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愿他万年(十)
我怎么会这么想?我是主神,而他只是一个卑微的生灵,只消一个念头,我就能让他以最凄惨的方式死去成千上万次!
——可是,他很耀眼,他的灵魂熠熠生辉,滚动着鲜活的光芒。相比之下,亿万个赝品的灵魂加在一起,也不过是潭寡淡的死水,浅薄得令我心生厌倦,以至于连抬手毁灭的动力都欠奉。
他是大逆不道的异教徒。他不信我,不信神,他甚至对我没有一丝尊重。他鲁莽,狂妄,放荡不羁,扬起下巴说话和大笑,仿佛全世界都要被他踩在脚下!
——然而,他的眼睛如此明亮,胜过我所创造的一切星辰……他快言快语,做起事来不犹豫,不拖沓,好像胸有成竹,没人能比他更有信心。像功勋章一样,他骄傲地展示着一身的伤疤,难道这是他的瑕疵吗?
这绝不是。
莫非他因这一举动而显得更加魅力四射了吗?
……确实如此。
德斯帝诺挫败地捂住了额头。
祂回头俯瞰,目光一瞬跨越了无数光年的距离,穿过星团和星云,以及恒河沙数的天体,祂再度锁定了那颗熟悉的星球。
因为祂看得过多,关注得过分,导致这颗星球的星核都再度活跃起来。海面上涨,新的山脉、峡谷和湖泊形成,大面积的沙漠因为气候变化转变为绿洲,在原本贫瘠的地表上焕发出第二次生机。
祂……祂又看到了那个胆子太大的生物。
不过,他现在已经混进了其他神殿奴隶的队伍里,像只偷偷摸摸,却又漂亮敏捷的薮猫,鬼鬼祟祟地混迹在一堆灰老鼠中。
他在干什么呢?
抹布在神殿的地砖上蹭过一道混着泡沫的水光,阎知秀正在洗地。
曾经风光无限的宝藏猎人跌份儿到这一步,该说的不说,委实有点太凄惨,但他也没什么可选的余地。
神殿给奴隶分配的工作已经不能用繁重来形容了,有些活真正干了才知道有多抽象……阎知秀来了两个星期,感触最大的只有两件事。
第一,神殿里分配的活儿完全是没苦硬吃。
用他在的小队举例,他们从早到晚只用干一件事,那就是清洁。神殿东侧的图书馆由他们和另外三个小队共同负责,每天的工作就是洗地,扫去书柜上的灰尘。奴隶们必须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用双手拿着抹布擦洗。
神殿的地板没有缝隙,差不多是由一整块纯黑色的大理石雕琢而成,阎知秀不由猜测,在外星人没有误打误撞地跑进来,这个宇宙的人类还存在之前,他们的科技一定达到了惊人的发达水准。
不过问题也随之而来:纯黑色的地面,意味着每一粒微小的灰尘落上去都会很显眼。他们必须要特别仔细,一直跪到膝盖红肿,甚至溃烂,两条腿站都站不起来,十指也肿得像死了三天,才能勉强清理完一块区域,等到监工前来验收时,才不至于挨鞭子。
第二,这里的奴隶好像也在没苦硬吃……根本就不懂摸鱼和带薪拉屎的小技巧啊!
阎知秀刚来第一天,就摸清了监工的活动轨迹。暴行都是双向的结果,正如一个家暴惯犯只能出现在唯唯诺诺的家庭环境当中,这群只会提着鞭子耀武扬威的废物,同样被一群只会逆来顺受的下位者惯坏了。
他们完全不担心奴隶会偷懒,把人带到地方之后,就放心地到上头去躺着,大吃大喝地享受。
那还辛辛苦苦地干个锤子啊……阎知秀一摸清规律,立刻就要造反了。
他先是以“你们也不想活活累死吧”作为开场白,将和他分在一块儿的青鳞和白角一通威胁,把这两个吓得瑟瑟发抖,吃不下,睡不香之后,再勒令他俩作为望风的岗哨,时刻关注监工和其他奴隶的动向。
时候差不多了,青鳞怯怯地冲他比划了个手势。
很好,奴隶在擦洗地板,像他这样顽劣悖逆的生物,就该让人来好好教导一下,叫他明白,什么是需要遵守的规矩……
德斯帝诺感到解气,他专心致志地盯着黑发奴隶的动向,全然不觉自己已经对他生出了过分浓厚的兴趣。
可惜,这未免浪费了他的才能——我不是在为他的僭越开脱,但这种卑贱低微的工作,又有什么派遣他的必要呢?为什么使他的双手泡在冰水里,让他跪在地上……
等等,他正跪在地上。
……荒谬!这是在干什么,竟叫他跪下膝盖,蜷着身体?他全身都是疤痕,如此一来,难道不会使旧伤复发,再增新伤吗?
主神变了脸色,祂情难自禁,亟待发作,底下,阎知秀却大喇喇地站了起来。
四周的牛马全都散开,跪了一片,监工也开始在台阶上cos待宰的肥猪,他泰然自若地提起铁桶,直接把清洁用的泡沫水整桶倒在地上,水波无声四溢,唰唰地冲了满地。
青鳞和白角全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阎知秀干这事不是一天两天了,神殿的地砖打磨细腻,只要赶在泡沫凝固之前,把水渍擦干净,地面能比反复擦洗过还要光洁。只是他们始终不敢适应了这样偷懒的做法。
做完摸鱼的必要步骤,阎知秀就轻巧地踩着水波,走到一眼望不到头的书柜面前,取出昨天没看完的书,继续用翻译器阅读。
他对旧时代人类的历史还是挺感兴趣的,反正这些书就摆在这儿,也没人看,不如就拿来给自己填充一下知识库。
嗯……光知道搞些小聪明。
德斯帝诺盯着他,不禁在心中发出不赞成的斥责声音。
还看书,看的什么?《神话与人类简史》?如此基础的知识还需要翻阅书籍,倘若你那天不惹得我发怒,说不定我可以纡尊降贵,亲口把这些事为你详细地诉说……
阎知秀打了个喷嚏,身上热腾腾的。
谁在背后念叨我了?他奇怪地想。
德斯帝诺挑剔地打量着黑发黑眼的奴隶。
他已经换掉古怪的破衣烂衫,穿上了统一发放的麻布袍子。不错,这才符合他卑下的身份。
他身上再也没有其他装饰,仅仅扎着一条带有毛边的粗布腰带,然而却完美地展示出了他挺拔细瘦的腰身,他的四肢修长,尤其是笔直的,匀称的双腿……不,奴隶的身材一点都不迷人,他没什么好看的。
他穿的是肮脏的灰褐布衣,不幸的是,这种颜色反将他的皮肤衬得苍白干净,搭配那墨色的发丝,还有唇边的微笑——他的嘴唇怎么可以是淡红色的?而且是最柔软,最完美的淡红色?这是被允许的吗?
阎知秀换了个姿势,松松垮垮的衣领敞开,无意露出大片白皙的肌肤。
德斯帝诺的喉间当即迸发出一声艰难的哽咽。
这次不是因为痛苦和伤悲。
一上午过去,午饭的时间快到了,监工验收的时间也快到了。阎知秀不疾不徐地放下书本,拿起一旁的抹布,示意同伴现在开始装装样子。
角落里缩着不敢动的两个人赶忙连滚带爬地扑过去,勤勤恳恳地擦掉快要干涸的泡沫,地板顿时变得锃光瓦亮。
监工甩着鞭子过来,一路走,一路打骂前头的奴才,等到了阎知秀跟前,这个皮肤黄得发橙的选民站在他们负责的地砖边上,横挑鼻子竖挑眼地瞅了半天。
德斯帝诺端坐高天,望着这一幕,祂居然也饶有兴致地挑起银白色的眉峰,等待验收的评语。
“……做得一团糟!”人高马大的监工没能挑出毛病,他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十分不悦地一甩鞭子,鞭稍凌厉,擦着阎知秀的小腿划过,他蛮横地吼着,“都滚去吃你们的猪食,你们这群渣滓!”
