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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让我看看外面!”他好奇地拍打舱壁,“我想看看法阵运行的怎么样了,还有你,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似乎是为了方便交流,德斯帝诺的人形从血肉里浮出,来到船舱外。神祇伸出手,将掌心贴在上面。

祂的声音依旧温柔,此刻在祂的身体里,这股浪潮更加无孔不入的席卷过来。

“我没有受伤,我很好。”祂说,“法阵也运作得很好,只要你睡一觉,醒来之后,一切都能解决……”

阎知秀的眼神蓦地变了。

就在刚才,就在祂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明的一颗心脏迟缓地错跳了一拍。因为正置身于祂的体内,阎知秀对这点变化感知得尤为明显。

阎知秀低声道:“纳达。”

德斯帝诺的人形下意识闭上了嘴巴。

“纳达,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阎知秀说,“告诉我,你在说谎吗?”

德斯帝诺没有看他。

不妙的预感越发强烈,从阎知秀第一天见到德斯帝诺起,祂身上就笼罩着如此不祥的悲氛。祂望着自己的眼神,祂说你不该来到这片毁灭之地,祂的焦灼,祂像没有明天那样亲吻着他的嘴唇,祂每说一次“我爱你”,后面总接着“我想和你永远在一起,永远不分离”……

还有祂时常深思熟虑的目光,方才闪躲的使臣,此时祂错了一拍的心跳……这艘船是用什么材质雕刻的?祂总也不肯回答,只是用笑和吻回答他的疑问。

“看着我!”阎知秀猛地向前,扑在船舱上,“看着我的眼睛,德斯帝诺!你对我说谎了吗?法阵是不是没有用?你……你把这艘船打开,让我看看是怎么回事,打开船舱!”

德斯帝诺缓缓转过目光,祂怔怔地看着阎知秀,红了眼眶,却仍然在笑。

“……对不起。”祂说。

蛾神正在朝着宇宙的尽头飞翔。

在阎知秀眼中,神祇的身躯刹那变得透明,犹如一间更大的船室,让外界的景象纤毫毕现地展现在他面前。

……法阵没有失效。

三位一体的宇宙三元包裹着阴阳黑白的圆,法阵没有失效,仍然在运转,可它们也坚持不了多久了。

虚无的黑雾铺天盖地,咆哮着吞噬一切,阎知秀亲眼所见,率先崩毁的是那座光华剔透的万神殿,即便相隔半个宇宙,阎知秀仍然能听见它衰亡时的坍塌声,犹如千万只白鸽的悲哀尖叫。

祂骗了我。

阎知秀的大脑一片空白。

祂骗了我,祂为什么要骗我,你为什么骗我?

阎知秀难以置信地望着祂,他的声音嘶哑,几乎是哀嚎着大喊。

“这个方法没有用,那我们就选别的,总有方法可行!你骗我,你为什么要拿一个无效的东西来浪费我们的时间?!”

隔着船舱,德斯帝诺的两只手都叠在他的掌心上。

祂的神色太宁静,笑容太灿烂,可眼睛里不可避免地含着泪水。

“不,”祂说,“理拉赛的遗产是有效的,实际上,那正是最有效的一个方案。”

“只是,三位一体的答案,不是物质,时间和空间,它们只能抵挡一时的灾祸。”德斯帝诺深深地看着他,像是要把他的面容完全纂刻进自己的眼珠,“三位一体的真正含义,正是破解了这个谜题的人的躯壳,精神和灵魂。准确来说,是你的躯壳,你的精神,还有你的灵魂。”

阎知秀愣住了。

眼泪冲破眼眶,没有知觉地滴落在衣襟上,他哑声说:“你……你从一开始知道这件事。”

“我知道,因为这个法阵是我亲手撕碎的。”德斯帝诺回答他,“理拉赛设计它的初衷,就是要牺牲全宇宙最聪明的生灵——一个能够破解出祂的谜题的生灵。”

主神笑了起来:“祂总是这么傲慢,把这个谜底当成残忍的奖励。试想一下,最聪慧的灵魂解答出了终极的答案,却要因此作为祭品,永远地钉在献祭的石柱上……我当时严厉地呵斥了祂,我认为这荒谬绝伦。可是,当你解开答案的那一刻,我忽然就明白了。”

祂的嘴角颤抖,喉咙缩紧,一瞬哽咽。

“这只是一个决心的见证……不是吗?理拉赛是傲慢的混蛋,但祂同时是最聪慧的混蛋,祂把答案设置成这个,只是为了告诉我——倘若真有这么一天,虚无吞噬了存在,吞噬了诸天星辰、万物万界,那么,祂愿意挺身而出,保护祂深爱的一切。”

“我终于醒悟了这一点,可是已经太晚了。”

隔着透明的船舱,阎知秀呆呆地看着祂。

他没有哭,他从不哭,然而这一刻,眼泪已经湿透了他的脸颊,令他口干舌燥,绝望不堪。

“我们未必就要这样……你听我说,纳达,我们未必就要这样,我还能找到办法,不要做傻事,好不好?你放我出来,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好不好?”

德斯帝诺笑着摇头,这是祂第一次拒绝阎知秀的要求。

“其实,我真的很高兴,”祂哽咽着说,“听见你拥有那样奇异的能力,我真的很高兴……这样,你就不用跟我一起走向衰亡,我还可以送你离开这里。”

“从前,我总是想不了这么多的,我在黑暗里待得太久,待得太痛,待得脑袋都发木了,所以我什么都不管,什么都随着它们去,一个决心要葬身火海的人,又怎么会在意身上是不是沾着灰尘?可是你来了!你怎么来了?”

祂必须要非常用力的呼吸,才能把这些话完完整整地说出口。

“——那么美,那么明亮,你是我从未拥有过的稀世珍宝啊!我不能让你留在这里,让你和我一起承受不幸,你应该拥有更好的一生。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我从命运里偷来怀里的幸福……”

阎知秀痛苦得难以自抑,哭得说不出话,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拍打舱壁:“你打开门,你怎么敢替我做这种决定?!你不能,德斯帝诺!打开门!!”

“我爱你。”德斯帝诺流着泪,幸福地笑着,“请你跑起来,不要回头,你一定能找到出口,那才是你该去的地方。”

时间的星星随之裂解,德斯帝诺的人形不见了。

阎知秀几乎就要崩溃,他发疯地咆哮,但他乘坐的小船只是加速前进,再前进。

“德斯帝诺!!”他厉声叫喊,“你是不是想杀了我,你想我一头撞死,和你一起死,那我就撞死在这里!你出来!你把这艘该死的船打开!!”

整个宇宙都在分崩离析,只有主神的体内是唯一安全的所在。阎知秀瘫倒在地,就在冥冥中,他听见了一个声音。

这个声音温柔浩荡,仿佛无穷无尽的,欢喜的泪水,回荡在他的耳畔。

【……他是火焰,他有魔力。】

阎知秀挣扎着坐起来,又惊,又喜,又怒:“德斯帝诺?!”

【他只是轻松地走进我的世界,带着耀眼的微笑,眼睛明亮得多么惊人。他把手插在裤袋里,吹着诙谐的口哨,脸上绽放出的笑容几乎让我跪倒在地——

我因此谦卑地向他祈求祝福。】

这是什么?

阎知秀来回张望,试图找出声音的源头。

心声?密语?别告诉我是遗言,我真的想把你宰了……!

【和他的笑容相比,宇宙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我多贪心,我总想喝干他的一切,他的眼泪,他的汁液,他指尖滴落的露水。

我诱惑他,我要让他看见我,曾经我厌恶那些贪恋着我的外貌的生灵,但现在,我只愿能留住他万分之一的眷恋和目光,我便心满意足。

我为他疯狂,我亲吻他的手指,看见他露出的微笑——他是奇迹的礼物。】

阎知秀喘息着,他死死地咬住嘴唇,把它咬出了血,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哎,他的笑为什么那么美丽?这让我神魂颠倒,心醉神迷。

要知道,我看一个人,一眼便能看见对方年老体衰时的模样。几乎所有人都白发苍苍,骨骼弯折,岁月待他们总是残酷,可是他——他的灵魂是高不可攀的神圣火焰,仿佛第一颗星就从中煅烧而成。自那一刻起,我知道我完了,他就是我的克星,我的灾难。

我崇拜他,永远不想离开他。只要他回头,我就会站在他的目光里,等候他的任何命令。】

阎知秀捂住脸,他蜷缩在地上,犹如垂死之人一般发抖。

【是的,我的其他血亲总说,对人类而言,爱是荷尔蒙的分泌,是激素的萌发,是孱弱的碳基生命为了抵抗残酷自然而产生的相互取暖的懦弱行为,爱是薄弱,爱是欺骗,爱是不真实的幻影。

爱是上述的一切。

——可是,我明明就要消散了,为什么却在这一刻感到了如此纯粹的快乐,一点都没有后悔?

