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蛾又有点发愣。
这个生物的情绪转换速度,是不是有点太快了?
更奇怪的是,明明他的语气也那么逢迎,讨好得贼溜溜的,可自己却没有很厌烦……甚至生出了一丝好笑。
——回答我,你为什么笑?
察觉到对方的坚持,阎知秀叹了口气,索性闭着眼睛道:“好吧好吧……看在你救了我,给我水喝的份上,我就告诉你,其实呢,我是个宝藏猎人。”
那些赝品给你灌输的记忆,我知道,夜蛾轻蔑地点评。
“既然是宝藏猎人,我总会经历很多探险,也会遇到各种各样,形形色色的人,”阎知秀说,“当然,有时候只有色色的人。”
“在被虫洞吐到这里之前,我接了一个三方合作的大单子,佣兵团出钱,我出人,情报贩子出情报。这个委托要求我去星间巨兽的尸骨里找个宝贝,具体什么宝贝呢……不如你来猜猜?看你能不能猜对。”
阎知秀有着出色的说故事本领,具体表现在他调动情绪的能力,还有讲故事时的互动性上。
夜蛾注视着他,即便被打得那么狼狈,脸上青青紫紫,肿胀不堪,现在还倒吊在石柱上,可他笑起来的模样居然依旧如同磁石,牢牢吸附着旁观者的目光,伤势丝毫不影响他神采飞扬的魅力。
时间是我羽翅下的精灵,只需一瞬,我能看清你未来所有可能的未来,夜蛾想。
但是,这样的机会确实太少了,能和一个不疯癫,不狂热,不献媚的智慧生灵进行如此正常的交流……即便他的记忆是虚构的,那又如何呢?
因此,神明生涩地进行了自己的猜测。
——是一尊圣杯,上面镶嵌着纯洁的月光石和蛋白石,它的清泉永不干涸,能使沾唇之人青春永驻,贪饮之人尸骨无存。
“哈……!猜错了。”阎知秀着实费解,如果不是被绑着手,他肯定会进行一个头的挠,“不知道你这是打哪儿来的想象,还挺丰富……其实就是一颗留影石!据说上面印着大海盗的失落财宝地图啥的,陈词滥调,毫无新意。”
哦,神明想。
“按照惯例,在出发前,我特地找人给我算了一卦。占卜师替我抽了张牌,告诉我那张牌是‘倒吊人’,象征牺牲啊,走向正确方向啊啥的,我还以为这次又有谁要替我去死了,结果什么事都没发生。我只是被情报贩子给坑了,他不知道奉谁的指示来整我,差点让我死在镇墓兽嘴里。你没见过啊,那玩意儿老大了,跟个饿死鬼似的,一嘴下来直接啃没了一条陨石带,我费了好一番功夫才跑出来。”
挂在绳子上,阎知秀忍不住来回晃悠:“你看看,人家占卜师到底有两把刷子,只不过,既没有人为我牺牲,我也没有走到正确的方向……倒吊人!现在我就是倒吊人,这难道不可乐,不好笑吗?”
说到这儿,他便哈哈大笑起来,丝毫不惧怕这响亮坦荡的笑声会引来附近的守卫,对他再进行一轮严酷的刑罚。
他原本衰弱的灵魂之火,此刻也跟着再度沸腾、喧嚣起来,明亮得像是能点燃无边无际的永夜。这样的火光,哪怕吸引一千一万只奋不顾身的盲目飞蛾,也是可以预见的事。
夜蛾看得呆住了。
回过神来,祂带着一点不知从何而来的羞恼,立刻转开了恒星的视线。为了掩饰自身的失态,祂接着傲慢地宣布:
——为着你和我说的话,为着它们缓解了我的乏味,这总算能证明你是一个勉强有用的东西。
——你不会死。
宣判完毕,夜蛾便毫不留恋地吹开了这颗星球。这不是垂怜,对于那个十分像人类的生物,祂绝不可能降下垂怜,更不会再生出多余的兴趣。
这仅仅算作一次心血来潮,最微不足道的赦免。
没错,他什么都不是。
作者有话说:
阎知秀:*倒挂在柱子上,被揍得像一个肿肿的面包人,但仍然习惯性地惹任何人生气*你想要我回答你?先吃我的屁股!*放荡地挤眉毛,不知何故看上去很好笑*
蛾子神:*有些震惊,还有点被莫名其妙地吸引*哦天啊……不对,我就是天。
阎知秀:*肿肿的面包,继续挤眉弄眼*或者给我点水?任何地方的水都可以。
蛾子神:*开始哽咽*哦天啊……*醒悟过来*不!我对这个贫瘠的生物不感兴趣!绝对不……嗯嗯,绝对不!
第156章 愿他万年(五)
啊……?
阎知秀像个吊死鬼——不是人的那种吊死鬼,而是毛毛虫的吊死鬼——挂在寒风中凌乱。
事到如今,他终于听清了那个声音。
它就像万事万物的矛盾集合体,轻薄如同露水,厚重如同群山,它炽热得像一颗深红色的太阳,听见声响的人都要把腥血涂上赤红的峭壁,也冰冷得像是眼泪和腐肉,浓稠的月光与打磨的银器,使人脏器发寒,想要翻江倒海地呕吐。
……撞见鬼了。
阎知秀头上冒汗。
而且是个自大又欠扁的鬼,说起话来好像别人都欠他八百万一样……不知道在拽什么,可恶啊。
在他没有注意到的时候,苍穹上晨光乍现,一双太阳犹如疲倦睁开的眼眸,闪烁着在天边亮起。它们交织着明亮且多彩的天幕,地表上,山峦,神殿,各式建筑物的影子从两个不同的方向逐渐缩短、交叠,直至融为一体。
天亮了。
阎知秀是刚入夜那会儿被吊上去的,这也就是说,在他和那个不明声音交谈的短暂片刻,时间以极不可能的流速完成了一次昼夜交替。
仿佛他们不仅仅是讲了几句话,而是秉烛夜谈了一整晚似的……
一只雪白的,毛茸茸的飞蛾不知从何处扑扇过来,停在了阎知秀蹭满了泥土的裤腿上。它有成年人的半个巴掌那么大,领毛蓬松,触角像两片羽毛小扇子,轻蔑地挥来挥去,试图扫掉立足点上的脏灰尘。
它一动不动地停驻在那儿,直到广场上的人流逐渐多起来。来来往往的选民们可以对倒吊在石柱上的奴隶议论纷纷,痛斥他的大胆和凶残——是的,因为阎知秀在逃跑途中杀死了七名守卫,包括人质在内——或者侮辱他过于苍白的皮肤,不像他们是“最完美的晨曦黄”,不过,碍于他被吊得太高了,导致他们都十分困惑一件事:
逃奴腿上那个白白的大点,到底是什么东西?
就在底下的人越聚越多,朝阎知秀指指点点的嘲笑声也越来越大,以致他真的在考虑要不要浪费身体里宝贵的水分,往下吐一场唾沫雨的时候,治安官终于姗姗来迟。
“肃静,选民们,肃静!”
他大声说。
阎知秀用力给眼皮撑开一条缝儿,这真不能怪他,现在他的两只眼睛简直肿得比括约肌还紧绷。
人群鸦雀无声,不仅是因为治安官,还因为他身后跟着的两名高大守卫,身着金甲,披风猩红。
阎知秀看见守卫就是一阵牙酸,他被揍成这副熊样儿,全拜所谓的“神殿守卫”所赐。
“……今天,我在这里宣判这名奴隶的判决结果!第一,该智慧生物被合法地认定为奴隶,却擅自逃离队伍,严重违反了自由选民的法律规定!
“第二,他袭击执法卫兵,夺取武器,导致多名卫兵伤亡,行为极度危险!
“第三,在自由选民聚集的广场上引发骚乱,危害公共安全,影响选民正常生活!
“第四,也是最严重的罪行,他擅自闯入神殿禁地,亵渎了选民信仰,违抗宇宙的意志!”
一条条罪状给治安官喊得慷慨激昂,口沫横飞,阎知秀想翻白眼,然而硬件条件不允许,只好退而求其次,朝下面吐口水。
“逃脱奴役罪,暴力抗法罪,扰乱公共秩序罪,亵渎神圣罪,四罪并罚,罪无可赦。因此,该奴隶将处以极刑。”治安官大声说,“他须得先禁食七日,再送到刑场,由重力拉断四肢,斩首示众,最后,他的尸骨将填进神殿的基石,永远承受神灵荣光的重压!愿夜蛾不朽!”
“愿夜蛾不朽!”
宣判结束,阎知秀从脚底板凉到头顶。
喂,这不就是高科技版本的五马分尸吗?而底下无论选民还是奴隶,此刻居然都在兴奋至极地狂欢呐喊……不是,这都是打哪儿来的嗜血观众啊?
重力锁平稳下落,阎知秀距离地面也越来越近,他知道自己必须振作起来了,不管昨晚那个神经病鬼做了什么,又许诺了什么,凡事终究还得靠自己。每个宝藏猎人都知道,将未来寄希望于他人的承诺,无异于滑步迈向死亡。
不知为何,伴随着他逐渐靠近地面,那些疯狂的欢呼声便如枯萎了一样慢慢平息,治安官陡然没了声息,神殿武士同样仓皇地后退数步。
阎知秀不管这些,他一心一意地专注自身。正当他养精蓄锐,打算积攒力气,瞅准时机再搞个大的时,不料腿上的重力箍环忽然松脱了一边。
他被捆了一晚上的左腿当即滑脱,像条结实诱人的烤鸡腿,在空中弹跳着乱晃。
“哎哟我嘞个……!”他的身体跟着激烈摇摆,一下绷不住了,“是不是你们的手都跟你们并不存在的大脑回沟缝一块儿了,所以干出来的事才这么曲折跌宕不像个人?”
