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知秀不明白这里的弯弯绕绕,但对神而言,这个名字等同于彻底的否决和轻视,意为永恒的命运也不过是一滴易逝的露水。想要从舌尖上将它完好无损地滴落,要么是宿怨至深的仇敌,要么是至亲至近的爱侣。
“……纳达,”阎知秀一无所知地吐出了这个称呼,“好吧,纳达?念起来还怪可爱的,纳达。”
德斯帝诺的心脏交替跳动,数万年后,再一次听见人类往唇齿间咀嚼着这个名字,祂便陡然感到了一种浓烈的幸福,危险地在心房中颤晃。
与此同时,夜蛾走到了祂为阎知秀准备的宫室。
无论人身还是原型,神祇的体格都要远大于凡尘俗世的智慧生灵,不管是人类,还是所谓的选民。因此,德斯帝诺凭借自己的心意重塑了这座空置的神殿,让它变得更加适宜人类居住。
“来吧!”阎知秀跳下祂的身体,忽略那些巧夺天工的精美陈设,先兴致勃勃地找到了桌上的小排梳,“我给你梳梳毛!”
于是,德斯帝诺毛乎乎地走过去,乖乖地在人类面前趴下。
“我发现,你很喜欢我的被毛。”祂观察道。
阎知秀一边梳,一边点头:“怎么说呢,我觉得是毛茸茸的东西可以让我想起家庭吧。”
“家庭?”
“是啊,家庭,”阎知秀自嘲地笑道,“你也知道,我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小时候没事干,在商场门口一蹲就是一天。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那些从商场里出来的一家三口,父母脸上带笑,小孩儿手里也抱着个毛绒玩具,看起来特幸福,我在一边看着,就羡慕得冒酸水,想哭……”
德斯帝诺没有说话,阎知秀身后立刻无中生有,凭空堆起了一座毛绒玩具搭建的小山,并且有越挤越高之势。
“还有一次,我记得比较清楚,刚当上宝藏猎人那会儿,我搭档的妈喊我去他们家里吃饭。”阎知秀摸着夜蛾的触角,语气分不清是后悔还是悲伤,然而,他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没注意到身后那座越发庞大的山峰,“他妈妈正在做卷饼,进门先招呼我去洗手,然后教我怎么做卷饼。我卷得又快又好,她一直夸我‘太聪明了,真是能干’,我服了,那天我真的像做梦一样开心,我做梦都想有她这么个妈,我给她卷一辈子饼我都心甘情愿……”
他停下来,望着德斯帝诺的眼睛,那里有全宇宙的星星,星星上住着全宇宙的妈妈,还有他梦寐以求的家。
“感觉……”他没头没脑地笑了下,“感觉像偷到了别人指头缝儿里漏出来的爱,只要一丁点儿,就能让我……哎哟我勒个去!!”
好像后背被人重锤了一拳头……阎知秀被汹涌爆发的毛绒玩具山捶得飞起,一头攮进德斯帝诺胸口厚厚的绒毛,整个人在里头张着手扑腾,跟溺水似的。
阎知秀惊恐:“救命!救命!”
德斯帝诺慌张:“我来救你!我来救你!”
蛾子凶猛地弹开毛绒玩具山,不知道多少个玩具像烟花般盛大地炸开了,喷溅得到处都是,宫殿像被飓风肆虐过。祂用足肢来回拨弄,好不容易把一个乱糟糟的阎知秀捞出来,阎知秀惊魂未定地喘着气,望着德斯帝诺。
——况且,和神住在一起是危险的决策。
很好,他想起刚才自己被打断的时候,脑子里回荡的考量是什么了。
作者有话说:
阎知秀:*迟疑地拖着脚步*我想,同居还是为时尚早,毕竟我们刚认识没多久……
德斯帝诺:*展示并炫耀辉煌的绒毛,还有祂的小蛾子军团*
阎知秀:*发出坚持不住的吱吱声*
德斯帝诺:*拉过他,把他按在绒毛中间,用毛毛淹没他*
阎知秀:*难以抵抗,开始用绒毛洗澡*
第166章 愿他万年(十五)
“抱歉!”德斯帝诺把他颠来倒去地查看,经过三番五次的事故,道歉已经能被祂说得越来越丝滑,“都是我的错,你没事吧?”
阎知秀就像什么等身小手办,被蛾子抱在前足,左边翻完右边翻,头上看完看脚底,转着圈儿地检查了一遍,幸好,除去糊了满身的晶莹粉尘之外没受伤。
阎知秀:“……”
阎知秀有气无力地道:“我没事,你可以把我放下了吗?”
德斯帝诺抱着他的爪子先是一紧,随后才不甘地松开。他回头一看,遍地堆的都是造型各异,工艺精巧的玩具,拾起一个,棕色的长毛小狗身上顿时沾了一个亮晶晶的巴掌印,还傻呵呵地冲着他笑。
阎知秀有些哭笑不得,他回过头,望着德斯帝诺:“毛绒玩具?”
“你会喜欢。”神明局促地说,祂的触角小幅度地摇晃,“只要你心里感到些许的欢欣,那么我便也是欢欣的。”
阎知秀有点无言以对。
他发现这只蛾子有点像过去的自己,因为寂寞了太久,所以一遇上能和自己同行一段路的伙伴,就会竭尽所能地讨好对方——假如有可能的话,把心也掏出来吧!只要能把心塞进一个人手里,就好像终生都有了依靠,再不用漂泊四方。
“……谢谢,我确实喜欢。”他动了动嘴唇,“不过用不着这么多,我以前收集得蛮上瘾的,后来没空打理,只能放在安全屋里吃灰,又全送人了。”
“为什么呢?”德斯帝诺不解,“倘若你有这个愿望,我就为你建造一座宫殿,专门摆放这些小东西。你想要眷族吗?我还能让它们活过来,拥有神智和血肉……”
“不了!”阎知秀赶紧拒绝,心说你们神的脑回路确实跟人不一样,“不用了,我对成神不感兴趣。”
他手里拿着小狗,坐在德斯帝诺身边。
“我找了几个福利机构的考核人,把它们都送给那里面的小孩子,”阎知秀盯着手上的狗,“玩具还是要放在爱它的人手上,这才算好去处,跟着我么?哪怕是毛绒玩具,只怕都落不到全尸啊。”
他望着狗,主神望着他,神的目光轻而易举地穿过表象的皮层,抵达人类的内心深处。
当前人类有些伤心,我需要转移他的注意力。如果我也执掌狂欢和极乐的权柄就好了……
“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德斯帝诺问,“我心里一直好奇着这件事,你不是神,没有奇异的能力,你是怎么穿越我的屏障,无意间掉进来的?”
闻言,阎知秀露出神秘的微笑,他揪揪蛾子的领毛,问:“你怎么知道我没有能力?”
“哦!”蛾神的眼睛变得亮闪闪的,祂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那么,请你告诉我吧,你有什么奇妙的本领呢?”
尽管德斯帝诺在深入骨髓的懊悔中熬过了绝端漫长的时光,可祂仍然要说,祂的那些血亲曾经也是顽劣的恶童。诸神的笑声吵闹,言语轻佻,在德斯帝诺无法承受这种吵闹,这种轻佻,转而用沉默竖起壁垒,将自己安放在里面之后,神明们又不甘心受了这样的冷待。祂们发誓,要用更多的喧嚣,更多刺耳的言语来打破长兄和祂们之间的隔阂,于是德斯帝诺只得退缩得更深……直至形成不可逆转的恶性循环。
但是人类,人类很好。带着种洞若观火的成熟,阎知秀不疾不徐地应对了降临在自身头顶的灾祸,他十分擅长用自身的经验对外物进行判断,同时又不傲慢。方才他捏着毛绒小狗,看向德斯帝诺——德斯帝诺心知肚明,自己迫切的讨好举措是称得上可笑的,然而人类看着祂,只是在用眼神说,“没关系,我知道”。
人类很好。
因此,德斯帝诺在人这里学到了许多人际交往方面的知识。阎知秀身上总有一类“哦,这样啊,那又如何呢”的懒散气场,好像讲什么都可以被接受,不用被旁观者嘲笑,所以主神也尝试着坦诚起来。
祂发现,对外人摆出这样虚心求教的态度,其实并不难。
阎知秀看了他一眼,弯起嘴角:“好吧!告诉你也没什么。”
他来了兴致,在地上画出猎人协会的权力结构,一个标准的三角形:“喏,你看,这里就是我在猎人协会任职的地位,我在这儿!”