那我想,这时候的我,大概就是全宇宙最幸福的神了。】

这一刻,阎知秀哭得几乎死去。

悲痛到极点的泪水是如此安静,小船犹如划过天际的流星,弹射在宇宙的边缘,人类回过身,竭尽全力地扑在船尾。

然而,他只看到了宇宙寂灭前的最后一幕。

——虚无化作的黑雾吞噬了混沌飞蛾,它撕掉了祂的羽翅,撕碎了祂的领毛,令祂触角折断,足肢瓦解,将诸星的冠冕都崩碎成齑粉。德斯帝诺用尽最后的力量,也只喷出一股星辰的辉流。

这股气流推着小船的船尾,推动了破碎的帷幕,也推散了阎知秀满脸的泪痕。

船开了。

第177章 愿他万年(二十六)

小船徐徐开进了泪水的长河,随着静谧的水波流淌。上方的太宇漆黑一片,这条河却翻卷着晶莹的,银白色的浪花,白舟驶进它的波涛,犹如滑进水银的镜面。

骨白色的小舟盛开了,它像一朵过季太久的莲花,终于在这一瞬迎来了自己最美的时刻。它载着花蕊里的人,无声温柔地飘荡在河面上。

不知过了多久,阎知秀终于从昏迷中醒来。

他头晕脑胀地扭动脖颈,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捂住眼睛,他的眼皮肿得跟石头一样,眼球则刺痛得像有针在反复扎入。

疼啊……头疼得快要死了,阎知秀按揉着自己的眼睛,忽然就从心头涌上极其浓烈的烦躁和恨。

他恨不得把自己的两颗眼珠子挖掉!挖掉有什么不好呢?挖掉就不会再疼了,永远都不会再疼了!

他的指骨在颤抖,浑身也抖得像是筛糠,这是完全无法用意志和外力遏制的恶寒。他的肌肉不住痉挛,整个人埋在船里,蓦然惨烈地嘶嚎了起来。

他号叫得像失子的孤狼,像断了尾巴,断了腿的野兽,号叫得喉咙腥甜,牙齿里都是血,号得分不清究竟是喊我爱你,抑或是我恨你。

莲花悲伤地旋转着,佛经里说能在现世持戒行善,修得完满的人,来世便能托生莲花,得见极乐净土。可他这样像恶鬼般凄厉哭嚎的人,竟也能由一莲托生吗?

也许是承载不住这么深重的哀恸,莲花越往前漂流,花瓣便在河水中片片分解,向下沉没,最终,河流上只有一个孤零零的人形,他躺进银白色的大河,犹如躺在雪地,躺在自己的墓土上。

我还记得祂。

阎知秀模糊地想。

我还记得祂,我还记得德斯帝诺。

为什么呢?

因为我就该如此吗?因为我就是这样一个天煞孤星,就要承担着我爱的人,爱我的人的不幸,一路蹒跚地走下去吗?

祂爱我,祂对我说,因为爱我,所以才要我活下去……是的,这诚然是一种爱,但它已经是太可怕,太偏执残酷的情感,寂灭一个宇宙,换一艘承载着爱侣的孤舟。

就连我的记忆,阎知秀麻木地想,多半也是因为躲进了祂的身体,所以才能够完好无损地保存下来。

我恨祂,阎知秀的嘴唇嗫嚅,却不能发出声音,我永远不会原谅祂,我永远不会……

他咬紧牙关,艰难地翻过身体,坐在河面上。

真的很奇怪,阎知秀完全不知道这条河到底是什么东西,怎么能有这么诡异的质感,像非牛顿流体一样。当然了,以他现在的状态,也没办法去探究什么。

他站起来,不敢回头,阎知秀怕自己又看见德斯帝诺被虚无吞噬的那一幕——他的心必定也会跟着再被撕碎一千次一万次。

宝藏猎人艰难地撑着精疲力竭的身体,跌跌撞撞地奔逃在这条混如泪水的大河上。他越往前跑,身上的天衣就越是陈旧破损,如同在时光里洗练了数万年。

他没有回头,迈开双腿,骨骼与关节摩擦的剧痛扎进大脑,他没有回头,耳边风声呼啸,像一次又一次的哭声,连绵不断地回响在他的耳畔。

“知秀,别傻了。”

“……我们不是一路人。”

“你知道,世上有种人,这一生都会辗转颠沛,不能得到片刻安宁。这就是他们的命。”

“看看这个!我们发财啦!多亏了你,谢啦老大!”

“老大,我们不怪你……跑啊!快跑啊,别回头了,快跑……”

“你心中充满焦虑和恐惧,仿佛如果你失败了,就会永远成为这个世界的弃儿。”

“别过来!你这个怪胎!”

“——这就是你的命。”

别再吵了。

阎知秀喘着粗气,他踉跄地跑,拼了命地跑,每一个脚印都深深陷进泪水的大河,因为实在太深了,以致生不出半分涟漪。

“我爱你……”

眼泪从灼热如火星的眼眶中迸发出来,阎知秀喉干舌焦,却无法压抑从胸膛深处涨上来的哭声。

“我的爱不是脆弱的东西,不是转瞬即逝的东西,不是天光乍亮,就会随之蒸发的东西。”

别说了,我不想听。

“你是我最珍贵的宝物。”

他开始咳嗽。

“我永远爱你。”

“——我说了我不想听!!”

他终于嘶哑地怒吼出声,同时猛地撞向河流的尽头。

阎知秀似乎撕开了什么屏障,一种薄膜般光滑,无形,触感古怪的东西。他的眼睛挤成了两条缝儿,像极了一只跌落进黄油桶里的猫,浑身炸毛,四爪乱飞,在桶中激烈挣扎。

猫的脚下忽然踩空了。

阎知秀低头一看,脚下是云,云雾散开之后,是河流如丝,城市如豆的大地,他再抬头一看,头顶是云层沉重的夜空。

阎知秀:“?”

极端悲痛的情绪被此等突发情况瞬间打断,阎知秀的大脑立刻加足马力猛转,思索要如何从高空坠物的处境下逃脱。

思索的结果就是,没有结果。

“嗖”一声,阎知秀就开始往下掉。

流云纠缠着他的身体,高空的冷风跟钢刀似的刺人,把他本就形似乞丐的破衣烂衫刮得更具帮主气息。好在阎知秀早就被乳酒蜜糕灌得脱胎换骨,一点都不觉得冷。

算了,就这样吧。

他颓丧地想。

这就是我的命,反正也是一条烂命,还有什么好活的,摔死就摔死……!

突如其来的冲击,令阎知秀思维呆滞,他好像拦腰撞在了什么软软的东西上面。说鸟不像鸟,说飞机,也没有这么小的飞机,蓬蓬的,毛毛的。

那东西好像也没想到自己会被高空坠物砸中,惊慌地嗡了一声。它的身体一斜,阎知秀下坠的势头顿时有所减缓,直接在半空中呈抛物线的形状颠飞出去,摔进一层又一层的厚重云层中。

我撞到什么了?

阎知秀惊魂未定,因为那触感像极了大蛾子,他似乎撞在了一只蛾子身上!

难道这个世界也是蛾子的世界?所以我误打误撞,来到了德斯帝诺的血亲的宇宙吗?

他竭力扭头去看,云层厚腻,下坠的速度又快,哪里能看得清那东西的样貌?

