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SEV害怕失去沈既欲
那晚直到雨停,沈既欲都没有回汇景湾。
以前两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时候没觉得这房子有多大,现在中央空调依旧卖力输送着暖气,却觉得又冷又空,作业写完已经将近十一点,宋再旖把课本收进书包,但没进房,就这么在沙发上出神地坐着,面前茶几摆着一盘草莓,还是小区门口那家生鲜店买的,还是很贵,只不过因为临近平安夜,老板娘送了她两颗苹果。
不多不少、不大不小的两颗,此刻被她同样洗净后摆在茶几上,那抹水润的鲜红映进瞳孔,没多久化成眼眶的酸红,宋再旖别头,却又看见今天早上沈既欲搁在沙发旁的一件外套。
而他发来的那条消息仍静静躺在微信里,她没有回。
宋再旖想不通她和沈既欲的关系怎么就走到了如今的进退不得。
人生前十七年,他们是朋友,是玩伴,说句亲人也不算过分,但她却从来没有思考过第三种能够存在于他们之间的关系,进一步可以谈喜欢吗,宋再旖不知道,喜欢这个词,对她而言实在陌生,即使初中那会儿大家都说蒲以晟喜欢她,现在年级里又传贺庭周喜欢她,可这些“喜欢”全都建立在旁人嚼烂的舌根里,蒲以晟没有表过白,贺庭周更没有言明过,所以旁人议论得再热烈,她身处其中却无法感同身受,以至于这些似是而非的感情被她一律当做友情处理,放置在绝对安全的界线之内,留有足够余地。
可是她对沈既欲能做到这样吗?
更何况“要他喜欢她”,这本身就是一道极其荒谬的论题,她连自己的感情落点尚且不清楚在哪,又如何左右他的心。
那如果进不得,还能打破僵局,各自退一步做回朋友吗?
宋再旖深呼一口气,眨眼,转而看向落地窗外的夜景,雨水模糊玻璃,整座城市的霓虹被虚化成一片彩色光晕。
她发现自己也会有这么不干脆的一天。
而归根结底的原因竟然是,她有点害怕失去沈既欲。
这个在夜深人静里突如其来的认知让她感到陌生,伴随一丝莫名的悲哀,脑子乱糟糟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索性不再想,起身回房,关灯睡觉。
当晚翻来覆去做了很多梦,醒来却一个都记不清,后半夜又飘了场雨夹雪,彻底冲刷昨日的哀与愁,晨间新闻播报着今日仍有较大的降雨概率,宋再旖认命地自己带伞出门。
仍是临近放学下了一场天气预报里的雨,沈既欲依然没回汇景湾,而后连着好几天都是如此,除了在校走廊偶尔的碰面,他的瞬间抽离让两人再没了刻意的交集,就连月考表彰暨期末动员大会她领完奖下台,他作为年级第一上台发言,两人擦肩而过,都形同陌路。
宋再旖变回了之前那种独自上学独自放学的生活,这两个月被沈既欲搅乱的所有一切最终都重新复位,而他当初放话要追闻栀,却始终没见他有任何实质性的动作,宋再旖不知道这究竟是因为她那个悬而未决的回答,还是一些别的杂的原因使他暂时无心采取行动。
她只知道周肆北回国了。
在十二月底,他照例拥有半个多月圣诞假期的时候,去年同一时间他正在大洋彼岸追丁梵追得乐不思蜀,刚巧沈既欲也还在南城,不然如果他回来准要逮着她问东问西,宋再旖觉得这就是命运的安排,阴差阳错却又顺理成章。
而周肆北阔别故土这么久,落地第一件事就是组局开Party。
不过也没去那些个门口摆着“未成年人禁止入内”牌子的Club,觉得扫兴,就找了他家一处闲置的房子,离翡禾公馆不远,同家集团旗下的地产,开盘晚,前两年才交付完成,装修依然是裴枝操的刀,很标准的新中式风格,可惜此刻却被巨大的音乐声环绕,宋再旖听出是TheWeekend的《Starboy》,节奏强烈,震得典雅氛围全无,轰趴的氛围倒是起来了,三三两两之间的话题也聊起来了。
从门廊到客厅,周肆北的交友圈和她有三分之二重叠,所以招呼打了一路,越往里,浓重暮色很快被抛之脑后,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明亮灯光下的纸醉金迷,酒和饮料都开了不少,易拉罐东倒西歪摆着,零星白沫溅到雕花角柜上,暴殄天物的既视感,四仙桌旁围着男生在打牌,有人无声点烟,有人争吵押注。
客厅中央放置的也不是沙发,而是一张曲尺罗汉床,极致的中式美学,却被这会儿一排刚好五个男生挤着,其中几张明星面孔,宋再旖认得,是周肆北家里那支电竞队的现役成员,正陪他这个少东家打游戏,专业选手下场虐爆对面那就是分分钟的事,周肆北打爽了,抬头拿酒的间隙看到她,愣两秒,然后立马笑出来:“哦呦,咱公主驾到了。”
这声招呼引来周围五米之内的视线围观,宋再旖视若无睹,俯身从那一整排五颜六色的酒瓶子里选了一瓶,同时抄起开瓶器,抬手落下的瞬间“啪嗒”一声,瓶盖飞崩到周肆北膝盖上。
她“啊喔”一声。
周肆北更乐了,朝她竖大拇指,紧接着又朝她身后张望,问:“就你一个?”
说完刚好一首歌结束,整座别墅得以静两秒,就这两秒,给了宋再旖反应的时间,她知道周肆北这四个字问的其实是另个问题,但选择装傻,只答:“嗯。”
于是周肆北作势要拿酒的手收回,指腹滑过屏幕,往外拨出一个电话的同时转角楼梯那儿走下来一个人,准确说是个姑娘,如瀑的黑发,白色毛衣,黛眉,雪肌,顶着一张绝对清纯的脸,和这栋别墅里的狂欢是那样违和,踏上平地后就径直朝周肆北这儿来,纤薄身影穿过人群仿佛自带净化,能让谈笑歇那么几秒,打量的目光全往她身上放,见过的没见过的都在端详这位周肆北大张旗鼓追到手的“女朋友”。
丁梵走到周肆北面前,见他在打电话,没说话,只朝他怀里扔一个Switch,然后要走,被周肆北拉住手腕,与此同时他换手持电话,腾出的右手去搂她的腰,丁梵被迫坐他腿上。
电话那头久久没接,周肆北就把下巴搁她左肩,和她交颈说起话。
那画面任谁看了都会觉得他们是一对热恋中的情侣。
可宋再旖知道的内情要多一点,知道周肆北和她,名义上的恋人,谈情谈性,唯独不谈爱,却不知道周肆北为什么非要吊死在丁梵这棵树上,明明他要什么样的女孩没有。
初中她和周肆北邻校,有关他的八卦隔条马路都能传到四中来,那时候的周肆北,个子已经蹿到一米八往上了,篮球队主力,挺帅,挺阳光,给人感觉永远朝气蓬勃,所以他的吃香程度其实比不解风情的沈既欲要高,宋再旖隔三差五能听说他桌兜里被塞了几封情书。
但他更乐意跟沈既欲鬼混。
中考结束他去了美国,没多久就传来他在追留学圈一个女生的消息,作为朋友,宋再旖当然希望他得偿所愿,不过现在结果明显是事与愿违。
