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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1章 愿他万年(二十)

阎知秀长长地吸进一口气,极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把自己放肆的腿从神的腿中间抽出来,然后镇静地说:“抱歉,睡相不好。”

德斯帝诺笑眯眯地看着他,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的,祂舒展宽厚的胸膛,带动上面那个牙印也一阵摇晃……看得阎知秀眼皮子直跳。

“没关系!”祂愉快地说,“你做梦的样子很可爱,好像还把我当成面包咬了一口……哈哈。”

阎知秀感觉自己脑门上有汗了。

他心虚地找了个借口,一路小跑,从床上逃之夭夭。

我根本就不是把祂当做面包!阎知秀靠在盥洗室的墙上,痛苦地想。

老天啊,我只想把祂的衣服剥光,然后把那些热腾腾的肌肉狼吞虎咽地吃掉。

这对德斯帝诺不公平,他知道,祂有很多缺点,但非常可爱,也非常要命的地方在于,祂已经认识到了那些是缺点,并且正在诚挚地,颇有效率地改正它们。

祂学会了道歉,学会了坦诚,有一回,祂在餐桌上谈论起人与神的区别,祂引用了祂那些血亲的话语:“人之渺小,正在于认知有限,身躯脆弱,欲望变化无常。”

阎知秀纠正了祂,又告诉祂什么是傲慢,什么是骄傲,这两者的界限在于何处。

“或许神是生来就很伟大的生灵,”他深思熟虑地说,“但我们人,往往在承认了自身的普通之后,才能从普通走向不普通。这种对比不公平,更接近偏见。”

德斯帝诺吃惊地思索一瞬,立刻就承认了这种不公正:“你说得对,我想,我的亲族还是厌憎着人类的,而我身为主神,也不能对脆弱的造物感同身受。”

不错,德斯帝诺确实不够好,祂现在才开始笨拙地学习人情道理,但这不是意淫祂的理由……祂是真正的孤家寡人,家人跑光了,创造出来的人类也死完了,已经这么可怜,就更不该被朋友色迷迷地盯着看。

朋友之间理应有鲜明的红线,阎知秀沉痛地告诫自己,我不能违背祂对我的信任……

“你怎么在这里坐着?”身边传来声音,德斯帝诺像一个人形的灼热太阳,充满存在感地蹭过来,好奇地看着他。

阎知秀一扭头,刚想说话,不料嘴唇一下贴着对方的宏伟的肱二头肌,响亮地亲了一口。

声震四方。

阎知秀:“…………”

德斯帝诺:“?”

主神心花怒放,还没来得及窃喜回味,就见阎知秀面无表情地转过头,纵身朝水池子里一跃而下,准备跳洗澡水自尽。

大起大落之下,德斯帝诺的三颗心脏都停跳了。人类的身体立刻凝固在半空中,神明急忙把他轻轻地抱回来,强忍着失落和伤心。

相比起原型,人类对我的这个形态似乎反感更多,他望着我时眼神闪躲,仿佛急于从我身边逃走——我用尽了微薄的自制力,才没有抓住他的身体,把他按在床榻之间。

我还要怎么做,才能让他爱我?神祇与生俱来的光辉怎么对他不起作用?

“……抱歉,”阎知秀再次道歉,“刚刚是我失礼了,我不该这样,嗯。”

“你没有冒犯我,”德斯帝诺失望地回应,“这只是一件最微不足道的小事。”

一个垂头丧气,一个暗暗地唾弃了自己,一个决心要更淋漓尽致地施展身为神明的魅力,一个则发誓不能轻佻地调戏朋友……一人一神的思路南辕北辙,直到德斯帝诺打开理拉赛的神域,和阎知秀一起走进去。

“理拉赛是智慧,灵性和艺术的神祇,”德斯帝诺说,“我们可以在这里找到关于虚无的记录。我记得,祂之前钻研过一个法阵公式,可以将区别于存在之外的概念都排斥在外……有了。”

阎知秀还在震撼地来回转头,东张西望。

智慧之神的领域非常奇妙,天空是浓艳的蓝紫色,地面犹如成千上万块分散的岛屿,上面耸立着无尽的,白银针尖般高塔,散发着珍珠色的光辉。浩如烟海的知识在这里具象化了,它们变成了飞翔的白鸟,在最晦暗的角落展开翅膀,闪闪发光。

德斯帝诺伸出手臂,一只硕大的白鸟从亿万鸟群中疾速降落下来,乖巧地敛翅闭目,停在祂的手腕,化作一本古旧的书卷。

“就是这个。”祂解释道,“理拉赛很喜欢飞鸟的意象,祂常说,思维是自由的鸟,只能高飞在苍穹,凡尘的引力不足以令它降落……你看。”

主神脸上划过怀念的神色,祂打开看似轻薄的书卷,数不尽的书页随着祂的动作翻腾起来,像活物一样变化。

阎知秀看到了一个银光黯淡的圆形法阵,只是上面的文字残缺不全,看起来是个半成品,上面沾染着许多五彩斑斓的污渍。

“是的,理拉赛还没来得及完成这个构想,卡萨霓斯和奢遮就冲进了祂的领域,大闹了一通。”德斯帝诺无奈地说,“祂太久没有出门了,祂们害怕理拉赛也变成我这样,成为疏远家族的成员。”

阎知秀问:“那我们现在要做什么?补全它?”

德斯帝诺点点头,露出鼓励的微笑。

“我之前一直没有想起它,因为除了智慧之神自己,没有神明能看懂祂的构想,”德斯帝诺期盼地看着他,“但你来了!我想,既然你有这样奇妙的力量,总能在混乱和谜题中找到出路,那你能不能找到这些缺失的符文,补全这个阵法呢?”

阎知秀皱起眉头,就着神明的手,仔细端详了一阵。

“——来!”他捋起袖子,沉着地喝道,“死马当活马医,豁出去了。”

智慧之神的领域内,骤然掀起了纯能量的庞然风暴。

众神中的至高者站在领域中心,祂吹飞一切的书本,灵感,创意和遐思,白鸟化作无边无际的波涛,环绕着风暴的轨迹潮涌。阎知秀蹲在风暴的平静中心,盯着残破的巨大法阵,绞尽脑汁地琢磨那些缺失的符文究竟是什么。

直觉,直觉,相信自己的直觉……

这不是阎知秀第一次依靠天赋来寻找谜题的解法,可一定是最困难的一次。数不尽的光点从他的大脑里稍纵即逝,却总也找不到头绪。

简直就像智慧之神本尊在嘲笑他,阎知秀心头火起,他想象自己正奔跑在一间错综复杂的迷宫里,魔法线团就在他前头骨碌碌地滚动,可他就是抓不住——

“在那里!”他亢奋地大喊一声,猛地睁开双眼,像头敏捷的花豹,几步起跳上破碎的岛屿,猛地将双手插进呼啸盘旋的风壁当中。

德斯帝诺惊地跟着跳起,祂立刻暂停了整个领域,然而,阎知秀已经提前预判了那枚符文的动向,他用力抽出手臂,掌心里抓着一块光芒四射,不住乱动的活体文字。

“找到一个了!”他高兴地喊,“就是它,我的直觉应该没错吧!”

德斯帝诺赶忙过来,祂不急着看那个符文,而是先看了人类手臂上的密密麻麻的红痕。

“它们能把你的骨头都刮下来。”主神心疼地责备他,“你应该更加注意,不能这么随心所欲地伤害自己,伤害一个我最关切的人!”

阎知秀不以为意地动动胳膊,身上的伤痕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兴致盎然地把符文交到神明手里,宝藏猎人的天性压倒一切,催促道:“快看看,这是什么意思?”

德斯帝诺摊开掌心,那枚符文是半透明的,形如一千只飞鸟的羽毛,拼凑成一对翅膀的模样。

“……这是‘飞翔’的意思。”祂轻声说,“你做得很好,这么快就找到了第一个。”

阎知秀快活极了。

什么是宝藏猎人的工作?这才是宝藏猎人该干的工作!有了第一个成果,他慢慢掌握了追逐符文的诀窍,神的领域中没有时间的概念,直到他开始觉得疲惫之前,他已经成功找出了四块本应属于法阵的残片。

“有意思,”人类跑得大汗淋漓,从小飞蛾们身上接过乳酒,咕嘟嘟地灌下去,“但比我想象的难多了!大概还有多少个符文,法阵才能被拼好?”