来不及细想,阎知秀跟着一头打破楼顶的砖瓦,噼里啪啦地往下摔。尘土飞扬,碎石四溅,折碎的枯朽木头喷射乱飞……最后,他灰头土脸地摔在一堆废弃的棉花包中间,这儿应该是个无人看管的仓库,夜深人静,闹出再大的动静,也不会有管理员来查看的。

阎知秀咳出一口棉絮,破败朽坏的灰烬粉尘味儿直往他鼻子里钻。他费劲地翻身起来,爬下这堆垃圾之后,又打碎了肮脏的玻璃窗,手脚并用地从窗口滚出去。

再一次,他落在了睽违已久的大地上。

这些时日来的事情实在过于大起大落,跌宕惨痛之处,早已超过了一个人类能承受的极限。阎知秀撑着站起来,犹如一只落魄的孤魂野鬼,衣不蔽体,步步顿挫地行走在林间。

天空浓云如翳,却有不知从何而来的浅光,微微照着林间的地面。他喘着气,四肢发抖地慢慢走在树林中。他观察着这个世界,便如过于早熟的新生儿,眼神中充满恐惧和惊惶。

他踽踽地行走在阴影里,行走在屋檐和墙壁的遮蔽里,只有后背的繁复纹身发着晶莹剔透的光。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忽然传来隐隐的说话声。

“……大人,饶了我们吧,我们真的拿不出这么多钱……”

“没有钱?难道侍宫是白给你们吃,白给你们喝的?选不上侍童,居然还想跑?”

“大人,求求您……”

阎知秀疲惫不堪,摇摇晃晃地转出阴影,目光麻木地望着。

不知不觉,他已经走到了一座伟岸建筑的后门,小巷层层地叠着,烘托出一点朦胧的橙黄光晕。

光里站着几个人,一边是人高马大的成年人,另一边仅仅是两个不过十一二岁的孩子。那为首的成年人说着说着,笑容险恶,手脚也跟着不干净起来。

“不过没关系,做不了神的仆人,侍奉不了神,做我的仆人,侍奉我也是一样的。”男人笑着,用手指在那个大孩子的脸蛋上轻佻地一捻,“你们就……!”

话未说完,凌空一个黑影飞降!

犹如平白无故地横出了一个狞恶的鬼,男人的臂骨刹那碎成了枯脆的树枝,空气里满是爆破般的骨裂声,旁边虎背熊腰的侍卫顿时大为惊骇。

还不等男人惨叫出声,这个鬼一手拧着他的头,回肘交错,“喀嚓”!

脊椎骨被利落地扭断,除非不是人,否则都很难存活。

剧烈摇晃的灯火下,侍卫们终于看清了罪魁祸首的影子。

那是一个近乎赤裸的男人。

他将破碎的衣袍束在腰间,削瘦得惊人,好像刚从一场饥荒,一次大旱里走出来,但他的后背却描绘着如此粲然的花纹,犹如万千星辰,恒久不变的太空。

男鬼没有说话。

他的眼神已经燃烧着比战神祭司还要剧烈的杀意。

在这个人面前,侍从们居然提不起一点反抗的勇气,拔腿就要逃跑。然而,他们只是花神侍宫的侍卫,论起力气,速度和技巧,又怎么敌得过这个神秘的杀星?

侍宫的后门回荡着短促的惨呼,骨头碎裂的狠辣回响。不消片刻,阎知秀脚下只剩一地不成人形的尸首。

暂时发泄了自己的戾气,阎知秀默默地站在原地,眉眼间的神色从狠戾逐渐平息成恍惚,半晌后,他转过身,继续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坐在那盏昏黄的小灯下头。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他有个目标,就是打探清楚这是哪里,找一找自己从天上掉下来的时候,撞到的东西到底是不是蛾子……可他现在真的已经太累,他望着满手的血,脸上的神情几乎是茫然的。

“大哥哥,你疼吗?”

身前传来怯怯的问话声,阎知秀没有抬头,他没想到,那两个小孩子还没走,甚至还敢来跟他搭话。

“……你应该叫我叔叔了,”他喑哑地开口,“我早就过了会被叫哥哥的年纪。”

小孩子没想到他会回应,吓得后退了好几步,片刻后,见他没有动手的意思,又大着胆子凑上来。

“那,我一百七十五岁了,你多大?”

阎知秀一愣,他下意识抬头,望见了自己面前的两个小孩。

很漂亮的,也很怪异的两张脸蛋,耳朵像花瓣似的层层叠叠,眼睛翠绿,没有鼻子。

不对,长得怎么不太像人?

“……你还是叫我孙子吧。”他讷讷地说。

阎知秀哑然了一会儿,又问:“你……你们不是人?”

两个小孩子摇摇头。

“那这是,呃,你们这里有没有神?我的意思是,那种主神,就是……”

他语无伦次地掰扯,最小的那个小孩子想了想,冲着天边举起手指头。

顺着对方的指引,阎知秀闭上嘴巴,扭头看天。

恰逢此刻,覆盖苍穹的厚重的云层正渐渐散去,漫天繁星如海,热热闹闹地簇拥着八颗华丽至极的硕大天体。

阎知秀脸色惨白。

“八位主神,”大孩子用稚嫩的嗓音,清脆脆地说,“八颗冠冕。那里是万神殿,至高天。”

阎知秀吓得站起来了。

“主神们的至高天!”小孩子鹦鹉学舌,火上浇油地复述道。

我这是跑哪儿来了?

阎知秀目瞪口呆地望着那八颗像恒星一样巨大,不知道是什么的玩意儿。

苍天啊,我这是跑多少万年以前来了?!

作者有话说:

阎知秀:*大哭,用眼泪喷出一条河*德斯帝诺,你这个混蛋,我不会放过你的!你给我等着!

年轻的德斯帝诺:*打了个莫名其妙的喷嚏,震垮了附近的三座建筑*阿嚏!奇怪,有人在骂我?谁敢骂我?

还是阎知秀:*摔下来,落在不知道多少万年前的一颗小星球上*哎呀!*摔碎了衣服,露出美妙的脊背*

还是年轻的德斯帝诺:*被吸引了*什么。*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吸引,但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看*

第178章 愿他万年(二十七)

大约是他石化的样子太惊人了,两个花精对视一眼,一左一右地拉着他的手,牵着一个呆若木鸡的阎知秀跑回了深林。

我居然回到了这么久以前,我居然,居然……

但是德斯帝诺还活着!祂的造物也还活着,祂的亲族也没走,一切都还来得及。我只要扭转祂的坏毛病,让祂好好地跟家人和解,然后我就可以——“赶在虚无抵达之前,从时间线的源头出发,掐灭对它的召唤”!

这是德斯帝诺的原话,他一直记着,直到今天,他终于能做到这点了。他的本能和天赋终究不曾辜负他,费尽千辛万苦,还是带他找到了一条最正确的路。

想到这里,亲眼目睹德斯帝诺消亡于虚无的惨痛总算抹除大半,阎知秀不由激动得浑身战栗,坐立不宁。

但几乎在同一时间,他全身的汗毛再度竖起,那股感应到虚无的,令人作呕的寒意即刻涌上心头,猛地给他泼了一大盆冰水。

两个花精把人领进自己的小房子,看见人类时而呆滞,时而亢奋,时而如坠冰窖的模样,忍不住困惑地眨巴眼睛。

——虚无还在追逐我。

从未有哪一刻,阎知秀的头脑如眼下这般清晰。他坐下来,神情严肃地蘸着树叶杯中的露水,在大叶脉的桌上画出符号。

是的,它一直没有放弃我,因为记忆是存在的连结。我目睹了未来的德斯帝诺被虚无吞噬,然而我还记得祂,只要祂被我的记忆铭刻一天,祂就存在一天!

这正是虚无不能忍受的事实。

我知道用拟人化的比喻来形容它十分欠妥,可对于眼下的状况,再也没有比这更贴切的说法了。此时此刻,它一定就在时间线中找寻我的踪迹,它要追上我,抓住我,然后把我也彻底吞噬,这样,才算是彻底终结了这个宇宙的命运。

阎知秀的手指悬停在桌面上,久久不曾落下。

——所以,我不能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任何神。

或者说,在确定宇宙的命运更改,确定了德斯帝诺一定不会在未来呼唤虚无之前,我不能把我的来由,我的身份,以及我的过往告诉任何人,任何神。

否则,我就是一个行走的虚无感应器。这股致命的概念跟病毒式的模因一样,必然能轻而易举地传染到我身边。

阎知秀的眉头紧紧地皱起,他闭上眼睛,利用冥想和多年锻炼的正念,一段时间里,他只专注于自己的呼吸,摒弃杂念,完全投入当下的体验。

事实上,他一直是个坚定的实干派,一种坚韧不拔,跌在烂泥里也能用泥巴雕个大城堡的人物,甚至有时候太像个从标准到有些烂俗的冒险小说里走出来的主人公——表面风流,笑容轻佻,外加一点玩世不恭的气场,擅长闯祸,更擅长在闯祸后来一场拯救世界的惊天大逆转,最后抱得美人归。

好吧,可能这一次的美人为了救他而牺牲了自己,让阎知秀当了回暂时的寡夫。不过天无绝人之路,他坚信,人的钢铁意志就是在一次又一次的磨砺中建立起来的,与其在悲痛中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

等到他终于睁开眼睛,两个花精孩子都站在他面前,好奇中带有一丝惊恐地打量着他。

“你是杀手吗?”大孩子问。

“你是反神灵者吗?”小孩子问。

“你刚才怎么啦?你为什么深呼吸?”

