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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1章 愿他万年(五十)

“那我们,我的意思是,你,”阎知秀疲惫地问,“你能不能先给我放开了?”

神祇不吭气,只是满心的不愿,满眼的不甘,两只手牢牢地黏在人身上,撕都撕不下来。

祂像极了一只口里含着块甘美肥肉的饥饿野兽,焦躁徘徊,把獠牙合得如同紧紧的囚笼。

吞舍不得吞,吐?那更是门儿都没有。看起来,祂是打定主意要把这块肉含到地老天荒,即便在嘴里舔个底朝天也不肯罢休的。

“你可不能反悔,”阎知秀赶紧给祂降温,“你答应了的……”

德斯帝诺很不高兴地说:“事实上,我还没有完全的答应你。”

阎知秀一愣:“为什么?”

“因为你太坏了!”主神愤愤不平地发着牢骚,“你对我是最坏的。你对别的神迁就又宠爱,好像祂们做什么都有自己的理由,你都能接受,可我呢?你就不停地作弄我,对我忽冷忽热,让我的心一会儿在油锅里煎熬,一会儿在冰洞里僵硬,无论我怎么求你,吻你,讨好你,要把我的杖交在你手上,你全铁石心肠地推拒了!”

“今天,终于!在今天,你算是落在了我的手上!”德斯帝诺扬眉吐气,颇为自得地道,“你说我疏于职责,冷漠无情,我便一一认错,订正自己的言行;你说我们只是亲吻的关系,那我便正式向你求爱,要你做我永恒的配偶;好了,接下来你又说,你心里还忘不掉那个该死的前夫,可以!那么我也不要正夫的虚名,索性一个死人是没办法从墓土里爬出来,再抱你,吻你,与你耳鬓厮磨的!一切条件我都满足,你的难题我也挨个儿解答了,所以你开始为难了,对吗?”

阎知秀:“这个……”

“要我说,我们现在就结合,”德斯帝诺眯起深邃的眼目,威胁地逼近人类,“不然的话,就轮到你来求我,讨好我,我才答应你的请求,否则我一定会把你吃进肚子里。”

哟呵!阎知秀大为惊诧,还学会仗势欺人了!

好,你给我等着。

阎知秀偏过头,闭上嘴唇。

他的沉默突如其来,德斯帝诺本来期待的是他针锋相对的反抗,这时却见着他一反常态的退缩,不由吃了一惊。

阎知秀把这辈子的伤心事想了个遍,随后假装黯然,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你说这个话,我没办法了。”他忧郁地耷拉着眉毛,“确实,你是神,我就只是个凡人咯,你非要按着我,那我当然不可能跟你还手的啊。”

德斯帝诺吓得张开两只手,急匆匆地坐直了。

“不,不,你听我说……”神明语无伦次地辩解,阎知秀抹了把脸,接着道:“你说要给我世上的一切,好像我和你是平等的关系……”

“我们当然是平等的!”德斯帝诺慌忙掏心掏肺地做出保证,“我这么说是因为我太煎熬,太难受,不是要故意刁难你。我说错了,做错了,我怎么才能把你这个错误的念头从心底里抹去?”

“我求求你——”阎知秀可怜巴巴地拖长声音。

“你不用求我,你不用求任何事!”德斯帝诺魂飞魄散,连忙抱着他,摩挲他的脸颊和头发,“我发誓给你幸福,目的不是要你恳求谁,哪怕对象是我。我,你当我方才是鬼迷心窍,别再这么说,否则我就不算合格的配偶,我要无地自容了!”

阎知秀瞧着他,忧伤地叹气:“我不说了,那我亲你两下,你放开我,好吗?”

“好,好!”

阎知秀遂在主神的嘴唇上亲了两下,德斯帝诺还惊慌地喘着气,久久不能平息。

哼哼,阎知秀得意地在心里笑,还拿不下你了?

回到宴会上,其他神灵还在热热闹闹地参与一个“塑造星球比赛”的游戏,阎知秀却已经困倦了,和德斯帝诺的周旋,简直是体力,精力和耐力的三重消耗。

他悄悄说:“我想回去休息。”

德斯帝诺连忙道:“我陪你!”

“你该陪祂们,”阎知秀尽力遮着自己身上的印子,“今天晚上,我如果能一个人睡,那也不错。”

他的念头,主神无有不应,只得恋恋不舍地放人离去,自己则作为一块望夫石,不停地拿眼神偷瞄人的身影。

是夜,阎知秀盖好毯子,放松地深呼吸。

终于轮到他一个人单独过夜,不过,没有大毛蛾子们在跟前挤挤挨挨的,这张床是显得有些太大了。

他的呼吸逐渐平缓,迅速地坠入梦乡。

半个小时后,灰白色的毛绒蛾子第一个飞到窗边,安提耶扒在窗户上,仔细瞧瞧里头的人。

水晶窗无声打开,蛾子爬过窗台,先整理羽翅,拿前足梳梳领毛,把自己打理整齐,接着悄悄地降落在床上,熟门熟路地来人的右胳膊下面,安心地在毛毯上挖出一个小坑,卧下睡觉。

十分钟不到,卡萨霓斯也偷偷摸摸地来了。祂按原路翻过窗台,抖抖身上的露水,变成又小又可爱的模样,惬意地沉进人类的脖颈窝。祂的翅膀紧贴着后背,悄没声儿地抱着人的脖子,躺倒了。

下一个钻进来的是银盐,祂不用想都知道突然消失的亲族去了哪里,银白色的飞蛾钻进人类的左手边,在自己睡习惯的领域安心躺下。

奢遮直接顺着阎知秀的梦境转移过来,祂特地把自己缠绕在胸口处的衣袍褶皱里,这样就不会在翻身的时候滑下去,再被谁压到肚皮底下。

哀露海特正在窗外徘徊,祂犹豫了没两秒钟,也变成飞蛾的形态,艰难地翻过窗户,来到床边。

祂抱着肚皮,悬在空中左看看,右看看,小心地选择了一个不会与其他飞蛾竞争,又能稳妥地承载下自己的体格的位置。祂在人类的腰边滚了滚,碾平一块不舒展的毛毯,依偎着那块有弧度的腰线,满足地睡去。

理拉赛站在窗户边上,嫌弃地盯着亲族的睡姿,安静地思索良久。

如果祂不进去睡,那无疑会有种被孤立的感觉,可祂要是进去躺下……跟这么多蛾子横七竖八地栽在一张床上,烦也得烦死。

智慧之神无声地叹了口气,变成一只墨绿的毛毛蛾子,祂的脑袋上戴着袖珍的小小金叶桂冠,蛾翅仿佛流金溢彩的极光,就这么扑腾进室内,毫不犹豫地落在了阎知秀的头顶位置。

蛾子用爪子抓抓抓,把人的头发抓出一个窝的形状,然后挑剔地观察了半天,勉为其难地贴着这个窝,蜷起来缩着了。

……还不赖,比想象中的感觉要好那么一点。

最后一个发现这里的是厄弥烛。

祂先是好奇又嫌恶地观察了一阵宫殿里的陈设,不言而喻,此地到处是人类与祂的血亲的生活痕迹,譬如卡萨霓斯摆在桌子上的金瓶插花,奢遮收在水晶橱柜当中的烹饪用具,银盐的力量若隐若现地包裹着整座宫殿,安提耶摆放在壁炉上方的风暴水晶球……现在,地毯还多了哀露海特刚刚卸下来的珠宝首饰,这些价值连城的珍宝被主人随意堆在地上,毫不怜惜。

几个颜色不同的庞大豆袋环绕着椭圆的矮脚长桌,很明显,多方神力的竞争状况就在这张桌子上显现,它布满了长长的贯穿裂痕,不过那些裂缝又接着被金漆涂好,成为了一种独一无二的花纹。

厄弥烛接着往边上看,有张最小的软沙发,就安静地坐落在大豆袋里,旁边摆着琥珀雕琢的小桌,桌洞里分门别类,整齐地放着不同形状和材质的梳子,杯子与花露精油。

月光石的梳子上刻着闪电的标记,是安提耶的;卡萨霓斯的金梳子镶嵌着华丽的粉红宝石;银盐的梳子用圣木做梳齿,白银当梳柄;奢遮的梳子通体使用黑曜石雕刻;青铜的梳柄,齿背排列着清澈的海蓝宝石,明显是新制的,这是属于哀露海特的用具。

