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愿他万年(三十)
天幕中,厚重的云层乍破,无数沉淀在云后的星光就通过那些小的缺口流泄下来,犹如许多道银灿灿,蓝莹莹的泉水,投射在镜面似的湖面上,把湖水都染成了一汪恬静皎洁的月亮。
借着这些凉滑的光亮,阎知秀站起来,吩咐道:“你在这里,稍微等我一下。”
说完,在主神发愣的注视下,他从容地走向侍祭们逃跑前没来得及带离的一堆工具器皿,在里头挑挑拣拣,扒拉出一个洁净的水晶瓶,一个彩瓷的优雅水壶。
他做这些事的时候,天上的飞蛾便始终专注地盯着他。数万双晶亮的眼睛,整齐划一地跟着他手臂的动作转来挪去。
阎知秀原路折返,他不客气地盘腿坐在安提耶的肚皮跟前,指甲在瓶子上敲敲,发出清脆的声响。
“忍着点。”他说。
安提耶见过唯唯诺诺的人类,见过癫狂入魔,完全失去理智的人类,更见过献媚取宠,骨头比稀泥还软的人类……兄长的造物恒河沙数,比大海里的水滴还多出七倍,可祂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
阎知秀拧开自己的水壶,里面盛满清澈洁净的露水,他动作麻利地洗濯了蛾子红烫似火的伤口。清爽的水珠一浇上去,顿时蒸腾起了大片嘶嘶的白雾。
“怎么不处理一下?”阎知秀随口问,“总不能指望它自己愈合吧,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去了。”
难道厄弥烛制造的伤口是这么轻易就能处理的吗?须知祂不仅是战争与火的象征,更是毁灭的化身。祂若要蓄意击伤了哪个亲族,那这伤绝不会愈合得这么轻易!
祂完全可以现在就严厉地训斥了这个比一滴水,一粒小石子强不到哪儿去的人,告诫他不要如此轻易地评判了自己所不了解的事,但是……
安提耶震惊至极。
但是祂肚皮上灼痛难耐的伤痕,当真在清水的冲洗中获得了缓解的慰藉,清爽的凉气渗进创口,居然令祂痒痒的,想要来回抖抖肚子。
这到底是什么神奇的露水?要是被厄弥烛知道,祂非要勃然大怒,把整个七重天都烧成一撮灰烬不可!
这样想着,安提耶就忍不住要伸出蛾喙,把自己的口器扎在水壶里吸吸。
阎知秀“啧”了一声,非常熟练地抬手,弹一下蛾子的触角。
“不要捣乱。”
安提耶难以置信:“你弹我。”
阎知秀头也不抬:“嗯,我弹了。”
安提耶生气地大声嗡嗡:“你,你究竟是什么人?!你怎么敢!”
阎知秀打开水晶瓶,里面装着“不知道原料是什么但据说可以治病”的香喷喷药膏,挖了一大块出来:“老实点儿,肚子上都破了个洞,还在这儿乱扭。”
他嘴上说得不客气,可涂抹的力道却是温柔的。人类用修长的手指轻轻刮过创伤周围的绒毛,把药膏小心地点在那个又小又深的血口里,再时不时揉一揉,让药更均匀地渗进去。
安提耶开始舒适起来了,灼烫的痛苦正在离祂而去,祂感觉……祂觉得很惬意,很快乐,好像自己正陷在凉丝丝,松软软的云里,无忧无虑,滚来滚去。
“可以了。”阎知秀收回手,准备收拾收拾走人,“以后注意点,别再受伤了。”
伤痛消失,安提耶心头的阴翳也一扫而空,头顶星光灿烂,闪耀着亘古的美。
“等一下,”祂总算能施展一位主神的威严,雄浑肃穆地喝止住对方,“你还不能离开。”
随着祂的发话,阎知秀当即被先前那头壮如熊的蛾子拱得一个踉跄,差点一头飞到安提耶的肚皮上。
阎知秀:“……”
“你到底是什么人?”安提耶狐疑地问,“你止住厄弥烛留给我的伤痕,并快速有力地治愈了它,就算在主神当中,我也只能想到一位可以做成这件事的!你究竟是什么人?你潜藏在至高天,又有什么目的?”
阎知秀拧起眉毛,想了一会儿。
“这样,”他说,“我不跟你要报酬,也不会问你发生了什么事,你也不要追究我的过去。这个交易还算公平吧?”
安提耶不抱着肚子了,伤口愈合之后,祂就恢复了一只蛾子该有的姿势。主神活力四射,同时跋扈地大笑了起来。
“我才不会答应你的请求呢!”祂扑扇着触角,“倘若你不告诉我真相,我就把你抓到天上去,让你永远也落不到地面。从今往后,你就只能在风暴与雷霆当中生活,与流云和飞翔的灵做伴,看你还敢不敢隐瞒我!”
人类面无表情地看着祂,没有说话。
“恐惧,并且心生敬畏!”安提耶洋洋得意地道,“这就是天空之神的——”
人类面无表情地看着祂,冲祂伸出了一只罪恶魔爪。
安提耶睁着苍白的圆眼,眼睁睁地看着人类的手落在自己头上,紧接着——抓了抓。
没错,仅仅是抓了抓。
然而,安提耶的脊梁骨一下就软了。祂的蛾翅紧紧挤着后背,把自己堆得像一座颤巍巍的黄油山。
这是什么感觉呀!祂在心底惊慌失措,不禁害怕地大喊大叫。世事的变化果真是没有任何规律可言的,就在刚才,祂还耀武扬威的要人类恐惧、敬奉自己,一眨眼过去,真正惶恐不安的却成了祂。
人类无奈地叹了口气,他的另一只手也伸过来了……安提耶无路可逃,只能眼睁睁地瞧着人把手指插进祂那无上神圣的领毛,再细细密密地梳理,刮擦起来。
安提耶沉重地倒塌了。
祂输了,祂再也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人类的掌心抚摸到哪里,祂就化开到哪里,祂好像一下变得很小……是的,祂就是一只最小,最脆弱的新生儿,只能蜷缩在人类的怀抱里,享受他的爱抚和温暖,被他拥抱,倾听他低低的轻笑。
这就是祂全部的职责了……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其他更重要的天命。
祂呜呜咽咽,打着黏黏糊糊的呼噜,不住在人类的双臂间拱蹭,翅膀震得低鸣,漫天遍海的蛾子都像喝醉了,醺醺然,飘飘然地瘫倒在云端。
天空摊满了毛茸茸的蛾子饼,连至高天的苍穹都随之变了颜色,由此引来了其他主神的注视。
不过,祂们的目光全被蛾子饼挡住了。
“安提耶又在发什么疯?”奢遮吹着一颗星星的泡沫,转眼便失去兴致,一把揉碎了。
“也许祂只是喜欢这样做!”卡萨霓斯捞起天边如虹的霞光,恣意轻浮地抹在自己不着寸缕的无瑕躯体上,祂的笑容比霞光更令人心荡神驰,“一个神要做什么,都有祂自个儿的道理。”
奢遮嫌恶地瞪了祂一眼,翻身变回飞蛾的本貌,躲开了亲族故意勾来的长腿。
这段时日,梦境与灵魂之主异常烦躁。
德斯帝诺终于走出祂的神殿,但却是为了在所有神明面前痛击理拉赛的身心,严酷至此,使智慧之神郁愤得几乎死去。而祂与厄弥烛的斗争没能占了上风不说,祂的几只使臣还吵闹着要一个人类——一个身份不明,来路未知的人类!桩桩件件,简直都荒谬得叫祂想笑。
安提耶想做什么,确实不管我的事,奢遮阴冷地笑着,希望祂被疯狗咬出来的伤口还好,可别叫祂疼得掉眼泪了。
“恐惧?”阎知秀复述着问,“心生敬畏?”
在他手底下,天空之神恍惚地淌了一地。祂哼哼着,把硕大的脑袋瓜塞到人类的肚子上,长长的触角都扑到阎知秀耳朵边了。
“再摸摸,再摸摸……”主神恳求的模样,完全可以算“有失体统”,以及“自甘堕落”,但祂是多么幸福啊。祂就像一片终生漂泊,无依无靠的小小羽毛,忽然就被人安全地收敛到了怀里,从此再也不用孤苦地流浪。
阎知秀忍不住笑了。
他无奈地抓着蛾子触角后面的那一小块皮毛,幸好被神的饮食强化过身体,否则他的两条腿非被压扁不可。
“还不起来?”他问。
安提耶的脑袋昏昏沉沉的,只是一摊融化的蜜糖,失去了一切思考能力,祂含糊地摇头,嘟嘟哝哝地说:“我会把你带走……”
“不行。”阎知秀干脆地弹了下祂的蛾子头,“我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什么!这不被允许,我要把你安全地藏到我的神殿,我的领域。你不必再劳作,当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侍祭,我……我马上就解除大祭司的职位,祂太无能了,可以滚到别的地方去随便当什么神,你以后就是……
阎知秀挑起眉毛,捏住这个年轻主神的触角。
“你思考的声音太大了。”他不客气地说,“如果你想跟我做朋友,那你就选时间来这里看我。我有自己的规划和生活,不会接受你的任何安排。”
顿了顿,他补充道:“要是你用朋友的身份和我结交,我会很高兴。但换句话说,假如你把主神的身份摆在我面前,想用这个逼我就范……”
他加重了语气:“那我们就分道扬镳。我不在乎你是什么神,我有选择朋友的权力,你听懂了吗?”