德斯帝诺神色淡漠,祂向后倚靠在诸星的椅背上。
阎知秀知道这个监工是什么德行,没必要在这种小事上纠缠,遂跟着大部队低头走出去。
奴隶一天只吃两顿,稀粥管够,主食是没有盐味的蔬菜,还有硬得跟石头一样的面包,不过好歹是神殿的底层员工,能有一点特殊的优待,午饭时可以多领一小碗混合着蜂蜜的甜水。
埋头吃完午饭,抓紧时间休息片刻,再提桶打水的时候,前方忽然传来一阵骚动,数个监工领着神殿守卫气势汹汹地走过来,开始挨个质问奴隶。
阎知秀听了一耳朵,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负责他们的监工忽然蒸发了。
这听起来是字面意义上的蒸发……午休之后,就再也没有人看见过他。这个占地面积很大的选民忽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原地只留下了他的全套衣物,以及从不离身的鞭子,至于他本人现在在哪儿,具体遭遇了什么,没人知道。
其他监工都以为这是一起凶杀案,他们怀疑是奴隶干成了这件事,此刻正在调查。
阎知秀思忖一番,固然觉得这事蹊跷,但又和自己没什么关系,说不准是神殿上层权斗,给那头肥猪牵连了呢?
他轻松地应付了问话,下午时分,他继续摸鱼,悠闲地藏在书柜后头看书。
阳光穿过装饰成星空与命运罗盘的水晶穹顶,被分割成漫荡的,晶莹剔透的细碎光晕,它们跳跃在阎知秀的脸上,同时把他的面孔照耀得如梦似幻,仿佛他自身就是一个最美丽的发光体。
德斯帝诺无声地看着他,祂没有挪开眼睛,祂也挪不开眼睛。
正因如此,今天的日照时间变得格外漫长。天空中的两颗太阳固执地不肯关闭,星球本身也被这样专注的凝视定在原位,不敢动弹一下。
祭司们惊慌失措,披头散发地跑上神殿最顶端,他们张开双臂,对着天空呼喊献礼,不顾那炽热的阳光会闪瞎自己的瞳孔。星球上的选民也尽数涌出家门,震撼地陷入一片混乱,最后,他们因为害怕可能到来的神罚,又全部缩回建筑物内部,噤若寒蝉,合起双手,拼命跪地哀求。
外头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乱糟糟,闹哄哄的,阎知秀还一无所知。他沉浸在书本中,把手枕在后脑勺,专心地翻过一页。
直到他看得累了,他才忽然反应过来——今天怎么还没过完?
再错眼一看,图书馆的人全跑没影儿了,只剩他一个在这里。他打个哈欠,把书塞回原位,抬头瞅了下天,阳光那么刺眼,令他情不自禁地朝后避让。
天空骤然黯淡下去。
真的,这几乎就是一瞬间的事,被过度拉长的白昼眨眼便转过暮色与黄昏,快速沉淀成黝黑的夜晚,满月一跃而起,立刻代替了太阳的位置。
阎知秀:“……”
什么鬼?
你们这个世界的物质规律都这么不正常的吗?
外头呼号震天,他试探着走出图书馆,穿过空荡荡的长廊,发现所有人都在神殿门口的广场上跪着,跪不下的就淤出到大街上,这会儿正亢奋地举起双手,朝天空大喊大叫。
人群的和声席卷四野,分贝大得像在轰隆隆打雷,吵得人耳膜生疼。
简直一群神经病啊。
阎知秀无语地旁观了一会儿,这阵子没人有闲心管他,全在为千年等一回的“神迹”痛哭流涕,激动得跟癫痫似的,满地乱滚乱爬。
……服了,睡觉去了。
他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七拐八拐,走到自己的床位跟前,倒头就进梦乡,一点儿不含糊。
德斯帝诺瞧着他,有点不甘心。
这都是我为你展示的神迹,你怎么可以不闻不问,表现出如此冷淡的模样?
还是说,你在欲擒故纵?
德斯帝诺威严地“唔”了一声,神祇高卧天穹,比一切古往今来的皇帝都要傲岸,祂觉得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
是的,欲擒故纵,狡猾的生物,这种拙劣的小把戏可瞒不了一个神……所以自现在起,我会向你展现更多的神迹,我倒要看看,你能装傻到什么时候!
阎知秀睡得沉沉的,在梦中动了动嘴唇。
第二天起来,整个世界变了样。
阎知秀不用再擦地了,因为突如其来的神迹,祭司们坚信,这次神降的典礼一定能够成功获得古老之蛾的回应,所有仆从都被命令去准备祭典。清扫祭坛,准备祭品,建造游行的花车……靡费之数,简直不可计算。
其中一个例子就是雕刻的木蛾,数万只栩栩如生的木制飞蛾,奴隶要负责用素绸和金粉包裹蛾翅,再用水晶模拟星辰的纹路,最后,这些精工的艺术品会被放在同为祭品的花船上,一把火点燃,在水流的推动下飘向远方。
因为外表条件比较优越,阎知秀得以被选入给木蛾子刷粉的队伍。具体原理是什么他也不是很清楚,总不能因为“古老之蛾”是个以貌取人的神吧?
他坐在角落里,旁边的奴隶都在一笔一划地精心刷粉,阎知秀面不改色,捏着木蛾子就往桶里一蘸,然后装模作样地搁那刷两下。
他来神殿是为了打探情况,好找机会离开这个鬼世界的,难不成真当流水线熟工啊?
但是……
“也难怪你们的神不喜欢你们,”他自言自语地道,“你们这么挥霍人类的遗产,还指望祂给你们好脸色啊?不给你们降点天灾我都觉得奇怪了。”
他说得对。
德斯帝诺深以为然。
祂先前纵容宽恕,一是因为这些没有眼皮的所谓“选民”确实在外表上接近人类,二是宇宙的毁灭早已成为定局……祂时睡时醒,也懒得干涉什么。
现在突然听见阎知秀说这句话,祂马上就在内心思索,是应该降下些刑罚,让这些得寸进尺的赝品吃点苦头。
“还是想去图书馆啊……”阎知秀接着喃喃自语。
他想去图书馆。
“喂,你,你,你……还有那个黑头发的!”工作间门口,一个陌生的监工走进来,点了包括阎知秀在内的几名奴隶,“你们,去藏书馆,有活派给你们!”
阎知秀一头雾水,他放下刷子,站起来走到外面。到达西侧的图书馆,才知道是一群书记员需要查找资料,所以叫他们来搬书的。
场上那么多人头,谁知道他在摸鱼?阎知秀熟门熟路地往书柜下面一坐,选了本书,翻开一页。
他的嘴角带着愉快的微笑,看得德斯帝诺愣愣发呆。
“待会儿找点水喝,”阎知秀润湿干燥的嘴唇,对自己说,奴隶们都被训成了老黄牛,现在没人跟他聊天,他就自己跟自己谈心,这也是从前养成的习惯,“哪儿有水呢……”
他要喝水。
“给他们也喝点水吧?”一个书记员没来由地提议,“多出来的那缸,不如赏赐给奴仆。”
其他选民不置可否,于是铃声一响,阎知秀抬起头,隐约听见前头正在发喝的,他跟过去,成功分到了一碗蜂蜜水,甜丝丝,冰冰凉。
而且轮到他的时候,发给他的碗是最大的,他得到的甜水也是最多的。
奇了怪了……
阎知秀挑起眉梢,他总觉得,事情从昨天开始就有点不对劲。
“嗯……”他沉吟道,迟疑地发出想改善伙食的声音,“要是能吃到烤肉就好了……”
他要吃烤肉。
德斯帝诺目不转睛地望着下方。
淡金色的蜂蜜水润湿了奴隶的口舌,令他的嘴唇重新绽放出红润的色彩,犹如柔软的花瓣。神明从头到脚地审视着他,仔细观察他身上的每一处细节。
此刻,他低垂清亮的眼眸,扇动两排浓密的睫毛,光是看见他修长的手指追随着书页滑动,德斯帝诺的皮肤就在渴望中发痛了。尽管祂不愿承认,可祂真的想念那种感觉,被他抚摸,被他爱抚的感觉。
多么怪异啊,这个生物似乎是完美的,祂越是想要找出他的缺陷,就越是能发现更大的优点。
所以,他想吃烤肉,为什么不可以?