结结实实地挨了他一发羞辱,广场上仍然是死寂无声的。
治安官惊骇地瞪圆眼睛,颤颤巍巍地喊:“神恩……那是神恩的印记!”
阎知秀:“……啊?”
他试图把身子抬起来,看看自己身上到底有什么“神恩的印记”,而那只雪白的胖蛾子仍然高高在上地粘在他腿上,时不时用前足捋捋触角。
“那是一个使者。”神殿守卫说,语气充满热泪盈眶的敬畏。
“那是一份膏泽。”旁边的神殿守卫说,他听起来像快哭了。
“快把他放下来!”治安官大声说,“快去通知大祭司!”
隔着三米的距离,阎知秀砰然坠地,摔得眼冒金星,这个时候,他终于听到了扑棱棱的动静,一只胖胖的雪色大蛾落在他脸旁边,像个十元店里的填充摆件,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阎知秀给它吓了一大跳。
平心而论,它不丑,不恐怖,甚至可以说它蛮可爱的……它的触角毛茸茸,翅膀毛茸茸,脖子上还有一圈蓬松的白毛,两枚眼瞳则是最神秘的黑色,有点接近名贵的宝石。就是体型有点太大了,阎知秀还是头一回见这么壮硕的蛾子。
阎知秀盯着它:“……”
它盯着阎知秀:“……”
然后阎知秀伸出手,一把将它抓到掌心:“这啥。”
只有真正捏过的人才知道,此等胖大蛾子的绒毛非常柔腻,超过了最细滑柔软的动物毛皮,抓着沉甸甸的,手感简直好到诡异。
蛾子异常吃惊,因为当下发生的实在是难以置信的恶孽……自己作为古老之蛾的象征,竟然会被一个如此卑下的生物擒在掌中,即便穷尽太古至今的记述,这也是从未发生过的罪行啊!
它的复眼凶光毕露,马上就要让胆敢冒犯它的活物死无全尸,连灵魂都要化作齑粉,去黑洞中无尽焚烧。阎知秀被摔得头晕脑胀的,下意识捏捏蛾子。
蛾子呆住了。
手感不错,再捏捏。
蛾子有点融化了。
阎知秀渐渐清醒过来,他趴在地上,皱着眉头看手里的圆胖生物。
这家伙怎么一点都不挣扎?不仅不挣扎,它还拧着茸茸的胖屁股,无声地在阎知秀掌心扭来扭去,羽翅根部更是微微震动……看起来简直享受得要命啊。
察觉到他停下了动作,蛾子立刻调整视野。理论上讲,它的复眼应当覆盖着一层硬化的角质保护层,但不知何故,它居然可以蜷缩起前足,做出水汪汪的,可怜的小狗眼睛。
——捏捏,捏捏蛾。
他几乎可以听见它的心声……不是,这蛾子成精了?
阎知秀有点忘记周围的喧嚣和破事了,他被眼前不可思议的生物吸引了,不可否认,宝藏猎人的探究欲和好奇心有时候真是致命的缺点。他尝试着用食指揉揉它背部的领毛,实际上,那有点像人类的后颈部分。
效果立竿见影,现在,毛毛蛾子的身体正在快速变热,它像最激动的小狗一样簌簌发抖,触角狂乱地摇摆,就差翻白眼了。
阎知秀觉得有些荒谬,有些好笑。就在这里,他刚刚从被吊了一夜的柱子上摔下去,像只扁扁的青蛙趴在地上,周围全是大喊大叫,慌得满地乱爬的外星人,而那个“神恩的印记”,此刻正被他抓在掌心,毫无形象,疯狂迷恋被搓毛的快乐。
“你喜欢这个,是不是?”阎知秀的脸还贴在冰冷的地面上,他笑了起来,“看起来是你救了我。”
他爬起来,有点发愁接下来该做什么。
有这个神恩的佐证,想来自己死是不用死了,原来昨天晚上跟自己说话是只蛾子精。可奴隶项圈还套在脖子上呢,保不准什么时候就得电他一下,隐患必须要消除,他现在要钱没钱,要人脉没人脉,想从这个诡异的星系里逃出去,谈何容易?
蛾子很得意,它邀功似的拧着屁股,翅膀嗡嗡作响。它已经非常,非常热爱眼前这个孱弱的生物了,它喜爱他掌心的温度,他的触摸,他的气味,声音,他的灵魂,还有所有令它着迷的搓搓揉揉,捏捏挠挠……
——回归。
本体发出恢宏的,犹如宇宙本身一般冷硬的号令。
雪白的蛾子僵在原地。
本能牵引着它,令它发现自己已经无法离开这团明亮如火的灵魂。阎知秀发现它的异状,还以为是自己捏紧了蛾不舒服,急忙松开手指。
——回归。
以永恒记数的飞蛾盘绕在本体周身,犹如一条璀璨生光的星环,这些飞蛾没有知觉,没有自我,它们是纯然的意识延伸,只为了服从而生。
夜蛾再一次转动视线,穿过绚烂潮汐,穿过低密度的空洞,穿过许许多多的星团,星云和尘埃,祂不满地盯着自己派出的使者。
祂讶然地看见它被那个生物抓在掌中,心甘情愿。
夜蛾的目光毫无温度,祂不会再命令第三次了。
雪白的飞蛾抖抖索索,它抱着温暖的手指,紧紧地贴了一会儿,方才眷恋不舍地从人类掌中飞起,留下许多晶亮细腻的鳞粉,随后便化作一点星光,无限上升到高旷的天幕。
阎知秀惊讶地看着这一幕,他尝试着伸手去捞,然而却抓不住逸散得那么快的光。他的视线跟随飞蛾一路向上,再落下来的时候,却看到面前站着一排面色凝重,装束夸张到姥姥家的异星人。
“奴隶。”大祭司垂头盯着他,这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磨出来的,“你果然蒙受了神恩的庇佑。”
“啊,”阎知秀挑着眉毛看他,顺带着把沾满鳞粉的手在裤子上随意拍干净,跟拍面粉差不多,看得面前一众祭司脸孔扭曲,险些尖叫,要不是大庭广众之下所有人都看着,阎知秀觉得他们真的会扑过来狂舔空气,“怎么?”
大祭司深深呼吸:“按照选民的律法,你以后就是神殿的仆从……我命令你不要再拍了!那都是珍贵的蛾神恩赐,你这个暴殄天物的卑贱奴才!”
阎知秀咧嘴一笑,当着祭司们的面,直接把手往裤腿上一抹,这下“蛾神恩赐”全都跟泥巴混在一块儿了。
“然后呢?”他问。
作者有话说:
蛾子神:*威严的*为了免受该生物的影响,我将派出一个没有任何智慧的化身!
阎知秀:*一把抓住,开始捏捏*
没有任何智慧的化身:*立刻爱上*
阎知秀:*露出微笑,抓抓它的毛*
没有任何智慧的化身:*立刻叛变*
第157章 愿他万年(六)
刹那间,广场上的氛围无比凝固。好像正在进行一场肃穆威严的葬礼,葬礼上所有人都穿着黑风衣黑皮鞋,打着黑伞用黑手帕沉默地拭泪,这时候精美沉重的棺材板忽然炸开了,就跟石猴出世一样跳出个穿着豹纹内裤的脱衣舞男,“嘿呀!”一声就开始坟头蹦迪……
阎知秀鼻青脸肿地坐在地上,混不吝地呲着大白牙冲祭司们微笑,手掌心一片脏泥巴,想来也有同样的效果。
大祭司被气得疯狂哆嗦。
他这个种族没有眼皮,只有一层光滑的,鸟类一般的瞬膜覆盖在眼球上,但现在就连这片膜也在抽风地痉挛。
他抬起手,十指全覆盖着沉重冰凉的珠宝,沙哑地怒吼道:“把他的头给我砍下来!”
“大祭司,不行啊!”旁边的高阶祭司们纷纷劝阻,“神恩……想想神恩……!”
大祭司被两边的人揉来搡去,深深呼吸,好容易压下满腔的怒火和嫉恨,他推开旁边的祭司,对阎知秀怒气冲冲地宣判:“从今天起,你就是神殿里最低微,最卑下的奴仆,只许做最繁重的粗活,神恩赦免了你分体的极刑,但也仅限于此了,自这一刻起,我发誓你的生命中不会再有半点光明,片刻欢愉——你将成为人人都能践踏的尘土!”
祭司的脸淹没在一片光滑的珠玉后面,不过他的眼睛,阎知秀盯着他血丝鼓起的眼睛,非常奇怪地“哼”了一声。
透过异星人的眼睛,他居然看见了出路。
“随你怎么说咯,”阎知秀吊儿郎当地耸耸肩,“管吃管住就行。对了,我晚上会梦游吓人,记得给我安排几个不睡觉的室友,免得我……”
“滚!”大祭司咆哮着跳脚,气得血管差点爆开,“给我滚——!”
