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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春 cocoyee 24620 字 21天前

第51章

院长所说的企业参观是管院学科传统, 江书久成年后第一次进入江氏大楼就是本科时老师带领,如今她摇身一变成为带队老师,去的还是温敬恺的公司。

平日里工作并不涉及个人隐私, 她和谭菁倒可以放肆谈天说地,今天江书久心里藏着事,午餐后的树荫散步环节话都少了很多。

用餐回来后两人一起在工位上整理下午出发要用的资料, 江书久在心里腹诽排任的行政处的老师也不知道让她跟温敬恺避避嫌,在不知道两人离婚的情况下让她趁着工作之事去丈夫企业从某种角度来讲也算是徇私。

小朋友们的辅导员也要跟着前往负责查点人数,因此江书久和谭菁并不需要在中巴上度过半小时的车程。谭菁下楼后自告奋勇地建议江书久和她只开自己那辆车, 参观结束后她会负责把同事送回家。

江书久结束这份工作后还有另外的私事因而拒绝了她的提议, 不过同乘一辆她则没有意见, 唯一的要求是她来当司机。

上车后谭菁接听完中巴车上导员的来电,一边系安全带一边告知江书久可以出发了。

她在看到驾驶座的人查找导航的行为后打趣道:“江老师不知道老公单位怎么走?”说完她了然一笑,未等江书久回答就替自己解答疑惑,“的确是温总过来接你更多一些哈。”

江书久没反驳,谁料车子刚驶出校门拐进车道, 谭菁就问她:“不对, 这都开学快两周了, 怎么一次也没见过温总接送你上下班?”

江书久神色淡淡的, 信口胡诌:“他第三季度忙,出差比较多。”

“哦, 这样啊。”

车里安静了五分钟,谭菁有抛出几个轻松话题意欲畅聊, 发觉江书久状态一般后尽管疑惑,还是安安静静地坐在副驾玩手机。

江书久今天心情不好不是因为谭菁不讲分寸, 只是她一想到今早母亲的嘱托就觉得烦躁,而这会儿前往的地点又不算十分称心——她一年之内进入未终不过三次, 超越半数都收获糟心结尾,这次前去又不知道会得到什么坏消息。

于是她在戒烟一段日子后第一次有想法重新点燃一根。

未终派来的负责人就在大厦门口等待,他大老远看到印有学校名称的中巴驶上夹道便赶来引导各位。谭菁提前与他通过邮件来往过,见面得体地称呼他为王先生。

江书久停好车再过去时访客证已经被分发,她从谭菁那里取过自己的佩戴好,乘坐电梯上楼的时间里王先生一直在讲话。

他满脸和气地讲今日有幸请到江老师、谭老师和a大这些优秀的孩子们实在不容易,还说总裁助理这周一专门叫他去办公室跟他打过招呼,耳提面命地告诉他此次活动流程策划要细致,争取让孩子们了解到一切所好奇的。

江书久从电梯反光的镜子上对上那位王先生的目光,只轻轻一瞥就挪开。她心想难得未终这样开放自由富有朝气的文化环境居然培养得出这样一张嘴巴,相比来说这位王先生或许更适合江氏那种具有固化权力制度的组织。

这次电梯并没有直接升上顶层,江书久出电梯后被引进一个大会议厅,各位就坐后小王捏着手机过来俯身对她和谭菁说:“非常不好意思,今天负责主讲的人事部总监和投资者关系部副总监突然有重要紧急事务要处理,我给他们的助理打过一圈电话后他们都表示至少还得半个钟头。”

江书久一听这话就蹙眉,参观活动是两个星期前就敲定好的,猝然坍塌的安排对孩子们来说就是浪费时间,是对他们极大的伤害。

一旁谭菁的脸色也淡下去,她放下手里的册子,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

见状小王立刻补充说:“这件事我已经上报给上级了,张总说为了弥补同学们,我们定了甜品和饮品,十五分钟以内就可以赶到,以及伴手礼也整理好了,待会儿会有人过来派发。”

江书久也知道偌大企业紧急事项多,事到如今也无可奈何,她在国外也见过更加不守时的合作伙伴,只好点点头说:“好吧。”

这时,小王放轻了声音凑近她们说:“凭借临时的访客证可以去顶层的咖啡厅免费领取咖啡和小蛋糕,两位老师要是觉得会议厅聒噪可以先去那里休息一下。”

江书久和谭菁对视一眼,心中明白她们再待在这里只会影响后面的学生放肆品尝贵贵甜品,于是双双起身,跟着负责人乘坐电梯接着上楼。

近日迎来降温潮,咖啡厅做了拱顶设计,温度最烫时分的日光透过玻璃洒下,带来一股藏匿过热气的干燥。

江书久考虑到等会儿结束工作后的约会也是定在咖啡厅,所以谭菁在纠结点哪款咖啡的时候她独独要了小小一份香草巴斯克。

大约因为刚好是下午茶的时间,咖啡馆里位置很难找,谭菁的咖啡最先做好,江书久端着碟子在人群中扫视一周,走过去刚坐下谭菁就对她说:“我刚才进来时看到走廊最尽头右拐应该是总裁办公室,小王真是人精,让我问问你要不要去和温总打个照面。”

江书久这下面色是真的彻底不善了,“找他干什么?他不喜欢在工作时间被打扰。”

谭菁搅拌两下咖啡,瞄了眼对面人的脸色后在冰块碰击杯壁的叮咣声中给自己找台阶下:“我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这会儿的确没什么要忙,你作为妻子去打个招呼也不是不可以吧。”

江书久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行为算得上迁怒,是以调整好表情,语气放缓了一些:“他今天说不定不在公司呢,况且在上班时间偷情谈恋爱的事情我可做不来。”

谭菁被她逗笑,正准备识趣地换个话题聊,就听到后面传来一声充满好奇与惊讶的“Shea!”

江书久反应很迅速,闻言当即朝声源处望去,发现十点钟方向正有一个穿着印花T恤衫的男人朝她招手。

江书久几乎在望过去的第一秒就认出来了他——她和路求索的关系不如与陆聿哲亲近,但读硕士时因为他读Computer Science,所以江书久找他帮过几次忙,自然还算熟稔。

在这个奇妙场合与之重逢,江书久的欣喜是肉眼可见的。

路求索很快跑过来,由于刚见到学姐他还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垂手顺便将工作牌摁到胸前,“我在未终工作,没想到在这里能遇见你。”

江书久向他问好,接着主动说明自己的来意,并没有过多提到自己与温敬恺的关系。

谭菁借口说自己要去趟卫生间,把空间留给许久未见的两位旧相识。

路求索与江书久算是有半个同窗之谊,加上他性格直率,同旧日学姐开起玩笑来也是毫不拘谨。他拉过来一把椅子坐在江书久旁边,指了指桌面上只食用了一口的巴斯克,调皮地说:“怎么样,我们公司咖啡馆的甜品看起来很抱歉吧。”

“说实话尝起来也挺抱歉的。”

路求索哈哈笑,随即眯着眼睛超江书久比了个大拇指。

他对饮食一向挑剔,之前公寓聚餐常常是他掌勺,也是他去取开瓶器时摔坏了江书久放置在吧台上的电脑,还打翻了她储存陈物的纸盒。

两人从学校令人难以下咽的食堂饭菜聊到回国后彼此的打算,当江书久问到路求索为什么会回国就业且选择未终时他脸上露出明显的诧异神色:“不瞒你说,温敬恺也问过我同样的问题诶。”

许是怕其他人听到,他放低了声音凑近江书久:“学姐你跟我蛮有缘份的哦,你先生居然会是我大boss,不过你举办婚礼竟然没有发email告诉我一声,我真的好难过。”

