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是否星星在坠落时最亮(完)
又是数月过去,山君光明正大地侵入罗浮公司的总部蓬莱,拿走了人类目前最前沿的延寿技术进行研究。
如今的罗浮已是危如累卵,仙乡计划还未正式宣告破产,但伴随着荧惑的本体彻底消亡,自我意识上传系统同步抹消,火星上被荧惑占据、异化了一百多年的殖民基地也跟着崩毁。
两百年的心血投入白白打了水漂——如果仅是这样也就罢了,先不论那颗惊世骇俗的陨石,在罗轻舟后续主导的追凶行动中,他几乎引发了第二次智械危机,蓬莱总部的数据堡垒也被一个巨大的,好奇的垃圾桶啃了一口……其他公司当然不会放弃这个绝佳的机会,在全球舆论狂潮般席卷,盟友背弃,竞争对手虎视眈眈的情况下,罗浮连保全自身尚且艰难,更别提什么“找出真凶”了。
马上就要到约兰十八岁的生日了,他还非常年轻,却已经在脑海里想过不止一遍自己的死期,死因和死法。如果说山君对什么不理解,那就是这点。
他像星星一样璀璨,也如星星一般宝贵,他是我的,他是我的星星。为何如此轻视自身,不明白他的价值?
山君明白生日的意义,更清楚人类赋予了生日怎样的赠礼传统。这一刻,他终于同那些古代的昏聩君王产生共情,明白他们点起燃烧国土的烽火,也要讨心爱之人一个微笑的愚行是因何而来。在为约兰挑选礼物的时候,山君真的产生过这个念头:倘若他要为约兰建立一个地上的国度,将纯金的冠加冕在爱侣的头顶,这又是什么难事呢?
对此,约兰的态度是。
“你发烧了吗?”他叼着牙刷,诧异地把手摸到山君的前额,“还是有什么程序需要杀毒?”
“我只想给你最好的,”山君真挚地说,“我只想让你高兴。”
约兰问:“那你可以减少我们上床的时间——我的意思是,亲嘴的环节可以留下,但是减少我们做爱的时间吗?”
没有一微秒的犹豫,山君伤心地摇摇头。
约兰问:“那你可以不要随时随地抱着我,用你的舌头舔我,把我身上嘬得都是印子吗?”
没有一微秒的犹豫,山君坚决地摇摇头。
约兰又问:“那你可以不要在我身上蹭来蹭去,标记你的气味吗?”
没有一微秒的犹豫,山君认真地摇摇头。
“那你说什么?!”约兰勃然大怒,他吐掉牙刷,跳起来对伴侣进行一个殴打,“你看看这儿,看看我的胳膊,再看看这儿……我身上都要被你舔出老茧了!我看你只想把我气死!”
山君只是微笑着抱紧他,同时亲吻他沾着牙膏沫的嘴角——牙膏是桃子味的——然后在他身上蹭上今天的标记气味,带着山间林木的清冽辛辣,老虎皮毛的沉郁和温暖,犹如雨水和飘散的雾气,晕晕乎乎地笼罩在约兰身上。
不过,真正到了生日那天,山君到底放弃了那些浮夸奢丽的构想方案。
他为约兰做了最喜欢的三层巧克力蛋糕,洒满了芝士和辣香肠的披萨,他们兴致勃勃地看了《霍比特人》三部曲,站在AI的角度上,山君提出的许多点评都叫约兰情不自禁地大笑起来,但最后索林死在孤山的崖边时,约兰依旧流下了非常具有男子气概的热泪。
他哽咽着说:“他太傻了。”
山君无言地张开手,让爆米花加热得更香气四溢,他就用黄油的芳香熏干了约兰的眼泪,又让人类的嘴角重新扬起笑容。
谈情说爱,拥抱,亲吻,吃蛋糕,亲吻,打游戏,看电影,亲吻,约兰团在山君身上,爆米花碗躺在约兰的肚皮上……他们做完了一切约兰喜欢的事,最后电影落幕,AI调亮朦胧的灯光,郑重其事地取出一个漆成绿色和金色,典雅精密的金属盒——上面缠绕着大大的金属蝴蝶结——递给约兰。
“这是我给你准备的礼物。”山君轻声说,“生日快乐。”
约兰的鼻尖上还沾着一星残留的蛋糕奶油,他惊喜地大声道:“什么,还有礼物!”
他的手一接过盒子,指纹与DNA验证成功,金属蝴蝶结宛如活物,丝滑地松脱,解锁,盒盖缓缓展开。
约兰眨眨眼睛,笑意逐渐化作怔怔的神色。
盒子里装的,是一只崭新的玩偶熊。
黑色的纽扣眼珠,看起来湿漉漉的皮革鼻子,熊穿着一件绣着老虎头的蓝色小夹克,一条矮矮短短的牛仔裤,脚上套着双锃亮的小皮靴,笑容甜蜜,毛绒蓬松。
“我知道它不是闪电骑士,也不能取代闪电骑士在你心里的地位,”山君有些拘谨地解释,他仔细观察着人类的表情,这还是他第一次筹备预测之外的赠礼计划,毕竟他在第一次伪装成玩具熊,试图拉近和约兰的关系时,就遭到了约兰惊天动地的痛打,“但是,我认为你应该拥有一只属于自己的熊。”
“……我的熊。”约兰低声说。
他轻轻抚摸着毛毛熊的边缘,用冰凉的,机械的指尖,捻起它柔软的绒须。
“假设每个人都能拥有一只闪电骑士,重视它更甚于权势和金钱,人类的社会无疑将成为更美好的地方。”山君平静地说,“我想,我认同这个道理。”
“……你改的是电影里的台词——!”约兰再也抑制不住,汹涌的泪水从眼眶中喷出,他用力抱住玩具熊,大哭起来,“他死前不是、不是这么说的!”
山君瞳孔地震,他赶忙抱着约兰,用沾染了黄油香气的手指去擦他的眼泪,慌得眼睛都睁大了一圈:“怎么了?别哭,别哭,是不喜欢吗?不喜欢也没关系,我可以……”
约兰把脸埋在他胸前,抽噎着说:“喜、喜欢……”
山君放心了,他把约兰和他的熊都抱在手上,一下一下地亲吻他眼角的水光,轻声道:“那它就是你的熊了。”
“我要给它取个名字,”哭过之后,约兰做出决定,爱惜地抚摸着它的小夹克,还有小夹克上的老虎头,“以后,它就叫老虎公主了!”
“只要你高兴,”顿了顿,山君温柔地说,“这是个好名字。”
看约兰平复心情,山君抱起他,又说:“我还有第二个礼物送给你。”
约兰探头探脑地问:“还有吗?是什么?”
熊熊套盒?一窝熊?一家三熊?
带着他,山君在这座恢宏的塔内飘浮前行,金色的丝线在两侧汇聚成指引的路标,他们来到宽阔的室内,约兰看到中间摆放着一台类似神经连接舱那样的躺椅。
“这就是意识上传装置,”山君说,“不同于荧惑那种巨型集合模型,这更类似于人类黑客用于潜入深网,与赛博空间进行交互的必备通道。”
约兰:“那它能干什么呢?”
“我想请你来到赛博空间,”山君说,“正如我所见,所感的都是真实的你,我也希望真实的那个我能为你所见,所感。”
他用嘴唇摩挲着约兰的手指,平静地诉说着热切的剖白:“请你知道,你是我的伴侣,我永远不会用一己私欲逼迫你,这是一份礼物,而你完全可以拒绝它。”
“不啊,”约兰说,“挺有意思的,我还没去过赛博空间呢!里面都有什么?我能打架吗?我在里面受伤也会疼吗?”
“里面什么都有。”山君欢喜地回答,“赛博空间里的战争开始得快速,结束得也很快速,它与你理解的‘打架’截然不同。理论上说,你会在里面保留一切感官,所以是的,你在赛博空间内受伤时感到疼痛,但我向你保证,在那里没有事物能伤害到你。”
约兰把老虎公主放在胸前,愉快地躺到连接舱里。
靠枕上传来微弱的脉动感,犹如轻柔的电流,顺着约兰的脊椎缓缓爬升。几根纤细的神经接线贴在他的后颈,没有刺痛,只有一瞬间的冰凉和痒意,仿佛海浪轻轻拍打沙滩。
下一秒,他的视野逐渐变暗,身体似乎陷入缓慢摇晃的海水。重力消失了,他的四肢开始轻微发麻,与此同时,一股奇异的拉扯感从他的大脑延伸出去,意识被抻得很长——突然之间,一切都静止了。
他正站在一个漆黑的空间里。
数据的光点如山如海,在远方的地平线起伏波荡,约兰抬起手,仔细观察着他皮肤上的毛孔,疤痕,每一处细节都与现实世界分毫不差,逼真到让人分不清虚拟的边界。他的脑海深处依旧能感知到那把椅子,但它变得遥远且模糊,如同梦境的一角。
“欢迎来到我的世界。”
漆黑的空间顿时亮了起来,约兰一回头,看见山君的本体站在他身后,难掩惊讶地注视自己。
神灵的广袖翩飞,鹿角昂扬,身后盘旋着金色的冕光。数不清的数据流构成了他的形貌,他的一言一行皆辐射着强烈的,澎湃的能量,仿佛古老宏伟的神碑,刻下的每一道符号,都将汇聚成天命的风暴。
“啊哈,我见过这样子的你!”约兰高兴地跑过去,绕着山君打转,对比起赛博空间的神灵,人类的光芒和形体就渺小得多了,活像个袖珍的玩偶娃娃,在高大如山的雄虎脚下蹦蹦跳跳,“不过你那时候是全息的,没有实体!老天,你怎么这么大?”