德斯帝诺擦掉他额角的汗珠,回头打量着铺开在地上的书卷。

“大概还需要六百……”

祂的声音渐渐低微,直至完全陷入静谧。

阎知秀靠在祂身上,乳酒的瓶子滑落地面,不知不觉中,他已经累得睡着了。

睡梦中,人类的呼吸声变得更加深沉,他的脸颊紧贴着德斯帝诺的肩膀。神明低下头,仔细地观察着他,心中逐渐充满惊奇和敬畏。

他是一个小小的奇迹。

带着无畏的神态,英气勃勃的笑容,犀利的唇舌与言语,他一头闯进祂原本只剩一潭死水的生活,为祂带去了那么多的激越的快乐。

他信任我。

德斯帝诺想,幸福得三颗心脏都发痛了。

他就睡在我身边,毫无防备,看上去那么小,那么脆弱……他的手指上还有磨破的血丝,掌心也被灼烫得发红,他一定要亲手去捕捉那些神祇的语言字符,如此认真,忠诚的友人。

德斯帝诺有种奇怪的感觉,祂原本以为,自己的心早就在望不到头的痛苦中彻底枯萎,亲族的离去,眷族的衰亡——这就像两把剔骨尖刀,狠辣地剔除了祂的尊严,祂自以为是的高傲,同时剔除了祂心上所有柔软的部分。

可现在它们好像又回来了……德斯帝诺的胸腔里塞满了细腻甜美的绒毛,只要看着祂的人类,这些绒毛就会活泼地不停增多,让神身上温暖得酥麻,温暖得发痒,恨不得把人类压到自己怀里,用口器深深侵入他柔软的肉体,一滴不剩地吸干他的灵魂和全部的汁液,从今往后,让他只能颤抖着哭泣……但是这些甜蜜的泪水也会被祂的唇舌吮干。

“一个饥肠辘辘的神,是宇宙间最危险的存在,”对着人类,德斯帝诺喃喃低语,“你不害怕吗?你不想逃跑吗?”

祂的怀抱里,人类依然恬静地熟睡着。

德斯帝诺做过很多恶事。祂创造了整个宇宙,自然也能随意地夺取一些部分,祂的血亲爱祂,更怕祂,当祂发怒时,诸神也只能跪伏在大地上哀求祂的饶恕。

可是,可是。

当阎知秀在祂身上安然入睡时,祂就是全宇宙最幸福的神,或者说祂不再是神,只是一个最不知所措的傻瓜,想把自己的心也摘下来,摆在盘中,殷切地递在意中人柔软美好的嘴唇边。

作者有话说:

阎知秀:*抓住符文,符文就像愤怒的猫一样,威胁地嘶嘶叫*老实点,你这个小浑蛋!

还是阎知秀:*被符文击飞,不知何故,在飞出去的时候摔到了德斯帝诺身上*……嗯?

德斯帝诺:*下意识搂住他*

还是德斯帝诺:*下意识开始用强壮的手臂,以及性感的身躯淹没他*

阎知秀:*肯定的*嗯!

第172章 愿他万年(二十一)

有了具体目标,阎知秀的生活变得更加井然有序。

吃饭,捏捏蛾子,学习神言,喝酒,捕捉神言,养精蓄锐,捏捏蛾子,继续捉,精疲力竭,泡澡,临睡前尽量躺得板正,努力推开身边巨大的肌肉八爪鱼,失败,醒来发现自己险些骑在八爪鱼身上,馋得在梦里流口水,光速逃离现场,藏在盥洗室忏悔,被肌肉八爪鱼紧紧追上来找到,抓走,吃饭。

阎知秀生活在冰火两重天的世界里,冰的是摊开一地的神文笔记,学习资料——在德斯帝诺毫无保留,倾囊相授的情况下,人类要学会神的语言仍然是几乎不可能达成的奇迹。神言是神用来创造世界的语言,相当于宇宙的框架代码,强大的主神能用一句话创造一颗星球,更能用一句话解离一颗星球,阎知秀只能竭尽所能地理解,尝试用人类的语言翻译。

而火一样滚烫的,当然就是主神热腾腾的肉体了。

阎知秀向来是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又有祸星的美名,寡了这么多年,不料人生中撞上第一棵桃花树就有此等神力,强壮的树干上开满了健硕的大桃花,推都推不开,不由分说就往他脸上压……搞得阎知秀的心脏扑通乱跳,往桃花的胸口一躺,原来人家有三颗心脏,跳得比他还要杂乱无章些呢。

阎知秀苦苦地把持着底线,每天捂得像个贞洁烈男,德斯帝诺则越挫越勇。盖因主神第一次遇上这样的事:祂狂热地关注着一个人,而那个人却对自己的一切示好都目光闪躲,僵硬得不知所措。

连番的挫败在主神心中掀起了前所未有的激情,祂更加频繁地露出炽热璀璨的笑容,完美无瑕的神祇身躯,让水银色的丰密长发蜿蜒而下——祂甚至找来了卡萨霓斯的秘笈,譬如朝人类缓慢且富有诱惑力地扇动银白色的睫毛,好用含情脉脉的眼光将人类淹没,再用微笑展示自己丰满的嘴唇,深邃的眉眼,把雄蛾饥渴火辣的荷尔蒙吹得四下波荡……

然后,人类只是拼命喘气,拼命喝水,然后拼命不用眼睛看祂。

我太没用了,德斯帝诺灰心地想,我是全宇宙最无能的神,我……

阎知秀抱着笔记本匆匆路过。他的鼻梁上夹着眼镜,因为顾不上洗澡,他的黑发油腻腻,乱糟糟,刘海用三个造型古怪的水晶夹子胡乱别上去,嘴角沾着一圈薯片屑。

……天啊,他真是迷死神了,德斯帝诺神魂颠倒地呆滞着,感觉自己随时能变成一摊黏糊糊的奶油,前提是祂要融化在人类身上。

祂真的想把阎知秀像插了吸管的一颗椰子那样急不可耐地吸光,然后再从另一边把这颗美妙至极的椰子灌满。

“快来看!”阎知秀比划着手势,他们对理拉赛的法阵研究有了新进展,在阎知秀抓住了大概二十个符文之后,一条有迹可循的规律就逐渐浮现在他们眼前,阎知秀这几天废寝忘食地钻研这个,都没怎么睡好。

“我终于知道祂研究的这个法阵的用意在哪里了!”阎知秀手舞足蹈地大喊,“祂不是要把虚无排除在外,祂是要将虚无转换为存在……太极图!你见过阴阳鱼,太极图没有?”

德斯帝诺愣住了,祂惊诧地望着人类,低声说:“没有。你的看法是什么?”

阎知秀打了个响指,身边的小蛾子马上殷勤地衔来羽毛笔,被人类奖励地捋一把领毛,顿时幸福地嘤嘤起来。

“看这里,”阎知秀画了一个阴阳鱼的图案,“地球……呃,就是我那个时空的人类故乡,古代东方的先贤曾经提出过‘阴阳互生’的概念,他们认为阴和阳的属性存在于万物之中,就像……”

“光和暗,天与地,”德斯帝诺说,“是的,我是混沌的飞蛾,这即为我的本相。”

阎知秀急切地点点头。

“虚无不仅可以摧毁事物,还完全抹除其存在的痕迹,甚至包括记忆,因果和时间线。”他画了一个大圈,“而存在的意义不只在于物质,更是‘与世界的关联’。是的,它们就像一对阴阳鱼,但要比单纯的光暗元素极端一百万倍。正是这种纯然的概念对碰,由此诞生了‘混沌’。”

德斯帝诺的瞳仁包含了亿万星辉,此刻却震惊地一瞬收缩,深如黑洞。

祂难以置信地低声道:“你究竟是怎么……”

“我是宝藏猎人,”阎知秀头也不抬,心不在焉地说,“我看过《翠玉录》的原版摹本,《七章书》和《黄金书》的唯一现存残片也被我收藏着,初稿的《玫瑰十字会之秘》就是经过我的手拍卖出去的……好了!说回正题,所以理拉赛设计的法阵其实是一个嵌套的结构,最中间的一环就像阴阳鱼,祂试图通过概念化的定义,将存在和虚无相互转化,使其变为混沌的状态——”

他画了一个循环的图标,把皱皱巴巴的笔记本翻出残影,照着笔记,一笔一划地用神言写下“存在”,“虚无”和“混沌”的标签。

“——就像翠玉录里说的,‘如上,如下;如内,如外。其上如其下,其下如其上,以此成就一物之奇迹。’你看这个……”

阎知秀一抬头,发现主神的下巴松弛,正傻乎乎地凝视着自己发愣。

“嘿!”他没好气地再打了个响指,“别看我,看图纸。”

德斯帝诺方才回过神来,祂慌乱地说:“好,好的!”

“看这个重复出现的符文,我还没学到,不过我猜它是‘重生、蜕变’的意思,对不?它们构成的是内环。然后外环的构想有点像三位一体,不过要比三位一体更复杂……”

他沉吟了一下:“嗯,在一些古老的学说里,三位一体各自对应着硫,汞和盐。其中硫是灵魂,汞是心智,盐是肉身。那些学者认为,当它们的比例达到最完美的时候,就能提炼出世界上任意的物质,而这一状态被称为‘大联合’,象征宇宙与个体之间无暇和谐的动态。”

“转化,”他重重地加粗了内环的线条,“然后稳固,成为常态。”

外环也被涂满黑线。

“这就是理拉赛的构想。难怪祂会终止研究……这个设想太宏伟,也太疯狂了,它是要整个宇宙都回到原初混沌的状态!”

