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担心。”祂小声说,“我担心你。”
阎知秀笑了起来,拍拍祂的后背。
“我真的没事!德斯帝诺来了。”
奢遮挑眉,松开扯着安提耶头发的手,毫不遮掩自己的阴阳怪气:“祂终于开始学着怎么管事了?”
“总之!”阎知秀强调,“祂上一秒还想搞死我,下一秒就变成个小蛾子,缩在地上瑟瑟发抖,然后我……”
卡萨霓斯的眉头没有松开,反倒变得更加凝重,祂的眼中充满不认同的神色。
“然后,你就把祂抱起来,抚摸祂,爱护祂,宽待祂——是不是?”
阎知秀张开嘴巴,没来得及说话,银盐接着加入进来,祂的声音低沉,每说一个词,阎知秀都能感觉到祂胸膛的震颤。
“然后,你就对祂说,没事的,别害怕,你还会问祂为什么生气。”
安提耶半晌不语,说:“你会搓祂的毛发。”
“……你还要揉祂的肚皮。”奢遮嘶嘶地道。
阎知秀:“?”
阎知秀:“听起来……你们不太同意我这么做。”
“哦,怎么会?”奢遮无辜地说,“我们没有‘不太同意’。”
“实际上,我们完全不赞成你这么做。”安提耶跟着道。
“你的自我保护本能是出了什么问题?”银盐忧心忡忡地盯着他,“你,你只是一个人类!我的话不是要贬低你,你知道我永远不会这么说,这么做,但你为何总把自己的安危置之度外?”
阎知秀一怔:“我哪有?”
安提耶:“第一次见面,你就弹我的触角……”
奢遮:“你在我的领域里骗我,面不改色地骗我。”
卡萨霓斯:“你刚见德斯帝诺,就跟祂大吵一架,完全把祂给骂走了。”
银盐:“我们初识的时候,你也顽固坚强地同我抗争,寸步不让。”
“再加上这一次。”奢遮说,“即便有德斯帝诺插手,你也不该把厄弥烛当成一个全然无害的存在。我和祂相争多年,深知祂的残忍暴虐,寡廉鲜耻,为了胜利,祂可以不择手段,你见过的!祂乐于制造战场,引发争执,祂左手的从神名为不和,右手的从神名为混乱。”
“祂是宇宙的热寂,万物的终焉,”卡萨霓斯说,“你见祂那副妄尊自大,除去德斯帝诺之外,瞧不上任何神祇的模样,便能知晓祂是个什么性格了!你是人呀,你怎可捧着爆燃的火焰,而不顾及自己会被重重地烧伤呢?瞧你的手!”
阎知秀低头一看,他的手不是早被银盐治好了吗?
“祂许多次割伤过我的身体,现在又来害你!”安提耶气恼地说,“我已经不怕祂了,我会狠狠收拾祂的!”
阎知秀实在觉得祂们小题大做,但紧接着,银盐就把他一阵风地摄走了,祂们大呼小叫,一窝蜂地把他按在大榻上,端水的端水,揉手的揉手,梳头发的梳头发,变身毛绒蛾子暖腿的暖腿……
……不太像神,更像一群乐在其中的佣人。
哀露海特还睡在身后的床上,发出些温和缓缓的小呼噜。
是夜,阎知秀再度通过梦境,抵达了德斯帝诺的领域。
“你就不能正儿八经地跟我在现实世界见一面吗?”他忍不住问。
德斯帝诺很不高兴地看着他,想亲一下,又找不到理由。
“不,”祂说,“还不到时候。”
阎知秀给祂掰着手指头数数:“你看,我已经收集了安提耶,银盐,奢遮,卡萨霓斯……现在哀露海特就在我床上睡着,厄弥烛我今天也见过,就差一个理拉赛了,你还犹豫什么?就见一面吧,我跟你保证,祂们不会吵到你的。”
德斯帝诺迟疑片刻,轻声说:“我不是……我顾虑的不是这个。”
“那你担心?”
主神低下头,斟酌词句,慢慢地说:“我担心,我正是那个不合时宜的访客。”
祂抬起头,略带局促地解释道:“你和祂们相处得十分融洽,祂们在你身边,也放松开怀,得以摆脱主神的高傲威严,像真正的一家人那样和睦有福。我……我不该去打扰。”
阎知秀皱眉。
“你在说傻瓜话。”
德斯帝诺:“我没有说傻瓜话。”
“不,你就是在说,我认识你的那个表情,那就是说傻瓜话的表情。”
德斯帝诺小小生气:“我不是……你怎么知道我说傻瓜话是什么表情?你又不曾与我长久地共处过!”
“你管我是怎么知道的,我就知道。”
德斯帝诺恼得无语了,祂实在搞不清,弄不明,人类为何会有这样大的本事,能用三言两语就把祂气得直喘,而祂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祂们说得对,”德斯帝诺气恼地道,“你确实是个自保本能几乎为零的存在,你怎么活到现在的,我想那还是一个迷。”
阎知秀眯眼睨着祂。
“所以,确实是你制止了厄弥烛?”
“祂当时本可以砍下你的头,再斫碎你的四肢,”德斯帝诺警告道,“看见祂来,你就该立刻避让。”
阎知秀故意招惹:“我为什么要避让?我不是有你吗?”
“你……!”德斯帝诺委实气结,祂气人类自鸣得意的态度,不顾自身安危的轻佻口吻,但祂更气自己,因为人类的话并没有错,他确实用不着躲避最危险的那位主神——既然德斯帝诺一直看着他,并且不愿让他承受任何危难。
阎知秀促狭一笑,突然冲祂招手,示意祂低头。
“做什么?”主神狐疑地问,到底还是老老实实地弯下腰,警惕地盯着面前诡计多端的凡人。
阎知秀的笑容变得更深,更令人心动,他无声的靠过去,在德斯帝诺的唇角轻轻落下一个吻。
柔软的双唇触之即分,德斯帝诺愣在当场,仿佛心魂跟着一同摇曳波荡,连脸颊都是热的,烫的。
“既然不能亲嘴了,”阎知秀直起身体,笑吟吟地说,“那就亲个脸,以示感谢吧。”
德斯帝诺的眼神荡漾得能掐出水来,主神的舌头打结,支支吾吾地望着人类。
阎知秀笑着问:“过两天来看看?”
德斯帝诺:“我,嗯,这个……”
阎知秀往另一边也亲了下,笑意更浓:“嗯?”
德斯帝诺的脑子也开始打结。
阎知秀稍微抬身,又在祂的眼尾处轻轻一吻。
“好不好?”
德斯帝诺瞬间闭紧双眼,眼球在眼窝深处悸动地微颤,引起阵阵酥麻的波纹。祂唇干舌燥,喉咙哽咽。
“……好的,好。”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下了。
德斯帝诺要来的事,阎知秀没提前告知,免得神们用力过猛,导致弄巧成拙的失态。这天傍晚,奢遮研究出另一种新馅饼,用海绵手指饼干打底,第一层铺满醇厚的奶酪和甜覆盆子酱,第二层再来一把厚厚的饼干碎,一整块蛋奶冻,最顶上则缀满鲜红的大草莓,上头浇着蜂蜜。
“馅饼之夜!”大家齐声欢呼,另外的桌上,还特地放满了一盏一盏的甜酒蛋奶冻,上头点缀着樱桃,谁都可以尽情享用。
酣睡了八天的哀露海特终究是被这股诱人甜香,以及殿内的欢呼声吵醒了,祂稀里糊涂地睁开眼睛,只觉得全身都好放松,像泡在愉快的热泉里。
“哀露海特睡醒了!”大家又是一阵齐声欢呼。卡萨霓斯和安提耶冲过去,把大地与海的神祇扛到肩膀上,在漫天飘落的金粉,彩带与花瓣中绕场游行一圈。
哀露海特:“?”
“抱歉!”阎知秀赶紧让祂们把蛾子放在大豆袋上,递给哀露海特一块馅饼,一盏蛋奶冻,“醒了就吃点东西吧!你都睡了好些天了。”
哀露海特懵懵懂懂,跟人类大眼瞪小眼,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又在干什么……想了半天想不明白,祂也就不想了,转而变成人身,睡眼朦胧地开始咀嚼馅饼。
……奇怪,神殿什么时候有水平这么好的厨子了?炊炉之神来了吗?