安提耶打了个冷颤,发呆地望着他——人类的灵魂一下就不温暖了!祂不喜欢这样……
主神思来想去,还是不甘地垂下头,闷闷地“嗯”了一声。
阎知秀再度微笑起来。
“那就这么说定了,”他说,“你是我的朋友,我也是你的朋友。”
朋友。
安提耶新奇地咀嚼着这个词语,祂有亲族,有长兄,也有过仇敌,有过对手,可是,祂还从来没有过朋友。
时间不早了,祂必须要动身回归,除去德斯帝诺之外,一位主神的长久缺席,是会引来其他主神的过分关注的。
打心眼儿里,安提耶不愿叫祂那些血亲发现人类。他是祂新到手的朋友,拥有无与伦比的魔法双手,叫神也沉醉的灵魂,举止从容,谈吐非凡……又跟祂们有什么关系呢!
“我……”祂吭哧吭哧,忽然局促起来,“我是安提耶,天空,风暴与雷霆的主君。既然你是我的朋友,那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阎知秀。”阎知秀笑着抚摸祂丰密的领毛,“我是这把扫帚,这片落叶,还有一些枯萎花瓣的主人。”
回归万神殿之后,安提耶依然非常高兴,祂高兴得差不多昏了头了。
祂被人类搓揉得容光焕发,皮毛油光水滑,映着星辉,委实闪亮得过分耀眼,与近日来愁云惨淡的氛围一衬,说“格格不入”都算谦虚了。
尽管祂极力遮掩——可幸福和疫病一样,都是有情众生无法掩饰的事实,即便祂跟着做出垂头丧气的模样,那些欢悦,那些安心的欣喜,还是要从祂晃悠悠的触角,情难自禁,来回摇摆的肚腹里流露而出。
卡萨霓斯轻轻一嗅,身为狂欢与极乐的化身,祂竟然能被安提耶身上的快活气息熏得发晕。
“祂肯定有秘密瞒着我们。”奢遮阴鸷地低语,“我们最年轻的小星,祂像个得手的贼一样满心欢喜,满心雀跃呢!你瞧啊,理拉赛,祂是不是同你形成了最鲜明的对比?”
万神殿中,理拉赛不发一言,但祂掩在袖口中的双手,却余怒未消地攥成了拳头。
作者有话说:
阎知秀:*严肃地教导小蛾子*这不是正确的交朋友方式!天啊,你的家长是怎么教你的?
与此同时,真正的家长:*把自己关在安静的房间里,享受多子女家庭里难得的寂静*
与此同时,小蛾子:*立刻决定爱上人类,准备把他抢到自己的神殿里,让他充当一切情感缺失后的补位身份*
阎知秀:*冷酷的*不行,我决不允许。从现在起,我要把这些教训都算在德斯帝诺头上。
第182章 愿他万年(三十一)
安提耶的幸福生活,自此拉开了序幕。
当然,这不是说祂就能完全摆脱了家庭的藩篱。
长兄施加给亲族的阴影仍然强力地笼罩在每位主神的头顶,理拉赛郁结悲愤,厄弥烛还在无端地发泄祂永无止境的怒火,银盐苦劝未果,哀露海特闭口不言着沉默,奢遮对自己比以往更加阴阳怪气,而卡萨霓斯……祂还是以前那个卡萨霓斯,可是,就连极乐的权柄,如今也沦为了一层薄弱的雾气,无法在家族中激起任何正面的情绪。
但与过去的无尽岁月不同,这一次,安提耶再也不用独自消化这些窒息的,灰暗的家庭氛围,祂已经交到了一位最了不起的朋友。
祂私下离开万神殿的次数,亦较以往增幅了百倍不止。遭到了奢遮的排挤?祂要去找人类。被理拉赛用恶毒的话语冷嘲热讽?祂得去找人类。终于在与厄弥烛的斗争中占据上风?耶!快去找人类炫耀!被卡萨霓斯往身上吹了很多搓不掉的粉色闪光?太讨厌了,立刻去跟人类抱怨。
第七层的湖畔,如今就是祂的秘密避风港。安提耶可以融化成晕晕乎乎的一摊,躺在人类的腿上来回晃悠,每当人类用温暖的掌心摩挲祂的翅膀根,祂就会变成扁扁的果冻,无比美满地荡漾起来。
“……这可不是我的过错,明明是祂们太痴心妄想,我只不过点破了真相,谁知这就大大地刺伤了理拉赛呢?”安提耶转动触角,咕哝着说,“但也是祂自作自受!倘若祂不对我评头论足,说,‘弱智的孩子总有别样多的欢乐’,我才不会理会祂!”
阎知秀随手编织着一串繁复花环,这是他欺压其他侍祭得来的技术,刚好可以锻炼手腕和指头的灵活性:“那你说了祂什么?”
“我告诉祂,祂虽然是智慧的主神,但不过是徒有虚名,因为智商是不能跟智慧划等号的。祂与其叫‘智慧之神’,不如叫‘智商之神’来得准确!然后,祂就暴跳如雷,要和我开战了。”
阎知秀啼笑皆非,他无奈地把一串山楂花编在月桂叶中间,心里难免忧虑:
这些主神都跟没长大的熊孩子一样,年轻的德斯帝诺更是病得严重,要怎么缓和祂们之间的关系才行?
宇宙的尽头是家庭伦理剧……唉。
安提耶翻个身,祂今天变小了很多,可以讨好地抱着自己的爪子,毛茸茸地对着人类傻笑。
祂露出亮晶晶的眼神:“我想要这个花环,送给我吧……”
其实身为主神,祂能凭借一个意念塑造出穷尽太古的稀世珍宝,能把璀璨的星核簇拥起来,拿它们堆成一片沙滩,区区一个花环,本应比一抹尘埃还要不如。
可只有经历过了才知道,宝物再名贵,再珍稀,又有什么意思?最重要的是这种被纵容,被溺爱的感觉。祂真喜欢从人类手里讨要各种各样的小东西,每当阎知秀点头同意,安提耶便会感到一种喜不自胜的安心。
“我是被爱着的,”祂如此欢喜地想道,“人爱我呀。”
阎知秀瞄了祂一眼,他知道,如果自己不答应,这个家伙一定会在自己身上乱蹭乱拧,打滚撒泼,在他的衣服上涂满鳞粉。
“好吧,”他说,“等我编好了就送你。那作为交换的礼物,你给我送什么?”
安提耶竖起触角,即刻大声说:“我送你一座纯金的神殿——”
“不要。”阎知秀无情拒绝,“用不上纯金的厕纸。”
“那我送你一个星座,这个星座由十二颗钻石星球——”
“驳回。我要这么多星星干什么?”
“嗯,嗯……我把我的雷霆掰下一支给你,你可以拿它击打自己的仇敌,让他们粉身碎骨——”
阎知秀没有说话,阎知秀回以一个脑瓜崩。
彼时黄昏四合,天空之主的到来,为永恒的星空置换了颜色。晚霞流光溢彩,其中一抹光芒照耀在阎知秀脸上,把他的眼睛照得金黄剔透,犹如琥珀。
安提耶忽然福至心灵,问:“那……那我送你一片霞光!这样你就能随时随地看到它了……好吗?好不好?”
阎知秀看着祂,唇边露出一丝隐隐的笑。
他伸出手,给天空与风暴的君主戴上花环,接着调整方向,让琐碎的瓣叶不至于搔着飞蛾的眼睛。
这天傍晚,安提耶佩戴花环,美滋滋地回到万神殿。有使臣想凑过来嗅嗅花朵,马上被主君蛮横地顶飞,不许它们弄乱了上头的花瓣叶片。
当祂落向自己的领域时,一个温和的声音叫住了祂。
“安提耶。”
安提耶没有转身,苍穹中流云蔓延,形成无数双电光闪烁的眼眸纹路,盯着来者。
“银盐。有何贵干?”
创造和守护的主神漫步而来,祂的白发如水波流淌,温厚地覆盖着脊梁。
面对这个素来好脾气的长亲,安提耶也不如往日那般剑拔弩张。
银盐愣怔一下:“你头上的是花环?”
“与你无关。”安提耶说,同时用神力降下一阵云雾,警惕地掩盖着祂的宝贝花环。
银盐无意深究一个花环的来历,然而安提耶如临大敌的模样,倒令祂颇感意外。
“我们的其他亲族已经注意到你了,小星,”银盐的神色依然温和,但是这种温和就像一层稳固的,厚重的冰面,令旁人无法看清神祇的真心,“这些时日,你是不是太得意忘形了一点?”
安提耶心头微颤。
我有吗?
……确实,我这几天欢笑起来的次数,比过去一千年加起来的还要多,祂们会发现我的异常,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莫非我的亲族全是一群眼红嫉妒的无能之辈吗?”祂反唇相讥,“见不得一个家族里最年轻的成员逍遥自在,给自己找点乐子?”
银盐不置可否,祂说:“倘若你只是找乐子,没有哪个主神会多此一举,横加干涉你的选择。”
“但是。”祂加重了语气,“但是,找乐子是一回事,找到幸福就是另一回事了,尤其在我们这个家族里。你应该能理解这其中的区别,安提耶。”
苍穹流云耸动,雷霆便如狂怒的咆哮,震响万里高空。
“仔细看守着你的秘密吧,”银盐犹如威胁,犹如提醒地低语,“可千万别叫你的哪个亲族发现了,安提耶。”
银盐离开了,安提耶的神经却在愤怒和忌惮中来回跳动,令祂难以安定。
在这个家庭里,银盐的警告已经算得上十分友善,祂不能忽视这个预兆。因此,在接下来的三十个恒星日里,安提耶没有去见祂的朋友。
祂强迫自己投身进亲族的不善漩涡,在这个冰冷,病态,充满恶意的丛林里,祂跳起同样冰冷,病态,充满恶意的舞蹈。没有人类的捋毛毛,没有人类的言语和微笑,以及他弹在自己脑门上的手指头,安提耶很快就再度变得暴躁起来,像个一触即发的火药桶,勉强地忍耐着爆炸的欲望。
“奇怪,”奢遮冲祂咧开嘴巴,露出森森锋利的尖牙,“你这样看上去顺眼多了,该不是我的错觉吧?”