……
那通电话终于被人接起,宋再旖看见丁梵站起来,而后周肆北稍稍斜脑袋,朝着那头问一句“到哪儿了”,话落同秒,客厅进处传来两记叩门声,说重不重,漂浮在这片虚燥里,转瞬即逝,
像幻听,说轻又不轻,刚好压住了眼下这片闹,所有人默契的止声同样告诉宋再旖这不是幻觉,是真得不能再真的沈既欲出现。
明知道这种局他不可能不来,但乍见之下,心口还是跟着起伏。
“到了。”
不同于学校里那副克己复礼的优生模样,现在的沈既欲尽显公子哥的作态,手机还搁耳边,没挂,明明可以走两步过来和周肆北面对面说这两个字,他偏要通过听筒,垂下的左手勾着一串车钥匙,边走边晃。
周肆北问他怎么这么晚。
“帮我爸把车送去保养。”
“哦。”
周肆北应完,又瞄一眼她,算是看出来这两人一前一后来的猫腻了,但多的没问,沈既欲到了,今晚这局才算是正儿八经开始了,音乐放得更嗨,好在周边几栋暂时还没人住,免了被投诉的风险,好在周肆北没把国外那套歪风邪气带回来,这么多年轻男女聚在一块,酒虽然喝得花,玩得倒还都规矩,宋再旖从牌桌晃了一圈下来,进厨房,开了一罐鸡尾酒,倒进杯子,又往里扔俩冰块,搅匀,才端出去,坐在远离人堆的地方,慢悠悠地喝着,看着不远处那张台球桌。
沈既欲在那里。
他从进门就没朝她身上撂一眼,这么多天的“冷战”,宋再旖倒是想和他聊聊,结果他直接一头扎进了男生堆里,连开几场球,输少赢多,自然有人不服,嚷着要开一局斯诺克,他笑嘻嘻地奉陪,巧粉擦着球杆,别墅里暖气足,人人都脱了羽绒服,他更夸张,只穿一件衬在卫衣里头的白T,俯身开球时背脊躬出一道利落的弧,手臂线条同样利落,青筋浮起间透出肌肉训练的痕迹。
人帅,球更帅。
母球从离开开球区就几乎指哪打哪,眼看红球和彩球一个接一个相继落袋,台球桌边围聚的人越来越多,懂的男生看门道,不懂的女生看热闹。
而宋再旖长久地看着沈既欲。
他陷在人声鼎沸的喧嚣里,架着杆,正全神贯注地定点瞄准,一丝多余的心神都没分出来,更没分给她,以前天天在眼前晃的时候嫌他烦,现在真的被他漠视了,才后知后觉有些不是滋味,宋再旖在心底骂自己一句真是贱,杯里的鸡尾酒喝得也没劲了,她随手往桌上一搁,起身往庭院走。
没想到丁梵也在。
她看样子出来有一会儿了,安安静静地发着呆,灰色大衣披在肩头,指间还夹着一根细长的女士烟,庭院露天,一道玻璃门隔开了客厅里所有的声色犬马,显得冷清萧瑟,只剩今晚的月亮作陪。
宋再旖出声跟她打了个招呼,丁梵听见动静,回头看见是她,当即抬手想要灭烟,被宋再旖止住,“没事,你抽吧,我不介意。”
丁梵淡笑着应。
两人彼此不算陌生,最开始有联系就是在之前那个群里,一个不知道谁起头拉的群,反正里面清一色白富美,平时没事就往群里发点种草避雷,谁出国游一圈还能互相搞搞代购,所以宋再旖就留着没退,后来有一阵她看中一件外套,风格很酷,觉得特别适合沈既欲,但因为是美国某个小众潮牌,国内买不到,她就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往群里发了条消息,问有没有人在美利坚,丁梵回她了,说她在。
于是那件外套就这样辗转买到了,沈既欲穿上果然很帅,他很喜欢。
再后来因为周肆北的关系,两人朋友圈偶尔会有互动。
但这样面对面,还是第一次,几秒的沉默,丁梵问她也出来透气吗,宋再旖闻言轻轻嗯一声,把手插进兜里,学着丁梵的模样,仰头,想看她在看什么,但瞧来瞧去都只有满目深黑,厚厚的云层遮着夜空,一颗星星都没有,明天大概又有一场雨。
而后丁梵开口:“周肆北说你对天文挺感兴趣的。”
意料之外的一个话题,意料之外地被丁梵挑起,宋再旖收回视线,自然垂落,笑了笑后没点头也没摇头,只说:“还行,就是觉得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比较有意思。”
银河系有一千亿颗恒星,人类肉眼可以看见的不足万分之一,再牛逼的人身处这片浩瀚宇宙,最终都将化为一粒尘埃,归于沉寂,所以在无数次抬头观星的瞬间,宋再旖都在质疑活着的意义,可惜每次都无疾而终。
“那你以后是打算报考天文专业吗?”
宋再旖听着丁梵如此问,陡然生出一种被年长者关怀的错觉,明明两人只差四岁,因而偏头,看向丁梵此刻发丝拂面的清冷侧脸,烟雾徐徐升腾,模糊眉眼,那种感觉随之发生细微变化,宋再旖隐约感受到丁梵身上那丝千帆过尽的朽木气息,而紧接着她用指尖抖落烟灰的瞬间,又仿佛溺水者甘愿放弃求生的讯号。
夜风很快吹走那截簌落的烟灰,风过无痕,宋再旖摇头,“我应该会学医。”
不是打算,是应该。
丁梵问她为什么。
仍是摇头。
真没什么特殊原因,只是基于摆在眼前的现实因素权衡,宋砚辞从前是医生,现在位极院长,家里有的是资源能给她铺路,学医会是她的最优选。
再退一步讲,她没什么抱负,没救死扶伤的情怀,不像沈既欲,从小有个要当诉讼律师的远大理想……这事儿说来奇怪,沈既欲第一次将这个想法告诉她时,她下意识的反应是问他在开玩笑吗,因为她难以理解,他那么轻狂不羁的一个人,怎么会产生这种想法,怎么会情愿被那些金科玉条束缚。他脑子灵活,数理化不管哪门都能学出花,可他偏偏选了政治,一门心思把自己架在了要考政法大学的前程里。
这么想着,她撇额,朝玻璃门里看过去一眼,就看到那时灯火通明的客厅里胜负已分,沈既欲倚在台球桌旁,左臂袖子无意识地卷了边儿,手肘搭着球杆,笑得懒而痞,一副昭然若揭的赢家姿态。
其实宋再旖更想象不出,他这个向来穿搭满分的酷boy,真到了当上律师那天,西装革履是什么样子。
第32章 SEV你爱我还是他
丁梵没多久接了个电话走了。
宋再旖又独自在院子里站了会儿,想等冷风把酒精吹散一点的时候,听见身后那道玻璃门被人拉开,客厅里的欢声笑语短暂地漏出来,转瞬被重新隔绝。
周肆北手里提着罐啤酒,走出来,问她看见丁梵了吗。
宋再旖嗯一声,“刚还在这,但她说给你订了个蛋糕,去门口签收了。”
“哦。”周肆北的眉心这才微微一松,估计是在别墅里转一圈没见着人,到外面找来了,低头发了条消息,又抬头看她,眼带笑意问:“站外边修行呐,不冷啊?”
“还行。”
“别还行了小姑奶奶,到时候你着凉感冒了,又该有人要找我兴师问罪了。”
说着,他手指门里,意思让她快进去吧,自己脚步却是往外,明显是要去找丁梵,宋再旖看两秒,突然叫住他:“周肆北。”
周肆北停住,回头看她,“嗯?”