江书久顿了一下,她没意料到路求索会知道她跟温敬恺结婚的消息。

“我和他并没有举行仪式,”她用叉子扎着蛋糕,抬头粲然一笑。

温敬恺今天没有在公司,他刻意避开江书久前来的时间去见了陆聿哲。

路求索负责的项目如今要想有大幅度进展必得依靠这位江书久曾经留学时期的好友,温敬恺七月份委托赵思雯联系过他惨遭拒绝,谁料三周前陆聿哲的电话竟直接拨到他的号码上,对方待接通后直截了当就是一句:“九月份我和妻子结束蜜月旅行回国,可以挑个时间与温总见一面,到时候我的助理会提前跟何识沟通时间,希望您可以如期到场。”

对方给了温敬恺三个选项,他偏选了今天。

约定的时间很快就到,何识明白温敬恺耐心欠佳,在旁边也为故意摆谱的陆总捏把汗,甚至出去给陆聿哲的助理拨打了两次电话,收到的回复次次都是“我们已经在路上了”。

何识无法分辨这到底是不是一句托辞,谁知回到包间后一向爱日惜力的温敬恺也不主动询问,大有无度浪费一回光阴又如何的架势。

温敬恺等够半个钟头,这是他一贯的等候阈值,且并非所有人都可以享受到这样的特权。在他慢悠悠起身准备就此离开时,门被开启,侍者带引陆聿哲走进来。

“温总这是要走?”陆聿哲臂间挂着西装外套,看出来他动向的意图后故意问道。

温敬恺声音不咸不淡:“陆总既然与我约定好了时间,无法按时到达也至少要告知一声吧。”

陆聿哲不理会他的话,越过他径直坐到位置上,挑眉问:“温总怎么就知道我没有按时到?”

温敬恺心底涌起一阵厌烦,心想要不是江书久和路求索的原因陆聿哲今日恐怕连见到他面的资格都没有。

他沉默了一会儿,转身坐回原位。

因为实在受不了与陆聿哲长久地共处一室,所以温敬恺迫不及待进入正题:“我今日为何而来陆总应该早就知晓,按理来讲路求索负责的项目无论如何都不至于需要我帮他出面解决,更何况这还是个外包的工作。不过更深层的原因是我觉得陆总对我、对未终都有一些非常不合乎理智与客观事实的敌意。”

陆聿哲听到这番话后笑了:“敌意倒是真不至于,只是出于对朋友的爱护,加上我对温总您的行事作风有诸多不认同,难免在公事上动私情,所以才不加考虑就拒掉您员工的项目。”

温敬恺可以立刻断定陆聿哲爱护的那位朋友就是江书久。

要是今日对面坐着的人为另一个人而在他面前展演尖刻,温敬恺一定会嗤之以鼻。他不理解且不认同这样的做法,当然也不会浪费时间与并不聪明还私欲甚重的伙伴谈合作。

可当不被提起却处处被提起的人是江书久,温敬恺只能全盘接受主动认输。

毫无疑问江书久是顶顶好的人,阔别多年的学弟听到她的名字会惊喜地回眸询问她的近况,从小相处到大的朋友愿意为她擅闯一次休息室争取体面,哪怕是已有家室需要避嫌的异性好友也会在工作上为了她向合作伙伴开红灯。

温敬恺成为收集江书久善意回馈的捕捉器,娴熟地在第三者的插手中一遍又一遍确认她的美好——更可怕的是他深知自己在更小的时候就从江书久那里品尝过甜头,而他自小便仰赖并崇拜她身上的天真善良。

温敬恺不大乐意与江书久的好友谈论过多私事,思索半晌后生硬而直白地将谈话往自己的目的上引:“那陆总今日找我来是改变主意了吗?”

陆聿哲的态度出乎他意料的坦荡:“当然,我答应过朋友的事就一定会做到。虽然江书久只是拜托我,让我跟你再见一面,但我听得出来她更希望我解决掉你的麻烦。”

温敬恺首先想到的是这并不是他的麻烦。一部放映理想自我的电影的审批和营销可以是热血青年路求索的麻烦,可以是未终项目部经理的麻烦,绝对绝对不会是他的麻烦。

他只不过是纯粹地爱屋及乌,单纯想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予所有曾陪伴过江书久的人更多顺利,让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些撞上南墙而义无反顾皈依理想主义的人闪光。

其次他想到江书久的陈说。为什么江书久要去找陆聿哲?为什么江书久要替他讲话?为什么连自己的事情都顺其自然的人愿意为他去拜托旧友?

温敬恺觉得也许是弥补。

江书久的确是这样的人,何况她也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陆先生不用引导我多想,我亲耳听过她讲出更令我动容的话语,比如她曾在自己父亲的办公室里大声说爱我,而那仅仅是为了帮助我度过难关。好处是这次求助的是你,她不用提高嗓音撒谎,我也不用经历短暂又飘渺的狂喜。”

“江书久从不撒谎,你不知道这一点吗?”许是温敬恺话里带有轻微的苦愁,陆聿哲还是忍不住对他说,“我这样问你吧,人说谎时眼睛会看向右上方,她说她爱你的时候,你有看到她的眼睛吗?”

温敬恺的表情告诉他答案。

陆聿哲不是乐于插手别人私事的人,此时沉默了很久。

他自觉这两位之间的爱恨情仇与遗憾错过并非他一句话就可以概况总结,可温敬恺和江书久都过于真诚以至于他们都无法享受爱情里巧言令色带来的好处,当时间变成一个刻度,他们到底会因为放过对方而沾沾自喜,还是永远沉浸于教训的苦难之中呢?

陆聿哲吃过光阴的亏,此时斟酌过后还是愿意做撑伞的过来人——“算了,我还是多分一点好运给你吧,就当为我家安安积福。”

温敬恺不明白他打的哑谜,好在陆聿哲大发慈悲当场为他解密:“您知道我和江书久是留学时期认识的吧?”

“当然。”

“我们一群人去她公寓喝过几次酒,席间有人打翻一个高架上的纸盒,她珍藏的盒子里有一台旧手机,是很老的按键款式。那时候的手机并没有NTP或GPS自动校准时间的功能,格林尼治天文台发送来的实时数据对那台手机不起半点作用。江书久每隔三天将它拿出来充一次电,而它的时间永远停留在许多年前夏至的十六点十五分,很奇怪吧。

“说到这里已经是多嘴,不过我还是要逾越一下——你怎么就知道她那天下午并没有赴约呢?”