阎知秀虚脱地叹一口气。

“不过嘛,特殊时期,特殊对待,大家马上就要变成不存在的状态了,重启一下宇宙也没什么不好……”

话是这么说,他的手心仍然沾满了紧张的汗水,粘粘的。

“到时候宇宙重启了,你记得做一艘诺亚方舟给我啊,”阎知秀撞一撞德斯帝诺的手臂,“否则风浪太大,我可没本事逃过去。”

说完,他就神清气爽地扔下羽毛笔,戴着厚厚镜片,顶着一头乱糟糟,水晶夹子横七竖八,在上面夹出好几撮小揪揪的头毛,在一堆小蛾子崇拜至极的嗡嗡嘤嘤里咔嚓咔嚓嚼薯片去了。

他居然真的解开了理拉赛设下的谜题……

这已经是人类不可能做到的壮举,他用活人的血肉之躯,挑战了智慧之神的狂妄计策,惊天意想。

德斯帝诺心里不知道是该崩溃,该自豪,还是该迷他迷得死去活来,跪在哗啦啦作响的薯片袋子下面展开蛾翅,不计后果地求偶。

他太完美了。

德斯帝诺鼓动身上的领毛皮草,喷发出浓郁得快要窒息的信息素,呆呆地望着大嚼薯片,发尾粘在脏兮兮的脸颊上,嘬着沾满椒盐颗粒的手指头的人类。

我完了。

如此失魂落魄的时刻,主神的双眸却蓦地锐利起来。

祂闪电般转身,在宇宙的边缘,几颗微不足道的小行星徒劳地闪烁了几下,便猝然湮灭得无影无踪。

——那里没有任何事物。

——自万古至今,就不存在任何事物。

德斯帝诺的神情凛冽,祂低头沉思了片刻,再抬头,转身时,面上又是温柔的笑意,凝望着一无所知,腮帮子嚼嚼嚼的人类。

·

既然他们的研究有了这么大的进步,理应用一个庆功宴来祝贺阎知秀的成就。

使臣们忙碌起来,它们设立宴席,准备佳肴美酒。阎知秀洗完澡,浑身香喷喷地来到宴会厅里。

解开一道宇宙大难题的快乐仍然叫他飘飘然,轻盈得像是随时能飞起来。他坐在席间,冲德斯帝诺豪情万丈地一挥手:“来,我教你怎么喝龙舌兰炸弹!”

德斯帝诺呆呆道:“你的座位在……”

“对面”两个字还没说完,使臣已经扇动毛茸茸的翅膀,谄媚地取来了“龙舌兰”,这种神以前完全没接触过的人类酒酿。

其实主神的宴会就是全宇宙最规矩森严的场合了,事实上,包括德斯帝诺在内,原先的八位主神就没有一个是好相处的。德斯帝诺至今记得,曾经有位天真无知的新神受邀来到主神的席间,没有经过允许,便在奢遮的梦境池水里轻轻沾湿了一双绚烂的白手。

接下来的教训极为惨痛——祂当即就被喜怒无常的主神变成了一朵莲花。奢遮一边阴冷地笑着,一边将花朵撕成粉碎。

可是,他正坐在我身边……

德斯帝诺情难自禁,欢喜地微笑起来。

陈腐的规矩又算什么呢?只要他愿意贴近我,我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家伙了!

阎知秀浑然不觉,又要了苏打水和冰块。他兴致勃勃在金杯里倒入乳酒和龙舌兰,最后加入苏打水,一点冰块,把冰摇晃成碎冰碴。

接着,他用手掌盖住杯口桌面,让酒液和苏打水的气泡都欢快地沸腾起来,一口吞下!

“爽!”他高兴地举起双手大喊,“好久没这么喝过了!”

德斯帝诺眨着眼睛,看他立刻如法炮制,麻利地给自己做了一杯。

“快,你也尝尝!”

神的感官是没法品尝人类的食物的,以德斯帝诺为例,祂的舌尖只能尝出纯元素的味道,譬如水元素,木元素,或者是酒液在酿造时的时间线,祂甚至能看到酿酒人的一生。

不过为了阎知秀,祂抑制住神力,学着人类的样子,一口吞下。

……出乎意料的滋味。

非常清爽,气泡在舌尖上噼里啪啦地爆炸开来,夹杂着乳酒的甜蜜,烈酒的辛辣,冰凉地顺着咽喉滚动下去。

“怎么样?”阎知秀快活地问,“是不是很爽?”

德斯帝诺点点头,有点快乐地放下酒杯。

“很独特的体验。”

喝过几轮,阎知秀又想到一个新点子。

“哎,光喝酒也不行,太无聊了,你有没有玩过喝酒游戏?”

德斯帝诺茫然地摇摇头。

“那我们来玩喝酒游戏!”阎知秀搓搓手,“我想想……玩那些出格的也没必要,哦!我们玩儿‘我从来没有’,怎么样?”

德斯帝诺:“那是什么游戏?”

祂可以知道,祂是全知全能的主神,但是,祂太喜欢听人类跟祂说话了。

“打个比方,我说,我从来没有在公开场合跟人下跪表白,”阎知秀咧着嘴笑,“你如果以前做过这件事,就喝一口,如果你没做过,那就不用喝,明白了?”

德斯帝诺点点头:“很简单的规则,来吧。”

阎知秀说:“你是新人玩家,你先来!”

德斯帝诺举起金杯,想了想:“我从来没有……被人倒吊在广场上?”

“哎哟!”阎知秀震惊地睁大眼睛,他佯装中箭地捂住胸口,“好一个!你怎么敢说?!”

德斯帝诺笑弯了眼睛,祂连忙说:“对不起!这是我想到的第一件事,所以……”

“嗯嗯嗯,”阎知秀摇动手指头,一口吞掉龙舌兰炸弹,“不好了,这就是开战的号角,你给我等着。”

他吐出一口气,说:“我从来没有……”

德斯帝诺下意识睁大眼睛,等待着审判。

“……被人骂得躲起来哭鼻子!”阎知秀邪恶地微笑着,“怎么样?”

德斯帝诺咬住嘴唇,忍笑道:“很公平的回击,很公平。”

祂咽下一杯龙舌兰炸弹。虽然不知道人类在什么情况下发明了这种饮品,但它确实够带劲儿的。

“我从来没有被子弹击中过。”

“靠北,这杯我非干不可了是吧?”

“好,到我了,我从来没有长胖到扭不动屁股的地步!”

“……那不是胖,那是雄性飞蛾的标准体格……”

“嗯哼嗯哼,快喝酒,快喝酒!”

几轮下来,阎知秀喝得面颊红润,头发凌乱。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泡着两颗星星。他看起来那么好,气喘吁吁的样子那么诱人,大笑的声音那么响亮……

德斯帝诺只想紧紧抱住他,急切地亲吻他的头发,额头,挑来挑去的眉毛,闪亮的眼睛,啜饮他沁着细汗,热到发红的柔软肌肤,以及祂能摸到,揉到的所有地方。

“我从来没有……”德斯帝诺的嗓子发干,沙哑,“在危险的地方跑来跑去,冒着生命危险收集那些被世人定义成珍宝的东西。”

阎知秀扭动着眉毛,喝了一口。

“那是你的损失。”他说,“我从来没有被人打过脸。”

出人意料的,德斯帝诺皱起眉头,喝了一口。

酒意上涌,阎知秀瞠目结舌:“不是吧?我本来还想着放过你的!”

“是厄弥烛,”德斯帝诺说,“在临走之前,祂终于往我脸上揍了一拳。”

“哎哟……”阎知秀有点醉了,他倾身向前,凑过去看,“打在哪儿了,让我看看?”

“伤口早就愈合了,”德斯帝诺无奈地笑道,“只是心上的伤一直还在。”

阎知秀感慨地叹气:“家人啊。”

德斯帝诺笑了一声,开启了新一轮的斗争,说:“我从来没有走在大街上,被人踢过屁股。”

阎知秀无语地咂嘴,喝了一杯。

德斯帝诺挑起眉毛,有趣地盯着他。

“那天很突然,好吧!”他极力为自己辩解,“我正走在马路牙子上呢,旁边就有一对情侣进行了某种突如其来的释放,那男的突然下蹲,那女的突然起跳,他俩默契地嘎嘎笑,只有我被女方往后甩的两条腿蹬了个透心凉,我跟谁说理去!”

阎知秀抽着嘴角回忆:“最搞笑的部分是什么,男的背着女的,还不知道后头怎么回事,女的就拽着男的的头发,跟料理鼠王一样控制着男的转身,朝我说对不起……你看过料理鼠王吗?你知道当时的场景多滑稽吗?”