他点在金字塔的高层,接近顶峰的位置:“猎人协会有数十万登记在案的宝藏猎人,我能站这么高,就是因为我打一出生就有个本事,我认路。”
“认路,”德斯帝诺重复,并未轻视这个常见的说法,神明饶有兴趣地提问,“你能认哪里的路?”
阎知秀哈哈一笑:“你很识货!我认路,并且只认出路,什么迷宫重地,古墓遗迹,都难不住我,我的脑子天生异于常人,跟着直觉走,一定能找到出口。”
德斯帝诺惊诧道:“玛尔……?”
“什么?”
“道路与方向之神,一位年轻的神祇,祂的名字是玛尔。”德斯帝诺说,“你听起来就像被祂祝福过,可是你身上并没有蒙受赐福的痕迹。”
“我就说嘛,这是天赋异禀。”阎知秀把自己是如何被人暗算,遭到鳄人追杀,然后又被虫洞吐出来的故事完完整整地告诉了祂,“可能这里也算一个出口,可能我就是鬼鬼祟祟的鼹鼠,到哪里都可以钻出个洞。反正,我就这么掉下来了。”
德斯帝诺的触角渐渐低垂下去,星辰黯淡,祂的眼眸笼罩着一层痛苦的光。
不,你不该来到这里,你实在不该……这个宇宙不是你的出路!恰恰相反,命运为你安排了最险恶,最无能为力的结局,通往毁灭的路途,正在其中。
如果我把他送还回去呢?德斯帝诺心尖割肉,如此设想,他依旧去当另一个宇宙的宝藏猎人,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冒险,寻宝,无拘无束地大笑。祂不必想起一个注定衰亡的神,也不必和这个神一同迎来终末的黄昏……
“阿嚏!”阎知秀忽然打了个大大的喷嚏,蛾子钻石般的鳞粉到底钻进了他的鼻孔,德斯帝诺看见他眼眶通红,这才想起来人类的体质不同,急忙吹一口气,收回了这些闪亮的粉尘。
“不行了,你这里有没有洗澡的地方?”阎知秀揉着鼻子,“我得去泡泡热水。”
德斯帝诺顺势将脑海里的消极念头抛到一边,半是逃避,半是不舍,祂再把人类捞起来,珍惜地放在自己身上,驮着他朝浴池走去。
当然了,神明洗濯形体是用不着浴池的,当祂们决定要进行这场沐浴的游戏时,祂们会变化出诞生之初的原形,在宇宙的中心掀起狂潮的波澜,用最纯粹的能量冲刷蛾翅上的花纹。每一颗飞溅又破灭的泡沫,都是未成形的天体星球。
神明的宫殿为此没有洗浴的功能区域,但没关系,现实是可以改变的,德斯帝诺要朝浴池走去,那么浴池就一定会出现在旅程的终点。
“嚯!”一到地方,阎知秀的眼睛就睁大了。
真是皇帝也没享受过这么牛的水池子啊,池子是柔和的翡翠绿色,地面则铺着银白的玛瑙砖,轻轻用指甲敲击,会发出像乐声那样清脆的声响,温度正好的热水冒出腾腾的云雾,顶上也布满灿烂的星座,比仙境还要美好。
“衣服在这里,”望着四处张望的人类,德斯帝诺满心喜爱,“香水,花瓣,金屑,红盐,泡沫香波……都放在这里。”
看见阎知秀目露讶然,拿起纯金的香水瓶子打量,神不自然地解释道:“因为,我看人类洗澡的时候,总喜欢在水里放一些香香的东西,或者是颜色比较好看的佐料……”
阎知秀的心情有点复杂,虽然说他平时也挺会捯饬自己的,但这么多珠光宝气的小盒子是闹哪样啊?还有,那个应该不叫“佐料”,叫“泡泡浴炸弹”吧?
“……谢谢!”他说,“你费心了,我会按需放……那个,我要脱衣服了,你可以回避一下吗?”
蛾子还像座小山似的蹲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阎知秀脱睡衣,这种感觉就有点奇怪了。
德斯帝诺很惊讶,神明鼓着蓬松的领毛,好像没想过自己会在洗澡时被人赶跑:“你需要我回避吗?”
阎知秀几乎听出了一丝不情愿,感觉就像逡巡领地的大猫,困惑于这个家里怎么还有猫不能进的地方。
蛾神沉默地抖抖身上的绒毛,梳理触角,把翅膀合在后背,很委屈地拧着离开了。
一座山缓缓地开走,阎知秀松一口气,很痛快地把自己剥干净,沉进热腾腾的水中——老天啊,他真的已经太久没在水里好好泡一泡了。
阎知秀高兴起来,一头扎进水池,在里面滚了好一会儿才湿淋淋地浮上来,浑身的骨头都在热水的包裹中根根松开了。鉴于职业的特殊性,就没有宝藏猎人是不爱洗澡的。
洗到兴头上,阎知秀还拿起那些盒子里跟珠宝一样漂亮的“佐料”,好奇地加到水里,看都有什么效果。
他在这头洗得开怀,德斯帝诺却感到失落。
从他创造出人类以来,就没有遭到过眷族的驱赶,无论是洗浴,祭礼,嫁娶还是丧葬,人类都以能吸引祂的注意力为一生的憧憬目标。人类是多么容易受伤的生物!祂的人类更是其中翘楚,遍体的伤痕,昭示着他的英勇与无畏。
如果热水伤害了他该怎么办?如果云雾钻进他的鼻腔,使他窒息了该怎么办?如果他被浴池的边缘挫伤呢?如果他不小心滑倒了呢?我怎可将注视的目光转开,使他因为疏忽而承受苦痛?
德斯帝诺越想,就越觉得阎知秀处在危险的境地中,祂固然是全知全能的神,然而阎知秀更是祂唯一的人类。
祂这么焦急地思索着,浴室的窗户外面,陡然便发生了变化。追随祂的心意,一颗袖珍的星星盘旋着,急不可耐地靠近了那里。
阎知秀浑然不觉,他微笑着从热水里钻出来,惬意地呼吸着温暖的空气,后背的皮肤却不由一紧,仿佛有寒意顺着脊梁骨流淌。
有人正在窥探自己。
不,不对,他立刻否定了自己的判断,这种像针刺般的动静,又岂是“窥探”能够轻描淡写地形容的?
阎知秀警惕地抓起毛巾,在疑惑中,他缓缓回头。
阎知秀:“…………”
——透过灯光,一颗硕大如星球的眼珠完全占满了窗户的面积,它颤动着,正目不转睛地往里张望。虹膜中折射辉光,瞳孔完全是深不见底的黑洞,贪婪地紧盯着人类的身体。
见了鬼了。
泡在热水里,阎知秀头顶的冷汗一下就淌成了河。
“纳……德斯帝诺!”阎知秀愤怒地大喊道,“你到底在看什么?!”
大事不妙,那颗星星吓得蹦飞了,主神急忙冲进来,面对兴师问罪的人类,祂知道自己兴许做错了事,可是做错了什么呢?祂实在说不上来。
瞧着生气的阎知秀,祂急中生智,飞快地把人捞起来,往自己胸前一塞,再用翅膀紧紧地包裹住。
“嗯!”德斯帝诺自觉劫后余生,松一口气,如此说道。
第167章 愿他万年(十六)
阎知秀被毛糊了一脸一身,他难以置信地扑腾起来,身上刚刚洗干净,这会儿又像在面粉里持续翻滚的一块糍粑,被厚厚地裹了一层芡。
德斯帝诺:“没事了,不用怕,不用怕……”
德斯帝诺拿翅膀裹着人,上半身颠颠晃晃,还以为阎知秀是吓着了,赶紧开始笨拙地哄。
阎知秀好不容易挣扎出两条胳膊,拳头已经硬了,“邦邦”两下捶在蛾子的口器上,然而对神来说不痛不痒,没有任何感觉。
阎知秀:“……”
德斯帝诺:“咦?”