“刚刚房间里忽然好冷,这跟你有关系吗?”

“你的后背是什么东西?我能摸一下吗?”

阎知秀有点手足无措,他真的一点都不擅长跟小孩子打交道,尽管他们都是一百七十多岁的小孩子。

“不,我不是杀手,我是,嗯,猎人,我也不是反神灵者。我深呼吸是因为……算了,这些问题我们先跳过,可以吗?不,我后背的的纹身你们不能碰,以及说到纹身,你们有没有我能穿的衣服?就像,能把这个纹身都遮住?”

小花精眨巴着大眼睛,跳下凳子,去衣柜里翻找了一通,并且在里面找出两件大人可以穿的衣服,分别是一条没有裤管的裤子,还有一件宽袖的上衣。

阎知秀心情复杂地看着这两件粉粉嫩嫩的……裙子,以及裁剪成花苞状的袖口,然而不穿就必须要裸奔,思来想去,他还是脱掉了自己的破衣烂衫,换上了这两件造型别致,非常清凉的衣物。

“这是我们准备在成年日上穿的!但是大哥哥救了我们,就送给你好啦。”

阎知秀嘴角抽动:“……谢谢。”

安定下来,阎知秀才开始询问一些基本的情报信息,两只小花精倒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半天就倒了个底朝天。

和阎知秀熟知的,那个已经衰败的时代不同,眼下似乎是最繁荣的神代。宇宙被大致分为三层,分别是人类和精灵居住的物质界,半神,祭司和大精灵们居住的星环界,以及主神和从神们居住的至高天。

这其中,凡间的造物,以人类的身份地位最高最重,因为他们乃是神王德斯帝诺亲手创造的生灵,所以这两个花精才不敢反抗那名身为人类的司仪。

他们目前所在的位置正是物质界,而且还是物质界里一颗最不起眼的小星球。两个花精刚从花神侍宫里逃出来。简而言之,按阎知秀的理解,这个地方大致就是给小神们选仆人的,他俩没被选中,差点不幸落入司仪的魔爪……当然,司仪现在已经被阎知秀搞得死翘翘了。

如此一环扣一环,一界迭一界,凡人要到主神所在的至高天,恐怕是十辈子都不能达成的艰巨任务。

这可怎么办?

阎知秀罕见地犯了难。

他现在既不能大喊一声“德斯帝诺你给我滚过来我要狠狠揍你”,也不好硬生生地靠自己的两条腿走到万神殿上去。更何况,现在的他对德斯帝诺来说就是个纯粹的陌生人。

总得想个计划才好。

“如果我们能被花神选中就好啦,”小花精仍旧絮絮叨叨的,“这样的话,我们就能在身上长一枚神选的印记,司仪就再也不敢对我们动手动脚了……唉,不过他已经被大哥哥杀掉了!等到天一亮,我们就要往森林里逃,大哥哥,你跟我们一起走吗?”

阎知秀随口问:“什么是神选的印记?”

小花精拿自己的指头尖儿点了点花粉,浅浅地往额头上一沾,比起印记,更像轻微的指痕。

“就像这样子啦!”花精快活地说,“花神的印记会在阳光底下发光呢,可神气了,印了这个,就不会再有人欺负我们。据说大神的神印会比花神啊,河神啊,泉水神啊什么的威风很多,可以涂得满脸都是呢!”

“如果是主神们的神印,”大些的孩子忽然说,“就可以在身上长出一只小飞蛾的纹路,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可是没有人见过。”

小孩子叹了口气,遗憾地耷拉着脑袋:“是啊,我们在物质界,也见不到那——么大的大神的仆从。”

阎知秀嘴唇动了动,有点想不到该说什么才好。

他想起自己背上的巨无霸纹身,也不知道那个死蛾子是干什么的,恨不得把花纹一直盖到脚后跟。想来在这儿也实在太过显眼,应该藏得结结实实的……

正思量着,外头忽然“嗡”地一声鸣啸,飓风悍然席卷,直接把花精用硕大的厚叶,花瓣和苇草编织的小房子掀翻了!

阎知秀矫健地一跃而起,两个花精已经吓得大哭了起来。他反应迅速地将两个孩子挡在身后,旁边没有武器,就这么赤手空拳地对敌,他也能有十之八九的可能获胜——

阎知秀的神色一怔,心跳也跟着停了刹那。

——来的不是侍宫的护卫,不是敢来追捕杀人犯的执法单位,而是一只猛虎大小的……胖蛾子。

是的,胖蛾子。

过去,阎知秀很少用“胖不胖”的问题嘲笑德斯帝诺,还有祂的使臣们。然而出于愤怒,这只蛾子的领毛,触角,还有翅膀,全茸茸地炸开了,乍一看,简直膨胀了一倍的体积。

它是黑色的。

阎知秀怔怔地望着它。

衰亡黑蛾……它和德斯帝诺的使臣拥有相同的颜色!

他激动地上前数步,鼻腔酸涩,心脏也在别后重逢的欢喜中扑通狂跳。

在上船之前,阎知秀就想把使臣们一块儿抱走,但它们早已知晓了自己的结局,没有一只愿意跟着他一同离去。

“你在这里!”他的声音发颤,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这是一个亟待抚摸,也亟待拥抱的姿势,“你怎么在这里?来,没事的,到我这儿来……”

阎知秀面前,黑蛾子愤怒地嗡嗡大叫。

总算被它抓住了,这个无法无天的人类!他怎么敢在主神使臣路过这颗渺小星球的时候,用那么大的力气砸在它身上?而且砸完就飞得不见了,甚至没有卑微地伏低头颅认错!

嗯嗯,很好,他看起来就快要吓得哭了……你就尽情地大哭吧,怯懦的生灵!不过是倚仗神王的垂青,就自认为能够凌驾于其他种群之上的孱弱人类,如今竟敢冒犯梦和灵的使者——

他怎么不哭了?

等一下,而且还那么大步地朝它走过来……不好,这个罪人为什么在摸它的触角,还在它的毛里翻来翻去的?!

“啊,”阎知秀惊奇地说,“原来你不是衰亡的飞蛾啊,仔细看,你的黑色更透明一点,像水晶……”

他有点失望,但还是友善地伸长手指,亲昵地抓着黑蛾触须后的那一小块细腻绒毛,“咯吱咯吱”地挠了挠。

……好舒服。

梦境的使臣一瞬涣散了瞳孔,触角也哆哆嗦嗦地耷拉了下去。

不!这是不对的,我是主神的意志延伸,而你只是个低微不堪的人族,没有资格触碰我高贵的皮毛,永恒的羽翅……

阎知秀微笑起来,他怀恋地摩挲着蛾子的领毛,再搓揉它的后背,蛾翅交接生长的根部。

因为平时压根没有机会蹭到那个地方,所以蛾子们通常会非常喜欢他按摩到这儿。

在他的手底下,不知名的黑蛾子吓得猛然立起了双翅,接着又如触电般痉挛,打抖。它抱着爪子,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地拼命扭动起来。

……没有资格,嗯……没有吗?

人类的手指好像有股无穷的神力,他温暖地抚摸着它,宠爱它,和它轻声细语地说着话,让它全身都暖洋洋的,像是要融化了……

“你是黑色的飞蛾,我想想,”阎知秀好像又回到了过去的时光,他搓搓飞蛾胖乎乎的屁股,“奢遮?祂似乎就是黑头发的神,你的眼睛像水晶一样,也很符合梦境和灵魂的特征……”

是的,是的,我的主君乃是奢遮,梦境与灵魂之主!