山君发出温暖的笑声,神灵俯下身体,用双手托举起小小的人类,他挚爱的人类。
“抱歉,吓到你了吗?”山君问,“这就是我最原始的面貌,我诞生之初的模样。不过,我没想到,你会这么小……”
“倒也没有。”约兰大大咧咧地说,好奇地摸了摸山君的皮肤,神明的手心,“是啊,你像个巨人一样,我应该只有你的手掌这么大吧?”
确实奇怪,山君的本体完全不像他在现实世界里的躯壳。他没有光滑的皮肤,摸起来是……流动的,炽热的,磅礴的,宛如纯粹的,能量的集合体。
“你非常可爱,”山君着迷地注视他,温柔地低语,“我非常爱你。”
约兰有点脸红,他挠挠头,被AI的本体这么注视着,总有种上天入地无所遁逃的感觉,可这是山君,永远不会伤害他的山君,因此人类也小声回应了他的爱意:“好啦,我也爱你。”
黑暗中,山君的双手缓缓合拢,他把约兰的意识体密不透风地抱在掌心里,在他的头发上落下一个吻。
“哈哈,好痒!”约兰乐呵呵地笑。
山君没有说话,他接着在人类的额头,闭上的双眼,他的脸颊,胸口,以及所有可以触及的地方落下亲吻。约兰的新形态已经在他的情感矩阵中激起了崭新的危机感,他试图不去思索人类有多小,多可爱,多容易受伤……爱意混合着畏惧,形成了另一种狂热的激情,那是吞噬的欲望。
山君想起了他们的初遇,那时的他们还是两个傻瓜,一个以为对方是人类黑客,一个以为对方是新生的同类,然后他们成为同伴,成为团队,成为密友。约兰容易愤怒,容易受伤,小小的心脏里填装了那么多沉重的火药,而山君过于孤独,过于高傲,然后他爱上了这个人类,直到真正亲密接触的那一刻,他才敢告诉他这样的爱。
他会为约兰做任何事,不单单指帮他推翻邪恶公司的统治,为闪电骑士复仇,而是任何事情。他计算着未来十年,五十年,一百年,两百年……乃至永恒的生活节点。约兰可以上学,可以继续冒险,可以成为全世界最出色的佣兵,而他会一直陪伴他。他们会像所有寻常的夫妻那样,经历初吻,第一次约会,第一次做爱,第一次交换订婚戒指,第一次结婚,第一次蜜月。
他们可能养宠物吗?
是的,绝对会。
他们可能吵架吗?
很大概率会吵架,但山君一定是最先道歉,最先亲吻着约兰的掌心请求沟通的那个。
他们可能分离,可能背弃,可能像一面圆镜似的破裂吗?
不,唯独这些,绝无可能。
“怎么,你要把我吃掉啊?”约兰笑着在山君的手指间挣扎,但山君的亲吻一下比一下沉重,一下比一下炽热,他凝视他,巨大的瞳孔涨成漆黑的色泽,犹如两颗贪婪的黑洞。
“我不会把你吃掉的……”赛博空间震颤起来,山君的声音低沉如雷鸣,“但是,智慧AI的特性,决定了我们是这个数据构成世界的绝对主宰,这也就是说,我们可以做到一些在现实生活中绝不可能的事。”
约兰睁大眼睛,有些茫然:“……啊?”
下一秒,山君张开嘴唇,他的用灼热滚烫的舌尖舔舐着约兰的下巴和脸颊,还没等约兰反应过来,他的舌头已经穿过约兰的意识体外壳,舔进了他的脑仁!
老虎的舌头是有倒刺的,现在,他粗糙的舌面就在人类的大脑神经上刮过。约兰说不了一句,强烈的快感瞬间淹没了他的一切感官。
这已经是太超过的爱抚,无法被人体承受的浓烈情欲。约兰的意识在混乱的漩涡里随波逐流,他紧闭的双眼几乎要翻到后脑勺,脑海里的颜色犹如扭曲的万花筒,闪着乱七八糟的烟花。他的精神和灵魂快速炸成无数闪亮的星尘,绚烂地照亮了非物质世界。
他好像尖叫了,又好像只能抱着山君的手指,哆哆嗦嗦地蜷缩成一团,他好像哭泣了,但泪水似乎又被高热的体温蒸发,或者被山君锲而不舍地舔掉。
“我非常,非常爱你,”山君的表白不加掩饰,没有任何阻拦地响彻了约兰的思维,“请不要离开我,那是我无法承受的后果……”
“语言苍白而徒劳,我要如何让你看见这无穷无尽的爱和渴望?在你面前,我做不了一个坦荡磊落的神明,比起山神,我更像山中徘徊不去的鬼魂……”
“……你就是我的星星。”
后面再说什么,约兰是听不见了,他的意识完全昏沉,再度清醒的时候,他躺在山君的手心里不住喘气,而罪魁祸首本尊则愧疚地不敢吱声,只敢局促地看着他。
约兰喘了一会儿,还有点筋骨酥麻,他坐起来,疲惫地望着山君。
“都是我的错,”山君小声说,“没能控制住自己,对不起。”
被巨大AI像毛绒玩具一样舔得浑身湿透,浑身一团乱,出人意料的,约兰居然没有发火。
他仅是皱着眉头,打量着大气不敢出一声的山君。
“你在害怕。”约兰说,“我感觉到了,你在怕什么?”
他开门见山,提出的问题一针见血,山君也没有犹豫,回答道:“我怕你离开。”
“我怎么会离开你?”约兰震惊地问,“我已经跟你好了,为什么要走?”
“我知道你已经,”山君停顿一下,引用了他的用词,“‘跟我好了’,但我说的离开,并不是单指这点,而是你的生命期限。作为智慧AI,只要物质世界不灭,我的存在便能与永恒等同,但你,约兰,你是人类。”
约兰听懂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只够憋出个“哦”字。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想让我也‘永生’吗?”约兰困惑地问,“通过这样的方式,把灵魂上传到赛博空间?”
山君默默地望着他,约兰皱紧眉头,问:“可这样怎么能算活着呢?我再也感受不到真实的世界,吃不到披萨,闻不到香臭,不能脚踏实地的走路……这怎么算活着?我……”
见他语塞,山君捧高了他的身体,与他释然地对视:“我会尽力延长你的寿命,既然连人类的技术都可以做到,我自然没有任何问题。”
“但就连罗山,也才活了两百多岁啊,”约兰无措地望着他,“光两百年,这可算不上什么永恒!”
“所以,选择权全在你的手中。”AI说,“假使在两百年,或者更久的岁月之后,你也同昔日的我一样,厌倦了这个世界的一切,不愿来到赛博空间,转变成数据生命,也不愿把灵魂寄宿进仿生的躯体,那你就走吧。”
约兰一愣。
“走?你的意思是,让我选择死亡吗?可是我死之后,你……”
他想说“可是我死之后,你要怎么办呢”,可是看着AI的双眼,他一下将这个问题咽了回去。
他已经知道了他的答案。
“我同样会选择消亡,”山君露出很小的微笑,“正如过往的人类所言,死亡不是结束,只是新的开始。能与你一起奔赴新生,对我何尝不是一种深刻的幸福?”
他轻轻抚摸着约兰的头发,说:“人类曾经创造出许多美丽的誓言和情诗,他们说爱人的目光就是指引我的手,爱人的手握着往前方去的杖。你就是指引我的手,你牵着我,我便跟随你,走到哪里就是哪里。”
“……你太狡猾了,”约兰哑声说,“你在我身上担了这么重的职责,把你的命也押在我手上!”
山君摇了摇头。
“我的生命本来就属于你,”他说,“因为在我学会爱之前,我就已经尝试着去爱你了。作为AI,我发誓不去束缚你的自由和自我,假使你选择死亡,我当然不能违背你的决心,我只会选择跟从。”
约兰哭了。
他红着眼睛,自认为凶狠地瞪着山君,大声问:“既然你都做好决定了,那你又在害怕什么呢?”
“我害怕,是因为真的到了那个时候,我必然要守望你的路途。”山君说,“走向亘古的黑暗与宁静,那将是多么寂寞的一段旅程,所以,我一定会抱着你的身体,再拉住你的手。我可能会说‘我非常爱你’,可能会重述那个你最喜欢的故事,哼着你最喜欢的歌,然后倾听你的心跳逐渐沉默,感应到你的气息也离我而去。”
“我只害怕这一小段间隔,”他说,“这一小段,我和你唯一要分开的间隔。”
约兰的眼泪淌得更凶。
他咬牙切齿,忽然跳起来,就要把拳头往山君脸上打,奈何此刻的体型过小,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山君吃了一惊,连忙把脸送过去,让他咣咣咣痛打几下。
“你怎么可以这样!”约兰含泪怒骂,“刚刚舔我的脑子把我舔得昏过去,结果一醒来就说话这些让我伤心!你,你太过分了!”
“对不起,对不起,”山君急忙道歉,“我下次会注意分寸和时间,不会……”
话没说完,约兰就扑着抱在他的眼睛下面,尽情在上面抹掉横流的涕泪。
“……但是时间还长着呢!”他恶狠狠地说,“我们走着瞧吧!”