那天,安提耶差点跟奢遮打成两败俱伤。
祂劈毁了梦境水池的一角,奢遮一边大笑,一边用诡谲灵动的瞬闪,在祂的灵魂上撕出数道久不愈合的浅痕。
当哀露海特匆忙赶到,和银盐一起将祂们分开后,奢遮滚在角落里,又发疯一样地大哭起来。祂的哭声高亢尖锐,犹如刀锋,刺骨地划过所有神祇的耳膜。
这其中,唯一还能笑出声来的就是厄弥烛,祂高高兴兴地看着这场纷争发生,快乐得像是白捡了一块金子的凡人农夫,就差手舞足蹈了。
“我们办个宴会吧,好不好?”卡萨霓斯无力地提议,“我们就举办一个宴会,再试着邀请一下我们的兄长,邀请德斯帝诺……”
“你知道祂不会来的,”理拉赛嘶声说,“祂永远不会!”
“我们总要尝试!”卡萨霓斯大喊道,“据我所知,祂那天不就为你出来了吗?!”
理拉赛的瞳孔发颤,祂的声音也在怒火中发颤:“你不敢……”
“——可以!”哀露海特沉声喝道,中断了下场一触即发的战争,“可以,我们就这么做吧。
“举办宴会,拉开万神殿的星空,将请柬发送到大兄的领域深处,无论祂肯不肯出门……我们就这么做。”
神域一片寂静,奢遮也渐渐止住了哭声。
哀露海特慢慢站起来,祂捏着高挺的鼻梁,疲惫地喃喃道:“……反正,情况还能糟糕到哪儿去呢?”
安提耶再也受不了了。
祂像个受了伤,疼得不知道该怎么办的小孩子,只能一路哭着跑回自己的避风港。阎知秀在睡梦中听见那痛苦不堪的嗡鸣,等他睁开眼睛,安提耶已经撞到了他的胸口。
大飞蛾浑身紧绷,连领毛也贴得硬邦邦的,完全不复往日蓬松绵软的模样。阎知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连忙把祂搂着,再给祂围上一圈毛毯。
自从那些侍祭进行了失败的暗算之后,阎知秀稍微施展手腕,就把那群小角色吓得魂不附体,再也不敢跟他住在一块儿。如今独门独栋,倒也不怕有人听见动静。
“怎么了?”阎知秀关切地问,“是不是又跟谁打架了?伤着哪儿没有?”
安提耶紧紧地缩在他怀里,哭得嗡嗡乱响,翅膀都斜得横七竖八的,乱糟糟地支愣着。阎知秀给祂摆正两边的蛾翅,看上头的花纹划得斑驳不清,肚皮上的绒腻短毛也缺了好几块,跟破碎大陆的地图似的,就知道这头小蛾子受了好大委屈。
“没事了,没事了……”他叹了口气,拍拍蛾子的领毛,用手指头温柔密密地梳理着,“不要怕,你不想说也没关系,这里没有别的神会伤害你……你看,石榴花,金色的石榴花,有没有见过?这是他们新种出来的……”
阎知秀接着把花往蛾子头上一放:“看,放你头上刚刚好,诶,像喷泉。”
安提耶气得鼻涕泡都要喷出来了!
祂越发哇哇大哭,可是被人这么一打岔,哭声里痛苦的成分确实减少了很多,现在是生气人类居然不好好哄祂的成分居多。
阎知秀苦笑着摸摸祂的肚皮,其实他也不知道怎么哄小孩儿……好吧,哄一个几万岁高龄的青少年,只好试着把祂抱在怀里,摇来摇去,轻轻拍着祂的翅膀根。
真的奏效了。
安提耶蜷缩在人类胸前,祂不哭了,但是奢遮给祂留下的伤口,却强有力地把祂拖进了梦乡,消弭了祂的一切挣扎。
阎知秀松一口气,把主神放在自己的枕头上,给祂盖好毯子。
“原来如此。祂每次出来,就是在和你私会。”
身后传来的声音柔和,坚固,犹如厚重冰层下的暗涌,静谧中深藏着惊心动魄的危险。
阎知秀的手停顿一下,他整理好床铺,平静地转过身。
“我是祂的朋友,不用把氛围渲染的这么古怪。”他说,“你是银盐。”
高大的神祇站在屋内,周身散发出的微光照亮了每个阴暗的角落。和理拉赛一样,祂的美丽雌雄莫辨,强健的肌肉仿佛水波起伏,又全无性征。
银盐一怔。
“你不怕我。”银盐低声说,“你对我没有敬畏之心,没有畏惧之心,你对我说话,就像面对着自己的同类。你是谁?”
阎知秀思忖一下。
“我们出去说话吧,”他说,“安提耶睡着了,免得把祂吵醒。”
他率先迈过主神的身侧,走出房门,银盐反倒有点不习惯了,祂眉心轻皱,还是跟在人类身后,来到那片湖畔。
被主神频频造访,湖神已经有点想死了。
“让我们开门见山地说吧,”阎知秀道,“你是反对你的家人跟人类来往,还是怎么着?”
银盐低头观察他,祂沉默半晌,低声道:“不。”
“那你会看不起人类,看不起我吗?”阎知秀猜测。
“不。”
“那就是好奇?你对安提耶怎么跟我当朋友感到好奇?”
银盐不再说话。
祂确实好奇,家族里的每个神都在好奇,但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因为祂,祂们,都对安提耶的状态充满妒忌,甚至感到隐隐的恨意。
——安提耶为什么如此心满意足?祂的灵魂变得轻盈,好像有什么别的东西,健康的,快乐的,明亮的东西,填满了祂的心胸,令祂富足美满。祂整天笑啊,走神啊,幻想啊……出现在这个家庭里,是多么水火不容的气场。
“你对祂做了什么?”银盐终于问,“你是怎么做到的?你用了什么秘术奥法,迷惑了祂的心灵?”
阎知秀毫不避讳,他双手抱胸,直截了当地道:“我给了祂拥抱。”
“……拥抱。”
“很多拥抱。”阎知秀说,“我本来想说大概比你们给祂的拥抱还要再多几百倍,但转念一想,你们给祂的拥抱应该是零,所以……”
银盐不赞成地批评:“荒谬。”
“你要是想,我也可以给你拥抱啊,”阎知秀耸耸肩膀,“哦,不止是拥抱,除了拥抱,我还可以倾听你有什么烦恼,给你一点鼓励,或者是嘲笑,然后我可以挠挠你领口的毛毛,给你马杀鸡一下——你懂的,我很喜欢毛茸茸的家伙。”
“你把祂当成你的小宠物,”银盐勃然色变,脱口而出,“你侮辱祂的尊严,你把主神当成什么?一条摇尾乞怜的狗吗?!”
“宠物起码是要宠的!”阎知秀严厉地回击,“但是你们,我看不出这个家庭给祂,或者给你带来了什么。是的,祂是主神,但祂比我遇到的流浪儿还不如,起码流浪儿还可以交朋友,不用受家人的打骂,满身是伤地跑到我这儿来哭!”
银盐受了他挑衅的注视,竟一时哑口无言,不知如何反驳。
“顺便一提,祂也可以鼓励我,嘲笑我,朋友就是要平等地嘲笑对方,不过祂心地很好,通常不会对我这么做。”阎知秀冷冷地盯着祂。
“在质疑我之前,你最好想清楚,你这个家庭里每个成员的身份都是失职的,兄长不像兄长,小辈之间跟斗鸡一样撕得你死我活。我听说你的权能是创造和守护,既然你守护不了任何东西,就别把这份挫败发泄在一个外人身上吧,这可不太体面。”
银盐难以置信地盯着他。祂不敢相信:这个人类在训斥自己吗?他真的敢,而且真的这么做了吗?
祂沉声道:“你就不怕——”
“我要维护朋友,就不会害怕。”阎知秀冷笑道,他的语气涌动着怒火,“我可以说,我经历过的事,远比一个失职的主神可怕得多!”
银盐一下反应过来,祂忽然感觉到了莫名的委屈,下意识辩解道:“不是我打伤的祂,是奢遮……”
“但你也什么都没做,不是吗?”阎知秀眯起眼睛,锐利地打量着祂,“你只是个旁观者,还趁祂不注意,一路跟到了这里,要窥探祂的秘密。”
银盐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祂不愿承认,这下,祂才是真正深重地嫉妒了安提耶,因为祂结交了这样一个凶猛的,忠诚的友人。他拥抱祂,摸摸祂,逗祂消气,在祂陷入沉眠时,他也把祂护在身后,如此无畏地捍卫着祂的尊严。
他是人类,但他更像安提耶的守护神。
……而我什么都没有。
祂黯然地想。
而我们,什么都没有。
银盐缄默良久,终于开口道:“……我不会暴露这个秘密。”
阎知秀眉梢一挑。
“我不会告诉其他亲族,”银盐消沉地说,“你们就当着永远的朋友吧,这次是我冒昧了。请你……”
祂吞咽着喉咙,艰难地轻声说:“请你务必不要伤害祂。”
阎知秀打量着祂,似乎在评估主神的真心。
渐渐的,他放下手臂,突然道:“你要是想的话,也可以进来躺下。”
话题转得太快,银盐吓了一跳:“什么?”