旁边还有把做了一半的梳子,碧玉和橄榄石散落一角,绿油油的配色,一看就知道是给谁的。

“嘁,谁稀罕……”厄弥烛不屑一顾地转过头。

【厄弥烛,】哀露海特无奈地发出呼唤,【如果你要睡在这里,那就别捣乱。】

战神高大傲慢地立在房中,俊美的脸却皱得像块抹布。祂当然可以转身离去,合群更不是祂心里向往的本能,但孤零零地回到自己的领域,又有什么意思?纷争就是要在群体里出现才好玩好看。

祂勉强变成一只绒毛膨胀的瘦蛾子,战斗机似的嗡嗡飞了一圈。

【别让我们联手把你打飞出去。】卡萨霓斯半睡半醒地警告。

厄弥烛目露凶光,祂一头栽在人的小腿边上,远离祂的族群,忿忿地趴倒。

半夜,阎知秀汗如泉涌,是被热醒的。

他的两边肩膀,脖子,胸口,腰侧,小腿,甚至头上都躺满了热乎乎的蛾子,祂们要是凉丝丝的也就罢了,可一只比一只毛多,一只比一只散热,尤其是小腿边那只,烤得他大汗淋漓,口干舌燥。

“你被祂们困住了,是吗?”

床边传来声音,是德斯帝诺。

祂在这里,其他飞蛾却俱是睡得死沉,动也不动一下。

“热死我了……”阎知秀差点吐着舌头喘气,“你能不能拿走几只?”

德斯帝诺倚着床柱,好笑又无奈地盯着床上:“不,这场面实在难得,就连我都没见过,我想,受欢迎总有受欢迎的坏处,嗯?”

“别说风凉话了,”阎知秀有点暴躁,他想坐起来,然而哀露海特压着他的衣服,简直沉得像块大理石,搞得他动弹不得,“快把我弄出去!”

德斯帝诺叹口气,祂弯下腰,轻轻揭开哀露海特,用两根指头将卡萨霓斯和奢遮捏到一边,把人抱出来。

凉爽的夜风拂面,阎知秀顿时松了口气,擦着额上的汗。

“祂们睡在这儿,那你要睡哪儿呢?”德斯帝诺问,“你要不要跟我……”

祂本想问“要不要跟我回去”,阎知秀已然看破了祂的心思,冷不丁地道:“变成蛾子。”

德斯帝诺:“?”

“我能去哪里?到时候祂们醒了看不见我,不把天翻过来才怪……你去那边的地毯上变成蛾子,我可以躺你身上。”

德斯帝诺无言以对,星光下,阎知秀最熟悉的那只雪白领毛,星辰羽翅的大蛾子,顿时出现在他面前。

阎知秀拍拍大蛾的肚皮:“有点小……再大些,变小山!”

人类,你有时候真的很会惹毛我……

大蛾忍气吞声,变成一座小山,毛茸茸地走到地毯上趴下。

阎知秀高兴起来,他快乐地爬上德斯帝诺的后背,埋在祂凉爽,光滑的领毛间,静静地闭上双眼。

人不见了!

奢遮率先从梦里惊醒,祂抬起身子,发现人类和另一个更庞大古老的存在躺在一起,祂睡意朦胧,管不了对方是谁,用翅膀把自己提溜起来,忽上忽下地飞向阎知秀的方位。

好了,熟悉的位置又回来了。

奢遮落在阎知秀的胸口,继续睡。

第二个发现的是安提耶,祂陷在梦游里,先是趴在床上摸摸索索,接着趴在地毯上摸摸索索,然后在德斯帝诺的领毛边摸摸索索……德斯帝诺转向祂,眼睁睁地看着最小的弟弟在自己身上爬,一路爬到后背,找到人类的臂弯中躺下。

卡萨霓斯也来了,祂睡眼朦胧地观察着面前的蛾子山,跟德斯帝诺大眼瞪小眼,瞪了半天,随即将自己丢在长兄的脑门上,保持着又小又软的黄油形态,艰难地在蛾山的领毛里上下扑腾,最终扑腾到人类的脖子边,抱住。

德斯帝诺:“……”

下一个迁移过来的是哀露海特,祂在德斯帝诺的后背重重一墩,差点给神王的身体压得失衡,好在银盐很快便平衡了另一边。理拉赛睡得浅,清醒程度也比其他的家庭成员要高,当祂醒来,发现客厅里的大兄已经充当了一辆载蛾飞船,顿时给自己惊得透心凉。

但现在的当务之急不是避让,而是自己也装作不清醒地跑过去躺好,所谓法不责众……

于是,理拉赛照旧在人的头发,以及兄长的领毛里掏了个窝。

等到厄弥烛也像流星一样坠落到自己身上,德斯帝诺已经烦得想要扑扇翅膀了,不过,祂到底忍耐住这种感觉,静静地伏在地毯上。

此时此刻,祂的后背睡着一个人,七只大大小小的飞蛾,祂安静地承载着祂们的身体,承载着自己的一整个家庭,逐渐感到一种……奇妙的幸福。

我生命中最珍贵,最重要的存在,全在我的背上放着,由我来负担,由我来保护,德斯帝诺心想,好的,这感觉很不错。

窗外群星灿灿,在祂的念头中,悄然改变了排布的形状。

与此同时,阎知秀在梦中紧紧地拧起眉头。

他忽然感觉到冷,空无的,令他想要呕吐的寒冷。

作者有话说:

阎知秀:*工作完一天,回到家中,决定洗澡*嗯!热水,我爱热水。

虚无:*嘶嘶地靠近猎物,并且发现猎物正处于最脆弱的时期*我的生活再不会比现在更好。*伸出邪恶的触须*

德斯帝诺:*从天而降,一脚踩碎虚无*我追捕你很久了,混蛋!*抬起头,忽然看见一个惊呆的人类,正在洗澡*

德斯帝诺:*呆滞地喃喃*我的生活再不会比现在更好。

第202章 愿他万年(五十一)

阎知秀睁开眼睛,他睡醒了。

他好像做了个长长的梦,但随着大脑的清醒,梦的内容便随之消散,怎么都回想不起来。阎知秀睁着三眼皮,呆呆地在床上躺了会儿。

“你醒了?”身边响起温柔低沉的问语,犹如绵绵的细密金沙,摩挲着每一个听众的耳畔,“看你睡得那么沉,我们都叫不动你,只好把你放在床上……”

阎知秀愣愣地看着面前的人……嗯,不对,这不是人。他之前见过的人不可能拥有这种巨人般的体格,更不会拥有紫黑色的,闪耀着星辰光辉的肌肤,还有如此深邃神异的眉眼,华丽至极的水银色长发……

记忆怎么变成了生锈的齿轮,非要他使劲儿戳动,才能嘎吱地转响一声?

“……德斯,德斯帝诺?”他愣愣地问。

德斯帝诺捧着他的脸,关切地道:“睡糊涂了。”

阎知秀这才完完整整地想起来上个夜里发生的事:他被拥挤的蛾子热醒,随后德斯帝诺把他救出来,再变成小山,他就躺到祂身上,高高兴兴地睡了一觉……

实在奇怪,明明如此幸福,这时候的他却觉得胸口空洞洞的,好像缺失了什么东西一样。

德斯帝诺怜爱地盯着人懵懵懂懂,刚睡醒的神色,忍不住低下头,在他的脸颊上落下密密实实的轻吻。

“奢遮给你做了奶油浓汤,”祂低声说,“我不知道祂是怎么弄的,但是到处都是汤的香味……你有没有闻到?想不想喝一点?”