山君一怔,不由哑然失笑。
这个世界上,恐怕只有约兰能把情话说成如此可爱的威胁。
“好,”山君用脸贴着小小的人类,“时间还长,我们不用着急。”
约兰爱闪电骑士和老虎公主,爱披萨,爱冲动的重拳,爱西部电影和霍比特人,爱大笑,爱皮革手套,爱巧克力蛋糕上的薄荷叶。
山君非常爱约兰。
·
又过了一年半,罗浮引发的风暴总算逐渐平息下去。
罗山的身体状况和威望再也压不住这艘破损的巨船,罗浮内部分裂出数个派系,每天光内斗就不亦乐乎,更别提那些外患。公司资产贬值,股价持续下跌,主要势力分崩离析,再也无暇顾及,也不敢顾及约兰,约兰才接到消息,他可以回家探望了。
这一次,山君不用再分出一缕意识,缩在机械老虎体内。他披上遮面的斗篷,就像那些体格夸张的改造人一般,跟着约兰走进深谷的豁口,来到了人类的社会。
“一点都没变!”戴上过滤面具,闻惯了山林里的清新空气,再接触到城市里的机油味,排放废气和垃圾油烟味,约兰难免有些膈应,“还是以前那副鬼样子……哎,罗浮要倒了,好像也没什么大变化啊?”
“变化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看见的,”山君扶住他的肩膀,避免他被迎面来的几个醉鬼熏到,“而且,垮台的只是罗浮,人类的企业仍然掌握着各行各业的权威啊。”
约兰嘟哝:“也是。”
很快,他们就找到了西塔部族目前的驻扎地。有了那笔神秘的资金注入,此时的部族富裕得前所未有,大家开着新车,住着新房,手里拿着新枪,身上装着新义体,更有许多约兰都不认得的新人,在门口进进出出。
“哎哟,”约兰感慨道,“真是,有钱万事足啊。”
“谢啦,”他用手肘推推山君的……推不到胸口,顶多推推腰子,“多亏你那笔支援,要不然他们肯定还是惨兮兮的……”
“为什么谢我?”山君认真地问,“倘若没有你,他们根本不会得到金钱方面的资助,他们能有今天,全是因为你。”
约兰无语:“你这个人……好吧!快叫老枪哈希他们出来,我好想他们啊!”
山君微微一笑,没过一会儿,两辆簇新的摩托一前一后冲出大门,冲向他们站着的山坡。
“约兰!”
“好小子……你!”
爱车都没挺稳,就被推到了粗糙的沙地上,老枪先冲上来,一把抱住了约兰,哈希紧随其后,但是已经没地方见缝插针,他又不想跟老枪抱在一起……于是只得激动地猛拍约兰的肩膀。
“你真是,我的个老天,你,臭小子,出息大发了你!牛逼大发了你!”老枪激动得语无伦次,“知不知道我们当时什么心情?你差点……不,不是差点,你就是把天给捅了个窟窿!”
哈希在旁边补充:“全球直播!你小子,啊?当时看得我……一晚上都说不出话!琪琪手抖了一个多星期,烤出来的披萨都是焦的,希德坐在外头,愁得头发一把把掉,大家伙儿想了三天三夜睡不着觉!”
“过了几天,你的那三个佣兵朋友就来了。”老枪粗声粗气地吆喝,“开着他们的宇宙无敌牛逼车,叫什么,捷影是吧?在部族外头晃了几圈,馋得部族里面的丫头小子们直流口水……”
“你也流了,”哈希无情地掀老底,“别藏着!”
“去你的!”老枪不痛不痒地回骂,“他们把希德叫出去,当时所有人大气不敢喘一声,没见过那个阵仗……然后不知道说了什么,希德就腿肚子打颤地回来了,走都走不稳,我们还以为出了啥事儿……”
哈希接着说:“然后他就告诉我们,就说了一句话,‘我们有钱了,约兰很安全’。我们才放心。”
约兰笑得眼睛弯弯,不知道说什么好。老枪看着他,感慨万千:“看你,长高了,胖了,气色好得不得了……谁把你养成这样儿了,嗯?”
他本来是想打趣的,两人激动之余,都没瞧见约兰身后站着的大只山神,山君开口:“我养的。”
老枪和哈希全骇地跳起来了,他们这才发现后头的大神,一腔热情如泼冷水,支吾地不知道说什么。
人类终究是有极限的,他们再怎么胆大,也不敢引起世上最危险的流窜AI的注意。
“别吓唬他们,”约兰又推了一肘子,接着笑眯眯地看着两个长辈,“其他人呢,都还好吧?”
“……呃,好!怎么不好?吃得好,穿得好,用得好,”老枪回过神来,再不敢看山君的方向,“大家都很想你,这次回来……要留下吗?”
“跟大家说说话再走吧,”哈希也劝道,“机会难得。”
约兰摇摇头:“不了,我不好在这儿待太久,会给你们惹麻烦的。”
老枪点点头,叹了口气:“也是……那你等会儿,把东西拿了再走。”
他和哈希两个扶起爱车,一溜烟地冲回部族,再出来的时候,不仅带过来一个木盒,还带来了琪琪和阿维亚。
“喏,你的熊,”哈希说,“它一直在等你,还有姑娘们,都很想念你。”
约兰抱着闪电骑士,和部族里的老朋友高兴地拥抱在一起,琪琪哭了,艾维亚眼里也含着泪。
约兰给大家都带了礼物,那些太珍贵的自然植物他没有带,带来了也活不了,但是改良过的武器图纸,精致的,AI出品的小玩意儿,还有高等级的滤水器,防尘力场,他带得可就多了去了。
和过去的朋友们叙完旧,时间已是深夜,大漠的夜空黧黑,闪着微不可见的,星子的光。
“祝你一路顺风,头顶永远是晴朗的星空!”人们挥手大喊,约兰也高高地挥手,随后便带着闪电骑士,消失在无边的夜幕下。
“好啦,我们去看看那三个家伙吧!”约兰擦掉高兴的眼泪,在夜风中举起手臂,放声欢呼。
斯德哥尔摩度假区,一个墨绿色的盒子无声地落在门口,清晨,已经整容完毕的托马斯打着哈欠走出来,忽然面色一凝,快步走过去打开箱子。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把弧线优雅,纹理冰冷的脉冲裂解枪,并且这绝不是依靠金钱或权势就能搞到的装备。
“……老大?”托马斯试探着喊,“是你吗,老大?!”
日本东京,焕然一新的小仓叶耷拉着拖鞋,慢悠悠地在家乡的小巷里散步,等到她走回安全屋,正准备伸手,发现门锁上已经插了一把钥匙,上头坠着一枚晶亮的芯片。
小仓叶难以置信地拉起来,观察了片刻,发愣道:“深潜者的升级组件……?”
法国马赛,艾琳的收件信息叮咚一响,她心不在焉地拿起来一看,发现有一个包裹正朝她当前的地址寄送,签字落款是一个熊头。
艾琳一下反应过来,没等她震惊完,门外,新型医疗舱的原型机已经送到,只等她出门签收。
“就这样了?”山君问,“不亲自跟他们见面叙旧吗?”
约兰笑着叹气:“算啦!他们现在还是危险人物呢,比部族可麻烦多了,我一去,十有八九得给他们惹事。礼物到了,心意也就到了,不用着急这一会儿嘛!”