正在此时,德斯帝诺悄然进入,祂来得无声无息,但那股熟悉的神力,却叫所有的主神都凝滞了。
神王孤站在角落里,眼神幽微地望着聚会上的亲族。
“接着玩啊,就当什么都没发生就行了,”阎知秀提醒呆住的神祇们,“祂又不是来砸场子的,你们不用愣着。”
他为德斯帝诺也递出一块馅饼,一盏蛋奶冻。
“这些都是奢遮做的。”他说,接着压低声音,“给我吃。”
殿内的氛围还是有些凝固,德斯帝诺在血亲们若有若无的扫视下,尝了尝馅饼,接着喝掉蛋奶冻。
“……很好吃,”祂低声说,“很出色的厨艺。”
奢遮偏过头去,不吭气。
僵硬的气氛登时一扫而空,卡萨霓斯小声吹起口哨,冲奢遮挤眉弄眼地做鬼脸。
殿外,厄弥烛静静蛰伏在云间,神用双目扫射着里头的热闹景象,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唯独千万里之外,理拉赛独自坐在祂的神域当中,也坐在一片黑暗与寒冷当中。
从未有过哪一刻,祂是如此憎恨自己的的亲族,憎恨自己的兄长。
德斯帝诺撕碎祂的宣誓和真心,将祂的剖白视作一摊无用的垃圾;祂的血亲则轻而易举地将祂抛开,共同聚拢在一个卑微凡人的身侧,由他驱策,玩弄。
祂们不是神,不是昔日那个荣光耀目的至高家族,祂们只是一群下等的奴仆,祂以祂们为耻!
理拉赛狠狠地扔开了膝头的书,祂感到愤怒,羞辱,孤寂冷清的空气便如永不停歇的耳光,甩在祂已经涨得通红的面皮上。
漫长的岁月里,祂从未如此孤独。
作者有话说:
【看到很多朋友对蛾子们的吨位感到好奇,其实这个我一开始也设定过(是的这个苯人认真思考过)(想不到吧)
哀露海特(超级大蛾,实心铅球般的)≥德斯帝诺(只是庞大,不是肉墩墩的)>安提耶(毛多肉也多)>奢遮(人形很瘦长,蛾的形态运动多了脂肪也比较少)>卡萨霓斯(蛾子形态也是骨肉停匀,秾纤合度)≥银盐(白色显胖)>理拉赛(无论哪种形态都是智者的体格)≥厄弥烛(肌肉,不停地锻炼肌肉,视软软脂肪为耻辱,但一对一立刻就会被哀露海特压扁)】
阎知秀:*艰难地从大山底下逃出来,继续上路*哦耶?*发现自己踩中了一颗红毛栗子*
红毛栗子:*蹦跳着大骂*你没有眼睛吗?为什么不踩别的神,偏来踩我!
德斯帝诺:*想要被踩,于是神出鬼没地慢慢浮现*
阎知秀:*捡起红毛栗子*跟你说对不起!*抚摸*
红毛栗子:*太舒服,哭了,努力把眼泪憋回去,但是失败*
第197章 愿他万年(四十六)
由于不速之客的突然加入,聚会现在以一种更为谨慎的方式进行。站在阎知秀的视角,有点像一群猫的集会里突然闯进了一头鹿,猫们警惕又惊喜地鬼祟张望,鹿也拘谨地刨着地板,看起来随时可能破窗而逃。
“你就不想跟哀露海特说点什么?”他小声提醒。
德斯帝诺迟疑片刻,对目前安静的环境还算满意:“我会邀请祂……去花园里散散步。”
祂的身影犹如渗进大海的一滴水,转瞬消失,又转瞬出现在哀露海特身旁。
“倘若你尚有余暇,不曾遗忘我们之间的誓约,还愿和我做着亲近的对话,”德斯帝诺轻声说,“我请你去花园里行走。”
哀露海特深吸一口气,祂把手里空置的金盘像棉花般揉捏成紧紧的一团,垂眸不语,寂然半晌。
这就是祂这段时间以来一直追寻的谜团和答案了,尽管追寻的过程被酣睡所打断,但祂在这里,终究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好,”祂哑声说,“我们就进行一次私密的对话吧,你知道,我从来不会拒绝你的要求,大兄。”
眼下天星高照,哀露海特站立在花圃的泥土之上,由于神祇当前的心慌意乱,这片小小的花国也依照主君的心意改变了外形。
此刻,祂们正站在一条覆盖着深绿色苔藓的森林小路前,路两边长满了各种大小,不同形态的磷光菌菇,在夜晚,它们一起发出莹亮的微光。
天空近在咫尺,累累诱人的群星就悬挂在高高弯曲的树枝上。这些枝干交叉重叠,于道路上方搭建出一个迷人的屋顶。那些花的精灵,草木的魂魄,带着蘑菇帽子的精怪,现在全都轻轻吟唱着晚间的歌谣,并庄严地攀上树梢,摘下星星佩戴在胸前,好为它们的主君增光添彩。
同一时间,树脂和松木那股甜美,甘醇的香味充满了闷热的空气。神祇的双脚陷在柔软的苔藓里,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很美的景色。”德斯帝诺低声说。
“而你一向对此置之不理。”哀露海特的双手交叠,端庄地置于腹前,“是的,景色宜人,但对于一个把它们当做空气的神来说,再美的景色也是无用。”
德斯帝诺闭上嘴唇,祂沉默地接下这记刺伤,没有做任何回击。
“我想我们都认同声音和语言的力量,”祂说,“那么,请让我开门见山地说明来意。”
“——我很抱歉。”
哀露海特蓦地停在原地,微风吹过,却无法拂起哪怕一根深蓝的发丝,它们都沉重地凝固着,仿佛万古至今的石雕。
“我知道,你一直是沉稳,可靠的代名词,从不朝我过多抱怨,”德斯帝诺的口吻带着一丝干涩的幽默,祂不由自主地避开了亲族深暗的目光,“但我也知道,这一切……这所有的一切,本不该由你来独自承担。”
哀露海特以惊人的缄默,应对着祂的歉疚。
“我明白奢遮是多变棘手的麻烦,厄弥烛唯恐天下不乱,而银盐早已放弃了尝试,选择独善其身;我明白理拉赛对调和矛盾的难题不屑一顾,卡萨霓斯的笑声只能算火上浇油,而安提耶年纪最轻,祂得不到公正的对待,祂的话语更缺乏重量。因此这个家族的争执,这些矛盾,无休止的尖锐冲突,全压到了你的肩膀上。”
“身为长兄,我却毫无作为……我非常对不起你。”
哀露海特的睫毛轻颤,祂低下头,呼吸粗重地注视脚下逐渐凝聚起来的一汪海水。
“你为我们的家族做了多少牺牲?可我始终不曾正视你的付出。我知晓自己的残酷和冷漠已然伤你至深,时光不可轻纵倒流,我也不能做着懦夫的行径,回到最初的原点,回到伤害还未发生之前,好像这样就能令我脱罪。”
德斯帝诺的视线缓缓转向血亲,祂的神色愧疚,同样弯下了头颅。
“所以,我要对你做出承诺。”
“自此之后,我会尽可能地不再逃避,我对你承诺,你不必再孤军奋战,我会弥补你为这份责任所付出的所有时间,所有精力,弥补你为之忍受的每一分煎熬和困苦。”
“哀露海特,你是我的血脉亲族,”祂说,“亦是我所珍视的家人。我……我知道自己的缺陷,但我向你保证,我会改过自新。”
哀露海特发愣地站在原地。
祂疑心自己是在做梦,祂还没有从熟睡里醒来,刚才发生的事全是奢遮的恶作剧。
“你是真心对我说这些话的。”哀露海特嘴唇嚅动,低声说。
“我是真心对你说这些话的。”德斯帝诺重复。
“为什么?”大地与海的主君目不转睛地凝视兄长,“过去多少年了,我没见过有哪一次,你冲我们如此开诚布公,是什么改变了你?那个人类?”
德斯帝诺不自在地承认了这个事实:“他确实带来了强有力的变革之风……不过,也不光是因为他本身。”
“我不想承认,可他在面对那些顽劣棘手的家伙的时候,确实展示出了圣人般的耐心,”而且他并不肯把这种耐心分给我,他对我最坏了,“他让我看到了命运的另一个结局,沟通……而非逃避。”
哀露海特胡乱点点头,祂心如乱麻,根本想不到什么评论的话。
“那么,这就是卡萨霓斯祂们保守的秘密,”祂喑哑地说,“你向祂们道歉,并且承诺弥补和改变。”
德斯帝诺:“是的。”
“难怪,”哀露海特骤然苦笑,“难怪祂们选择闭口不言,倘若祂们以此作为资本,来我面前,来被你遗漏的倒霉鬼面前炫耀,我们势必会引发史无前例的大战,并且我不会再做调停者。”
远方的森林中,传来精灵们颤抖的歌声,哀露海特停顿片刻,又问:“你打算什么时候跟厄弥烛和理拉赛说这件事?”
“还不到时候。”德斯帝诺回答。
“我知道厄弥烛乖张任性,诸神里你最不喜爱祂,但是理拉赛——”哀露海特欲言又止,“我希望你能尽快和祂表明歉意,祂的本心并不算很坏。”
德斯帝诺有点困惑,祂还是点头颔首,同意了哀露海特的提议。
“好的,我会优先跟祂提及。”
“请你……回到聚会上去吧,大兄,”最后,哀露海特哑声道,“我会独自在这里平复心绪,我……我要消化的东西太多了。”
德斯帝诺轻声说:“愿你土壤坚固,万海生波。”
祂们就此暂时分别。
聚会上,卡萨霓斯还在兴致勃勃地讲述祂们为什么“应该举办一个盛大的团聚宴会”。
“可以没有吵嚷的乐声,去掉五彩缤纷的舞侍,背景音乐来点宁静的,沉醉的,典雅的作品,或者干脆只放七弦琴!轻盈的七弦琴,偶尔拨出几个音符。”祂神采飞扬地策划,“然后,主题就来个家庭专用,所有参会的成员不许大呼小叫,严禁争执打闹——或者争执打闹也可以吧!但是要安静地扭打在一起,不许发出声音!”