这不过是个最卑微,最渺小不过的请求,他又不是在要求毁灭一个星系,让上亿颗无名的恒星化作齑粉。
“黑头发的,你过来!”不远处又传来呼唤。
阎知秀困惑地放下书,看到一个厨娘打扮的选民正在招呼他,也不知道是从哪冒出来的。他走出藏书馆,然而对方并没有责怪他在摸鱼,反而从篮子里掏出一个热乎乎的餐盒,塞进他怀里。
“我曾经对主神发誓,我要日行一善,”她没头没脑地说,“飞蛾见证着我的誓言,那么你就是我今天日行一善的目标了,拿走吧!记住,你很走运。”
说完这句话,她就离开了。阎知秀吃惊地站在原地,左右无人,他打开餐盒,闻到一股诱人至极的辛辣香气。
——里面是一整盒新鲜多汁的烤肉。
阎知秀终于可以肯定了。
他皱紧眉头,没有着急吃,而是环顾四周,犹疑地低声道:“……术士?讨厌鬼术士?是你在……呃,当我的仙女教母吗?”
我不是讨厌鬼!仙女教母又是什么?
德斯帝诺不满地瞪着他,恒星的光辉随即强烈地辐射出去。
……但他猜到了我,这的确是一个讲和的好机会,我可以跟他好好地说话,以此证明我不是一块冥顽不灵的石头。他评价我是不公正,不真诚,不平等的神祇,那我就变得公正,真诚且平等!既然我承认他说得完全正确,那么我是可以改正的。
底下,阎知秀还在等候“神秘术士”的回答。
【……是的。】德斯帝诺斟酌再三,拘谨地开口。
【我不是讨厌鬼,我也不知道仙女教母是什么生物,不过,你猜的没错,这是我。】
阎知秀站直身体,双臂环抱,展现出不遮掩的防备心理。
“还真的是你啊,”他好整以暇地说,“好吧,你想干什么?报复我?”
【什么?我不是!】德斯帝诺即刻否决了这个猜想,祂迟疑片刻,犹豫着要不要说出那个破天荒的词语,承认了自己的不足和错误。
【……我只想向你道歉。】最后,神祇还是低下头,自宇宙开辟以来,祂第一次如此含糊地开口,【对不起,我……我说,嗯,我的表述有误,我不该,不该对你……】
“天啊,老兄,”阎知秀讶异地评价了祂此时的语言功能,“你从生下来就没跟别人道过歉,对不?”
作者有话说:
阎知秀:*走在路上,哀叹*哎哟,我想喝水。
德斯帝诺:*立刻在天上下起棉花糖雨,最终变成一场疯狂的大洪水*
阎知秀:*狼狈地逃跑,气喘吁吁地逃到高地上*我的天什么鬼!*肚皮咕咕叫*好吧,我饿了,如果能找到食物……
德斯帝诺:*立刻砸下陨石,把一切都变成香喷喷的烤物*
阎知秀:*疯狂躲避从天而降的烤物*这根本就不是我想要……哎哟!*被一只烤鸡砸中脑袋,立刻昏倒在地*
德斯帝诺:*难以置信*我害了他?我害了他!不——不——*戏剧性地撕扯衣服,露出胸肌,然后也昏倒了*
第162章 愿他万年(十一)
【……】
德斯帝诺陷入沉默,面对这样一针见血的评价,祂找不到为自己辩白的余地。
“还真是?”阎知秀有点吃惊,“你到底是谁,你也是选民吗?”
【我不是,】德斯帝诺立刻阴沉沉地否决了这个猜想,【我跟赝品不是一个种族。】
阎知秀咂了下嘴,他听出对方话语里的隐瞒,不过,他又有什么必要追根究底呢?人际交往中,分寸是很重要的一味佐料。
他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来,掀开盖子,闻了闻这盒喷香的烤肉。
“没毒吧?”
【怎么会有毒?】
阎知秀点点头:“我跟你说话的时候,也不会有人来打扰吧?”
【当然不会。】
阎知秀塞进一块烤肉,他不知道肉的原料是什么,不过肥嫩适口,香料也调得到位,好吃。
“你跟我发脾气以后,那些黑白二色的胖蛾子就不来找我了,”他冷不丁地问,“你是神吗?”
德斯帝诺慌了一下,飞蛾群也炸了锅地“嗡”一声,流露出些许谴责的意味。
【……我不是,】德斯帝诺生硬地解释,【要知道,神不可能把关注的目光倾注在一个渺小的灵魂上……】
阎知秀挑起眉毛。
【不,我不是在说你很渺小。我的意思只在陈述一个事实,就是神灵很少关注一个生灵,因为你们的数量太多,感觉就像从高空俯瞰沙漠,并且要从中找出一颗沙砾……嗯,不,我也不是在说你是沙砾……】
阎知秀叹了口气。
“你真的不会说话,是不是?”
德斯帝诺哑口无言地闭上嘴唇,羞愧垂下银白色的睫毛。
这人挺奇怪的,那个劲儿也欠欠的……很像阎知秀过去见过的那种天然的掌权者。
天然掌权者不靠祖辈的荫蔽,不靠血统的传承,他们自己就是时运亨通的强者,因为没生过病,所以不知道病痛缠身的滋味,因为没低微过,无力过,所以对跌倒的弱者,他们从来缺乏同理之心,并且充满理所当然的鄙薄情态。
但让阎知秀没想到的是,对方居然能试着跟自己道歉,这就很罕见了。
有点意思啊。
“听好了,”他嚼着烤肉,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所谓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软……肉有点咸,再给我来杯甜水。”
【哦哦,好的。】
阎知秀盯着突然出现在手边,精美如艺术品的水晶杯,拿起来喝一口,冰凉的琼浆滚过嗓子眼,犹如浓郁的液体丝绸。
他睁大眼睛,惊诧地弹了下舌头。
“看在烤肉……还有这个,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水,但我愿意泡在里头生活的好东西的份上,我就教教你怎么道歉好了。”
德斯帝诺抬起眼睛,盯着他。
“其实道歉是很无用的东西,损害已经造成了,哪里是动动嘴皮子就能弥补的?”阎知秀的语气悠闲,“好在人都是感情动物,有情饮水饱,有情万事足,大多数人看重的就是一个态度……所以第一,先承认错误,不找理由。你都决定要低头说对不起了,还给自己找挽尊的借口,你不觉得难看么?”
德斯帝诺下意识辩驳:【可是……】
“呃呃呃,”阎知秀马上打断了对方的“可是”,“可是什么?没有可是!老实听着,我现在传授给你的都是我这么多年闯祸砸锅的精髓,你要学以致用,明白了?”
德斯帝诺觉得很新奇。
既然我已经是全知全能的神……祂想,可是,他这么理直气壮地叫我听着,那我就听着好了。
“第二,你得换位思考,想想你的话,你的行为给别人带来了什么后果。”阎知秀说,“听起来很难,是吧?其实很简单的,你就想,假如你听到了这些话,遭遇这些事,你又会怎么想,怎么做?”