温敬恺一时并没有反应过来对面人到底都说了些什么。

那个悲惨夏至的记忆即使他回想起来历历在目,可陆聿哲的跳跃式快退还是令温敬恺懵然。

十六点十五分是多么常见的时间点,何识会在这个点给他换咖啡,人事部的总监习惯在这个时间点给他传送新人资料,同时这也是A大下午第一节 大课结束的时刻,而温敬恺需要将脑子拨回很多年才联想得到自己年轻气盛之时在教室门口拦住江书久而趁势发送出去的那条短信。

封存旧手机旧时间旧短信是温敬恺不善于做的行为,起因是他不理解这样做的意义在哪里。

柯谨辰就向他展示过自己收藏的百来张从此地往返于西北的机票,温敬恺曾对其表示过浓重的迷惑,而对方告诉他不是所有事情都有价值都有意义,机票是温度是气味是天气是心意,是与阳春时节商院远处草坪上屹立着的彰显“温度:25% 湿度:40%”的电子屏同样重要的存在。

“那她来赴约了又为什么不来见我?”温敬恺问。

“这不是我应该回答的问题,要是你还想倾听一些更具体的澄明,我觉得这个机会应该以及只应该属于江书久本人,其他任何人的陈述或者让渡都是耍流氓。”

陆聿哲说完这段话后就起身,表示自己过几天会来签合同,今日他必须先走,理由是要陪妻子看场内地重映的爱情电影。

温敬恺没什么反应,他隐约觉得自己错过了很多,可无涯的乱麻淹没了他,他不知道该从何处开始厘清。

此时已经迈出包间半步的陆聿哲忽然折返,扬声补充说:“我纠正一点啊,江书久不算完全诚实,不过她只在与你有关的事情上撒谎,我就被她骗过很多年。”

他抿了抿唇,看样子是实在受不了面前人的蠢笨,于是叫了声温敬恺,说:“婚姻美满帅气多金的成功男士给你一个忠告,”

温敬恺回头看他,陆聿哲收起脸上的不正经,非常、非常认真地看着他说——“无论发生什么事、是谁的错、到底有没有到天崩地裂的程度,我也会耐心地听妻子把话讲完。”

温敬恺一顿。

他猛地想起来有次他出差回来,那时候他们的婚姻在他眼里已经几近尾声,而江书久并没有上楼睡觉,她坐在客厅加班工作等他,路过他时她温柔而有力地攥了攥他的手。

她说她想和他好好聊一聊。

第52章

温敬恺是顾不得害怕的。九月份包间里依然开空调, 是最适合人体温度的二十四摄氏度,他却直条条地打了个冷颤。

一个四四方方的空间里,温敬恺突然间觉得喘不过气, 他此刻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思考二十岁出头的江书久为什么对一条短信珍爱有加,只是脑海中忽然蹦出来她母亲的一段话。

明亮温馨的餐桌上,他此生难得幸福的一个晚间, 吕阿姨用好笑的语气告诉他,在异国他乡求学数年的江书久,偏要让在国内的父母把每个节气当天的报纸统统寄给她, 毕业了还要自珍自重不远万里地带回国。

温敬恺完全不以为意。报纸而已, 他见识过更多比江书久收集癖还要古怪的人, 不过以机械木浆为原料生产的新闻纸根本不适合久放,发黄发脆不抗水的纸张不值得任何人去保存,他从心底并不认可江书久费尽心思保存此物的做法。

可如果是移情呢?

是移情吗?跟他一样的移情。因为一个夏至就对二十四节气一齐惦念,就像他闻过小苍兰就毫无缘由钟爱往后任何一个春天。

只是江书久不像他傲慢自得,他将自己沉浸于叙述的过程中还要贩卖苦情, 而她永远都是不争不抢温吞淡然, 潇洒到在爱情里都不愿多花一分力气去争取。

不对, 江书久有违背本能过, 她曾经鼓起勇气在暮春的凌晨主动拉他的手,也许从那时起她便盘算着坦白。但他当时满脑子想的都是离婚, 于无形中斩杀她的期待。

何识察觉到他情绪不对,看了眼时间后不合时宜地打断他的怔愣, “您等会儿还去公司吗?”

他看温敬恺没有反应,琢磨了一会儿还是主动提醒:“今天是江小姐带学生去公司参观的日子。”

“回公司吧。”

车辆驶上公路时温敬恺心无旁骛地出神, 所以没有意识到何识并未跟他一起上车。

再到未终时太阳逐渐西沉,温敬恺想确认江书久一行人是否还在未终, 他来不及走到办公室,于是从电梯出来后就给统筹此次参观活动的负责人拨打了两个电话,一直显示无人接听。

他明明可以直接拨给江书久的,但他无比清楚自己需要冷静和缓冲,慌乱之下的潦草感性告白配不上江书久这么多年的缄默。

那天大约也是与当下同样的时刻,他在车厢里从夕阳西下陈述自我讲到暮色四合,其间江书久拥有无数个机会打断他。但是她没有,她宁愿自己心事被永远误读错怪也不想他的青春被伤害半寸。

温敬恺感到前所未有的失力,紧接着他在自己的办公室门口看到一个人。

上次何识教训过路求索之后他便再没有擅闯过总裁办公室,但两天前他下班碰巧跟何助理遇见,对方告诉他坚决不要再受那部电影的影响而消极怠工,温总对他很器重,甚至将今日温敬恺与陆聿哲要见面谈合作的事情透露给他。

路求索在临近下班的时间点来找温敬恺其实是有意为之。刚才他在咖啡馆与学姐聊到陆聿哲,于是话题自然而地流转到他手头这份项目与折页映画公司的不解之缘。

路求索向江书久诉苦说自己哪怕多年前与陆聿哲有过一点小摩擦,对方也绝对不至于在公事上卡他的门。

江书久听到他说这话后反应了一会儿,接之而来的笑有些哀哀:“陆聿哲不一定是在故意针对你,”她转过头诚恳地安慰他,“据我所知温敬恺已经在勉力找办法帮你,你不用担心。”

身为这栋大厦里一名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算法工程师,路求索明白自己能受到温敬恺这么多优待已经很不错,所以他送完江书久之后再次上到顶层,决定向温总道谢。

不过出外差回来的温敬恺脸色并不是很好,联系何识所说的话,路求索主观臆断地以为他与陆聿哲谈判并不顺利,但事到如今他不再有很多不甘心,因此他跟着温敬恺进办公室,对老板说的第一句话是感激与致歉:“温总,十分感谢您为我操劳,至于陆总那边,我想也许…”

温敬恺忽然站定,他回头盯着路求索,是很疑惑的表情:“你撒过谎吗?”

路求索“啊”一声,下意识又要挠后脑勺:“肯定撒过啊,我…”

“为什么?”温敬恺非常不礼貌地打断他,再问了一遍,“你为什么撒谎?”

“有时候就迫不得已啊,为了避免尴尬或者免遭拒绝,还有时是为了不想被别人发现自己的秘密,只好欺骗他们。”

秘密,江书久为什么总在与他相关的事情上撒谎呢?她是否有怀揣着什么样的秘密?答案呼之欲出可温敬恺不敢去深想。

他更早的时候就应该意识到,性取向正常且对爱情抱有美丽幻想的人不会好端端糟蹋最灿烂最风光的年岁,何识、赵思雯或是柯谨辰,他们都愿意在二十来岁去试错去恋爱,去给予一个男孩或女孩最深刻的亲吻,无论这个人最后能否成为陪伴他们余生的伴侣。

就连温敬恺自己在青龙寺被弃置之后都没有守身的打算,只是随着年岁的增长,他越来越警惕遗忘。

温敬恺直觉江书久独身这么多年的出发点与他绝对不同,他面朝那面落地窗,背对着路求索开口,嗓音因为长时间未喝水而有些沙哑:“你今天见到你学姐了吗?”

“见到了,我刚送她离开,”路求索接着补充道,“她说她本来想请我吃个饭,因为我大学时帮过她很多忙,不过她等会儿有个约会,我俩的饭局只得约在没有具体日期的下次。”

他说完后看了眼温敬恺,因为还操心着老板对自己项目的上心与奔波,所以主动说:“老板您去吗?您去的话我来买单。”

温敬恺很快抓到他话里的漏洞,扭头问:“你能帮到她什么忙?”

问完的下一秒温敬恺就知道自己失言了。在背后过多打听显得他很小气,读management science的人并非不需要用到建模和数据分析软件,但凡江书久在课业或科研上出现问题,去求助就读于计科专业的路求索也是合理。

可是路求索的回答与他想象的完全不同——“您不知道?学姐没告诉您?不是,我以为您对我这么好是因为我帮她弄过那个网站呢。”

看到温敬恺脸上依然密布着问号,路求索轻微后退一步,“我靠!我以为您知道的,”他出声笑了一下,“不是吧,Shea这么能藏事的?我帮她维修那个个人域名的网站没十次也有八次了,她到现在都没告诉你那个网站是为你而建吗?”