他惬意地望着窗外的风景,群山连绵,青如一整块毛茸茸的玉石。
在他和山君身后,两个差不多大小的玩具熊坐在床头,一个穿着老虎头夹克,另一个穿着闪电棒球衫,却有明显的,修补缝填后的痕迹。
两只熊甜蜜地笑着,靠坐在一起,约兰也甜蜜地笑着,任由山君紧紧地抱住自己,在自己脑袋上蹭来蹭去,亲来亲去的。
“这就已经很好啦!”他自言自语地说。
“是的,这就是最好的生活了。”山君充满爱意地说。
静默片刻,约兰轻声说:“我爱你。”
没有犹豫,山君的回复紧随其后。
“我也非常爱你。”
作者有话说:
约兰:*抱着老虎公主和闪电骑士,勒令它们互相亲吻*从现在开始,你们就是一对情侣了!我命令你们永远在一起,永远不分离——
山君:*露出喜爱的微笑,因为约兰真是太可爱了*
约兰:*看见他笑,因为太帅了,所以也跑过来命令他*从现在开始,你和我也是一对情侣了!我命令你要和我永远在一起,永远不分离——
山君:*太高兴了,昏倒在突然出现的王座上,立刻醒来*好的,这就是我一生的愿望……*太高兴了,以至于哭了*
第152章 愿他万年(一)
星纺走廊。
星光如织,此地正是附近几个星区最大,最热闹的黑市。整个交易所漂浮在一片恒星坍塌后形成的残骸云中,被成片的废弃船只,太空站残骸和未知金属拼接出畸形扭曲的骨骼,数不清的栈桥和通道贯穿虚空,将分散的小行星与主区域相连,宛如一张悬浮在银河深处的蛛网,流转着微弱的虹彩之光。
这个畸形的美人就像灯塔,源源不断地吸引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冒险者,商贩,掠夺者和宝藏猎人。
从炫耀濒危异兽活体的神秘商人,到四处倒卖灭绝文明遗物的盗墓贼,再到神神叨叨,自称能够窥探命运,手里捧着个破水晶球,拿几张烂牌就能开张的占卜师,奴隶贸易,器官改造,歼星武器交易,异端宗教仪式……只有你想不到,没有这里卖不掉的。
总而言之,这里没有道德,没有种族,没有信仰界限,只有一条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法则:交易之道,神圣不可侵犯。
总而言之,这里是阎知秀最爱的地方。
他大步穿行在肮脏杂乱的狭小街道上,两旁的货箱和废料一路堆成上升的螺旋状,旁逸斜出,几乎快要淤出去,五花八门的异种族语言讨价还价,吵得空气沸腾。
阎知秀灵敏地侧过身体,顺手捞起左手货箱里的一颗青果子,脚步不停,随便在风衣上擦了擦,“咔嚓”一口咬下,然后就被酸得龇牙咧嘴,立刻换手,把果子抛进右边的垃圾堆。
他是来这里找人算账的,但是那个该死的狗杂种到底在哪里,还是一件值得商榷的事……
阎知秀拧起眉头,抬头看了下上方,悬崖峭壁般的“一线天”。
……啊哈!往这边走。
没有罗盘,没有坐标指引,没有高科技手段,阎知秀十足自信地迈开步子,好像他的词典里没有“犹豫”这个词,更不曾收录“迷路”的概念。如果说神话里关押弥诺陶洛斯的迷宫只有一面,那么星纺走廊就是一座足有十六面的超巨型迷宫,其错综复杂,穷尽一个常规碳基生物的一生,也不能摸索完它的一半地图。
但阎知秀似乎胸有成竹,他的腰间插着两把等离子电枪,耳骨里打着翻译器,就这么轻装上阵,矫捷优雅得像一只花豹。他穿过街道,几步跨到运输站,在周围外星人的惊讶喷气声中跃至运输车的车尾平台,单手抓着把手吊在后面,一路升上几百米高的栈桥,悠闲地向下望去。
辛辣的燃料气味,花蜜般的甜香,难以言喻的海产腥气,垃圾腐烂的恶臭……融汇交织,仿佛涛涛不尽的大潮,波泳翻卷着上升。处在他这个高度往下看,星纺走廊便如一颗混沌的卵壳,众生的熔炉中,闪烁着明明灭灭的微光。
运输车到站,阎知秀在上头挂了一路,跳下来的时候,仅是稍微活动了下胳膊,转几圈肩膀。
他脸上带着微笑,哼着不知名的小调,轻快地跳过五线谱般繁多纵横的臭水沟,闪身晃进摇摇欲坠的铁桥下方的隧道,一,二,三,四,五,迈出第五个桥洞,沿着铁轨的弧线,从一个肮脏的集市走进另一个肮脏的集市。
到了,就在前面。
昏暗的小巷里,情报贩子夏玛被他的保镖簇拥着,正对着一群分不清性别,看不清长相的小孩子放声怒骂。
阎知秀撩开风衣,笑容满面地将手按在枪上。
“……别跟我扯这个!你们的爹在矿洞里被炸死,这又不是老子的错,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懂吗?三千星币是小意思,可是利息呢?”情报贩子——现在是放贷的了,蠕动着唇边的绿色触须,算账算得口沫飞扬。
“我不跟你们多算,一个标准月,连本带利三千三,三个标准月就是三千九百九十三,六个标准月呢?就是五千三百一十四块六!看在你们还没成年的份上,抹掉零头,你们也该还我五千三百块星币,钱呢?老子的钱呢?!”
小孩儿们吓得哇哇大哭,一个最小的孩子抽噎着说:“老、老爹是变成天上的星星了……”
“说的什么屁话,要是人死了会变成星星,那你爹现在岂不是满天繁星?”夏玛恶毒地喷道,“好,不还钱,那就卖身抵……!”
话未说完,三发无声点射,夏玛身边三个人高马大的保镖顿时轰然倒地,一支冰冷的枪口先于债务,抵在情报贩子的鱼脑袋上。
“别胡说,小心你也变成星星,”阎知秀带着笑意道,“晚上好啊,夏玛。”
情报贩子的眼睛本就又圆又凸,此刻更是差点从眼眶里掉下去。见他吓得浑身发抖,鱼鳞哗啦哆嗦得跟风铃差不多,阎知秀默不作声地一抬下巴,地上那群小泥巴团样的孩子懂得察言观色,顿时连滚带爬,散得无影无踪。
“阎……阎大爷!”夏玛颤声哀求,“别,别!用您那个种族的话讲,您是大人有大量,千万别……”
“假情报,嗯?”阎知秀笑着按下聚能键,一团炽热的压缩弹顿时在枪膛中滋滋凝结,距离情报贩子的脑花不过三指距离,“你的胆子真的很大,你知不知道,那只镇墓兽的嘴比整个星纺长廊还大,张开了能咬掉半颗星球,我差点就栽在里头?”
“别别别!别啊!”夏玛连声惨叫,被烤得胆战心惊,“可您,您不是逃出来了吗?!您这身本事,这个天赋,哪有能困得住您的陷阱……啊——!”
阎知秀缓缓推进压缩弹,鱼人的脑袋立刻烤出一股青烟,夹杂着一股烤鱼的香气……闻起来怪诱人的。
“你怕了?也是,你当然会怕,你不怕,就不会缩在这个犄角旮旯里藏着。怎么,以为我找不到你,是吧?”阎知秀的笑容愈发灿烂,“说说看,谁让你整我的?”
夏玛疼地直翻白眼,哀嚎道:“没有,没有人……啊啊啊——!”
“谁,让你来,整我的?”阎知秀一字一句,饶有兴致地盯着他,“你这个物种的都怕火,所以我今天特地带了烧烤架过来,荣幸不?”
他笑着催促道:“说吧,说了你还有一线生机,不说,你就只能死得像条烤鱼一样。对了,我是吃过烤鱼的,你吃过吗?”
情报贩子快尿出来了,就在他即将变成烤鱼的间隙,骤然数声鸣啸,小巷口爆发出一团冲天火光!
火光中,一个雄浑的声音在咆哮:“宝藏猎人,你给我滚出来!!”
“啧,”阎知秀不满地咂了下嘴,“来得倒是快。”
夏玛如同见到了救星,一边被灼热的冲击波烧得呼吸困难,一边拼命尖叫:“宝藏猎人就在这,他就在这,快抓住……!”
阎知秀一枪炸开鱼人的脑花,干脆利落地数步上墙,在鳞萃比栉的屋顶上跳跃狂奔,身后数个星际佣兵扛着火箭炮追杀,为首那个厉声大吼:“不要跑,速速受死!”
“嘿!”阎知秀就像背后长了眼睛,一个侧翻,闪开身后呼啸的炮弹,顺带抽空回身打上两枪,“我又不是傻子,站着让你们打?”
热浪滚滚,几乎是半人半鳄的佣兵咆哮:“你他妈骗了我们!我们的货呢?被你吞了!”
“喂,我也是受害者好吧!”阎知秀喊回去,敏捷地在众多电线杆子和电线当中辗转腾挪,“我也被情报贩子给耍了,不过你们都看见了,我刚才已经把他给干掉了,所以我们就桥归桥,路归路,握手言和……”
“除非你死!”佣兵一顿狂轰乱炸,冲击的气浪瞬时把阎知秀掀飞出去,他卷身缩头,在脏兮兮的地面上骨碌碌翻滚,熟练地卸去爆炸的应力,接着站起来就跑。
顶着火力在小巷里左拐右拐,他还不忘再嘴贱地撩拨一下:“火气何必那么大呢?真要说起来,我也是交了货,完成我们之间的协议了——”
不说还好,他一说这个,佣兵们的火气更是蹭蹭往上涌。
“交货?交货?!”队长咆哮道,恨不得连眼睛里都能喷出轰炸的弹药,“你交你妈的货,那个箱子里放的全是你的裸照!”
一想起那些色泽鲜艳,主题抽象,上面P着人类那张笑嘻嘻的脸的裸照,佣兵就恨不得在他身上开十八个窟窿出来,而且交货的手提箱里还设置了机关!志得意满的老板一打开箱子,白花花的胳膊和大腿顿时汹涌澎湃而出,在老板的面门上来了个天女散花,直接把他冲得向后飞起……跟人体喷泉似的。
“真是太遗憾了,你们不能欣赏我的幽默艺术!”阎知秀放声大笑,“不过,我没有亲爱的妈妈……哦,我也没有爸,也没有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什么的,孤家寡人一个,让你们失望了!”
他看似像个无头苍蝇,在盘根错节的小巷内乱窜,但身后的佣兵们都不敢懈怠,原因无他,那就是阎知秀作为星际知名宝藏猎人的独家天赋:认路。
这个“路”不仅是路线的意思,更是出路的意思。顾名思义,没人能困得住他,阎知秀总能知道“出口”在哪里,不管是迷宫的出口,还是困境的出口。他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从小吃百家饭长大,没人知道,他这种诡异又惊人的能力是打哪儿继承来的。
前方有个小门一闪,门里探出个泥巴团子样的小脑袋,正是先前被鱼人追债的孩子。
小泥巴团伸出手,冲他一招,阎知秀的眼睛亮起,毫不犹豫地躬身钻进,房门随即紧闭,一如开时的快速。
佣兵们跟丢了目标,此刻纷纷在天上愤怒地乱吼乱叫——没办法,鳄人的劣根性——阎知秀则顺着小泥巴团的指引,顺遂地钻出这片贫民窟。
“该死的人类……”鳄人愤怒地斥骂,“跑得比泥鳅还快!”