“最好还要变成毛茸茸的样子扭打,”奢遮哼笑,“有人会喜欢。”
阎知秀吃惊道:“诽谤,我要告上法庭。”
“法官宣判被告神无罪,”银盐头也不抬地说,“处三千年以上无期徒刑,立刻执行。”
奢遮:“你赶紧死吧。”
阎知秀笑完了,又想起来:“还是再等等吧?等一等厄弥烛和理拉赛。”
“大兄还没跟祂们说话,不代表我们不能邀请祂们啊,”卡萨霓斯从背后抱着人类,“这有什么的?我们是一个家庭,又不会单独孤立祂们!”
祂的话语冠冕堂皇,连安提耶都一下明白了祂内心深处的意思。
爱的一面是甜蜜,另一面是残酷。卡萨霓斯既然已经成为了被偏爱的一员,那么祂即刻便成为了残酷的,自私的爱的化身,迫不及待地要挖出不受偏爱者的心,在厄弥烛和理拉赛面前轻轻地展开尾屏,以示不经意的无情炫耀。
阎知秀抬头,看向德斯帝诺,神王默默地站在阴影里,有点无措。
“还是算了吧,”他说,“宴会用不着急于一时。不过,要是你真的想办,那把请柬给我一张,我想和理拉赛说几句话。”
卡萨霓斯顿时不忿地噘起嘴巴,其他神祇也在心中不满地叹气。
但祂转念一想,既然自己也在被人类包容的爱所滋养,那么祂的神色很快就多云转晴,喜不自胜地笑起来了。
“好罢!”当着兄长的面,祂高高兴兴地在人脸上亲了几下,“谁叫我爱你,你是我最珍贵的一颗心呢!我只好答应你的所有愿望了。”
德斯帝诺:“……”
哀露海特刚从外头心事重重地回来,一进殿内,顿时惊诧:“屋里怎么这么冷?谁乱玩冰河纪的天气?”
宴席结束后,阎知秀很快拿到了卡萨霓斯亲手制作的请柬。
“理拉赛的嘴巴毒,不讨人喜欢,”这次,德斯帝诺亲自护送他到智慧之神的领域,“你和祂讲话,若是不合心意了,随时叫我,我会带你离开。”
“用不着这样,”阎知秀叹气,“我只说一件事。”
在德斯帝诺的注视下,他执意独自一人,慢慢走进智慧之神的领域。
相比起后来的空旷死寂,理拉赛在时,这里还是很热闹的,天空盘旋着因敌意而膨胀的使臣,象征无上智慧的尖塔歪曲倾斜,塔尖飞散着不尽的信使。
跟随德斯帝诺的指引,他很快就找到了此行的目标,理拉赛孤坐在一座高塔的台阶上,金叶冠冕歪倒一边,身前满是撕碎的图纸与神言。
阎知秀走过去,慢慢捡起一块符文。
还是那份惹事的构想。
“……你来干什么?”理拉赛有气无力地冷笑道,“你已经占据了万神殿的十分之九,占据了我那些蠢笨亲族的心灵和大脑,占据了德斯帝诺的座上宾的位置……说不定,你甚至在祂的床榻上都占据了一席之地。”
“你还来干什么?你还觉得跪倒在你面前的神不够多,想挑战一下更高峰,是吗?”智慧之神极尽尖刻地讥讽,“抑或是说,你来是为了报复我——如此之短的时日,你已然成为了万神殿内最有权势地位的个体,你自觉受辱,终于打算报复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发生的不愉快了?”
“正因混沌诞生于虚无和存在的碰撞,”阎知秀自顾自地说,“所以,你设计了这个嵌套结构的法阵……通过纯粹的,概念化的定义,将存在和虚无相互转换,最终使其变为混沌的状态。”
理拉赛的冷笑冻结,祂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炬地瞪着阎知秀。
“你是怎么知道的?”
“利用存在和虚无相生相克的理念构成内环,你要借此熔炼出混沌初开的状态;三位一体的构造固定在外环,身体,精神,灵魂,缺一不可,组成稳定新宇宙的楔子。”阎知秀继续说,“你给出的是一个解法,倘若虚无降临,你会如何应对的解法。”
理拉赛的脸孔有点扭曲了,祂难以置信地厉喝:“你不该知道……你不该……是谁告诉你的?德斯帝诺,对不对?!肯定是祂,否则你不可能知晓宇宙构成的奥秘!”
“祂没告诉我多少,”阎知秀轻描淡写地回答,“我以前是个宝藏猎人,收集过很多炼金术的学说著作。我推理出来的。”
他接着说:“我没有撒谎,你能看见,我没有撒谎。”
理拉赛的胸膛剧烈起伏,祂反应过来,连忙为自己震惊的神情继续挂上一层冷笑的伪装。
“所以呢?好吧,就当你利用德斯帝诺‘没告诉你多少’的好处,自作聪明地解开了我的构思,那又如何?你是祂的使者吗?你是祂的口舌吗?你要继续代替祂,来这里教训我的冷漠残忍,厚颜无耻,自负自大吗?!”
阎知秀沉默地看着祂,他抬起腿,无声地走到理拉赛身边坐下,然后伸出手,温柔地拉起祂冰冷的手,把那枚符文放进祂的掌心。
“我知道你的心意,”他轻声说,“德斯帝诺是错的,他错怪你了。”
理拉赛的瞳孔发抖,声音也在发抖,祂反问:“……你怎么知道?你又知道什么?!我的事,不需要一个……”
“——因为那些太敏锐的,在家庭里受过创伤的孩子,都会不约而同地想着一件事。”阎知秀态度冷静,打断祂的话,“假如自己偷偷地死掉,他的家人会不会十分痛苦,会不会追悔莫及,抱着他的尸体痛哭流涕,用余生声讨自己的错处?”
理拉赛哑口无言,惊呆地盯着他。
“我知道,”阎知秀说,“我是在福利院里长大的小孩儿,我就是知道。”
作者有话说:
阎知秀:*忘情地亲吻,进行甜蜜的拥抱*嗯!
德斯帝诺:*忘情地亲吻,进行更甜蜜的拥抱*嗯!
大蛾子们:*挥舞着防狼喷雾和杀虫剂冲进来*不,我们不允许你们这么做!*立刻分开他们的嘴唇*人类应该永远保持又小又可爱又纯洁!至于兄长,嗯,你可以继续在角落里发霉。
还是大蛾子们:*偷亲人,并且没有暴露*
第198章 愿他万年(四十七)
“我没有父母,没什么亲人,他们可能是死了,可能是把我搞丢了,也可能是单纯的不想要我,总之,打我有记忆的时候,就在福利院里头挨骂了。那种老式的,光线不好的,有点像电影里的,干妈干爸全都穿着黑白衬衣,性格严肃古板得不得了的福利院……你见过没?”
不等理拉赛回复,阎知秀就轻快地道:“算了,才不管你见没见过,我接着说。福利院里孩子多,每层楼都有一个‘干妈’管事,当然她跟我们没什么关系,只是所有的小孩儿都乐意这么叫。我那个干妈不胖不瘦,头发一丝不苟地梳成个髻儿,光溜溜的,苍蝇站上去都打滑。她长什么样子,其实我有点记不太清了,我只记得她的嘴角,平平的,薄得很。喏,就这样,一天到晚这样抿着,刀片都插不进去。”
说着,他对智慧之神拉长自己的嘴角,将双唇紧紧绷在两排牙齿上,做出个严厉刻薄的面相。
理拉赛不情不愿地承认……这个人类的确有那么一丁点儿鲜活的趣味。
“不过,她会笑啊,”阎知秀怀念地说,“我见过她笑的。偶尔,她对自己喜欢的大孩子笑过那么一两次……当时我还很小,一无所有,除了一把烂石头,裤兜里什么都掏不出来,哪怕只是一朵花儿。但我真的想她对我笑,毕竟,我可是喊她叫‘妈’呢。”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放得更轻,更低:“好了,现在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一个连——”
他用手指指上面,“——都不知道的秘密。”
理拉赛不屑嗤笑:“我通晓宇宙间的一切奥秘,我也知道你是个没有过去,没有未来的人。你还能告诉我什么?”
阎知秀微笑道:“我总能找到出路,世上没有迷宫和地图能把我困住。这个你也知道吗?”
理拉赛一顿:“玛尔?”
“不,我跟道路方向之神没有任何关系,”阎知秀说,“这是我的奇妙天赋。否则你以为我是怎么在你的领域找到你的?你不会觉得,是德斯帝诺打了个专车送我过来的吧?”