阎知秀受用着祂柔软灼热的双唇,听见祂说的这话,嗅觉功能仿佛才被唤醒了似的,慢慢地闻到了满殿飘动的诱人浓香。

他恍惚地点点头,于是下一秒,他已经坐在桌边,一边喝奶油浓汤,面前摆着酥脆温热的松饼,琳琅满目,产自至高天的珍奇果实,以及堆得像金字塔一般的,金灿灿的蜂蜜酒冻。

阎知秀吃下这些东西,不知为何,他食不知味。这时,一个神轻盈地飘浮过来,从后面亲昵地抱着他,用肢体语言来展示自己的深情。他辨认着祂的粉发,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是卡萨霓斯。

“你醒啦!”爱神用不同寻常的快乐,高高兴兴地嚷道,“我们还以为,你会和哀露海特一样贪眠,一口气睡个好几天呢!”

“我不是贪眠,”远处,深蓝长发的神祇为自己辩解,祂坐在桌案的一端,和另一端的银发神祇玩着下棋的游戏,不过,祂们用的全是活的旗子,“而且,我也只睡过那么一次。”

黑发的神走过来,祂的五官十分阴郁,望着阎知秀的眼神却是柔和的。

“味道怎么样?”祂拉开椅子坐下,似乎十分期待得到他的好评,“我在里面放了很多切碎的腌火腿,因为你上次说喜欢咸味的汤……好喝吗?”

阎知秀点点头——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好点点头。

“好喝,”这固然是违心之言,因为他根本就没尝出汤的味道,可潜意识里,阎知秀并不想看到祂黯淡的失望表情,“你的手艺最棒了。”

……更奇怪了,我怎么知道祂的厨艺是最棒的?

我以前一定认识祂,可我为什么想不起祂的名字?

“你就是想让人夸你,”卡萨霓斯冲黑发的神明吐舌头,接着又低头看阎知秀,笑眯眯地问,“奢遮是不是变得很有心机?”

——是了,祂是奢遮!

阎知秀如释重负,掌心冒出粘腻的冷汗。

我怎么会忘记祂?梦境和灵魂的主神,祂是奢遮,我不该想不起祂是谁的啊!

内心深处,下意识的想法告诉阎知秀,他不该在祂们面前表露出这份突如其来的异样,他不想让祂们担心,更不想让祂们伤心。

然而下一秒,德斯帝诺就看出了他的反常,主神仔细地瞧着他,关切地问:“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阎知秀强令自己镇定下来,情急之下,他编了个小小的谎话:“嗯……脑袋有点疼,可能是睡多了?”

奢遮立刻伸手,向他的太阳穴按去,责备道:“头疼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阎知秀急忙抓住祂的手,不让祂触碰到自己的额头,他就是有这种感觉:不可让祂看见自己头脑深处的事物。

“我没事!”他着重强调,“我又不是玻璃做的,一碰就碎……”

奢遮眉头紧皱,反过来抓着他的手掌心,表情一下变得严肃起来。

“你的手怎么那么冰冷?”祂低声问,“你一直在冒冷汗。”

德斯帝诺的脸色也变了,祂抓过阎知秀的手,查看着他的身体状况。与此同时,听见这边的动静,银盐马上撂下棋子,和哀露海特一起站起来。理拉赛原本还倚在旁边嘲笑祂们的棋艺,这会儿同样站直身体,收敛了脸上的笑容。安提耶连忙跑过来,连厄弥烛也坐在角落里,伸长脖子,看这是怎么一回事。

阎知秀仓皇地打量这些光彩耀目的存在,对他而言,这些曾经熟悉的名字,面孔,场景,突然间都变得陌生。旧日的时光正在他的脑海中不断挣扎,试图重现那些珍贵的,叫人开怀的过往,可他越是回想,记忆就越是断裂,越是空白。

我怎么了?

他焦急地质问自己。

我的身体,我的大脑出了什么问题?

这时,他的目光忽然穿过纷杂的光芒,锁定在那个墨绿色的身影上。

“你……”阎知秀的嘴唇艰难嚅动,除了德斯帝诺之外,这个神和他的连结要比其他神祇都深,他们之间有什么渊源?祂叫什么名字?

尖塔,蓝紫色的天空,盘旋的符文风暴,圆环,三角,飞翔的标记……

诸多意象在他的回忆里颤响,阎知秀低声道:“理……理拉赛。”

智慧之神盯着人类,祂犹豫着上前一步,回答道:“是的,我在这里。”

我可以先向祂求助,阎知秀模糊地想,祂……祂会有办法,祂可以帮助我评估目前的情况,然后我再想好该怎么和德斯帝诺沟通,才能把骚乱降低到最小,因为祂太爱我了,不可能冷静下来。

“我和你……去外面散散步,好吗?”众目睽睽,一片寂静中,阎知秀提出这个建议,“我有话想跟你说。”

他拉住德斯帝诺的手,补充道:“我没事,只是……给我们一点时间。”

亲族的目光齐齐聚焦在理拉赛身上。祂知道,有什么事发生了,而且人类是为了遮掩什么,才会单独叫祂出去的。

之前的时光多么幸福,祂们集体躺在兄长身上,睡过了一个恒星日的夜晚,这是史无前例的好事,就像一个最显眼的里程碑,昭告着家庭关系的修复更进一步。祂们即便嘴上不说,心里也暗自怀着过度的欢喜。

他大约是不愿破坏这种氛围,理拉赛想,更何况,需要我们一对一私下谈论的,也只剩下那一件事。

“好的。”祂说,“我陪你出去。”

阎知秀起身,他对德斯帝诺点点头,希望这能安抚神明已经非常焦躁的心情。

室外,小而繁茂的花圃往风中送出大量馥郁的芳香。阎知秀来过这里,他当然来过,他的眼睛还能熟门熟路地看见廊下摆放的金水壶,鼻子也适应这些芬芳的气息,可他的大脑,不知怎的,他的大脑现在成了一个隐隐带有敌意的陌生人,不愿对他敞开记忆的大门。

“出了什么事?”一构筑好保密的阵法,理拉赛便匆匆忙忙地发问,“你生病了吗?我看你的脸色那么苍白,好像透明得快要消失一样!”

阎知秀张开嘴,讷讷地说:“我……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理拉赛惶急地打量他,祂同样发现了不妙的端倪。从前的人类目光灵动,他是个狡猾的猎人,愉快的捕食者,虽然拥有人的脆弱躯壳,可祂们全在私底下说,“这个人拥有强大的,神的灵魂”。

可是现在,他变了。

一夜之间……仅仅只是一夜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吞噬了他灵魂的一部分,吞掉了他的活力,狡黠,吞掉了他闪闪发光的生机,令他变得迟钝,木讷,像出世不久的孩童,茫然地面对大千世界。

“我不知道,”阎知秀说,“我忘了。”

理拉赛的脸孔当即凝固。

“……你忘了,”祂说,“这是什么意思,你忘了?”

“我刚刚……我醒来的时候,需要犹豫一下,才能叫出德斯帝诺的名字。”阎知秀轻声说,“然后,我不太记得卡萨霓斯了,我好像忘记食物应该是什么味道,当奢遮走过来的时候,我发现我应该记得祂,可是,等卡萨霓斯喊出祂是谁,我才想起祂是谁。”

理拉赛惊得原地呆愣。

“你才想起祂是谁。”祂麻木地,鹦鹉学舌地重复着人类的最后一句话。

阎知秀点点头。

“我这是出了什么问题?”他费解地问,“似乎一夜之间,我的脑袋就……就坏了!我不敢把这件事告诉德斯帝诺,我怕祂会疯掉,随后我就看见了你。本来我想不起你是谁的,可我总觉得,我和你的联系要比别的神都深一些,你应该能帮助我……”

他久久不曾听见理拉赛的声音,抬起头时,发现神祇的脸色惨白如纸,祂不像神,更像一个枉死的鬼魂,眼神中充满恐惧。

阎知秀发愣地道:“你……你在害怕。”

他感觉自己的心被刺痛了。

“你怕我。”

理拉赛半蹲下来,握住人类冰冷的双手,细致入微地瞧着他的脸。祂看得那么仔细,那么用力,仿佛一挪开目光,阎知秀就会消散在空气里。

“我不是怕你,”祂嘶哑地说,“我是怕别的东西……我怕它伤害你,更可怕的是,它会带走你。”

阎知秀困惑地与神对视,他不太理解祂说的话。

理拉赛死死地抓着他,不肯松开,祂的影子幻则化出另一个高大的人形,几乎破门而入,冲进不安等待的主神们当中。

“出事了,”理拉赛发抖地说,“都行动起来!出事了!!”