他猛地张开五根瘦削锋利,比人类更曲长的手指,掌心放射出炫目蓝光。
短短两天,阎知秀已然判断出这个邪教世界的权力架构,宗教氛围如此浓厚,狂信徒如此之多的地方,必然神权合一,祭司就是国王和领袖,拥有从世俗到精神的绝端统治力。
事实果然是这样,一座神殿的大祭司也拥有着和地位同等的武装。阎知秀脖颈上的奴隶项圈猛然收紧了,窒息般令他喘不过气。巨大的推力霎时将他弹飞,阎知秀重重摔到十几米开外,脊梁骨险些在墙壁上撞碎。
但是这还不算完。
在这里,异星人对重力技术的应用堪称登峰造极——也不知道是不是这种科技的表现形式最接近于“神”的力量。阎知秀被项圈拽着飞速前进,像被钩在一匹失控的泥头车后面,在坚硬的路面上一路拖行。
他咬紧牙关,死命伸手垫在脖子后面,以防这个该死的项圈把自己的颈椎骨拉断。他的两条腿被迫耷拉在地上,想使力也使不上劲,纵然这身衣服的质量过硬,不多时,和地面疯狂摩擦磕碰的大腿前侧,以及双膝,小腿,还是磨出了斑驳赤色,血肉模糊的伤口混进了泥沙,不仅是看起来触目惊心。
阎知秀没有时间喊疼,肾上腺素爆发的时刻,他只能感知到视线两侧的景象全拉成了流窜的线条。他总算明白这个奴隶项圈的作用,也明白那些奴隶为什么一拷一个不吱声了。这枚枷锁委实是重力科技的集大成者,能让操纵它的人享受神那么强大伟岸,无所不能的成就感。
项圈扯着他掠过大街小巷,那座恢宏的,宛如夜蛾振翅的神殿近在眼前,看起来这就是他最终的目的地,可惜,气魄雄伟的正门却不是给他进的。神殿的侧门打开了,跟着是侧门里的暗门,暗门里的地道——
光怪陆离的走马灯在宝藏猎人眼前快速过了一遍。
短短几天内,阎知秀的身份几度变幻,从风风光光,吃香喝辣的高级猎人一朝沦落成奴隶,再从普通奴隶下降到奴隶中的奴隶,其下落程度无异于坐着火箭表演速度与激情。
“骨碌碌碌碌……”
是他在无尽阶梯上滚动的声音。
“扑通。”
是阎知秀摔到地上的声音。
“啊啊啊——”
是他喉咙里迸发的叫喊。
头顶的长阶上,沉重的牢门斩钉截铁,轰然关闭。除了孔洞透出的几缕光线,周遭黑暗一片。
阎知秀趴在地下,脏得像在泥水里勾了厚芡,浑身青紫,肿胀,流血,视线模糊,骨头酸痛,肌肉拉伤,心脏和肺叶都快要爆炸。
叫喊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叫喊,断断续续的叫喊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大笑。
仰面朝天,阎知秀肆无忌惮,酣畅淋漓地哈哈大笑起来。
“你搞不死我!”他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你搞不死我,你们都搞不死我……我还是活下来了!死?我就是死,那也是厉害死的!”
四壁空荡荡的,回响着他得意万分,狂妄得要命的证言。阎知秀笑完,喊完,只觉视野都涣散了,唯有干躺在地上,像条死狗似的喘气。
……差点就栽了啊,要不是有那只神秘的白蛾子,他这会儿可能还在琢磨怎么才能早死早超生呢。
我就知道,天无绝我之路,阎知秀张开四肢,精疲力尽地想,我总能找到出口。
黑暗里,他打了个奇怪的冷颤。
……或者,我总能被出口找到。
再也撑不住了,阎知秀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其实这是个非常危险的举措,当前的状态下,人很容易就会因为脱水,饥饿与失温造成的多重困境,在梦中无声无息地死去。
不过,阎知秀经受过专业的训练。昔时,他在一位俱芦族的瑜伽大师手底下修习过三年,那位大师精通名为“纳迪”的高深技巧,曾信誓旦旦地告诉他,把这门功夫练到极致后,你甚至可以用你的生殖器官汲水!阎知秀给他镇住了,不由呆呆地举起杯子,猛嗦了一口奶茶,然后提问说难道奶茶里的珍珠也能被汲进去吗……大师给他问得差点心脏病发作,最后只传授了他“龟息”的窍门。
他疲惫地龟息了两个小时,醒来后觉得头痛欲裂,嘴唇和舌头都干得要皲裂了。
可是,这是哪里?
大祭司气急败坏,肯定不会给他放到什么好地方。他侧耳倾听,听见了隐隐的水声,像雨在滴落。
阎知秀强撑着爬起来,空气阴冷,地面是湿滑的,墙壁也是,说明附近一定有水源。难道是地下暗河?
顺着孔洞里传来的光,他摸索着往下走。年久失修,加上水汽和青苔的侵蚀,下面的楼梯已经不能叫楼梯了,只能叫波浪起伏的陡坡。
他索性一屁股坐下去,但又不太敢一滑到底,因为他感觉到自己现在是有点脑震荡了,只好用手肘撑着,慢慢地蹭到下面。
前方逐渐亮了起来。
他堵在狭小湿润的石道间行走,挤出去之后,眼前豁然开朗,犹如走进了异世界。
溶洞!
神殿下面居然有这么大一片溶洞,他听见的雨声就是钟乳石上的水珠滴落在潭水里的溅响。钟乳石就像灯柱般幽幽发亮,空气中同样漂浮着梦幻的矿物萤光,这些光照亮潭水,也照亮了水中的游鱼。
这是地牢?
这是自助餐厅还差不多!
阎知秀伸手下去,先谨慎地沾了点水珠,放到舌尖上分析毒素。
很好,没毒,就是氡气含量有点超标……
他急忙扶着边缘坐下来,先把破破烂烂的裤子撕开,用潭水洗净摩擦伤口里的沙子和泥土,再一颗颗地挑出镶嵌进去的尖锐石子。现在没条件包扎消毒,阎知秀只能尽量让伤口通风,不捂着。
然后就是食物问题。
大大小小的水潭里游曳着大大小小的鱼,鱼肉几乎是半透明的,鱼骨则如烟气般氤氲,游在水里,像游着一脊的白雾。
一看就适合做鱼生。
阎知秀一肘下去,砸断一根纤长的钟乳石,巨响惊得鱼群四散,他也并不在意,只是坐在潭边,专心致志地磨利石尖。
破烂的裤子,这会儿也能排上用场。他挑出名贵的生物丝线,用牙齿磨断,编成更结实的绳子,在锋利的石头末端打成死结,这就是叉鱼的利器了。
阎知秀站在潭水边,徐徐吸气,吐气。
饿得过了头,肚子里火烧火燎的疼痛感早就消退下去了,他的肚皮紧贴着后脊梁骨,整个人佝偻下去,目不转睛地盯着潭水。
石矛折射幽光,犹如一道闪电,凶猛地扑入潭水,鱼群哗然散去,水花扑腾着四射。阎知秀双臂肌肉紧绷发力,劈手将那条大鱼拉扯着撞在潭边,鱼血像墨一样在漆黑的水里散开。
他紧紧地把丝线在手臂上缠死,不管不顾地探手下去,狠狠攥住那条拼命挣扎的鱼,手指陷进鱼鳃,一手扭着鱼尾,一下!两下!三下!
撞击的巨响回荡在空寂的溶洞,鱼的头骨碎裂,脑髓液泼了一地,再也不动了。
阎知秀目光凌厉地拔掉石矛,全身带动肩膀,肩膀带动十指,还是微微发抖的。
他发狠地撕开鱼皮,细碎的鳞片带着部分粘连的鱼肉落在地上,然后张嘴大口咬在鱼肉上,拼命吸那带腥味的鱼血。
以前流落异星的荒野,他强逼着自己咽下过比这恶心数倍的玩意儿,相比之下,没什么味道的鱼血已经算上乘的美味了。
吸干水分,余下的鱼肉晶莹雪白,看起来倒是诱人。阎知秀毫不客气地撕扯着大嚼,将条一斤多重生鱼吃得干干净净,满脸是淡红色的鱼血。
好些了。
他喘一口气,把光溜溜的鱼骨放在一边。
时间过去多久了?他疲惫地掰着指头算,在见不到天光的地下,他失去了所有对于时间的感知,这对宝藏猎人来说很要命。
他摇摇头,食物带来的热量很快就被湿冷的环境夺走,他受伤了,流血了,身上更没有多少御寒的衣物,想要渡过这一劫,他必须吃下很多东西。
不过,他不后悔挑衅那个贱人祭司。
永不。
正当阎知秀握紧石矛,准备再挑一条鱼的时候,他忽然刹住了手。
奇异的,被窥伺的痒意,从脊背上悄悄蔓延。是的,被人偷窥的时候,你的皮肤会莫名地瘙痒起来,就像爬过了一只透明的小虫子,触角扫来扫去。
阎知秀不动声色,无声地朝着旁侧的钟乳岩踱步。
他距离那个窥伺的目光已经很近了,近得他一伸手就能把矛尖捅进对方的肠子。
——就是这里!
锋利的矛尖仓促停顿在半空,阎知秀愣住了。
凶狠的杀意溃不成军,崩散一地。阎知秀泄气地看着面前一只大胖蛾子,以为自己在做梦。
“……怎么是你?之前那只呢?”
这只蛾子不是之前那只白得像雪和光的蛾子,而是纯黑的,像风暴前的夜空,黑得没有一丝杂色,唯有眼珠是银的,泛着绚丽的珠光。
都说黑色显瘦,这也没瘦到哪去啊,不还是膀大腰圆的……
阎知秀心中腹诽,那只蛾子已经扑棱棱地腾空飞起,用羽毛状的触角试探着挨挨阎知秀的手。
“干嘛?”阎知秀没好气地把石矛插在腰间,就庆幸他还有腰带吧,“挨个儿来看我的热闹,是不是?我手上都是鱼腥味,到时候全抹你身上。”
说归说,他还是有点喜欢这么个毛茸茸的胖东西……忍不住就张手抓在掌心。
蛾子期待地望着他。
阎知秀用拇指轻轻捋捋它覆盖着短毛的柔软肚皮。
蛾子的翅膀根化开了,有点像一摊饼,满足地摊在他手里。
阎知秀觉得很有趣,他再挠挠蛾子的漆黑色的领毛,顺着梳下来。
蛾子哆哆嗦嗦的,双眼涣散,简直有点呆滞。
“怎么跟个狗似的……”阎知秀好笑道,“平时都没人撸你们的毛吗,跑到这儿来找我?”