理拉赛眉头微皱,第一次带点认真地打量他。
“一开始,只是一些很小的征兆,我会知道食堂的哪个出餐口有最新鲜的苹果,想喝浓浓的稠粥?今天去二号口排队,想额外多拿半块燕麦饼干?去六号碰碰运气。我想这不太像‘心想事成’,更像我的命运强烈地指引着我,去哪里就能获得我想要的东西。”
阎知秀若有所思地道:“那年我六岁吧,第一次开始尝试把我的天赋运用在更大的地方。我跑出去了。”
“愚蠢,”理拉赛轻蔑地说,“你只是一个人类的幼儿,不说鬼怪精灵,就连同种族的成熟个体都能轻易对你造成伤害。”
“我有天赋,记得吗?”阎知秀笑道,“我成功地避开了巡夜的老保安,然后凭直觉找到一个墙角的狗洞,钻出去之后,我站在福利院的外墙边,又很不知所措,我该干什么?我要去哪里?”
“然后……我就去翻了不远处十字路口的一个垃圾桶,”阎知秀张开十指,严肃地抓抓空气,“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直觉告诉我我应该去,那我就去。嘿,你猜怎么着?我在一堆湿果皮,旧报纸,包装袋,还有黏糊糊的烟头里,翻出一枚亮闪闪的钻石戒指。”
他说得绘声绘色,理拉赛越听,头就越往他的方向转。
“那真的是很大的一笔财富,像我这么大的小孩儿,一个月的伙食费只要两百块钱,我如果能把戒指卖掉,换的钱够我吃两辈子。”阎知秀耸耸肩,“可惜,我在错误的时间遇到了错误的东西。反正,我一个人蹲在垃圾桶边上等啊等,晚上冷得我直哆嗦,终于来了一对夫妇,他们急得头顶冒烟,看见我手里的戒指之后,就差跪下来了。”
“我把戒指还给他们,然后,那个女人问我想要什么报酬,我什么都不要,光看到她头上的发簪。”阎知秀说,“大概这么长,材质有点像玉,也有点像水晶,雕了朵玫瑰吧?还是什么别的花儿。我一看它,我就想起福利院里的干妈,我想送给她。”
接着,他又张开手,本想给理拉赛比划簪子……结果一不小心在路过使臣的毛绒屁股上抓了一把。
使臣惊慌,嘤嘤地大嗡一声,即刻羞怒交加地携屁股飞快逃走了。
理拉赛:“……”
阎知秀:“……”
阎知秀战术性清嗓,说:“嗯……当天夜里,我潜进她的办公室,把发簪放在她的黑色木桌子上,我想第二天看她惊喜的笑,然后我再站出来,大声宣布这是我给她的礼物。”
“她确实笑了……她从办公室走出来,把簪子插在发髻里,我发现她笑起来确实很好看,很接近我梦里的,妈妈的形象。”阎知秀低声说,“我至今记得她问的话,她问,这是谁放在她桌子上的?”
“我当时太激动了,好像我一生中最高光的时刻就要到来。我的心怦怦直跳,脸发红,嘴唇发白,耳边有很多杂音……我的喉咙也哽住了,好像嗓子眼儿里的肉全挤在一起,我张着嘴,却只能用鼻子喘气。”他轻声说,“我迟疑了这么一小会儿,平时她最喜欢的那个大孩子就举了手,他告诉‘干妈’,簪子正是他攒钱买的礼物。”
理拉赛:“……唔。”
“我气炸了,”阎知秀不再笑,“这么多年过去,一回想起这件事,我总会回到那天的院子,站在高高低低的孩子中间,我是最孤立无援的那一个。”
“据他们后来说,当时我的脸涨得像个熟透的李子,我跳起来,像疯了一样大声嚷,全身打抖。我骂那个大孩子是撒谎精,讨厌鬼,那个发簪是我送给她的礼物……我说了能说的一切,颠三倒四,语无伦次,说到最后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好像在哭吧?嘴巴张了半张脸,眼睛皱起来,用一张很丑的表情哭。”
他做了个鬼脸,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划拉着脚边的细沙。
“你没能保住自己的荣誉。”理拉赛淡淡地说。
阎知秀摇头:“没有。相比起‘小屁孩儿深夜逃出福利院捡到钻石戒指被人报答’的离奇故事,还是他那个‘打零工攒钱孝敬干妈’的说法更靠谱,而且他朋友很多啊,一个个上来作证发誓的,谁会帮我呢?没人帮我,所以这个案子很快就出结果了。”
“‘干妈’用力摸着那家伙的头,感动地泪花闪闪,说你真是个好孩子,而我,我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一个‘干爸’拽着后衣领,拖到院子另一头的黑屋子关禁闭,裤子差点都给我拖烂了。”
“我关了大概两天吧,只能吃点剩饭剩菜,”他说,“我的天赋也撬不开安在门板外边的锁。就是那时候,我第一次无师自通地想到了死。”
“……这样。”理拉赛说。
阎知秀点头:“那个屋子里,只有头顶的洞会冒光,我被那坨光照得发昏,脑子里跟走马灯似的想过好多。我想我就死在这里,等到大人打开门一看,就会发现我没了呼吸的尸体,他们肯定会大吃一惊,然后消息很快会传满整个福利院,我的‘干妈’跑过来,不敢相信地抱着我,紧接着那天晚上的有钱人夫妇也来了,他们是来专程感谢我的……于是真相大白,‘干妈’终于明白她误会了我,她会悔青肠子,用一生缅怀我——她失去了这么一个好孩子,再也不会有人比我更爱她了!”
理拉赛沉默片刻,赌气地低声道:“一个人类幼儿的琐事,才不配跟我的伟大构想放在一起比较。”
阎知秀笑了一下,这是一个苦涩多于戏谑的笑。
“当然了,我没有下定决心去自杀,但之后的很多年,这个‘好孩子’的咒语都牢牢地套在我头上。”他说,“我做了宝藏猎人,我天赋异禀,很有本领,可是……可我总忍不住在和人交往的过程中勉强自己。我产生了一种执念,如果我做个‘好朋友’,我的朋友就不会放弃我,如果我对别人好,别人也会用等同的态度对我好……”
他的表情怔怔出神:“所以类似的死亡幻想,在我往后的人生里还出现过很多次。我老想要……我想要一个人,或者很多个人,为我的死痛苦心碎,说实话,我早就功成名就,我赚的钱多到十辈子也花不完,但我……”
阎知秀的声线有些沙哑。
“……但我心里一直想着,我想用我的死,来换取他人对我最深沉的爱。”
理拉赛不说话。
“我今天对你说的这些事,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连德斯帝诺也不知道。”他看着理拉赛,“我把它当成一份共通的秘密送给你。我知道你不愿意相信,毕竟我这个浅薄脆弱的人类怎么能解读你设计的法阵?但我就是可以,所有的神灵里,你和我是最相像的。”
理拉赛垂下眼睛,听见阎知秀用近乎耳语的音量对祂发问。
“你也想过,”他说,“你想过呼唤虚无,来向家人证明自己的爱,你想过在自己献出一切,献出身躯,灵魂和精神之后,祂们会悔恨得几乎死去……是不是?”
理拉赛沉寂了很久很久,祂像尊石雕似的坐着,不知过去多长时间,祂才打寒颤一般,微微点了下头。
他们一起坐在台阶上,烟紫色的天空流动着多变的漩涡,黄昏变得忧伤。
“收下请柬吧,德斯帝诺错了,”阎知秀说,“而且祂会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和你道歉,做出补偿。来和我们一起参加宴会,你应该和你的家人在一起,祂们会爱你的。”
想了下,他补充道:“要是你愿意的话,我也可以爱你。”
理拉赛从沉思中回过神,祂古怪地盯着人类,盯了一会儿,又把眼睛偏到一边去了。
“你?我明明羞辱过你。”
“我听见了,”阎知秀轻松地说,“我不是聋子。”
“那你怎么爱我?”
“随便爱爱咯,”阎知秀把请柬塞给祂,“我们这种人爱起来没个数的。大不了给你梳梳毛,捏捏爪子……不然你变成蛾子,让我给你揉揉肚子?”
理拉赛十分警惕:“那是不可能的!我不会容忍任何亵渎!”
阎知秀:“好吧……”
智慧之神忽然问:“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你问。”
“用死来交换爱……你现在还有这种念头吗?”
“没了。”
“为什么?”
“因为有个混账玩意儿,居然先我一步死在前头。”阎知秀回答,“我哭得眼珠子都快掉出去了,才知道这不是什么好玩的事。”
理拉赛皱起眉毛,祂的嘴唇没有动,第三个问题已经跟着吹进阎知秀的耳朵里。
“我想,你不是这个宇宙的人类,对吗?”
阎知秀怀疑地和神对视。
“放心吧,我对告密没什么兴趣,我不会把你的答案告诉任何存在,连德斯帝诺都不会。”
阎知秀一点头,权当回答。
“明白了。”理拉赛的手指轻点地面,第四个问题接踵而至,“你也不是这个时间线的人类,对吗?”