“什么网站?”温敬恺提问。

路求索“啧”一声,他跑去办公桌抓了一张纸,唰唰地写下一串字母和数字,然后随意撕下一角,过来把它递给温敬恺:“cookie point Wen,从名字就可以看出这绝对指的是你。Shea不是爱吃曲奇嘛,她就在这个网站里给自己尝过的曲奇编号存档,我们问她为什么要做这些,她说因为她喜欢的人小时候第一次来她家带的就是这个,后来她读大学也是这人的曲奇使她平和度过一个春天。到底是不是这样啊?我真的很好奇你们的恋爱故事,Shea平时很少提及的。”

说完他又仿佛是怕温敬恺不相信他的陈述,紧接着从衣兜里掏出手机找到浏览器噼里啪啦输入网址。

手机屏幕上很快弹出崭新页面,路求索将手机往温敬恺面前一支:“网站是有密码的,我写给你看了,不出意外是你生日吧。我擅自进入学姐在后台应该看得到我的访问记录,不过她应该不会怪我,大不了下次见面解释一下,反正是给你看,你又不是外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还算是这个网站的主人呢。”

“我上次见编号只到二百多,这次居然有三百一十七种了。”路求索收回手机,点开其中一个界面后一下子拉到最底,这样感慨道。

温敬恺在路求索话音未落的时候就串联起了所有,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是曲奇了。在他家帮佣多年的阿姨擅长做甜品,他以为自己害小学生江书久摔伤膝盖,又有恻隐地想感谢她的心地清明,因而带着食盒走过两百米跑去江家,江叔叔摸他头的时候小江书久回头清清浅浅地看了他一眼。

原来那时候他就已经被记住了吗?三十岁的温敬恺却觉得自己在江书久那里像是一个过时的人,他低估自己的每一次出现,只会对自己的求爱行为印象深刻。

就在前不久,在问过江书久为什么喜欢吃曲奇后他说了什么呢,他劝她不要再继续,衷心劝告道这种坏牙齿的食物并不适合二十来岁的大人。

温敬恺从来没有幻想过自己无悲无喜地建立新公司、决定不再打算为一个女孩困顿、在商业领域玩得尽兴的时候,远在千里之外的江书久会为如何找到下一枚更加美味或更加特别的曲奇饼干这样无厘头的事情兴趣盎然。

这是一种可爱的、不打扰对方的游戏,她用后退一步、远走高飞以及一年两百块的云服务器域名费用为自己获得入场券,并且心甘情愿地把余生都浪费在这件看似无聊的小事上。

温敬恺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楼的。遗憾过后是更加沉重的愤懑,他达不成与自己的和解,深知此时最应该做的事情是去找江书久,他需要恳切地询问她两人之间到底有什么误会以至于这么多年都被糟蹋。

这么多年。数字庞大到触目惊心,连后悔的情绪在它面前都显得轻浮。

今早醒来看到架子上江书久用到一半的牙膏时温敬恺不会想到就在这样一个平静无波的日子里,他会被告知自己长达二十多年的注视并不是单向的。

可是他们的婚姻实在过于短暂,江书久在那栋房子里连一管牙膏都没有用完。

直到今天温敬恺才发现之前在经历一些荒谬时自己的第一反应居然不是去听取妻子的释疑,而是大胆地将离婚二字轻轻松松讲出口——明明上第一节 语文课的时候老师就教导他们千万要记得不会读不认识的词语要看注释。

江书久也是第一次做人妻,她都明白有问题先解决这个简单的道理,温敬恺就是无法习得。

手机在中控台上亮起,温敬恺没有去接,直到电话因长时间无人接听而挂断。他想扶一下方向盘,抬手却发现自己右手上还拿着路求索塞给他的纸片。

他紧紧盯着那一长串字母和数字,盯到眼眶发酸发红。

路求索猜的没错,网站密码的的确确是他的生日。他的出生不被父母期待,却被江书久当作贵重的大门钥匙,更令他自觉矜贵的是从门锁到这栋房子本身,通通都是独属于他的被爱证据。

温敬恺深陷于情绪之中,并没有发现手机第二次亮起。大约是对面认为寻找无望,这次的来电时间生生砍半,只持续了半分钟。

而在电话挂断的下一秒,车子驾驶座这边的车窗被轻轻敲击了两下。

温敬恺被这点轻微的动静惊醒,偏头扫过一眼后看到车外的人是何识。他手里抱着一个文件袋,神色有些不同寻常的着急。

温敬恺许久没见过助理这样冒失的样子,况且要是有紧急工作当下他也着实没有功夫去处理。他降下车窗,情绪很低地徐徐开口:“我现在没有心思解决工作问题,有什么事情明天上个班再说,有十分紧急的可以先拿去给副总,你也下班吧。”

何识并没有让步,他将手里的文件袋透过车窗传给车里的人,“不是工作。您还记不记得您之前让我去老宅整理信箱里的东西,可是一直帮忙整理家政的阿姨前阵子退休了,我方才去南边的县城找她费了些功夫。不过因为年态久远所以信箱里的东西很多都已经丢失,大部分旧报纸也被阿姨当废品卖掉了,好在她说信箱里有两份信,她看上面有字,怕是什么重要的备份文件就擅自留了下来,我要过来之后都装在这个文件袋里了,您可以检查一下。”

何识压根不需要讲这么多,他说话的功夫温敬恺就已经将文件袋拆开。温敬恺这样做的原因无他,只是想做些别的不用费太大劲的事情转移一下注意力。

一次性吸收庞大的信息量他不算疲累,但是拆信封的手透露出他此刻的僵硬。

第一封来自如今已经倒闭的杂志社,起因是在幼年时期温敬恺曾为该社的少儿栏目书写过一篇文章。现今出版物的价格频频高涨,不过是因为实体书籍行业不可避免地走下坡路。

那家杂志社保持情怀,不愿意提高书籍后封右下角条形码下的数字,只能被后浪扑倒在资本市场上。

少儿栏目编辑处的主编在信中夸奖他文辞富有童真,那是三十岁的温敬恺永远不会再具有的东西,因此他一目十行地扫过去,心中仅有一点微薄的柔情。

第二封采用的是航空封,牛皮色很有复古味道。温敬恺并没有第一时间察看信封上的寄件人、收件人等基本信息,他是在扫到称呼的字迹时意识到不太对劲的。

何识适时离开,太阳彻彻底底落下去,蓝调时刻朦胧的光线同时从车窗和挡风玻璃两处洒过来,温敬恺只能大致看得清楚信的内容。

他直接将信翻到最后。说翻其实不太准确——信函的顶头印有航空公司的名称,写信人字体落拓,洋洋洒洒书写多半页就表达完了自己,丝毫没有冗词赘句。令人感到不快的是这封信并没有落款,许是对方过于匆忙,匆促写完甚至没有检查一遍。

温敬恺讨厌马虎的人,就连下属给他抄送邮件忘记署上所属的部门他都要着重提点一下,可在副驾一堆纸张里寻找那个被他刚才随手放下的信封时他心里就隐隐有种预感,因此温敬恺居然没有一丝焦躁,反倒是迫切更多些——