见蛾子也不反抗,他遂一顿搓揉,爽得蛾子扑噜噜地扇着翅膀,眼睛水汪汪的,在他手里扭来扭去。
“好了!不玩了。”十来分钟后,捏捏蛾子活动告一段落,阎知秀活动双腿,冻得嘴唇都有点青紫。
蛾子还在扭。
——再摸摸,再摸摸。
“还摸?再摸我就要冷死了。”他哈着寒气,轻轻弹了下蛾子屁股,“你怎么早不来?早点来,我就不用被那个神经病祭司扔到这儿了。”
大黑蛾翻身过来,这时,它才发觉面前这个生物的现状。
在地牢里,他遍体鳞伤,指尖和嘴唇泛着寒冷的青色,表情疲惫极了,却在好看的眼睛里含着一丝隐藏至深的温柔。
蛾子不能说话,但它的眼神已经变了。
——你受伤了,流血了,又冷又饿,可怜的东西,你一定痛得要命,为什么你摸着我的掌心还是温暖的?
它无声地飞起来,紧紧地依偎在阎知秀的脖颈上,给那里的肌肤压出了一片流光溢彩的印子,犹如钻石的粉尘。
奴隶项圈上的蓝光挣扎着闪烁起来,最终寂然熄灭。
“干嘛?”阎知秀微笑着,用冰凉的指头推它,“撒娇啊,撒娇也没用,你……”
他的笑容渐渐隐去,变成诧异的神色。
因为黑色的巨蛾再度飞起,它绕着阎知秀身上的伤口,用璀璨细腻的鳞粉扑扇洒下。
疼痛消弭,伤势回复,暖洋洋的涓流淌在阎知秀的皮肤,那些需要几天,甚至更久才能愈合的黑色淤青,大片摩擦的血口,还有骨裂的闷痛,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不见。
这已经不是奇迹可以形容的了,这简直就是……神迹!
黑蛾沉默地伏在他的手臂上,静静地看着他。
——如果那些赝品再敢来伤害你,我一定杀了他们。
阎知秀瞠目结舌,像又见了一次鬼。
这什么超级大蛾?简直比最顶级的医疗舱还管用,随便撒点粉就能无痛疗愈,你这让那些研究生物科技的智慧物种情可以堪啊?
而且他身上也不冷了,真是一粉更比一粉强,早知道之前那些白蛾的鳞粉就不和泥巴玩儿了么!你看这事儿整的,唉!
又惊又喜,他忍不住挠着蛾子的小脑袋,乐呵呵地问:“谁是最厉害的小蛾子呀?是谁是谁?”
——是我是我!
黑蛾心花怒放,在阎知秀手底下猛扭屁股,触角摇晃,把翅膀扇得嗡嗡响。
阎知秀正准备再给它挠挠肚皮,黑蛾蓦地僵住了。
它就像先前的同伴,来不及道别,来不及做出其他反应,疾速地向上升起,化作晦暗的星光,没入石壁,消失不见。
阎知秀有点愣。
它飞走得太快,跟来时一样突然。他费解地抓抓头,总觉得这些小东西就像被上课被班主任发现偷玩手机的学生,慌得只知道跑。
不管怎么说,身上不疼不冷,活命的几率一下大大增加,阎知秀不由得神清气爽。他再到池子里钉上两条鱼吃了,饥饿的问题也解决得差不多了。他左右看了看,找了个平坦的地方,打算先睡一觉再说。
与此同时,亿万星辉之上,那点晦暗的星光无声无息地混入飘渺环带,赶忙跟随无尽的同伴一起低吟浅唱。
然而,这点最细微,最不同的差距,还是避不开夜蛾的感知。祂的念头轻微一动,便发现了那只漆黑的使臣。
……相比起周围无知无觉,悲伤轻吟的飞蛾,它怎么如此油光水滑?
而且,它看起来就像背着所有同伴,跑到蜜巢里偷吃到肚皮滚圆的熊蜂一样,满面春风,双眼都贼溜溜地放光。
如果祂再年轻一点,再冲动气盛一点,必然要榨出使臣灵魂中的任何一星秘密,它们是祂意志的延伸物,怎能容许忤逆的隐瞒存在?
但祂已经提不起什么兴致了,痛苦令祂宽容,悲恸令祂沉默。
倘若使臣拥有自己的小秘密,那又有什么不好呢?浩大寰宇都几乎被祂的哀悼和懊悔淹没了,能在其中得以幸存,这个秘密一定含着非比寻常的甜蜜与欢欣。
夜蛾垂下眼瞳。
祂不再去看。
另一头,阎知秀开始探索这个面积广阔的地牢,打算找到出口。
碍于规定,大祭司不能直接杀掉他,所以才让项圈把他拖到地牢里,让他在这里等死。阎知秀大致摸索了一圈,就知道这地方路线复杂,环境险恶。
但对他来说,这点阻碍算得了什么?
阎知秀按照自己的生物钟划分时间,下到这里的第二天早上,他在钟乳石间看到了一具只剩下骸骨的尸体。他停下来,为这个不幸的灵魂默哀,同时拿走了骨头上的肮脏囚服,然后在潭水里洗洗涮涮,甩干了围在腰上。
虽然不冷,但也不能光穿个短裤在这里乱晃。
接着在第二天中午,又一只白蛾子落下来,扑腾在阎知秀肩膀上。
它看起来不像是他cos倒吊人时遇到的那只,尽管长得都一模一样,可阎知秀就是有这种模糊的直觉。
他已经有点习惯这些小东西的存在了,于是噙着笑意,伸出双手就是揉,把蛾子搓得赖在他身上走不动道,直在他的颈窝里翻来覆去,来回腻歪着磨蹭。
“你们是相互打听到我了还是怎么着?”阎知秀奇怪地问,“是不是我已经在你们中间传出名声了,免费蛾式按摩spa,来了就给服务?”
蛾子不说话,蛾子睁着小狗样水润润,亮晶晶的眼睛,对着他搓搓前足,像是在祈求。
“服了。”阎知秀喃喃地笑道,“你们这个地方把蛾子当成神物,天天对着那什么‘古老之蛾’跳大神唱大戏,你们怎么不去找那些祭司?”
听见阎知秀要把自己赶到赝品那里,白蛾子很生气,它凶猛地振着羽翅,触角乱扇,试图发出反对的委屈声音。
不过它也没气多久,因为阎知秀的手指很快就轻轻搔着它的翅膀根,让它融化成软趴趴的一摊。
“你看,就是因为我拿你们翅膀上的粉去搅和泥巴玩儿,你们的祭司就把我扔到这个鬼地方,”阎知秀笑道,“这么跋扈嚣张,是不是因为有你们在背后撑腰?”
——我们没有“撑腰”!我们不可能理会赝品,赝品可以被恒星的引力粉碎成灰烬。
蛾子抬起翅膀,在阎知秀温暖的皮肤上蹭来蹭去,爽得胸口咕噜噜冒泡。
——但你,你是唯一的例外,你有魔力,我们爱你。
不过,这样的相会往往非常短暂,长则半小时,短则十分钟,这些怪异的绮丽飞蛾便化作星光消失不见。
阎知秀倒没什么意见……反正地牢里除了尸体就是不会说话的鱼,他还挺喜欢这些能解闷的小家伙。蛾子们不停来访,除了来讨要爱抚,更有查看他情况的意思。
似乎它们也是偷偷摸摸地来的,没办法搞什么大动作,只好不停地在他的皮肤上涂满细腻的鳞粉。这些鳞粉宛如不断加厚的结界,或者保护层,许多时候,阎知秀不慎被钟乳石的棱角划伤,无论深浅,伤口都立刻愈合了。
他一边跋涉,一边抓鱼,一边撸蛾子,困了就找个平坦地方睡一觉。有好几次,他醒来的时候,往往能发现怀里正团着个胖乎乎的毛蛾子,正跟他一起睡着,有时是纯黑色的,有时是纯白色的,暖融融的,仿佛一小颗心脏,眷恋地窝在他怀里。
这个时候,阎知秀就会哈哈一笑,用两三根手指把它咯吱醒,再跟它玩闹一番。
夜蛾有些不悦。
恒星还没自转过半圈,祂的使者中间却生出了前所未有的混乱景象:小簇的飞蛾团聚在一起窃窃私语,交头接耳地交换秘密,却又在祂投射目光的时候变得寂静如死,缄默无言。
传递秘密的飞蛾在喜悦中容光焕发,接收秘密的飞蛾在困惑和不信中发出嗡嗡的嘲笑声,随即它们便消失了,隐秘地去了一个祂不曾允许的地方,回来时讽意尽消,眼中闪耀着梦幻的幸福……宛如没有形状的黄油,又被外力重塑。
有生以来,夜蛾第一次看见这样的景象,燃烧的怒火中,还有更多狐疑的好奇。
它们到底在干什么?