“第三,提出补偿条件。”他挑出最后一块烤肉,“对方希望得到什么补偿?对方想你接下来要怎么做?把话语权交给那个被你伤到的人——一般人我不会这么建议,因为这世上得寸进尺,习惯蹬鼻子上脸的家伙太多了,但是对你,我十分确定以及肯定,你就该这么做。”
德斯帝诺没有说话。
祂的目光一瞬游移,仿佛望向了很远的远方。
如果在祂们离开的那些黄昏,那些夜晚,我如此对祂们坦白了心意,诉说不成熟的歉疚,承认了自我的缺陷,那结局是不是会不一样?
【我……我想我学会了。】祂低声说,【我明白了。】
阎知秀大大咧咧地在麻布衣服上擦擦手:“学会了?那你重新说一遍,让我听听。”
德斯帝诺的睫毛颤动一下,在张嘴之前,祂下意识地吞咽着喉咙,喉结局促地滚动。
神不会出汗,不用呼吸,更不会因为紧张而心跳暂停,神是概念和能量的集合。然而这个时候,德斯帝诺的掌心和后背都在往外冒热气,像活火山似的,烤得祂坐立不安。
“怎么了,说啊?”阎知秀玩心上来了,忍不住就想逗这个只闻其声的术士,“快点,给我交作业,交作业!”
德斯帝诺深呼吸,嘴唇像有千斤重:【对不起,我不该对你傲慢,更不该暗示你是骗子,认为你蒙受的一切厄运都是咎由自取。毕竟,倘若有谁敢对我这么说,我必定怒不可遏,要用最严酷漫长的刑罚惩治这冒犯的大罪……】
一个模糊想法忽然在神祇的心头闪过:眼前这个奴隶冒犯我的次数已经比春日的响雷还多,我为什么没有“用最严酷漫长的刑罚”处置他呢?
念头转瞬即逝,德斯帝诺接着道:【因此,我希望能补偿你的损失,使你不再为我的言语而生气,你想我怎么做?你想要什么赔礼,好彰显我改过自新的决意?】
这就是全世界最强力可怖的承诺了,德斯帝诺全神贯注地等待着奴隶的回答。
假使阎知秀要做这颗星球的主人,那么他已经是了;假使他要当全体选民的皇帝,那么这些纵横星系的族群立刻就会跪倒在他脚下,卑微地膜拜他走过的每一寸土地;他想长生不老,想青春永驻,想成为另一个永恒的新神——在话语脱口而出的那个瞬间,他便为自己加冕了升格的荣光。
“嗯,勉勉强强吧!不过对你来说也不错了,”阎知秀挑剔地点评道,“至于补偿嘛……”
德斯帝诺静候他的要求,任何要求。
“我没什么想要的,从小到大,我想要的东西都能靠自己争取到。”阎知秀叹一口气,摊开手,“如果独立是一种罪,那我实在罪无可赦啊。”
不等主神再开口,他轻飘飘地说:“所以,我要求的补偿就是……你以后别这样了,开心点,放松些,比什么都强。
德斯帝诺一怔,茫然道:【什么……?】
“人生在世,活得那么高高在上,又有什么意思呢?”阎知秀唏嘘道,“我见过好多像你这样的人,有本事,有地位,想要什么都唾手可得,出个门也前呼后拥,恨不得踩在别人脸上走路。但是这种人往往也最寂寞,临到死前孤独得受不住,骨头缝里都是冰的,连哭都哭不出来……”
德斯帝诺愣愣地看着他。
“别再这样了。”他拍拍袍子,从地上站起来,“没意思,大家都是社会动物,要快乐,要温情,要爱的。你活成孤家寡人的样子就很爽吗?我看不见得吧。”
坐在至高天,主神无言可对,唯有纷杂的记忆涌上心头。
日后的诗人和学者们谈论起来,都说诸神的时代是何等辉煌璀璨,万神殿里众光林立,神明们谈笑的声音能使星星也欢快地来回跃动……但德斯帝诺却只能无声地流下泪来。
祂忽然想起一件尘封日久的往事,有太多次,当年轻的神们举办宴饮,纵情欢歌时,祂们总会把属于祂的那盏灯放在最中间。这样,只要祂肯到来一次,只要一次,祂就一定能看见最灿烂的歌舞,听见四面八方涌来的笑声,像幸福的海浪那样波荡。
但是祂从未去过,一次都没有。
你说得对,祂愣怔地想。
你说得很好,说得很对,可你来得太迟了……要是我能早点遇见你,那该多好啊!在我尚且年轻的时候,在我狂妄愚蠢,实在不懂得珍惜的时候,如果我能在那时遇到你……就太好了……
阎知秀低头道:“反正,知错能改就是好品质,大家以后有机会说不定还可以当朋友……”
耳边寂静无声,他等了好半天也没等到个回音,不由疑惑地抬起头,呆呆地问:“哎?人呢?”
德斯帝诺离开了。
祂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冲动,祂不知道黑发黑眼的奴隶从哪里来,并且一再确认过,宇宙的星盘上确实没有他的存在——但是没关系,即便他不是人类,即便他是非自然的造物,是赝品制作出来的一个计谋,一份试图引诱我的祭品——都没关系,全无所谓!
我要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我要知道他的身份,他的过往,他最深处的秘密,我就要窥探到这些,我必须了解他的一切,然后把他的灵魂和身体都攥在掌心。没错,他就在我心里燃起了这样的渴望,我渴望他,我承认了,我招供不讳,从见他第一眼起,我就渴望了他!
神祇下着酷烈的决心,祂不管不顾地向前倾身,令一颗星球的时间暂停,空间凝固。
然后,祂伸出双手,吹出浩荡大雪般粼粼生光的星尘,时间的长河也被这股巨力搅动,强行向后收缩。
万事万物皆在倒退,此刻神殿中发呆的阎知秀也在倒退。
人类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转眼就回到了被关进地牢,被倒吊在广场,被当成奴隶,推搡着站成一排售卖的时候——
德斯帝诺的手指猛地停顿下来。
——阎知秀气喘吁吁,他手握着抢来的卫兵武器,正做出开火的姿态。
他的手心沾满鲜血,血液渗进枪托,激活了一圈圈的蓝光。
这很奇怪。
赝品鸠占鹊巢,因此他们的武器也改装自人类遗留下来的科技,可是,他居然能完全激活这份遗产的威力……
德斯帝诺停顿片刻,祂的三颗心脏交替颤跳,突然升起极为不妙的预感。
第163章 愿他万年(十二)
时间倒流,一路往后退。
阎知秀退回运输车,他身上,额头上的伤口只被草草处理过,还淌着一片鲜红。他与其他奴隶的备选交谈,喝水,闭眼,沉睡昏迷。
——继续往后退。
两个做士兵打扮的选民和掌管运输车的奴隶贩子交谈片刻,伴随着讲价和推销的手势,最后,士兵们满意地数着钱,奴隶贩子把人推上自己的车。
——再倒退。
巡逻飞船上,失去知觉的阎知秀躺在一张简陋的床上,两个士兵站在一边打量他。
一个笑着说:“你看他的眼睛,长得那么奇怪,闭上的时候还有一层皮遮着。”
另一个点评道:“皮肤白得那么刺眼,但是和我们长得又很像,要给他治伤吗?”
“给他止血吧,不然卖不出好价钱。”
德斯帝诺神情急促,呼吸同样急促,祂的双翅无意识地振动,鳞粉犹如滚滚的星辉,荡出无声的波纹。
——继续后退!