阎知秀一偏头:“你从来没有和家里人一块儿依偎过吗?你可以睡在安提耶旁边……前提是变成蛾子的形态。”
他回头看了下,补充道:“你自己做决定就好,这都无所谓。”
说完,他就转身离开,头也不回地走向自己的房屋了!
银盐目瞪口呆地望着人类,祂从没想过这种可能,和亲族睡在同一张床榻上?除非祂们都成了尸体罢!
可是……
人类掀开花瓣的门帘,消失在那间布置得暖融融的小房子里。
可是,如果这很舒适呢?
如果被这个人类的手臂拥抱,足以消除了亲族带给自己的烦躁与溃败感,让祂像安提耶一样,哪怕只收获了一点最微薄的幸福呢?
银盐无法抵御这个念头的诱惑力。
阎知秀从衣柜里拿出更多毛毯,暖暖和和地堆在床上,像摇篮似的包裹了整张床。他刚爬上去,让自己安顿下来,窗口便传来一阵轻微的,拘谨地嗡嗡声。
他扭头一看,一只月光般银白的毛绒蛾子正笨拙地翻越窗户,仔细地整理着自己的羽翅。祂翕动触角,小心地抬起眼睛,观察着人类的表情。
阎知秀挪了下身体,给祂留出一个空位。
银盐犹豫再三,还是缩小了体型,谨慎地避开呼呼大睡的安提耶,钻到人类的另一边臂膀下,忐忑地蜷成一团。
阎知秀轻轻抱着祂,把祂的身体挤在软绵绵的毛毯,柔软的床铺,以及人类温暖的皮肤中间。
银盐:“!!!”
银盐震撼地石化了。
这是……这是真实存在的感觉吗?
祂的翅膀在哆嗦,肚皮也在颤颤,祂有股强烈的渴望,就是在这张浓缩天国般的小床上尽情翻滚,或者像炮弹一样,用力撞在人类身上,趴到他的颈窝里安家。
“睡吧,”阎知秀耳语道,“祂今天累了,你也累了,是不是?”
是的,是的!我也累了!
银盐情难自禁地摇摆肚腹,紧巴巴地团在人类的肋骨旁边,被他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后背……祂的领毛一根根地蓬松开来,肚皮上的褶皱也舒展了,足肢更是暖洋洋地发酥。
一切琐碎的烦恼,先前亲历的糟心事,此刻都被浓烈的阳光晒化。祂什么都不用忧愁,什么也不要烦恼,只要承受这份幸福就够了。
银盐恍惚地,一点点地攀爬上人类的胸口。
然后不经意地伸出一半的爪子,直接把睡得香甜的安提耶推下去了。
阎知秀:“?”
作者有话说:
银盐:*坚定的,意志强硬的*人类就是灾害的源头,我坚决反对人类加入我们的家庭……
阎知秀:*路过*
银盐:*变成小蛾子*
阎知秀:*困惑地回头看*
小蛾子:*开始跟其他小蛾子厮打,恶狠狠地纠缠在一起*
第183章 愿他万年(三十二)
阎知秀有点困惑,但还是用胳膊揽住呼呼大睡的安提耶,把祂端端正正地放好。
银盐平平地展开翅膀,瘫在人类的胸口,祂的触角向后贴着头顶,窝在人的心脏上方,一下一下地倾听那蓬勃规律的跳动声。
祂真的睡着了。
而祂已经想不起来自己上次入睡是在什么时候……或许是万年前的一次静谧黄昏,或许是一次宴饮后的酩酊大醉,或许是奢遮和卡萨霓斯联起手来的恶作剧,或许以上这些全都是祂的幻觉,祂根本就没有真正地深眠过。
银盐累了,厌倦了,精疲力竭了。
飞蛾的家族有种本能,祂们可以通过气息来辨别亲族的情绪,判断祂下一步想做什么,要做什么。这是一种社交技能,但更多时候,它是沉重的负担。比如厄弥烛,祂会对你露出锋利的笑容,但是祂的气味却在疯狂地尖啸,对每个家庭成员怒吼“我会摧毁你,我要杀了你,你们全是无能的狗杂种”;又比如哀露海特,祂会带着一点低沉的疲惫,问你找祂有什么事,但祂的气味实际上在说,“我真的无力承担,请你现在就转身离开”。
祂们早就走得太远,太过火。眼下,这个看似无上辉煌的家族就像一架即将失控的列车,在长久的冲突和摩擦中,祂们彼此憎恶,相互怨怼,视血亲为该死的仇敌。每个成员都把最后的希望押在长兄身上,祂们指望祂不再逃避,肩负起指引的职责、教导的职责,好叫家庭步入正轨,不至于在过量的仇恨与误解中彻底破碎。
可能德斯帝诺也恨我们,许多个日夜,银盐如此苦涩地思索,所以祂避开我们,仿佛凡人躲避洪水猛兽。
此时此刻,今时今夜,祂终于可以不用再过度思考这个问题了。祂的注意力已经被人类的气味所吸引,那正是一种幸福,满足和放松的混合氛围。
祂呼噜噜地,昏头转向地埋在温暖的热量里,被毛毯,柔软的睡衣,还有人类的手掌包围着,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里更安全的所在。
阎知秀困倦地闭着眼睛,左胳膊搂着安提耶,右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银盐,他也睡着了。
第二天,阎知秀是被奇怪的动静吵醒的。
有什么东西……正在他耳边激越地扑棱扇响,乱流喷飞间,还伴随着语气强烈的嘶嘶低喊。
阎知秀勉强撑开一只眼睛,看见一团模糊的白影在自己跟前凌乱翻滚,晶亮粉尘满室喧腾。
“……你居然抢我的朋友,你这个贼,骗子,无耻的强盗!”一个极力压低,还是掩盖不住狂暴愤怒的声音斥责道,“你还敢躺在他身上……你还敢……”
“是他邀请我,而我也欣然接受他的邀请。”另一个冷静得多的声音回答,“你此刻的迁怒,无非出于对自身实力的心虚,潜意识里,你已经预感到我会抢占你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撕打声更加凶猛。
阎知秀两只眼睛一块儿睁开,这下看清楚了。
应该是担心吵醒人类,把战场闹得太大,两个神此刻都维持着袖珍的体型。祂们将力量的角逐放置在更高维度,银盐的领域同时笼罩着整片湖畔,不让其他亲族知晓。
但是落在阎知秀眼里,就是两只毛绒公仔在打架。
灰蛾子比银蛾子更胖胖,银蛾子比灰蛾子更坚强。两个蛾子在空中互相撞击,你用领毛压我,我用肚皮弹你,我用爪子揪你的触角,你用翅膀扇我的脑门……
阎知秀愣愣无言地看了好一会儿。
然后他伸出手,精准无比地抓住两团扑扇互骂的蛾子。
“睡觉。”
然后一左一右,往怀里一塞,毛毯盖好,躺倒睡回笼觉。
安提耶毛发凌乱,犹如一枚刺刺的大毛栗子,银盐翅膀分叉,像支冷酷的鹅毛掸子,分别趴在阎知秀的身上瞪视对方。
阎知秀睡意朦胧地补充:“不准再打架。”
安提耶迫切道:“可祂是小偷!一个厚颜无耻的贼,祂、祂推我!祂要把我们拆散!”
天空的主君焦急万分,祂的前足乱扒,攀到阎知秀的肩膀上,连连征求着人类的意见,要给自己吃下一颗定心丸:“你不会听祂的话,对不对?我们还是最好的朋友,对不对?”
阎知秀睁开眼睛,长出一口气。
行吧,回笼觉是睡不成了。
他坐起来,先揉眼睛搓脸地清醒上一阵子,再顶着惺忪的三眼皮,拿过床头的小梳子,给安提耶犁顺乱七八糟的领毛。
等祂梳得整洁干净了,他接着才说:“是的,我还和你是好朋友。当你的朋友结交了新的朋友,并不意味着你们的关系会因此变淡。”
安提耶冲银盐耀武扬威地竖起翅膀,展示自己有人类整理的皮毛:“我相信你,但我不相信祂!”