在“惩戒”和“求真”的两个选项中,夜蛾先选择了后一个。
毕竟,都到了这个时候,能引发祂好奇心的事物实在是太少了,少到几乎没有。
蛾神不动声色,等到使者再自认为秘密地下降到物质世界之后,祂的思绪中泛起涟漪,一只拖曳着丝带般的尾突,羽翅仿佛宇宙星辰的飞蛾悄然冒出,无声无息地跟在使臣身后。
祂倒要看看,它们究竟去了哪里。
越往下飞,祂就越是明悟,心里的怒火也越蒸腾翻滚。
是那颗星球……那个生物所在的星球!他施展了什么亵渎浊术,竟然能在祂的眼睛底下蒙蔽祂的使者,祂权威与意志的化身?
再然后,祂看见了更加不可思议,荒诞无稽的画面。
祂高傲的臣子,代替祂宣判天意,象征了诸世星辰的表征——曾经有多少皇帝拜伏在它们的羽翅之下,多少年轻的新神畏惧它们的昭示,多少初生的天体按照它们的指使行事?但现在它就在这里,高高兴兴地蜷缩在黑发黑眼的奴隶手里,冲他翻开脆弱的肚皮,讨好着,哼唧地振动翅膀,活像一条最忠诚的家犬,正对着主人摇头摆尾地献媚!
瞬时间,祂几乎凝固。
……撕碎他,毁灭他,将他彻底地杀灭,把未来也揉成一团无可挽回的尘埃,让这个不知道自己是谁的骗子再也无法毒害我的意志和决心!
玩闹片刻后,黑蛾飞走了,阎知秀拍着手,不经意地一回头,却发现在钟乳石的阴影中,还潜藏着一只熟悉又陌生的灿烂飞蛾。
“是你!”阎知秀惊讶地道,“我……我记得你!你在我梦里出现过!”
不要以为说出这样的谎言,就能挽救你自己的性命,夜蛾阴鸷地想,我会……
阎知秀伸出手,给祂无比熟练地一把抓起,笑眯眯地挠了挠蛾子胸前的茸茸领毛。
德斯帝诺:“!!!”
“你可真漂亮,和它们都不一样,”阎知秀忍不住放轻了声音,因为这只飞蛾的花色如此与众不同,按照自然常理,在只有黑白二色的蛾群中,它必然会遭遇排斥,甚至是欺凌,“怎么躲在后面?嗯?别怕,没事的。”
他一边问,一边用温暖的手指尖轻轻搓揉蛾神的肚皮,把祂放在自己的胸口,用体温焐着祂冰冷如星子的躯壳。
德斯帝诺:“…………”
神的脑海空白一片。
这一刻,声音是被遗忘的功能,思想是融化的奶油,祂完全说不了一个字,只是支吾着趴在他暖融融的肌肤上,头晕目眩,口不能言。
……他闻起来辛辣,清新又温暖,像一座独自盛开的热烈花园,足以让这个宇宙的主人也无法抗拒地陶醉下去。
第158章 愿他万年(七)
从未有人这么触碰过祂。
自古至今的神祇,邪魔,自然的精灵,非自然的造物,人类抑或其他种族——任何智识尚存的个体,只要心中还学得会敬畏与恐惧的情绪,他们就必不可能敢这样做。
——像这样,拿手指亲密地摩挲着祂脖颈的绒毛,在祂栖息着亿万天辉的脊背上轻柔抓挠,勾弄祂颤抖的爪尖,又去揉弄祂的肚皮……
主神的羽翅根部痉挛着,祂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竖起了一对翅膀,好让阎知秀的指尖再往里按揉,好搔到最渴望的那块皮毛深处。
祂的愿望很快就实现了,阎知秀低低地笑,他勾起手指,用圆润的指甲轻轻在那里刮擦,神明立刻在过电的酥麻中软倒,祂瘫在他的掌心,不受控制地抽搐,颤抖。滚滚热浪从骨髓深处一波波地喷涌出来,令祂无声地喘着粗气,只好将六条腿紧紧地蜷缩在一起。
祂不再是全知全能的神了,不再是了,祂不过是一只小小的夜蛾,任由这双手,以及这双手的主人将祂随意摆布,用温情抚融化祂的神志。
“真有那么舒服吗……”阎知秀有点困惑,更多的则是好笑,他看着手里的蛾子,显而易见,在自己手里,它哆嗦得肚皮都在震,已经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他伸出食指,探到它张开的足肢中间,玩笑般地挠了挠它的前胸。
星辉之上,德斯帝诺爆发出一阵结结巴巴的,炽热难耐的喘息声。浩瀚的星云化作失控的波纹,荡漾在蛾翼边缘,一些恒星刹那爆发成超新星,另一些恒星则被瞬间抽干能量,干涸为黯淡的星骸。
全部的触碰和爱抚加在一起,也仅仅是最渺茫,最微不足道的涟漪,然而,它们却在主神的心脏中引发了神魂颠倒的激情。祂的喉咙剧烈发痒,眼瞳紧紧地闭起,呼噜的声音就像可怜的,乞求的呜咽,从祂酥麻的舌根上流淌下来。
他在宠爱我,祂拼命地想,这个生物,这个……不可思议的存在,他居然在宠爱我。
纯然的快乐就像最粘稠的蜜,甜到晕眩,甜到刺痛,在神明的后背蔓延,覆盖,使祂的脊梁骨一节节化开。
“哎哟,”阎知秀感觉它都要没骨头了,赶紧加上另一只手,把它捧好,“怎么成了这样?”
他笑着戳了下蛾子屁股,小声嘲笑它:“没出息,没出息的笨蛋。”
如果祂是人形人身,那么此刻,他夜空色的肌肤必然已是布满红晕,盖过了一切星辰闪耀的光辉。
我不是笨蛋,祂口齿不清地在心中辩驳,我是混沌的飞蛾,是一位主神,无与伦比的强力,盖过寰宇的万众生灵!
但与此同时,祂的一点本体就在阎知秀手中哼哼唧唧地翻滚,转着圈地磨蹭。方才祂痛斥过使臣的丑态,祂形容它们是“献媚的家犬”,不料现世报来得如此之快……事到如今,祂转眼就沦为了对方掌心里的小小宠儿。
他怜爱地用指尖拨弄着祂,以为祂是受了蛾群欺压的可怜异种——须得着重强调,此类无端的猜测非常荒唐可笑——就把祂贴在胸前,让祂汲取那柔软肌肤上的温度,吸进他好闻的气息。纵使德斯帝诺想降下僭越之罪的惩罚,祂的足肢也软得抬不起来。
原来是这样。
祂昏昏沉沉地收获了启示,祂的使臣,原来是被这样的力量所俘获的。
我想……我想我不能责怪它们。
带着一丝羞愧,德斯帝诺便如一摊滚烫粘腻的饴糖,紧紧贴在这个生物的肌肤上发抖。
真的已经太久,太久没有神或人这么亲密地触摸过祂了。无尽孤寂的岁月,让主神也变成了一株快要枯死的植物,此刻,祂迫切地吮吸着每一滴缓解焦渴的甘露,又在十根修长的手指间重获了新生。
这只奇特的蛾子赖着不走,阎知秀没办法,只得把它拢在衣服里揣着。他拨了下蛾子华丽的羽状触角,有点好奇:“怪了,平常你的同类都不敢待得太久,时间一到就赶紧飞走了,你怎么能留得这么久啊?”
因为它们在躲避我的视线,德斯帝诺恍惚地想,它们害怕我的责罚……
想到这里,警觉的了悟如同一道苍白闪电,划破了祂混沌的大脑。德斯帝诺仿佛自幻梦中惊醒,祂立刻停止胸膛中隆隆作响的呼噜和呻吟,停下这些颤抖,不再用头颅,触角和领毛去疯狂磨蹭对方胸膛上的光洁肌肤。
祂狼狈万分,惶然地惊飞起来,灵魂中警铃大作,痛斥着自身的不堪。
你到底在做什么?
祂质问自己。
曾经你是神祇中最伟大者,现在仍是万象万物的主人,却为何成了这副可鄙的模样?!只因一个生物的抚摸,你便失态至此,活像个最胆怯卑微的傻瓜,冲他呜呜咽咽,抛弃全部的威仪!你没有骨头吗?你没有尊名,没有神格,没有无上的权柄吗?
祂再也不敢看底下那个掌心温暖,双眸含笑的奴隶一眼。夜蛾拼命振翅,头也不回地升上至高的天穹,回归到本源的意识海洋。
宇宙中心的夜蛾睁开双眼,仿佛死里逃生那样急促喘气,祂振动羽翅,自身体两侧挤压出的气流形成呼啸的潮汐,牵拉着附近的星系与天体。
等到德斯帝诺转开视线,才发现环绕着自己的光带一片寂静——使臣们并没有吟唱哀悼的歌谣,而是全都睁大了眼睛,悬浮在星光中,惊诧地盯着祂看。
……就在刚才,祂经受的感官触觉,以及来自本体的情绪爆发,如同冲击波一般,瞬间传遍了所有的蛾群。
使臣不会评判祂,它们只会无条件地服从本体,所以眼下它们内心只回荡着一个整齐划一的念头,那就是奴隶摸我们摸得好舒服,我们好喜欢……可即便如此,羞愧还是深刻地蔓延进主神的内心,叫祂垂下触角,坐卧难安。
我没有资格责怪它们,因为我也没能抵抗他的能力。
想到这里,德斯帝诺忽然抬起眼睛。
祂心中深藏着隐秘的期盼,在一片黯然无光的死星中仔细寻找,希望能找到一颗光亮尚存的星星,以此证明了奴隶的身份。但星星只以寂静回答祂的追寻。
祂默然半晌,并不死心。数万年光阴逝去,祂终于戴上冠冕,拾起命运的神职,去看一看奴隶的命运,祂要看清他从何而来,今后又要去往何方。
然而,答案却叫神明也大吃一惊。
——这个奴隶没有过去,他的过去是一片空洞的雾气;他更不见未来,他的未来错综复杂,全都打成了死结,无法看清任何一个结局。
怎么会这样?