德斯帝诺再也忍不住,祂猛地哈哈大笑起来。

神祇的笑声冲击着至高天,乳酒缓慢淹没了祂的大脑,让一切都变得朦胧,缓慢。祂快乐得没有缘由,这股兴高采烈的情绪像烟花一样包裹着他,让祂开始恍惚。

阎知秀跟着他笑起来,一人一神哈作一团,笑得腮帮子都发疼了。德斯帝诺盯着人类,笑声渐渐止住,唯有三颗心脏狂乱地跳动,撞击胸膛。

祂看到他的嘴唇,沾染着酒液的水光,红润柔软,如此摄人心魄的祸害。

德斯帝诺微微喘息,着魔般地喃喃:“我从来没有……和人接过吻。”

空气变得粘稠,炽热,犹如煮化的蜜糖,散发出胶着的甜香。他们的视线相互纠缠,德斯帝诺的目光就像液态的烈火,饥渴得熊熊燃烧。

阎知秀的呼吸停住了,他口干舌燥,面颊沸如火烤。

我喝醉了,祂也是,他醉醺醺地想,所以,祂要和我玩这个游戏……有趣。

含着醉意,阎知秀喝了一口,顶着德斯帝诺变得危险的神色,他解释道:“没办法,为了任务,我必须跟一个人形的大螃蟹亲密接触……呃,那之后我有一年多没吃海鲜。”

视线已经不太清晰了,他吃吃地笑起来,伸手向后摸索桌上的金杯,德斯帝诺无言地拿起来,递给他。

“我从来没有……”阎知秀眯起眼睛,盯着面前这张华丽得令人发指的脸,神明深邃的五官,微微张开的嘴唇,还有祂灿烂的肌肤,液态银般的长发,还有祂罪恶的肉体,饱满的胸肌,宽阔的脊背,强壮得可以单手把他抵在墙上的臂膀,还有还有,祂宽大的手掌,祂用一只手就能掐住他的腰。

酒精消弭了他的理智,让他抛开平日里所有的顾忌,小心,谨慎与红线,在最危险的边缘摇摇欲坠,展翅欲飞。

“我从来没有,”阎知秀呼出一口热气,低低地说,“想过要爬到桌子下面,爬到你的两腿中间,解开你的缠腰布,顺着你的大腿往上抚摸……或者换个方向,沿着你的小腹往下按揉……”

德斯帝诺的瞳孔瞬间缩紧,祂完全呆滞地瞪着阎知秀,嘴唇无意识地张开了。

他在说什么?不,他一定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

恒星发出颤抖的光辉,万神殿内飞蛾躁动,在空中沿着八字的轨迹狂舞。

“然后,我要把脸埋在你的大腿中间。”阎知秀张开双唇,伸出红如花蕊的舌尖,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

“——再把你一寸一寸地吃下去。”

人类满意地笑了起来。

“不过,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他醉醺醺地说,“你要不要喝一杯?”

在神明手里,金杯活活熔化成横流四溢的金液,热辣辣地往下淌。

德斯帝诺哑口无言,祂的手臂在发抖,全身没有一处不在哆嗦。人类的言语就像隔空抚摸的手指,他说到哪儿,哪里就致命地痉挛起来。

神明静静地看着他,任凭亿万座火山在绝望中喷发,亿万片大海呼号着暴烈的浪潮,原来的天体随着祂的心意轮转,此刻都失了方寸,晕眩地在太空里飘浮。

“我从来没有,”祂忽然说,“我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除了你。”

阎知秀刚才还在坏笑,这句话一出,他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宇宙间万籁俱寂,唯有他自己的心跳,还在耳边鼓噪。

一次次,一声声。

不是吧,我跟你玩儿坏的,你跟我来王炸?

一瞬间,阎知秀酒醒了大半,脑袋里乱七八糟,好像炸开了锅。

你爱我?你就这么说出来了,你爱我?你不说点别的吗,你不拿个丝绒戒指盒吗?你手上金灿灿的一片是什么玩意儿,你不会要用这个跟我表白吧?不行不行,我是好人家的小伙儿,不会随随便便地接受人家的告白,除非你给我揉胸……等一下,我们是不是还在喝酒?这是喝酒游戏吗?你别告诉我这也是喝酒游戏的一环……

德斯帝诺的声线发颤,主神轻声问:“你……要不要喝一杯?”

听见祂的声音,阎知秀下意识伸出手,抓住酒杯。

他慢慢闭上嘴巴,表情十分迷茫,默默地想了半天。

然后,阎知秀举起金杯,一饮而尽。

第173章 愿他万年(二十二)

时间静止了。

不是比喻的手法,而是时间真的自此凝固不动。

席间的星光映照着水晶的飞鸟,它们保持着翩跹烂漫的姿态,像清水般悬浮在无垠的高空,金杯,银蛾,乳酒的色泽泛着石榴的血红,葡萄的蓝紫,人类睁开双眼,嘴唇印着于神承诺的水痕。

德斯帝诺胸口的火焰膨胀得像是要爆裂,祂体内的热量犹如一轮太阳,白热而炽烈,强烈地淹没了所有的感官,如此明亮,炽热,光芒四射。

当我们谈起永恒,我们在谈论什么?

幼年的阎知秀好像做了个漫长的梦。

梦中的他衣衫破旧,吸着鼻子蹲在繁华的商场门口,用手指反复抠着袖子上缺口十分尖锐的塑料纽扣。秋日寒风萧索,阎知秀冻得鼻尖发红,耳朵擦出霜降柿子的颜色。

脸蛋已经冷得做不出表情了,可眼神还可以流露出羡慕的光芒。梦里什么东西的颜色都是淡淡的,像蒙了一层灰色的滤镜,唯独从气派大门里走出的家庭有着鲜艳的颜色。男人们西装革履,女人穿着翠绿鹅黄宝蓝的大衣,小孩子手里的玩具模型精致光鲜,毛绒玩偶蓬松柔软,像块香甜的蛋糕。

阎知秀看也不看那些精巧坚硬的玩具车,玩具模型,他只是渴望地看着那些毛茸茸的玩偶,犹如渴望一个又一个绵密的拥抱。

手上传来温暖的触觉……他低头一看,一只和玩偶一样毛茸茸的飞蛾停在他手上,双翅生光,闪耀着钻石的鳞粉。

它挥动羽毛般的触角,缓缓飞起,阎知秀也情不自禁地站起来,跟着它走向看似遥不可及的远方。

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逐渐消失了,全世界最幸福的一家三口都化作泡沫和雪花,毛绒玩具堆积成山,像春日里可爱的草地。他爬上一百万个玩偶堆成的山顶,天空中有那么多的星星,梦幻灿烂,仿佛倒悬的大海。

“你是谁?”

年幼的阎知秀放下了抠纽扣的手,好奇地,大声地问。

青年的阎知秀好像做了个奇怪的梦。

作为初出茅庐的低阶猎人,刚出任务的时候总会被自以为是的“前辈”坑害,累死累活,拼尽全力,最后拿到的分成却微薄得连塞牙缝都不够。

谁让他经验不足,还没学会看合同呢?最后也只能满身是伤,腹部缠满绷带,肩上残留着临时订书机订好的刀口,狼狈地滚回自己凌乱的狗窝。

这个月的电费还没交,整栋楼只有寥寥几户的窗户暗着,他的房间就是其中之一。地板冰凉,阎知秀喘着气,被汗水打湿的黑发耷拉在鼻梁上,咬牙抓起一个玩偶,疲惫地垫在胸前。

怀中的玩偶忽然发出光亮,改变了形状。

阎知秀皱起眉头,低头看去,怀里的蛾子长着星辉斑斓的羽翅,睁着一双奇妙的大眼睛,温顺地蜷在他的手臂间,用毛乎乎的前足勾着他的紧身衣。

他肩上的订书针根根排出,刀口翻卷着愈合,血肉中推出去的子弹落地有声,清脆叮当。

他完好无损地坐起来,年轻的身体健康无虞,充满活力。

公寓的地面逐渐染成银河的光彩,墙壁和天花板片片裂解,后撤飞散在无垠的太空里。他坐在流动的星光间,惊得哑口无言。

“你是谁?”

青年的阎知秀惊奇地低语,怪异的是,他并不害怕,只是用手指轻轻一挑蛾子的丝绒触角。

正值壮年,阎知秀好像做了个苦涩的梦。

他的第一个搭档,还有搭档的全家都死于仇家报复;第二批搭档折在古老王朝的地下城里,尸体都收捡不出来;第三个搭档是叛徒,第四个搭档跟他恩断义绝,第五个,第六个,第七个……死得千奇百怪,创意无限。

而第八个搭档,刚刚才和他冷漠地拆了伙,并且彬彬有礼告诉他,“对不起,洞见者。你很强,但我更珍惜自己的小命。”

所以此刻他无处可去,只能坐在酒吧里,孤身一人,独自盯着一个模拟天气的小装置。他看那些雨滴落下又消散,正如一生中所有未能靠近的瞬间。

“你只有一个人。”酒吧柜台后面的酒保对他开口说道,“我也是啊。”

有点见鬼了……一个酒保,声音那么好听干什么?