“问你个事呗。”
“嚯,大学霸这是找我讨教呢?”周肆北有些意外地挑眉,做了个请问的手势,“我一定知无不言。”
……
“你为什么喜欢丁梵?”片刻后,宋再旖问。
明知有些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味道,可她还是问了,因为她很想弄清楚一些东西。
那时客厅刚好爆发一阵男生拼酒的躁动,连玻璃门都挡不住,而就在这片喧
闹里,他们两个之间的氛围却倏地静了,周肆北嘴角斜着的笑缓缓收住,反问她一句什么,恍若没有听清,但宋再旖知道他听清了,一清二楚。
她看着他,那模样当真像个求知若渴的孩子。
周肆北缄默了足有几分钟,像在组织语言,到头来却徒劳,他只回答了四个字:“我不知道。”
“我要跟你说是一见钟情,你大概不信,因为我自己也不信这套。”周肆北又扯唇笑笑,他身边来来去去的漂亮姑娘那么多,丁梵绝对不是最惹眼的那一个,“可我见她第一面,就他妈的是跟傻逼一样没走动路,晚上回去又做了个有她的梦。”
他醒来意识到事情有点失控,可那时候他多大,十六岁,少年没有足够成熟的自制力去掌控,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点尚且不能称之为喜欢的心动,从那天起破土,萌芽,势不可挡。
“如果凭这些就值得你追人追成那样,我觉得不靠谱,一见钟情这种概率事件,可能换个地点换个人还是会发生。”宋再旖试图和他讲道理。
“是。”周肆北头点得很爽快,语气也坦然,“所以我躲了她半个月,想看看能不能临崖勒马,但……”
他有意的转折停顿,昭示着当下已知的结局。
“她不喜欢你。”
“我知道。”
宋再旖皱眉,看不得周肆北这副破罐破摔的样子,“那你还……”
“我能怎么办,她站在那里什么都不做,我的喜怒哀乐就全被她牵着走。”
所以他只好先把丁梵绑在身边。
宋再旖额前有些凉。
好像是两滴雨落下的感觉,又好像不是。
她自认为是个情绪稳定的,含着金汤匙出生,对事对人全部随性子来,聊得来就聊,懒得搭理的连一眼都不会多看,更别提情绪施舍,聂书迩也曾评价她年纪轻轻就六根清净的样子,挺有出家当小尼姑的潜质的,可是唯独对着沈既欲,她跟他发过很多脾气,好的坏的,一言不合就能拌上几句嘴,也吵过很多次,当初那么狠的话都撂过,她在他那儿,算是尝尽喜怒哀乐,而今,更是人生头一次,对他有种“牵肠挂肚”的滋味。
……
但还没等宋再旖大彻大悟,周围流连的冷风送来“咚”的一声闷响,听着像是有物坠地,又有点像有人倒地的动静,她回神,和周肆北对视一眼,两人最先的反应都是扭头看向客厅,可那里仍是一片其乐融融,没有任何意外发生的异样,宋再旖刚要移视线,就听耳边又是“哐当”一声,周肆北拎着的啤酒罐失手掉在地上,他仿佛意有所感地朝门口快步走去。
宋再旖不明就里,却还是紧随其后跟了上去。
周肆北一路穿过花园,逐渐看到不远处敞着的门,别墅前亮着的路灯,步子越走越急,弄得宋再旖到最后不得已小跑,呼吸裹在今夜凛冽的寒风里,变得急促,想问周肆北到底出什么事了,可就在前两个音刚发出来的时候又倏地噤了声,仿佛一根鱼刺突然卡进喉咙口。
因为宋再旖眼看着周肆北跪下,视野骤然开朗,先前被他高大身体挡住的光景就全部进了她的眼。
她看到不久前还对她笑的丁梵倒在门边,手机滑落两米远,额头有伤,哪怕四周空空荡荡毫无人影,可但凡有点脑子的都不会觉得这是她自己没站稳摔的,是人为,是被剧烈推搡倒地磕着的,鲜血顺着她的脸庞直往下流,流进她脖子,流到她灰色大衣的领口,本来就白,此刻被风吹着,受着伤,血色就更淡了,近乎透明,那个说订给周肆北的蛋糕也被打翻在地,盒盖脱落,一丝奶油甚至沾到她的头发,满目狼藉。
丁梵的意识不算清晰,任凭周肆北小心翼翼地抱她,焦急地喊她名字,她给不了回应,整个人是陷入昏迷的状态。
而后宋再旖反应过来,同样屈膝,摸她脉搏,触她鼻息,确认了生命体征暂时平稳,起身想打120,但由于长久伫立冷风中,手指有些僵,锁屏密码输了四次,临到还差一次就要停用,宋再旖屏息,想重输,结果有人先一步拿过她的手机。
宋再旖一愣,抬头就看到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的沈既欲,白T外面套了件卫衣,还是薄,看着都冷,他却浑然不觉似的,低头在她屏幕上输密码,不出两秒手机“咔哒”一声解锁。
他递回她手上。
宋再旖看向他。
而沈既欲从始至终没看她,只有话是说给她听的,他说:“这里偏,救护车要跨半个城,太慢。”
紧接着话锋一转,“周肆北。”
叫一声那时候刚把丁梵扶起来的周肆北,短暂的失去理智后他也慢慢回神,沉声应,沈既欲接道:“刚才喝得多么?”
“不多,两罐。”
“洋的还是啤的。”
“啤酒。”
“还能不能开车?”
“废话。”
“行。”沈既欲点头,“那你现在送丁梵去医院,走环城高架,开多少码我不管你,就算超速交警那边我来搞定,但注意安全。”
周肆北看他一眼,“谢了。”
大步往车库走的时候又折身,对沈既欲说:“帮我查监控。”
沈既欲摆手,是“不用你说我也会办”的意思。
与此同时宋再旖叫住周肆北:“去一院西南院区,急诊三楼清创缝合,六楼脑部CT,到了就能做。”
仍是一句“谢了”消散在风里。
……
没过五分钟,耳边响起引擎发动的巨大轰鸣声,盖过所有音乐声,碰杯声,刷亮的车灯扫过前厅,撕裂夜色,周肆北一脚油门开出车库,经过大门时朝他们打两下双闪算作感谢和告别,宋再旖目送他驶离别墅,也是直到那个时候客厅里的男男女女才知道出事了。
这一晚的狂欢得以渐渐平静,却又难以真的平静。
沈既欲回客厅拿上外套,往外发的消息就没停过,头低着,宋再旖同样,在手机上跟宋砚辞交代完这事,该联系的人联系好,该铺的路铺好,确保丁梵能得到及时救治,然后打开叫车软件。
接近午夜时分,车不好打。
在第二个司机接单又取消后,宋再旖有些烦,开始思索起别的办法,而这个僵局很快被沈既欲破掉,他走到她身边,开口对她说今晚第二句话:“走吧。”
“……去哪?”
沈既欲看着她,“不是要去医院?”
“是,”宋再旖又问:“可是我们,怎么去?”
沈既欲就抬手朝她晃了晃左手食指勾着的车钥匙,但不是他来时那把,上面是保时捷的车标。
“谁的车?”
“邹凌。”
“他借你的?”
“刚才那场斯诺克输给我的。”
宋再旖一噎,心底感叹少爷们玩得真够大的,嘴上接着问:“所以你开车去?”
“不然你开?”
说话间,沈既欲已经动身朝停车的院子走了,宋再旖在还没搞清楚到底什么情况下只能遵循本能地跟着他走,边走边继续:“你有驾照?”
从没像十万个为什么这样多问题过,可沈既欲每句话都让她怀疑人生。
“暑假在洛杉矶考了。”沈既欲回。
“那你晚上没喝酒?”
这句问出口,身前正走着的沈既欲突然停步,转身,宋再旖猝不及防,整个人就快一头扎进他怀里,至此冷冽的风被密不可透地挡住,呼吸里只剩沈既欲身上的味道,而他微微低颈,凑近,两人鼻尖只差三厘米相抵,反问:“闻到酒味没有?”
“……没。”
交警查酒驾都不靠这么近,宋再旖回答,眨眼,别脸,后退的一系列反应来得也快,迅速拉开两人之间过近过火的距离,不自觉捋了下头发,然后听到滴滴两记,是保时捷解锁的声音。
宋再旖见状从车尾往后座绕,可是手刚搭上门把,被沈既欲按住,他就着这个动作使反方向的力,刚打开一条缝的车门又随之“砰”的关上,他转而拉开副驾驶的门,宋再旖歪头看着他,听他说:“我没有给人当司机的习惯。”
“哦。
“宋再旖不去和他争这个理,弯腰坐进去后车门很快被沈既欲利落甩上,他从引擎盖前往驾驶座走,隔着挡风玻璃,宋再旖看到他那件飞行夹克的拉链在风中打着旋儿,和右手那枚尾戒交映,闪着银质的冷光。
他很快也坐进来。
车门落锁的瞬间,外头所有的风声和噪音全听不见了,彼此气息在密闭空间里干扰冲撞着,宋再旖在沈既欲的提醒下侧身系安全带,而他调整完反光镜和车椅靠背,把手机扔给她,让她在导航里把西南院区的具体地址输一下。
宋再旖照做,地址详细到哪条路几零几门牌,之后要打停车场三个字的时候,屏幕上方跳出一条微信。
她指尖倏地顿住。
因为备注为“贺庭周”的名字赫然出现在那儿,带着刺地映进她瞳孔,内容同时一并显示在了消息通知的横幅上:【你们航班发我。】
就这六个字,很短,信息量却蛮大。
你们是指沈既欲和谁,他要去哪,贺庭周这意思是要一起吗,他们两个究竟有事没事,有的话是到哪一步了……当下很懵,脑子里各种想法疑问翻江倒海地过,但仍然很有教养地没点开,说到底这是沈既欲和贺庭周之间的私事,是隐私,她没资格看,所以几秒的停滞后稳住心神,若无其事地把地址输完,作势要把手机还给沈既欲。
可沈既欲没接,或许从她看见那条消息的那一秒,他也看见了。
“不是想看?”他问。
他偏偏问这样一句,像极了潘多拉的魔盒,在引诱着她打开。
宋再旖抬眼看向沈既欲,他一脸淡定,手机仍在她掌心,微微发烫,车厢昏暗,只有屏幕亮着微弱的光。
她在手机进入熄屏状态的前一秒点进沈既欲的微信。
看到贺庭周那条最新未读消息没出现在列表最上面,而是屈居她的头像之下,意识到什么,偏头看沈既欲一眼,挺复杂的一眼,但对于这两人在搞什么勾当的好奇盖过了这分秒的心绪,驱使她向下点开贺庭周的对话框。
与此同时,沈既欲发动车子。
宋再旖受惯性前倾,左手撑一把副驾台,右手仍紧握沈既欲的手机,她没往上翻很多,只两页,看着两人从今晚十点多开始的聊天,是沈既欲先发了一份从网上down下来的捷里餐厅排行榜,贺庭周没多久回他一个问号,呼之欲出的莫名其妙,问他是不是发错人了,沈既欲就恍然大悟似的说确实发错了。
末了,他还补一句自己原本是要发给宋再旖的。
没想到自己还在中间充当了一个角色,又花了几秒回忆十点多的时候自己在干嘛,好像是在和丁梵聊天,但其实仍留了半个心神在别墅里,想着沈既欲什么时候落单了,她去找他聊聊,结果没想到这人已经准备在微信上找她了,有些意外。
脑袋斜得比意识快,看向这会儿正开着车的沈既欲,夜深人静的路况不算复杂,他表现得就相对放松,单手把着方向盘,左胳膊支着车窗边沿,窗外霓虹灯影打在他侧脸,投下一道深邃的阴影。
注视他到第三秒,他没转头,仍目视前方,问:“看什么?”