人刚刚是不是揍我了?
祂这才察觉到不对劲,再把人从领毛里翻找出来。
一阵鸡飞狗跳,夹杂着阎知秀崩溃的大喊大叫,最终以德斯帝诺浑身炸毛,蓬松松地在浴池旁边面水思过,阎知秀使劲儿擦洗,洗得咬牙,搓得切齿为结局。旁边,一圈小蛾子们胖胖地顶着香波,花瓣,浴巾等物,在旁边殷勤地侍候。
“隐私,要注重隐私!”阎知秀恨铁不成钢,“不能因为你是蛾子,还很毛茸茸就能为所欲为,连点私人空间都不给我留!你知道错了吗?”
德斯帝诺点点头。
“那你以后该怎么做?”
德斯帝诺思索一秒,把脑袋凑过去。
真是奇怪,明明不可能受伤,为什么人刚刚用拳头打得祂心里痒痒的呢……
再打两下。
阎知秀:“…………”
算了,看在祂也是第一次交朋友的份儿上……
阎知秀忍气吞声,推开硕大的蛾子头,自己潜到水下头默默地搓掉身上的鳞粉。
他水性极佳,憋气憋到一半,抬头往上一望,池水波光粼粼,犹如一块摇曳的翠冻,德斯帝诺已经趴在池边,正睁着两个探照大灯般的复眼,担心地往下盯着看。
阎知秀咬住脸颊内侧的软肉,也就是水下不能叹气,否则他非把这一池的水都吹得烧开了不可。
他洗得手指都皱皮了,才靠在池边,接过小蛾子递过来的浴巾擦干身体。
“谢谢。”阎知秀可以叹气了,所以他长长地叹出一口气,疲惫地擦干脸上的水。在他旁边,德斯帝诺距离他恐怕只有两公分。
是的,祂还在盯着看。
好吧,一个偷窥狂蛾子——抑或是一群偷窥狂蛾子,又能给他的生活造成什么坏影响呢?就像他的生活还不够混乱似的,穿越时空?他做到了。结识一个神,并把祂骂哭?他做到了。在神的世界里生活,并且可能永远也摆脱不了这些绒毛很多,会飞的圆滚滚的家伙?他依然做到了。
“你还要看到什么时候?”阎知秀无奈地问。
见他穿上崭新的浴袍,浑身都散发着自己的气息,德斯帝诺没来由地高兴着。祂立刻就把人抱起来,再喜滋滋地安放到自己背上。
“我是主人,你是客人,身为东道主,我必然要慷慨地接待你,直到你觉得厌烦才好!”德斯帝诺欢喜地嘀咕着,“你渴了吗?你饿了没有?”
片刻后,阎知秀一脸莫名,被按在大得夸张的王座上,可能这些陈设都是按照神的体型来建造的,无论桌椅杯盏,全然宏伟如山,浩瀚得恰似自然奇观。
胖蛾子们喜不自胜,嗡嗡飞舞,化身勤劳的小蜜蜂……大蜜蜂,给阎知秀呈上一盘晶亮的果冻,以及精美的金杯,里面荡漾的液体就是他昔时喝过的“琼浆”。
“请尝尝看,”德斯帝诺殷切地催促,“这是神制的乳酒和蜜糕,昔日宴饮,我的亲族时常用它来招待宾客。”
乳酒和蜜糕其实都是主神们开办宴席时才会出现的珍贵馔饮,然而,德斯帝诺久不参加宴会,自然不太了解诸神之间的行情,祂只知道这些东西很好,那就要拿给人类尝尝。
阎知秀望着盘子里的“蜜糕”,感觉这就是一盘融化的星星,他迟疑地举起金叉,小心地叉下来一点,放到舌尖上一抿。
他的大脑里蓦然炸起了烟花。
他无法形容这是什么味道,但就像是一瞬看到了灿烂庄严的落日,盛满了金阳的大海,原野上星天烂漫,野花盛开,喜悦,幸福与怅然便如春泉般生机盎然地涌现,照得人头晕目眩,口角含笑。
阎知秀愣在当场。
他在舌尖尝到了芥菜卷饼的清香。
“好吃吗?”德斯帝诺期盼地问,“你喜不喜欢?”
阎知秀看着祂,认真地点点头。
“好吃,喜欢。”
德斯帝诺顿时欢喜无限。
祂高兴地用前足搓搓领毛,后肢整理尾翼,翅膀振动得嗡响。犹如一个终于请到朋友来家里做客的孤僻房主,神明抱起酒器,一边专注地望着阎知秀,一边把口器扎进去吮吸。
乳酒将人类的嘴唇沾湿,染成柔软的浅红色。当他舔掉唇边的酒液,时,德斯帝诺的眼神也追随着他的嘴唇而转动。
也想扎进人类的嘴巴里吸吸……蛾神恍惚地想。
阎知秀没有说话的意思,闷头吃了一半汤匙的蜜糕,胃里传来的信号就告诉他再也塞不下了,乳酒同理。尽管都是很好的东西,但人类终究不能消受太多。
醉意袭来,即便阎知秀是喝酒不上脸的人,此刻也往面颊上蒙着一层薄红,有些头重脚轻。
我喝醉了,他晕眩地想,我这就喝醉了?
“人需要睡眠。”德斯帝诺严肃地点点头,继续把人背着,高高兴兴地走向卧室。
这可不能说祂非要驮着人类走来走去,而是因为至高天不受一切物理法则的管束,光靠阎知秀的两条腿,恐怕走到明年都走不到卧房。
阎知秀呼出一口甘甜的酒气,头晕眼花地从蛾子丝滑光亮的领毛上滑下来,他张开双臂,环抱住德斯帝诺,是以一半身子叠在床上,另一半还挂在德斯帝诺的胸口。
“怎么了?”德斯帝诺不解地问,脑海里闪过许多猜测,祂放眼去看,只见到人类的心里翻滚着许多情绪,被乳酒蒸腾得变成了蓝色,像一颗忧伤的星星。
“卷饼,”阎知秀没头没尾地说,“我跟你说过卷饼。”
德斯帝诺轻柔地振翅飞起,把他放在床上,使臣们拎着织毯,为他盖好。
“是的,你说过。”
“她死了,”阎知秀睁开眼睛,手掌无意识地摩挲着神明的绒毛,“但是我没有告诉你她死了。是我害的,是我。”
“人各有命,”德斯帝诺劝说道,“正如星辰自有其运转的规律……”
“不,是我害的!就是我!”阎知秀固执地打断了祂,旋即哽咽地喃喃,“纳达,就是我害的……”
“他是我的第一个搭档,我们在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事,我以为他会永远跟我在星区里冒险下去,但是他走了,他说他也有自己的人生……人和人,我和他,不可能永远这么混在一块儿,他希望有一个安稳的家庭,赚够了就收手,别无他求。”
阎知秀双眼通红:“我当时非常恨他,我觉得他背叛了我们之间的情谊,可是我也不能责怪他什么,毕竟那天去他家做客,他妈妈做的芥菜卷饼真的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德斯帝诺明白了,神造的蜜糕能使有情众生重温到自己最怀念的事物,再加上乳酒的催化,人类才会突然伤心成这样。
“……然后,我们就分道扬镳了。”阎知秀喘不过气地说,“但是干我们这一行,是不能随便退出的,眼红的人多,得罪的人更多。他走了,以前的仇家还没走,他们不会放过他,更不会放过他的家人。等我赶到的时候,已经太迟了,他奄奄一息,死前甚至不肯多看我一眼。”
如果要在德斯帝诺心里码出一个重要名次的排行榜,此时阎知秀的地位早已远远超过其余的人类,和其他血亲一起并列齐平。德斯帝诺当然不会去怜惜那个早已死去的人类搭档,祂用绒毛盖着阎知秀的胸口,其他小飞蛾也一拥而上,犹如许多团热烘烘,沉甸甸的小动物,压在人身上。
“你没有错,是我的错,”主神说,“我不该给你吃蜜糕,我不知道这会勾起你的伤心事。”
“……这不怪你,”阎知秀捂着额头,哑声说道,他没有哭,他的眼泪早就在过去流干了,“只是……你也看见了,跟我做朋友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我是神,”德斯帝诺低声说,“只有我才能招致我的毁灭,其余罪过都与你不曾相干。你要朋友,那么我就做你的朋友,背负你自以为是的罪孽。你可以指认任何你仇恨的人,那么我就会把他们的残骸带给你,你只需要在我耳边轻声说出一个名字,名字的主人就会在万劫不复的火狱中死去,而我不会施予他任何怜悯。”
“我是主神。”德斯帝诺说,“你的朋友不会陷入不幸,就算祂蒙受了永劫的打击,那也不可能是出于你的缘故。”
阎知秀放下手,灿烂的夜色中,他的神情疲惫,却又十分怔然,他仔细观察着神明的眼瞳,仿佛在里面发现了一个新的世界。
“傻话。”他温柔地说,掌心温暖,抚摸过蛾神毛茸茸的前足,“傻瓜才会这么讲话。”
说完,他便慢慢闭上了眼睛,乳酒拖着他,使他沉入深不见底的梦乡。
傻吗?