阎知秀的睫毛微地一颤,看见他的反应,理拉赛不再需要其他的回应了。
神明的嘴唇咕哝嗫嚅,第五个,第六个要命的问题,紧急连环地飘入阎知秀的大脑。
“我一直耳闻你有一位‘前夫’,现在看来,祂正是德斯帝诺,对吗?”理拉赛深深地凝视着他。
“——在你的时间线,祂死了,对吗?”
阎知秀面色大变。
他目光如电,第一次如此酷烈地逼视一位神祇,他知道理拉赛很聪明,但此时此刻,这种聪明比催命符还要危险!
理拉赛立刻在自己的嘴唇上做了个拉拉链的手势,祂缄默下来,不再问了。
“我这就走,”阎知秀沉声道,“别把你的猜想往外说,你的问题无凭无据,还很麻烦。”
他的心脏狂跳不止,连冥想都没办法盖过。理拉赛的联想能力和智商都太过逆天,只差一点点,祂就能捅破窗户纸,把阎知秀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来龙去脉整个差不离。
早知道就不跟这个熊玩意儿说这么多了……
“等一下!”身后忽然传来理拉赛的喊话声。
阎知秀转头去看,智慧之神已经站了起来,祂用修长的手指摸索,戴正了头顶的金叶王冠。
“我……”在乱糟糟的墨绿发丝之下,理拉赛薄白的面皮正在发红,“我还有话要对你说。”
阎知秀挑眉,看到素来高傲的神明,此时脸颊涨红,含糊地道:“我要跟你说……对不起。”
大约是阎知秀的表情有点太惊讶了,理拉赛恼羞成怒,又嚷了起来:“你那是什么眼神?我不是什么一意孤行,石头做的老顽固!我说错了,你不是下贱的凡人,好了吧!我不该羞辱你,也不该冤枉你……这不是一个有智识的神祇应当做的事,我跟你认错,这总可以了吧!”
祂的脸已经红得像熟透的桃子,连耳朵和脖颈都是一片通红。阎知秀再不说点什么,祂的脑门上就真的要冒蒸汽了。
“好吧,好,”阎知秀无奈地叹了口气,“我接受你的道歉,行不?请柬拿好,记得要来。”
理拉赛咬着牙齿,脸热得滚烫,再也不肯看着人,更不肯再多说一个字了。
不过,等人类走远,祂还是稍稍抬起眼睛,瞧着他离开的背影,呆呆张望了半天。
·
欢宴重开,万神殿中欢喜无限,隶属于爱与极乐之神的臣子几乎占据了半座至高天,祂们用压低的笑声,轻悄悄的欢歌席卷八方。“和睦”与“友谊”乘着天空主君的大风飞遍每一个角落,“善言”和“亲密”乘着梦境主君的大船,飘向亿万个飘渺的灵魂。
这其中,主神们的诸多祭司和从神都在难以自控的流言里交头接耳,转换着自己所知道的情报。
一连串急促的声响推动了神殿的们,天空大祭司真希望那是某个冒冒失失的使臣大人,而不是自己的同僚——
“斯塔夫罗!”风暴大祭司冲进他的密室间,脸上充满焦虑,“你是没收到神谕还是怎么着?这次没有歌颂者,没有祭典,严禁出现一切嘈杂的声响——神王会凌驾现场!祂那些尊贵的,沉寂的祭司们全都开始活动起来了,这次的宴席要平和,要安静……你在搞什么?”
“我没有接到神谕!要平和,要安静?”天空大祭司勃然大怒,“风暴安静吗?雷霆安静吗?往常我们比任何一位主神的阵营都要声势浩大,彰显着侍奉主君的权柄与荣光!今年又有什么不同,让你急匆匆地冲进我的密室……”
“斯塔夫罗。”同僚僵直地警告道,“别说了。”
“你和我的地位平起平坐,有什么资格训斥我?”天空大祭司恼怒地问,“我告诉你,我要……!”
一只灰白色的使臣悄然出现在他的身后,爪子里抱着一束噼啪作响的雷霆,冷酷无情地往祭司头顶一掷,旋即漠然地飞走。
“斯塔夫罗,”风暴大祭司平静地说,“你还好吗?”
天空大祭司被雷打得外焦里嫩,瘫在地上乱跳。
“你接到神谕了吗?”
大祭司抽搐着伸出一只手。
“我还有一个消息,”风暴大祭司自言自语地说,“我听说,主神家族的这次宴会,是由一位人类促成的。”
天空大祭司艰难地爬起来,龇牙咧嘴地抠掉脸上的碳黑色。
“……我知道,”带着毫不掩饰的嫉恨和怀疑之情,他回答,“主神们的宠儿!和我一样的人类,神秘至极,据说压根就没有其他人类,精灵和从神见过他,他住在万神殿的一隅,和主神们在一起,出入都有使臣保护……”
“你怎么看这个传言?”风暴大祭司挠了挠自己的尖耳朵,问。
“我会说一派胡言,”天空大祭司毫不客气地回答,“凡人根本无法承受神祇的光辉面貌,更不用说主神了!我们得到乳酒蜜糕的恩赏,才能在短暂地一窥主神的容颜,他却跟多位主神日夜相伴……一个人!跟几位主神日夜相伴,这难道不荒谬,不可笑吗?”
风暴大祭司沉思道:“别用这么酸涩的语气说话,斯塔夫罗,也许主神们也恩赏了他。”
“不可能,”天空大祭司断然否决,“除非他早已升格成另一个神,或者天天用乳酒洗澡,拿蜜糕当不值钱的面包吃,我就相信这个家伙是真实存在的!”
“我还听说,他调和了主神间的矛盾,让祂们重归于好。”风暴大祭司不顾同伴酸得要命的口气,继续道,“不光主神们爱他如宝,无论哪一派的使臣,全都爱戴他,依赖他。倘若传言都是真的,那我还真想见一见这个人。”
“那你就想着吧,”天空大祭司嘲笑她的异想天开,“一直想到世界重启,再看看有没有这么个人!”
转眼间,那与众不同的盛宴便再度开启。宴会的大殿点缀着温馨的浅黄,橙红与米金色,没有恢宏如海潮的轰鸣乐声,取而代之的是流水般潺潺的七弦琴,只发出些宁静和缓的音节。
祭司们率先来到廊下聚集,这一次,他们没有急着上行下效,互相攻讦,而是谨慎地交换了一点情报。
“我也听说了那个人类的故事,”梦境大祭司低语道,“我的主君爱他至深,以至于迁爱着其他的人类,令他们魂魄安宁,在梦中酣甜地熟睡。”
“这么看来,他不太像一个人,更像是某种传说的集合体,荒唐的睡前故事。”战争大祭司嘲笑道,“因为我的主君是不会被任何一个生灵所迷惑的!祂只会把仁慈的死亡,宽厚的杀戮赐予他。”
“我还听说,上次宴席,他与神王发生了激烈的冲突,因此神明们对他的存在闭口不言,你们问过自己的主君吗?这也是真事吗?”
这下,其他祭司都开始嘲笑提出问题的人了,因为他居然蠢到相信这种不可能实现的故事。
“嘘,快别说了!祂们到了。”
金钟一次次敲响,从神们也带着自己的侍从抵达宴席,当诸神全然落座,主神们终于姗姗来迟,降落在自己的王座上。
最先抵达的是天空的主神安提耶,祂一落座,就伸长脖子,毫不顾忌礼节地向外张望;第二个抵达的是爱与极乐的卡萨霓斯,奇怪的是,祂也一言不发,心不在焉,顺着天空主神的视线往外看,时不时还俯身询问着什么,安提耶便皱眉摇头,于是祂也不甘地无声叹气。
第三个来的是智慧之神理拉赛,祂一到场,先正襟危坐了片刻,接着便开始用目光四下环顾,很像在寻找什么事物。守护和创造的主神紧随其后,银盐先是对祂的亲族们说了些什么,继而那些高贵的神祇都把“失望”挂在了脸上。
大地与海洋的哀露海特到了,祂端庄地整理衣袍……而祂居然一改往日朴素简单的作风,头一回在头顶佩戴了冠冕!祂的发间也垂坠着细碎耀眼的宝钻光泽,犹如一条美不胜收的大河,在神祇打着卷的浓密长发,奢华皮毛里生辉。
紧接着是战争之主厄弥烛,祂闷闷不乐地坐在王座上,梦境与灵魂的奢遮坐在祂的梦境水池边缘,眉头紧皱,捏着一朵水晶的莲花。
最后一个到场的,是神王德斯帝诺。
祂的到来,无疑在神祇间激起了极大的震动,然而,祂们纷纷保持了坚忍的沉默,安静地向祂颔首致意。而神王一反常态,竟也微微点头,回敬了亲族们的招呼。
酒侍鱼贯而入,手中提着金壶。
“是他!”极乐的祭司忽然瞪圆双眼,低低地惊呼,“你们快看,那个黑头发,白皮肤的高挑年轻人……是他!就是他,主神们的宠儿,我曾经透过我主的眼眸,偷偷地看过他一眼,不会错的!”