宋再旖也点儿不虚,直说俩字:“看你。”
紧接着收视线,指腹触到屏幕里自己的名字,继续慢慢上滑,聊天记录还没完,一场“乌龙”,按理应该到此结束,但隔二十分钟,贺庭周重新挑起话题,问沈既欲和她去捷里干嘛,沈既欲答滑雪,而后反问他:【怎么,要一起么?】
宋再旖亲眼看着贺庭周的回复:【不行吗?】
纯白没设任何背景的聊天界面,似乎擦着火。
沈既欲同样回他三个字:【你确定?】
接下来就是宋再旖刚看到的那条了,是贺庭周的答案。
那一瞬,心头涌上更多疑惑,包括但不限于沈既欲是真的发错人了吗,贺庭周是真的要同游吗,出国、滑雪哪一项都烧钱,他负担得起吗,又到底为了什么非要逞这个强。
……
沈既欲手机被宋再旖锁屏放进中间置物箱的时候,车子刚驶上高架,路面更空,他油门踩得就更猛,哪怕没开窗,她都能听见窗外呼啸的风声,犹如咆哮。
“看完了?”沈既欲问。
“嗯。”宋再旖想说点什么,却捋不出个头,千万条思绪搅在一起,缠成团,不知道是该先思考她和沈既欲之间的事儿,还是打听他和贺庭周的猫腻,手肘同样抵着车窗,轻撑额头。
沈既欲见她不出声,也没开口说话。
所以车厢就这么静了下来,只可惜夜深人不静,在思索半天无果之后,宋再旖伸手按开音乐,想转移一点思绪。
很快取代风声充斥车厢的是邹凌下车前放到一半的那首歌,陶喆正好转着音唱到副歌:
“……我无法只是普通朋友,
感情已那么深,
叫我怎么能放手,
但你说,
Ionlywannabeyourfriend……”
宋再旖脖颈有些僵。
换成一个月前,她高低得夸邹凌一句有品位,可是现在,因为情感层面的某些领悟,身旁坐着沈既欲,陶喆每唱一句,她的心口就跟着轻微起伏一下,反观沈既欲的神色倒是没有丝毫改变,挺沉稳,挺漠然,好像只有她受影响,受煎熬,这种感觉真是糟糕透了,所以没给陶喆再多唱几秒的时间,她再次扬手,切歌。
沈既欲偏头看她一眼。
宋再旖视若无睹,结果万万没想到下一首还是陶喆的,等她反应过来,前奏已经流尽,歌词出来,是更加应景的一句“黑暗中的我们都没有说话”,适时前面有辆车打着转向要变道,那瞬间宋再旖甚至分不清是橙色尾灯在闪,还是她的眉心在跳,手指蜷着,而后的几分钟里,她听着陶喆反复唱着那句“你爱我还是他”,一声比一声哑。
期间有导航声音介入,提示沈既欲拐入最右道准备下高架,出口虹浦路就在前方三公里,沈既欲闻言照做,一手打转向灯的同时脸朝右侧,打算观望宋再旖这边的路况,而那时她刚好向左撇额,两人的目光就这样不期而遇,短暂的对视,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探究,一丝基于歌词有感而发的探究。
你究竟爱我还是他。
第33章 SEV不能算数
丁梵做了很长的一个梦。
梦里自己还穿着五中的校服,覃泽铭也还没死。
那一年北江的夏天特别热,暑假结束气温仍居高不下,九月开学,蝉鸣依旧燥得很,教室里风扇以最高速旋转着,可还是有很多人抱怨太热,相比之下,短袖外还罩一件薄衫的丁梵显得另类。
同桌不可思议地问她不热吗。
她摇头。
丁梵想大概是因为自己骨子里留着跟丁文铖一样的冷血,所以没那么怕热。
好不容易捱到放学,夕阳西下,紫外线减弱,晚风吹起来,体感温度才稍微凉快一点,到这时丁梵反而把薄衫脱下了,搭在臂弯,注意力在指尖滑过的屏幕上,没注意彼时操场边一个飞来的篮球,等到肩膀被砸,她吃痛地皱眉,手机随之没拿住地掉落。
耳边紧接着响起一道男声,先是关心她有没有事,然后道歉说他不是故意的。
丁梵认得他,覃泽铭,年级里出了名的好学生,各种意义上的,成绩好,性格好,模样好。
他刚打了半场篮球,胸膛起伏着,额头有汗,脖颈微红。
丁梵盯他到第五秒,摇了摇头,说她没事,然后又把视线往地上撂,意思是可惜她的手机有事了,屏幕朝天,摔得不巧,四分五裂,却还没熄,还停留在她和男朋友的聊天界面上。
覃泽铭低头看一眼,又很快别过头,像是被上面亲昵的话语烫到,“我……赔你。”
丁梵挑眉,“贝字旁的赔,还是左耳旁的陪?”
……
其实直到现在,丁梵都不知道自己那一秒是怎么想的,只知道那是她踏进万丈深渊的第一步。
覃泽铭的反应也没出意料,有错愕,有局促,有严肃,说他会赔一个新的手机给她,丁梵对此不以为意,她有的是钱,换个手机就是分分钟的事,而现在,她更想换个男朋友了。
所以当晚她就和男朋友提了分手,没有理由,断崖式的,明明前天她还在他怀里笑着说喜欢他,男
生拼命挽留,她冷眼旁观,就像过往无数次那样。
是,她谈过挺多男朋友的,丁梵清楚自己长得漂亮,一张初恋脸,很少有人能拒绝,原生家庭给不了她的温暖和陪伴,她就从那些男生身上获取,也清楚这种心理很病态,但她改不了,而新鲜感一过,她又觉得厌烦,于是分手拉黑,只等再次寂寞的时候再找人陪,就这样,反反复复玩弄感情,朋友说她这是要遭天谴的。
她无所谓地笑笑。
因为,她原本就是要下地狱的啊。
在将目光瞄准覃泽铭之后,丁梵却也不急,学着丁文铖钓鱼那样,放饵,慢慢等鱼上钩,又花了几周观察覃泽铭,发现他太干净了,校服洗得发白,一尘不染,书桌课本不像别的男生那样乱糟糟的,就算出了汗,也没有那种令人反胃的滂酸,反而是一股更蓬勃的皂香。
或许有过几个瞬间的犹豫和后退,觉得要不算了,放过覃泽铭,让他好好走他的康庄大道。
可随之而来的是她妈在医院自杀身亡的消息,葬礼上丁文铖表现得很平静,好像这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又或者说,这根本就是他推波助澜造成的。
毕竟,那可是只手遮天的丁文铖。
丁梵恨透了他,可又不得不屈服于他,这样的自我折磨伤不了别人分毫,只能一点一点加重她的抑郁症。
而就在那段时间,覃泽铭上钩了。
他来找她表白的时候,丁梵没有意外,连预想中的满足感都没有,她只是淡淡地扯唇,笑着反问他想好了吗。
覃泽铭说想好了,说他真的想做她的男朋友。
……
高二到高三,整整一年,丁梵都是和覃泽铭厮混着度过的,她有些惊讶于自己竟然这么久都没对同个人感到厌倦,无数个夜深人静她都在思考是哪里出了问题,可又被覃泽铭近在咫尺的陪伴打断,而渐渐的,她是得到短暂救赎了,覃泽铭却被她拖入了深不见底的泥沼。
维系感情、准备惊喜样样都需要钱,更别说他作为男朋友,几次三番陪她进出那些富二代的聚会,她游刃有余,他则显吃力,丁梵不是不知道他家境,相反,她一清二楚,知道他父母是农民,靠天吃饭,勉强维持温饱,可即便如此,她也没有做任何让步和妥协,没道理,说到底在她眼里,覃泽铭再特殊,也只是一个过客,高考在即,到时候两人肯定得散,这辈子也许都不会再见,她去管那么多干嘛呢。
加上早恋这事儿为什么自古是大忌,就是因为谁都不能免俗,心思被分,覃泽铭的成绩是肉眼可见地受到了影响。
临近高考那一个月,覃泽铭频繁被约谈,班主任、任课老师、年级主任,轮番谈。
丁梵觉得是时候跟他说结束了,她再不懂事,也知道高考是中国孩子最重要的一件事情。
她可以混吃等死,覃泽铭不行。
他是全家托举的希望。
但丁梵没想到她千算万算,算尽了这场由她主导的恋爱游戏,却漏算了覃泽铭是个多骄傲多偏执的人,在听她说尽绝情话后,他没有像她以前那些前男友那样苦苦挽留,只是很平静地问:“这些都是你的真心话吗?”