银盐沉默地,冷冷地盯着祂。
阎知秀抓着后脑勺,他也有点无奈,可是该说的话还是得明明白白地说清楚。
“我猜,你的排斥来源于内心的不安全感,你害怕失去,害怕自己在朋友这里的地位变得透明,变得边缘化。但你完全不用害怕啊,你的存在本身就是独特的,不可替代的。”阎知秀的神色平静,语气笃定,“你在这里,就已经对我很重要了。”
安提耶睁大眼睛,水汪汪地,梦幻地凝视着人,而银盐在不自觉间将翅膀贴得更低,祂莹润的复眼倒映着打开的窗口,那里正潮涌着晦涩的天光,像一个黯淡的逃生出口。
“我跟你保证,或者发誓,好吧?你们神不都是很看重誓言的吗,那我就跟你发誓,我不会放弃和你的友谊——除非我被什么不可控的外力操纵了,比如嗜脑虫什么的。”阎知秀说,他一边说,安提耶一边拼命地上下点头。
“所以,”阎知秀加重了语气,“你以后不能再为这个打祂,你要跟祂友善地相处。”
银盐打算悄悄溜走的步伐凝固了,安提耶同时大吃一惊。
安提耶愤愤不平:“我不跟祂睡在同一张床上——”
“严格来说,这里是我的床。”阎知秀弹祂一下,再探身过去,把一个渐行渐远的银盐抱回来。
身体突然腾空而起,主神僵硬地绷紧了身体。
“抱歉,这不是个愉快的清晨。”阎知秀帮祂摆正东倒西歪的蛾翅,他手里的小梳子是安提耶专用,此刻没有新的,他便用手指整理着主神蓬乱的领毛,搓揉几下,银盐便呼噜噜地软倒了,“可是,你比安提耶年长,更比祂稳重很多,也请你好好地待祂吧。你和祂是亲人,应当珍惜彼此的存在,用关怀和理解去支持这份天生的情感,而不是用愤怒,用争执去消耗它。”
银盐扁扁地贴在人类身上,顺滑的绒毛光华灿烂,根根溢彩。
祂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近日来安提耶总是光彩照人,精神焕发地出没于众神面前——祂被人类宠得多么好!有梳毛,有爱抚,有承诺,有温声细语的劝导……祂只在这里浸泡了一个夜晚,焦渴皲裂的灵魂就有了复苏的迹象。
安提耶瞪着如痴如醉的银盐,嫉妒地嗡嗡直响。祂从人类的肩膀上下去,佯装若无其事地把那摊神一撞,换成自己。
银盐立刻就要撞回去,恰逢此刻,苍穹的诸天星辰重新排列,朝八方发出无声的波纹。
银盐停下来,安提耶的触角也直直地竖起。
“我……我们得走了。”银盐低声说。
“哀露海特在呼唤,”安提耶收起竞争的心,转瞬之间,祂就与银盐统一了阵营,“我们不能让祂们发现这里。”
阎知秀:“那快去,我也得上班了。”
银盐焦急地补充:“大概是为了宴席的事情,事情一结束,我就回来看你!”
祂也不知道自己的迫切从何而来,可能祂只是想对人类证明,他很重要,他不是自己以往那些短暂垂青的宠臣,繁星般茫茫的祭司。
“我知道啊,”阎知秀笑起来,故意一抬主神柔软的蛾肚,把祂送上天去,“快回去吧。”
银盐还不知道要怎么做——直接离开,会不会显得过于轻佻?可是我该跟他说什么,叮嘱什么,才能完美地结束这次会面,好不叫人觉得失礼?
安提耶哼了一声,先熟练地过来抱着阎知秀的脖子蹭蹭,随即振翅飞天,对银盐低声怒斥:“你还要拖延到什么时候?你想让那些好事之徒全注视到这里么?”
银盐迟疑一刹,同样尝试着在人脸上蹭一下——只是动作太生硬,比起蹭,更像是挤。
阎知秀无语地捂着脸,目睹两个光点先后上升至星空,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万神殿内,安提耶化作一团盘旋的雷霆风暴,降临在祂的王座上,银盐则姗姗来迟,白雾笼罩祂的领域。
除了最上首的空位,七神齐聚,商讨宴饮的事项。
“你和安提耶迟到了,”哀露海特抬起深蓝色的眼眸,望向银盐,在神王缺席的很多个年岁里,祂只能勉强地肩负起领导者的职责,“你……”
大地与海之神忽然语塞,祂的浓眉沉沉地压低着眼眸,仔细端详着银盐。
祂不一样了。
或者说,祂和安提耶变得十分相像。
卡萨霓斯敏感地轻抽鼻尖,极乐之神的容色变幻无常,最终,祂面无表情地坐直了身体,和剩下的主神一起,死死盯着最后到场的两名亲族。
在这其中,安提耶的变化无疑是最大的。祂的快乐更多了,以此为准,万界的青空也延续了多日的辽远晴朗,祂的心和灵魂都那么轻盈,偶尔变回原型时,祂的领毛柔软洁净,羽翅熠熠,仿佛被谁精心地保养过。
可是——会是谁?
眼下,银盐也加入了安提耶的行列。尽管祂的灵魂边缘依然粗糙,可那种掩盖不住的丰盛和满足,仍然逃不过其余血亲的耳目。
毕竟,在漫山遍野的枯槁衰枝、荒芜残叶中,但凡出现一星碧翠,都会像白水里的墨那样刺眼。
“你们是一起过来的,”厄弥烛乖戾地睁大眼睛,率先轻声开口,“你们去了哪里?”
“我在自己的领域做什么,无需向任何生灵通报,”银盐平静地说,“包括你,厄弥烛。”
“你去见了谁?”卡萨霓斯忽然探长身体,咄咄逼问,“安提耶去见了谁?”
“别多管闲事,卡萨霓斯!”安提耶瞬间被激怒,危险地咆哮道,“我跟祂没有任何瓜葛,这话以前我没有讲过,以后我也只讲一遍!”
“——好了!”哀露海特身心俱疲地撑着前额,很早之前,祂就不戴头饰了,那些冰冷琐碎的珠宝只会令祂更加心烦意乱,“哪怕只有一天,一天,你们能停止争端和冲突……”
“亲爱的哀露海特,你还不如乞求德斯帝诺能变成一个合格的大兄,无私地爱着我们的全部!”奢遮森冷地笑了起来,“哦,我忘了,这同样是一件不可能实现的幻梦,不是吗?”
厄弥烛嘶声道:“早晚有一天,我会连根拔掉你的舌头。”
“你现在就可以这么做,”奢遮喜悦地,沙哑地笑道,“快,我鼓励你!你现在就可以这么做!”
璀璨的万神殿内,诸神端坐王位,彼此憎恨着,仇视着,宛如一群残酷的野兽,时刻准备朝对方的破绽张开利爪,龇出尖牙。
最终,飨宴前的会议不欢而散。银盐坚守着人类的秘密,相较于安提耶,祂更加谨慎。
一连七日,祂没有去湖畔的人类小屋,安提耶同样如此,直到宴席的准备工作都妥善地完成,七位主神分别在请柬上铭刻下各自的印记,送入德斯帝诺的领域。
“大兄不会来的。”安提耶压低声音,对银盐说,“祂已经有太久没有出现了。”
“小心你的话语,别让理拉赛听见。”银盐提醒祂,为着人类的缘故,祂们当真结成了一道隐秘的联盟,“祂会怒不可遏。”
“因为祂没有福分。”安提耶窃窃地嘲笑道,“人告诉我,他曾为理拉赛拾起一块破碎的神言符文。”
银盐一愣,追问:“然后呢?”
“然后发生的事,人没有说。”安提耶耸耸肩,“但是我能猜到!你也清楚理拉赛的性格,明白祂有什么毛病。”
银盐稍作沉默,颔首认同道:“确实,祂没福分。”
与此同时,古老混沌的荒原上,德斯帝诺不耐地睁开燃烧星辰的眼眸,盯着那份陈词滥调的请帖。
是选择忽略,还是选择把它碎成粉尘,洒进无垠的太空?
蛾神抬起触角,忽然困惑地嗅了嗅。
有一丝……有一丝气味,一丝最微弱,也最奇特的气味,飘散在请柬的刻印上,使祂情不自禁地想要探寻,感到一阵心血来潮的冲动。
这是什么味道?
德斯帝诺用足肢扒拉着主神们的刻印,茫然地找寻着原因。
——算起来,我也已经有很久没见过祂们了。
德斯帝诺心不在焉地坐起来,倦怠地叹息。
一想到要把自己投进那个嘈杂,喧嚣,刺耳,地狱般的漩涡,神王便烦躁不堪,怒气上涌。可是,总把亲族的邀约拒之门外,也算不上最佳的处理方式。
既然我之前已经斥责了理拉赛,祂们应该会有所收敛,德斯帝诺一边思忖,一边在请柬上嗅来嗅去,如果这次,祂们能保持安静的话……
硕大的夜蛾蹲在领域的最深处,纠结地迟疑起来。
“哦,你们都要去参加宴会!”阎知秀的眼睛亮起来了,“是所有神都会去吗?”
要是德斯帝诺也参加的话,我起码可以远远地看祂一眼……
“是的!”安提耶趴在阎知秀的左肩,抢着大声回答,“我们会去,我们的从神也会去,还有很多很多别的神……呃,反正很热闹!我们可以讨论某个星球是否要被保留,下一个纪元的主题又是什么,哦哦,我们还可以创造一个新的星系……”
也不知道在显摆什么。
“有一个神是不会来的,”银盐贴在阎知秀的右肩,不甘示弱地泼冷水,“你可不要忘了。”
阎知秀的心有点沉下去了,他掩饰地笑道:“谁不会来?是不是你们的……”
安提耶长叹一声,用前足搔搔脑袋:“是啊,德斯帝诺总是不会来的。”
阎知秀强忍着不去问更多关于祂的事,哪怕距离那场浩劫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他的心脏还是会闷闷地发疼。
“你们要是去的话,”他忽然说,“可以带上我吗?”
直觉告诉他,他也许可以去这个宴会上寻找收获。
因为人类主动提要求的情况实在是太稀少了,以致银盐还没张嘴,安提耶便迫不及待地立刻大喊:“好啊!”
银盐:“……”
也不知道在显摆什么!
“那你可以暂且充当我的酒侍,我会把你藏在人群里,这样,你就不至于被其他危险的神祇发觉,”银盐不慌不忙地安排,“假使你想见识万神殿的灿烂辉煌,我亦能将你藏在领域,带你去四处游览。”
阎知秀还没来得及回话,安提耶怒发冲冠:“为什么他不是我的酒侍?!你不懂得先来后到的道理吗?你是个山洞里的野人吗?”
眼看又要打起来,阎知秀只得一边给一个脑瓜崩。
“那还是由我带着人类!”银盐坚持道,“不要忘了,安提耶,我们的亲族全在密切地关注你呢,倘若被祂们发现了端倪,发现了人和我们的关系,你要怎么弥补过错?”