阎知秀不吭声,不回头。他看着那些仿真的雨滴,感觉自己也正站在雨里,被淋得湿漉漉脏兮兮,正是一条丧家狗的模样。

“你要不要喝一杯?”那个人又说话了,“不要害怕孤独,也不要害怕没有归宿,那些人类是你生命里的过客,正因为他们太羸弱,无法承担如此真挚的情感。”

阎知秀嗤笑一声:“听你的口气,好像你和他们不一样似的。”

“是的,我和他们不一样。”那个人说。

“我的爱不是脆弱的东西,不是转瞬即逝的东西,不是天光乍亮,就会随之蒸发的东西。河流如何深深地扎根大地,一滴血如何融进另一滴血,天体如何野蛮地呼啸,在原始的大海上引发遮天蔽日的潮汐——我的爱混沌可怖,曾经我爱着无穷无尽的人类,现在我只偏爱你,你是久远之外的奇迹。”

阎知秀悚然回头,看见神祇的面貌从无数幻影中升起。有时祂是古老的飞蛾,蛾翅斑斓,圆腹臃肿,眼眸硕如恒星,触角间顶着星辰的冠冕;有时祂是高大的帝王,黑紫色的肌肤绚丽,披着璀璨的珠宝,奢丽的皮毛,银发像一条泪水的大河。

——当我们谈起永恒,我们在谈论什么?

依照自己的形象,德斯帝诺创造了此间的人类。他们寿命短暂,身躯软弱,出于对死亡和终结的恐惧,他们曾向主神乞求永恒,德斯帝诺回绝了他们,但是作为补偿,祂许诺他们,倘若人能从生命中感受到深刻的连结,那一瞬间的感觉便足以让他们触及永恒,因为它不再受到时间的约束。

时间再度开始流动。

阎知秀的睫毛微微一颤,他如梦方醒,四顾又低头,手里还端着荡漾的酒杯。

他刚想问“这是怎么回事”,德斯帝诺的阴影就完全覆盖了他,神祇俯下身,深深地亲吻了他的双唇。

——神与人的永恒,便在这一刻降临了。

阎知秀瞳孔地震。

身为一个全知全能的神,祂对于接吻倒是没什么经验。阎知秀反应过来,不管自己之前做了什么混乱的白日梦,先咬着德斯帝诺丰满的嘴唇,贪婪的吮了一下又一下。

金杯翻倒,乳酒醉人的香气沾满衣袍,他一只手搂着神的脖颈,另一只手的五指插进他丰厚丝滑的银发,毫无顾忌地攥了满把。

神明发颤地吐息,热得几乎要从内到外地燃烧起来。祂再也顾不得别的,尊严,地位,身份……这一刻通通抛之脑后。祂吸着人类的舌尖,自己银色的异舌瞬间便填满了对方窄小的口腔,险些吸得阎知秀魂不附体。

这个时候,人的左手指头还深陷在祂饱满厚实的胸口呢。

“你喜欢吗?”德斯帝诺喘着粗气,在他耳边喃喃,祂的银发犹如厚重的云雾,浓浓地覆盖了阎知秀的身体。

这个时候,主神总算是开窍了,知晓他这些日子为什么总是闪躲着自己的目光。德斯帝诺欣喜若狂,祂主动捉下人类的右手,引导他放在自己另一边的胸前,纵容他在自己的肌肉上恣意捏出形态各异的,大不敬的放肆指印。

“你高兴吗?”

事态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失控了。

作为从诞生起孤身至今的神,发作起来甚至都不能用“老房子着火”来形容了,简直是宇宙级的失火灾害。阎知秀一边被身上的神亲嘴吃舌头,一边在神美味得要命的宽厚胸肌上揉来捏去。炎热,潮湿的空气里,他听见一种奇怪的,低沉的嗡鸣声。

阎知秀的魂儿都要飞了。

我吃得太好了……朦胧中,阎知秀快活地想,当然了,祂吃得也挺好的……

他未曾注意到的时刻,他的脊背上正生长出一片星光熠熠的纹路,犹如蔓延的蛾翅纹路,贪得无厌地占据了大片空白的肌肤。

德斯帝诺动情得忘乎所以,当祂把阎知秀整个抱在身上的时候——人类哽咽一声,已经混成浆糊的脑袋灵光乍闪,忽然就意识到了人和神之间可怕的差异。

——坐在德斯帝诺的大腿上,他就像一个小玩具,只能任由对方摆布成什么样,他就是什么样。

“……等等等等,等一下……”阎知秀迟钝地挣扎起来,他竭力抓着神祇的手指,试图把祂热得发烫的掌心掰开,“你这个……哎!等一下!钢管可不能往门锁里乱捅!这个要出人命的!”

可是,已经太迟了,这时候说什么都嫌晚。哪怕虚无在此刻不讲武德地来偷袭,哪怕有别的宇宙的神突然入侵了这里的万神殿——哪怕雄蛾子被吞噬得只剩下一半,撕掉翅膀,砍断头颅,祂的下半身还要牢牢地跟伴侣连在一块儿,死也不会停下的。

“你可以……”德斯帝诺吞咽着喉咙,绞尽脑汁地讨好着阎知秀仅存的一线理智,不顾廉耻地挤着胸前的肌肉,把人类的脸按在上面,“喜欢吗……想怎么吃就怎么吃……你不喜欢吗?”

阎知秀:“…………”

没有丝毫犹豫,阎知秀仅存的一线理智立刻就崩断了。人类啊,你的名字叫薄弱。

就这样吧,潜意识里,他对自己说,死就死了,正所谓今时有酒今时醉,明日的屁股明日疼,我舍生取义,就算腰做断了也无怨无悔啊!

“……那好吧!”他一边吃,一边乐开花地喃喃呓语,“我确实喜欢……嗯嗯,喜欢……”

作者有话说:

小小阎知秀:*吸鼻子,蹲在商场门口看那些幸福的家庭*我这辈子都不会幸福了,我只是一个又小又可怜的孤儿,我会在下个冬天悲惨地死去……

德斯帝诺:*坚定地冲过来*这不可能!

中不溜的阎知秀:*受伤,被打得很惨,躺在地上咳嗽*好吧,我想我的旅途就到此为止了……

德斯帝诺:*坚定地冲过来*这不可能!

大大的阎知秀:*疲惫地坐在酒吧,叹气*就这样了,我会孤独终老,死的时候只有猫来吃我的脸。

德斯帝诺:*坚定地冲过来*这不可能!

阎知秀:*吃惊地看着这个家伙,立刻决定爱上祂*好吧,那跟我亲嘴。

德斯帝诺:*脸红了,结结巴巴地口吃*我……嗯,嗯,什么?

第174章 愿他万年(二十三)

我不喜欢。

阎知秀睁着死鱼眼,绝望地瘫着。

我后悔了,我不喜欢。

他全身上下都黏糊糊的,连头发上挂得都是,大脑像一摊发光的小水洼,凝聚不起一点思想的形状。在他旁边,德斯帝诺还在着迷地啜吻他的皮肤……阎知秀真想说别亲了,上头都是你的东西,有什么好亲的?

这些天来,他一直在叩问自己的心灵:我到底是被什么迷了心眼儿,才会答应跟一只大蛾子上床?

德斯帝诺温柔地亲着他的唇角,一边用掌心摩挲着他鼓胀的小腹,雄蛾的精荚几乎填满了人类体内的任何一丝空隙。神祇喃喃地道:“你就是我的新娘了,我永恒的爱侣……我会保护你,不使你受任何事物的伤害……”

阎知秀气息奄奄,心道你撞得我哭爹喊娘,狂翻白眼的时候怎么没想起这句话?现在吃饱喝足了知道掉两滴鳄鱼的眼泪了!

……算了,我这也是自讨苦吃,他欲哭无泪地想,毕竟爽的时候是真爽……

“可惜现在时机不对,”德斯帝诺失落地说,祂几乎没办法停下和人类的接触,祂与他耳鬓厮磨,抚摸他的肩膀,用手指环绕人的腰腹,挤压他的大腿,祂的长发就像缠绕着大地的河流脉络,错综复杂地缠绕着阎知秀的全身,“不然,我们是可以有一个盛大的婚礼的。宇宙将在狂喜和欢欣中翻转三十个世纪,神都来庆贺你,为你的完美增光添彩。”

“我爱你,我爱你,我非常爱你……”德斯帝诺的眼睫颤抖,“我想命运终究还是归属于我的臣子,哪怕在最后的关头,它也能将你送到我的身边……”

叽里咕噜说的什么,听不懂。

阎知秀早就失去对时间的感知了。他只知道,他们先是在宴会厅的桌椅和地毯上疯狂苟且了一番,接着又滚到卧室里,狠狠地祸乱宫闱。他第五次昏过去又被弄醒之后,时间也随着失去了意义。

恍惚中,他的灵魂似乎都超脱了肉身,被只行星大小的夜蛾抱在领毛间吮吸舔舐。等他稍微清醒一点,身上都没什么感觉了,唯有松散地瘫软在神的臂膀里。

人类的眼皮越发沉重,再一次,他沉沉地昏睡了。

这一觉不分白天黑夜,等到阎知秀缓缓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身上已经变得清爽干净,并且,他的脑袋仍然枕在德斯帝诺的胸前。

“我是不是,”他开口,声音沙哑,“在ICU里?”

德斯帝诺:“什么?”