德斯帝诺能够理解未来的线,因为在这里,在祂的宇宙,一切生灵的结局都早已写好,由祂亲自做了注脚。
但是过去呢?他怎么可能没有过去?
“除非他来自其他的时空……”祂喃喃道,使臣当即蜂拥而上,用振翅的嗡鸣表达了相反的意见。
“……是啊,这是不可能的。”德斯帝诺低语道,“我亲自封锁了时间和空间的边缘,把宇宙束缚在自己的口袋里……他甚至不是一个神,如何才能打破我的限制,自别处到访于此?”
祂苦恼地摇晃触角,犹如面对一个晦涩的谜题,盯紧了奴隶的一举一动。
另一边,阎知秀继续前进。
好吧,他心里还想着那只奇怪的蛾子,该说的不说,它确实是最粘人,力气最大的一只了。如果把别的蛾子比作小狗,那它就是头小牛犊……简直拼了命地在阎知秀怀里拱啊,蹭啊的,给他心脏附近的皮肤顶红了一大片。
“这哪儿来的小流氓……”阎知秀揉着胸口,自言自语地道,“早知道多往它屁股上捏两下了。”
脚步转动,身边没有飞蛾陪伴,他也不怕,跟随着直觉的指引,阎知秀走进一个空间开阔的溶洞,下意识向后仰身,眼睛睁大了一瞬。
不是因为洞中堆叠的死尸,也不是因为这里有他见过最明亮的钟乳石,而是因为溶洞的石壁。
溶洞的圆形石壁上,画满了笔触粗犷,线条斑驳的壁画。
宝藏猎人专精这个,阎知秀一眼望过去,就从杂乱无章的画面中认出了开端的故事。
这些壁画全都是用断裂的钟乳石绘制的,白得像牛骨和雪花,当中和着绘制人的血,因为长年累月见不到日光,当中夹杂的猩红还如昨日初见,淋漓得刺眼。
“这是……历史故事?”阎知秀醒悟过来,“这是外星人的历史故事!”
这可得好好看看了。
第一副画上绘制着飞蛾的图腾,在巨大的蛾翅下,奔跑着一群人——不太像外星人,阎知秀凑近了去看,发现画面上的人眼中央,都画着一条线,阎知秀立刻反应过来,那象征着眼皮。
外星人是没有眼皮的。
“这些人……生活在很多蛾子下头?”他眯起眼睛辨认,“蛾子……古老之蛾?蛾子神?蛾子神不止一个?看起来数量好像还蛮多的……等下,这不会是什么灾难片吧,人不是生活在蛾子的庇护下,而是被蛾子赶得满地乱跑?”
【……不是你说得这样。】
突如其来的熟悉声音响彻耳畔,一直紧盯着他的德斯帝诺不想听见这种歪曲历史的言论,忍不住出言纠正。
阎知秀一愣,大喊道:“妈呀,鬼!”
作者有话说:
阎知秀:*发现一只昏迷的蛾子*哎呀,病蛾!我该立刻给它按压心脏!*用指尖戳胸口*
德斯帝诺:*醒来,发现有人在摸自己的胸*什么,我有呼吸。
还是德斯帝诺:*开始变得很享受,太享受了*嗯嗯嗯……
阎知秀:*看到蛾子开始呼吸,松开手指*呼,我救下你了,不要怕。
德斯帝诺:*立刻屏住呼吸,开始憋气*
阎知秀:*察觉到情况不对劲,立刻把手放回去*这是怎么回事——
第159章 愿他万年(八)
确实是鬼没错,这就是他当倒吊人的时候听见的声音!
如今清醒了再听,这个声音却仿佛直接响在他的灵魂深处,混沌难明,震得他脑瓜子嗡嗡的。
声音的主人愣了一下,不满地嘟哝:【……我不是鬼。】
“你不是鬼,那你是什么?”
【我是何物?】德斯帝诺隐瞒了自己的身份,【我是一个路过的术士。】
“术士?”阎知秀狐疑道,“这个鬼地方还有术士?你的意思是,你会变戏法吗?”
神的眼睛能穿越时间与空间,同时看见一千万个地方正在发生的事,德斯帝诺没有转开视线,祂仍然能看见,使臣组成的光带忽然发生了短暂的混战。
飞蛾们互相撞击,扭打,凶狠地撕扯对方的触角与蛾翼,在至高天掀起纯能量的激荡浪潮。
短短一刹,胜负已分。一只作为胜利者的衰亡飞蛾耀武扬威地展开双翅,像流星似的,迫不及待地投射向物质世界。丰饶飞蛾则发出尖锐的嗡鸣,七嘴八舌地发出些气苦的声响。
同一时间,阎知秀头顶的石壁发出黑光,一只健硕的黑蛾撞下来,热切地撞进了他的胸膛。
德斯帝诺:“…………”
“哎!”阎知秀被撞得咳嗽起来,气笑了,他提溜着眼神无辜的大黑蛾子,询问那个声音,“这些小玩意儿都是你养的?”
用狭隘的语义解释,它们都是我意志的衍生物。
德斯帝诺有口难言,祂目光不善地盯着那个胆大包天的使臣,然而,它既然已经一头扎进了梦寐以求的极乐园,竟然从中生出了不顾生死的愚蠢勇气,即便过后要被主神惩治,它也要先趴在奴隶的颈窝里黏糊糊地打一番滚才肯罢休。
【……不是我养的。】
“不是?”
【不,绝不是。】德斯帝诺阴沉地盯着那个沉浸在被手指揉捏的快乐里的使臣,决心为自己争取一点尊严,【但它们皆为古老夜蛾的臣属,你最好对它们多一些敬重。】
这些天来,阎知秀把这些胖乎乎,毛茸茸的大蛾子搓来搓去,别说敬重了,就是纯把它们当小动物看待的。闻言,他不由嘴角抽搐:“怎么,这世上还真有神啊?”
【难道你过去不曾亲眼见过?】
阎知秀耸了耸肩:“别误会,我见过很多奇形怪状的东西,之前跟你说过的镇墓兽不过是冰山一角。我见过以寿命和青春为食的怪虫,见过能够预知未来,大脑是透明的异种,纺锤星区的第一只潮汐古鲸就是我发现的,当时我在废弃的陨石带足足蹲守了六年。我见过邪教徒,正教徒,见过教义是物种灭绝的宗教,也见过教义是燃烧自我的宗教……但是神?抱歉,我认为世上没有神,也不该有神。”
【为什么?】
“如果真的有神,那祂就该出来解释清楚,这个世界为什么这么烂,为什么所有人都这么烂。”阎知秀嗤笑一声,“又或者神存在,但是神就站在那儿,抱着手臂看我们挣扎,看得津津有味。”
【……】
“普世意义中,神象征着一种压倒性的统治力量,扮演着一类无从抵抗,更不能反驳的命运之手,只有软弱的人才会屈服于这样的概念。”阎知秀冷冷地道,“倘若说这些年一路走过来的经历教会了我什么,那就是去做自己的主人!受苦捱难,流血流泪,摔倒一千次,爬起来一千零一次。没错,这条路不舒坦,但它更不卑贱。”
德斯帝诺的心头剧烈震动。
他说起话来,眼神里闪耀着火一样的寒光……曾经只有人类的灵魂,复杂深邃,拥有无限可能的灵魂,才能闪出这样的光辉!
阎知秀徐徐吐出一口气,他摸着蛾子的触角和小脑袋,低声说:“你救了我,虽然你听上去是个傲慢自大的浑蛋,不过你救了我,我承你的恩。你说这些小东西是什么古老夜蛾的臣属,我不反驳你,可在我心里,它们只是我的朋友。”
德斯帝诺愣了一下。
【朋友?】
“是啊,朋友,”阎知秀的眼神变得柔和了,“在这个地牢里,只有它们陪伴我,看到它们,我总是很高兴的。”
主神有点奇怪的心虚。
奴隶流落到当下的境况,不能说和祂那时的无情否决没有关系。祂不自在地沉默片刻,决心先把这种情绪抛之脑后,不去理会。
但他只是用手指抚摸了我的身体而已,又没有俘获了我的心!主神在心中断言,以此来说服自己。
话说回来,这个来路不明的生物,就连祂也不能看清他的过去,他如此神秘,双手又蕴含着那样奇异的魔力,难道他是一个还没觉醒的新神吗?
不,他……
德斯帝诺打量着奴隶,陡然发现了不一样的东西。
神明看一个生灵,通常不会在乎这个生灵的皮毛与表象,祂看的是他的灵魂,命运与最终的结局,种种更高维度的事物。而当祂把眼光跟着下降到物质世界,德斯帝诺忽然就看到了许多积年陈旧的疤痕,铭刻在奴隶的身躯上。
他的左肩有一个凹陷的弹孔,过去许多年,孔洞周围仍然覆盖着蛛网般的增生组织,令伤疤呈现出深褐的色泽。
他的脊椎两侧有两排规律的圆点,像订书机的杰作,也像他曾经被含在什么巨大的野兽嘴里,差点就被咬成两段。
他的大腿上覆盖着奇怪的烧伤,犹如褪色的刺青;他的咽喉划着淡红色的刀口,伤疤光滑,像一条小小的粉缎带,装饰着他苍白的皮肤。
毫无疑问,那些赝品造不出如此逼真的“礼物”,实验室里也仿造不出这些浸透了岁月的疤痕。那他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他——莫非他真的是人类?
“好啦,你来找我干嘛?”阎知秀问,“不过你确定蛾子不是你养的?我可记得清清楚楚,因为有只白蛾子停在我身上,我才不至于被五马分尸的,它们不是你饲养的,又怎么会听你的话?”