德斯帝诺有点不解,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形容祂,形容一个神。
我不觉得自己傻啊。
祂高兴起来,笑眯眯地趴在人类身边,观察他在梦中跳动的心脏。
他闻起来真好。
非常像蜂蜜,丁香,还有清新薄荷叶的气味。在他温暖洁净的皮肤上,这些气息无处不在,使他变得浓郁,辛辣而甜美。
他闻起来……真是诱人。
德斯帝诺克制着把脸埋进人类脖子里的冲动,祂目光灼热,花了一点时间去思考阎知秀身上到底有什么让自己无法抗拒的诱惑,但在不知不觉中,祂的口器已经伸出来了,非常有存在感地戳着阎知秀的锁骨和前胸。
睡梦中,阎知秀不由皱起眉头,试图挥手拨开。
德斯帝诺猛地清醒过来,祂急忙缩回口器——尽管它已经在人类饱满柔软的肌肤上放肆地吸了一下,并且马上就吸出了一个荒唐的红印。
祂抬起眼睛,却发现自己的使臣全都睁圆了眼睛,渴望地注视着自己,几乎在恳求同意。
德斯帝诺立刻冷下眼光,肃穆而凶狠地压低了声线:
“不行,这是不被允许的恶行。”
作者有话说:
阎知秀:*大口喝酒,疯狂打手势,把神的酒杯也抢过来喝*你知道吗,都是我的错!往往是因为我,事情才会变得这么糟……
德斯帝诺:*被他们正在间接接吻的事实惊呆了,只知道咽口水,回过神来,才知道说话*嗯……不,这不是你的错,相信我……!
阎知秀:*已经喝醉了,开始亲吻在场的每一个人,但因为在场只有一个神,所以祂实际上获得了超级多的亲吻*哦耶!!
德斯帝诺:*呼吸困难,幸福地立刻昏倒*哦耶……
第168章 愿他万年(十七)
阎知秀在睡梦中缓缓苏醒。
事实上,他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么好了,感觉就像在陷在一大堆温暖舒适的棉花糖里,全身上下都被软乎乎的绒毛包裹着。
等一下……绒毛?
他猛地睁开双眼,震撼地发现自己就像只八爪鱼一样埋在蛾子的领毛里,两条腿则插在对方毛乎乎的前足里头,就像抱着什么超级巨大的抱枕。
德斯帝诺睁着闪亮亮,梦幻得只能在迪士尼童话故事里出现的奇妙大复眼,深沉地宣称道:“你醒了。”
阎知秀顿感不妙,他手忙脚乱地从蛾子身上挣扎下来,遗憾的是,两条腿插得太深,怎么拔也拔不出来。
“你抱了我一晚上!”主神惊奇地说,“你像一只小狗,在我身上拱来拱去,然后抱着我不松手——”
阎知秀的嘴角抽搐,他清了清嗓子,分辩道:“没有的事。”
“——你还哼唧了!”德斯帝诺继续补充,“你喜欢抱抱,抱抱就是你的生命源泉。”
“不我绝对不喜欢抱抱,我也绝对不会在晚上抱着毛绒玩具睡觉。”阎知秀瞪着眼睛,“你怎么还不放开我?”
“你闻起来真好,”神明的声音低沉沙哑,“神身上只能闻到战争,死亡和火焰的杀气,但是你身上的味道……真的非常美妙。”
一时间,阎知秀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以前不是没遇到过跟他说这些话的对象,但所处的环境基本上是嘈杂暧昧的酒吧,衣香鬓影的宴会,或者是生死危机关头,大家荷尔蒙都在以不正常的速度飙升的情况下……而且他们起码有个人形。
我不是在跟毛胖胖的蛾子调情吧?!他悚然地想,这这这,这是不是有点太超过了?
尽管这么多年来自己也见过许多对人族和非人族结合的案例,但他对这个还是有点……
不,身边的小胖蛾子似乎聚拢得越来越多了,它们腾腾地散发着暖意,灼热地紧紧依偎在他的后背上。
气氛越发古怪,焦灼,主神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人类,没有个体经得起这种重量的关注。空气也如熔化的松脂,粘稠地涌流在波涛暗流的氛围里。神明密集地振动着双翅,产生的音波几乎无法用人耳听见,却又焦渴得能煮沸水面。
阎知秀的后背沁出一层热汗,他极力掩盖着慌乱的心跳,但是作用不太大,他还是人,是人就会有生理活动。
他的嘴唇动了动:“我想说……”
神明的眼瞳幽暗,隐晦的星云风暴在宇宙间缓慢成型。
“你想说。”
一个坚韧的柱状物体正缓慢地从蛾神的大毛领子下探出来,硬邦邦地戳着他的大腿。
阎知秀:“……我想说,有个东西正在我身上乱吸。”
德斯帝诺一惊,立刻“吸溜”一下,迅速把口器收了回去,然而为时已晚,阎知秀的大腿上已经被嘬出一个更深的红印子。
这下,阎知秀身后的小飞蛾都炸锅了,发出一阵谴责的低鸣,不知道在跟主君叫嚷些什么。阎知秀叹了口气,面无表情地拍了拍蛾神的脑袋,把腿拔出来,下床了。
是的,我很喜欢你,我们可以当一对跨越种族的朋友,但我总不能跟一只大蛾子干爱干的事……抱歉,唯独这点,我实在是做不到。
德斯帝诺无情镇压了躁动的使臣们,急急忙忙地拧下床,困惑地跟在人类身后。
他不看我吗?
怀着失落——神祇自己也分辨不清的失落之情,德斯帝诺观察着人类的神色。祂又振翅,又盘旋,雄蛾的气味标记便如海啸,失控地冲满了至高天。
他为什么一无所觉?
失落很快就被不甘所取代,德斯帝诺的这颗心,这颗苍老枯竭,被痛苦刀剑所刺穿过一千万次的心,竟破天荒地鼓起了争强好胜的念头。
人类被使臣引去用餐,祂就在真知的池水边努力梳洗,拼命装饰着自己。曾经有多少神祇为祂雄健的体魄,奢华的领毛所倾倒啊!祂张开双翅,古奥绚烂的花纹,铭刻了一整个宇宙的傲岸威仪,狂妄荣光,又引得多少追求者飞蛾扑火,只求分得一点最微末的关注!
难道人类不喜欢吗……怎么会呢?
德斯帝诺把自己打扮得灿烂夺目,骄矜地出现在阎知秀面前,然而人类却像什么都没看见,只是习惯性地伸手,摸了摸祂的领毛。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他问,“我想更多了解一点关于这个宇宙的故事,你能帮我讲解吗?”