阎知秀抬起手,死去活来的疲惫和酸痛居然全消失得无影无踪!神奇。

“抱歉,”德斯帝诺内疚地说,“你还难受吗?我知道我有点失控……”

人终究还是记吃不记打的生物,阎知秀自己身上不疼了,扭头看见对方身上被嘬得到处都是牙印,忍不住就嘿嘿一笑,又伸出贼兮兮的爪子。

“看在大家都是新手上路的份儿上,”阎知秀笑嘻嘻地凑过去,在德斯帝诺的嘴唇上吸了一下,“饶了你这回。”

德斯帝诺喉结滚动,忍不住又要将他一把捞在怀里,却被阎知秀敏捷地闪过。他活动筋骨,赤脚跳下大床,房间的一角正好摆着面波光粼粼的镜子,跑过时,他忍不住瞄了下镜中的自己,顿时就站住了脚步。

镜中的他赤着上半身,脊背上淌着一片晶亮的花纹,就这么一迟疑,身后的德斯帝诺跟着追上来,亲密地把人抱在怀里。

“不是,我什么时候有的纹身?”阎知秀发愣地问,“这是你趁我睡着了给我弄的吗?”

“怎么会呢?”主神亲密地吻着他脖子后的一小块皮肤,眷恋地用鼻尖轻拱,“这是承诺的神言……我们相互交换了爱语,就相当于人类互相交换了结婚的戒指。”

祂抬起头,露出大狗的可怜眼神:“你要是不喜欢,那我就来替你遮住它。”

阎知秀转着圈儿地扭头打量后背,他看出这似乎是个蛾子翅膀的花纹形状,不是什么张牙舞爪的图案,遂放下心来:“嗯……不用了!挺漂亮的,留着吧。”

德斯帝诺眉开眼笑,在人类脸上,身上都缠绵黏着地来回亲吻,祂拉起阎知秀的手,一根根地用嘴唇摩挲着他的指头,像是不知道怎么爱他才好了。

卡萨霓斯掌管着狂喜和爱情,但就连祂也未必能全然明白我此时的富足与极乐……我听过无数人祈求上苍,拜谢神明,要所爱之人能健康长寿,无病无灾。可我已经是天神了,我还要怎么做,才能显现出一个神的崇拜,忠诚和敬畏?

阎知秀被亲得微笑起来,他假装气恼地躲避着神粘人的双唇,旁边窥伺已久的小蛾子也趁机飞到他的皮肤上翻滚,拼命将鳞粉到处乱蹭。

吃饭的时候,德斯帝诺便拉他坐在自己腿上,而身为雄性的供养天职,甚至使祂要求阎知秀将自己的身体当做食物的容器。祂把餐醴安放在祂的掌心,手腕,乃至嘴唇和胸前,诱惑人类肆意地取用。

阎知秀委实被迷得头晕眼花……这到底是什么离谱的生活!

他一面唾弃自己的堕落,一面带着眩晕恍惚的表情,从主神柔软的嘴唇上衔走一颗樱桃。

……天国要都是这个样子,那真的没人会想要下地狱啊。

吃完饭,一人一神本来打算继续完善智慧之神留下的遗产,然而书还没翻到一半,他俩的衣襟先翻开了,热恋时期的亲吻会有瘾,哪怕是神都不能为此幸免。

不知亲了多久,阎知秀先脸酣耳热地撕开嘴巴,把头撇到一边,推拒道:“不亲了不亲了……先做正事!否则亲起来要没完没了的。”

德斯帝诺的喉结滚动,祂的眼神滚烫迷离,瞳孔涣散着,动情至极地环着人类的身体,险些忘记该怎么说话。

“……嗯,好,正事,”祂结结巴巴地说,“做正事。”

阎知秀气喘吁吁,赶紧手忙脚乱地从神身上爬下来,正襟危坐在一旁。

但说实话,空气中激流涌动,他们光是对视一眼,都能热得把空气点燃,这怎么研究得下去?

之前做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此刻全成了鬼画符,阎知秀心猿意马地研究了好半天,居然一个字都没看懂。

“本子……拿反了。”德斯帝诺哑声提醒。

阎知秀:“哦哦!”

急忙倒过来,好了,这下看懂是能看懂,他在心里把笔记开头的第一句话翻来覆去地默念了几十遍,眼神还在纸面上扫描,可是内容是一丁点儿都没进到心里去,转过一页,又转过一页,只有额头和后背的热汗出个不停,把掌心和手指头都打湿了。

德斯帝诺问:“你……你有没有看出什么?”

阎知秀不假思索,立刻脱口而出,流利地背诵道:“神言的特性在于其高度的概念化,想学习这种语言,要做的第一点就是抛开……”

德斯帝诺微微一怔,祂喘着气,无奈地笑道:“这个是两页前的卷首语。”

阎知秀机械的背诵声卡在喉咙里,他看了下笔记,又抬头看着德斯帝诺。

“你,嗯,你没看,”主神的面庞涌动红潮,轻轻地说,“你在想什么?”

阎知秀目不转睛地看着祂,失神地回答:“我在想……我在想你。”

德斯帝诺情不自禁地吞咽着喉咙,说:“你在想我。”

“是的,我在想你的声音真好听,”他定定地注视对方,“我想多看……多看看你喘不过气的样子。”

神明的瞳孔浓如黑洞,祂的回应轻得可怕,声线也在发颤:“……你要怎么看?”

阎知秀丢开笔记本,他一言不发地低下头,用哆嗦的手指解开了主神刺绣华美的缠腰布。

这天下午,这天晚上,他们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学术进展。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铛铛铛,贤者时间到。

阎知秀抓着头发,咬牙切齿地怒斥自己。

虚无的问题已经迫在眉睫,而他们还没有解开那个“三位一体”的具体答案。理拉赛打算用三种物质稳固混沌的状态,使其不会再分裂出多余的虚无,那么问题就在这里,到底是哪三种物质,才能使一整个宇宙都安定下来?

为了静下心,免受热恋期的干扰,他痛定思痛,决定把自己关在智慧之神的图书馆里,直到他想出个眉目为止。

然后,然后就再也没有然后了。

主神偷偷溜进了这里,等阎知秀发现不对的时候,他的裤子已经没了。

阎知秀:“?”

黑肤银发的神祇跪在他身下,祂那美丽修长的手指,正焦渴地抚摸他的脚踝。

“让我报答你,”德斯帝诺热切地颤声说,伸出银白色的舌头,“或者,请你奖赏我。”

沉重的羊皮卷跌落在地,阎知秀惊慌地后退,十指深深插进神后脑勺的长发。

太遗憾了,这天的人类也仍旧一无所获。

与此同时,宇宙的边缘。

与万神殿内的绮丽氛围截然迥异,在神明和人类纵身跳进爱河的这些时日,又有数颗星球摇摇欲坠,在绝端的黑暗中猝然熄灭。

德斯帝诺察觉到了这一切。

不过,祂只是冲祂的人类绽开微笑。主神心中的决意坚不可摧,一日更甚一日。

作者有话说:

阎知秀:*下定决心,不能再被蛾子神诱惑*嗯!我要好好看书,早睡早起,作息规律……

德斯帝诺:*脱衣服,诱惑地展示肌肉*

阎知秀:*咽口水*……这些都可以明天再开始做。*把书扔到一公里外*

书:*哭了,但是没人看见*

第175章 愿他万年(二十四)

“摆正点。”

“好像不太对……”

“再往这边一些?”

“唔……好吧。”

阎知秀像个严肃的建筑师,拿着设计图纸跟一旁的包工头比比划划。只不过,他手里的设计图纸是一整张星图,他身边的包工头更是个大神,正按照手里的图纸,和他本人的指挥来摆布他们面前的星星。

宇宙焕然,星云如瀑,黯淡的死星排列成阴面,衰亡的飞蛾在其中盘绕;璀璨的新星排列成阳面,丰饶的飞蛾在其中低鸣。阎知秀忘了睡眠,等到这片混沌的大熔炉竣工,他还在苦恼外头的三角形法阵要拿什么来固定。

“三位一体……呃呃呃,”阎知秀用羽毛笔搔搔脑壳,“圣父圣子圣灵?还是物质精神灵魂,时间空间物质,过去现在未来?这么多选择,我们怎么知道答案是什么?”

“如果要物质的话,没有什么比万神殿还能代表存在的事物了,”德斯帝诺提议,“它可以当做一个支点。”

阎知秀眉头紧皱:“第一,我们不能假定这个三角形里的一个角就是‘物质’,第二,就算物质解决了,那剩下两个角的支点又是什么?”

他想得脑门发疼,忍不住站起来转圈。德斯帝诺的目光追随着他,祂看见人类的眉头中间皱起深深的纹路,他思考的声音大得震天响。

“不要这样,”德斯帝诺无奈地笑了,祂拉住人的手腕,让他轻轻跌进自己怀里,然后拿下阎知秀不自觉去撕扯嘴皮的指头,“我们还有很多时间,慢慢来。”

阎知秀拧眉道:“真想把你那个亲戚抓过来,好好逼问一下……怎么连一点线索都不给?!”