【正如我所说,我是个术士,一点小把戏,对我而言易如反掌。】德斯帝诺回答道,【我来找你,是因为你……你的推论完全是错误的。】
阎知秀没有说话,而是挑起一边的眉毛。
说话间,黑色的衰亡飞蛾被他捋得筋酥骨软,趁着主人还没决定惩罚的罪名,连忙一股脑地翻滚起来,恋恋不舍地逃跑了。而白色的丰饶飞蛾在新一轮的斗争中占据上风,马不停蹄地接替了先前竞争者的位置,像一团小小毛毛的暖手宝,安心惬意地窝在阎知秀的掌心。
德斯帝诺瞪着它们,不愿承认心头涌起的情绪是妒忌。
【宇宙开辟之初,一共有八位神祇在混沌中孕育,分娩了形体与权柄。】祂不满地发出声音,【其中最威严灿烂的,便是古老之蛾,混沌的化身,掌管了命运,光暗,蜕变,生死,牺牲与奉献的主神。祂的名字叫……】
祂刹住话头,不知道要不要把自己的真名念诵给一名脆弱的生灵。
阎知秀追问:“祂的名字叫?”
【……德斯帝诺。】德斯帝诺脱口而出,【这便是祂的名,比一切真理更为强硬有力。】
“德斯帝诺,”阎知秀复述着音节,笑了起来,“还挺好听的。”
听见他的赞美,他用舌尖吐出自己的名字,控制不住的热意忽然袭上主神的心头,这居然令祂情难自禁,错了一拍心跳。
【胡言乱语,】祂急忙说,【神的名字不是为了好听!它们蕴含着力量,只要你全心全意地呼唤,就能从万物中照见神的目光。】
“哦?”阎知秀觉得有趣,主要是觉得说话的人有趣,“那其他神都叫什么名字?”
然而这个问题一出,却叫对面静默了许久。
【我不能告诉你,祂们不再有名字了。】德斯帝诺低声说,【很早以前,祂们就离开了这个时空,因为德斯帝诺参照众神的形象,创造出了人类,以此作为自己的眷族。祂给了他们形体和灵魂,美德与恶德,还有凭借自己的双手去改变命运的能力。】
【人类和神明截然不同……他们寿命有限,却能在短暂的岁月里做出诸多奇妙的成就,有时甚至称得上伟大。很快,德斯帝诺就被他们迷住了,有一段时间,很长的时间,祂几近忘乎所以,祂忘记了自己的身份,祂被自己的造物所吸引,很快就偏爱他们,更甚于偏爱万神殿的亲族。】
壁画上的内容也出现了变化,神圣的飞蛾们远去了,只剩下最大的那只,还固执地张开羽翅,笼罩着地面上奔跑的小人。
“这……”阎知秀不太理解,“解释解释不就好了吗?反正神都是永生的,时间那么多,什么矛盾不能解开?”
【问题就在这里。】德斯帝诺轻声说,不知为何,这些深埋已久的秘密就像解冻的春泉,甘愿汩汩地朝它们唯一的听众流淌过去。
【尽管德斯帝诺是至强的主神,可祂从混沌中汲取了那么多的力量,却没有让自己变得更巧言。祂太笨拙,不善言辞,惧于踏足诸神的宴席,参与进祂们的辩论和歌舞。祂望见其他神明兴致勃勃的目光,就梗塞得说不出话,即便说了,也是冷漠无情的句子,好像舌头突然变厚,堵住了祂的声带。】
【同类的声音太嘈杂……而人类,人类很好,他们的响声很小,说话啊,笑闹啊,也不会使星星开裂,让那些天体都发出尖锐的鸣啸。】
“有点像……”阎知秀迟疑地判断,“嗯,感觉有点像感官过载的社交恐惧症?”
【哦,】德斯帝诺有点惊讶,【你是这样定义的吗?我不知道……但无论如何,一切已经太晚了。漫长的分歧和裂隙——诸神认为德斯帝诺是不合格的大兄,祂冷待血亲,将祂们的情意和友爱都践踏进尘土,所以祂们走了,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万神殿内空寂荒芜,只剩下最后的主神,孤坐了千年万岁。】
“然后呢?”阎知秀被这个故事吸引了,它很有趣,和他以前听过的神话都不一样,“德斯帝诺把那些神找回来了吗?”
【……没有,】德斯帝诺哑声说,【神的决定是不能更改的,祂们要走,那便再也不会回头。德斯帝诺终于反省了祂的错误,祂的过失和荒唐……祂懊悔不已,彻夜流泪,因为实在太痛苦了,祂决心睡一觉。】
阎知秀捏着白蛾子软软的领毛,困惑地复述:“睡一觉。”
【是的,睡一觉。睡眠与梦境是迷蒙的麻醉剂,它能使你忘记一切血淋淋的疼痛,把残酷的现实过滤成模糊的颜色。】主神呓语道,【但是德斯帝诺忘记了,神的沉眠和人的睡眠是不一样的。】
壁画的内容陷入永夜,奔跑的小人逐渐枯萎,凋零,阎知秀没有说话,他已经猜到接下来的事了。
【等到祂再醒过来,人类也在漫长的等待中消亡了,】德斯帝诺麻木地低语,【他们的生命只有百年,又失去了主神的眷顾,拿什么抵挡数万年的光阴?留给祂的,只有寂静,废墟,漫天死去的星星,以及他们为祂修建的诸多宏伟神殿。】
“……节哀。”阎知秀也只能挤出这么一个词,毕竟听上去这个神实在太悲催了,先是被全家一脚踢开,伤心得倒头就睡,结果醒来一看,自己原先珍爱的小宠物也死完了……
德斯帝诺无声地笑了笑,笑容疲惫,浸透了哀伤。阎知秀手里的蛾子也颤抖起来,仿佛受了极寒的侵蚀,他急忙把它抱起来,塞进胸口暖和着。
【再然后,那些赝品来了。】德斯帝诺难掩厌倦,【他们在无意间闯入这个宇宙,我……主神本想抬手将他们毁灭,但他们长得实在非常像人类,所以,祂暂且留下了他们的……】
祂的话还没说完,阎知秀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人类!人类作为神明的“眷属”,在这里早就灭绝了,可他不就是个铁板钉钉的人吗?他怎么混这么惨,又是被打又是被吊被摔的?
“等等等等,我就是人啊!”他猛地跳起来,费解地挥舞双手,“hello?我就是人!按照你这个世界观,我就算不在地上吃香的喝辣的,也不该变成这个熊样儿啊?我怎么跟个老鼠似的,走到哪儿被外星人打到哪儿?”
德斯帝诺迟疑片刻:【不,你不是。】
“我怎么不是了?”
【因为此界的人类早已消亡。】
“我是从别的宇宙过来的!”
【奇怪的是,】德斯帝诺慢吞吞地说,【为了避免再有外族进入,这个宇宙也早就被德斯帝诺封锁,没有祂的准许,任何生灵不得擅自进出。】
阎知秀难以置信:“这是什么狗屁理由?我告诉过你,我是个宝藏猎人,在虫洞跃迁的时候出了故障,不小心进到这里,结果就一直在被辣手摧花,苍天啊!然后你现在跟我说,我遭受的这一切——包括被痛打,被套项圈,被那个傻叉的大祭司为恨判处终生当奴隶——全因为我不是人类?”
【……可是,你有什么办法能够证明你是人类?】
阎知秀:“……”
阎知秀气得头顶要冒烟了。
“滚吧。”他冷冷地说。
德斯帝诺的眼睛微微睁大,自从诞世以来,从未有过任何存在,敢对祂说出这个狂悖至极的词。
【你说什么……?】
“我说,滚吧。”阎知秀一字一句地加重了语气,“这些糟烂事本来就不该是我需要承担的,我没有犯罪,问心无愧,反倒是那些自称神恩选民的外星人,不由分说地给我套上项圈,把我当成奴隶!我倒血霉也就算了,大不了靠自己的双手挣脱出去,反正以前又不是没干过这样的事。可是你呢?”
他冷笑起来,露出森白的牙齿:“你话里话外的意思,好像我是活该受了这一切。因为我……怎么说?冒认了‘高贵’的人类身份?因为我没法验证自己是从老妈肚子里爬出来的纯血统活人?所以我被套上项圈,失去自由,只能在地牢里吃生鱼也是合理的常事,是吧?”
【……】
德斯帝诺的舌头好像又变厚了,面对阎知秀的冷嘲热讽,祂张口结舌,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阎知秀漠然地说:“道不同不相为谋,我感谢你的故事,感谢你的救命之恩,但我们也就到此为止了。我欠你的人情,我一定会还。”
“滚!”他厉声道,“我跟你再没什么好说的!”
作者有话说:
德斯帝诺:*清嗓子,高高在上,是一个真正的主神*嗯哼!因为你不是一个人类,我是说,真正的人,所以你就在这里当一个卑微的奴隶……
阎知秀:*冷冷地盯着祂,绝不是因为祂太好看了,而且胸肌很大*听着,不管你有多迷人,你就是个混账,听清楚了吗?
德斯帝诺:*震惊*我……我是一个混账?
阎知秀:*不管不顾,打倒一个选民,坐在他身上吃水果*
德斯帝诺:*仍然震惊*……我把你迷住了吗?