德斯帝诺更加失落,以至于触角都耷拉了下去。
阎知秀奇怪地看着祂,不知道祂这是怎么了。
“好,既然这是你提出来的愿望。”主神说,“我就为你指出我的血亲们,好让你和祂们相认。”
德斯帝诺稍微打起精神,把人放在自己身上。
仔细想想,我的举动又有什么意义呢?我早晚要送他离开这里,毁灭的叙事休想沾染他分毫。身为命运的神祇,我岂会不知它的险恶之处?快乐和光明永远短暂,只有苦痛和衰亡才是永恒长存的。
……但是,我还是想让他看见,并且承认了我的魅力,能得到一句简单的认可,我就能感到长久的幸福了!
德斯帝诺在心里长吁短叹,不知何故,祂竟陷在患得患失的泥沼里不能自拔。
携带着阎知秀,祂来到一处辉煌如太阳的神殿前,只是岁月侵蚀得太过,曾经华美恢宏的殿门,还有殿门上用黄金与青铜雕刻的诸神雕像,如今都蒙上了一层晦暗的光晕,不复昔时的光彩。
“这里就是为了记载神明的丰功伟绩所修建的地方,”德斯帝诺轻声说,“你不要看它多么美丽璀璨,小小的人,如今,它早已枯萎破败。除我之外,这里站立的雕像都不再发光,因为它们所讲述的主人全都愤而远去,永不复还。”
大门缓缓地开启,阎知秀抬头向上仰望,他甚至没办法预测这扇门的顶点在哪里。
德斯帝诺轻轻摇晃脊背,让他顺着滑落下来。
“它们就算是亲族的遗产了,”祂解释道,“就请你站在我旁边,抓着我的领毛,让我说给你听吧。”
阎知秀也为这座神殿的规模感到敬畏,他点点头,跟在德斯帝诺身边,轻轻地抓住祂脖子上的绒毛。
“祂是哀露海特。”主神中的最年长者说,“祂是大海,陆地,一切支撑者的先祖。水手畏惧祂的慈悲,农夫称颂祂的严酷,一无所有之人得以在祂的怀中收获安详。在我之后,祂是第二个出生的主神。”
阎知秀看到一尊高大且黯淡的神像,神不辨男女,面目已经完全模糊了,唯有蓝得发黑的长发,还有十指上的纹身依然清晰可见。
“祂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德斯帝诺低声说,“是‘带走我的血吧,因为我已经为你流尽了它’。”
阎知秀评价道:“祂看上去……很温和。”
“是的,”德斯帝诺点点头,“哀露海特总是很包容,实际上,祂也是与我交流最多的亲族……可是,我没有珍惜。我从不珍惜。”
他们跨过大地与海洋的领域,幻色的雾气弥漫在他们脚下,犹如朦胧的月光。
“祂是奢遮。”主神说,“祂是梦境,祂落下的大雪永无止境地淹没着众生的灵魂。有时祂异常疯狂,像持剑的瘾君子,有时祂异常静谧,只顾着埋头哭泣。”
这座雕像要比哀露海特的更加窄瘦,活像一个扭曲的影子。奢遮的黑发浓如黑洞,可以吞噬任何光线。
“祂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德斯帝诺痛苦地说,“祂说,‘我恨你!我爱你,但是这爱已经变成了扭曲的残响,因此我比任何灵魂都要憎恨你。’”
“我猜,过去的你不太喜欢祂。”阎知秀同情地抚摸祂。
“是,”蛾神回答,“奢遮太多变了……祂比所有的梦境加起来还要多变,祂的情绪……不是那么稳定。以前,我习惯了避开祂。”
梦境的光影逝去,阎知秀感到一股熊熊的热浪,极具侵略性,朝自己扑面冲来。
他急忙挡住脸:“嚯,这是火神来了?”
德斯帝诺为他平复这里的炽热温度,众神离去数万年,祂们残留下来的,一小块破碎的领域,仍然保留着不屈不挠的威力。
“祂是厄弥烛。”德斯帝诺苦笑,“祂是火,毁灭与战争,也是万事万物的熵增。祂的愤怒永不止息,只有烈酒能暂时让祂平静。祂睡去时,床边站满仇恨的信徒,祂醒来时,床下堆满了他们的尸体。”
雕像的红发耀目,衣袍上布满狂乱美丽的斑纹,阎知秀忍不住脱口而出:“嗯,祂应该长得蛮好看的吧?”
德斯帝诺眼神一变,祂原本还沉浸在悲伤中。
蛾神十分有危机感地展开翅膀,上面满是深蓝与星光的碎片,犹如打翻银河之后,又将它悄悄揉进了鳞粉。祂来回翕动着比钻石更夺目,比鹏鸟更强壮的双翅,试图掰回人类的思想。
“我比祂更好看,”神明强调,“我才是主神中最好看的。”
阎知秀一下笑出了声,他赶紧摸着蛾子的翅膀点头称是:“确实,跟你比起来,祂的颜色还是单调了!”
德斯帝诺有些满足,但还不是太满足,因为阎知秀不是出于迷恋而夸赞自己的。
祂低落地说:“祂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愿孤独将你撕碎’。”
“祂有点冲动,”阎知秀叹了口气,“事情常有转机,未必就到了这样决绝的地步。”
德斯帝诺不说话,他们走到第四尊雕像面前。
比起厄弥烛的领域,这里就更加平和稳固,银白色的能量漫荡在天空,令人耳目一新。
“祂是银盐。”主神说,“祂是创造,守护与庇佑的化身,祂赤身跣足,行走在荒原之上,外物不及祂内心的丰盈,祂悲悯地赦免一切,无论那是多么可怖的罪行。”
雕像手提铅锤,胸膛宽阔,白发如水般流淌而下。
德斯帝诺说:“祂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假使你不再将阵痛施予你所爱的人’。”
“我对不起祂,”蛾神低低地喘息,“我不是个合格的兄长……”
阎知秀无言地摩挲着祂的领毛,他感同身受,因为他也总有这样的时刻,觉得自己不是个合格的朋友,不是合格的搭档。
他们来到第五个领域,神秘的绿色植物笼罩着这里,阎知秀吸进一口空气,只觉得头脑立即清明了,四肢更是有劲。
“祂是理拉赛,”德斯帝诺说,“祂是智慧,灵感,祂是完全超脱的那些思维。诗人与哲学家深爱祂,又怒斥祂,因为这样就能使祂投下一瞥有趣的目光,画家和雕塑家把祂的名字刻在心口,祂是他们永恒的情人。”
理拉赛的雕像环绕着金叶的桂冠,祂墨绿色的短发乱糟糟的,像一蓬没来由的云。
“祂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无话可说’。”德斯帝诺苦涩地笑道。
阎知秀问:“那你以前喜欢祂吗?”
“……不,”德斯帝诺沉重地认罪,“祂很聪明,祂知晓万事万物的真理,我……我原以为祂能理解我。”
“以为,”阎知秀叹气,“多少误会都是因为这个词才产生的。”
对此,德斯帝诺深以为然。他们接着来到了第六个领域,这里充满迷幻的粉色,空气颤动,仿佛充满咯咯的快活笑声。
“祂是卡萨霓斯,”德斯帝诺轻声说,“祂是爱,祂是狂欢和极乐,祂在一阵狂喜的笑声中跳出混沌,无拘无束,自由坦荡地站在宇宙中心。祂手舞足蹈,为了每件不为人知的小事开怀大笑。”
毫无疑问,卡萨霓斯的雕像是这些神中最花里胡哨的一个,祂梳着放荡不羁的高马尾,淡粉的长发像一个半透明的吻。
“你绝对不喜欢祂,”阎知秀判断道,“我是说,以前的你。”
德斯帝诺沉默片刻,说:“祂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让狂喜者也泪流满面,我一无是处,只得远去’。”
最后一个领域空空荡荡,除了一尊雕像,什么都没有。
“祂是安提耶。”德斯帝诺说,“祂是天空和风暴,以及所有飞翔的鸟儿,祂是我们中的最年幼者。野心勃勃,生机盎然,擅长创作一切不可为而为之的故事。”
阎知秀盯着这尊雕像,神的身姿矫健,黑发在风中飞扬,但是祂捂着脸,只是愤愤地哭泣。
“……祂是第一个离开的主神,”德斯帝诺说,“临走之前,祂对我说,‘你永远不会改变,我看透你,你伤透我,我们扯平了’。”
他们最后抵达终点,而终点屹立的,是一尊最雄浑,高大的神像。
神祇的长发犹如厚重的水银,丰厚地覆盖而下,祂的肩膀宽阔,胸膛健硕,皮肤是夜空般的紫黑色,当中闪耀着恒星的光辉。
神祇顶戴冠冕,面纱蒙住了祂的上半张脸,只露出丰满的淡银色嘴唇,以及完美的下颔线条。奢密的皮毛和珠宝笼罩着祂,使祂的美介于“华丽”和“凶猛”之间。
德斯帝诺鼓起勇气,说:“这……这就是我。”
阎知秀:“……”
阎知秀的下巴已经掉到了地上。
这是你?