丁梵想也不想地点头,这样也好,省得她多费口舌。
然后她以为这段就到此彻底结束了,最后看一眼覃泽铭的脸,这么长时间养条狗都有感情,何况是人,但就算再多不舍又如何,他们注定没有结果,转身要走的时候听见覃泽铭又叫她名字:“丁梵。”
嗓音像午夜梦回他安抚做噩梦的她时那样温柔。
丁梵脚步一顿,没回头。
而后听着覃泽铭说出来的话却并不温柔,带着嘲讽和狠戾,近乎诅咒:“玩完就想丢?我告诉你没门。”
“你永远都别想丢下我,永远别想忘记我。”
……
他确实做到了。
丁梵最初被丁文铖送去伦敦的那两年,数不清多少次从梦中惊起,窗外是淅淅沥沥无休无止的阴雨,梦里是覃泽铭跳楼自杀的那个雨夜,泥水血水混在一起,她不敢相信覃泽铭居然会自杀,连她这个被抑郁症反复折磨的人都没有自杀,他凭什么?
后来在警方的结案书里,丁梵才拼凑出一个真正的覃泽铭。
他面对她时的所有温和情绪背后都是自我消化的阴暗沼泽,他背负着家里望子成龙的巨大压力,从不敢行差踏错半步,却在看穿她的玩心后,自甘堕落,他是真的喜欢她啊,哪怕目睹过那么多前车之鉴,还是一头栽了进来,跟她在一起的每一天,他都在努力自救,还妄想拉她一把,可到头来这些付出和努力却被她全盘否定,成绩跟着一落千丈,前途无望,他才会偏激地走上这条不归路。
那年高考丁梵没有参加,直接被丁文铖送出了国避风头,因为覃父覃母认定她不是凶手胜似凶手,是她害死了他们唯一的儿子。
丁梵自己也认。
如果当初她没有去招惹覃泽铭,这场悲剧就不会发生,他可以意气风发地参加高考,也许还会是状元,有大好人生。
……
所以今晚在别墅门口看到覃父的时候,丁梵信了因果报应。
人海茫茫,北江那么大,万分之一的概率,她从阴雨连绵的伦敦,躲到满是阳光的加州,远离这座城市三年,以为前尘旧事终于能够翻篇了,现实就用这种方式狠狠甩她一记耳光,然后告诉她想得美。
覃父穿着外卖骑手的衣服,早在三年前就一夜白了头,四目相对的瞬间,她看着他瞪大眼睛,额角青筋瞬间暴起,眉间苍老的皮肤皱在一起,原本低眉顺眼的服务态度陡然变化,手里原本要递给她的蛋糕更是直接被他甩到地上,目眦欲裂地上前逼近。
“丁梵,你还敢回来?!”
丁梵知道人在盛怒状态下会丧失理智,知道覃父是真的想掐死她,也知道自己有病,字面意思的有病,重度抑郁,求生本能几乎为零,所以没有后退,没有逃离,明明只要往回跑几步,就能进入别墅的庇佑,只要她喊救命,周肆北就一定会来救她。
可是她没有。
什么反抗都没有,只是笑了笑,“覃叔叔,好久不见。”
回应她的是很重的一记推搡,带着两败俱伤的力道,覃父倒退一步,她更是向后跌,步子乱掉的时候被蛋糕盒绊住,后脑勺先是撞到门边的石柱,摔地的刹那额头又磕到台阶边缘的尖角。
一记刺痛,手机从掌心滑落。
就跟她和覃泽铭产生交集的那天傍晚如出一辙。
失去意识的前一秒,丁梵想如果这就是报应,是要她一命抵一命,那她认了。
……
再睁开眼的时候,入眼是一片洁白,她以为到了天堂,可转念又觉得好笑,她这种人怎么可能上天堂,紧接着剧烈的头疼拉回五感,闻到空气里漂浮的消毒水味,看到天花板上折射的那一丝朝阳,听到耳边心电监护仪运作的嘀嗒声,意识到自己是在医院。
她没死。
侧头看见趴在她床边的人是宋再旖,正睡着,肩头披着一件外套,很明显的男款,仿佛和她一样做了噩梦,秀气的眉毛紧皱着,睡得并不安稳,丁梵鬼使神差地伸手想去抚她眉心,可手伸到一半,连她的脸还没碰到,宋再旖就突然睁开了眼,里面满是下意识的防备。
几秒的对视,她才如梦初醒,嗓音沙哑地喊她“丁梵姐”,然后是“呲啦”一声,椅子后撤,她站起来按床头的呼叫铃。
与此同时她说:“周肆北去买早饭了。”
丁梵很轻地嗯一声。
医生护士来得很快,也多,乌泱泱的一大群人,围着她做各种医学检查,而周肆北就是在这片忙碌中悄然回来的,但他没有出声打扰检查,没有发出任何动静,以至于直到人群散去,丁梵才看见站在病房门口的周肆北。
他手里拎着好几个早餐摊的打包盒,还穿着昨天那身衣服,气场却似脱胎换骨地变了,沾满凌晨的雨珠和清
晨的雾气,隔着五米的距离,眼里的红血丝是那样明显,无声刺着她。
丁梵张了张嘴,想说话,嗓子却如同被堵住,涩得发痛。
宋再旖见这场景,明白两人有话要说,所以当即朝门外走,经过周肆北身旁时从他手里拿过一碗豆腐脑,门在身后轻轻带上的时候,她听见病房里周肆北低声的质问:
“丁梵,我的感受就这么不值得你考虑吗?”
然后是他压抑而痛苦的一句:“你不能这样对我。”
……
但宋再旖并没有离开医院,她走到病房外的长椅坐下,豆腐脑搁在身侧,睡了不到两个小时,脑袋昏涨,情绪也被困在刚做的那场噩梦里,手肘长久抵膝,头颈低垂,攥着沈既欲那件外套,好像只有这样汲取他的气息才能稍稍聊以慰藉。
梦里是她十岁经历过的那场“绑架”,因为绑匪情报出了差错,将她误当成想要勒索对象的女儿,只差一点就要被掳去外地,好在宋砚辞及时察觉,沈听择又动用了很多关系,安排一众警力在北江市界拉起了交通封锁线,那天全城禁行了整整五个小时,最终在夜幕降临的时候成功拦截,从绑匪的车上救下她。
指腹摩挲过手腕那块皮肤,当年被绳紧紧捆住的痛感还是那么清晰,而凌晨被沈既欲握住的触感也愈发清晰。
病房外的走廊没有窗,永远光洁的瓷砖,映出头顶永不熄灭的灯,让人分不清白天黑夜。
凌晨同样是这副光景。
那时她和沈既欲到达医院,被告知丁梵脑部CT结果显示并没有很严重的情况,连轻微脑震荡都没有,按道理应该很快醒来,可她依旧没有清醒的迹象,这使得医生各个如临大敌,找不出缘故,而丁梵又是院长亲自安排的病人,如果有什么差池,她们都得倒霉,因此专家会诊持续了很久,宋再旖就像现在这样,坐了蛮久。
期间周肆北让她回家睡觉,她没肯,周肆北向来拗不过她,只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沈既欲,但他看见了,接收了,却是默不作声地起身离开,过十分钟去而复返,手里多出两杯咖啡,右肩多出一道湿痕,宋再旖问他外面是下雨了吗,他递一杯给周肆北,又将另一杯给她之后点头,然后就沉默了,仿佛不愿和她多说一个字。
咖啡很烫,隔着纸杯,刚好捂热她泛凉的掌心,心脏却更显悲凉。
因为到这一刻,宋再旖才真正意识到沈既欲刚刚顺路载她一程不是两人僵局的破点,只是他的举手之劳,是换个朋友都会有的待遇,并非她独一份儿,感受到当下沈既欲的情感漠视,已经超过了她认为的“冷战”范畴,带着对她连日以来当断不断的失望,消耗他的耐心,磋磨他们的旧情。
而这一切追根溯源,是她站在不匹配的立场,去批判、去否定他亲口承认的第一份感情。
因为作为朋友,如果闻栀真的是他情窦初开的“初恋”,那她理应像对周肆北那样,一视同仁地给予祝福,希望他得偿所愿。
可她为什么做不到呢?