作者有话说:

阎知秀:*迷糊地起床,迷糊地穿衣,迷糊地刷牙*嗯嗯……我的牙刷在哪里?

旁边:*递过来一只手**塞牙刷*在这里。

阎知秀:*困倦地刷完牙*嗯嗯……我的早餐在哪里?

旁边:*摆好丰盛的早餐*在这里。

阎知秀:*忽然清醒,发现旁边系着围裙的大蛾子*嘎!*吓得晕倒了*

德斯帝诺:*慌张*这些都是我昨天看你洗澡的补偿我不是故意要在你的床上和你一起睡觉的!

阎知秀:*昏厥,但是手不忘摸蛾子毛*

第203章 愿他万年(五十二)

亘古以来,理拉赛都是冷静和理智的具象化,智慧之神高踞尖塔,矜持地拢着奥秘的衣袍,不允许尘世的灰烬上升到自己的眼目当中。祂左手的从神名为洞察,右手的从神名为远见。

但这一刻,祂抛掉金冠,鬓发凌乱,脸色比任何一个死人都要惨淡,祂在恐惧——这不应当,不合理,因为一个神是不可能产生这种情绪的,这就像沸腾的冰水,或者夜晚升起的太阳。

德斯帝诺豁然站起,祂盯着理拉赛的脸孔看了一秒,接着便把目光转向花圃里呆坐的阎知秀,他的面容苍白而柔软,像个茫然的旅者,不知所措地眨着眼睛。

神祇的外壳刹那破裂了。

主神变化出的幻美人形,便如潮湿的墙纸般片片剥落,万星在祂展开的庞然羽翅上缓缓盘旋。一瞬间,祂的恢宏存在就超越了万神殿,至高天。七道光柱紧随在祂身后,几乎在下一秒钟,七位主神不约而同地抛弃了自己展现于人前的外观,重回诞生之初的飞蛾形态,快速,迅捷地撑满了全宇宙的真空。

祂们是巨丽的,狰狞的大神,八只飞蛾扬起概念的双翅,在蛾翅中央,万亿星辰的物质界,璀璨奇妙的星环界,以及神灵居住的至高天,统统缩小到肉眼可观测的体积,对比祂们的体型,小得犹如一枚真正的鸡蛋。

那片小小的花圃无视一切法则定律,从神殿中原封不动地升起,扬升至与诸神视线齐平的位置。

花园里,人类孤零零地坐在长椅上,时间恍若静止,他正靠着一株繁盛似春河的葡萄藤。

“出了什么事?”混沌的飞蛾紧紧地盯着这个人,他比一粒尘埃更小,比一缕呼吸更轻,可他已经是祂三颗心脏加在一起的全部重量,“理拉赛,我不允许你再用哑迷来回答问题,你要用清晰,明了的语言告诉我,他究竟出了什么事?”

奢遮忽然抖动触角,不安地振动羽翅。

智慧的飞蛾默然半晌,比起身处愤怒边缘的兄长,祂的声音要轻得多:“德斯帝诺,在说话前,我只请求一个问题的答案,那就是万神殿的命运,是否有所改变?在没有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前,我将谨慎地保留自己的回复。”

德斯帝诺因此按捺住急躁的火气,放眼望去——的确,塑造了万神殿的瑰丽星河的确产生了细微的变动,祂猜测,那应该是由自己的念头而起的。

“诸神的命运是发生了变动,”德斯帝诺说,“但我看不出那有什么不好,我决心要弥补家庭的裂痕,莫非这是一件坏事?”

“回答问题!”安提耶再也忍耐不住,祂的吐息凝聚着雷霆风暴,“人类出了什么差错,值得你这样惊慌?我看不出他的病症,只觉得他无精打采,魂不守舍。”

“我的神力一直守卫着他,”银盐说,“它们并未遭受损毁和消耗,我在等你的解释,理拉赛。”

“……灵魂,”奢遮一直沉默,此刻终于惊骇地开口,“理拉赛的意思是灵魂。”

一石激起千层浪,祂的发言,顿时在众神中砸出轩然大波。

“他的灵魂怎么了?!”

“说了不让打哑迷!他的灵魂出了什么问题,你倒是讲清楚啊!”

“如果是有外敌入侵……”

“如果真有外敌入侵,我第一时间就会发觉,用不着你们在这里故弄玄虚!”

纷乱轰鸣的嘈杂声里,阎知秀似有所感,他转过头,望着混沌飞蛾的方向。

“……纳达?”他发出试探的问话声。

尽管对比起神灵山海般的宏大声响,他的音量比落叶坠地还要轻微,但祂们依旧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句呼唤,并为此震惊得闭口不言。

静默中,德斯帝诺俯下身去,祂发光的,漫长的触角尖端小心翼翼地扫过花圃,落在人类掌中,看起来就像交握的两双手。

“你叫我什么?”祂怔怔地问。

“纳达,”阎知秀微微地笑起来,“你不是纳达吗?”

德斯帝诺连忙道:“我是纳达,可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名字的呢?”

“因为是你告诉我的啊!”阎知秀的笑容更盛,他歪着头,打量着如今变得太大的飞蛾,虽然以人类的视线,只能看清飞蛾的一根绒羽,以及绒羽上的鳞粉光斑,“它与永恒的事物相对应,指的是露水,还有和露水一样转瞬即逝的众生。你忘了?”

德斯帝诺真的糊涂了,这个谜一般的人类抓走了祂的心,然后又往里面填进了更多的困惑与谜团,祂正想再追问下去,却突然看见,人类的后背在发光。

明亮的,繁复的光。

阎知秀的记忆已经非常混乱了,虚无是只可恨的蛀虫,拼命在他灵魂的果肉里钻洞。他忘了自己正置身于哪个时代,他误以为在他面前,德斯帝诺是万年之后的纳达,既然如此,他还有什么必要遮掩着自己的纹身呢?

蛾翅的纹路顷刻流淌满肩,放肆地交织下去,犹如一面锦缎的繁花,这堪称匪夷所思的一幕,令德斯帝诺完全失去言语的能力,无话可说。

“那是德斯帝诺的神纹……”卡萨霓斯震惊地喃喃地道。

“他们已经是伴侣了?”哀露海特心头乱糟糟的,“他们什么时候结成的伴侣?”

“我见过你,纳达。”阎知秀呓语道,他的神智时而清醒,时而混乱,有时他在对德斯帝诺说话,有时他在对“纳达”倾诉。

“有段时间,我其实非常恨你……我情愿和你一起死,可你却把我送走了,你就这么把我送走了。死人不再有知觉,活人却得留下来,承受所有的痛苦和折磨。我的心碎了,全碎了,我想你想得多么难堪……那一刻,我觉得我是全世界最可怜,最困苦潦倒的人。”

“所以你说我很坏,我对你最坏了,”阎知秀涣散的瞳孔缓缓聚焦了一下,他微笑着,眼里闪烁着水光,“我怎么能不坏呢?你把我的纳达杀了,你让我眼睁睁地看着祂死……”

德斯帝诺无法自控地颤抖着,祂正在面对真相,一个祂不愿接受的真相。

“以前我经常思考一个问题,因为你是神嘛,虽然你失去了很多东西,可你还拥有很多,而我只是一个人,寿命短暂,见识浅薄,”他茫然地说,“比起你,我好像个穷光蛋,什么也没有。你为什么会爱我?”

“后来,我渐渐的就想通了,作为人,我有的是无限的可能和无限的未来。我是只能向前走,不能回头看的生物,我活着的每一天都在走向衰老,同时走向未知。”他满意地笑道,“那你爱上我也就不足为奇了!假如你失去方向,不知道往哪里走,没关系,我带你走啊,我会拉着你的手一起走的。”

猝不及防的泪水,骤然从德斯帝诺的眼眸中掉落。

“我知道它正在吞噬我的记忆,”阎知秀低声说,“它还是找到我了,我的时间恐怕剩得不多,曾经来不及说的,开不了口说的,趁现在都告诉你吧。毕竟你那么笨,靠你自己想,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领悟……”

他的手更冷了,人的话语迟钝地断在舌尖,他张了张嘴,却只能疑惑地停下。

阎知秀忘了自己刚才想说什么,神纹带来的短暂清醒,仅仅是昙花一现的奇迹。

德斯帝诺终于感受到了那股空寂荒芜,万物不存的寒意……它涌动在他的身体里,自始至终,它都暗暗地潜藏在他的身体里,时刻等待着暴起的机会!