一时之间,所有精灵,从神与祭司的目光,全隐秘地集中在那个人类身上。
他们忽然发现,伴随着他进入的脚步,宴会的大殿突兀地……亮了。
是的,亮了。
众神云集,这座伟岸辉煌的神殿原本就亮如一颗剔透星子,可现在它更亮了……亮得简直是一颗燃烧的太阳!
明明是至高天的拥有者,此刻主神们却或多或少地哗然起来。安提耶坐立不安,忽地一把抓住了人类的手,要把他摁在自己的王座上,而人类的对此的回应……他居然伸出手,揪了一下主神的鬓边的辫子!
天空大祭司一声不吭地昏过去了。
人类接着往前走,主神银盐轻轻地牵着他的衣角,似乎在劝说他停留在这里,主神举起自己丰软的银白色皮草……怎么感觉跟贿赂一样?
然而人类没有接受这份高贵的贿赂,他斟酒,然后离开,主神的目光全绕着他激烈打转。
下一个是奢遮,祂急忙把那朵莲花簪在他的腰带上,要拉着他在梦境水池上划船。须知上一个悄悄在里面沾湿了手掌的新神,已经被喜怒难测的主神变成花朵,继而撕成了碎片。
人类依然推拒,但他好歹带走了那朵莲花,于是,梦境的主君在失落和欢喜的情绪中交替变化着表情。
人类走近了智慧之神理拉赛,傲慢的主神居然为此偷偷地红了脸颊……祂强撑镇定,对人说着话,人类叹气,摇头,理拉赛的表情又变成愤慨,祂气呼呼地偏过脸去,可目光却始终偷瞄着人。
接下来是厄弥烛,其余主神的动态都变得防备,警惕,人类倒是很镇定,他倒了酒……接着自己把战神杯子里的酒喝光了!厄弥烛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气得像个鲜红的河豚,瞪着人类大摇大摆地走远。
卡萨霓斯用亲吻和拥抱挽留他,哀露海特对他展示自己的头冠与珠宝,人类笑得开怀。
最终,他走向德斯帝诺,万物的创造者,神王一声不吭地坐直身体,身后的星轮却蓦然大亮,狂热得像要把谁烧死一样……
他们终于明白一个事实。
这个人确实是真实存在的,并且他的到来,促使主神们像花圃里的鲜花那般争奇斗艳,试图用更完美的外表,翻出更柔软的肚皮来打动他。
这些创世的神,高贵的神,心中正涌动着热切的渴望——祂们渴望取悦这个人类。
一直以来,他们都想错了。
这个人类不是众神的宠儿……恰恰相反,众神实际是在争夺他的宠爱!
作者有话说:
阎知秀:*走在路上,背后一阵凉风*谁在偷看我?*警觉转身,但是并没有人*
大蛾子:*将大花苞藏在身后,若无其事地吹口哨*嗡嗡!*趁人类放弃警惕,立刻用花苞套中,抱着逃跑*
阎知秀:*奋力挣扎*
大蛾子:*高兴地大声嗡嗡*
德斯帝诺:*察觉到这里应该有人,但是祂没有发现任何一个人影*奇怪……我看错了?*手里抓着另外的巨大花苞*
第199章 愿他万年(四十八)
阎知秀给德斯帝诺手里的金杯倒满酒,问:“感觉怎么样?”
德斯帝诺全神贯注地盯着人的脸,心不在焉地嘀咕:“看着我的那些眼睛……太多了。我在努力克制,不把这些窥探的视线烧成盲白色。”
“祂们都很高兴,”阎知秀说,“这也不算侵略性很强的表情,不过,你要是觉得受不了,可以花园散散步,找找清静?”
他放下酒壶,却被德斯帝诺一把拉住了手。
德斯帝诺的目光透过面纱,又热又幽怨,祂牢牢地握着人的手腕,肌肤下澎湃着强烈的能量,祂低声说:“留下来。”
“干嘛?”阎知秀不客气地反问,“这时候忘了要害羞了?注意影响!不准动手动脚的。”
“我就是要拽你坐在我的腿上,拉你的手塞进我的领口,又有谁敢说半个不字?”德斯帝诺用力将他拉近,低声威胁,“我不仅要抓住你的手,我还要……”
祂的眼神胶着地黏在阎知秀的嘴唇上,牙齿咬了又咬,舌尖蠢蠢欲动了半天,到底疏于讲情话的经验,没有把那句“我还要在你的双唇间啜饮乳酒”说出来。
“跟你的家人好好相处,”阎知秀呼出的气息吹着神祇垂下的面纱,吹得祂心乱神荡,“祂们肯定有很多话想跟你说,老逮着我算怎么回事儿?”
德斯帝诺冷哼起来,祂的眼神转过下方的几位主神,没好气地抱怨道:“是啊,祂们的确有很多话想跟我说,现在祂们全吵着闹着,嫌我占据你的时间太久了!”
神灵有神灵的对话方式,阎知秀听不到交谈的声音,自然无从知晓主神们现在正说些什么。
“自从你来了之后,”德斯帝诺越发挨近,鼻尖几乎要蹭进人的发丝里,“祂们活像是有了靠山,甚至开始大胆地违拗起我的心意……”
阎知秀跟着往下一看,安提耶顺势一仰脖,干掉杯子里的酒,接着提起空杯,眼巴巴地望着人。
“啊哦,”阎知秀说,“那你就去跟理拉赛说说话吧,服务生得下去倒酒了。看!飞机!”
哪有什么“飞机”?只是他突然往后一指,德斯帝诺就也跟着他的手指头去看。趁此机会,他仿佛一尾滑溜溜的鱼,从主神的桎梏里毫不犹豫地游走,游向安提耶的王座了。
德斯帝诺:“……”
下方,理拉赛发出毫不留情的轻声嘲笑。
德斯帝诺又气又无奈,祂盯着人的背影看了一会儿,只见他跟块强效磁石似的,把附近几个主神的脑瓜子都往他那里吸,祂们不停地围着他绕圈打转,把翅膀扇得嗡嗡响,活脱脱一副被迷晕了头的没出息模样。
祂只得收拾心情,片刻后,将目光转向理拉赛。
“我们需要谈谈。”祂说。
“我想也是。”智慧之神低声说,“我们可以去真知泉水边散步,那儿不会有其他生灵靠近。”
喷泉晶莹剔透,弥漫着寒凉的雾气。德斯帝诺率先开口,并未做过多的修饰:“其实我没有探听你和人类的谈话内容,只是他在回来之后,把你的构思,你为何这么设计的缘由,全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我。是你跟他说的吗?”
理拉赛默然不语,片刻后,祂摇头:“不,那全是他自己想出来的,他是个难得一见的聪明人。”
德斯帝诺张了张嘴,刚想说点什么,理拉赛便问:“兄长,我知道你是命运的主人,你用手指拨弄着星星,以此摆布宇宙的结局,你知道这个神秘的人是从哪里来的吗?你知道他是什么身份吗?”
德斯帝诺皱起眉头,回答:“我不能用眼睛看清他的过去和未来,倘若我深入他的灵魂,用星星映射他的来路与去路——你知道,我不愿这么做,我宁愿让他自己握着自己的命运。”
“这样啊,”理拉赛若有所思,“我明白了。”
“说到这里,”德斯帝诺的声音可疑地消沉下去,“理拉赛,你就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设计这样一个法阵?我已经明白了,你不是要做某类残酷的游戏,你是要把自己的身躯,精粹和灵魂统统献祭出去——宇宙三界,还未曾接受过如此高昂到不堪承受的祭品。”
“尽管虚无乃是存在的大敌,终将有一天,我们都会融进它的巨口,与存在诞生出新的宇宙……但它还不到来的时候,远远不到。”
“为什么?”理拉赛耸耸肩,“因为我脑子有病?因为我幻想过头,想得有些疯了?因为我是一个异想天开的可怜虫,家族的失败者,只配承受你的诘问?哦哦,也许还有,你知道我是一个傲慢的,厚颜无耻的……”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德斯帝诺皱起浓眉,严肃地喝道,“是的,我错怪了你的本心,我仅凭自己的武断结论,就破坏你的心血,当众残酷地呵斥你……这些是我的轻慢与失职,我承认,我向你道歉,并且自此发誓,向混沌发誓,我将引以为鉴,再也不会做出类似伤透你的心的恶事!”
理拉赛瞳孔收缩,失态地攥紧了双手。
“你……”祂呓语道,“你刚才说什么?”
德斯帝诺闭上眼睛,调整情绪,片刻后,祂认真地重复:“我说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
理拉赛快速地眨着眼睛,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之前人类对祂保证,“德斯帝诺会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和你道歉,做出补偿”,但祂根本一个字也不相信。德斯帝诺会道歉?祂怎么可能道歉!哪怕天地倒置,世上的生灵不呼吸空气,而是把鼻子埋进火里,祂都不会道歉的!