为什么潜意识里会抗拒呢?
拷问自己这两个问题的同时,这么多天的反思也随之上涌,宋再旖突然想通了一些事情。
或许她在意的、针锋相对的,从来就不是沈既欲喜欢闻栀这件事本身,而是本质,是他有喜欢的人了,至于这个人是闻栀,还是贺庭周,又或者是别的某某某,不重要,因为无论是谁,都将从她这儿分走沈既欲的目光和心神,她有的姜撞奶那个人也会有一份,她曾熟视无睹、不以为意的那些优待,曾在沈既欲那里占尽的便宜,都会被复制一份,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对她天经地义的关怀也将随着他的情感转移而慢慢减少,直至消失。
她还是在他朋友的位置上,却已然有种失去的滋味。
他明明说好会陪她一辈子的。
……
一点半的时候,别墅门口的监控内容发到周肆北手机上,他往楼梯间去打电话,走廊空荡,转眼只剩宋再旖和沈既欲,沈既欲原本作势也要跟着周肆北离开,但手腕被宋再旖一下拉住。
他被迫停步,转身,垂眼看她。
而她仰着脸,注视着他的眼睛,从未如此认真虔诚地发问:“沈既欲,我现在做选择,还算数么?”
做什么选择不言而喻。
沈既欲盯着她,不置可否。
宋再旖就自顾自继续道:“我要你喜欢我。”
……
就这一句,在消毒水充斥的医院听起来不合时宜,这里似乎只适合谈生死,不适合谈情爱,沈既欲听完,仍是沉默,长久的无动于衷,宋再旖头仰到脖子发酸,到最后连眼眶都开始隐隐发酸,无声地自嘲,默然地笑,拉着沈既欲的手开始一点一点地松。
可就在掌心即将滑落的那一秒,她感觉到自己手腕被沈既欲反过来握住,皮肤骤然一热,呼吸跟着停顿,而后是一道更风雨欲来的力道,将她直接从椅子上提了起来。
宋再旖始料未及,身体踉跄着晃了晃,等站稳的时候她背抵墙,他背着光,左边手腕仍被他按着,整个人就像被他压在怀里,与此同时她的脸被他用另一只手捧起,两人得以平视。
沈既欲就这么笑了,久违的笑,凝视着她,用一种略带可惜的口吻说:“但你今天喝酒了,不能算数。”
第34章 SEV我改主意了
宋再旖觉得自己好像从一个进退两难的岔路走进了另一个死胡同。
照沈既欲的意思,在酒精作用下放的话不能算数,可那何尝不是酒后吐真言?
如果不算数,那她向他表的态,向他跨出的那一步,在他眼里又算什么呢?
再回想自己当时大言不惭地说要他喜欢她,多奇怪的要求啊,像个不讲道理强占民女的匪徒,强扭的瓜能甜吗?
若是闻栀刚好也喜欢沈既欲,他们两情相悦,那她该何去何从?
……
这么多问题经过一夜发酵,随清晨破晓,砸得宋再旖有些茫然,顺风顺水地活了这么久,第一次觉得情字难解,比政治卷上的哲学题还难,思索,长久地思索,直到头顶光线被人遮住。
她缓缓抬头。
就看到沈既欲站在她面前,回家换过衣服,清清爽爽一身黑,估计是外面气温太低,下巴埋在冲锋衣的领子里,左手同样拎着一份早餐,包装上的店招Logo眼熟,是她曾早起排队帮贺庭周买过包子的那家店,也是在她心里觉得奶黄包味儿最正的那家店。
两人无声地打一记招呼,宋再旖还没想好要用什么态度面对他,他已经弯腰从她腿上捞起自己的外套了,膝盖骤然一凉,她的心跟着有些泛凉,可掌心随之一热。
她垂眼,就看到那个早餐袋子被塞进了她手里。
与此同时她身旁那张椅子上的豆腐脑也被沈既欲拿走。
宋再旖问他干什么。
“周肆北多半买的咸口,你不是不爱吃么?”说着,像是要印证这话似的,沈既欲直接动手揭开打包盒封盖,入目的果然是飘着一层卤汁的白嫩豆腐脑。
“我问你这是干什么?”宋再旖扬了扬手里的奶黄包,“他们家奶黄包不是主推,每天就限量供应几屉,不候着开门很难买到,你别告诉我是路上顺手买的。”
沈既欲承认得也坦然,“嗯,特地去给你买的。”
“为什么?”昨天明明还一副要跟她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
“想知道?”
反问完这句他也坐下,宋再旖默不作声地看着他拆了餐具,拿起塑料勺子慢悠悠撇过浮在豆腐脑表面的虾米,舀一勺,放嘴边吹了吹,又笑了笑,才别头看她:“因为要追我呢,得先
吃饱。”
“我什么时候说要追……”宋再旖原本还莫名其妙地想呛他,但话说一半,脑子再迟钝也转过弯来了,呼吸节奏在刹那发生变化,嗓子跟着发涩,咽一下口水问:“你不是说不能算数吗?”
“我改主意了。”沈既欲很快地回答,吊儿郎当地撂话。
宋再旖注视着他,他不以为意地吃着。
“那闻栀呢,你不是喜欢她吗?”
良久后沈既欲听见宋再旖这么一问,手部动作跟着一停,又笑了,这回是打心底的笑,看起来又痞又浑,整个人往她身前倾,歪头反问:“有什么冲突吗?”
“还是说,你怕自己不够本事把我的心从她那儿撬过来?”
……
挺欠揍、道德感挺低的两句话,宋再旖听着,而沈既欲也没给她发作的机会,说完的下一秒就起身,豆腐脑吃差不多了,连盒带袋扔进垃圾桶,从他留给她披的那件外套里翻出湿巾,抽一张擦手,然后说:“奶黄包趁热吃,我去找周肆北聊聊,等会儿送你回家。”
临走之前还摸了摸她的头。
直接把她的脾气压没了。
……
凌晨下过一场暴雨之后,今天倒是放晴了,阳光从挡风玻璃、车窗四面八方地洒进车厢,洒在肩身,暖洋洋的,一路上宋再旖昏昏欲睡,沈既欲瞥见了,没作声,只在等红灯的间隙,拿手机连上车载蓝牙,两秒的启动后,车内无言的安静氛围被打破。
不是陶喆的歌了,也换了语种。
宋再旖对试卷上的英文单词过敏,可听力却很好,闭着眼听了半分钟歌词,听出EllieGoulding极具辨识度的嗓音,意识到这是什么歌,睁开眼的时候绵羊姐刚好唱到最经典的那一段:
“……Lovemelikeyoudo,Lo-lo-lovemelikeyoudo(尽情爱我吧,就像你心里想的那样)
Touchmelikeyoudo,To-to-touchmelikeyoudo(尽情触碰我吧,就像你有多么想要)
Whatdoyouwaitingfor(你还在等什么)……”
瞌睡一下消散,宋再旖靠着椅背,眼看红灯倒计时结束,沈既欲松脚刹,车子跟随前车缓缓启动,她冷嗖嗖开口:“你吵到我了。”
沈既欲偏头看她一眼,“不好听?”
宋再旖用行动回答他,利索地掏出自己手机挤掉他的蓝牙,连上一首《大悲咒》。
“这首好听。”
沈既欲直接乐得笑出声,“你品味挺特别。”
“不然也不会跟你这种人混在一块儿。”
这话拐着弯损他,沈既欲当然听得出,一路平稳疾驰,他手搭在方向盘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控着,“那你对我应该也挺了解咯,喜好什么的,不用我再列个备忘录给你吧?”
宋再旖摆手说用不着,“我知道你,爱吃番茄,讨厌猕猴桃,酒精过敏,平时就爱喝点草莓味汽水,衣服只穿Polo衫搭牛仔裤,火锅调蘸料不放醋,只放辣椒蒜泥……”
她如数家珍地说着,每说一句,沈既欲眼里笑意就多一分,听她正儿八经地胡诌,也不反驳,只是末了才问:“你确定说的是我?”
话落,相对安静的那两秒,车子驶到汇景湾小区门口的辅路,一记利落的左转后,宋再旖身子受惯性地往沈既欲那边斜,他就换左手继续打方向,右手扶她的肩,然后听宋再旖恍然叹气,“哦,不对。”
“?”