江书久还是那个江书久,三点水永永远远要连在一起写。

温敬恺看到信封上的寄件人姓名时这样想。

看完信后他意识到自己好像迟到了。

温敬恺知道这封信是什么时候被送去他家的了。那时候裴成钧刚刚去世,他一面为父亲的惨死奔波,一面承担创始人责任挽救未终。

二十岁出头的、事业不算长足稳定的他远没有如今幸运,幸运到有江家这棵大树愿意赐予他庇荫。他日日殚精竭虑置江书久于心底最深,很少拿出来回望。

相比于相隔万里的暗恋未果的女孩,井舒、柯谨辰、何识、赵思雯他们的存在更令温敬恺安心。合作伙伴在他家过夜的状况不算少有,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一起熬个通宵,可惜的是江书久来送信的那天早晨他在吃过早餐后实在撑不住上楼睡了个短觉。

三个小时而已,他生生错过了来告白的江书久,阴差阳错地致使井舒与她相见。

那时候江书久得有多伤心,温敬恺都不敢想。她一定认为他处处留情吧又薄幸吧。天大的误会在两人之间弥散开来,江书久违背亲情大胆越过姐姐向他表明心意,他却在楼上睡大觉。

这个人间多么荒谬,多么可恨。

还在读书的江书久看到井舒时会怎么想呢,着装靓丽、熬一整夜都容光焕发的都市丽人与她大相径庭,想必从那时起她就认定了自己不会被暗恋多年的男孩深深喜爱上。

但她依然,依然选择将这封信放置在一堆废弃纸张中间,作为封缄的最终标记,也为爱恋画上句号。

江书久像一个在考试里笨笨蛋蛋的小朋友,她在答题时将不会写的生词空下来,交完卷才想到自己并没有回头作以补充。

她懊恼,失望,沮丧,后悔,她不明白自己在下笔时就完全可以寻找替换词。偏偏她没有,她只是将自己长久地困在人生第一套爱情答卷上,之后不遗余力地为此花费金钱、浪投光阴、牺牲心力,甚至尝试婚姻,却也难得圆满。

在爱这个课题里谁更自在洒脱一些如今已然说不清楚,毕竟温敬恺不是通情达理的阅卷老师,他轻轻扫视空白处,认定一个词语的弥补与否无伤大雅,自此信赖从头再来,到最后才发现自己压根无法放弃很早很早就开始投入的沉没成本。

而这张试卷在七年后的今天变成回旋镖,生猛地刃在温敬恺心上,刀刀锋利,他心头血肉模糊,痛到不能自已。

第53章

江书久在还没有将车开出未终大厦所在城区的时候四面八方就都打电话找她。吕尚安旁敲侧击地打听她是否有因为今天去了温敬恺的公司而改变主意放弃下午的约会, 随即苦口婆心地劝她还是要去试一试;昼夜颠倒的阳蘅这个点醒过来看到她发的消息后,浮夸地问她要不要需要好朋友帮忙。

江书久扬了扬唇角谢过她的好意,回绝说今晚天气不好让她不要白跑一趟, 自己会应付的。

大约是应和她的话,天边适时劈下一道惊雷,乌云挡住太阳, 天色即刻变暗。

阳蘅那边断线后江书久今天第三次摁下绿键,而几乎是电话刚接通的一瞬间周阿姨就亲亲切切地问候她“久久你走到哪里了呀”。

江书久向来掐不准约会时间,面对自己毫无热情的社交活动尤甚。这个她在英国时期养成的坏毛病在刚回国时就被江永道放到台面上来讲过。惯常做慈父的他当然不舍得严厉批评, 只是无奈地摇头提点她“在外人面前一定不要失掉太多家教”。

于是礼貌有教养的江书久耐着性子回答:“周阿姨, 我现在已经出发了, 不过天气预报说等会儿会有一场雷暴雨,路况不好的话我应该会迟到。一小会儿而已。”

“迟到没关系的哦,没关系,上次你们没见到面闻贡他都好后悔,这次他肯定会等到你出现。”

屏幕上的通话界面被切换, 江书久斜着眼睛扫了一眼, “嗯好, 那周阿姨我先挂掉了, 我进来一个电话。”

来电是以特定部门编码规则设定的一串数字,这是江书久工位上的那台座机。她习惯用此接听工作电话解决工作事宜, 想到这里江书久意识到它还有一项重要用途就是温敬恺喜欢拨打固话号码以确认她是否在学校。

虽然这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但是温敬恺似乎对这台固话情有独钟, 仿佛在借此回味一些旧时代的烟尘。

方才几通电话打完江书久当下已经有些烦躁,她正在费劲积攒好情绪以应对闻贡。况且没有人愿意主动在星期五的下午加班加点处理额外工作, 这人竟然胆大包天到用她的座机号呼唤她。

江书久握着方向盘,静静等待响铃声循环, 直到手机因为电量耗尽自动关机。

中午吃完饭聊天时,谭菁透露给她开学初的学代会上管院的学生提出培养方案具有严重漏洞,建议各位系主任改弦更张。

她猜测这通电话应该是教务处的老师询问她所任课程的的教学大纲,不算十分紧急,这会儿又明显已经到了下班的点,她完全不为对方的焦头烂额负责任,下周一再回电过去也不是不可以。

于是在这周的尾巴上,江书久确认自己今天只剩“赴闻贡的约”这一件事情。她压着最高时速到达咖啡店,下车时雨已经下很大,是夏天暴雨最猛的前十分钟。

江书久停好车后目测了一下距离,还是决定不麻烦店内的于晖或闻贡,直接将包举在头顶冲进去,不太在乎好看与否。

半湿的头发和接连的喷嚏没有换来温热水,她今天的约会对象作为本市气象所的核心成员,貌似并没有关注到今日天气不佳不宜出行,偏偏要选在今日见她不说,甚至擅自给她点了一杯冰咖啡。

江书久大老远看到桌面上马克杯里飘出冰块降温凝结成的白气后当机立断拐了个弯去前台处找于晖,为自己重新点了一杯热可可,同时她极其要好的朋友还将自己的外套递给她叮嘱她小心着凉。

江书久稍微有好受一点,调整好心情后才走过去问候闻贡。她表现得很得体:“闻先生好,高架那边有点堵,我来晚了些。”

对面人没接茬,兀自徐徐抿了口咖啡,一切落定后才抬起头盯着她问:“久久你把地点定在这里是因为老板是你熟识的人吗?”

那是一种令江书久觉得不太舒坦的审视目光,她心想自己压根不大乐意将约会地点定在这里,定在她跟温敬恺头脑发热私定过终身的地方。

明明是她这位高中时期的同学委托吕女士事事都要仿照从前那次的,现在倒在这里揣着明白装糊涂。

正巧于晖过来送热可可,放置杯子的时候她动静极大地将手腕上一串串繁冗手链磕在琉璃桌面上,然后顺手端走了那杯冰美式,接着施施然越过江书久关掉了她身后的立式空调,“注意别感冒了久久,你要去后面休息室擦擦头发吗?”

她问完后江书久感受到对面闻贡的眼神又停留在了她的脑袋上,她偏过去仰头朝于晖眨了眨半边眼睛:“不用啦,谢谢你。”

闻贡轻咳一声将江书久的注意力唤回来,他佯装镇定,提高了声音说:“外面雨确实挺大挺急的,下班时同事还提醒我要带伞,你带伞了吗?”