梦境的使臣已经从气势汹汹的猛虎变成了蓬松的家猫,拧着,扭着,非要人类转着圈儿地摸自己,以至于顾不得人类“直呼主神姓名”的大不敬之罪了。

这实在是以前从未体验过的极乐啊。它好像变成了一只刚刚破茧的小蛾子,那么脆弱,却又被人类爱护地焐在掌心,用体温暖融融地贴着自己的身体。

——我要把他抓走。

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如此坚定地横贯在梦境飞蛾的意志里。

没错,我要把他抓走,从今往后,他就是奢遮的侍从了。人类固然是神王德斯帝诺的造物,然而身为另一个主神的使臣,我同样有资格决定一名微小人类的去向和命运……哈哈!

阎知秀还不知道它的小脑袋——或者说大脑袋里,盘旋着什么念头。他忽然想起来,于是在蛾子的翅膀上抹了两下,涂了满手的鳞粉,走到两个吓得瘫倒在地,手脚软成了泥巴的小花精面前。

人类走了,蛾子也急忙翻身起来,急不可耐地跟随着他。

但准确来说,它的举动不叫跟随,叫头顶着人类的后腰前进。

阎知秀只是好脾气地笑,对待毛茸茸的生物,他总是好脾气。

“来,”他蹲下身,将梦蛾的鳞粉分别涂了两道,抹在花精的胳膊上,“这也算神印,是不是?以后就不会再有人欺负你们了。你们可以去更大的森林和神殿,过更好的生活……”

他的话还没说完,飞蛾的心头便陡然涌上了非常不悦的酸意。

于是,它非常凶狠地冲着两个卑微的,丑陋的,单薄的,弱小的精灵展开翅膀,以此炫耀自己威严的体格,随即张开足肢,抓住人类的身体,一飞冲天。

阎知秀:“?”

阎知秀慌张地挣扎起来:“哎!这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说:

阎知秀:*穿着农民的衣服,蹲坐在破旧的小房子里,叹气*现在我要从头开始了,该怎么办呢……

德斯帝诺:*患有严重的社交恐惧症,因此把自己关在套娃一样的神殿的最底层,还在犹豫要不要出去晒太阳*

与此同时,不知名的蛾子:*俯冲,发出战斗机的轰鸣*发现了野生的人类!抓走了!

第179章 愿他万年(二十八)

蛾子就像抓一个轻飘飘的抱枕,攫着阎知秀的身体,转瞬便带他飞上万里高空,离那八颗硕大无朋,犹如彩色宝石的灿灿天体越来越近。

阎知秀还不好乱动,他身上穿的衣服跟个风中飘扬的漏斗似的,稍有不慎就会露出大片纹身。让小精灵看见还好说,现在抓着自己的蛾子可是主神之一,德斯帝诺的血亲的使臣,被它看见可就麻烦大了。

小不忍则乱大谋,他只好先忍着,内心则大叫失策。

相比起眼下这个横行霸道的小恶棍,德斯帝诺的蛾群是多么羞怯温顺啊。它们所做的最大胆的举动,也不过是钻到自己怀里打一番滚,何曾做过当街强抢民男这种荒唐事?

阎知秀跟德斯帝诺的使臣在一块儿待久了,一时间以己度人,犯了猎人的大忌,没想到其他神灵的意志衍生物居然会是这个德性。

“你要把我带到哪儿去?”阎知秀握起双手,用指甲刮着发痒的掌心,强忍揍蛾子的冲动,“我,我有点害怕,放我下去好不好?”

奢遮的飞蛾报以兴奋的嗡鸣,活像个发现了珍宝,并就此牢不撒手的小孩子。

不要怕!你将擢升至高天,沐浴在凡俗生灵粉身碎骨也无法得见的荣光中,你将拜会众神,拜会众神中的君王,倘若能得到祂的青睐,你便能摆脱短寿的身躯,贫瘠的灵魂,步入永恒的殿堂。

因此在阎知秀眼里,蛾子只是高兴地大声嗡嗡了一顿,然后……然后它就飞得更欢快了。

小混账!

空气越发稀薄,严寒,他们已经来到了大气层的顶端,马上就要脱出星球,来到无垠的真空。阎知秀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德斯帝诺给他灌了太多的乳酒和蜜糕,现在抓他去验血,他算不算人还要打个问号。

蛾子平稳地展开翅膀,晶亮梦幻的鳞粉砰然洒开,膨胀出一朵透明的云,形成保护罩。它带着人类,一路直飞上不可思议的星间。

在阎知秀熟知的时代,宇宙只剩下德斯帝诺一位真神,苍穹空旷而寂寥,仅存着两颗太阳作为神的眼目。可在这里,宇宙热闹得叫人眼晕,宛如一颗切开的鸡蛋,最底层是物质界,中间是晶莹剔透的星环界,最上方光芒万丈的,才是众神永驻的至高天。

飞蛾融汇进星辰的辉光,疾速穿过中间的星环界,没花费多少功夫,就抵达了最上方的众神居所。

再次回到这里,阎知秀的胸口都紧张得收缩了,现在他必须想个法子脱身,不能就这么被飞蛾拖到一位主神跟前。

德斯帝诺日常就能一眼看穿他“灵魂的颜色”,真要见了奢遮,那位主管梦境和灵魂的神,他肯定会露馅的。

阎知秀镇定心神,来回扭着头观察,看自己能不能逃出蛾子的毛茸茸魔爪。

这事儿越拖越麻烦,因为周围已经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圆乎乎的梦境飞蛾,它们困惑且好奇地观察着被同伴抱紧的人类,正跃跃欲试,想要一股脑儿地凑过来嗅探,还有的都已经飞在下面,用爪尖勾勾阎知秀的小腿,在他的肉上戳来戳去。

阎知秀用冥想辛苦地控制着呼吸,因为他真的很想在这些小混蛋的脑瓜子上敲击出一首好汉歌……

就在此等紧要关头,阎知秀的头顶忽然喷涌起一阵火辣的热浪,他抬头一瞧,傻眼了。

至高天的穹顶本来是亘古不变的灿烂星辉,这个时候,星辉上却狂妄地卷起了一阵火焰的大潮。红亮如岩浆的飞蛾密密麻麻地交织,便如一道割开天幕的猩红伤口,它们发出的嗡鸣简直是森罗恶鬼在狰狞地啸叫!

阎知秀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他感觉自己像是从爱丽丝梦游仙境的片场突然穿越到了魔兽世界。

那是什么地狱火大蛾?你们蛾子家族还有这样穷凶极恶的分支吗?!

很快,他就发现连自己也不能置身事外了,抱着他的梦境飞蛾震荡着危险的音浪,像是海底的鲸群在相互呼唤,彼此联结。

主神使臣之间的摩擦一触即发。

阎知秀的双眼倒映着这壮观又可怕的一幕,他推测,这些流炎翻卷的飞蛾正是厄弥烛的部下,但不知道祂和梦神之间有什么摩擦就是了……

战神的使臣在嗜血的嘶叫中狂舞,比起其他绒绒显胖的飞蛾表亲,它们的身形居然是更加瘦削的。梦境的使者也不甘示弱,它们的声波就更加诡谲多变,也更轻柔狠戾。

大混战开始了。

战争飞蛾率先发起冲锋,周身的明亮灰烬在火焰中卷成恐怖的飓风。这些神性稀薄,兽性具足的怪物挥动巨翅,边缘有如弯刃,不幸被切割到的梦境飞蛾胸腹破裂,伤口流淌的却不是内脏和鲜血,而是粘稠的漆黑灵液,滴落着侵蚀战场。

阎知秀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所幸掳走他的飞蛾还没忘记怀里的人类,一个俯冲,先将他放在地上,紧接着便嗡嗡振翅,冲进了肆虐的战场。

阎知秀周围满是尖叫逃窜的小神和侍从,精灵呼啸着乱飞,更多神干脆跟下饺子一样,往广场边上的莲花池里蹦哒。黄金与白玉雕琢的精美广场也被两位主神掀起的小小摩擦弄得不成样子,熔化的熔化,腐烂的腐烂。

很乱,但是刚好适合我浑水摸鱼。

混乱就是宝藏猎人最忠诚的朋友,阎知秀定了定神,他瞅准一个看起来面善的侍从,跟随自己的直觉冲上去,一把扯住对方的手。

“你是谁?!”对方吓得大喊。

“我是新来的!”阎知秀喊回去,“跟我跑,我知道哪里最安全!”