“说成我要追的另外一个男生了,抱歉。”
又是一记利落的急刹,车猛地停在路边,这次宋再旖整个人往前冲,得亏沈既欲还抓着她的肩膀,没让她额头磕着哪儿,等彻底停稳后宋再旖回身,没想到抬眼撞进沈既欲的视线。
“你要追的人还挺多?”他压低声音问。
她下意识地朝后仰,没被揽握的右肩靠到车窗,和他拉开一点安全距离,嘴上说着的话却还在点火:“不多不多,你是第107个。”
沈既欲简直要气笑,“那你不如捎上贺庭周,凑齐108个,大家一起上山过日子。”
……
因为他提起贺庭周这号人物,有些记忆读档,宋再旖微微正色,朝沈既欲回靠一点,问他把航班信息发给贺庭周了吗。
沈既欲就直接把手机扔给她看。
还是熟悉的微信界面,昨天戛然而止的聊天在今早续上了,沈既欲把包括她在内一群朋友连买的航班信息发给了贺庭周,都是头等舱,加在一起快六位数,那冗长的一串数字仿佛要让贺庭周知难而退,可贺庭周几乎秒回过来一个OK的手势。
宋再旖皱眉。
当初她帮贺庭周外婆垫付的那笔医药费还是花了他将近半年才还清,他有难处她完全体谅,也不缺这点钱,甚至想着要不让他别还了,留着给外婆治病,毕竟多发性骨髓瘤这种病,需要定期化疗,每次都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他还在上学,全靠父母留下的那笔遗产和外婆的退休金生活,不过转念考虑到他的自尊,有些话就没说。
可他现在又是什么意思呢。
沈既欲伸手捏她的耳垂,“少皱眉,丑。”
就这一下,把宋再旖思绪拉回来,她看向沈既欲几秒,拍掉他的手,问他是不是知道什么。
现在不比凌晨那会儿,脑子一团浆糊,心神被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拖着,意识清醒了,就开始想通一些事情,比如按她的了解,沈既欲绝对不是那种粗心大意会发错消息的人。
“是你什么都不知道。”
沈既欲见她智商终于上线了,自己目的算是达成了,懒洋洋地叹笑,说着,把自己手机拿过去,低头操作了几下,再重新递到宋再旖面前,宋再旖不明所以,他斜额示意她看。
然后宋再旖就看到屏幕上是一个名叫贺逍的男人的百度词条——
贺逍,男,汉族,祖籍北江,明裕集团创始人,现任明裕集团公司董事会主席……而最上面那张人物照片,西装革履,很标准的成功人士画风,五官轮廓和贺庭周三分像,但这就足够了,至此宋再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车窗外阳光照着手机屏幕,眩晕目光,秒懂百科还在循环播放着贺逍白手起家的传奇经历,她自嘲地轻笑一声。
沈既欲还要添油加醋地说:“以后收收你的菩萨心肠,别看谁都可怜。”
宋再旖一下炸:“要你管。”
而后骂他一句混蛋。
沈既欲莫名其妙躺枪,但也不恼,甚至觉得这他妈的像句调情,笑一笑拿回手机的同时松了刹车,他刚才突然停下的地方离小区还有段距离,又开了七八分钟,等最终停到单元楼下的时候,宋再旖也算消化完这事儿了,解开安全带要下车,手被沈既欲从后面拉住。
她回头。
四目相对,沈既欲问她打算就这么走了吗,她反问不然呢。
“这就是你口口声声说的要我喜欢你,没点诚意?”
听到这话,宋再旖原本搭在门把上的手缓缓松开,彻底转过身的瞬间,发丝在晴空光晕中划过一道弧线,山茶花味的洗发水香就这么在密闭空间里氲开,蒸发,最后侵入两人的呼吸。
她凑近沈既欲,离他五厘米的地方悬停,然后笑眯眯地问:“沈既欲,我都不急,你急什么呢?”
第35章 SEV这个混蛋
沈既欲说他不急。
然后松开拉她的手,同时按下车门解锁键,但宋再旖也不着急走了,重新靠回椅背,捋着头发,斜额看向沈既欲,“我问你三个问题,行吗?”
沈既欲看着她,意思是你问。
“你讨厌我吗?”
沈既欲静默两秒,“你说呢?”
宋再旖摊手,一脸“我要能想得清答案还问你干什么”的无辜表情。
“不讨厌。”沈既欲妥协地答。
“你是不是喜欢过贺庭周?”
“……”不开玩笑,沈既欲是真想把宋再旖脑袋敲开来,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回路,才会问出这些乱七八糟的问题,说她聪
明吧,感情上愚钝成这样,说她笨吧,学习成绩还挺好。
“没。”顿了顿还咬着牙补四个字:“从来没有。”
“真的吗?”
“这是第三个问题?”
宋再旖被他的反问一噎,下意识的求证是她对自己居然看走眼了这件事无声的抗议,没出闻栀这档子事之前,她一直对自己的推测信心满满,觉得有理有据,不然沈既欲闲得发慌去关心贺庭周有伤口吃辣会不会发炎吗。
但他这么问了,宋再旖也只能摇头,然后改口问:“那你还回汇景湾住吗?”
连声音都放轻,暖阳耀眼,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她这个问题像极了当初那个雨夜,她问他是送她回家还是带她回汇景湾,那是两人重归于好的第一步,而如今是她朝着他迈出的第一步,如同婴儿蹒跚学步,得向他讨要一点奖励才肯继续走。
沈既欲都懂,可他偏要把问题抛回给宋再旖:“你想我回来吗?”
……
片刻的对视,宋再旖说:“想的话,会怎样?”
沈既欲就笑了笑,倾身,挨近她,“不怎样,马上期末考试了,我怕住回来影响你复习。”
字里行间的潜台词不要太明显。
这个混蛋。
“砰”的一声,宋再旖甩门下车,留沈既欲在车里目送她的背影,唇角弧度越扯越大。
上了楼,对着满墙壁柜的限量手办拍了张照,噼里啪啦地打字,然后一起发给沈既欲:
【图片】
【这些也挺影响我复习的,你说我是扔可回收还是其他垃圾那个桶?】
沈既欲的消息没过两秒就回过来了,看样子是还没走,宋再旖边点开边往落地窗边挪步子,窗帘撩开一点就看到还停在楼底的那辆保时捷,前挡风玻璃贴着防窥膜,看不清任何,可驾驶座那边的车窗却是降下来的。
隐约能看到一点沈既欲凌厉的侧脸,能看到他伸出车窗的左手,手腕懒洋洋地垂着,指间夹着一根刚点的烟,火星明灭。
印象里宋再旖很少见他抽,更不记得他是什么时候学会的,唯独记得沈既欲跟她说过一句,说这未尝不是一种社交手段,有些时候有些生意在几根烟的吞吐里就谈成了。
宋再旖知道沈既欲从小到大除了穿搭是裴枝在管,审美没得挑,除此之外都是沈听择在管,而看似放养模式,但沈家也绝对不养废物,得天独厚的家庭条件,撑起他该有的眼界和见识,身处的圈层,教会他该有的人情世故。
他一直是个可以罩得住事、可以兜底的人。
但他再少年老成,还不是对那些限量手办宝贝得紧,发消息来求她别扔。
宋再旖说不扔也行,他得答应她一个条件,沈既欲问她什么条件,她说还没想好,先欠着。
沈既欲同意了。
……
剩半天周末,宋再旖先把作业写完,然后在傍晚的时候回了趟家,向宋砚辞打听了点丁梵的情况。
宋砚辞说,丁梵的皮外伤并不严重,严重的是她的心理问题。
心病难愈这道理宋再旖懂。
而周一到校,她干了两件事。
第一件是问闻栀喜不喜欢沈既欲,对,就是如此直白如此开门见山的一句,她已经懒得拐弯抹角,懒得铺垫,懒得去审讯式地揣摩旁人感情,悟透自己那点心思已经耗费了太多脑细胞,头疼,而与此同时头疼眉心突跳的还有闻栀,她以为她听错了,那时正值大课间,教室里闹哄哄的,此起彼伏的声音震得她手里的笔都掉在桌面,杏仁眼睁得两倍大。
“……你说什么?”
宋再旖只当她没听清,凑过去提声重复一遍:“我说,你喜欢沈既欲吗?”
然后就是相顾无言的漫长的几秒,她们这一桌像是在喧嚣教室里隔出来的一隅,宋再旖撑着桌子安静地等,至于闻栀回答是或否,她都做好了准备。
但没想到闻栀反问她是不是沈既欲跟她说了什么。
出乎宋再旖预料的一个回答,搭在桌边的指尖磨了磨,“他应该跟我说什么?”