这是你?!
这个可以靠美色和胸肌征服世界的是你?!我的毛茸茸蛾子朋友去哪了?这要论起来,我这几天可都在你的胸肌上爬上爬下啊!
而就在他身边,德斯帝诺还没有注意他内心的惊涛骇浪,此刻正浑身发光,打算现场来一次大变活神……
“抱歉,这些天都用原型面对你,我的化身可能不如我的原型这么讨你喜欢……”神语带歉疚,惭愧地说,“但我觉得,不应该对你有所隐瞒。你能原谅我吗?”
阎知秀完全说不出一个字。
他的眼睛快要被闪瞎了。
作者有话说:
阎知秀:*推门而入,寻找自己的大抱枕*奇怪,纳达,你在哪里……*声音逐渐消失,很明显,一个华丽的男人正站在室内*
德斯帝诺:*有点慌张*我在这里!对不起,你要我变回毛很多的胖胖样子吗?我这就……
阎知秀:*下巴张开,脸红了*嗯,嗯……
德斯帝诺:*也脸红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并且无意识地鼓动胸肌*
阎知秀:*呼吸急促,咽口水*嗯,嗯……
德斯帝诺:*脸非常红,但是立刻开始展示更多性感的肌肉*
第169章 愿他万年(十八)
在他身边,男人……男神完成了转变。
神的身形当然不能与人的体格类比,阎知秀身高一米八,自觉在人群中已是十分惹眼,然而神的大小——阎知秀深吸一口气,发现他居然只够得到德斯帝诺的胸口。
祂是巨人,然而祂也是个华丽的巨人。在所有的珠宝,冠冕和雍容的皮毛下,祂的肌肉委实让阎知秀呼吸困难。神明强壮的手臂,结实的小腹,饱满宽厚的胸肌,还有愚蠢的——太性感了——不!愚蠢得要命的大腿……
他只要再往前挨近一点,就能把鼻子埋进对方波澜壮阔的胸口。
我不是个随随便便的人,他痛苦地想,我真的不是!
阎知秀啊阎知秀,枉费你这些年的历练和打磨,还不快把嘴巴闭起来,你怎么敢对着朋友做出这样垂涎的无礼表情……
德斯帝诺伸出手指修长,指节分明的一双手,坦诚地取下了夸张的冠冕和面纱。
神明显露真容,祂的嘴唇丰满,柔软,沁着淡淡的银光,与自身闪耀的肌肤交相辉映,祂的面容俊美无俦,深邃得近乎多情。淡银色的眉峰下,祂明亮的眼眸仿佛笼罩着一层心碎的水光,仿佛注视着谁,就与谁密不可分地相爱了一万年。
……既然要追求无礼,那就索性贯彻到底!阎知秀破罐子破摔,有点崩溃地想。
“这就是我的另一重形态,”德斯帝诺有些紧张地解释,“怕你看不习惯,之前我都是用更贴近原初的样貌面对着你……”
“你……”阎知秀哽了一下,“原来你就长这样啊。”
“怎么了,是不符合人类的审美吗?”德斯帝诺的紧张加重了,“抱歉,神祇的面貌不定,我知道我没有浅色的皮肤,因为宇宙星天便是如我一般的颜色。你觉得丑陋,还是难以适应?”
“……我觉得挺好的!”阎知秀赶紧大声澄清,眼神胡乱游移,就是不好盯着祂的嘴唇或者胸肌去看,“真的,我觉得挺好的,挺帅的。”
那你为什么不看我呢?
德斯帝诺沮丧地想。
祂看到人类的心脏跳如擂鼓,又见他罕见地慌张起来,连耳朵根儿都沁出一片红色,就明白人类的想法势必不妙。
我真的像极了一个求偶失败的傻瓜,祂对自己进行着责备,急不可耐地展开翅膀,摇晃触角,但我的梦中情人一点都不为所动,他只是在逃避我的眼神。
还好我不是真的在求偶,主神自欺欺人地安慰道。
“我可以现在变回去,”德斯帝诺强颜欢笑,祂张开手臂,一无所知地对阎知秀展示自己舒张的胸膛,“我知道你很喜欢我另一个形态,喜欢飞蛾的胸口领毛……”
“没关系!”阎知秀急忙错开眼睛,以免他会失控地扑上去,像电影里的丧尸一样疯狂地吃祂的脸,或者胸口,“这里是你的家,你可以随意选择自己是什么模样,不用顾及我。”
为了转移注意力,他的舌头动得飞快,赶快问:“所以,加上你在内,你们这个神系拢共有八位主神,对不对?”
德斯帝诺看出他急于转移话题,但是不愿深究,祂点头:“没错,但是还有两个概念,两种本质,高于一切的神祇和众生。”
阎知秀思考半天未果:“你不是掌管命运吗?谁还能比你更大?”
德斯帝诺伸出手,指了上和下的两个方向。他们脚下,地面是坚实混浊的乳白,天顶则漆黑,犹如夜空,却又比夜空更可怕。
“存在,”德斯帝诺指向乳白色的地面,接着指上漆黑空茫的穹顶,“以及虚无。”
“存在和虚无。”阎知秀诧异地说,“它们也是神?”
德斯帝诺摇摇头,不知为何,阎知秀觉得祂看向自己的目光异常疲惫,饱尝悲伤。
“我见过一百万个宇宙的终结,”祂说,“时间也凝结成片片散落的飞雪。我看见空间消亡,规则破灭。我见过生长在叶脉上的世界,精巧纤细,可以安放在一只蝉的脊背上,但又厚如星海,没有什么可以承载它的重量。我经历过万物不能理解之事,也见证了禁忌如死,绝不可回想的知识。”
“我可以说话,我说出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是悖逆的常理,我可以诞生在我衰亡之后,衰亡在我诞生之前。”神祇晦涩地言语,“可是,只有这两类概念是完全高于我的,没有任何辩驳的余地。”
“怎么说……存在我能理解,但是虚无的概念就有点抽象了。”阎知秀皱起眉头,回想起自己以前的经历,“嗯,我曾经接过一个委托,委托人拿出重金,要我把一个邪教的镇教之宝偷出来毁了。那个教派的名字是‘拜空教’,主张万物最终都会归于‘空无’,类似于人生下来就是要死的,那干脆别活了,大家一起拥抱空无……这个拜空教跟你说的虚无有没有关系?”
德斯帝诺微笑了,瞬间给阎知秀闪得头晕眼花。
“有一点似是而非的关联。”祂解释道,“但他们的宇宙没有被迫消失,不是吗?这就代表他们呼唤的‘空无’并不曾理睬过他们。”
阎知秀愣住了,他忽然打了个冷颤。
“……什么意思,你说的?”
“没事的,不必惊惧。”德斯帝诺立刻安慰他道,“你可以把虚无想象成一种有求必应的概念:你认识了它,注意到它,并且呼唤了它,它就会回应你的声音,降临在你身边。”
“降临在呼唤它的人身边。”阎知秀警觉地复述,“然后呢?”