“当然没有。”江书久指了一指自己的模样。

闻贡笑着低头,“那你快喝两口热的吧,”他说完返身从自己的公文包里掏出来一个小册子,自言自语说,“我跟你上次见面应该是高中毕业典礼,你在台上作为优秀毕业生发言,我在台下为你鼓掌,后来我去外省读大学,你一直不太合群,不爱参与同学聚会之类的活动,我们寒暑假居然都没有再碰过面,幸亏你跟我算是有缘分,在两两独身的二十多岁还可以再试试。”

说完他将找到的照片放上桌面,推到对面人面前。

这是闻贡的物证,他如在所里听取早间会商或调整仪器预测天气一般理智客观,只因他觉得这是一个天衣无缝的寻觅伴侣的过程,因而语气难掩自得:“这是除了毕业照以外,我跟你仅有的一张合照,还是出自一个学长的手。我可真感谢他啊。”

实话讲江书久没见过这么自负的人。从学生时代说起是相亲一贯的话术,城市就这么大,要是扯一扯你总有一位朋友是我小学或者中学的好同学。她不反感对方同她溯洄青春往事,可目的性太强的攀谈只会令人厌烦。

要不是外面雨声依然嘈杂不停歇,江书久计算自己大概有百分之八十五的概率不顾教养直接站起身走掉。

她擦拭头发的手顿住,直愣愣望向对面人的眼睛——“那你知不知道我跟你非常非常感谢的这位学长结过一次婚?”

闻贡的表情最先透露出诧异,他没预料到江书久会这么耿直,于是他毫不掩饰自己欣赏她的目光。

闻贡不是不清楚江书久经历了一场为期一年的短暂婚姻,可在他看来那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减分项,江书久的个人魅力和家庭背景足够掩盖这样的缺憾。

他对自己的老同学绝对是知根知底,受尽宠爱十分天真的性格让江书久容易受骗,更何况从周姨那里得知真相后他意识到她那个创立科技公司的前夫本来就是钻了空,两人结为夫妻是一场乌龙,本来跟江书久和和美美的人应该是他自己。

今天对面人坦坦荡荡的态度反证了她从这场婚姻中根本就没有获得任何好或坏的反馈,所以才不会沉湎于离婚的悲伤之中。

思及此闻贡便更有了拯救江书久于失败爱情的理由和决心,他察觉到江书久心思比他还要迫切之后抬起唇角,也不再介意直入主题:“我当然知道,现在你的试错终于结束了,上天眷顾给了又给了我们机会,你这次是不是应该选择一个第一正确的人呢?”

第一正确?按道理讲这应该一直是一个悬而未决的人名,江书久从来没想过谁会是她余生忠诚的、陪伴她到面对死亡那刻的伴侣,在与温敬恺结婚之后她都长久地不认同他们是百分百合适的,这场爱情里双方都拖泥带水辛苦得要命,纵使事到如今她也只是认为此前一年是奖赏,是她时运高高才获得的属于温敬恺的赤/裸真心。

想通后江书久手握着热可可,她背向后靠,学着和温敬恺重逢第一面时他的姿态,抬眼问闻贡:“闻同学,你凭什么认为自己是我婚姻志愿的第一顺位。”

这个问题对闻贡来说过于容易,他低头轻笑,心料江书久果然还如多年前一样善良、一样不舍得为难他。

高中时期作为同班同学,大家大多数时光都消耗在题目和课堂上,他跟江书久同读理科,经常在年级部的排名榜单上争夺高下。他擅长物理而这门科目最令江书久苦恼,老师让他上台讲授题目时他会在间隙插入一句“懂了吗”,而台下的她总是那样认真地点头,他知道这是独属他们的秘密与默契。

某次分班考前他身体疾恙,江书久恰恰好地从包里掏出阿司匹林为他解热镇痛。对于学生来说私下的接触已经是很出格,她竟然肯为他做到如此。闻贡知道是女孩不想因为分班制度令他们分离,于是那场考试更加认真发奋,擦着线进了重点班,得以与江书久继续做同班同学,继续借着给全班释疑的名义给她讲物理题。

闻贡后悔地说自己毕业后应该可以更勇敢一点,同时他自辨道他当时不相信自己可以与江书久撑过异地恋,于是一场完美爱情就被他拖延到如今。他坦白自己这些年也谈过恋爱,可是面对着那些女孩他总觉得差强人意,幸运的是他从表姑那里得知江书久终于回国,而她这么多年过去居然还是一个人,他阴差阳错成为了江书久爱情的起点。

闻贡对自己的前半生还算满意,相信江叔叔和吕阿姨也一定会支持他和他们唯一的女儿在一起,只是唯一令他感到膈应的是江书久曾结过一次婚。

闻贡了解过温敬恺,一个孤儿罢了,身上还背负那么多不堪入目的往事。而他的家庭和谐美满,他今日来之前就对父母说过要准备几套新的婚房供久久挑选,而他自己也想换辆车,至于江书久在上一段婚姻那里没有得到的仪式他也愿意斥巨资弥补。

他说服了自己,在江家面前第一个起点还是第二个起点都显得不是那么重要。

江书久简直不忍心打断他的自我感动。她被闻贡很长一段话震惊到不知该如何是好,这几件她毫无印象的旧事像是一场可怕的嫁祸,阳蘅听到说不定会对对面人这个彻底没辙,然后反过来阴阳怪气地朝她说——“看不出来你还是个爱情天才。”

江书久看着闻贡因慷慨激昂致使泛红的面庞,心想一定不能告诉他自己认真听他讲物理题不过是因为他是高分段里做题最细致且唯一不跳步骤的人,而那盘阿司匹林则完完全全是冤枉,家里没有心脏病患者的人大概率不会了解到这种药物还可以预防高危患者的心血管事件,为了江书淇的疾病,他们全家人都随身携带此物,到现在这个习惯还在。

是于晖的第二次现身救了她。这次老板娘的出现远不如上次悠然,她过来打断两人的谈话,准确来说是截住了闻贡一人的演讲:“久久你手机没电了吗?阳蘅的电话都打到我这里来了。”

“怎么了?有什么急事吗?”

她摇摇头:“没,她想约你改天一起去给葱葱打针,谁知你电话一直关机,她看天气不好以为你出了什么事,所以拨我电话确认一下。”

江书久时常犯这种毛病,早在上次母亲住院而全家都联系不到她、温敬恺亲自飞一趟时就可以得见。她下定决心要更修正坏习惯,扭身从包里掏出手机递给于晖,“麻烦你帮我充一下电吧,我怕又漏掉什么紧急电话让对方操心。”

于晖将手里烤好的曲奇放在她面前,接过东西说:“好。”

甜品已经上来,趁温热时吃风味最佳,闻贡却放弃美食依旧滔滔不绝,他像是攒了十年的话,其间提到国庆假期天气清爽干燥举办仪式非常合适,不过他提议的时间因为过早被母亲一票否决。

“在这家曲奇很不错的,你不尝尝吗?”江书久打断他。

闻贡脸上划过一丝不爽,被迫转移话题:“普通曲奇有什么好吃的?”

对啊,普通曲奇有什么好吃的,这句话他倒说对了。

江书久看着酥脆的糖色甜品,心头浮上不合时宜的怅惘。

闻贡在这里,她难免想起北城小公寓里的那个黄油和牛奶味道的吻。温敬恺这样一个严谨不jojo出错的人会因为紧张而浪费掉半块原材料,他蹲下身与她视线齐平的时候仿佛外部世界的时钟都已经停摆。

江书久耽溺在秋天里,到第二个金秋也无法抽身。

实际上她今天去过温敬恺的公司,可是却没有见到温敬恺的人;难得跨越半个城区跑到于晖的咖啡馆一次,却不打算再碰曲奇;没有接到亲友的电话,来提醒她的人也换了一个。

好像很多难忘都在一点点消失,她曾经念叨过的一定会牵挂一生的事物其实并不值一提,她也撼动不了任何与温敬恺相关的宿命。

往后的许多年孤独而庞大地横陈在她的眼前,而她的情绪只需一盘曲奇和一场雨就可以轻轻松松崩溃。

江书久猝然站起身,对愣住的闻贡说:“失陪一下,我身体不舒服要去趟洗手间,你等不住可以先走。”

天气不佳店内客人稀少,于晖在受到暴雨预警的时候就给员工放了半天的带薪假,上齐餐品后她到后面躲清闲,对于闯入她休息室的江书久,她的反应有点惊诧:“你干什么?那个男的走了?”