虚空无垠,真空寂静,晦暗的星光笼罩着一片飘浮的废墟。一艘飞船接近这里,巡逻的士兵警觉地寻找着方才发出异常讯号的坐标。
“里面有个和我们的特征相仿的外星人!”驾驶飞船的士兵发现了那艘破烂的载具,发出惊呼。
同伴露出惊喜的微笑,纠正了同伴的话。
“不是外星人,”他信誓旦旦地说,“他完全可以当成我们——也就是神眷之族的一名奴隶。”
主神的意识在颤抖,时空定格在这个瞬间,祂伸出手,指尖凝滞,迟迟不敢划下。
关于阎知秀的时间线就这么多了,不知过去多久,祂终于下定决心,光阴跟随指尖轮转,晨曦退回黄昏,黄昏转到黑夜。
——退到故事的起点。
祂的宇宙就像开裂的蛋壳,悄悄打开了一道缝隙,虫洞就像苹果表皮上的蛀痕,无声地吐出了一艘飞船。
这艘船仿佛破损的襁褓,在真空中默默飘荡,襁褓里的人类在重伤中奄奄一息,他趴在驾驶台上,露出的一小片侧脸苍白如月光,几乎随时都能在寒气中蒸发。
“我叫阎知秀,宝藏猎人,星际猎人协会的……你知道猎人协会吗?你能开门让我进去吗?”
“我是人!我是人啊!难道你不是……哦你确实不是。”
“……现在我就是倒吊人!难道这不可乐,不好笑吗?”
“你可真漂亮,和它们都不一样。怎么躲在后面?别怕,没事的。”
“……或者神存在,但是神就站在那儿,抱着手臂看我们挣扎,看得津津有味。”
“你以后别这样了,活得那么高高在上,又有什么意思呢?这样很可怜啊。”
神明说不出话来,他的嘴唇和舌头发苦,每次呼吸都像是燃烧。
悔恨的浪潮席卷着祂空茫茫的心间,使臣的阵营发出慌乱的嗡鸣,德斯帝诺同时睁大眼睛,真相揭露,继亲族离去之后,祂再一次深深地憎恨起自己。
他说过的。
他告诉过我的。
是我不相信……或者说轻蔑地不愿去相信他的言辞,我断定他是被灌输了记忆的仿造品,甚至在他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我拒绝了他的哀求,将他拒之门外。
是我把他抛给了赝品,是我纵容那些所谓的“神恩选民”去伤害他,折磨他,把他当成一个卑贱的工具,像对待牲畜那样,给他戴上控制的项圈。祭司贬低他,说他是谁都可以践踏的奴隶,把他扔进神殿的地牢……他们让他跪在地上擦洗地板,在这里,他没有名字,没有地位,没有尊严……是我宽容了这所有的一切!
德斯帝诺完全惊呆了,祂恍惚着,领毛发抖,像尊只会喘息的石雕。
再一次,我又做错了。
我是个什么样的主神啊?即便蒙受过重大的打击,我却还是改不了旧有的傲慢,自以为是和想当然。我做错了,我差点害死他……假如他不是那么坚强,有韧性,那么不屈不挠,我现在只能收到一具他的尸体,不,说不定连尸体都会被我忽略过去!
焦虑感就像某种腐蚀性的液体,在神祇的胸口翻腾。血亲离去,眷族毁灭的感受接连闪回在德斯帝诺的脑海当中,使祂痛苦地动弹不得,哽咽出声。
祂无法摆脱这种每分每秒都在增长的无情剧痛。懊悔使祂心跳加速,恐惧感太强烈,太真实地蔓延上来,令德斯帝诺难以抑制地想:还有一个人类。
是的,还有一个人类,他奇迹般地穿越了我设立的屏障,来到这个时空,虽然我在确认他真实身份之前,就供认了对他的迷恋,可他真的是……不,不对,这完全错了,他为什么要来到这里?我和这个宇宙的结局早已注定,他不该参与一场悲剧的演出!
我要怎么做?
德斯帝诺捂住脸,祂掌管着诸多伟大的权柄,其中当然包括命运,然而祂同时清楚,这种变幻无常的事物不会被任何神力管控,正如祂即便贵为主神,也无法挽回眷族的结局。
世上还有什么比当下的情况更具戏剧性?我迷上了一个人,贪婪且难以自拔,可到头来,我却是他遭遇诸多不幸的罪魁祸首,间接或直接,我伤害了他那么多次。
他会如何看待我?他不会因为我是神灵,就畏惧又讨好,慷慨地把这些过错一笔勾销——他有一个火热的灵魂,一颗金子的心,而这些宝贵的事物是不可能为外物动摇的。
飞蛾焦躁地大声嗡鸣,它们急不可耐,跳脚颤翅地表述自己的意见,德斯帝诺的眼睛陡然亮了起来。
祂想出了一个主意。
霎时间,宇宙的法则跟随主神的心意而变动。
只需一个念头,祂就改变了整个“神恩选民”的历史,还有过去,现在与未来的时间线。
阎知秀睡得很熟,很香。
空气中弥漫着微甜的温暖香气,令人觉得心旷神怡,他动了动身体,枕头结实柔软,比他睡过的最好的橡胶枕还要舒服,他挪动一下腿,皮肤触碰着凉而绵软的光洁床单,真是惬意得要命。
他已经想不起来睡前在干什么了……啊,是了,他在睡前跟一个术士说了话,吃了烤肉,喝了甜甜的甘露,然后他就什么都记不得了,只知道自己睡得非常好……
等下,不对劲。
阎知秀惊恐地睁开眼睛,眼珠子瞪得像铜铃。
我不会被人下药了,然后给我腰子噶了吧?!
他急急忙忙地坐起来,身上的毯子轻薄得像一段流水,一裁月光,顺滑地淌了下去,阎知秀惊得一低头,看见自己身上不再是奴隶的麻衣了,而是一件神异至极的睡袍……亮莹莹的,跟光线编织出来的一样。
……这什么情况?我穿越了?我又穿越到哪儿了?
他探头一望,发现自己正睡在一张悬浮的巨床上,床架以深蓝色金属锻造,雕刻着恒星爆发的轨迹与星云螺旋的图案,床幔也像是沾满了钻石的夜空,几乎笼罩着一个与现实隔离的维度。他身上,身下,奢丽的被褥在黑暗中泛着淡紫与银白的光泽,仿佛银河至于无垠虚空。
空气中弥漫着馥郁的淡香,仿佛莲花隔水盛开,天顶的灯具雕刻出繁星的镂空光影。阎知秀一转头,感觉自己就像睡在什么世界最高峰似的……伴随他的苏醒,一整面剔透的光幕正在缓缓展开,折射出数不尽的神殿,城市与山峦。
这里简直就是神的居所……搞得阎知秀甚至产生了怀疑,觉得自己是不是一伸手,就能随心所欲地把那些小如米粒的房屋和街道抹掉。
我在做梦呢?我的梦还没醒?
阎知秀目瞪口呆地拍拍脸,一狠心,给自己皮肤都掐红肿了,急得德斯帝诺在天上直皱眉。
什么,不是梦……
身后传来声音,阎知秀赶忙转头,忽然见到一排祭司打扮的选民鱼贯而入——也不能说鱼贯而入吧,反正跪着走路肯定是有点费劲的。
“您醒了,”为首的祭司细声细气,好像稍微大声一点就会被雷劈一样,“您要现在用餐吗?”
这可给阎知秀整不会了。
“……等会儿,你不是祭司吗?”他试图在这个米奇妙妙屋一样的世界里寻找逻辑,“你们在搞什么?”
“祭司?”祭司很诧异,他急忙摇头否认,“我们只是您最卑下的仆从,怎么敢将祭司的名号放在头顶,惹来您的厌烦?”
阎知秀的面目扭曲,他觉得自己的认知也经受了某种程度的扭曲,他难以置信道:“啥?”