祂说得有理有据,安提耶气闷良久,实在不能反驳祂。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了。
宴会当天,阎知秀秘密地混进主神银盐的酒侍队列,若有若无地藏在神祇的雾气当中,抵达了布置一新的万神殿。
有了众神的填充嬉游,他曾经熟悉的,落寞寂寥的居所也变得星光绚烂起来。阎知秀穿着酒侍的长袍,手提盛满乳酒的金壶,身边不着痕迹地跟随着十来只守护使臣,以及不知何时混进去的风暴使臣。
银盐朝他小声介绍着过往的亲族。
哀露海特生得坚毅俊美,深蓝的长发犹如大海;卡萨霓斯的容颜令人眼花缭乱,祂束起霞光色的美发,倾国倾城的笑靥,就噙在祂的唇边;绿发的冷傲神祇是理拉赛,阎知秀早已见过祂的本尊;红发的神祇是厄弥烛,祂的美暴戾锋锐,犹如一千一万把出鞘饮血的长刀;最后一个来的是奢遮,祂的长发浓如黑洞,遮掩着祂阴郁深邃的五官,梦神来回睥睨,像是要随时挑起多变的事端。
众神的宴饮开始了。
乳酒的馥郁香气弥漫在至高天,比起酒侍的平凡常见,担当舞侍与歌者的全是光荣优美的神祇,祂们盘旋着,仿佛漫天浩荡的落花,飘飞进恢宏的厅堂,纵情地舞蹈,歌唱。
真叫人叹为观止!他高高兴兴地端着酒壶,欣赏这不可思议的盛景。相较于万万年后的孤寂时光——德斯帝诺再备起宴席,能充当来宾的,只剩下黑白蛾子,还有一个孤零零的阎知秀。
神祇们接连清唱,祂们的声响是花的声响,风的声响,雨和火的声响,恍若浩瀚的交响乐团,奏响在至高的太宇。阎知秀看得心潮澎湃,眼睛也亮得闪闪发光。
就在这时,他的心脏骤然沉闷地跳动了一下。
阎知秀猛地抬起头,满殿歌声停歇,华舞凝固,主神的金案前杯盘翻倒,措手不及地慌成一片。
——恒星的耀芒笼罩太古,万神殿上,空寂了无数年月的座位,正逐渐汇聚出一个身影。
德斯帝诺来了。
阎知秀的心脏狂跳,快如擂鼓,几乎令他难以站稳。
他的直觉果然没错,那个全宇宙最大的混蛋来了!
“大兄?”奢遮骇然站起,梦神的领域飘摇如狂风疾草,“你……你真的来了?!”
祂坐得太高,太远,阎知秀的眼睛有点模糊,已经有些看不清那个家伙的模样了,他只能隐约瞧见,德斯帝诺沉默不语,仅是点头示意。
刹那间,万神殿内爆发出了多么夸张的狂喜海啸!
卡萨霓斯高声大笑着洒下大把金粉,奢遮的梦境池水如同四散的水晶那样纷飞,嘹亮的歌声席卷至高天,舞侍在狂欢中转成绚烂的小小飓风。主神们都放声欢呼,急不可耐地向长兄表达思念,询问近况,渴望祂继续出席下一次宴会……
一时间,全世界的声音和颜色都膨胀到了刺耳、刺目的程度,阎知秀不像是站在万神殿里,更像是站在一个硕大无比,喧嚣无比的万花筒里!
与爱侣再会的雀跃逐渐消退,他心里咯噔一下,赶忙转头看向德斯帝诺。
面纱遮掩着祂的上半张脸,但是祂的嘴角已经深深地,不受控制地沉下去了,手指更用力地攥进王座当中。
不妙。
非常不妙。
阎知秀顾不得躲藏,一把抓住银盐的手臂:“快让祂们停下来!”
银盐心里也很激动,但可能因为人类在祂身边,祂还不至于到了失态的地步。守护的主神蹙起眉头,为难地说:“这……这恐怕……”
阎知秀慌乱地转过头,此刻,奢遮兴高采烈地来到兄长身边,这多变阴鸷的主神,此刻快乐得像个单纯的,抓住了蝴蝶的孩童。
“大兄,你快看啊,这是我为你准备的礼物!”梦神兴致勃勃地炫耀道,“在一百万颗星球上,我曾收集起百万倍数的美梦,不止是人类的梦,还有精灵的梦,鸟兽的梦,神的梦。你看,它们是不是很美?我把它们收集起来,就是为了送给你的!”
说着,祂张开手,掌中盛开着一朵美不胜收的,水晶般的莲花,花蕊开合,那些梦境也跟着释放出来。
——然后,它们发出永无止境的笑声,大笑,痴笑,低笑,轻笑……有的尖细,有的雄浑,有的只是野兽的啁啾。
完了。
阎知秀一下有了极端不祥的预感。
快把你的花拿开……快把它拿开!
“……把它拿走,”德斯帝诺勉强道,“我不喜欢这些东西。”
奢遮愣住了,回过神来,祂连忙殷切地追问,就像小孩子追问大人,为什么不能陪自己过生日:“为什么呢?这,这些大多都是人类的梦境和思维,我知道你喜欢人类,你宠爱他们,所以我才……”
“我说了,”德斯帝诺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把它拿走。”
奢遮不甘心地喃喃:“可是,我花了好长时间……”
已经太多了。
这些声音,这些笑,这些颜色,这些光亮——德斯帝诺猛地站起,震荡的神力悍然冲击整座万神殿,也将祂的血亲一下打倒在地,莲花随即破碎,数以亿万计的美梦化作枯萎的香气,哀嚎着覆灭。
阎知秀停住了呼吸。
“滚开吧。”德斯帝诺说,“这就够了。”
歌舞暂停,喧哗不再,唯有祂的话语,残忍地响彻至高天。
“可笑至极的宴会,还有可笑至极的礼物……我又一次做出了错误的选择,我居然选择了你们。”
“你们的吵闹难道是永无止境的吗?到底什么时候,你们才能意识到,这些自以为是的邀请和宴席,不过是无用的喧嚣,对我来说毫无意义!”
奢遮浑身发抖,祂拢着那朵破碎的莲花,万分悲恸,忍不住地大喊:“那你什么时候才能从高高在上的神坛上走下来,走到我们中间,看我们一眼?!”
“等你们学会尊重为止。你们简直是一群不懂分寸的孩童,永远无法理解我的痛苦,只知道在我周围制造更多的混乱,尤其是你,奢遮。”德斯帝诺漠然地说,“以后不要再做这种蠢笨的礼物,不要再多给我一个厌弃你的理由。”
奢遮睁大眼睛,泪水就像不受控制的血痕,逐渐拖曳成两道晶亮的伤口。
哀露海特恳求道:“祂只是想让你开心……”
“我从没有过开心的时刻!”神王冷酷地回答,“站在这里,我只看到一群浅薄至极,肆意妄为的东西!你们实在令我厌恶,我之所以还没有将你们彻底摧毁,如同扑灭一群烦人的蝇虫,无非是因为,在‘血缘’的连接下,我的容忍还没有耗尽。”
奢遮抱着祂的莲花,一点点地在地面上蜷缩起来。祂的痛哭无声无息,只有黑发像满地垂死的蛇,痉挛地抽搐着。
阎知秀的心跳好像也停止了。
你不可能说这种话,他歇斯底里地想,德斯帝诺不可能说这种话,最起码我的那个德斯帝诺不会!
在他的手心底下,银盐的皮肤已经变得比冰雪还要冷。
阎知秀上前一步,手中的酒壶被重重地放在金案上,发出不亚于雷霆的巨响。
“道歉。”他说。
满殿死寂,银盐和安提耶全都脸色苍白地跳了起来。
德斯帝诺眉心轻皱。
祂好奇地盯着这个疯狂的人类,却发现自己怎么也看不清他的过去和未来。
“……什么?”
“我说,道歉!”阎知秀提高声音,几乎是把这句话从喉咙里吐出去的。
他的样貌也很熟悉……我在哪里见过他?不,我不记得我见过这样的一个人,可我为什么会觉得似曾相识?
“为什么?”神王心不在焉地问。
“因为你不公平,不公正!”阎知秀厉声道,“一个正常的家庭,正常的兄长,不会这样对待自己的亲人,不会称呼祂们是‘蝇虫’和‘东西’!”
安提耶吓得快要昏倒,银盐的三颗心脏也快要从喉咙里呕出去,但是来不及了,人类已经冲向神王,像斗牛士对着疯牛……或者一头疯掉的龙!
“如果你觉得这些音乐吵闹,舞蹈乱七八糟,宴会厅的光线也刺得你眼睛疼,那你就告诉祂们,明明白白地说出来,说清楚!你不能一边紧紧地闭着嘴巴,一边又厌烦祂们为了接近你,讨好你而做出的一切行为!人长嘴是要吃饭,要呼吸,要沟通,你长嘴是干什么的?!”
人类的眼眶早就红了。
奢遮趴在地上,呆呆地望着他,除了阎知秀之外,万神殿中鸦雀无声。
被猝不及防地揭穿心事,德斯帝诺心头火起,祂掩盖掉那点因人的泪光而升起的不适感,酷烈地斥责道:“你不过是凡俗低微的生灵,如何敢对我——”
不等祂说完,阎知秀就愤怒地喊道:“我告诉你,刚才那个场面不好笑!祂也许是个跋扈的神,一个无视弱小的神,但你——你除了伤害祂,伤害祂们,什么都没做,好像这就是你最熟练的特长了,是吗?”
他怎么敢这么对我说话?!