……可是祂真的这么说了,在此时,于此地。祂承诺永远不再,祂没有矫饰,没有遮掩地叙述了自己的罪责。
祂真的说了。
“我不该无视你的成果,把你当成一个装腔作势,哗众取宠的无情神祇。你不是孤独的灯塔,也不是孤独的牺牲者,你是我的家人,”德斯帝诺伸出左手,慢慢握住祂的肩膀,“我本该在你最痛苦的时候站在你身边,但事实证明……我才是那个对你造成伤害最多的罪魁祸首。”
理拉赛的眼睛也闭紧了,祂偏着脑袋,把自己的神色尽可能地掩藏在乱发之后,不发一语。
“我说这些,不是为了可怜你,更没有要勉强你的意思。我只是想让你明白,你并不孤单,你根本不需要通过毁灭自我的方式来获得谁的认同。你是我……”德斯帝诺深呼吸一下,“你是这个家庭的珍贵成员,理拉赛,而我有眼无珠。”
理拉赛在发抖。
祂死死地咬紧了下巴,可眼泪还是滴滴答答地顺着颧骨滑落。
“……我恨你。”祂从牙缝里挤出这些字,“我恨你因为我发现我完全没办法拿你怎么样!我恨你,因为你只是动动嘴皮子,抬抬手指头,我就已经原谅了你。”
“你可以不原谅我。”德斯帝诺哑声道,“我还想说,今天的宴会……我很高兴,你们都迁就了我,它非常安静,柔和,我很喜欢。”
理拉赛仓促地抹了把脸,祂盯着不远处身陷蛾堆的人类,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我应当是倒数第二个和你一对一交流的成员吧,大兄?”智慧之神说,“你是不是还没和厄弥烛说过?”
“……是的,我还没有。”
“那么我建议你立刻去找祂,”理拉赛道,“祂看起来马上就要惹事了。”
说完,祂冲兄长含糊地颔首致意,便头也不回地走向宴席的方向。
德斯帝诺不能叫住祂,祂知道理拉赛的脾气,祂决不允许自己哭哭啼啼,说出许多被感情占据上风时才会说的煽情话,祂爱护理智,拥抱冷静,方才落泪时的表情,就已经是祂的极限了。
“厄弥烛,”理拉赛回到宴席上,先是拉住战争与毁灭之神,“大兄有话要对你说。”
厄弥烛不由打了个冷颤。
“祂……祂要惩罚我吗?你看起来像是被谁把眼睛打肿,然后又把你的脸摁进了番茄酱里……是大兄干的?”
“……不,”理拉赛无语地说,“和惩罚无关,祂要和你说点别的事。不过,倘若你能多拖延祂十分钟,我就欠你一个情。”
厄弥烛觉得很奇怪,但理拉赛都这么说了,祂既然没有生命危险,那就先一口应承下来,反正也没什么坏处。
“哦!那好。”
理拉赛挤进一堆亲族里——祂们真的像一堆黏在一起的泥巴块,要花很大的力气才进到中心。
祂看着人类,直截了当地说:“我还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你,不会涉及任何你不想说的敏感信息,我只是想解答自己的疑惑。假如你能给我这个机会,我会非常感激你。”
四周安静了下来,阎知秀盯着祂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像是在确认祂是否还要越过那条致命的红线,确认完毕之后,他点点头。
“我很快就回来,”他把酒壶递给奢遮,“请别听我们的谈话内容,给我们留点隐私。”
坐在僻静的林间,理拉赛想了想,谨慎地开口。
“我大致猜到你为什么跨越时间线,来到当前的宇宙。我只想问你三个问题,你也只用回答‘是,否,我不能说’,这样可以吗?你放心,我会保护你的头脑,思维,你在另一个空间所见所想的一切。”
阎知秀点头:“你问吧。”
理拉赛沉吟道:“祂是怎么死的?”
阎知秀立刻道:“我不能说。”
理拉赛轻轻地吸了口冷气,陷入缄默。
祂思索了两分钟,接着提问:“我们在吗?”
阎知秀摇头:“不在。”
理拉赛双手按住太阳穴,额边的金冠太过碍事,祂皱着眉头,一把扯下来,丢在一边。
“我们不在多久了?”祂的最后一个问题。
阎知秀踌躇一下,摇头。
智慧之神的目光紧锁人类:“不能说?还是不知道?”
“数不清了,”阎知秀说,“我不知道。”
透过他,理拉赛的目光仿佛一瞬跨越千万年,抵达了遥远终末的尽头。
“我明白了。”祂轻声说,“我没有什么需要问的了。你……”
祂张着嘴巴,却挑不出自己该说的词句,犹豫半晌,方才轻声道:“你做的这一切,很了不起。”
这一刻,祂忽然就对面前的人类升起了由衷的敬佩之情,爱慕之情——他们是一样的存在!都背负着旁人无法想象,不得言喻的秘密,祂出于自毁的倾向,以及对虚无与生俱来的警惕,创造了那个独一无二的方案,而面前的这个人,却是毋庸置疑的,新宇宙的开拓者。
“你改变了命运,是吗?”理拉赛敬畏地低语,“不光是一个神的命运,还是我们所有存在的命运,以及这个被蛾翅支撑起来的,全宇宙的命运!我……我从没见过像你一样的人。”
阎知秀忍不住微微一笑。
“我也是,”他说,“我从没见过像你一样的神,那么聪明,又那么可恶。”
听见这话,理拉赛不由开怀大笑,笑声中饱含温暖的激情。
然而在另一边,德斯帝诺不胜其烦地摆脱了战神的胡搅蛮缠,循着空气中的波动赶到附近时,祂所见到的这一幕,这和谐有爱,其乐融融的一幕,令主神也僵硬地立在树后,手指不自觉地寸寸收紧,扣进坚固厚重的树皮。
妒火在祂的心间熊熊燃烧,煎熬着神明的理智,祂用力吸进一口气,闻到的都是五内俱焚的焦糊味。
作者有话说:
阎知秀:*被绑架,很不高兴*我要狠狠地收拾你们这群小混账。
大蛾子:*忐忑*嗡嗡。
阎知秀:*严厉*我要狠狠打你们的屁股!
大蛾子:*惊喜*嗡嗡!*一边假装害怕地逃跑,一边背对着人*
阎知秀:*开始拍蛾子屁股*
大蛾子:*高兴地昏过去了*
第200章 愿他万年(四十九)
大约十五分钟前,德斯帝诺站在真知泉水边,看到了那个如火如焚的身影。
祂有点头疼,但并未展现出来。厄弥烛见到祂,倒像是见了猫的老鼠,警惕中带着点儿会随时躁狂的神经质气息。
“大兄,”厄弥烛说,“理拉赛喊我来见你,你不是要折断我的羽翅,重重地打击我吧?”
德斯帝诺的头疼加剧了,祂回答:“不是。”
“哦,那你就要训斥我,为了我的莽撞冒犯,想置人于死地的罪过?”
德斯帝诺:“……我很想,但这也不是我找你的主要目的。”
“那是为什么?”厄弥烛真的开始好奇了,“算了,不管为什么都好,我知道在诸神里我是最不讨你喜欢的那个。你看重哀露海特,视祂为你的左右手,卡萨霓斯甜腻得叫我恶心,可你并不算太厌烦,理拉赛矫揉造作,银盐装腔作势,安提耶弱小无能,你对祂们的态度都十分平淡,就连奢遮,祂装疯卖傻起来,也是称得上有几分搞笑的,不是吗?”
“你不爱我,可能我身为毁灭,也不需要你的爱。但你现在和我说着话,我心里居然感到奇异的宽慰,比一场战争的胜利还要叫我高兴,”厄弥烛喃喃地道,“那么你说吧!你的来意是什么?你说的话,我总是会听。”
德斯帝诺心头的烦躁消退下去,另一种不常见的愧疚,悄然蔓延上嘴唇。
“你鲁莽,好强,喜爱挑拨争端,看见流血和伤亡的景象……你确实做过让我心生不满的事,我同样为此严酷地责罚过你,或许你说得对,我心里对你的爱,并没有那么多。”
厄弥烛面无表情,短促地“嗯”了一下。
“然而我要说,”德斯帝诺道,“我也有错,你犯下的那些过失,不是我对你不闻不问,疏于管教的原因。”
厄弥烛的面部肌肉跟着一跳。
“我不会干涉你在下界的活动,只要你不重伤亲族,我允许你和祂们打闹,只要你能在纷争中看重是非公正,那么我就不会惩治你残忍暴戾的行径……厄弥烛,我向你道歉,因为我这些年来对你们的冷待与忽视。”
战神犹如一根木桩,直挺挺地立在地上。
五分钟后,德斯帝诺忍不住问:“你……还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厄弥烛:“没有……不!不,我有……”
恍惚地说到半中央,蓦然想起理拉赛的嘱托,连忙一个急刹车,把话题转回来。
德斯帝诺耐心地道:“你要跟我说什么?”
“……或者没有?”战神发懵地问,“我,嗯,我想……我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德斯帝诺怀疑道:“好的?那我就回到——”
“我想到了!”厄弥烛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一条如何拖延兄长的计谋,“既然你承认了你的错处,那么我想你……说一百声‘对不起’给我听。”
德斯帝诺:“?”