“您是君主,是统治者,是神眷之人,我们不过是躲藏在您的庇护下,才能勉强生存的奴隶!”祭司连忙表忠心,听得他牙酸骨头痒,“您千万不要质疑这点……”
“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阎知秀失声道,“你们不是那个,神恩选民吗?怎么又在这奴隶上了,我不是你们play的一环吧?”
我肯定是穿越了,他笃定地想,平行宇宙,对,平行宇宙,都是那盒烤肉,给我吃的二次穿越了。
不料他这话一出,祭司们纷纷如丧考妣,吓得瑟瑟流泪,哭作一团,看得他龇牙咧嘴。为首的祭司哭了两声,忽然像抓着救命稻草似的,自觉找到了“君主”生气的理由,赶紧道:“快把那个宵小带上来!”
不一会儿,一个血淋淋,不成人形的东西就被侍从提上来了,阎知秀在震惊之余,仓促地看到那团东西的双眼——他见过这双眼睛。
这是昔日的大祭司。
没错,就是那个宣称他是“人人都能践踏的尘土”的大祭司,可他如今怎么变成这副……这副只能用嘴走路的模样了?
阎知秀嘴角抽搐,底下的人还在滔滔不绝地说什么“罪有应得”“逆贼当诛”之类的话。
他深吸一口气,知道症结在哪儿了。
“术士!”他大声问,“是不是你干的?你又搞了什么鬼把戏?”
听见他的呼唤,德斯帝诺连忙轻咳两声,尽量控制着激动之情:【嗯……这是我给你的补偿,你喜欢吗?】
“我喜欢……这不是我喜不喜欢的问题!”阎知秀要被他气笑了,“你究竟怎么做到的?还是说,这也是幻术?”
【这不是幻术,这都是真的。】德斯帝诺解释道,【你是人类,对不对?那这就是他们应该偿还给你的债务。】
阎知秀眯起眼睛,再一次察觉到了强烈的违和感。
神秘的术士,他想。
所以,你到底是术士,还是那个一直隐藏起来的神呢?
“我不需要这些债务。”他说。
德斯帝诺猝不及防,愣在至高天。
【……你不要?】神明呆滞地问,【可是,现在你就是他们唯一的主人,你是君主,是皇帝,他们必须要供养你,敬奉你,谁敢不尊重你,那团卑鄙的肉就是下场!你可以享有一切,财富,权势,万万人仰望的……】
“我不要。”阎知秀又重复了一遍,“这些不是我想要的。”
德斯帝诺手足无措,祂绞尽脑汁,着慌地喃喃:【那你想要什么?珍宝?宇宙的奥秘?或者永生不死,成为一个神灵?告诉我,我势必为你实现,无论那是多么不可思议的……】
人类无奈地叹了口气,打断了祂的话:“你讲的那些,我都不太感兴趣,抱歉,恐怕我没什么物质方面的欲求。”
竟是如此直截了当的推拒!
德斯帝诺的嘴唇微颤,这一刻,祂脸色发白,眼眶却在逐渐变红。
作者有话说:
阎知秀:*从一千平米的大床上醒来,惊呆了*我的天,我在噩梦里还没醒来。
德斯帝诺:*沉醉,着迷*他难道不可爱吗?
阎知秀:*愤怒地在床上乱跳,因为床太大,他太小,导致他就像一颗小豌豆*不管是谁让我变成这样,我都不会放过他的!
德斯帝诺:*因为人类太可爱了,昏倒了一秒钟,接着光速醒来*唉,他真是一个奇迹……
第164章 愿他万年(十三)
听见对面传来的急促呼吸,阎知秀心里盘旋着的猜想越发清晰。
术士就是神——或者说术士就是“德斯帝诺”?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他没听过哪个术士能有这么大的能耐,一梦一醒之间就改变了整个现实。
想通这件事的第一时间,阎知秀感知到的情绪不是生气。
生气其实是种没有后顾之忧的感情,通常只在小孩子身上见效最快,但是成年人要考虑的东西就太多了。阎知秀熟练地把燃起来的怒火先拨到一边,转而开始理性地思索这件事的起因后果。
——德斯帝诺不相信我是人类,因为这个宇宙的人类早已灭绝,祂封锁了该时空,不许任何事物进出。
但是祂不知道我那个奇怪的天赋,我是钻洞的地鼠,鬼鬼祟祟的鸦科动物,我能在绝境里找出一条生路,虫洞能把我送到这里,也不是件绝不可能的事。
原来是这样。
那这就说得通了,为什么那扇石门会拒绝我,因为是神在拒绝我,为什么我会像头拉磨的驴一样,被凄凄惨惨地磋磨这么多天,因为神断定我在撒谎,而祂的意志即为宇宙的意志。
你大爷啊。
至于那些拼命跑到我身上乱蹭,好像我身上有猫薄荷……蛾薄荷的胖蛾子们,嗯,暂时断定为“嘴很硬,但是身体很诚实”的一群小混蛋。既然它们都是德斯帝诺的使臣,没道理不听主人的话,唯一可能的解释,就是它们潜意识里认出了我是人,但主君不发话,它们也只能偷偷摸摸地来找我,就跟踩阳台私会茱丽叶的罗密欧差不多……不对,错误类比,我不是茱丽叶。
然后再捋下来,德斯帝诺之所以为我改变现实,无非是因为祂终于有了切实的证据,可以证明我是个人,祂后悔了,想要弥补我。但是呢,这个神的老毛病依然在,祂不敢对我挑明身份,也不敢承认祂就是给我整这么惨的元凶,那祂只好继续逃避,躲在“神秘术士”的身份后面,好像这样就能减轻一些愧疚……哈哈。
而且我不知道,祂究竟是为“阎知秀”做的这些事,还是为“最后一个人类!稀有物种”做的这些事,哈哈,哈哈哈。
分析完成,很好,现在可以头脑清晰地生气了。
阎知秀吸进一口气,他坐在床边,还穿着那件花里胡哨——讲道理,其实非常舒服——仍然花里胡哨的睡衣,不过,他在心中为自己庄严地穿起了马裤和披肩,手边再搭着条鲜艳的红色斗篷,伴随着激昂的背景音乐出场。
斗牛士已经做好准备,他现在就要挑战一头强大的疯牛。
“你知道,这些天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他忽然开口,“关于你跟我说过的那位主神,德斯帝诺。”
德斯帝诺毫不设防,不知道人类怎么突然提起了自己,带着一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渴盼,祂期待地坐直了身体,回应道:【是的?】
“我非常讨厌祂,”阎知秀开门见山,毫不遮拦,“我非常讨厌这个神,不开玩笑。”
霎时间,德斯帝诺的心脏停跳了一拍,飞蛾们同时震惊地收拢了胖胖的绒毛。
【……是这样吗?】祂勉强道,【可是为什么……】
阎知秀不留情面地打断了他,斗牛士投出彩色的标枪:“因为祂非常可笑。是的,我这些天看到了很多关于祂的故事,祂自诩掌控命运,把恒星都当成眼目,结果连自己的未来都看不清楚。亲人离开,人类灭亡,你觉得,祂预见的未来里有没有这些破事?”
德斯帝诺惊惶地睁大眼睛。
“祂的那些权能倒是挺逗趣的,”阎知秀耸耸肩,“一边象征蜕变,一边又死守旧局,好像永远都在错误的选项里打转。仔细想想,祂真的爱人类吗?我怎么没看出来?譬如这些异星人,自称选民,如此挥霍人类的遗产,却仅仅因为和人长得像,就能在祂这里得到纵容和宽待——说白了,比起人类的守护神,我觉得德斯帝诺更像是个高高在上的,傲慢的控制狂,人或者外星人都不重要,只要能让祂看戏就行了。”
这已经是太尖锐的批评,飞蛾们都伤心得变瘦了,紧紧地缩在一起。德斯帝诺的喉咙犹如堵着一团冰,他张口结舌,发出的只是一些喘息。
斗牛士挥舞鲜红斗篷,阎知秀的声音变得更坚定,仿佛匕首,命中注定要刺伤许多东西:“至于离开祂的那些亲族,我觉得完全可以理解。德斯帝诺是兄长,但祂在家族里扮演的同时是个孤僻又讨嫌的边缘角色。祂从来没有真正去理解过祂的兄弟姐妹,也没试图融入祂们的世界。说白了,祂很像自绝于他人的偏执狂,飞不出自己的茧,也不敢去真正地点亮什么。”
最后一击,噼啪!