……而且,他怎么敢在对我如此放肆的同时,还这么……
德斯帝诺已然惊呆了,不光是祂,一切的神祇都惊呆了。
……还这么生动,像一团火似的,这么美?
德斯帝诺难以置信道:“你,你……”
“祂把心敞开给你看,”阎知秀的声音发抖,“也许那很笨拙,不美观,但祂把评判的权力完全交在你手上,比一条露出肚皮的小狗还卑微!你给祂的回应又是什么?你把祂一脚踢开,你让祂流了比血还多的眼泪!”
“……你不可妄自评判主神间的家事,你没有资格!”
“这不是爱,爱不是这样的,这是虐待。”阎知秀怒火攻心,直视着神王。
安提耶准备扑过来了,银盐也汇聚起一切的神力,准备从混沌飞蛾的惩罚中庇佑祂的人类。
德斯帝诺完全张口结舌,主神绞尽脑汁,居然找不出一句辩驳人类的话:“你竟敢……”
“我当然敢,我敢指着你的鼻子让你道歉,我还敢让你睁大眼睛看清楚,看祂们!祂们因为爱你而伤痕累累,血迹斑斑!”
德斯帝诺快要气疯了,当着众神的面,祂步步后退,无力反击,而造成这一切的,只是一个奇怪的,舌头比刀子还要锋利的人类!
“哦,你被刺伤了,你被我的话伤到了,你很难过,你觉得愤怒,”阎知秀连连冷笑,“或者,你想杀了我,是吧?”
混沌的思绪飞驰,德斯帝诺只来得及匆忙反驳最后一句话:
我没有想杀了你。
“——那你就想想刚才发生的事吧,想想你让祂们疼了多久,又疼了多少次!”
“够了!”
德斯帝诺狼狈地败退,祂再也无力承受人类犀利刺骨的言辞威力。
神力与神力的强大撞击,在万神殿内轰然炸响。然而,神王没有杀人,甚至没有做出什么激动的处罚条款,祂只是离开——像一个最卑微的失败者那样,头也不回地逃跑了。
阎知秀颤抖地呼气,踉踉跄跄地向后退去。
他坐在地上,再也忍不住,重重地捂住了脸。
众神骇然失声。
主神们愣愣地注视着兄长离开的地方,然后慢慢地,齐刷刷地——
把头转向了那个坐在地上的人类。
第184章 愿他万年(三十三)
深呼吸,一直数到五。
阎知秀强迫自己的心跳缓慢下来。
再深呼吸,从五数到一。
他努力控制着身体的节奏,让耳边嘈杂的血流声逐渐平息,让鼓噪全身的脉搏都回归到躯壳深处。
没关系,这不过是一个意外的插曲。
——那是德斯帝诺,祂曾对我说:“除了你,我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
我还可以继续往前走,我还有办法改变这个宇宙的未来,我能找到出路,我总能找到。
——祂设想过我们的未来。祂告诉我,祂要送我一颗太阳,一颗月亮,一万颗星星,我们坐在充满绒毛和云朵的小窝里,相互拥抱,不必开口说话,就已经如此幸福……
只是一次小小的挫折!就算祂和我在这个时空的初见一点儿都不愉快,以至于祂想杀了我,我也不能光坐在这里,任凭痛苦将我吞没。
安提耶跪在他旁边,关切地弯腰看着人类,青年神祇的黑色短发无风自动,仿佛无拘无束的飞鸟羽翅,银盐半跪在另一边,小心地拈着人的手腕,想要查看他脸上是否有伤。
“……抱歉,”阎知秀胸膛起伏,喑哑地道,“是我失态了。”
安提耶的薄唇微动,讷讷道:“你没事就好……”
祂要说什么呢?祂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才能缓解当下的情绪了。
按道理,德斯帝诺既是主神中的至高者,又是祂们理应爱戴崇敬的长兄,阎知秀刚才和祂的对话,已经不能用“大不敬”来形容,简直就是万恶不赦之罪。
可是,他太珍贵了,安提耶根本无法责怪他。
人类说的话全都是对的,祂悲伤地想,他只是一个微小的生灵,德斯帝诺的造物之一,却敢挺身而出,怒斥着神王的傲慢,冷酷与残忍。他的语言严厉且清晰,眼神明亮,灵魂燃烧着耀目的火光——德斯帝诺甚至因此而溃逃!因为真相和真理是无法用花言巧语驳斥的,它们和宇宙本身一样坚不可摧。
“没关系,”银盐也低低地说,“这……这原本就是一场失败的家宴。”
在祂们身后,原本僵化凝固的亲族,此刻如梦方醒,渐渐有了动作。
祂们迟疑地摸索,谨慎地试探,小心翼翼地朝人类的方向靠近,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犹如一群饥肠辘辘,骨瘦嶙峋的恶兽,望见了荒漠中的一眼甘甜清泉,却又不知它是什么奇观。
安提耶蓦地警惕起来。
祂一把抓住人类的手臂,强健的膀子一夹,便化作飓风,挟着阎知秀疾速窜向无垠的苍穹。
祂的动作太快,稍稍迟缓一点的主神还没反应过来,安提耶便飞上闪耀群星之间。
但在那里,奢遮的幻梦已然弥漫在浩瀚的夜空,祂盯着安提耶——或者是安提耶怀里的人,梦神张开嘴唇,声线更接近呓语:“谁能比一个梦更快呢?”
厄弥烛大怒:“祂想逃,抓住祂!”
众星燃烧,混沌的风暴炸响云霄,贯穿天穹的刀剑正在成形,却不见哪位主神横加制止。祂们是残暴的家族,没有一天宽恕了彼此的血。
刹那间,银白的光幕轮转,庇护之力抵御了战争的凶戾伟力,银盐沉声喊道:“带他走!”
厄弥烛发出狂暴的战吼,犹如熔炉崩毁,火山喷薄。银盐一手排开奢遮的罗网,另一只手扛住毁灭之神的冲击,趁此机会,天空的主君瞬间消失在聚涌的云海雷霆当中,不见了踪影。
这一切全发生在电光石火间。
银盐站在闪烁不定的星耀里,再转身时,余下的五位主神已经将祂团团包围。
“你有什么话要解释吗,银盐?”哀露海特低声质问。
“你应该有很多事需要告诉我们吧?”卡萨霓斯紧随其后。
奢遮阴沉地盯着祂,厄弥烛看起来想撕下祂的一条手臂,而理拉赛,祂从先前起便一直沉默,像在紧急思考着什么。
面对诸位亲族的骇然压迫,银盐神色淡漠,语气从容不迫。
“我想,这取决于你们的态度。”祂说。
穿过终年不散的飓风,无穷无尽的暴雨,环绕着这个小小宇宙的末日雷霆,安提耶总算和人类抵达了祂的领域中心,祂们暂时安全了。
“来,坐在这儿!”安提耶大大地松了口气,毫不顾忌地把人安放在自己巨大的王座上,“你有哪里受伤吗?”
受伤?
这会儿阎知秀的脑袋还是懵的,他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安提耶带着一飞冲天,耳朵边跟星际大战似的砰砰砰轰隆隆一顿乱炸,再一睁眼,就坐到这里了。
“银盐呢?”阎知秀想起来,“我刚才好像听到祂的声音……”
“没关系!”安提耶不以为意,“祂不会有事的,起码比你安全多了。”
阎知秀捂着太阳穴,头疼。
“是我冲动了,”他说,“我不该跟你们的兄长吵架……”
“不,”安提耶认真地抓住他的手,神祇锐气十足的五官,此刻更偏向于男性的特质,“不,你知道吗?你说得都对,没有任何错误,但我还是得赶紧带你跑掉,因为其他主神可能会倾向于维护德斯帝诺的尊严,尤其是哀露海特。我担心……祂也许会想要处死你。”
阎知秀挑眉:“处死我。”
“或者是比死更严酷的刑罚,毕竟,你把德斯帝诺痛骂了一顿,你甚至把祂骂跑了!”安提耶咧嘴而笑,眼神几乎是倾慕的,“你真了不起。”
阎知秀微微一笑,伸手捋顺祂鬓边乱飞的头发。
“你先和我待在这里哦,”安提耶叮嘱,“没有我的允许,即便是德斯帝诺也不能随意进出我的领域。等银盐回来,我们再打探一下消息。”
阎知秀想了想,点点头。
同一时刻,针对银盐的审讯却进展缓慢。
五位主神像环绕的狼群,瞪视着最中间站立的同胞,在祂们身后,一颗阴森的死星无声旋转,隐隐发出一些清脆开裂的装饰之音。
“跟我们说说他的事。”良久,卡萨霓斯打破沉默,开口说道。
银盐的唇边勾起笑容:“什么?我还以为你们会先替德斯帝诺兴师问罪一番呢。”
“你知道德斯帝诺的脾气,”卡萨霓斯不耐烦地说,“祂走了就不会立刻回来,祂当时没有杀的人,以后也不会急着杀,我们没必要在这件事上越权。现在,跟我们说说那个人。”
哀露海特判断道:“你和安提耶一直在偷偷地见他。”
“你们快乐得让我恶心。”厄弥烛说。
“他是谁?!”奢遮逼问。
理拉赛终究开口:“他……我认识他,他曾为我拾起一枚碎开的符文。我认为他知道的事,关于德斯帝诺的事,要比我们想象中的更多。他不是个普通人。”
银盐的表情没有一丝破绽,祂温和地反问:“就算是这样,你们为何要过分关心?他只是个人——我们都知道,人很脆弱,人的寿命比星火更短,他掀不起什么风浪。”
“你们在私底下都干了什么?”奢遮忽然问,“他是你和安提耶的情人么?”