“然后,”德斯帝诺轻轻地做了个手势,阎知秀面前顿时出现一片繁荣城市的幻象,接着,黑雾倾巢而出,仿佛橡皮擦,一丝不漏地擦掉了画面上的全部杂色,最后,只留下纯然的空白,“它会吞没这些人,包括和他们相关的一切。”
阎知秀问:“他们就死了,还是……”
“虚无是存在的死敌,死亡同样是存在的一个相面。”德斯帝诺说,“这些人的存在会被彻底抹消,换而言之,就是成为不存在的状态。”
“这么离谱?”阎知秀难以置信地道,“所以这个虚无都会吃掉什么?哪怕只是见过他们的人或事?还是说,连这些人脚底板上的土都要刮走?”
德斯帝诺无奈地笑了,祂道:“没有这么简单,虚无会连同整条时间线一起吞噬,假使你的宇宙足够大,足够混乱,那么或许还能填补上这些空洞。”
祂皱起眉头:“又或者,你可以赶在虚无抵达之前,从时间线的源头出发,掐灭对它的召唤。”
阎知秀的掌心已经全是汗,他胡乱擦了下手,粘津津的,怎么都擦不明白。
抬头盯着德斯帝诺的眼睛,他蓦地明白了什么。
从德斯帝诺跟他第一次通话起,阎知秀心里就难免生出了疑惑:为什么我能在这个神身上感受到一股强烈的自毁倾向?懊悔和自恨几乎铺成了祂的底色,祂不像个神,更像一个患癌的重病患者,只能在无望中等待死亡。
后来他听到了祂的故事,这个问题的答案立马便水落石出,阎知秀多少理解了祂的痛苦,某些方面看,他们真的还蛮像的。
在阎知秀心里,悔恨终究会被时间冲淡,人总要向前看,神也一样。你没有朋友,没人陪,不要紧啊!反正我也没朋友,没人陪,咱俩是一对缺口相似的拼图,既然如此,合在一起不就好了吗?瘸子有了拐棍,不就可以上路了?
直到这一刻,德斯帝诺为他揭示了存在和虚无的意义,阎知秀方才醒悟——祂究竟为什么要封闭这个宇宙,在自己提及“我是一头扎进来”的时候,祂为什么会在眼中流露浓烈的痛苦和哀伤。
甚至是祂对所谓赝品的纵容和忽视,都一并有了最合理的理由。
阎知秀难以自抑,以至于呼吸急促,不能减缓。
见他哆嗦个不停,德斯帝诺以为他是冷了,赶忙把人并在怀里。阎知秀完全不设防,当即让神明的两条手臂夹抱起来,上半身,整张脸,顿时全滚在炽热厚实的胸肌上。
是的,肌肉不使力的时候是十分柔软的,阎知秀自己就在一直锻炼,他当然深知这点。他瞳孔颤抖,只来得及从喉咙里迸出一声短促的“呃”,就被埋进了对方胸前。
“不要担心,虚无不值得你忧心忡忡地皱起眉头。”德斯帝诺温柔地说,“相信我,你不会有事的。”
“你喊了,对吧?”阎知秀扑腾起来,努力将自己和饱满的胸肌拉开距离,大事当前,他也顾不得美色的诱惑了,“你是不是觉得人生,神生无望,所以就把那个丧门星喊来了,对吧?!”
德斯帝诺久久缄默,片刻后,神祇展露的神色令人心头一酸,祂苦笑道:“……你真的很聪明。”
阎知秀顿觉眼前漆黑。
神垂下浓密的银色睫毛,低声说:“我不是故意……”
“我当然知道你不是故意的!”阎知秀暴躁地打断了祂,“你当时所有的情绪应该都功能性失调了,躯体化的症状肯定也全有,连理性思考都做不到,还管什么有的没的……”
窝在主神的怀里,他焦虑地咬起指甲:“除了你刚说的两种方法,这个虚无能被拦住吗?”
德斯帝诺惊讶地盯着他。
阎知秀不耐烦地“啧”了声,转身把胸肌拍打揉捏成更适合头枕的状态,催促道:“快说啊!”
德斯帝诺笑了,祂的神情欢喜而恍惚,看着怀里的人类,祂仿佛在一瞬间下定了某种决心。
“有的,”祂说,“你不要怕,有方法的。”
第170章 愿他万年(十九)
很久很久以前,德斯帝诺的亲族,智慧的理拉赛曾鼓起勇气,对长兄抱怨起人类的不堪与荒唐。
“他们不是纯粹的生物,”神明尽量抑制着惯常的刻薄语气,面对主神中的最佼佼者,祂必须谨言慎行,“人类的思绪混浊多变,最幸福的个体也在眼中蒙着阴影,最可悲的个体也敢期望他日的飞黄腾达。他们矛盾!一边戕害花园,一边又向自己攀折了的花朵浇水,指望多维持一些时日的鲜妍,这难道不是一种愚蠢的恶意?”
见德斯帝诺缄默不语,祂又恼火地咕哝:“这些生物总要在命运降临之时做出错误的选择,好像有股狂妄的激情降临在他们头顶,除了英雄和懦夫,再也扮演不了别的角色——”
德斯帝诺转向祂,平静地说:“或许,有什么样的造物主,就有什么样的造物。”
理拉赛在祂的目光中僵死了,智慧和理性的参天巨木,终究无法抵挡权与力的重压。智慧之神紧闭双唇,匆匆行了一礼,便沉默地转身离去。在祂身后,德斯帝诺忽然遭到血亲的冷待,尤自怔然,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过去一些罕见的日子里,主神们也曾聚在一起玩笑,祂们说起存在和虚无的关系,银盐叹息着说:“神何时才会凋零?想要抹除一个神,除非在心中向往着虚无的降临。”
卡萨霓斯因此大笑道:“如此说来,我便是虚无的至大仇敌了!只要心中充满喜乐,谁会想要呼唤这样可怖可鄙的概念?”
可惜啊,不知是否算作一类“一语成谶”,往后的无数个黑暗年岁,德斯帝诺心中当真再也没有半分欢悦喜乐,只有无尽的懊悔与悲痛,笼罩了祂诞生的宇宙。直到虚无都被祂的极端情绪所吸引,无可回绝地回应了祂的自毁倾向。
现在祂再度体会到了当初回答时的心境,果真是有什么样的造物主就有什么样的造物,在命运的岔路降临的时刻,狂妄的激情令祂手指战栗,神情恍惚。
阎知秀有点满意了,他赶紧追问:“是什么办法?我们要不要把你这些……”
他做了个包圆的手势:“这些离家出走的叛逆期小神仙全都叫回来?我不知道你们神的家庭是什么样儿,但我们人的家庭还是讲究一个血浓于水的。都这么多年了,按照我教你的办法,把他们叫回来道个歉?”
德斯帝诺无奈地笑了,摇了摇头。
“祂们不会再回来了。”
阎知秀吃惊:“为什么啊?不是,你到底做错什么了,要那些神记恨你这么久?”
他即刻回过头去,把德斯帝诺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个遍。按他的经验来说,身材这么……嗯,祂长得不像是罪大恶极的模样啊!被自己喷几句就能流眼泪的神,再坏能坏到哪儿去?
“经过天长日久的捶打,即便是最小的嫌隙也会形成深渊。”德斯帝诺轻声说,“而另一方面,神也是被誓言绑缚的东西啊,如果你连自己发出的声音都弃置不顾,将承诺视作可以随时改变的事物,那你自身的力量还有何意义可言?”
“祂们不会再回来了,”祂苦涩地重复,“永远不再。”
阎知秀同情地叹了口气,抬手拍拍祂的肩膀。
“那就只有我们在这里想办法了?”
“是的,孤军奋战。”
阎知秀推了一下……本来想推一下神的肩膀的,结果一不小心推到胸上去了,他赶紧若无其事地把手缩回来,掌心还有点发热,“两个人就不能叫孤军奋战了!两个人可以叫合作共赢,也可以叫互惠互利,还可以叫一加一大于二……总之,你有什么建议?”