“既渴望认同,又刻意与人保持距离,把不被理解归咎于‘没人能承受我的高度’,我想,实际上只是祂害怕走进一段深刻的,复杂的关系。”阎知秀托着下巴,神清气爽,总算出了一口恶气,“神吗?胆小鬼而已。”
斗牛士投掷出长剑,正正刺中公牛的心脏。
世界一片寂静。
城市凝固,人声沉默,山川的风声不再,海水与河流的波浪停下涌流,星球是一颗琥珀,包裹着神明停跳的心。
很久很久,阎知秀都再没有听到对面的声音。起先,他还以为对方是气狠了,气得说不了话了,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忽然听到了另一种声音。
类似哽咽的叹息,像缓慢覆盖的沉重岩浆,滚烫地淹没大地,也像病人的骨头,永不停歇地疼痛。
德斯帝诺捂住脸,犹如捂住一颗鲜血淋漓的心。祂的眼泪无法控制地滚落而下,祂不愿让人类知道自己的痛苦,想要愤怒,那愤怒也被泪水浇灭了。
他不爱我,他厌恶我,觉得我是世上最可笑的神!德斯帝诺窒息地想,可是,他的批判难道有错吗?我不正是这样的一个可耻,可悲的存在吗?
……祂哭了?
意识到这一点,阎知秀不禁大为惊诧。
不是,我这就把祂说哭了?
胜利的美妙感觉犹如一盘炎炎夏日的蛋糕,变质得飞快。
阎知秀期待的是一场势均力敌,或者他处于弱势,对方处于强势的唇枪舌剑。把那些眼睛长在头顶的上位者气到中风是他最爱干的事,可这不意味着他想欺负一个有感官过载症状的社恐患者啊!
他心里意气风发的斗牛士一下就萎靡了,阎知秀以为他在对付一头身强力壮的公牛,结果转身一看,牛已经没了两条腿,走一步喘三下……这谁还能斗得下去?他又不是心理变态。
“呃,嗯,你哭了吗?”阎知秀问。
他也不知道怎么确认这个消息,只好探头探脑地歪着脖子看天……有点像那个把头塞进桌子底下,问别人真哭假哭的表情包。
“我也没说什么啊,你……”阎知秀抓着耳朵,“好吧我是说了点什么,但也不至于这样吧?我被打成猪头三了都没掉眼泪,你怎么哭上了?”
世界还是安安静静的。
“好吧好吧,”阎知秀没办法了,“就算我俩扯平了,行不?你救我两次,就算你救我两次吧,一次在广场,一次在地牢,然后我也结结实实地骂了你两次,这些狗屁选民的所作所为也不算在你头上了,我们的恩恩怨怨一笔勾销,怎么样?”
【……你对我的评判是正确的,】德斯帝诺终于发出声音,祂不再伪装了,【我很抱歉,真的很抱歉,让你遭受这些事。是我偏执己见,所以你才吃了这么多苦,我……】
“等会儿等会儿,你先停一下。”阎知秀及时叫停,“不如,我再教你一个道歉的小窍门?”
德斯帝诺放下手,掌心湿透:【是什么?】
阎知秀说:“道歉的时候,最好当面,一对一地聊。只有当对方能看见你的眼睛时,你的歉意才能被评价为是诚恳的。”
德斯帝诺慌张地缄默片刻。
要见面了吗?诚然,祂是完完整整地见过人类的样貌,一一细数过他的迷人之处的,可人类却是第一次见到自己,他会不会憎恶我的样貌?我身为神祇的原身,能够为人类的审美接受吗?
为了彰显诚意,德斯帝诺飞快地变回真身,巨大的夜蛾扬起翅膀,飞向神殿中央的真知水池,凡俗生物只要在这里饮用了一滴泉水,便能获得青春永驻的生命,以及对真理和智慧的洞见。
这里曾经是祂的一位血亲修建的奇迹,现在,德斯帝诺就用这里的水面来充当镜面。临水自照,祂急不可耐地用前足梳洗羽毛状的华美触角,理顺脖颈和胸脯上乱糟糟的领毛,直到把它收拾得蓬松柔软,雪白干净。
接着,蛾神清洁掉复眼的泪痕,让瞳孔重新变得光洁,展示出宇宙的神秘与剔透,再热切而惶急地把羽翅铺平,让上面的鳞片和花纹得以完美地显现。神祇扭动腹部,抓起丝带状的后翅,足肢攒动,把它们打理得轻盈,飘扬。
祂就这么精心地打扮了自己,让自己光彩照人地徘徊在万神殿里,然后,主神才鼓起勇气,轻轻地把人类捧上神明居住的至高天。
阎知秀疑惑地等了半天,谁知对面又没声儿了,他刚想说话,便感到一股不可阻拦的外力将自己轻柔地抓起。
视线一瞬大亮——阎知秀急忙遮住眼睛,只觉得口干舌燥,仿佛尘世的烦恼都在离他远去。他呼吸的空气逐渐变得寒冷,澄净,超凡脱俗。等他再站稳脚跟,眼前已然变了模样。
似乎一切都笼罩在朦胧的光里,神灵的宫殿灿烂辉煌,完全由半透明的晶体构筑而成,折射出星星的光华。阎知秀低下头,看见空气里交织着流动的亮粉与薄雾,他再一抬头,高耸的穹顶嵌满钻石般闪烁的星辰,壁面雕刻着诸多天蛾的纹路。
阎知秀自持见多识广,可他从未见过这种燃烧般的美。
“……我在这里。”一个声音从殿内传来,阎知秀下意识低头,看向前方。
神的声线如此苍凉疲惫,充满古老的威严,然而当中又带着点胆怯的盼望,一下使祂变得年轻许多。
顺着视线看过去,阎知秀看到了一只……一只小山般大的蛾子。
阎知秀:“……”
真的,毛茸茸,蓬松松,白亮亮,蛾子的触角像丝滑的鸵鸟羽毛,支棱在脑袋上,底下是两颗晶莹的复眼,犹如转动着一整个宇宙的星辉。
祂抱住前爪,璀璨华美的翅膀紧张地立着,领毛在雾气中摇晃,支吾着说:“为了展现我的诚意,我不选择任何乔装与伪饰,我用最真实的样貌与你相见……”
阎知秀愣愣出神:“胖……”
德斯帝诺:“?”
“……棒!”阎知秀回过神来,急忙改口,“我的意思是,棒,很棒,这就是精神,嗯嗯。虽然你长得很诱人……呃,我的意思是,引人注目,但我觉得我不会凭手感……不,不是手感,我的意思是长相来判断你的,你懂我意思吧?”
这一刻,德斯帝诺如释重负,夜蛾挥动触角,毛茸茸地笑了起来。
“嗯嗯!”蛾神学着人类的口吻,如此说道。
作者有话说:
阎知秀:*极度生气,头上顶起一座火山*我发誓我不会原谅这个该死的神!不管祂多有力量,多有权威,多么厉害!我一定要……
德斯帝诺:*胖胖地路过,展示出蓬蓬的绒毛,以及扭动的肚子*嗯嗯?