银盐挑起眉毛:“不是,严格来说,他是我们的友人。”
“我不相信。”带着自己也不明白的不悦之情,奢遮步步紧逼,“告诉我!他对你们做了什么?”
“你们……不一样了。”卡萨霓斯用更柔和的口吻解释,“我想知道,我们都想知道,这种变化从何而来?”
“告诉我们一切吧,银盐。”哀露海特也加入了劝谏的行列,奢遮更是紧迫地盯住祂,神态间充满焦躁。
银盐陷入沉默。
祂明白亲族为什么拥有如此强烈的好奇心,也明白祂们的急切,痛苦,饥渴和绝望——本应作为堡垒和避风港的家庭非但没有给祂们带来任何慰藉,反而只有更多的伤害。在这里,本该互相扶持的家人针锋相对,不惜用任何手段刺伤彼此,好去发泄自身的挫败感。
祂们都太高傲了,不会低头,更不愿做第一个示好示弱的傻瓜。
“……我们聊天。”银盐低叹一声,说,“我们通常坐在第七层的一片湖水边上,他会告诉我们一些故事——人类的故事,然后我们也反过来告诉他一些事。”
“他是一个喜欢抚摸和拥抱的人,我也曾问过他,他到底对安提耶做了什么,而他直言不讳地告诉我,他给了安提耶拥抱,非常多的拥抱。在我和他结识之后,他也同样把那些给了我。”
厄弥烛嘲讽地嗤笑道:“哇哦,感觉一定不赖吧?可以让两个主神像摇头摆尾的家犬一样高兴!”
面对祂的讥笑,银盐的神色平静如昔。
“是的,”他说,“感觉……有点太好了。它又温暖,又安全,不是为了禁锢,而是为了保护,让我感到自己被完全接纳。它就是爱。”
厄弥烛的脸孔稍微扭曲了,卡萨霓斯勉强地微笑着:“爱是我的权柄,银盐。”
“不,那和你的爱不一样。”银盐笃定地说,“在他怀里,我会感觉到脆弱,如果他想伤害我,他一定能做到,但他没有,他用更多的温暖和满足将我淹没。接着,他就会梳理我的领毛。”
“梳理你的……领毛。”
“没错,”银盐自顾自地说,“他为安提耶准备了一个专门的梳子,也为我准备了一个,我的梳子有白银的柄,木头的梳背上描绘着小小的银花,人就用它给我梳毛。他会把我抱在腿上,先把部分打结的末梢梳通,然后从上到下,由里到外地轻轻刷过。你们知不知道,梳毛的声音很像风卷过滚滚的麦田?”
神祇神色各异,震惊地哑然着,片刻后,奢遮用尖得已经变了调的声线,古怪地说:“不……我们不知道,我们当然不知道了。”
“嗯,”银盐说,“我想你们也不知道。不过,你们可以想象那个画面:明媚的,熔化的阳光覆盖在金色的麦田上,温柔而辽阔的风像水波那样荡漾,卷起沙沙的轻响,仿佛时间也凝固了。天地间唯有那个午后,暖风绵延不绝地吹拂。”
众神的表情都发生了异变。
“你在撒谎。”厄弥烛说,“你打算激怒我们。”
“……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毁了你和安提耶,”理拉赛嘶声道,“他是个危险份子!”
“还有花露,”银盐继续回忆,“他也喜欢用梳子蘸着馨香的花露,给我们洗刷翅膀。你上次还问过我,那是什么味道,对不对卡萨霓斯?我回答你,那是鸢尾和玫瑰的露水,他就是个傻瓜,喜欢像宠小孩子一样宠我和安提耶,把我们抱在手里,成天地笑啊,捉弄我们啊……”
阴影里,奢遮再也控制不住了,梦境与灵魂的主君骤然暴起,野蛮地扑向神色眷恋的亲族。
“他应该是我的人类!”神祇狂怒地咆哮,猛力抓出锋利的尖爪,朝着银盐的眼珠刺去,“我想起来了……他是被我的使臣带上至高天的!他应该是我的人类才对!!”
作者有话说:
阎知秀:*和德斯帝诺大吵一架,伤心地坐在地板上大哭*唉,我的心!幸好我还有一些可爱的,可依偎的小毛团,我可以——*准备伸手去拿小毛团,却摸了个空*
与此同时,小毛团之一:*疯狂在天空飞翔,以便踩在其他小蛾子身上炫耀*啊哈!我是一个多么幸福的蛾子,是谁还没有人类的宠爱?
与此同时,小毛团之二:*微笑着向其他小蛾子展示自己享受的待遇*是的,我身上香香的,是的,我还有专用的梳子……
其他小蛾子:*试图轮流杀死祂们,但是失败了*
第185章 愿他万年(三十四)
出乎意料的,银盐没有闪躲,甚至没有反击,祂只是象征性地放出神力抵御,那薄薄的银光就被奢遮狠戾打碎。梦神犹如一头四肢修长的野兽,佝偻着锋锐的铁脊,向祂的亲族扑杀过去。
祂的利爪瞬间割裂了主神完美无瑕的肌肤,淋漓粘稠的血肉声响里,祂剜掉同胞的左眼,把它碾成烂泥,继而连左边的脸孔也剐得碎肉斑驳,金血横飞,隐约露出森白的骸骨。
银盐的右半边脸依然完好无损,温和俊美的五官没有丝毫移位,仿佛毁容剜眼的痛苦不值一提,血亲的疯狂更是不值一提。
“你们是贼!”奢遮凄厉地嘶喊,“你们都是下贱的贼!还敢来我面前沾沾自喜地炫耀,以为我不会发现……以为我是个傻子!你们要把我的最后一点好东西也抢走,你们都该死!!”
银盐半边染血,半边洁净的眉毛稍微蹙起,祂静静地盯着奢遮,左手用力剪住祂的腕骨,右手则重重一掌,直接将祂扇飞到宽阔殿堂的另一侧,砸出轰然巨响。
梦神落地翻滚,转瞬便敏捷地爬起,想要继续冲向祂的仇敌,但银盐已经在身侧鼓起一层白色的屏障,犹如精巧的泡沫。
神祇脸上金血回涌,血肉再生,祂眨动眼睛,用不了半秒的时间,银盐的脸孔便愈合如初,衣袍重现皎洁。
祂仍旧是那个超然,冷静的主神。
在这场血腥闹剧发生的时候,其余四位亲族就立在左右,漠然麻木地旁观。
事实也确实如此,类似的事早已发生过太多次,而祂们都是永生不死,光辉恒久的神,又有什么可抱怨的?
“该说的我都说了,能说的我也都说了。”银盐环抱双臂,漠然地道,“你们怎么看,我亲爱的同胞们?或者说,你们还想要我编纂一些不切实际的故事,哄给你们听?”
“我会杀了你!”奢遮还在咆哮,“我会杀了安提耶,我会让你们生不如死!”
“那个人类来路不明,”理拉赛严厉地警告,“我看不见他的过去,更不能辨明他的未来,你听见了,他对德斯帝诺的了解非同小可——”
银盐冷淡地回答:“我对他的过去和未来都不感兴趣,我只注重他现在的时光。至于他对德斯帝诺的了解很深,那又是什么罪过?宴会上,他同样维护了你们的尊严,凶猛且不计代价。我竟不知,恩将仇报也是你所推崇的品质了,理拉赛。”
理拉赛恼怒地呵斥:“最起码我不是那个被低微人类迷晕了头的神!凡不可知者,皆不可控——如果我们允许‘特例’出现而不加深究,岂不等于放任混乱滋生?更何况,他对混沌飞蛾的认知远超一般凡人,这种知识从何而来?又是谁赋予的他这份权力?”
“我无话可说。”在守护的屏障内,银盐优雅地朝祂稍稍欠身,旋即转向剩余三位缄默不语的亲族,“今天的会面很愉快,不过,就到此为止吧,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相信你们的也是。”
说完,祂便化作一阵银白的雾气,流泄在泡泡内,继而泡沫破裂,白雾亦跟着流散遍地,不知所踪。
忽略身后跟着追出去的奢遮,哀露海特沉默良久,问:“你们怎么看?”
卡萨霓斯徘徊在阴影里,踯躅地闭嘴不言。
理拉赛冷笑道:“一场闹剧。”
厄弥烛咬着自己的右手拇指,祂用尖锐的牙齿把自己咬出了血,随即吮吸着伤口,若有所思地喃喃:“倘若我能杀了那个人……”
哀露海特闭上眼睛,委实头痛欲裂。
银盐穿过自己的领域,祂没有理会身后追逐的凶恶幻梦,祂的身形无限恢宏,站在一片飞鸟的翅尖羽毛上,跟着飞上苍穹。
安提耶的领域为祂打开。
银盐轻盈地掠进去,左脸开始出现一道裂纹。
祂途经狂风,伤痕蔓延到祂的眼皮,祂路过暴雨,金色的血液也跟着渗出。等祂穿行雷霆,来到天空主君的领域中心,银盐闭着左目,脸上长长的伤口新鲜刺目,鲜血顺着下巴滴落。
人类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豁然站起,震惊地望着银盐的脸,在他身后,安提耶神色古怪,不敢相信地瞪着亲族。
“这是怎么回事?”阎知秀低声问,银盐乖乖地弯腰,把脸上的伤口呈现给他查看。
“没什么,”祂含糊地说,“很快就能好了,大家打闹是常事。”
祂抬起右眼,瞥了一下安提耶。
不是,你在这儿装什么可怜啊?!安提耶差点蹦起来,就这么一道迷你小伤,你可别不小心愈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