江书久摇摇头,她坐到于晖旁边,将头靠上她的肩膀,嗡嗡地说:“管他呢,十三点。”

于晖噗嗤一声笑出来,将脸颊抵上她只有两分湿的头发:“怎么了?”

“有点后悔。”

“后悔什么?”

江书久说她想回到第一次见于晖的时候。英国夏天只有十八九度,于晖在自己很小很闷的公寓给她跟阳蘅做甜品,曲奇饼干她要第一个吃,她像对一盘香喷喷好味食物眼馋一样对自己的余生都抱有很大期待。

虽然那时候她还没有与温敬恺在这家咖啡馆戏剧般地相逢,也没有听过他讲那些让她心脏紧缩又酥酥麻麻的故事,可正因如此,结绳记事的那根绳子上打过的结才都是活结,青春和未来一众好端端地立在那里,如盛夏时节的蜻蜓点水一般轻盈美妙。

于晖来不及回话,一侧正在充电的江书久的手机忽然亮屏,她随意地扫了一眼,看到是社交软件上的新短讯。

于晖将手机连同充电线一齐传给江书久,“检查一下吗?”

她点点头。

最先看到的是来自阳蘅的十几个未接来电,于晖主动说:“我跟阳蘅报过你平安了,你看看还有没有其他的重要消息。”

信息栏最最顶上的名字属实让江书久意料不到——她跟路求索以前在国外联系都靠别的程序,因此四个小时前才加上好友,聊天框上系统自动发送的问候短信还在,而一分钟之前他发来一堆没有标点符号的文字:“学姐你真的好能藏事/我今天给温总说关于cookie.Wen的故事才发现他居然不知道!你不会怪我说漏嘴吧/sorry啦sorry/麻烦你具体给温总解释一下”。

江书久眼前猛地模糊了一下,她坐直了身子,将这条乱七八糟的短信从头到尾再读了一遍,提取出中心思想——路求索在取笑她网站的事情温敬恺怎么会不知道。

这意味着温敬恺现在知道了。江书久察觉到一股巨大的恐慌,像是平白接受了一场肆虐,她脑子里一片空白。

温敬恺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去了,江书久心里想。在爱情里浪漫元素是很容易被提取的,她明明是最讨厌物化的人,却留下这样一个具体的、不够生动的字母给温敬恺,而她每多展现一个手段就是抛出一个把柄。

一个把柄。现在温敬恺抓住了这个把柄,江书久擅自确认他不会开心。

他第一反应会是什么呢?痛苦?遗憾?惊讶?或是纯粹的不解?

更可怖的是何识的来电紧随其后,江书久忘记自己是什么时候存了这通号码了,她用指甲抠了两下关节,思忖这是否来自于本人。

一分钟后电话自动挂断,第二通不留缝隙地再进来。

于晖察觉到她的怔愣,戳一下她的手臂。

就这一下,江书久慌张地摁了接听,结果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到对面人急切地问她:“江小姐您下午五点之后有没有见到过温总?他看完您给他的信后就直接开车离开了,我现在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公司和他常去的两套公寓都没有他的行迹,路况不好我打他电话也无人接听,您知道他在哪里吗?”

第54章

江书久首先反应到这位总助的工作可真不容易, 不但要负责工作上的事,必要时刻还要为老板忽然情绪化而做出的行为买单,附带雨夜寻踪支线。

她当下觉得何识的话特别像法制频道先导片里播放的那样, 下一秒镜头切换到今天的主讲人,主讲人读完口播后就要严肃认真地盯着光圈镜头,细致地对今天节目的死者作出一个简明扼要的说明。

温敬恺会在暴雨夜失踪吗?这绝对不是江书久应该考虑的问题。她不是警察, 没有职责在高速公路局部瘫痪的晚间去寻找一个已经与她在法律上毫无关系的人;况且温敬恺是行动自主意识健全的成年人,他应该对自己的生命负责,失联几个小时不算天大的事。

可是如果呢?休息室的电视正在播放中, 同城新闻不断向她推送高架桥上的车祸案件, 追尾事故频发, 大量出租车拒不载客,城市南区甚至有车辆被洪流冲走,周围一切都在昭示混乱,工作人员提醒市民朋友非必要不出行,最后让大家持续关注本台报道。

所以如果呢?如果温敬恺出事了呢?如果温敬恺就是记者身后的某一个被抬上担架送进医院的人呢?

护士应该联系谁?她与温敬恺没有任何关系, 而且他的爸爸妈妈都不在了, 那么护士在内外交困的情况下会选择将电话拨给他通讯录的第几位联系人呢?

其次江书久才注意到信。她在不流行这种低效通讯方式的时代只见过三封信——一封被她亲手烧掉在江书淇的墓碑前, 一封被锁在她书房的柜子里, 还有一封曾经在温敬恺家的信箱里。上次去他家弹钢琴,她注意到他家的信箱已经被清空, 而信也已经不知所踪。

温敬恺看到那封信了吗?

江书久立刻从沙发上坐起来,她一时没有注意到充电线尚与手机连接, 充电头因强力从插孔上掉落,发出的钝响吓了于晖一跳, 她疑惑地看了江书久一眼,注意到她正在发抖。

三十秒后江书久垂下胳膊, 她声音里带着哭腔,红着眼眶对于晖说:“你送我去个地方好不好?”

江书久现在这个状态不适合开车,去A大的路上她全程沉着脸色一言不发。

江书久大多数时候都在关注路况,从不收听车载广播的人也将电台调到本市的频道,间或看一眼手机关机前来自办公室固话的八通来电。

如果这八通电话是由温敬恺拨出,这证明他至少平安抵达了她的办公室,只是出于同她一样手机没电或者其他什么原因才没有选择直接用自己的号码拨打给她。

这是她最大的安慰了。尽管距离这些电话已经过去了一个半小时。

九十分钟之内可以发生什么?江书久想起今年初夏她陪吕女士去市中心看歌剧,主持人报幕时她才给温敬恺发过去一张照片,结果一切结束后她挽着母亲的手从剧场出来,还没来得及欣赏漂亮日落便得知他母亲出事的消息,再之后就是温敬恺说要同自己离婚。

今天具有比之于那天更加糟糕的天气,更加惹火的境况,更加汹涌的、如潮水一般的旧事,种种因子像蛰伏了很久而猛然爆发的慢性病毒,滴水终于穿石,惹得宿主只能流亡。

车子通过A大大门时于晖降下车窗将通行门卡摁上闸机感应区,雨脚的声响在此刻变得清晰起来,江书久控制不住地、更明显地打颤。

她不知道从哪本书上看到过一句话,作者写人生里有些记忆是无用却牢固的。江书久想到这座城市最常在夏秋季节落雨,所以温敬恺曾完整接送过她一整个雨季。他并不常亲自开车,仅有的几次他也是像于晖这样将属于她的卡递出去,要是天气晴朗众人都暖洋洋到乐意同旁人寒暄,在值班室的保安就会点点头问候他“温先生好”。

温敬恺姿态松懒态度和煦,会笑着朝对方点头致意。

谭菁不久前才问过她温敬恺怎么很久都没有来过学校,江书久居然有一秒钟的悔憾。她想到底是谁不想公开离婚讯息、到底是谁在为谁粉饰太平,为什么接连收到问题的人是她?早知如此当初会议厅里赵思雯问她对条款是否有异议时她就应该及时举手表达诉求——我要温敬恺接送我一辈子。

这样的话按照合同她下午结束未终之行后就应该展演富太太优越做派,大摇大摆去温敬恺办公室等他,等他捏着信、或者取其网站过来问她怎么会是这样?