德斯帝诺笑了笑,下定了那个决心之后,祂几乎在瞬间放下许多包袱,可以一往无前地走向远方。祂的神色变得轻松,愉快,眼神里也闪耀着星星。
“你有什么想法?”祂高兴地问,神色纵容得要命,好像随时准备迎合阎知秀的任何异想天开的念头。
“我嘛……”阎知秀抓抓后脑勺,“我对虚无这个东西还一知半解呢,你了解它的底细吗?宝藏猎人常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如果能知道关于它的情报,那我们不就能想出解决这个难题的办法了?”
德斯帝诺看着他,目光中难掩喜爱之情,祂索性抱着人类席地而坐,用手指画出一张沙盘。
“你瞧,这儿是宇宙诞生之前的景象。”祂说,然后擦出一个朦胧的圆圈,“这个圆圈便是混沌,它没有善恶,好坏之分,只是初始的卵囊,包裹着未来无限的众生。”
随着祂的声音,无数根没有尽头的银丝从混沌中牵连起来,一直延生到群星之上,犹如无处不在的命运。
“那么,从这一刻开始,混沌就是‘存在’的,”德斯帝诺继续讲解,“既然有了‘存在’,譬如有了黑,就要有白,那么另一重相反的概念也随之出现,它即为‘虚无’。”
“跟在它们之后,就是神明的诞生。”
混沌的卵囊破裂,一只灿烂的飞蛾震动羽翅,挥舞触角,从里面缓慢地爬出。它趴在混沌的壳上,一点点地展开双翅,于是宇宙诸星映射而出,逐渐形成了后世的雏形。
“嘿,这是你!”阎知秀惊喜地说。
“是的,这是我,”德斯帝诺的耳根略微泛红,好在人类也看不出来,“所以从位格上看,虚无更在混沌之上,我不能正面战胜它。所以,当我意识到自己呼唤了它之后,我便利用混沌留下的卵壳,重新封闭了这个宇宙。”
“但这只是缓兵之计?”
“但这只是缓兵之计。”
阎知秀皱着眉毛,思忖道:“实在不行……我把你带走?”
德斯帝诺吓了一跳,问:“你要把我带到哪儿去?”
“随便啊!”阎知秀有点忘了自己还坐在德斯帝诺身上了,他信心满满地摊开手,“我是怎么进来的,那就怎么带你出去咯。反正我找得到路,你跟我走,保证把这什么虚无远远甩在后面,让它永远都追不到你!你信我,我干这事儿不是头一回了,有经验得很。”
德斯帝诺啼笑皆非,祂耐心地解释:“它不会放弃我的,诚如你所说,它可能永远都追不到我们,但是它会跟着吞噬沿途的一切……我们将变成不祥不幸的报丧之鸟,所过之处,唯余空白的荒芜。”
阎知秀想通这一点,他有点泄气,眉毛也耷拉下来了:“对哦。”
看到人类失望的模样,德斯帝诺立刻心痛起来,祂不明白,为什么宇宙不能迎合他的一时兴起?
“所以,你的办法是什么?”阎知秀问,“你刚才说的,你有办法。”
德斯帝诺定了定神,说:“我们可以建立一道防线,把它尽可能长久地挡在外面。因为大多数时候,虚无都是一种稳定的状态。”
阎知秀有点理解了:“哦,有点像堤坝,对吧?把洪水抵御在最外面,等到它逐渐平静下来,保持住水位,我们也就安全了。”
“你很有智慧,这是一个恰如其分的比方。”德斯帝诺夸赞道,“不过,这个计划唯一的缺点,就是你恐怕不能再回到原来的时空了,你再想出去,只会面对无穷无尽的虚无。”
阎知秀安静片刻,他在思索着什么。
“……其实,能不能回去,对我来说也不是很重要。”他弯起唇角,眼中却没有笑意,“确实,我很有钱,我很有名,我的冒险经历精彩无比刺激得要命……可是那里没有我看重的人啊!好像所有人都是我生命里的过客,分开就分开了,一点都不用觉得可惜。”
他转过头,看着德斯帝诺。
“如果这样能拯救你的宇宙,救下你,那我认了,就这么做吧。”
德斯帝诺也愣怔地注视他。
“干嘛?别是感动得要哭了吧?”阎知秀挤兑祂,伸出右手的拳头,“碰一下,发个誓?”
神明慢慢眨了眨眼睛,祂学着阎知秀的样子,缓缓抬起健硕的手臂,然而因为距离太近,连胸肌也放荡地挤在了一起,正好落在阎知秀的眼底,让他呼吸一窒。
他突然反应过来,不对,我怎么一直坐在祂腿上?难怪屁股底下热热的还那么有弹性!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没等拳头碰在一起,阎知秀就含糊地开始道歉,打算从纠结起伏的肉垫子上滚下去,“哎我怎么坐你身上了,你看这事儿闹的哈哈哈呃——!”
德斯帝诺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可看见人类要跑,祂赶紧一把抱回来……宛如一只巨大的,肌肉发达的八爪鱼,紧紧地把受害者缠在自己身上。
“没关系啊,你像尘埃那样轻,我一点都不觉得你重,”为了证明自己话语的真实性可靠性,德斯帝诺甚至把人轻松地提溜起来,放在自己的肩膀上,“你瞧,我是神,不必惧怕你会压垮我……”
阎知秀一阵头晕目眩,强忍了半天,好悬没把“我不是怕压垮你,我是怕自己对你不安好心!”的剖白脱口而出。
敲定了接下来的计划,德斯帝诺开朗地扛着阎知秀四下乱走。仿佛是为了向人类展示“神的强力没有上限”,祂能用一只手握着阎知秀的腰,把他到处拿来拿去,当神明炽热的掌心贴到阎知秀的后腰时——嗯,不开玩笑,他好像有点化开了。
不过,更麻烦的事还在晚上。
既然知晓了阎知秀热爱抱抱的天性,德斯帝诺当然不会放他一个人睡在床上,更不会让诸多心怀鬼胎的使臣悄悄溜进人类的房间。祂依旧打算像原型的时候那样,和人类睡在一起,并且纵容阎知秀晚上抱着自己。
阎知秀差点崩溃了,他想将神赶走,可是神会露出伤心欲绝的神色,犹如一只过于美丽强壮,并且被主人误会了的大狗,马上就要汪汪大哭起来了。
阎知秀怎么也狠不下这个心,唯有同意让祂留在自己的床边,并且祈祷自己晚上的睡相能规矩一点,不要在睡醒之后发生一些让他后悔莫及的事故……
阎知秀闭上了眼睛。
阎知秀睁开了眼睛。
他感觉身上好热,从来没有这么热过。
而且,映入眼帘的不是床单,不是帐幔,更不是什么奇幻美妙的神域景色……好吧其实也挺奇幻美妙的,因为他的鼻子正埋在一片光滑灿烂的肌肤里。
阎知秀正跟德斯帝诺面对面地侧躺着。
嗯嗯,他的头就埋在蛾神的胸前,对方的胸口还有个隐隐约约的牙印……可能因为这个神真的太大了,他的胳膊完全抱不起来,只好都像小孩子一样委屈地蜷着。顺带一提,他的一条腿正插在德斯帝诺火热的大腿中间。
而这个神,此刻正在阎知秀头顶上方,喜爱地,深情地拨弄着人类的一缕头发。
“你醒了,”神笑着说,非常快乐,完全不像是个被人在梦里啃了一口的神,“你睡得好吗?”
阎知秀盯着那圈结实,深邃的牙印,绝望地张开嘴巴,结结巴巴地吭哧了一声。
作者有话说:
阎知秀:*甩头发*太棒了,我终于做了一张新床,可以摆脱我和朋友之间令人发热……我是说羞耻的性紧张!*大步走开,去吃零食*
德斯帝诺:*看见新床,悲伤而愤怒*啊,这是不被允许的恶行!*毁掉这张床,也若无其事地走开,去看人类吃零食*
阎知秀:*回来了,发现自己无床可睡,只能睡在德斯帝诺的胸肌上,哭了*哎哟,什么鬼!
德斯帝诺:*隐秘地微笑,并且在人看过来的时候立刻停止微笑,哀悼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