
“你想死是不是——”
当然是免不了又被教训。
深城的傍晚来的早,莫名其妙混到了天都快黑。
黎雾举着风筒,跨坐在他的身上,乖乖给他吹起了头发。轮到她来哄他了。
她发泄似的,力气不小,狠狠挠了一挠他头发。
要不是顶着这么一张生气起来更显精致的脸,她才懒得理他。
“可惜哦,”黎雾啧啧感叹,“马上要在我手里变成草窝了……”
风筒“呜呜——”作响。
薄屿掀起眼皮,满脸的没好气:“草什么?”
黎雾掐了一把他的肩,不当运动员都这么久了,他这肌理轮廓还很坚实。
“你闭嘴。”她警告。
“我闭嘴?”薄屿忍不住嗤笑,“刚才你好像也没这么讨厌我的这张嘴。”
“你非要说这个?”
“——你就非要说那个?”
“好嘛。”黎雾撇了撇嘴,没再争辩,动作轻柔缓慢了不少,仔细给他吹着头发。
他也乖顺多了,任由她左右来回作弄。
“你能不能专心点?”黎雾见他刷起了手机,“这位客人?”
薄屿没抬眼,“客人在找合适的造型,方便给你参考。”
“光头要什么造型?全天下的光头不都一个样?”
“……”
他这才淡淡看了她一眼,眼神能杀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