侍从半信半疑,然而世纪大战已经在自己身后爆发了,为了活命,他只能暂且相信了这个古怪新人的话。

拽着侍从,阎知秀剑走偏锋,从各种诡异的小道横穿直闯,很快就甩开了身后若干倒霉蛋。

“它们总是这样吗?”顶着铺天盖地的爆炸声,蛾翅轰鸣声,大地腐蚀的尖啸声,阎知秀扯着嗓子问道,“主神之间不是血亲吗?为什么会打得这么凶?”

这总算是新人该问的问题了,身后的侍从精神一振,带着显摆的语气回答:“是的,那些至高至伟的大神们确实是亲族,但亲人之间也会有争吵。只不过,主神们的争吵,对于我们这样的小人物来说就太要命了……你是刚选拔上来的侍童?你再多待几百年就明白啦!”

阎知秀用不着多待几百年,他已经明白了。

管中窥豹,可见一斑,假如主神之间的关系全都炸成这样,也难怪德斯帝诺会天天缩在房间里,不愿意出门。

热浪夹杂着灵液燃烧的血腥之气,滚滚冲击着四散的生灵,阎知秀拽着侍从,一路左拐右拐,冲进神殿内不知名的袖珍花圃。

大地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清新凉爽,阎知秀终于摆脱了那股会被烧死的预感。

侍从大口喘息,他跪倒在一棵青翠欲滴的柳木下,惊喜地说:“是、是哀露海特大神的小小领域!这大地和海洋的生机,总算能够中和战争与灵魂的灾祸——你是怎么做到的?”

阎知秀心不在焉地理了理衣摆,比起侍从,他的体力充沛,倒更接近于神。

“你猜我是怎么被选拔上来的?”他故意卖了个关子,放出一些暧昧不清的信息,供听众猜想,“你呢,你没受伤吧?”

“没有!”对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朝阎知秀伸出手,“我是利欧,我在第七行宫当酒侍,你呢?”

阎知秀犹豫的时间很短。

“阎知秀,”他伸出手,握住对方的小臂,“我是……”

他朝花圃努了努嘴:“喏,我就是干这个的。”

不料,男孩的眼睛却骤然亮了起来。

“原来你是庭院祭司的备选啊!”他艳羡地说,“真是前途无量,太厉害了!”

“什么庭院祭司的备选,”阎知秀苦笑道,“刚来就遭遇了这种事……领我来的人都跳池子了,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呢。你看我身上穿的,原来的衣服全烧光了,这是我带过来的睡衣,临时套的。”

他的演技炉火纯青,言语中半真半假,酒侍立刻就相信了他的话。

“你别急!”利欧同情地说,“我这里有多余的衣袍,你就稍作遮掩,说金印章被战争的火焰烧毁了,你的祭司不会怪罪你的。”

阎知秀的肩膀松开,大大地吐出一口气。

“真是太谢谢你了,”他诚恳地说,“你能带我去庭院祭司那里吗?你知道,我刚上来,也需要一个领路人……”

对于救命恩人的请求,酒侍自然满口答应,他先给阎知秀换上崭新的白袍,接着又等到外头的动静平息下去,两人才谨慎地从神殿里探出头。

原先一望无际,壮丽辉煌的广场,此时已经被烧成了一层光滑坚硬的壳,从神和赶来的祭司们正试图重塑它昔日的繁华。阎知秀没有多看,唯恐被奢遮的蛾子找上门来,赶紧跑了。

至高天拢共分为八个圈层,最中心的万神殿便是阎知秀曾经住过最久的所在,主神们在那里宴饮,集会,决议诸天四季的星辰要如何运作。层数越是向外,居住的神灵也就越弱小,越繁多。

他们走到半中央,身边行色匆匆的侍从简直比夏天热带花园的蚊虫还多,他们惊惶地跑来跑去,不住窃窃私语,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为此,利欧停下脚步,眉头紧锁,开始在人群中左顾右盼,他眼巴巴地张望着,倒真有另一个白袍的女孩儿挤出众人跑过来,她应当是利欧的朋友,因为她拉着男孩的手,先好奇地看了阎知秀一眼,接着就趴在他耳边,很紧急低声道:“你看见没有?奢遮主神的使臣们正在到处找人!”

利欧吃惊:“找人?找什么人?”

旁边,阎知秀镇定自若地吹起口哨。

“不知道!”女孩子急切地说,“它们找疯了,祭司们也吓疯了,没头苍蝇似的乱撞……你听见哭声没有?我刚刚从前头跑下来避难,你可千万不要无缘无故地跑过去,让他们有借口惩罚了你呀!”

利欧连连点头,一次关键的情报传输,就通过这张微小的情报网达成了。

“你听见了,”女孩走后,利欧抱歉地对他说,“我现在不好带你过去,你最好也迟一点再到庭院祭司那里报名。”

阎知秀叹了口气:“我明白,谢谢你的帮助,还有你告诉我的情报,我一定会小心的。”

一定小心不被小恶棍们发现。

和利欧分手告别,阎知秀一扭脸,闪身躲进熙熙攘攘的侍从里,他走路的动静悄无声息,步履轻盈,穿过层叠华丽的宫室,接着顺手提起长廊下的一支金水壶,钻进了神殿后的茂盛花园。

他才不管花园是谁的领地,里头又住着哪路神仙。阎知秀若无其事地走进那些弯腰侍弄仙花仙草的园丁中间,开始仔细地翻看花叶,时不时提起金壶,把露水浇在上面。

阎知秀的成就,除了得益于他奇妙的天赋,还要得益于他的人生信条:不管做什么事,最重要的因素是自信。

自信是强大的魅力,它能使一个人从庸众里脱颖而出,也能赋予一个人百试百灵的超能力。譬如现在,他扮演得那么得心应手,理直气壮,因此察觉到有外人加入的园丁也只是瞄了他一眼,便继续埋头劳作了。

在这里,阎知秀安然无恙地躲过了梦境飞蛾一轮又一轮的搜寻。

至高天里没有白天黑夜之分,只有仆役们自行制定的休息和短暂的睡眠时间。等到阎知秀放下金壶,坐在长廊下伸懒腰时,花园里已是空无一人,星空下花香浮动,神殿都静默地沉寂着。

真是安静的时光啊。

阎知秀勾起嘴角,等到一切都沉淀下去,他才有心情思考这一连串的疯狂事故。

我需要观察,他沉思着。

众神时代的真正样貌,跟德斯帝诺口述的,跟我想象的都有不小的差别,我需要先观察,再行动。

在他身后,苍穹骤然大亮。

熟悉的感觉涌动在阎知秀的后背,令他头皮发麻,浑似触电。

德斯帝诺。

他仓皇地跳起来,猛地扭转身体,睁大眼睛。

不会错的,就是他!这个全宇宙最可恨的混蛋来了!

至高天的中心,主神间的最伟大者走出了万神殿,哪怕相隔无尽的光年,祂的辉煌面相,古老姿仪,还是跨越了时间与空间,清晰无比地刻印在每个目击者的瞳孔当中。

祂头戴华美冠冕,不可窥探的面纱遮盖着祂的容颜,祂看起来和数万年后的模样没什么区别……但也只是外表上没有区别。

阎知秀愣愣地盯着祂,祂站在无穷无尽的光芒中间。

他的纳达是羞怯的爱侣,多容易就能在床笫间变得面红耳赤,舌头打结。祂温柔,纵容,喜欢捧起阎知秀的手背,一下接一下地亲吻他的指根,或者将滚烫的嘴唇长久地贴在他的耳畔,对他喃喃地诉说最柔软的情话。

而现在的德斯帝诺。

现在的德斯帝诺,正是一名冷酷至极的暴君。祂的言行如此锋利,除了毁灭与臣服,甚至没有留给听众第三种选项。

一个身影在祂面前,祂站得很低,头也垂得很低,桂叶金冠,墨绿的头发像云。

理拉赛。

大概整个至高天都目睹了这惊人的场面:神王走出万神殿,毫不留情地贬低着祂的亲族,而另一位主神唯有缄口不言,发抖地站在原地。

奇怪的是,阎知秀能清晰地听见祂们的声音。

也许他是唯一一个可以听见这场对话的人类。

“你的傲慢,近乎到了厚颜无耻的程度。”德斯帝诺如此说道,祂的言语中没有任何情绪,只有最直截了当的评判,“你没日没夜地侵扰我,试图把这份图纸,这些构想摆在我的桌案前。你到底想向我证明什么呢,理拉赛?”