——虚无。

神的权柄,时间,空间,光明和黑暗,牺牲与燃烧……一切的一切,都无法与之抗衡的结局。

——虚无很快就会带走他。

德斯帝诺的心冻结了,祂的灵魂同时跟着冻结。

“……诚如你们所见,他不属于当前的时间线,”一片寂静中,理拉赛悄声开口,“准确来说,他来自数万年之后的时间线。”

“你既然早就知道,为什么一开始不说?”厄弥烛沉声问。

“你应该早点告诉我们的!”奢遮厉声道,“他的灵魂如今已是千疮百孔——”

“——我不说正因为他是逃回来的!”理拉赛扇动蛾翅,咆哮着回击,“在他的时间线上连德斯帝诺都死了!他亲眼见证了宇宙被虚无吞噬,他是逃到这里来的!”

浑如炸响的十万个晴天霹雳,所有的主神,全在过度的惊愕中沉寂。

“太多年之后,我们都离开了,”理拉赛疲惫地说,“离开了很久很久,久到这个宇宙只剩下德斯帝诺……我想虚无就是在那一刻挑中了这里,它被祂所召唤,决定要吞噬这里的万事万物。”

“那天人类找到我,他来给我送请柬,同时跟我说了很多话,他对我的法阵……那个如何对抗虚无的构想,熟悉得让我都觉得心惊肉跳。”理拉赛的触角低垂下去,“他准确无误地挑明法阵的构造和原理,他还会阅读神文……我一下就猜到他不是这个时间线的人,再联系到他对我们的态度,对德斯帝诺的态度,我想,他口中的那个‘死去的丈夫’,莫非是数万年后的德斯帝诺本尊吗?”

“于是,我试探着向他提问,而他的反应,则令我大吃一惊。”

智慧之神久久沉默,其他主神也僵滞得不能言语。

“我私底下琢磨了很长时间,因为我实在不能确定,未来的兄长到底是怎么死的,无论现在还是未来,我想祂都一定深爱着这个人,祂不可能自我了断,抛下伴侣不管。可是,还有谁能害得了祂?”理拉赛打起精神,接着说,“到了宴会那天,我问了他三个问题,第一个问题,他就告诉我,德斯帝诺的死因是‘不能说的’。”

银盐笃定道:“虚无。”

“唯有虚无。”哀露海特说,“除此之外,混沌的飞蛾将与存在同长。”

“然后……他来了。”卡萨霓斯发抖地道,“他是怎么做到的?虚无会吞掉一切,包括神明的权柄,倘若未来的德斯帝诺已经湮灭,那他是怎么跨过那条时间的河,来到现在的?”

阎知秀静静地望着哭泣的蛾神,忽而恍惚地道:“我是跑过来的,头也不回地跑过来的。我有天赋,我总能找到命里的出路。”

听见他的声音,卡萨霓斯迸发出哽咽的叹息。

“至此,”理拉赛轻声说,“他改变了命运……德斯帝诺的命运,我们的命运,家庭的命运,还有宇宙的,万事万物的命运。”

众神静默着,祂们想起阎知秀第一次出现,灵魂仿佛蕴藏着一把宝剑的寒光。说来真是奇怪,他不怕祂们,更不怕德斯帝诺,他不会屈从任何权威,任何高墙,内心深处似乎有种从容的力量,可以与全世界抗衡。无论是超自然的强力,还是万神殿所拥有的权势辉煌,都无法动摇他的立场。但在这些背后——这个人的确固执顽强,可他并不狭隘。他对祂们充满宽容,善待身边每个值得善待的存在,他的爱如此纯粹,以至闪闪发光。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是众神共同的心声。祂们无休止地对他感到好奇,试图探究他的过去和未来,此时谜底终于揭开,祂们却宁愿这一切都是个虚构的谎话。

“那他要怎么办呢……”安提耶再也无法克制,低低地哭了起来,浑圆如天体的泪珠,从神明的复眼中滚滚坠落,“他救了我们,可他该怎么办呢……”

“为什么……”银盐艰难地稳定情绪,确保祂能发出准确的声音,“为什么虚无突然来了?为什么它之前没有动作,偏要在这时制造灾难?”

“——因为我们的未来已经改变,”哀露海特沙哑地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喉咙,“现在,只有他才是虚无的追捕目标。”

“虚无迫切地想要抓住他……”奢遮嘶声道,“他目睹了这个宇宙在未来被吞噬,却孤身一人逃走了。他的脑海里还保有旧日的记忆,不吞掉他,就不算狩猎完成。”

卡萨霓斯断断续续地问:“怎么办?我们,我不知道……我没见过这样的事,如何才能把他救出来?”

“我们对虚无知之甚少,”理拉赛焦躁地撕扯着自己的领毛,“我的研究只是以防御和转化为主,怎么救人,我……我再想想,让我再想想……”

一开始就寡言少语的厄弥烛突然说话了。

“这个宇宙找不到办法,不代表其他宇宙也没有,”战争与毁灭之神狠戾地开口道,“打开通往其他宇宙的门户,让我用战争的烈火淹没另一个时空的群星!给我一点时间,我保证能找到可供使用的资料和方案。”

德斯帝诺始终沉默。

祂的心在苦水中浸泡得发皱,主神百味杂陈,过度的剧痛,使祂不能说出一个字,一句话。

作者有话说:

阎知秀:*变成了一个小傻瓜,靠在蛾子的怀里*

还是阎知秀:*想象自己是一条鱼,冲蛾子吐泡泡*啵。

德斯帝诺:*心酸又好笑,啵回去*啵。

阎知秀:*感觉很满意,亲两下*啵啵。

德斯帝诺:*再也忍不住,哭了,流下具有男子气概的眼泪*啵啵……

第204章 愿他万年(五十三)

之后的许多天,众神都为此奔波不已。

德斯帝诺张开蛾翅,从物理层面暂时封锁了整个宇宙;奢遮与银盐联起手来,将人类的灵魂层层封锁;理拉赛一头扎进祂的尖塔,其余诸神亦尽可能地发挥一份光热。祂们穷尽了概念上的定论,只为从虚无口中抢夺阎知秀的灵魂。

可即便如此,这些措施仍然收效甚微。悲观的阴云笼罩在万神殿上空,希望日益减少,神的国度没有欢笑,更不见光亮。

很快,阎知秀就遗忘了他的名字。

他不再记得自己是谁,曾经创下过什么样的丰功伟绩,冒险奇闻。接下来,他又忘了自己的样貌,自己的身份,语言,文字和常识几乎全被吸进他身体里的那个古老可怖的黑洞。

恒星转过七个周期,他就不太会说话了。

恒星转过十四个周期,祂们不得不用布条遮住他的眼目,因为他的大脑彻底忘却了神的辉煌面貌,乍然直视,他受损严重的灵魂无法容纳那么庞大的信息量,必将再遭重创。

德斯帝诺寸步不离,日夜守护在他身边。祂燃烧着自己无尽的神力和心魂,把自己当做一件最昂贵,最罕有的祭品,向人类的灵魂做出献祭——祂只能以这种方式,减缓虚无张开巨口的速度。

恒星转过十七个周期,理拉赛终于从尖塔中一头撞出,面色狂躁,形容枯槁。

“我有个想法。”理拉赛说。

神灵此刻不过是一群饥饿的孤魂野鬼,不择手段地吮吸着希望的骨髓和血肉,祂们疯狂地围拢过去,打算采用一切可行的方案,不管那是什么方案。

“听着,这个想法算不上成熟。”理拉赛急促地警告道,“你们都知道,存在界里唯有一条恒定不变的铁律,那就是均衡。失去什么就得到什么,因此摧毁的物质不过是以另一重形态获得新生,以此推断,但凡虚无吞掉一个宇宙——”

“存在也会诞生另一个对应的宇宙。”银盐喃喃道。

“没错。”理拉赛道,“这就是两个根基概念之间的博弈。既然未来真的有一个宇宙沦入虚无,按原理来说,必然就会有一个宇宙,异化成绝对的,存在的模样。当然我们没有见过,我们能想象万物被虚无吞吃,却不曾见过‘绝对的存在’是何等状态……”

“你的意思是,”哀露海特问,“我们要去找那个绝对存在的宇宙?”