祂的眉毛在面纱下高高挑起,厄弥烛汗流浃背,感觉自己好像蠢得有点惊心动魄了。
德斯帝诺慢吞吞地重复:“你要我说一百句‘对不起’给你听。”
厄弥烛:“嗯,嗯,呃……啊!”
德斯帝诺盯着祂前额缓缓流下来的一滴汗,沉吟道:“你确实应当庆幸,就目前为止,我的心情都不算太糟。”
祂往前走了两步,无视身后血亲百折不挠的纠缠声,突然,祂停下脚步,目光如电地扫视厄弥烛,紧接着便展开翅膀,飞掠向人类的所在之处。
随后,祂很快就看见了那个场景,并且锥心刺骨地嫉妒起来。
理拉赛止住笑声,祂望见兄长阴郁燃烧的目光,下意识局促地站了起来。阎知秀看德斯帝诺跟个鬼似的站在大树后面,也吓了一跳。
“你怎么来了?”他道,“理拉赛刚刚问了我几个问题……”
不对,阎知秀心说,我怎么和朝着老婆解释“这我同事我俩之间什么都没发生”的老公一个样了?
“那祂问完了吗?”德斯帝诺的声音放得非常轻。
显而易见,理拉赛不好跟自己怒火中烧的兄长相争。祂低头看了看人类的黑发,还有其间可爱的发旋,又盯着妒忌得发抖的德斯帝诺——时间不能倒流,祂既然不能在德斯帝诺之前遇到他,更不能在生死之间收获一份真情,那么一切全都是迟的,错位的。
“我的问题问完了。”理拉赛压低声音,语气古怪地说,“你大可和他尽情地团聚,长兄。”
德斯帝诺一把捏着人的腰,像拿起一束轻飘飘的天鹅绒枕头,阎知秀拍着祂的胳膊:“哎哎!”
不过反抗俨然无用,眨眼间,祂们已经来到空无一人的神殿内室。
德斯帝诺一把摘掉头冠,没有多余的面纱遮盖着祂的面庞,祂的双眼看起来像是在愤怒地灼烧,也在伤心地波荡。
“你一直这样,是吗?!”神明哆嗦地质问掌心里的人,“你不停地卖弄你危险的魅力,你把所有的主神——包括我在内——全拴在你的小指头上,随你摆布到哪里就是哪里!你吸引了祂们的心,祂们的爱,接着又吸引了我的心,我的爱!”
阎知秀睁大眼睛。
“是了,我承认爱你,我爱你!”德斯帝诺绝望地喊道,“我见你第一眼,就不受控制地被你吸引,我一度怀疑这是卡萨霓斯在捣鬼,在用祂的权柄影响我的心魂,可除了我自己之外,又有哪个神能在我眼皮子底下得逞?我爱你,我爱你爱得闷闷不乐,坐在王座好像穷困潦倒的乞丐,可下一秒呢?你的眼神朝我转过来,我便又被你点燃了,世界在我眼前多么明亮!我爱你……你怎么敢对我的爱视而不见?”
神王嘴唇嗫嚅,恨得发狂:“我不许你偏爱别的主神!你不可以……绝不可以,对我的爱视而不见……”
阎知秀无言以对——其实是被神恶狠狠地按在怀里,给脸捂得严严实实的,想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这什么玩意儿?他老感觉有什么东西硌着自己的脸,连忙晕头转向地挣扎起来,两只手在神身上乱撑。
看见他的脸上硌出了红印,德斯帝诺才稍稍松开臂膀,阎知秀得以喘息,赶紧把头挪开。
“首先,”他咳了几声,“我没有‘对你的爱视而不见’,我早跟你说了,我结过婚,所谓寡夫门前是非多,我自珍自重一下,又有什么不可以?其次……”
他一口气没上来,声音忽然就断了。
——德斯帝诺一手牢牢固定着他的腰,另一只手正解开胸前的衣袍,神祇雪白的冠服剥落下去,祂华丽的紫黑色肌肤上,正悬坠着精美纤细的钻石长链,犹如诱人的罗网,在祂饱满厚实的胸口上叮当作响。
阎知秀:“…………”
阎知秀忘了自己接下来的台词了,他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胸链,还有胸链后面的胸,有点神志不清。
“其次?”德斯帝诺故意发问,神的躯体高大健硕,完美无瑕,火辣得几乎冒烟。
祂一边褪去衣物,一边用饥饿的灼热目光吞噬着人的每一寸皮肉,祂抿着丰满的嘴唇,光裸的肌肤沁着一片细密的汗珠,仿佛比钻石更加耀眼。
这一刻,祂再也不是宇宙的古老飞蛾,众神的主宰,至高天的君王。绝望催生出破釜沉舟,奋不顾身的勇气,德斯帝诺发誓要达成诱惑的目标——即便祂要从高高在上的大君,变成一名不择手段的求偶者。
“你喜欢,对不对?”德斯帝诺低低地喘着气,祂抓住阎知秀的手,皮肤相触时,犹如粘稠的蜂蜜融合在一处,“我知道你喜欢……我就知道……”
说着,祂牵着人类的手,穿过冰凉细碎的钻石胸链,重重按在自己热腾腾的肉体上。
“我真的不明白,你究竟在迟疑什么?”神祇放柔了声线,宛如一股醴浓柔滑的黑巧克力,带着酥酥的细小颗粒,缠绵地刮擦着阎知秀的耳膜,“你在捉弄我,戏弄我,是不是?我懂了,不管我之前对你做了什么,在哪些地方惹了你不高兴,我都向你赔礼道歉,我可以跪在你的脚边,我可以就这样跪在你的脚边……原谅我吧,答应我的求爱,我要给你一切,直到你丰盛得承载不下为止,原谅我吧……”
阎知秀喘着气,只能挤出一个“请你自重”来。
“我要是答应你……那我的前夫怎么办?逢年过节的,岂不是没办法上桌吃饭?”阎知秀用尽全力躲避祂的嘴唇,“不行,你赶紧把衣服穿好……大家还是讲点穿衣道德……”
德斯帝诺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祂咬牙切齿地道:“那就让我当你的情夫!”
阎知秀呆滞:“……什么?”
“我心甘情愿,我可以当你的情夫……或者继室!”主神不顾一切,做着惊世骇俗的宣言,“不错,你说得是,感情上要讲求先来后到,既然我爱你,我爱你爱得实在没有任何办法了,那么我情愿这么做!”
祂张口衔住人类的耳朵,亲吻着,含糊地说:“不管那个死人是什么身份!祂就当大的,我给你做小的……难道这都不行么?”
阎知秀惊呆了。
他猝不及防,被德斯帝诺捉着在嘴唇上连连嘬了好几下,腰带松垮,袍子也掀到大腿上,防线岌岌可危,他并不存在的贞洁更是岌岌可危。
他不是没有动心,只是这会儿真要搞大动作,那他后背的纹身怎么办?理拉赛根据只言片语就能把真相推理个八九不离十,德斯帝诺这会儿是色令智昏了,可祂真要看见后背那么大一片蛾翅纹身,恐怕不出两秒就能反应过来。
唯一横贯在阎知秀和惑人美色之间的障碍,就是他没办法确认,万神殿的命运是否真的被自己修正,并且从此再也不会偏离到后世那个可怕的结局上去?
他抓住德斯帝诺的手——这只手差不多快要长在他的腿根上了,然后尽可能严肃,大声地叫停。
“……我知道了!”他嘴唇红肿,肩颈上全是印子,“我知道了,我……我会考虑你的提议的,你先给我一点时间……”
德斯帝诺偏执地道:“时间?你还要考虑多久?给我一个具体期限,否则我现在就……”
祂手上的力道蓦地加重,差点让阎知秀叫出声来。
“一个星期!”阎知秀真有点骑虎难下的感觉了,他走投无路,马上胡乱喊了个数,“一个星期,你……你别拆我的腰带了!一个星期,我给你答复,可以不?”
看德斯帝诺饿得眼冒绿光,恨不得用眼神把他舔着吃下去的神情,阎知秀跟着慌不择路地补充:“而且,呃,这个,我又没什么经验,我们的第一次肯定要慎重,你懂的吧!”
德斯帝诺一下愣住了。
“第一次?”祂哑声问,“难不成,你没有和你之前的配偶……亲密过么?”
我当然和祂抱着滚过不止一次了!可鉴于你俩是同一个神,这个时间线我也确实没跟你滚过,所以……
阎知秀吭哧一声,哽道:“嗯嗯,没有。”
德斯帝诺呼吸颤颤,祂的面庞慢慢变得滚烫,清了清嗓子,小声说:“哦,那么我也是……我也没有过类似的经验……”
阎知秀捂住脸,真的愁得想死了。
纹身保卫战,今天也成功地守住了阵地。
他身心俱疲,气喘如牛地告诉自己:阎知秀,你有这份毅力,这份魄力,这份说瞎话的决心,你以后干什么都会成功的,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