阎知秀咬紧牙关,险些大声喊出来。

他立刻就明白了这场冲突是为什么事,理拉赛递给祂的,又是什么图纸,什么构想。

“你想让我夸赞你的荒谬吗?”神王好奇地,残酷地逼问,“还是说,想让我赞许你的奇思妙想,无上智慧?”

理拉赛低声说:“我……”

祂只说了这一个字,神王手中光芒大放,无数残破符文便如溅射的流星,遍布至高天的角落,其中一片就落在阎知秀身后的水仙花丛里。

理拉赛的瞳孔剧震,失声大叫:“大兄!”

“不要再来打扰我。”神王说。

光芒散去了。

阎知秀脑子“嗡”一声,差点站不住,扶住了身旁的大理石柱。

这一刻,他心中回荡的只有一个声音。

——德斯帝诺!你要死是不是!!

他的思绪乱糟糟的,只能先转身,去花丛里捡出那枚被德斯帝诺撕破的符文。

拨开馨香扑鼻的花叶,符文就黯淡地躺在泥土里。它是半透明的,形如一千只飞鸟的羽毛,拼凑成一对翅膀的模样。

“……飞翔。”阎知秀如坠梦中,喃喃地说。

原来是你啊。不知多少万年后,也正是你,第一个被我抓在手心。

相比起这场尖锐的重大冲突,梦神和战神之间的小龃龉委实不值得一提。至高天明智地陷入缄默,在智慧之神回收完这些符文之前,不会有生灵敢冒然出头。

理拉赛的手指不住战栗,祂垂首跣足,犹如跋涉雪原冰刃,步步行走在寒冷的地面上。

祂一次次地俯身,弯腰,一次次地亲手拾起那些被撕碎成千万片,散落诸天的符文。神祇的面容掩在墨青色的乱发中,影影绰绰地看不清楚,唯有伸出来的指节攥得发白,筋骨梗得根根绽起。

阎知秀在掌心里摩挲着那枚符文,心事重重地等候着,不知过去多久,理拉赛的光辉终于照到了第八层。

他完全震惊地望着对方。

德斯帝诺曾多次提及理拉赛的心高气傲,然而此时此刻,这个高傲的主神差不多是碎掉的状态了,只要有人稍稍拿指尖一碰,祂就会坍塌成废墟,崩溃成再也拼不起来的形状。

阎知秀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我不应该走过去。

他对自己说。

真的,我不应该走过去,这么早就引起这些主神的注意,理拉赛非常聪明,祂说不定一眼就看出我是什么……

智慧之神正在发抖。活像个北风中瑟瑟的小兔子,小老鼠,小蚂蚁什么的。

……好吧!很好。

阎知秀悄无声息地走了过去。

非常遗憾,这些狗屁神都跟吃了魔豆一样见风长,德斯帝诺是这样,理拉赛也是这样,他必须得抬高胳膊,才能让祂看见掌心里的符文。

“祂不知道,”阎知秀低低地说,像在小心翼翼地靠近一只受惊的雄鹿,“祂不知道你……创造这个法阵的意思。”

理拉赛抬起晦暗无光,然而冷得刺骨的眼睛,无声地盯着人类。

“祂就是个社恐,你知道什么是社恐吗?社交恐惧症,一种病,”阎知秀说,然后快速牵起神的手,把符文放进祂的掌心,“顺便一提,这我猜的,我以前认识这样的人,所以就,呃,大胆一猜。反正,你别放在心上吧,我跟你打包票,祂不懂你是什么意思,好不啦?”

理拉赛的眼神中缓缓凝聚起了光芒。

祂眯起眼睛,看着手里的符文,又看看阎知秀真诚的表情,冷冷地,缓慢地吐出了一句话:

“你不过是个下贱的凡人,又懂什么?”

神的声音犹如精金和脆玉相击,每个字都能乘着风雨,琳琅地飞到天上去。

阎知秀:“…………”

人们永远没办法想象,他那天用了多少正念冥想的功底,多大的力气忍耐,才没有一拳掏在智慧之神脸上。

阎知秀紧闭双唇,他露出虚假的笑容,侧身摊手,恭敬地请这位主神轻移贵步——赶快给我滚蛋吧。

作者有话说:

阎知秀:*趁着蛾子打架,借机溜走,冲进草丛中蹲下*啊哈!谁也抓不住我!

蛾子:*打完群架,发现人类不见了,急得到处大哭*

阎知秀:*已经选择了全新的花园作为领地,但与此同时,发现这个时空的德斯帝诺是一个无敌巨大的大混蛋*嘎!怎么会这样!*立刻昏倒了*

德斯帝诺:*突然感应到有人昏倒,很不舒服*哎哟,我的心!

第180章 愿他万年(二十九)

这只是个灰尘般无处不在的人类。

理拉赛精于计算,祂能通过一片落叶的轨迹推演出森林的生灭,在一滴水的流动里,看见江河湖海的枯竭会于何时发生。宇宙不过是一本摊开的童书,任凭祂的手指如何操纵,翻动。

人类。

祂的思绪在巨大的,焚烧般的痛苦中,挤出一丝微弱的絮语。

我的一个转瞬即逝的念头,一个最漫不经心的眼神,就能将他分解成比原子还要渺小的尘埃。但这是否值得到德斯帝诺的心中再记一笔?——因为迁怒,我又摁死了一只祂最喜欢的造物。

不,这不值得。祂对我的误会已经够深了……而我,我是足够明智的,不会任由我们之间的嫌隙无端扩大。

在平日,理拉赛或许会对面前这个人类的身份产生那么一丝求知欲。毕竟,他既不是至高天的侍从,灵魂也犹如迷雾,扑朔不定。

但此时此刻,祂的心脏都在蒙受冤屈的剧痛中发灰了,自然懒得理会自己脚边屈意献媚的丑角。

理拉赛从未想过,自己会落到被如此误解的地步。主神的高傲尊荣被兄长一手击打得支离破碎,过度的悲愤和难堪,甚至叫祂原本冷傲的面孔涨得快要炸开,耳根也透出一片似火殷红。

祂头也不回地走了。

主神离开之后,阎知秀跟着松一口气。

说不紧张那就太假了,他站出来归还符文,安慰对方,其实是冒了极大的风险的。跟德斯帝诺在一起睡久了,阎知秀已经非常了解这群人形大蛾是什么样的疯狂杀器,祂们是货真价实,言出法随的真神。但凡理拉赛刚才动了那么一丁点儿杀心……

阎知秀藏在大理石柱的阴影里,哀叹着偷喝浇花的露水。

那我就只能把希望寄托给后背的纹身了!总归也是德斯帝诺亲手弄上去的,就是不知道本朝的剑能不能砍前朝的官……

不过,祂好像没发现我背上有那么大片的花儿?

阎知秀拧着脖子,瞅了眼后背,内心多少有些庆幸。

唉,做人还是不能冲动啊。

以此为教训,阎知秀沉痛地告诫自己。

现在早就不是那个可以随便浪的年月了,至高天里到处长满了小神大神大大神,随便来一个就能把他打飞到天上去,再能跑路又有什么用?

他在廊下长吁短叹,理拉赛还在跟赎罪试炼似的满地捡符文。反正他不会累,更不会饿,见大家伙儿全缩在神殿里不敢出来,闲着也是闲着,阎知秀便提起金水壶,有一搭没一搭地在花圃里浇花。

不知过去多久,主神的脚步完全远离了第八层,此地的仆役才敢探头探脑,偷偷摸摸地跑出来。只是这一次,阎知秀可再也当不成透明人了——至高天的一棵树,一株花儿都有可能栖息着行踪隐秘的精灵,在阎知秀不知道的时候,他堪称胆大包天的言行,已经传遍了至高天的外围圈层。

流言不胫而走,一个最弱小的人类,竟敢帮忙捡起符文,捡完了还敢拿起主神的手,拿完了还跟主神说了几句话。而且,在做完这一切之后,他怎么没有死无葬身之地?