“不,时间绝对不够。”奢遮神情阴郁,咬紧一口锋利的尖牙。

理拉赛揉着发红的眼睛:“是的,绝对不够。所以……”

祂张了张嘴巴,惶恐地低语:“所以……只能由他自己去找。”

“你放屁!”安提耶暴跳而起,发狂地揪住祂的领口,“你怎么敢说这种话,你看他现在是什么样子?你让他一个人上路,你想害死他吗?!”

“把手松开。”智慧之神平静地说。

安提耶寸步不让,脸孔狰狞得几乎开裂,霎时间,理拉赛凶猛地共振神力,悍然击退了天空主神的胁迫。

安提耶目眦欲裂:“你该死——”

“你以为我想这样吗?!”理拉赛怒吼道,眼球爆满了血一般的红丝,“你以为我想这么放他一个人离开吗?!时间紧迫,我们唯有依靠他的天赋,让他去找到那条最准确的路!”

“……找到了,之后呢?”奢遮麻木地问,“他找到绝对存在的宇宙之后,结果又会怎么样?”

“我们……我们会给他很多祝福,”理拉赛咬紧牙关,太阳穴边青筋浮现,祂正在努力遏制着自己的眼泪,“给他很多很多……多到装不下的祝福,这样他就会跑得很快,保证跑得比虚无还要快……”

祂的脸孔颤抖着,理拉赛不得不大口喘气,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声音全都变了调,“肯定,虚无肯定会从时间线上追逐着他,可是,一旦绝对存在的宇宙,与虚无相互碰撞,无限的混沌就会随之爆发……他便能完全摆脱虚无的追猎,他将会……引领一整个宇宙的新生……”

“但这是不可能的,”卡萨霓斯哽咽道,“他早就忘了自己是谁,他甚至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那是因为我们无法在此处反转他的光阴!”哀露海特沉声道,祂的脚下汹涌着一片咸涩的海潮,“倘若我们将他送入无穷无尽的时间线,虚无必然会暂时失去目标,只要抓住这个时机,就可以把他重置回以前那个完好无损的状态!”

“再然后,”奢遮说,“我们什么都不能做,只剩下等待了。”

安提耶捂住脸,痛苦地哭了起来。

祂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就在前些天,祂还是全宇宙最幸福的神,祂拥有了爱的人类,隔阂渐消的家人,兄长也在努力融入这个家庭,祂快活得不用翅膀就能飘飞在天上。可是一夜之间,情势就急转直下,人类即将被虚无吞噬,只能孤身离开,寻找破局的方法,可祂怎么一点忙都帮不上?

什么时间线,什么天赋,均衡……祂不懂,祂也不想懂!祂只知道人走了,祂的心很快就会溃烂成巨大的空洞,祂是永生的神,所以祂不会死,只会一直这么活活地疼下去。

“这就是唯一的办法?”银盐微弱地询问。

“这就是唯一的办法。”理拉赛回答。

“那谁去告诉德斯帝诺?”银盐苦涩地笑了起来,“祂会同意这个方案吗?你们看看祂!祂几乎都傻了,痴了,活像个没有神智的幽魂……”

死寂中,厄弥烛面无表情地站起来,大步踏向祂的兄长。

“厄弥烛!”卡萨霓斯颤声道,“等等我们,我们跟你一起……”

“就留在这儿吧!总归我是被祂撕碎过一次的,”厄弥烛冷静地说,“我无惧一切坦言的后果。”

实际上,德斯帝诺一字不落地听全了众神的讨论,祂是全知的主神,又有什么能逃过祂的耳朵?

祂半跪在阎知秀面前,剧痛太甚,以至于祂的心和身体全然麻痹,变得僵硬。

“你还记得什么吗?”德斯帝诺轻轻解开人的蒙眼布,祂勉强收拢着神光,让凡俗的尘埃笼罩着祂的身形和容颜,“你还能看见我的脸吗?”

人类转转眼珠子,困惑地盯着祂。

声音迟滞地穿过空气形成的胶水,漫游到他的耳朵边上,再以更缓慢的速度送达至大脑。

思维的老旧工厂艰难运转,他在努力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你还记得什么……

记得什么?

世界是白的,空的,在他的眼睛里留不下一丝痕迹,他的思绪就像握不住的水,再怎么用力,记忆还是要从指缝间哗啦啦地泄走。

他的过去分毫不剩,连现在都锚定不住,人的脸孔就像一张薄如蝉翼的,半透明的纸,两圆瞳孔亮汪汪的,是被稀释的墨水,随时都有可能顺着纸面溢流出来。

人茫然地抬起一根食指,指向自己。

“……我?”

我还记得我,我在这里,没有消散。

我记得一种感觉,那似乎很重要,它曾经填满我,又叫我觉得疼痛。

“爱……”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

人类仔细地观察着眼前的家伙,突然发现祂好像很眼熟!尽管祂的脸看过就忘,可是那种感觉……就好像祂在自己面前晃悠了千万年,想忘都忘不掉。

“你!”

他无意识地微笑起来,调转手指的方向,对准这个家伙。

不好,这个家伙怎么哭了!

人惊讶地睁大眼睛。

祂为什么哭了?

他已经忘记椎心泣血的哭,痛苦到失去声音,失去理智的哭是什么样子了,但祂哭得多么可怜,多么心碎啊!甚至令他也按着心口,感到了窒痛的悸动。

厄弥烛早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可祂只能无措地看着恸哭的长兄,如此绝望,如此不堪一击。

“我们,”祂张口结舌,只是无话可说,祂本来也不是最能言善辩的那一个,“你听见了,刚刚理拉赛说,嗯,祂说……”

此刻,德斯帝诺深深地憎恨起了自己——正是祂的缺陷和愚蠢,造成了数万年后的可怕结果,未来的祂遇到这个人,非但无法给他完满的爱,反而令他痛彻心扉,阎知秀拯救祂,改变了这个家庭的灭亡宿命,然而祂却救不了他……空有权柄和神力,却救不了他!

“去吧,”祂嘶哑地说,“你要给他什么祝福?去吧,我不会阻拦你,永远不会。”

厄弥烛默默无言,祂用这一生最轻柔的力度,拉起人类的双手。

“愿你英武无畏,”祂说,“愿你战无不胜,所向披靡,愿你的勇气如同红热的铁,点亮众星,你……”

祂紧紧地闭住嘴唇,控制住失态的喘息。

人的双手上,鎏刻出血红似火的蛾翅纹路,形如无往不利的刀锋。

“就这样。”祂偏过头,说。

祂放下手,银盐慢慢走过来,祂看着阎知秀的面容,喃喃道:“这不过是短暂的离别,不应当充满泪水。”

说着,祂温柔地握住人类的肩头。

“我愿你是划破黑夜的,奇美的光,”银盐平复呼吸,“没有什么能伤害你,没有什么能阻拦你,带上我的心,你的光即可照亮你的路。”

他的肩头银光灿烂,古傲质朴的花纹蔓延到人的一双手臂。

下一个是奢遮。

“你也有我的心,”祂跪在地上,将头埋在人类的膝上,“不要忘记我,不要遗弃我……你的梦境与灵魂永远不必混浊,不必虚妄。”

半透明的黑色晶纹顺着人的膝盖生长,组成坚不可摧的图样。

卡萨霓斯将手按在人的胸口,无言哽咽地哭泣了很久。

“你撕裂了我的胸膛,又叫我在伤痛中找到深沉的极乐,可这正是爱的真实面貌呀!”祂喘着气道,“但我实在不忍心这么对你,我唯独要你早点回来,这样,你就能与你爱的,爱你的众生早日相聚,再也不见孤苦和离别!”