德斯帝诺反而笑了起来:“不,你这么说的话,理拉赛可不会把答案白白地告诉你。祂是神祇中最聪慧的,也是最傲慢的,祂自认为祂的智识能够解决宇宙间所有终极的难题,只有同样聪明的人,才配朝着祂发出声音。”

“不是什么好鸟!”阎知秀烦得抓耳挠腮,“祂男的女的?这种雄性激素分泌过多导致ego过大的样子一看就是男的,而且还是从出生起就没谈过恋爱所以极度性压抑的理工男,我跟你说这种人我见得多了,神也没差!”

“神没有性别,有时神是男性,有时神是女性,有时神身兼双性,而后又抹除任何性征。”德斯帝诺看着他,如此说道,“但有时,神会为了祂所爱之人变换形体,爱是何等姿态,祂便是何等姿态。”

阎知秀没想到祂是来跟自己说情话的,当即不自在地动了动:“嗯……我喜欢男的。”

“那我就是男性。”

忍着笑意,主神用沙哑的声音哄劝:“我的好人,别再为了这个谜题气恼,让我亲吻你,用成千上万个吻覆盖你的手指和眼眸。我希望你灼烧我,用火焰将我淹没,而我只是一只扑火的飞蛾……”

“我想到了!”阎知秀大喊一声,神采奕奕地站起来,像弹簧一样,直挺挺地立着。

德斯帝诺:“?”

“去趟图书馆,”阎知秀着急忙慌地说,胡乱亲了下主神的脸,“累了你就先睡吧我去去就回不用等我!”

德斯帝诺:“……”

神明衣衫半褪,正打算利用自己的美色达到一些不可告人的目的,谁料人类竟如此不解风情!祂跟着追过去,却只看见人正对着满地铺开的书和羊皮卷,一边奋笔疾书,一边往嘴里狂灌提神饮料。

德斯帝诺默默地看着他,无声地叹一口气。

最后,阎知秀是被蛾子扛回来的。

再强效的提神饮料也撑不起他重如泰山的眼皮了。他的手指被墨水染得漆黑,大脑蜷缩,干枯,像一片脱水的腌菜,只想呻吟着倒在床上,浸泡在名为睡眠的羊水里充能。

“我……还能写……一点……”他含糊不清地嘟哝。

德斯帝诺耐心地把他泡在热水里,用浴盐和香波搓洗他疲惫的灵魂。人类好像一只快干瘪的小鼻涕虫,爽爽地在热水里舒展开了。

德斯帝诺温和地说:“不,你不能了。”

“我可以……”阎知秀不屈不挠,顽强地蠕动,“我还可以……”

“不,”德斯帝诺按摩着他的头皮,用拇指打着圈儿地在太阳穴附近按揉,让人类发出介于大猫和浣熊之间的吱吱声,“你不可以了。”

阎知秀竭力翻着眼皮,翻出两颗惊悚的白眼球。现在他是锲而不舍的赫拉克勒斯,要完成睡眠的十二道试炼,是永不言弃的西西弗斯,务必将压在双眼上的巨石推上额头。

“睡吧。”神把他放在床上,为他盖好松软的被子,摩挲他的双手,把他抱在胸前,“睡吧。”

锲而不舍的赫拉克勒斯溃不成军,永不言弃的西西弗斯兵败如山倒,阎知秀沉沉地睡着了,他正躺在全宇宙最安全的地方。

不知过去多久,他是被一阵摇晃弄醒的。

阎知秀吞咽着口水,大脑像极了某种未开化的穴居动物,从洞穴里慢吞吞地探出头来,然后才开始思考。

怎么回事?

我怎么在晃,难道是我在梦里吃掉的那两个麦旋风让我旋起来了吗?

德斯帝诺正在亲他,滴水不漏的吻,细密,滚烫,像一连串的小火苗,从他的下巴蔓延到胸前。

“哼。”他说,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响动,当做懒散的回应。

神明没有停止,祂贪婪的吻烧得人浑身冒汗,似乎要跟着融化成一汪液体,跟着丝滑的床单一起淌下去。有时候阎知秀觉得这个神太贪心了,贪心得几乎不像一个神。祂总是想尽各种办法把祂的一部分身体塞进人的身体,阎知秀不止一次地怀疑过,祂是不是想在自己的肚子里生一座万神殿出来。

可能这就是爱吧,爱和战争,和毁灭,和许多惨烈的行径都有着相似的形态。爱要是变得残忍起来,也不会输给天底下任何一种酷刑。

“我爱你,”神含着他的耳骨细语呢喃,“你是我的,你是我最珍贵的宝贝。”

“……哼。”阎知秀又哼了一声,他好困的,没力气再说别的话,他本来想说好了好了,我也爱你,你是一只又大又笨的蛾子。明明以后的时间还多得是,干嘛要像再也吃不上肉似的,急成这个样子?

“我非常,非常爱你。”德斯帝诺哑声说,“我想你记住我,不要忘记我,我更想永远陪在你身边——天啊,如果分离的那天可以永远不用到来……”

阎知秀再次睡着了,他没有听见其余的声音。

等他醒过来时,这才依稀想起,德斯帝诺似乎和自己说了些什么。

“好像,你说了爱我?”阎知秀奇怪地捏着神的耳朵,因为神正压在他身上,执着地倾听着他的心跳,“还说了什么来着……太困了没听见。”

“是的,我还说了些别的。”

“从实招来!还说了什么?趁我睡着了讲悄悄话啊?”

“不止说了爱你,”德斯帝诺把脸埋在他的颈窝间,眷恋地低语,“在遇到你之前,我从来没想过,原来神也是会幻想的……我开始幻想很多事,我们之间的事。

“我想我们的衣袍堆在一起,盖在那些你钟爱的毛绒玩具上;我要送给你许多的宝物,送给你一颗太阳,一颗月亮,一万颗星星,我要送给你独一无二的冒险时光,再把你的欢笑声一粒粒地捡起来,珍惜地藏在心里。

“然后,我们就来建造我们共同选择的栖息地……我们会有一座灿烂的花园,永恒的星树上长满比泪水还要灿烂的果实,我会折叠一整条银河来作为你的藏品室。让那些生灵去传唱你的传奇事迹吧,但更多时候,我们只是坐在充满绒毛和云朵的小窝里,你的手里抱着热乎乎的汤,我的手里抱着你,不用说话,就已经如此幸福……”

祂说着,声音逐渐消失在沉重的呼吸里。阎知秀不禁哑然。

他明白祂的意思了,因为德斯帝诺说的这些东西,他以前也无数次地幻想过。

德斯帝诺想要一个家,一个可以全心全意信赖,全心全意依偎的地方。没有寒冷的风雪,没有尖锐的言语,没有来自世界的恶意,只有热汤和一堆柔软蓬松的枕头毛毯,以及一个全心全意爱着自己的人。

他也是。

阎知秀无言地抱紧了主神。

“是啊,”他清了清嗓子,认真地说,“听起来挺不错的,我很喜欢。”

他梳理着神祇银白色的长发,微笑着说:“等这一遭过去了,我们就去找你的亲人,好不好?”

德斯帝诺慢慢收紧了手臂,阎知秀看不清祂的表情,只听见祂低低的回答声:“……好。”

“不管祂们有没有被自己的誓言束缚,反正,总得把话跟祂们说清楚吧,对不?”

“对。”

“然后,我们就重建一个家……唉,那些外星人就不管了?话说回来,反正他们也把人类的遗产花够了,我对这帮选民也没什么好感……你怎么想?”

“嗯。”

“说词儿啊!别光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德斯帝诺没有什么好说的,实际上,一群赝品有什么资格叫祂开口提及?他们甚至不该出现在阎知秀的话语里,以致无端地侵占了他们谈话的时光。

祂撑起身体,缱绻地亲吻了人类的嘴唇。

这天下午,德斯帝诺亲自雕刻着一艘方舟,神明雕出雪白的纹路,像飞梭一样光滑的船体,阎知秀好奇地坐在一边观看。德斯帝诺没有告诉他,这艘船的原料,正是祂胸前的一截外骨骼。

“哦哟,”阎知秀稀奇地来回端详,“这就是我的诺亚方舟了?”

“不知道什么是诺亚方舟,”德斯帝诺好笑地回答,吹去泡沫般的骨粉,“等到宇宙重启的那一刻,我会把你装进这艘船,然后吞进我的肚子里,这样,你才能得到最妥善的保护。”

阎知秀想象不出来那个画面,只好抓抓头发:“可是,外围法阵的三位一体究竟指什么,我还没破解出来……”

德斯帝诺认真地说:“其实,我仔细想过了。”

“哦?你想出答案了!”

“我了解理拉赛,那个自命不凡的混蛋。”德斯帝诺的嘴角挂起苦笑,“恐怕全宇宙里,祂最讨厌的存在就是我,恐怕在这件事上,祂也不会叫我好过。之前听见你说物质,时间和空间的时候,我就隐约明白了——除了物质之外,时间和空间都是我的神职。”

“那我就把这两个神职拆掉吧,”主神叹息道,“万神殿代表绝对的存在,压在‘物质’上,接着就是我的两个神职,三位一体,没错吧?”

阎知秀的眼睛亮了,他赶紧拿起笔,在羊皮纸上比划起来。

“时间,空间和物质,分别对应着构成宇宙的三大基本要素,再加上存在虚无构成的混沌……这个真的可行!这个可行!”