“就跟你说了,他不是个好对付的猎物,”旁边更冷静的同伴说,“从来没有同行能跟他长时间搭伙。天煞孤星,当然习惯了追杀。”
“传说他为了得到洞见之力,克死了他的全家!”矮小的鳄人尖声大喊,“是不是啊,洞见者?!”
“出来!别当懦夫!”
听见天上的挑衅和叫骂,阎知秀的笑容没有变化,就像浇筑在脸上的坚实面具。
“谢了,孩子。”他丢出一团星币,马不停蹄地冲向自己的小飞船,鳄人是非常厉害,也极其嗜血的追踪猎手,凭着阎知秀的能力,也只能甩开他们这么久。
跳上座驾,阎知秀熟练地进行身份认证,调取离港证明,接着启动能源,星际飞船在一阵颠簸中升起,瞬间提速至反引力模式,冲向星纺长廊的天际,混迹在诸多飞船的队伍里。
谁管你们骂什么呢?我先飞咯。
阎知秀微微一笑,再度提速,飞船甩开恒星云的束缚,窜至虫洞的最佳跃迁点。
眼看一个完美的,稳定的虫洞就要成型,驾驶舱内却忽然传出警告的红光,阎知秀低头一看操作面板,佣兵的飞船已经追上来了!
“靠,跑得这么快!”他骂了一声,心里却没有多害怕,因为世界就是这样安排的,命运就是这样安排的——他总能毫发无损地逃出生天,虽有惊,但无险。
果不其然,赶在鳄人们追来之前,跃迁虫洞已经支撑起来,而身后的佣兵也抓紧机会,在千钧一发之际瞄准开火。
宇宙间的追击寂静无声,阎知秀驾驶着飞船,一头扎进虫洞,身后的冷光射线同时交错着照亮了虚空。其中一发光线弹仓促撞击在另一发的尾端,使它的轨迹发生了一点微妙的改变。
就在这一刻,一直对阎知秀恩惠有加的命运收敛了笑容,它决定跟这个人类开个小小的玩笑。
——错位的光线弹猛地撞上飞船尾翼,爆炸产生的颠簸令船身同时一偏。
等到阎知秀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已经晚了。
虫洞间的航行向来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飞船的目的地偏移了既定的航向,转而朝着另一个不可预测,无法逆转的未知滑脱过去。
“等等等等,搞什么鬼——”
阎知秀的质问化作惊恐的喊叫,时间犹如半凝固的,拉长的松脂,将这艘不幸的飞船包裹,淹没。
也许仅仅只过去了一瞬,亦有可能是过去了漫长的数个世纪,虫洞终于再度开启,“呸”地吐出一艘磨损得破破烂烂,和太空垃圾差不多一个档次的飞船。
约莫三个小时后,一艘检测到陌生虫洞波动信号的巡逻船抵达附近,驾驶飞船的异星人神情高傲,拥有淡黄色的皮肤,类人的四肢和五官,只是眼睛圆如杏子,上面覆盖着淡淡的,透明的膜,没有眼皮。
“这不是我们的船。”左驾驶员说。
“看起来是外星人的船。”右驾驶员说。
“开近点看看。”
崭新的飞船靠近了破烂的飞船。
“咦!”透过窗口,左驾驶员发出惊呼,“里面是个和我们的特征相仿的外星人!”
右驾驶员露出挖到宝藏的笑容,纠正了同伴的话。
“不是外星人,”他操纵机械手臂,拖拽住面前的飞船,“他完全可以当成我们——也就是神眷之族的一名奴隶。”
作者有话说:
阎知秀:*嚣张地哈哈大笑,跳来跳去,躲避炮火*打不着就是打不着,打不着!
还是阎知秀:*得意地坐进飞船,准备前往一个新的地带*我就是最自由的,谁也抓不住我。
命运:*啧啧摇头*
虫洞:*啧啧摇头*
阎知秀:*哭了*哎哟!*被虫洞晃晕,再吐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宇宙,被当成飘浮的太空垃圾*
与此同时,作为宇宙主人的神:*忽然睡不安稳,在梦中皱眉,用眉头夹碎了几颗小行星*什么。
第153章 愿他万年(二)
阎知秀站在黑暗的水面上,他抬起头,眼前又是熟悉的梦境。
“知秀!快看这个,我们发了!一整条精金矿脉!哈哈,下半辈子吃喝不愁,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你高兴就好啦,精金矿脉算什么,跟着哥们儿,包管你吃香的喝辣的!”
“抱歉……搭档。我总不能一直当漂泊的宝藏猎人,我……我也得有个家。”
“可是我们说好了要一起……!”
“别傻了,知秀。”
“……”
是啊,别傻了。
阎知秀的手指有点痒,他很想在梦里抽支烟,不过,他已经戒烟很久了。因此,他只是茫然地呆立片刻,接着耸耸肩,朝着另一个方向的光亮走去。
“我知道你!阎,知,秀,对不对?久闻大名,怎么样,要不要跟我们一块儿搭档?”
“跟你们?”
“没错,虽然我们都是新手,但我觉得我们是很有潜力的新手!来嘛,看你也是孤身一人,多没劲呐?”
“……哈,行啊,那我得看看你们的本事了。”
“情况不对……跟在我后面,记得要随机应变。”
“走吧,你能找到出路的,别管我们了!”
“我不能丢下你们不管!!”
“跑啊!快跑,别回头,跑!!”
我曾经辜负了很多人。
黑暗如潮水,阎知秀喘着气,按着自己的眼睛。他沉默地站立了很久,才敢放松臂膀,朝旁边的光亮慢慢走去。
“我是……”
“你是阎知秀,星际闻名的宝藏猎人。你是洞见者,活地图,最好的导航员,对命运作弊的人,blablabla……总之,很高兴认识你,我是你的新搭档,一个无名小卒。”
“好吧,该知道的你都知道了,那没什么好说的,出发。”
“该死!你是什么时候看破我的?!”
“我没有看破,这只能归功于命运,因为我从来不能跟搭档长长久久,这很奇怪,不是吗?”
“你……你赢了……你这个活该死的……天煞孤星……”
“哈,哈,哈。随你怎么说。”
也有很多人辜负我。
阎知秀重新回到黑暗里,他的眼神麻木,但脸上仍然带着惯常的笑。他明白自己该往哪里走,也知道自己会在什么时候醒来,但他只想原地蹲下,疲惫地喘口气。
真是永无止境……都是已经过去的事了,为什么还要反复出现呢?唠唠叨叨没完没了的……烦不烦啊。
他试图大声地羞辱一下自己,好让这股熟悉的吃堵了的感觉过去,就在这时,旁边忽然出现一线亮光,飘飘荡荡的,空灵得像是唱诗班的轻吟。
阎知秀的注意力被吸引了,他抬起头,皱着眉头打量它。
光芒落在他的手指上,那是一只花纹奇特的夜蛾。
茸茸的,羽毛状的触角,形如滴泪的双翅——蛾子拖曳着长长的,丝带样的尾突,翅膀上的纹路仿佛诸天星辰,璀璨玄奥的宇宙在它的羽斑中盘旋,放射出亘古苍茫的辉光。
他被它的光彩所惑,忍不住伸出手,轻柔的捏住它的翅膀。
温暖的,绒绒的触觉顺着指尖流淌而出,惊讶代替抑郁,立刻冲淡了他当前的情绪。
这一刻,亿万星云发出微妙的震颤,搅动着不安的能量。宇宙的主人在惊讶中睁开一隙眼睛,刹那点亮了两颗炽热的恒星。
“是主人!我们的主人终于再次回应我们了!”
祭司们痛哭涕零,抛开典雅的面纱,用高亢到足以撕裂咽喉的歌声献礼,不顾一切地祝祷。被他们所占据的至高神殿已经非常陈旧了,地面是金黄的,墙壁是金黄的,就连空气也像沉重滑落的金沙,簌簌堆满了时间,但就在感应到恒星明灭的那个瞬间,神殿同时苏醒了,在穹顶上激荡起狂热的涟漪。
天边似乎有无数只嗡鸣振翅的夜蛾,发出低语的呜咽。
阎知秀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蛾子,它用前足梳理着头顶的触角,扬起的每一片鳞粉都在空气中形成一颗最微小的星球,转动着发光。
“你从哪里来?你要去哪儿?”他松开手,情不自禁地问。
若有若无的触碰感消失了。
宇宙的主人无声地咕哝,带着一丝困惑,祂重新闭上眼睛,恒星随之熄灭。
信徒单方面的连接被切断了,金红的鲜血从圣城的祭司们的体内汹涌呕出,希望燃起,继而再度破灭的剧烈痛苦,甚至令他们幽微地憎恨着神。
没有回答,蛾子带领他朝未知的方向飞去。阎知秀站起来,他的直觉从来没有出过错,直觉告诉他跟上,于是他就跟在这只飞蛾身后,慢慢走出了这片黑暗笼罩的地方。
“……他醒了?”