粉金色的花纹,顿时绽放在人类的心头。

哀露海特轻轻抱住阎知秀的腰,祂沉默了很久。

“大地与山岩长久坚实,大海与波浪长久苏生,”祂低低地说,“我把它们都给你。无论灾祸如何撼动,你的根脉依然深扎于土壤,虽有潮汐昼夜翻覆,我却永远不会让你在深渊中独自浮沉。”

黑蓝色的蛾翅不容置疑地环抱着人的腰腹,给予他永恒坚强的支撑。

站在人类面前,理拉赛寂然无声。

祂伸出手指,轻轻点在人的眉心,人的前额。

“我本来想说,‘愿智慧成为你长明不衰的灯塔’,但你早就先于这句话,成为了我的灯塔。”祂说,“我给你勘破迷雾的理智之光,也请你给我一点勇气,让我能熬过……这些比永生还要漫长的岁月。”

一点墨绿的光斑,克制地亮在阎知秀的皮肤上。

最后一个来的是安提耶。

祂心脏摔落的碎片不比任何一位神祇少,天空的主君紧紧搂着人,实在不愿让他走。

“你会比世界上的任何事物都快,你会比风还要快,比闪电还要快,比光还要快——你不止要把虚无远远地甩在身后,你还要……”

祂哽咽地道:“……你还要快快地回来,回到我身边,我求求你,求求你……”

闪烁雷光的苍白纹路,随即闪耀在人类的脚踝两侧。

就这样,一切都准备妥当了。

自宇宙诞生之初,还未有哪一个生灵,取得过强大至斯,繁多如此的祝福。可阎知秀仍旧无知无觉,目光空茫地站在德斯帝诺身前。

“而这个,是我给你的礼物,”德斯帝诺悄悄地说,“我把冠冕上的一颗星星送给你……你瞧?有了它,你很快就能变回以前那个又聪明,又可恶,又可爱的好人啦……”

祂深深呼吸,将那颗宝贵而璀璨的星,珍重地按进阎知秀的手掌。

第205章 愿他万年(五十四)

亘古的真空中,八位主神整齐地弯垂下腰。

但比起弯腰,这更像一个沉痛到将身体对折的鞠躬。神祇的脊梁犹如弯曲的磁体,巨大的蛾翅就从祂们缓缓开裂的后背中盛放而出,无限延伸至宇宙的边缘。

至神至圣的灵,拱卫着最中央的人上升了。

祂们升上苍穹,升上太宇,群星也不过是繁多灿烂的金色光焰,撞在祂们的双翅上,便如耀目的豪雨,旋转纷飞,映亮了辉煌的星海黄昏。

所有痛不欲生的泪水,万般不舍的挽留,那太深的,令语言都失效的悲哀,这一刻尽化作短促的音节,从神明的体内吹出。

“飞吧。”

德斯帝诺说。

真空稳固且坚定地洞开,洞口那端却不是纯然的黑色。

时间以河流的方式交错纵横,犹如万古巨木体内奔流的树液,或者一匹没有起始,没有尽头的缠绕织网,焕发出自然生灵无法辨认,不得形容的众光。

阎知秀迷惘地注视着这些景象,他的大脑已然失去了处理信息的功能,只能任由它们从自己的视网膜上毫无意义地掠过。

时间本身吸引着他,他的身躯是一粒失重的尘埃,飘渺地飞向无穷无尽的长河。

他孤零零地向上浮起,看起来那么小,那么可怜,德斯帝诺再也忍不住了,祂向前倾,漫长的触角尖端拂过人类的身体,只来得及在他的手心里缠绕片刻。

洞口正在飞速缩小,他苍白的脸孔在时间的缝隙里转过一面,仿佛定格了永恒。

宇宙的屏障关闭了。

阎知秀的身体轻轻飘飞着,他拦腰撞在一条时间的绳索上,立刻在未知的空间深处激起一阵涟漪。

他被时光吸附,也被时间排斥,怀中的星辰散发着微光,最终,有一条最大,最深的河流容纳了他。水银色的河面上,阎知秀困倦地落下去。

他的灵魂被不尽的时间流所冲刷,虚无和他的连接暂时中断了,纠缠着他的空无触须根根开裂,被每一条存在的河流隔开。

阎知秀怀里,德斯帝诺交给他的星星蓦地明光大放。

混沌的天穹轰鸣开启,古老威严的权柄单独作用于一个人类身上,狂风倒卷,雨丝退向苍空的云端,隆冬生出深秋,深秋再加热成黄金的盛夏,继而盛夏也和缓地熄灭,春日的绿意润泽地覆满大地,日月西升东落,江河眷恋地回归了最初的大海。

曾经被虚无吞走的生机,记忆和活力尽皆咆哮着奔涌进人类的身体,他身上的状态一刹倒转。这像极了游戏里的回档设置,失败和死亡都是可以避免的,只要把时钟上的长针拨回灾难发生的前一刻就够了!

阎知秀一跃而起,愣愣地站在河面上。

他便如一名沉睡了数月的病患,忽然就收到了命运给他的全部偿还。

……我擦嘞!

阎知秀像只脑门上被拍了一块吐司面包的猫,僵硬地保持着张开手脚的姿势,呆呆地站了一分多钟。

不是,之前发生了啥?我失忆了吗?我为什么站在这个鬼地方?世界又毁灭了时间又重启了?德斯帝诺呢?祂是不是又干出什么好事儿了?

数不尽的问题汹涌而至,快把他的脑仁儿烧干了。

他先低下头,仓促地摸索身上,看有没有能找到的线索,结果一抬手,阎知秀又愣住了。

等一下……我手上是怎么回事?

血红生光的颜色,一看就知道这是谁的杰作啊!

阎知秀慌乱起来,他扒开衣服,又在自己胸前,腰间发现了粉金和黑蓝的花纹,继续翻翻找找,膝盖上的纹样是黑的,脚踝上的纹样是白的,再仔细找一圈,结果在肩膀上发现了银色的……至于最后一个纹身的位置,阎知秀冥思苦想,实在不想承认它是在自己脸上。

完蛋。

阎知秀貌若痴呆地想。

我变大染缸了我……人家是九纹龙史进,我搁这成了八纹蛾阎知秀……闹哪样啊这是!让我穿进水浒传跟人搞桃园结义吗?!

他气得在河上团团打转,心里乱糟糟的,因为他上次遭遇这档子事,还是德斯帝诺决心赴死,只给他留了个纹身就去了,眼下这个情况……难不成是虚无又打进来了,八个大蛾都决心赴死?合着给活人留纹身遗产成你们的家族传统了还!

他急得不得了,心里又气又躁,就在这时,衣袖里“叮当”掉出颗灿烂的星星,落在起伏不定的河面上。

阎知秀定定神,不见迟疑,立刻拾起来,捧在手上。

里面……好像有谁在说话?

他狐疑地挑眉,把星星捏着晃晃,凑到耳朵边。

不是错觉,里头真的有声音!

“……你听我说,”而且是理拉赛的声音,“我知道你此时必定十分疑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那里……”

怪怪的,阎知秀的眉毛拧起来,祂怎么听着像要哭了?

“是的,万神殿的命运确实因你而改变,群星改变了排布的图形,但那同时意味着,虚无将把你视作头号目标,从这一刻起,它将会专心致志地追逐你一人。”

听见万神殿的命运已经改变,阎知秀不由微微勾起嘴角,听见后面那句话,他再度警觉起来。

“我……我们已经无计可施,”理拉赛哽咽道,“此前从没有过幸存者,能在虚无的巨口中逃脱,我们只能寄希望于你的天赋……”

“还有我们给你的祝福。”银盐轻声道。

背景里传出安提耶悲痛欲绝的哭声,叫阎知秀的心脏揪起,酸痛难耐。

“均衡是存在的铁律,”理拉赛继续解释道,“但凡虚无吞吃掉一个宇宙,必然有同等份量的宇宙分娩于存在之中,那将是以‘绝对’的姿态,出现在物质世界的巨大空间。任何生灵都不曾目睹过它的模样,连我们也没有。你需要找到它,然后带着虚无跑过去,只要两股概念相撞——”

“混沌就会诞生。”阎知秀下意识道。

“——混沌就会诞生,”理拉赛说,“你将会引领一个平行宇宙的新生,并以此摆脱虚无的狩猎。”

阎知秀喃喃道:“然后呢?然后我会怎么样?”