“早就告诉你了,不用担心这件事,”看见阎知秀雀跃的样子,神明也跟着笑了起来,“你瞧,这不就解决了吗?”

德斯帝诺刻好小船,把它温柔地放进了人类的手掌心。

第176章 愿他万年(二十五)

“所以,”阎知秀端详着手里的小船,“我们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完成智慧之神留下的法阵。”

“是的,”德斯帝诺深深地看着他,“不过,等我拆分权柄之后,我在宇宙边界设下的屏障就会削弱,只怕虚无很快就会趁虚而入。”

祂伸出灼热的手,用指尖轻缓地描摹着阎知秀的面颊,好像他是一个玻璃做的人。

“我只想我们在一起的时光更多一些。”祂小声说,“如果能再多一些……”

“纳达?”阎知秀皱起眉头,盯着他,“你怎么了,怎么突然说这个?”

德斯帝诺的眼睛闪烁了一下,祂摇摇头,微笑道:“不,没什么。”

阎知秀狐疑地眯起眼睛:“真的吗?总觉得你这段时间怪怪的……你真的没事瞒着我吗?”

“我总是怪怪的呀,”德斯帝诺无辜地说,“我只是一只喜欢梳理翅膀的蛾子,我能有什么瞒着你呢?”

见阎知秀还是怀疑地觑着自己,德斯帝诺连忙转移他的注意力:“好吧!总归早晚是要完成的,我们现在就行动起来,毕竟,早一天搭好这个法阵,你就能早一天安全。”

不等阎知秀再说什么,主神便匆匆地飞走,去做大战前的准备了。

时间彻底停滞,不分白天黑夜,为了应对虚无,这个不可能被战胜的对手,他们已经想尽了所有的办法。

长达一个星系的瞭望塔被建立起来,监视着茫茫的边界。空寂许久的万神殿再度点燃了永恒的火光,使臣们也不再是袖珍可爱的模样了,它们变回了本来的面貌,化作一颗又一颗燃烧的星辰,飞散在无垠的太宇当中,遵从来自君王的任何指令。

万事俱备,组建法阵的时刻还是到来了。德斯帝诺把人类留在暂时安全的万神殿里,自己则腾升而起,展开了辉煌绚烂的翅膀。

神祇的本相,是一只无法用“巨大”来形容的飞蛾,阎知秀待在万神殿里,隔着无尽的光年遥望主神。飞蛾的身形横跨星系,祂振动双翅的那一瞬一瞬,风暴席卷天河,亿万颗尘埃与星屑在黑暗中滚滚翻卷,将破碎的寰宇重塑成祂的衣摆。

这已经抵达了神明的维度,人力能在其中起到的作用岂止是微乎其微?阎知秀忘记了呼吸和眨眼,他像一棵盐柱,凝固在原地,全然震惊地注视这一幕。

那混沌的飞蛾,远古中的最古老者垂低了头颅,祂的头顶盘旋着晨星构筑的冠冕。此刻,祂伸出伟大的前足,将冠冕搂抱在怀中,用力交错——

两声剧痛的,沉闷的声响,像青铜的骨头敲击青铜的骨头,以此砸出了血色的骨髓,像赤色的铁矿根根折断,迸溅出茫茫潮红的火星。

祂的触角震动,从自己的冠冕上活活地掰下两颗星星,太古漆黑的宇宙,自此渗开了一片红色的锈迹。

阎知秀抓紧了瞭望塔的扶手,他的心尖跟着颤抖,好像流的都是自己的血。

飞蛾继续振翅,祂把其中一颗染着血丝的星星放在宇宙的一端。

此地终年盛放着毁灭的烟火,垂死的恒星们彼此吸引,彼此殉死,巨大的星体挣脱逡巡了无数纪元的轨道,辉光五彩斑斓,尾焰也五彩斑斓,将附近的星云染成血红,深紫与苍蓝的巨大漩涡。

时间的星星停留在这里。

飞蛾转过身,第二颗染着血丝的星星,就正放在第一颗的对面。

此地是孤星的坟场,众光都在这里消亡。天体的遗骸搭造了数之不尽的墓碑,诗人常说眼泪是群星的碎片,但这里没有眼泪,只有苦的空寂。

空间的星星停留在这里。

最后一次,飞蛾转身。

祂再度伸出前足,缺齿的冠冕在祂头顶盘旋。祂珍而重之地抱起万神殿,以及万神殿里的人类,犹如抱起一小片雪,睡猫唇间暖融融的呼气。

在此地,两个巨大的星团如同亘古的恋人,正向对方缓缓靠近。翠绿的星云如海波荡,金色的星云则如烈焰翻腾。它们相遇时,彼此纠缠,挤压,宇宙似乎也变成了一场绮丽的幻觉。

万神殿安放在这里。

三位一体的法阵成型了,真理的三角囊括了混沌的圆,主神的权能瞬间拆分出去两个,宇宙边缘的屏障一阵摇晃,吹荡出泡沫将要破裂时的涟漪。

阎知秀观测着庞然精妙的瞭望镜,掌心全是汗,他的心脏激烈跳动,紧张得汗毛倒竖。

……有什么东西就要来了,有什么无法匹敌,势不可挡的东西就要来了!他的直觉像坏掉的门铃,疯狂发出不规律的警报,然而上天入地,出路无门。

一片空白的黑雾,缓缓从薄如蝉翼的帷幕中渗透出来。边缘的群星摇摇欲坠,犹如被一支来自高维的橡皮擦干脆抹除,不留一丝痕迹。

阎知秀大喊道:“来了!它已经钻过来了!”

蛾神伫立在破碎的星海尽头,眼神冰冷,透过葡萄紫的星团,祂凝视着那片无尽扩张的空白。

祂始终记得,在宇宙诞生之初,虚无就如影随形地盘踞在万物的边界。它没有形体,没有声音,只是一种沉默,麻木的等待。直到所有繁华的生灵都走向尽头,它再来张开永不餍足的大嘴,将万事万物的遗骸贪婪地吞没。

只不过,这次是我主动呼唤了它。

我罪有应得,因此这罪只叫我来承担就够了。

众星不再发光,那些恒久不灭的点缀,如今转瞬便成为一片不存在的空洞,仿佛烧毁的胶卷,又被无声的潮水卷走,消失在遥远深处。

时间的流逝也变得不再真实,周围一切都停滞了,但同时以某种无法察觉的方式崩解、溶化,直至被彻底消融。

阎知秀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虚无不是这一刻才出现的,它一直都在,只是从未如此接近。

他的脸上也大汗淋漓,像溺了水。

阎知秀知道,有什么东西正在他的脑海中飞速剥离,像极了腐朽的旧墙纸,被眼前这股概念性的力量吞噬得无影无踪——他的记忆!那些关于选民的记忆!拥有柠檬黄的皮肤,杏仁形状的眼睛的选民,他就被这些家伙吊起来示众,曾经在古老的神殿中干苦工……

他的神情恍惚了一下。

……做苦工,我为什么做苦工?

我是宝藏猎人,除非我是来这里卧底的,否则我为什么要……

德斯帝诺发出无声的鸣啸,阎知秀掌心里的小船立刻跳跃着飞出,骤然打断了他的思绪。

这艘船无视一切的物理法则,它无风自涨,很快就从玲珑袖珍的体积,长成了一艘足以容纳十个人的,光滑的梭形白舟。

环绕着阎知秀的使臣们焦急地在背后拱着他,想让他快点上船,阎知秀不忘回过头,试图抱住一两只飞蛾。

“跟我一起上船!”他喊,“你们留在外面太危险了!”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平日里对他百依百顺,无所不从的小胖蛾子,如今却嗡嗡地避开了他的打捞,只是用力一顶,便将阎知秀顶到了船舱里。

光滑洁白的船舱即刻闭合,仿佛一枚无瑕的果核,运载着人类飞向宇宙最中央的神祇。与此同时,理拉赛的法阵同样跟着转动起来,阎知秀扑在透明的舱壁上,看见物质,时间与空间一齐生辉,仿佛熊熊燃烧的大雪。

——宇宙三元!

再也不会有比这一幕更加壮阔,更加浩瀚的场景了。在这里,万神殿光芒四射,时间与空间相互缠绕,漫天的星星变成线条,变成原点,变成逸散的晶尘与粉末,最终又熔炼成一个大漩涡,盘绕在法阵的中心。

德斯帝诺的神躯从胸骨处开裂,神分割骨肉,容纳着这艘珍珠般的小船。

阎知秀本以为自己已经看过全宇宙最夸张的场面,不可能再惊讶了,但是,他仍旧被自己当前的处境震惊得瞠目结舌。

他正在缓缓驶进神的血肉,就像驶进无数美丽灿烂,流光溢彩的星团当中。

“德斯帝诺?”他尝试着大声发问,“你,你会疼吗?”

【你不要怕,我不会疼。】

神明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阎知秀脚底也逐渐产生了由轻至重的震动,一浪迭着一浪,自三个方向传来。

阎知秀领悟了,这应当是祂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