第160章 愿他万年(九)
首先是愤怒。
至强至恶,至凶至暴的愤怒,从德斯帝诺心底猛烈地呼啸而过。
祂的眼瞳骤然睁大,宇宙中的两颗太阳同时爆发出万丈炽热,无匹刺眼的光芒,蒸发了数百条靠近它们的小行星带。霹雳在神灵的心头炸响,怒火犹如悍烈的血潮,极其可怖地回荡在宇宙中心。
【从未有人敢对我说这样的话。】祂的声音变得怪异,扭曲且嘶哑,一个字就是一场灭世的风暴。
站在风暴中心,阎知秀无所谓是害怕或是退缩,壁画看完了,他也走到了地牢的尽头,在这里,他看见了自己的出口。
出口在这里,那他就命不该绝。
“哦?那现在有了。”他冷笑着说,“以前没有,可能因为你没朋友,也可能因为你身边的人都害怕你,可怜你,或者看不起你,所以他们不说。没事,反正我又闲又有时间,总得有人来告诉你世界的真相吧?”
【你怎敢妄言世界的真相——】
“世界的真相就是你很讨人厌!”阎知秀大喊道,“从你对我说第一句话起,我就听出你的傲慢,好像没人能高于你,没人比你更重要,好像你就是宇宙的中心,全世界都要跪舔你,把你当皇帝伺候才好!”
因为过度的震惊,德斯帝诺的眼瞳甚至在微微颤抖。
“你猜怎么着?我这个人就是天生的反骨命,我不在乎你有多少权力财富,更不在乎你是不是该死的皇帝,我只想告诉你,没人会喜欢你这种人!你不真诚,不公正,不平等,不知道言语可以当伤人的武器。把你的下巴,把你的脑袋从天上拿下来吧!平视一个人的眼睛,对你来说就那么难吗?”
“我想你没有朋友和亲近的人。”最后,阎知秀冷漠地说,“因为交朋友是你付出一颗真心,我就还给你一颗真心。朋友之间的地位,境遇和性格不必相同,朋友间甚至用不着和睦相处,只有最朴素的法则:你对我好,我对你好,不虚伪,更不抛弃。”
德斯帝诺倒吸一口气。
言语确实是伤人的武器……它比任何一把利剑都更深地捅进神祇的心口,足以灭世的杀意被快速击溃,祂的心脏淋漓地淌着鲜血,真的很痛。
祂再也说不出话了。
祂仍然愤怒,可是祂居然有些分不清,这股愤怒究竟是对面前胆大包天的奴隶,还是对祂自己。
德斯帝诺一言不发,祂人身的皮肤是夜空一样的紫黑色,深处闪耀着恒星的光辉,但现在,祂黯淡地发白,犹如一个褪色的鬼魂,颓丧地上升到至高天,失去了一切发泄的力气。
他说得对。
真相是明晃晃的快刀,剖开了主神久不愈合的伤口。阎知秀怀里的飞蛾默默飞起,蔫头耷脑地跟随祂回归了无垠的星空。
德斯帝诺孤独地站在万神殿的长阶下方,仿佛又一次回到了那个诸神背弃祂的黄昏时分。从今往后,晚霞夜夜如同沥血,触目惊心地铺陈在每一颗星球的上空。
祂咬紧牙关,羽翅在挫败中不住发抖。
他说的……全是对的。
耳边没有声音了。
阎知秀翻了个白眼,走向地牢的暗门,摸索一番之后,他找到了那个隐藏的机关。
从纽扣上解下一段缠绕的铜丝,阎知秀捏出适宜的造型,然后伸进机关内一阵捣鼓,只听“咔哒”作响,阎知秀缓缓缩回手,轻哼道:“芝麻开门……”
面前的石门訇然开启,为封闭的地牢吹进一股清新的空气。顺着滑溜溜的台阶,阎知秀慢慢往上攀爬,他费力地推搡开头顶的杂物箱,伸出一只手,终于摸到了坚实,干燥的地面。
此刻,刚才面对神秘术士的恼火、鄙夷和后怕,全被重见天日的喜悦所取代。
他奋力把自己推上去,眼下正值深夜,阎知秀宛如一片冲出烤面包机的面包,欢快地弹出了地道口……然后他就跟两个哼哧哼哧抬着尸体麻袋的奴隶看对了眼,彼此间面面相觑。
阎知秀:“……”
两个奴隶:“……”
两个奴隶慌地丢了裹尸袋,正要大喊大叫,阎知秀眼见不妙,急忙箭步冲上去,一边一个,给对面的嘴巴捂严实了。
“等等等等,有话好好说,我不是坏人!”他赶紧开口,“你们看,我脖子上也有这个玩意儿套着,我跟你们是一样的!”
对面一个皮肤上长着青鳞,一个额头上长着白角,不过都还有个人形,看上去老实巴交的。他们盯着阎知秀的项圈看了半天,眼神总算冷静下来,点点头。
“你们大半夜的跑出来处理尸体啊?”他低头看了眼,开了个玩笑,“这不是你们干的吧?”
两个奴隶瞬间就慌了,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不是我们干的!他老了,治不了伤,只能死在夜里,”长着鳞片的说,“我们要,要把他扔出去,不然被发现了,会挨鞭子的。”
“神降的大典要开始了,我们的工作到了最忙的时候,最近……天上的星星活跃得不正常,”长着角的胆怯补充,“大人们没有时间管这点小事,所以,我们必须在晚上处理完……”
阎知秀心头一动,他蹲下身体,屏住呼吸,把裹尸布掀开。他发现,死者确实苍老,可他却有一头黑发,和自己差不多颜色的黑发。
得罪了大祭司,我没办法再顶着原先的身份招摇过市,要是被选民发现,保不准又给我扔进地牢里,我可不想再吃生鱼了……不如,就顶替这个死人的身份,混在队伍里先摸清楚情况?
打定主意,他抬起头,冲两名奴隶露出灿烂的微笑。
半个小时后,三个身影处理完尸体,阎知秀已经凭借自己能说会道的舌头,暂时拥有了一个新的身份。
“奴隶没有名字,全凭大人们怎么叫,我们就是谁,”行走在墙根的阴影里,左边的奴隶低声说,“我叫青鳞,他是白角。死去的那个已经老了,大人们都叫他‘黑头发的’。”
“现在,你是新的‘黑头发’了,”白角说,“希望你能活得比他长久。”
阎知秀皱起眉毛,心说这都是什么破玩意儿。
“我们能在神殿中劳作,已经是天大的福气,”青鳞循循善导,“我们把你带回去,你可不要‘偷奸耍滑’,大人们手上的鞭子不是看着玩的,更厉害的,还会让你承受天罚。”
“天罚?”阎知秀问。
“就是他们一抬手,你就飞出去好远好远,撞在墙上,”白角惧怕地说,“很多奴隶……都死于天罚。”
那不就是重力技术么,一个破项圈,还叫什么“天罚”?
阎知秀心里讥笑。
不过,自从被黑蛾子蹭过之后,他这个项圈好像就坏了……刚带上的时候,阎知秀能听见里面传出的细微电流嗡鸣,现在这东西跟一块死石头没什么两样,主要起到的是个装饰作用。
两人把阎知秀带回奴隶的住所,在一座荒芜的大厅内,数百名奴隶躺在草席上酣睡,唯一分隔他们的东西就是一个小小的轻薄草棚,上面挂着长短不一的编织帘子。阎知秀面不改色地走进这个闷热浊臭,鼾声此起彼伏的大熔炉,被领到死者的床前。
“这是他穿过的衣服,还有鞋子,你可以先把你身上的衣服换下来。”青鳞递给他一包衣物,“还有他的水壶,他没有病,所以你可以接着用。”
“谢谢。”阎知秀道了谢,他脱下身上沾满泥水的肮脏衣物,以及腰间环绕的囚衣,换上死者的灰褐色麻衣,系好腰带。阎知秀身材高挑,两条长腿尤其显眼,同一尺码的袍子套在他身上,堪堪只到小腿。
不知道是不是天天被蛾子蹭的缘故,他身上倒是还挺干净的。
“好了,快睡吧,”白角提醒他,“明天我们还要早起呢。”
阎知秀不认床,也没有到新环境里睡不着的毛病,猎人的生涯令他过早地锻炼出了一套秒睡的法门,他紧紧闭住两眼,意识涣散前,他只想着一件事。
……不知道那些胖蛾子怎么样了?它们还会来找我吗?
同一时间,至高天的飞蛾使臣们缄默地环绕着万神殿。
它们再也不敢擅自下到物质世界,去寻找那个手掌温暖,手指含着魔力的奴隶了,盖因他的话语深深刺伤了主神的心脏,以致祂只能徘徊在昔日众神宴饮的厅堂,无言地对着干涸的酒杯哽咽。
“……也许言语是胜过一切战争的利器,也许我早就参加了自己的葬礼,担当了自己的来宾和司仪。他说得正确,最大的痛苦就是他的推论全然正确……”
徘徊数步,德斯帝诺毅然决然地转头,对祂的使臣下达了严酷的命令:“我不会再去观看那个奴隶的生平了!你们同样不许再去拜访!无论他给出的爱抚有多么摄魂夺魄,他的金舌头,银嗓子有多么锋利巧妙……难道他自以为是先代的哲人?他岂敢对我的生平大肆批判!”
祂咬牙切齿,仿佛一瞬在心中引发了澎湃的恼怒,这股激情来势汹汹地鞭笞着神明,令祂口不择言地接着发出怒斥:“就算他的手指优美又灵巧,哪怕他的笑容便如山间振翅的白鸽,眼眸亮似光耀的星火,能够熊熊地点燃任何一个与他对视的魂灵,还有他的浓密的睫毛,柔软的嘴唇,他笑起来的时候会露出的洁白牙齿……”
德斯帝诺的声音蓦然停顿。祂愣住了,像一个木头雕刻的玩偶,呆呆地立在原地。
……等一下,这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