“然后,”卡萨霓斯抽着鼻子,说,“请你快点回家……回到我们身边,我们就在这里等你,不管那要多么冗长的时光……”

耳边寂静良久,德斯帝诺的声音最后一个响起。

“——我爱你。”

阎知秀已经非常熟悉这个声音了,饱蘸着泪水,悲痛和爱的声音,一如数万年后,小船开走,德斯帝诺对他告别的那一刻。

眼泪夺眶而出,他咬着牙齿,胡乱抹掉。

虚无马上就要来了……但不是从他的对面,而是在他的上方!

阎知秀宛如一个在海底隧道里拔腿狂奔的游客,不可名状的海怪马上就要沿着头顶的环形玻璃支架袭击过来了。但有那么多神玩了命的祝福之后,他不太像在跑,更像是在飞。

找到那个存在的宇宙,找到那个存在的宇宙……很好,我想我的天赋还在,我还能感应到我该去的方向!

灭绝的极寒再度若隐若现地笼罩在阎知秀头顶,只是被存在所阻隔。虚无途径的万千世界不曾呼唤过它,因此它也无权将终结的命运降在它们头顶,这多少给了阎知秀一些喘息的时机。

他跌跌撞撞地往前飞翔,很快便掌握了新能力的诀窍,安提耶的风暴和雷霆环绕着他,他快得犹如一段光,一个梦,窜行在时间交织盘绕的分流里。

人的声势浩大,头顶的虚无则默然如死,只是一次又一次地砸下触须,试图从缝隙里捕捞那个过于微小,同时过于灵活狡诈的猎物。

阎知秀掠过被一段时间映亮的世界,他仅仅是急促地错眼一望,就看到其中一颗星球上出现一粒黑洞般的小点,他还没来得及思索这是什么意思,虚无的触须顷刻降下,席卷了整个星区。

那里有生灵在呼唤它。

几乎擦身而过,隔着如此之近的宏观距离,阎知秀总算看清了虚无吞噬的全部过程。

首先消逝的是光。

他的眼睛里倒映着熄灭的星辰。

接着归零的是热力,继而连引力也彻底化为乌有。光阴开始崩塌,过去,现在和未来的界限被炸成一地碎玻璃,随即空间坍缩,“这里”与“那里”不再有任何区分。

它割断因果的链条,再将叙事的脉络碾成灰烬,即便拥有神的馈赠,这一幕仍然彻底超出了阎知秀的理解范围。

他浑身发寒,唯有循着直觉向前飞跃,把希望寄托于未知的远方。

阎知秀再也没有回过头。

他穿过流星的群落,犹如离弦的箭矢,划过日冕的光轮。他驾驭了飓风的力量,海啸的力量,心中充满了豪迈的勇气,暴怒的火焰环绕着他的身躯,山海相移,无物能够阻拦他的前路!

他早已不记得自己赶了多久的路,更用不着惦念这种无关紧要的琐事。他的心中唯独怀着至深的眷恋与思念,以及一往无前的决心。

阎知秀纵身一跃,沉进万星的大海,躲开身上划过的触须。

他终于找到了那扇门,孤立在时间深处,黑如一万次长夜的尽头。

他毫不犹豫,狂奔着跳进目的地,一头扎进自己最后,也是唯一的选项。

如此悠久的奔逃与寻找,此时终于到了终结的那一刻,然而阎知秀着急忙慌地跃入这个宇宙,却不禁愣住了。

……这里什么都没有。

真的,这个地方完全就是空的,漆黑的。他惊惶四顾,眼前居然没有一颗星星……连一点漂浮的尘埃都见不着!

阎知秀差点心脏病发作了。

他急促喘息,在脑海里疾速思考着对策。我走错路了?还是说我的天赋骗了我?但这不可能啊!明明就是这里……我的预感没出错!

这时候,他忽然发现,自己在往后退。

这其实是件很奇怪的事,因为真空里不该有这么大的引力,阎知秀困惑地低头,盯着自己向后飘拂的衣摆。

然后,他骤然顿悟,慢慢转身,朝后方看去。

他看见了存在的终极形态。

在那里,一切神,一切人和一切物,全部融合成了一颗蒙昧的浑圆整体。噩梦般的天球上,攀附着一弯巨大的,飞蛾的卵囊。

阎知秀完全说不出话。

他已经被吓得失语了。

我没办法用言语来形容……这个玩意儿,我甚至没办法细看它的表面,他歇斯底里地想,而且它还在试图吸引我,它想把我也融合进去!

大约这就是“存在”的终极形态,为了对抗虚无而生。

阎知秀浑身战栗,注视着飞蛾的卵囊。他明白,他的爱仍然在,只是被异化成了难以承受的模样。

不能再犹豫了,他张开飓风与火焰的翅膀,乘着山呼海啸的狂潮冲上宇宙的制高点。在他身后,虚无跟着冲进这里,与终极的存在轰然相撞!

那颗天球正在裂解,虚无也沉淀出灰白的固态物质。茫茫的漩涡,犹如一颗被摇晃太过的蛋液,于时空的中心转起永不止歇的风暴。

肩头的纹身静悄悄地亮起,阎知秀被安全地包裹在一颗银白的泡泡里,吃惊地张望着混沌的形成经过。

虚无还在源源不断地注入,直至天球完全溶解,那颗卵囊也被液态的混沌所吞没,一切最终平静下来,只有一汪阴阳不分,清浊难明的胚胎,荡漾在阎知秀的双眼里。

“那么……要有光?”

他在心中默问。

于是,当真有一滴光,梦幻地绽放在混沌中央。

犹如天神擎开的一道缺口,它在寂静中狂热地燃烧,刹那席卷至混沌的边缘。那些天体,那些形态各异的星球,同时在这个壮丽的瞬间诞生,仿佛没关盖的爆米花机,喷涌得到处全是!

“哇!”阎知秀惊得大喊。

混沌的胚胎接着发出第一声呼吸,天地初开时的火焰转动成无数流淌的星云,它们闪烁,灿烂,和爱本身一样至美。紧接着,胚胎开始膨胀,变得更加坚硬有形,它圆满得仿佛万事万物,古往今来的悲喜,生命与希望,全部只为这一刻的辉煌。

在阎知秀的注视下,混沌的飞蛾,就在这颗混沌的巨卵中微微振翅。

——全新的宇宙,自此降生了。

作者有话说:

看到有朋友问,人的天赋是不是因为大蛾们的祝福,这是不是个闭环?

是的,这确实是闭环,但不是因为神的祝福,而是因为他命中注定要促成一个宇宙的新生,所以天命才以无可回绝,不得阻拦的形式降临在他身上,这不是神祝福了就能做到的啦。

第206章 愿他万年(五十五)

阎知秀的心脏凶猛地撞击胸膛,他感动得快要融化了。

不是谁都能亲自见证,并且促成一个新宇宙的开辟的,可他心里清楚,尽管这也是飞蛾的宇宙,下面的同样是德斯帝诺,但祂不是他的德斯帝诺。

这里是平行的另一个宇宙,也许这个德斯帝诺不会变得那么社恐,也许这里的万神殿会一开始就相亲相爱,也许在无数年岁之后,还会有一个愣头青似的阎知秀闯进这里,茫然地到处乱窜……

只是这一切,都和此刻的他没有关联。

他有自己的爱侣,自己的家庭,现在,他就要去找祂们了。

阎知秀怀里的星星,再一次焕发出无尽的灿光。

这道光包裹着人的身体,使他同时变成了另一颗星星,飞翔着划过宇宙的边缘。在他身后,混沌的飞蛾积蓄力量,鼓动双翅,正准备做出一件最伟大的壮举。

但这件壮举,阎知秀已经看不到了,他像没入大海的一滴水,倏地穿过物质界的边缘,投身进时间的分叉河道。

他在银色的河水里穿行,沿路经过了数不尽的奇妙时空,并且能像旁观者一样,欣赏这些时空里一闪即逝的光影片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