阎知秀:*停顿,结巴,并且可疑地流下口水*……一定要,严厉地打击这种……嗯嗯……
德斯帝诺:*挠挠腹部,腹部也是毛茸茸的*嗯嗯?
阎知秀:*放弃*你知道吗,我不管了,我承认我是一个毛绒控,这并不可耻!
还是阎知秀:*跳进蛾子的领毛,开始在里面自由泳*
第165章 愿他万年(十四)
德斯帝诺确实是一位主神。
祂的蛾翅犹如铺满星辰的夜幕,在振动间卷起银河的波澜,神的眼眸深不见底,恒古自然,映射出万物的过去与未来。站在祂面前的人只能感到自身如尘埃般微不足道,却又像围绕着恒星盘旋一般,被这种无形的力量所牵引。
不过,既然要赔罪,那还显摆什么神威?是以祂早就把威压收敛得近乎于无,只是圆乎乎地站着,任由人类左瞧右看。
阎知秀的下巴松开了,显然被祂当前的模样惊得合不拢嘴,但不是吓的,德斯帝诺看得出来,人类是因为喜欢,才显得目瞪口呆。
祂有点得意,有点意想不到的窃喜,更多的是欣慰和高兴。蛾神不着痕迹地翕动翅膀,洒下一阵如梦似幻的晶亮星粉。
“你……你长这么大,”阎知秀憋了半天,早把仅剩的怒火抛到九霄云外,他绕着德斯帝诺转来转去,敬畏地看着祂腻茸茸的白毛,“这就是你的本体啊。”
“我的本来面目要比这个恢宏得多,”德斯帝诺暗藏着炫耀之心,“宇宙从混沌中诞生的时候,就是我用翅膀撑开的……”
主神的话没能说完,阎知秀的手掌便好奇地,轻轻地摸过祂的羽翅边缘,掌心温暖,带着层薄茧,刮得祂一阵颤。
蛾子下意识扭身去看,目光和人类对上,阎知秀忍不住讪讪地笑了下,放下手。
“想摸就摸吧,”德斯帝诺温柔地说,“没关系。”
想了下,祂福至心灵地补充道:“权当是我给你的补偿。”
阎知秀的面容被惊喜点亮了,他试探着伸出手掌,一下就把整个手埋进了蛾子奢华丰厚的领毛里。
……天啊,好细腻的触感。
他就像摸着一大团丰盈顺滑的云朵,又像绵密流淌的丝缎,阎知秀张开十指,缓缓抓挠下去,德斯帝诺的眼神立刻就有点涣散。
阎知秀的掌心摩挲上去,仿佛在摸一只体型过于夸张的长毛大狗,或者干脆就是一头棕熊。他兴高采烈地梳理着这些浓密雪白的绒毛,用十根指头挠着蛾神的翅膀根儿,小声问:“我可不可以……”
“……可以,”德斯帝诺哽咽地说,“你做什么都行。”
人类高兴地笑出了声,他张开双臂,不顾一切地环抱着蛾子的胸脯,把整张脸也埋在丝滑的毛毛里头,跟搓澡一样抱着祂揉来揉去,给德斯帝诺揉得神魂颠倒,话语含在舌头上,像含了许多甜蜜蜜,黏糊糊的糖块,辗转反侧地融化着。
早知道是这样……早知道他会这么喜欢我原来的模样,我就不用绕那么多弯路了!德斯帝诺晕乎乎地想。
阎知秀身形高挑,气势凌人,在人群中可谓鹤立鸡群,然而落在神这里,人总是小小的一团生物,四肢柔软,骨头薄脆,说话的声音很小,大笑的声音也很小,可以让祂安静地倾听,不必感到嘈杂吵闹。
阎知秀要乐死了,他笑哈哈地在蛾子的领毛里徜徉,时不时戳戳神的触角,勾一勾祂蜷缩哆嗦的足肢。蛾子的肚腹并不臃肿,但十分柔软有弹性,为了让他更开心,德斯帝诺甚至把人类抱起来,纵容他在自己茸茸的肚皮上来回颠簸。
如果万神殿中不是空空如也,倘若诸神还在此地喧哗,要叫祂们看见这一幕,必定要把眼珠子都惊得蹦出去才罢休。
这么多天来,阎知秀总算感到了真实的,放松的快乐。他年少无依,颠沛流离的生活逼迫他过早成熟起来,像成年人那样扛起生活的重担,可惜啊,命运的下贱之处,就在于它拥有类似物质守恒般的特性,注定要人们过度弥补那些曾经在生命里缺失的东西。
打心眼儿里,阎知秀既渴望母爱父爱,渴望稳定家庭的温暖,又亲近一切能够代替拥抱的柔软事物,任何柔软的,温暖的,毛茸茸的东西,他都非常喜欢。
不过,为了撑住“冷血无情”的专业猎人形象,他的这个秘密只有极个别人才知道。
“你喜欢吗?”德斯帝诺期待地问,祂的神职之一就是庇护自己的眷族,既然目前仅剩下阎知秀一个人类,于情于理,神明都会想要迫切地取悦他。
“挺好的!”阎知秀笑得气喘吁吁,在蛾子的毛毛里扑腾,“挺好的,好长时间没这么笑过了。”
德斯帝诺小心翼翼地把他从肚皮上拿起来,然后推着人的身体,让他趴在自己的脖子后面。一圈蠢蠢欲动的小飞蛾也簇拥过来,挤挤挨挨地抢夺了位置,心满意足地窝在阎知秀怀里。
“那你还生我的气吗?”神明接着问。
阎知秀吁出口气:“不气了,原谅你。”
德斯帝诺非常高兴,祂扇扇翅膀,驮着身上的人,慢吞吞地往神殿里挪动。
来了就不能再走,祂要把他留下,他是祂的人类。
神打算给阎知秀安排一间宫殿,祂要让他居住在这里,以此远离了尘世的粗陋赝品。即便宇宙的时间有限,人类也应该和自己待在一起。
“你的名字叫阎知秀,对不对?”德斯帝诺问。
阎知秀挨个捏捏怀里的胖蛾子:“对,福利院的人给我取的,他们说我小时候长得秀气,像个女孩儿。后来长大了,骨架子粗了,就不秀气了。你,我知道你叫德斯帝诺。”
“是的,这是一个有力量的称谓,意思是‘永恒的命运’,象征着我的王权,以及亘古统治的地位。众神自混沌中降生,我们的名字也跟着从宇宙的法则中涌流而出。”德斯帝诺轻声说,“其实,我想邀请你住在这里。”
阎知秀一愣,下意识脱口而出:“我可没钱付房租。”
德斯帝诺连忙解释:“神不需要世俗的金钱,我只是想,如果你能远离那些赝品的叨扰,不去参与他们的命运,这对你应该是件好事。”
阎知秀皱起眉头,讲老实话,蛾神这会儿在他心里的形象还是很片面的,他们不是朋友,不是关系密切的合作伙伴,况且,和神住在一起是——
“你可以随时来摸摸我的毛,”德斯帝诺说,“我们要去的宫殿里就有梳子,请你给我梳一梳,好不好?”
阎知秀毫不犹豫,一锤定音:“那就按你说的办吧!”
厚重绒毛的遮掩下,看不出德斯帝诺是不是脸红,祂说:“我还想告诉你,你大可不必如此郑重其事地称呼我,我尚有另一个更简洁的名字。昔日,只有和我关系最密切的亲族用它呼喊过我一两次,后来祂们就忘了它了,无人提及。我也跟着遗忘了这个名字。但现在你来了!你是可以这么对我开口的。”
阎知秀挠挠头:“啊,是小名吗?”
“纳达,你可以叫我纳达。”德斯帝诺说,“与永恒的命运相对应,这个简称在神的语言里意为‘露水’,象征那些转瞬即逝,不可控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