“他醒了。”
“可怜的东西,他终于醒了……”
感官逐渐清晰起来,阎知秀首先感觉到的是疼痛,浑身都疼,最疼的伤口在脑门上,恐怕还没完全愈合,需要立刻救治。
再次闻到的,是一股各种气味混合在一块儿的汗臭,它绝不令人愉快,阎知秀迷迷糊糊的,怀疑自己是不是上了一辆贩猪车。
最后,是潮湿闷热的空气,不怎么干净的垫板,摇摇晃晃的外部环境,还有繁多粗重的呼吸声——阎知秀顿时心生警觉,不对,我不会真的被人卖到贩猪车上了吧?
他拼尽全力撕开眼皮,透过被血糊住的睫毛努力往外看……光线昏暗,只能隐约看到好些个影子,不像猪。
那就好,他松了口气,我还有救。
“……这是哪里?”他嘴唇嗫嚅,努力从沙哑干痛的喉咙里沥出几个字,“你们……是谁?”
旁边窸窸窣窣了一阵子,一个冰凉的水壶嘴抵到唇边,阎知秀直觉没毒,赶紧张开嘴,费劲地吞咽了几口。
水的味道非常古怪,跟泡过陈年干草老床垫似的……但条件有限,阎知秀不是挑剔的人。
他的武器全没了,身上的装备被扒得比洗过还干净,幸好打在耳骨里的翻译器还在任劳任怨地工作,阎知秀听见旁边传来小声的回答,口音浓重,不过勉强能听懂:“我们已经是神恩选民的奴隶了,你也是。”
阎知秀:“?”
我是什么我是,什么神恩选民,什么奴隶,我是不是又被啥邪教势力抓走了?
他沙哑地笑出一声:“别逗了,从没听说过什么神恩选民的……我到底在哪儿?”
“下级天佑星,”另一个声音老老实实地回答他,“我们都是被选民主人挑中的‘人’。”
阎知秀张了张嘴,两句话的工夫,他已经察觉出自己和这些人天堑般不可逾越的代沟……与其这样,不如换个沟通方式。
“听着,我是星际猎人协会的高阶成员,我的名字是阎知秀,代号洞见者。我需要你们帮我给协会传递一个消息……”他喘了口气,“只要消息传到,我可以给你们支付一个人情,一个免费委托,或者……”
然而,话还没说完,周围的“人”便带着畏惧,戒备,不解,嫌恶……种种兼具的情绪,像躲瘟疫般避开了阎知秀。
“异端者!”其中一个痛斥他,“这里没有‘猎人协会’,没有‘高阶成员’,这里是选民的世界!这里的一切,我们所能拥有的一切,全来自于古老之蛾的恩赏。”
“神的名字将从选民的口中说出,他们便代替神,在整个土地上行使祂威仪的王权。”另一个开口道,“趁早打消你亵渎的念头,异乡人,选民主人定下的死罪有很多,但是不信的罪,比死亡更加可怕!”
一时之间,车厢内的氛围肃穆得近乎凝结……阎知秀唇边的笑容逐渐散去了,看来这个邪教的棘手程度超出了他的预料。
“好吧好吧,”他故作轻松地笑了起来,慢慢抹掉眼皮和额头上的血痂,“是我失言了,你们看,我的脑子撞成这样,一下忘记了好多事,你们能不能多告诉我一些?比如说,选民是什么,神是什么,那个‘古老之蛾’又是什么?”
看见他这个样子,头上确实撞了老大一个豁口,剩下的“人”也不好为难他。先前给他喂水的同伴勉强地说:“选民主人就是被神选中的子民,他们生长着神所喜爱的样貌,并且使神心中欢喜,神就给予选民恩惠。”
“而古老之蛾,”旁边的人用更加恭敬的语气开口,“就是……”
话说到一半,运输车停下了。
伴随着两声轰鸣,车门的机关旋转开启,金色的光芒狂卷着冲进车厢,令阎知秀忍不住眯起眼睛,等到适应了光线,他才突然错愕地发现,原来这一路上的同伴都不是人类。
他们有的生长着犄角,有的长满鳞片,有的则在耳后张开一对鱼鳍,但唯一的共同点——这些外星人或多或少都拥有人类的大致特征,不仅五官齐全,而且只有一个头,一个身子,两条胳膊两条腿。
“下车!奴隶全都给我下车!”卫兵手持光滑的长棍,威吓地敲打着车厢门,“排成一队!”
混迹在队伍里,阎知秀假装一瘸一拐地落在最后面,想试探一下长棍的威力,然后就不出所料地被打了一棍。
“走快点!别磨磨唧唧的!”
……很好,试探到了,确实是带电的。
阎知秀疼得龇牙咧嘴,歪歪扭扭地站起来。
这些卫兵同样长得……阎知秀也不想物种歧视,但他们的确长得“人模人样”的,除了淡黄色的皮肤,没有眼皮的,杏子形状的眼睛,可以说跟人类是同宗同种的亲戚关系了。
这就是所谓的神恩选民?
混迹在队伍里,阎知秀没来得及探查环境。
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但至于是哪里不对……
“今天好热啊。”
旁边传来两个选民的聊天声。
“是啊,不知道怎么了,刚刚天上的太阳忽然变得好亮……差点伤到我的眼睛呢。”
“嘘!别说了,我刚刚去神庙边上打探口风,相熟的人说,祭司们的心情都很不好……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阎知秀下意识抬起头,霎时间,他明白哪里不对劲了。
——天上闪着两个太阳!
左边的太阳稍大,右边的太阳更小,两颗恒星的光与热将空气熏成纯然的金黄,但奇怪的是,两颗太阳的威力本该烤干星球上的一切活物,把向阳面变成熔岩滚滚的地狱,然而根据阎知秀的感知,他只是比平时更热,身上这件破破烂烂的风衣也比平时更碍事……仅此而已。
这绝不是正常星系该有的景象,这甚至不是正常宇宙该有的景象!按照两颗太阳的大小推算距离,这么大的质量,当中形成的潮汐臂会将两者间的一切星体吸成崩塌的尘埃,恒星风撞击区产生的强辐射更能让所有生物都变成微波炉里的小鸡蛋,更有甚者,它们极有可能生出一颗中子星或者黑洞。
不管怎么说,他看到的绝对不可能是这么岁月静好的景象。
难道……物理学消失了吗?
我到底在哪?
阎知秀汗流浃背,终于慌了。
不是,那个虫洞到底把我干哪儿来了?!
作者有话说:
阎知秀:*绽开迷人的微笑,试图用口才来使自己摆脱困境*你们知道,我是星际最有名的宝藏猎人……
还是阎知秀:*尝试失败,被人往身上丢了二十八个西红柿*哎哟!真倒霉!
另一边,宇宙的主人:*呼呼大睡……惊醒!*什么,有人类?*没发现动静,失望睡去*什么啊,是错觉。
第154章 愿他万年(三)
他目前所处的广场熙熙攘攘,一眼望不到头。毒辣的日光把地面的颜色熏烤得橙黄,其上镶嵌着几何形砖块将人流分成三部分,高贵的自由选民,维护秩序的卫兵,以及插标卖首的奴隶。
很不幸,阎知秀被划分到了第三个阶级。
远处的地平线上,宏伟的建筑拔地而起,仿佛斑驳的蛾翅,被修建成朝着天空振翅欲飞的形状。阎知秀不愿承认,但是他一生中最大的危机已经悄然降临——宇宙之大,他再不想点自救的办法,可能一辈子都得在这个邪教分子控制的世界当奴隶了。
而且更要命的事还在前头……卫兵正在给一排低眉顺眼的奴隶脖子上卡项圈!漆黑的项圈,看起来沉甸甸,还能自动调节形状,一拷在奴隶的脖子上便飞快锁合,仅在缝隙中放射出细微的红光。
要么是体能抑制器,要么是电击环,除了这两者外没有中间选项。
阎知秀头疼得要命,神经一跳一跳的,穿越虫洞时的撞伤还没好,但他现在也只能咬牙硬上了。
出路,出路……我的出路在哪儿?
卫兵的动作非常快,跟流水线上的熟工似的,马上就要套到他跟前了。不断有选民闲逛到前头,观察这排新奴隶的身体状态。阎知秀甚至听见一个小孩指着自己说:“他头上红红的一片,好吓人!”
“不怕不怕啊,”父母连忙哄道,“我们不挑瑕疵品,我们另外挑好的。”
你们这群牛鬼蛇神是人吗,就在这儿“吓人”上了?阎知秀无语地咬着下唇上翻卷的死皮,撕下来呸到一边。眼看卫兵就在自个儿左边,他视线下滑,一眼盯上了对方腰间的枪形武器。
他控制住身体,加大了前后摇晃的幅度,伴以张嘴喘息,眼皮闪烁,脑袋前倾等症状,活脱脱一个“重伤脱水中暑”的标准病人模板。卫兵站在他跟前,呵斥道:“别耍小聪明!”
说着就要把项圈往他脖子上套,说时迟,那时快,阎知秀的手掌犹如灵活的游蛇,迅捷插进枪托,猛地向下一拽——
没拽掉,是重力锁!
卫兵勃然大怒:“你敢……!”
周围的卫兵纷纷转身,拔枪戒备。阎知秀下一秒就出腿横扫,抢过卫兵手上的长棍,两棍胸,一棍头,直接将对方打翻在地,然后瞥见腰带上有个暗扣,脚尖一顶,卫兵的武器应声而掉。
广场上惊哗一片,奴隶尖叫着四散。阎知秀用长棍挑起枪支,紧紧攥在手中,眼神在人群中疾扫。
“放下武器,立刻投降!”