视线从最开始的随意落点,悠悠晃到闻栀脸上,觉得这事儿越来越有意思了,闻栀同样在观察她的脸色,而后回:“比如,一些会让你误会我喜欢他的话。”
“哦,那倒没有。”
闻栀刚要松口气,就听宋再旖紧接着麻利地甩了第二句话出来:“但他说他喜欢你。”
“啪嗒”一声。
刚掉的那支笔顺着桌面滚到了地上。
“他……他喜欢我?”闻栀觉得沈既欲真是个疯子,在她这儿撂话让她试着喜欢他,转头却对宋再旖说他喜欢她,他到底在图什么呢。
宋再旖耸肩默认。
闻栀苦笑,“我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我,你别不信。”
宋再旖当然信,不过她只听进了前半句,闻栀不喜欢沈既欲,那就够了,那接下来有些事就得按照她的路子走了。
……
而第二件事是放学后跟贺庭周一起去了医院,探望他外婆。
老太太精神看起来比之前那次要好,这回没在看书,病房的电视开着,正放着诗词大会,听见病房门口的动静,按下暂停键,刚好停在一个姑娘答飞花令的画面。
贺庭周瞥一眼电视,笑着问:“外婆,又在看余青姐姐的比赛啊?”
老太太笑眯眯地点头应,“是啊,她说要拿冠军给我看呢。”
然后注意到贺庭周身后跟着的宋再旖,眼里闪过惊喜,忙不迭招呼她,宋再旖坐到她的病床边,礼貌地笑,细细地打量。
昨晚后来沈既欲还传了一份关于贺庭周更详细的资料给她。
资料上显示贺庭周外婆原是北江大学中文系教授,教书育人半生,退休后被返聘,直到前几年才因为家中变故和身体原因不得已走下讲台。至于贺逍,他是白手起家没错,但明裕现在所拥有的一切曾经还烙着另一个人的名字,那就是他的妻子、贺庭周的妈妈——季明玉,两人携手创业的美好爱情也曾是一段广为流传的佳话。
但所有美好最终陨于季明玉的因病去世,白发人送黑发人,季老太太同样一病不起,贺逍因为太过思念亡妻,只能离开北江,远走异国,留贺庭周一个人守着外婆。
挺可惜,挺可怜。
沈既欲是这样评价的。
宋再旖却没有发表任何评价,因为她在思考另一件事。
那就是为什么她会觉得季明玉这个名字,有点熟悉。
……
两人没在病房待很久,陪老太太吃完晚饭,贺庭周就拉着宋再旖离开,他们都还没吃饭,他饿点没事,宋再旖不行,边往外走的同时边找附近的饭店,但还没走出住院大楼,被宋再旖叫住,她指一指五十米外那家灯火通明的全家便利店,“就去那儿吃点吧。”
贺庭周问她确定吗。
宋再旖点头说当然,反过来拉着他进去,感应门响两声儿,里头暖气更足,烘得收银员昏昏欲睡,听见“欢迎光临”的音效才清醒一些,看着宋再旖和贺庭周一前一后进,两人身上都还穿着校服,女生白瘦,男生高挺,模样莫名般配,困意就又散一半。
这里性质不比商圈,受众主要是病人家属,大多奔着即买即走的需求,所以店内逗留的人很少,休息区就更空。
宋再旖还是习惯的老三样,面包牛奶银耳粥,贺庭周也还是一份关东煮,宋再旖看见了,问他一句怎么吃不腻的,贺庭周就笑笑说他也不知道。玻璃窗外是浓重夜色,风过无痕,今晚无雨也无雪,似乎是个温和的良夜,手机上有沈既欲发来的一份物理期末复习提纲,水印打着附中自用的字样,说是从梁京淮那儿“敲诈”来的,借她也参考参考,她回了个感恩的表情包。
然后退出微信,关了手机,提牛奶罐的手慢慢放下,别头看向贺庭周,叫他一声,贺庭周应,也扭头看她。
“你眼角那个疤是怎么回事?”宋再旖问。
相比她的平静,贺庭周闻言反应要大一些,当下是真的怔住了,没想到宋再旖会问这个,没想到当初她看到的时候没问,却在时隔近两月的此时此刻,峰回路转地问了出来,所以沉默了好几秒才回:“小时候贪玩摔的。”
“是么?”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他下意识地接。
接完,才慢半拍反应过
来,想找补,可宋再旖已经笑了,轻笑一声,一声轻嘲。
她说:“是,你是没骗过我,但你总是在说一些模棱两可的话,引导我,误导我,我说的对吗,贺庭周。”
从没听她这样冷硬地叫过他的名字,可贺庭周也知道该有这么一番儿的,从她下午找到自己,提出要来医院看望他外婆那个时候,他就知道宋再旖必然知道了一些事情,关于他的,真正的那个他。
毕竟,是他自投罗网,主动上了沈既欲的钩。
易拉罐搁回桌面的时候发出一声脆响,宋再旖继续说:“从入学我就听说开家长会你座位永远是空着的,问就是家长忙,没时间,后来年级里有人传你父母双亡,高二我们俩变成朋友,我自认为有立场可以进一步做个知情者,所以我旁敲侧击地问你父母是不是不在了,你直接没回避,告诉我说他们走得早。”
贺庭周没有否认贺逍还活着的事实,是因为这个人在他这里早跟死了没差别,而且贺逍也确实是在很早之前就“走”了,去到大洋彼岸,和北江所有的前尘往事断了联系。
所以他并不觉得这是欺瞒。
“之前我想跟徐老师推荐你去参加研学夏令营,你说要照顾外婆,没时间,也力不从心,我问你想考哪个大学,你说想争取保送,因为这样可以减免学费。”
宋再旖缓缓说着,说到最后才轻飘飘地撂定了问:“可是,你在我这儿装什么弱势呢?”
他明明是贺逍的儿子,地产大亨贺逍的儿子,根本不是他表现出来的没钱没老子的可怜样儿。
“你都知道了?”贺庭周问。
宋再旖看向他,不置可否。
贺庭周随后自嘲地扯唇角,“那你知不知道我跟贺逍,早就断绝父子关系了?”
贺庭周似乎因着这句话陷入回忆,想起自己也曾像沈既欲那样幸福过,父母恩爱,虽然不至于含着金汤匙出生,但也算家境优渥,吃穿不愁,不是没有意气风发过,不是没有憧憬过未来,可这一切都毁于他十一岁那年,贺逍出轨,伙同董事会其他人成功架空季明玉,季明玉难以接受他感情事业上的双重背叛,几次试图吞药自杀,都被他发现,可最终还是因为精神恍惚,行驶途中遭遇车祸。
“还有,我妈叫季明玉,这个名字你可能不清楚,但宋叔叔一定有印象。”
贺庭周紧接着说的这句让宋再旖眉头不自觉皱起,而后他也没给她想明白的时间,直接说:“因为我妈当年出了车祸被送医院抢救,负责那台手术的医生,就是你爸。”
他还说:“原本一开始是救活了的,可是因为并发感染,危险期没度过,二次抢救下病危通知单的时候,病人家属放弃了抢救。”
“所以,我恨贺逍。”
……
宋再旖想起来了。
她之所以会觉得季明玉这个名字熟悉,是因为她曾亲耳听到过护士长朝宋砚辞急喊的那句“重症32床季明玉心跳骤停,需要立刻抢救”,曾亲眼见到过被贺庭周遗落在医院走廊的那张病危通知单,上面清晰印着“季明玉”三个字。
那天下着雨,她忘了自己带没带伞,只记得自己跟沈既欲闹了别扭,放学后一个人气呼呼地跑到医院去找宋砚辞求安慰,宋砚辞拿她没办法,耐心哄了她好一会儿,又跟她讲了很多道理,刚下手术台连口水都没喝,就又被急匆匆叫走。
也是那天傍晚,她在走廊上碰见一个男生,比沈既欲稍矮一点,却更瘦,头发长过眼睫,却能看见他通红一片的眼眶,蓝白的病号服贴在躯脊上,肩身仿佛被彻底击垮,手背青筋暴起,模样是极度压抑的痛苦。
他从走廊尽头走来,医院明亮的灯光托着他,却又摇摇欲坠。
连手里那张通知单从指间掉落都浑然不觉。
宋再旖本意是想提醒他捡,但与此同时,手机响,来电显示沈既欲,她赌气地挂断,他就不厌其烦地打,如此反复几次,等到她和那个男生擦肩而过的瞬间,早已被分走心神。
后来再想起来这茬的时候,男生已无踪影,只剩无声飘落的白纸黑字。
……
“你问我眼角这道疤,也是那场车祸留下的。”
便利店又迎来一位步履匆匆的顾客,门开了又关的刹那,冷风过境,吹回宋再旖思绪,听见贺庭周重新说回疤的事,笑着说。
可那抹笑实在太苍白太刺眼。
“运动会那天我摔伤,在医务室里我说以前被车撞过是真的,ICU住了一个月是真的,轻微骨折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