转眼间,阎知秀便成了真正意义上的风云人物,围绕着他的荒谬猜测,夸张言论简直数不胜数。负责当前花圃的几名庭院祭司立刻把他叫到典籍室,严苛地轮番审问了一通。

全是小场面,阎知秀镇定自若,对答如流地应对了祭司们的盘问。

这些天来,他混迹在园丁和花匠中间,早就摸透了这些人的晋升路途,再加上一点煽情的叙述:他编纂了自己的身世,自己对主神们有多么崇敬憧憬,他是如何走到今天,又如何对这份荣耀的差事感激涕零……

说到深情的地方,掉两滴眼泪也是可以的,但眼泪是眼泪,花言巧语、油嘴滑舌的陈述也不能中断。

就这样,阎知秀轻而易举地摆脱了至高天的黑户身份。庭院祭司们心满意足地蘸好墨水,用箴言的笔尖,在空白的羊皮卷上记下了他的职务,随即记录在册。

并且,鉴于阎知秀前几晚的壮举,包括“帮助主神拾取神圣符文”的功劳,他的升级速度同样惊人。很快,他就可以跟随领路人的指引,前往至高天第七层,神殿的外围花园入职了。

前路漫漫啊……

阎知秀把手搭在额头上,眉毛耸动,做了个忧愁的表情。

这样下去,我什么时候才能走进万神殿,和德斯帝诺见一面呢?

他的问题没有答案。正式入职之后,阎知秀这样的初级新人会被统一称之为“侍祭”,负责在第七层的巨大花国里清扫落叶,扶植草木。

然而,作为一名万众瞩目的新人,阎知秀的职场生涯无疑是坎坷的。

经由风言风语的催化及搅和,有一半的侍祭都认为他是“不自量力的小人,恬不知耻,拼命朝主神身边凑的投机者,应该被扔到湖里淹死”,而另一半的人则对此持有不同的意见,他们认为阎知秀不该被淹死。

他应该被头顶落下来的闪电劈死。

阎知秀委实有点哭笑不得,他无意跟这些嫉妒的小侍祭作对,也不太愿意去回敬那些纤细脆弱的精灵——这些小胳膊小腿儿的,他真怕自己稍不小心,就把对面的骨头打折了。

他每日需要做的工作,就是带着白银的花帚,将那些高大花木的落叶清理到湖边,再顺便检查一下有没有快要枯萎的花朵。湖边常有湖神和花神的宴饮,祂们不会乐意看见那些不美丽,不繁茂的春景。

活儿这么轻松,就算同事使出吃奶的力气搞职场霸凌,又能霸凌到哪里去?

阎知秀心不在焉地摘下一朵花瓣有瑕的玫瑰,随着水波,推向碧绿的湖面中央。

在他身后,几名侍祭正在隐秘地交头接耳。

“就是今天晚上了吧?”其中一个无缘无故地问道。

“是的,星星都连成一线了,就是今天晚上,祂会过来。”

“那我们现在就得离开了……主神喜欢安静的地方。”

“那……他呢?”

问题一出,风中安静了片刻。

“不管他!”小团体里突兀地传出一个声音,“他只是一个投机取巧的家伙,就把他留在这儿,让他迎接愤怒的雷霆!”

一锤定音,侍祭们身后,阎知秀依旧专心致志地在玫瑰丛里挑拣。他一心二用地想事,没发现湖畔的精灵和侍从,此时正无声无息地向后退去,悄悄地离开了这里。

星光隐没,天色黯淡地阴沉下来,浓云犹如倒悬的海潮,翻涌着吞没了上方的寰宇。一种嗡鸣,一类阎知秀最熟悉的,仿佛白噪音般的声响,逐渐笼罩了湖面,以及花的天国。

当然,正因为太熟悉了,熟悉到阎知秀在花丛里钻了老半天,直至检查完最后一朵玫瑰,他才蓦地反应过来。

——不对,怎么有蛾群飞舞的动静?

与此同时,弱小的神灵早已蜷缩在祂们赖以为生的形体里,大气也不敢喘一声,只唯恐这叠青荡翠的春湖,这霞光绚烂的花朵,不能给主神黯淡的心情援以半分慰藉,由此遭到了最深重的毁灭。

阎知秀探头一看,天上真的飞满了蛾子。

而且是他从未见过的,领毛灰白的蛾子。

它们的鳞粉泛着珍珠的色泽,羽翅上遍布细腻的纹路,犹如烈日穿破层叠浓云,流光氤氲,奇妙辉丽。

在遮云蔽日的蛾群中,一只最硕大的飞蛾正坐在湖边。

没错,是坐。

阎知秀当真从没见过这样的姿势,同样变成蛾子的时候,德斯帝诺要么趴着,要么躺着,可这只蛾子却活像是一头毛茸茸的大狗熊,肚腹弯圆,把自己的身体弓起来,羽翼铺地,佝偻着“坐”下了。

灰白色的蛾子。

天空,风暴与雷电的君王,主神中最小的,也是最先离开德斯帝诺的那位,安提耶?

阎知秀再一转头,看见侍祭们全消失得不见人影,顿时心头火起,明白了他们打的是什么小九九。

不过,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我该走了,他对自己说,前车之鉴就摆在那儿,跟这些主神讲话,我不可能每次都安然无恙,全身而退,我必须得走了。

他一步一步地往阴影里退,但衣袍摆动时产生的气流,已经让天空中居高临下的一只风暴使臣发现了他的行踪。

它骤然转身,裹挟着无匹的雷霆之怒进行俯冲,呼啸着扑向未知,扑向胆敢埋伏在暗处窥探的——

“哎哟!”阎知秀被熊一样的蛾子正正撞中,腰子都差点给撞掉了。

他条件反射般地回手抱住对方,把一头怒气冲冲的大蛾搂在怀里……毛也太多了!简直壮得搂不住啊!

风暴使臣在人类怀里扑腾着翅膀,有点呆滞。

阎知秀倒在地上,被压得动弹不得,只能没好气地拍拍蛾子屁股,驱赶道:“去去,重得要命……去年吃的饭都快给我压出来了。”

蛾子更加呆滞……它的一根触角立着,一根触角耷拉着,下意识在人类身上扭了扭。

阎知秀:“?”

拍上瘾了还。

等到他抓着花帚,气喘吁吁地把赖在自己身上不走的赖皮狗鼓捣开,天空上的蛾群已经齐刷刷地盯住了他,湖边的主神也拧过身体,呆呆地望向这边。

大约这就是我的命,逃不掉的。

阎知秀认命的拄着扫把,身后的使臣就像只晕头转向的小狗,跟人贴得严丝合缝,紧紧地跟随着他。

他走到湖边,率先无奈地开口:“抱歉,我不是故意打断你的……冥想。我忘了下班的时间。”

安提耶发愣地望着眼前的人类,距离太近了,以至于他刚刚在使臣的肚腹上轻拍,自己也像受了他的轻拍一样!

“这是我的领地,我经常在这里沉思。”回过神来,祂急忙宣告对方的罪名,奇怪的是,祂不觉得生气,也不觉得遭受了罪大恶极的冒犯,祂只是想……祂只想跟着扭扭肚子,仅此而已。

阎知秀挑起眉毛:“嗯,大概一周前,就由我负责清扫这里的落叶了,所以我猜,这里也算是我的领地?”

安提耶吃了一惊,真是闻所未闻的说辞!他怎么敢跟自己,跟一位主神顶嘴?难道他也轻视我的资历,小瞧我是主神中最年轻的一位吗?

不等安提耶发火,阎知秀便皱起眉头,走到祂跟前,半跪下来细瞧。

“这是怎么回事?”他严肃地问。

——在主神本应贴地的肚皮上,划着一道小小的伤口,创面鲜红,如血如火。

难怪祂会用这样的姿势,弯着抱起自己的腹部。

安提耶被他的行为弄得措手不及,祂还想摆出主神的荣光威仪,庄严地呵斥“关你什么事,这不是你能质询的问题”,阎知秀就抬起头,盯着祂灰白混沌的圆眼,低声问:“是战神吗?祂那天和另一个主神打架,波及到你了,是不是?”

人类的声音多么温柔,含着那么多奇异的关切……就像他能为自己讨回公道,能替自己伸张不平,冲那些可恶的亲族报了这一刀之仇似的!

安提耶心中骤然涌起了无尽的委屈,祂短促地喘着气,像着魔一般,低低地“嗯”了一声。

阎知秀没有说话。

德斯帝诺,在祂下定决心离开你之前,你又失职了多少次?

他的眉心仍然紧皱,松开花帚,阎知秀轻柔地伸出手指,小心地触碰着那道鲜艳可怖的伤痕。

“还疼吗?”他轻声问。

他的本意,是问这么多日过去,伤口还难不难受,可是,安提耶惊奇转动触角,用爪子扒拉着肚皮上的伤口,回答道:“不……不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