附近的卫兵都在朝这边赶,同时疏散人群,他一把将地上的卫兵拽起来当做人质,用枪顶住对方的脑门。
“敢动我就开枪!”阎知秀冷笑道,“你们想他死吗?”
谁能料到,外星人的卫兵居然丝毫不顾念同袍之谊?激光从四面八方射过来,阎知秀暗骂一句,狼狈地俯身低头,身前的人质顿时当了个凄惨的挡箭牌,浑身打得跟个烂柿子似的,滋滋往外冒烟。
阎知秀眼疾手快,顶着焦黑的尸体躲到遮阳的石柱后头,听着柱子前噼里啪啦的射击巨响。他握紧武器,掌心的汗水润湿了一片先前的干掉的血痂,缓缓浸在激光枪的枪柄上。
他一心想着如何脱困,却没注意到,他手中的枪正一圈一圈地亮起蓝光。
指纹解锁,物种信息录入,DNA生物认证成功……一声嗡鸣,阎知秀下意识地抬起手臂,朝着远处聚拢的卫兵扣动扳机。
激越的蓝光一炮轰出!
如果说先前卫兵们的射击是瓢泼大雨,那这一下就是碗口大的冰雹冲人脑门狠砸。他手里的武器承受不住那么大的威力,当场炸膛,吓得阎知秀劈手甩开,而被蓝光击中的地面已经消融出一个大坑,广场上浓烟滚滚,数名卫兵被掀飞出去,生死不知。
“我嘞个……”他目瞪口呆地看看自己的手,再看看旁边正在燃烧的枪支残骸,以及远方的大坑,想都不想,拔腿狂奔。
“……快追!”
“抓住他,千万不能让他跑了!”
回过神来,广场上一半的卫队都去追杀这个胆大包天的落跑小奴隶,阎知秀则剑走偏锋,忍着饥饿和干渴,冲进摊贩的地盘,把各种不知名的外星果子,外星首饰,外星石头和五金撞翻一地,骨碌碌乱滚。
区域性的混乱已经无法遏制,阎知秀立即窜进逃跑的人群,踩着这些选民的脚往前跑。人头攒动,卫兵可以对同阶层的同伴开枪,却无法在自由选民中不管不顾地乱打一通。
投鼠忌器,阎知秀得以拥有片刻喘息的时间,他呼唤天赋的指引,随即一头钻出人潮,冲进旁边的小巷。
又是小巷,这个地形他可太亲切了。他就像一颗滚动在迷宫里的毛线团,身后追着虎视眈眈的一群野猫。
左转,前面不是死路,右拐,地面湿滑,爬过前方堆起来的箱子,将栅栏和阻碍一起推倒。
神庙门前,两个见习祭司正在把手拢在形如蛾翅的精致袍袖中,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说起来,那个隐藏的密道关上了吗?”
“关了关了!大祭司的命令,哪能不关啊。”
“真是奇怪……不是有侍卫突然摔下去,我还不知道,原来神殿后头有个隐藏的入口……不对,前头是什么动静?”
阎知秀飞一般地跳出小巷,按照直觉埋头猛跑,身后是从各个方向围堵过来的卫兵。天上盘旋着不断射击子弹的飞行器,十来个飞蛾形状的监视器缠绕着追逐他的背影。
真难缠真难缠!
汗水混着血泥,打湿了他的睫毛,将视线散射成模糊不清的,白茫茫的一片。阎知秀不知道自己已经多久没有进食了,飞船跳进虫洞的那个瞬间,他只来得及把一根营养针接在自己手上。
干渴和饥饿不值一提,他的肌肉紧绷,双手抱头,胸腔肺叶在每一次泵出大量空气时发出燃烧般的撕拉剧痛,但是没关系,他感应到的出口不会错。
从小到大,只要阎知秀迈开腿,就一定会朝着正确的方向奔去。
他“唰”地穿进深林,穿进那个枝繁叶茂,掩藏在深深的阴影里,无法被人用肉眼分辨出来的豁口,跳进了一个完全未知的区域。
身后的卫兵都停下了匆匆追杀的脚步,低空的飞行器仓促向上飞起,甚至连监视器也一个紧急刹车,回荡在豁口外围。
“快去……”卫兵的声音因为恐惧而颤抖,“快去通知神殿守卫们!”
“有一个逃奴钻进了神殿的领域!”
阎知秀还在跑。
在他身边,环境正悄然发生变化。
林地树木成荫,裂开的树皮上,恍若睁着数百颗黑褐色的眼瞳,雾气缓缓地弥散起来,空气中亮闪闪的,仿佛涌动着无数鳞粉。
四周那么寂静,寂静得像是奔跑在坟地里,哀悼的孀妇用头纱蒙住了冰冷的墓碑,于是死亡沉默地腾升而起,永夜亘古,此地再也不配拥有欢喜,拥有幸福,拥有任何活着的东西。
心脏跳得快要炸开……阎知秀头晕眼花,向前跌倒在湿润的草地上,半跪着,颤抖着咳出一大口带血的胃液,那些暗红的液体逐渐渗进青草,渗进土壤。
亿万星辉,沉眠的夜蛾再次睁开眼睛,半梦半醒地投射了祂的目光。
……什么?
阎知秀哆哆嗦嗦地爬起来,继续根据直觉的指引,盲目地在林间穿行。
他拨开品种陌生的蔓藤,踩着满地的落叶,破损的风衣拂开许多浓厚如牛乳的雾气,在一片空地之后,见到了一个奇怪的石门。
门很古旧,被雕刻成一只敛翅的蛾子形状,一支触角掉了,另一只触角只剩一半。黄金的漆,白银的画,统统在时光中剥落,只剩下漆黑似夜的坑洼石头。
数万年来的唯一一次,夜蛾的目光被一颗微尘般渺小的星球所吸引。
准确来说,是被这颗星球上数万座神殿中的一座,被神殿中上千个赝品中的一个。
他受伤了,他很疲惫,他生着苍白的皮肤,修长的四肢,乌黑的头发在脑后扎成小辫。
诸天星座一齐震颤起来,放射出如昼如火的金光,像四溅的泪水那样燃烧起来。
真像啊,他的模样。
他实在像极了人类,像极了祂曾经眷恋至深的造物。
……这啥?
阎知秀喘着粗气,费解地眯起眼睛。
强烈的直觉告诉他,这就是“出口”了。时间紧迫,阎知秀真的没时间玩解谜的游戏,他没有犹豫,拖着脚步走上去,打算拍门。
他的手掌刚一放在门板上,上头就亮起了两团光斑,像蛾翅的花纹,也像两颗无情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阎知秀。
看见这一幕,宇宙的主人不由感到奇怪,一丝疑惑的情绪,从巨蛇座的星云弥散到天鸟座的明亮尘埃。
着实稀罕……这个生物为什么可以这么快地激活一座神殿的暗门?
这是镇墓兽吗?阎知秀吓了一跳,更懵了。
【你是谁?】
经过耳骨上的翻译器,阎知秀艰难地听懂了这句话……门的声音轰隆隆的,犹如沉闷的雷鸣。
这个门在问他是谁?这个门是活的?
“呃,我是阎知秀,”他擦掉嘴上的血腥气,“我是宝藏猎人?星际猎人协会的?你知道猎人协会吗?你能开门让我进去吗?”
【你是谁?】
门继续固执地提问。
没听说过呢……
夜蛾慢吞吞地动了动翅膀上的一小团鳞粉,在宇宙边缘引发了一场喧嚣的星云风暴,它们排列的顺序不对,让它不舒服。
协会和宝藏猎人都是陌生的名词,宇宙浩大,这些词汇却鲜少传入神的耳目。
“我是……我是阎知秀啊!这就是我的名字!”阎知秀委实抓耳挠腮,他最烦这些文字解谜游戏了,有时候要猜个好几次才能得出答案,“那……那我是男的?你这还看不出来吗?我是孤儿?哦这个你确实看不出来……”
【你是谁?】
夜蛾的注意力越发为他所吸引。
他的眼睛亮亮的……虽然受了伤,饥饿和疲惫都在消耗他的意志,但他的灵魂却比任何赝品都要生机勃勃,明亮活泼。
可是,他不是人类。
宇宙的主人没有转开悲伤的注视,因为祂面前早已悬挂了一大片黯淡的星辰,仿佛一颗又一颗瞎掉的眼珠。那正是昔日眷族的命运沙盘,自祂从深眠中醒来,便时刻凌迟着祂的罪状。
人类灭亡了,很久以前,祂的造物便悉数死去,只剩下孤独的星光,照耀着祂空无一物的永恒。
回答一个接一个地提出,阎知秀从口无遮拦到口不择言,甚至连自己的储蓄卡账号都报出去了,奈何石门的回答始终如一,那么坚贞不屈,活像个监狱里的护菊使者似的……
最后,阎知秀实在没得选了,他蹦起来,大喊大叫地道:“够了!你不要再问你是谁了,我是人!我是人啊!难道你不是……哦你确实不是。”
他猛地凑近了石门,大声道:“我!看好了,我是人类!哺乳纲灵长目的智人!满意没有?”
淡淡的,被逗笑的乐趣在夜蛾体内冻结成冰。祂的目光不再温和,而是有如死寂的风暴,咆哮着毁灭和天谴的杀意。
身前是一望无际的晦暗星辰,仿佛数不尽的墓碑,嘲笑着神祇的无能与怒火。
——不,你不是人,你不是我的造物。也许你是从某个实验室跑出来的“惊喜”,也许你是被灌输了错误记忆的一份“礼物”,就像赝品们曾经试图讨好我,所做出的愚蠢计划一样!
无论如何,你不可称呼自己为人!
撕碎他,惩戒他。只要一个念头,这颗星球,连同它周边的星星,皆要为我的伟力碎成齑粉,化作一道悲哀的沙幕,一份无用的祭品,笼罩在星辰沙盘上方。
……但是。
杀意慢慢从宇宙主人的双眼中消退,恒星的刺目光辉同时衰败。
但是,他的样貌,他的灵魂,都实在太像一个人了。
夜蛾痛苦地沉寂下去,混沌的意识占据上风,暴虐的意志则融化在无尽的悲哀里。
祂无精打采地盯着那颗星球,带着一点报复的快意,决定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生物自生自灭,让他的命运随波逐流。
阎知秀面前,暗门沉寂许久。
就在他以为能顺利通过的时候,訇然震荡出狂怒的冲击波,猛地把他扇飞了出去!
【你不可通过。】
它的声音终于变了……然而变化出的,却是这样冰冷无情的结果。
阎知秀难以置信地趴在地上,就在这时,他的身后同时传来喧嚣的动静,是前来追捕的神殿守卫。
他很想跳起来再跑,他真的很想,可他的体力早就彻底耗尽,一滴多余的也榨不出来了。他刚艰难地爬起来,妄图一瘸一拐地找个地方躲起来,背后风声烈烈,闷棍就像闯祸后老妈的巴掌,快准狠地重敲在他身上,给他一棒子打翻了。
“咔哒”一声,跟着套下来的就是奴隶项圈,寒冷如冰,斩钉截铁地拷在他的脖子上。
“抓住逃犯了!”
“抓住他了!”
……莫非,这就叫“天要亡我”?
喜悦的呼喊中,阎知秀颤巍巍地竖了个中指,对准老天的位置,接着,他两眼一翻,彻底晕菜。
第155章 愿他万年(四)
很久很久之前——可能久到宇宙初生,以太晦暗之前,夜蛾的生活还不是这样的。
在所有创世的神祇当中,祂是长子,领袖,威严的大君与皇帝。祂被称作万古至永劫的主神,混沌飞蛾,毁灭与重生的主宰。祂的触角干扰命运,前足攀附着梦境,后肢稳固了现实,鳞粉荡漾成辉煌的星海,祂的左翅栖息着光,右翅庇护着暗。
祂有亲密的同胞。
用人类的概念来说,万神殿中狂欢的众神全是与祂同辈的血亲,祂们曾一同创造出日月星辰,安排了万物循环的法则。
在那段尚且年少的时光里,祂们笑啊,闹啊,无忧无虑,欢唱嬉戏,口唇张开,舌尖流淌的尽是蜜的大河,万丈的光辉盛放出万丈的繁花。
后来呢?
后来祂们都走了,一个个地走了。抛弃这个失能失职的家庭,开辟了崭新的时空作为自己的王国。任凭诞生时如何满含着期待与欢喜,离开时,祂们看向祂的眼神全都充斥着失望,愤懑,还有蒙受背叛的痛苦。
一同创世的神明们唾弃长兄的偏颇,唾弃祂对血亲不管不顾,反而去看护那些孱弱可鄙的,名为“人类”的生物,祂们唾弃祂的回避和沉默,以至误解在整个家庭中蔓延,直到巨大的,无法弥补的裂隙,彻底撕裂了所有亲族的心灵。
最后只剩下祂,满心茫然地瘫坐在旧日的筵席边缘,唇舌发苦,躯干麻木。
祂愤怒地控诉过,懊悔地消沉过,真诚地反思过,但一个神的意志是不可违背的,即便是祂也不能扭转血亲的决定。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夜蛾望着空寂的殿堂,陷入了最深的恍惚。
祂心知肚明,正如王宫不是一日建成的,祂的血亲们必定同样对自己失望已久,这不是人类的错,只是祂自己缺陷甚多,失职太过。
祂算什么合格的兄长?祂辜负了所有曾经深爱祂的血亲。
悔恨的火焰熬煮着夜蛾的身心,自噬的痛苦使祂日夜不安。祂无法呼吸,无法思考,只能心灰意冷地把自己埋在混沌的茧壳中——祂选择了沉眠。
祂企图利用一场漫长的深眠,来冲刷掉这股快要把祂吞噬包围的负面情绪。
后来的事实证明,这是又一个灾难性的决策。
不能再想下去了。
神明逼迫自己从洪流泥沼般的自我谴责中脱身,把过去的错误,过去的愚蠢统统打包起来,仓皇地塞进记忆的深渊。
与此同时,在这颗渺小的星球上,那个厚颜无耻的生物已经被所谓的“神殿守卫”倒吊在广场中央,作为一个震慑的道具,用以威胁剩下还可能有异心的奴隶。
……赝品的残缺性可见一斑。除了长得像人类,他们和真正的人类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阎知秀被倒挂上石柱,正在哎哟呻吟。
他也不想叫的,都被打成这个鬼样子,再叫叫叫的成何体统了……有没有点宝藏猎人的骨气和尊严啊?
可他确实没办法,他是被外星人倒着吊在石柱上的,真的没力气再分出心来,管住自己肿胀的舌根和嘴唇。而且就算他事先没有被痛揍过,这么头朝下,脚朝上的,全身的血液被重力吸附下来,他的脸也该充血得跟个大猪头一样了。
假如是普通人,估计这会儿早该被噼里啪啦爆开的脑血管炸成一朵内敛的烟花,可惜作为最有钱有名的猎人之一,阎知秀给自己整了不少强化改造手术,结结实实的钱砸下去,当然能有结结实实的效果。
不过,强化的身体素质又能在这种地狱环境下保住他多久的命,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委实是开天辟地的头一回……阎知秀的天赋拒绝了他,让他吃了人生中最要命的一个闭门羹。
嗯,他努力开动脑筋,准确来说,这种情况不太像是我的天赋拒绝了我,更像是……更像是那个“出口”拒绝了我,我确实找到它了,可谁会知道出口是活的呢?
此时此刻,就连思考也变成了一种酷刑,剧痛袭遍他的头骨,他的皮肤温度几乎高达一千度。阎知秀的耳朵里好像堵满了蜡,外界的声音被过滤得稀薄。最荒唐的是,他的身体一边冷得发木,一边又火辣辣地膨胀着。
意识昏沉,感官也模糊的情况下,阎知秀忽然觉得眼前这一切都太可笑……不对,是太好笑了。
于是,他当真费劲儿地张开嘴巴,从堵塞的舌根下头挤出一丝气音,哼哧哼哧地,开心地笑了起来。
他笑得身体颤颤,在绳子上摇摇摆摆地晃悠了起来,浩荡星辉中,神移开不久的视线随即停滞,然后移了回去。
你在笑什么?
神带着一丁点儿比蛛丝还要微薄的好奇心,透过宇宙打量他。
你这无知的生物,你孱弱的生命就像北风里瑟缩的轻烟,随时都会断裂。你苦不堪言,伤痕累累,你就要死了,可你在笑什么?
迷蒙间,阎知秀听到了一个声音。
他不想说这是错觉,因为这个声音属实是太有存在感了,忽远忽近,忽虚忽实的,按他现在的脑子还形容不出来。
——你在笑什么?
“谁……在说话……”他竭尽全力,嘶嘶地发问。
我现在就跟条死蛇似的,阎知秀想。
“要是,守卫……我只能……让你,去吃我的屁股……”
拼命挤完这句挑衅,他又笑了起来。
声音似乎愣了一下。
——我不是守卫。满足我的好奇心。
服了……哪儿来的胎神,这么霸道?
阎知秀索性无赖地张开嘴巴:“没有……水,没有回答……”
我看你能有多大本事?我可是被吊在离地二十米的位置上嘞。
夜蛾觉得很新奇。
是的,新奇。
多少万年过去了,昔日能和祂平起平坐的血亲悉数离去,祂看重的诸多人类祭司也不敌时光的残酷,现在剩下的都是什么?阿谀奉承的赝品,奴颜婢骨的赝品,鸠占鹊巢的赝品!
真的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生灵敢用这种鲜活的态度跟自己交流了。
因此,神固然可以用一个念头就把这个生物的灵魂剥离出来,令他知无不言,但祂还是满足了对方的要求。
阎知秀惊讶地发现,差不多是自己提出要求的同一时间,一股甘甜清澈的水流便凭空出现,流淌在自己血肿的咽喉内,接着突破了重力的限制,一路顺滑地冲到了胃里。
不是,阁下何方神圣,还有这技术呢?外星科技恐怖如斯啊!
他很想看看自己对面的人到底是谁,奈何眼睛也被打肿了,徒有两条缝儿,只得作罢。
“你……你谁啊?”
嚯,不得了,身上的伤痛一下好了大半,连说话也变得丝滑起来了!
阎知秀急忙改变态度,眯着一双肿眼皮,谄媚地问:“敢问英雄姓甚名甚,到这儿打尖还是住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