面对面盘问总好过她现在举步维艰,连温敬恺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下车时风凶雨恶,江书久嘱咐于晖坐在车上等她就好,自己没来得及撑伞就往学院楼里冲,她尚未干透的头发又一次接受雨水冲刷后再添几分凌乱。

仅留壁灯的学院大厅江书久平日里一个人都不太敢走,当下她却敢直奔楼梯间摸着泛光瓷砖伏下腰,一步两三个阶梯迅速地向上跨。

那种感觉特别像是在过隧道,快速从她耳侧一闪而过的昏暗光线中掺杂着一种名为“牵绊”的情态,江书久留不住胸腔里稀薄的呼气吸气,也不知道何时一抬头才能看到崭新的光。

找到这里来是因为江书久相信温敬恺。她仅仅凭借盲目的直觉,而这种直觉又仰赖非常不可信的幻觉,所以当她看到自己办公室的门缝里漏出的白光时生怕那是巨大打击前上帝给予她的甜头,是不可信的海市蜃楼。

江书久手握成拳放在胸前,身形有些佝偻,整个人用尽最后的力气再向前拖了两步,然后靠在她办公室前门旁边的瓷砖上,静静平复呼吸。

跃过最恐慌的时期,她反而不敢推开门确认。江书久的隐形眼镜在奔跑中丢掉一只,视觉受损听力反而越发敏锐,她清楚地听到办公室内传来一阵敲击键盘的声音,与渐小的雨声白噪音搭配起来显得安静祥和。

以前也有过这样的时刻。温敬恺不常在接她时携带工作,偶尔的例外也大都在车上处理,只有一次因为事态紧急他需要使用电脑。他寻求帮助时江书久正在上课,扫到求助信息后她用教科书挡起手机做贼心虚地敲字回复他:“你直接去我办公室,笔电在桌面上,密码你知道。”

下课后她回到办公楼段,将要走进房门却看到工位上坐着温敬恺。

那是电影里要用慢镜头切很多回的一个画面,他戴着她亲口盛赞过的那副眼镜,看起来由于事情有些棘手,他抬手别了别领带,手肘被他带来并且插瓶的花束挡住,抬眸时镜片后的眼睛中带着笑意——“恭喜下班温太太,祝你周末愉快。”

那一眼柔情是温柔乡,江书久调整好情绪还是决定面对。她想好绝对诚实,也决意不为任何错过而在谈话中怜悯温敬恺,就连对方询问她为何湿发的借口都找好了,谁料一推开门,坐在里面的人不是他。

屋内的稽喻先被吓一跳,从椅子上弹坐起来,对她的出现表现出超乎寻常的不解:“你来这里做什么?”

江书久同时发问:“你怎么在这里?”

稽喻先最先反应过来,回答道:“我车出了点问题老是熄火,今天雨这么大我不敢冒险回家,在这儿等我朋友来接我。你呢?你是来找温敬恺的吗?”

“温敬恺来过这儿吗?”

稽喻先踮脚看了眼她工位上的一次性水杯,伸手指一指:“刚还在你那儿坐着呢,都坐好几个钟头了,也不说话,我以为你俩吵架了呢,”他耸耸肩,“也不知道这会儿跑哪里去了。”

许是看到江书久眼神黯灭又猝然苍白的脸色,他斟酌了一下又补充说:“可能是等不到你回去了吧,久久你要是嫌雨大可以再坐一会儿,我朋友马上来,我可以让他顺道送我们俩一起回家。”

江书久终于精疲力竭。她开始憎恶这种错过的感觉,严格讲这是多年累积的反噬。两个人到底有多么不合适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经受命运蚕食,这种痛感不亚于凌迟,使江书久立刻就可以熄灭。

她很轻微地摇了下头,没有说话就转身离开。

江书久从最西侧的楼梯下去,走到一二楼夹层的楼梯间时突然力气尽失。她扶着墙面走到墙角,蹲下身将手臂环在小腿上,埋首进膝盖,安静地呼吸着。

这次好像比青龙寺那次还要难受,江书久在心里默念。可下一瞬她想到连她都为此次擦肩感到疲惫,温敬恺只会对他自己更失望吧。

其实今天的事情是可以避免的。她困在时差里的爱人因层层叠叠的缘由在雨夜被痛苦问候,她完全可以讨巧一点,早在一切都还没有发生的时候就推诿责任,指着他的鼻子痛骂他,或者干脆就不该同他结婚,不要改变两人原有的生活速度。

两个在爱情里没有天分又时常交不到好运的人不适合被人事如此摧折,交付真心和接受真心同样需要勇气,她没有足够的力量应对辛苦,不配享受余韵悠长的罗曼蒂克故事。

楼梯间里的灯光本来已经灭掉,江书久在哭泣的间隙吸了吸鼻子,声控灯居然就这样亮起。她盯着自己裤脚的洇湿,忽然听到有人叫她:“久久?”

江书久悄悄往墙角处再缩两下,下一秒那个声音再次响起:“江书久?”

江书久确定自己第一下不是幻听,她大概不知道自己抬头的模样非常滑稽——半边眼镜的丢失令她无意识眯起眼睛,额角黏着几缕湿发,泪痕斑驳在脸上,蹲着身子小幅度抽气,偏偏显露出几分茫然。

温敬恺凑近她半跪在她面前,伸手将手掌撑在她眼上以防她被强光刺激,“你怎么这么狼狈?”

江书久抓住他的手,在雨雾气造就的湿漉漉又黏糊糊的空气里反过去控诉他:“我以为你跟以前一样,等不到我就一定要走,冷酷无情打十分。”

第55章

以重温旧梦的标准来看, 两人选择在楼梯间进行接下来的谈话一点儿都称不上旖旎,江书久情急之下的发言在此刻很难不被理解成为一种戳破心事后的恼羞成怒。

她也不是时时刻刻都温和平静,再说她脾气再好也懂得在这种情况下要学会先发制人。季节没有真正更替完造成的夜间闷热和相似的温度湿度使江书久想起在伦敦第一次抽烟时那天晚上的阵雨, 温带海洋性气候的英国一年有三百天都在下雨,漫长的雨季缠缠绵绵的惹人心烦。

面前人还不知道她人生中第一根薄荷味的女士香烟是为他而抽,但他在一个下午就得知了更多更加重要、更加珍贵、更加壮烈的东西——那是她从来都没想过用在他身上的杀手锏。

一切都显得有些失控, 温敬恺听到她的话并没有反驳,他顺势拉江书久站起来,慢条斯理掏出纸巾意欲替她擦拭额头雨水。江书久对上他的目光, 看一会儿后又轻轻挪开。

温敬恺并不往心里去, 他收回手自若地取下鼻梁上的眼镜递给她:“你跟我度数是一样的, 要是视线模糊不舒服的话可以先将就戴着。”

江书久不理解为什么在这样千钧一发的情况下温敬恺竟然会纯粹对她眼睛不好这样的小事上心,在她想来自己接受盘问或关照的应该是一些其他的疑虑。

空气中传来一丝丝铁锈一样的血腥味道,很浅,大约只是微小的伤口。

声控灯熄灭后温敬恺此刻的存在仅仅是一个轮廓,江书久戴上他的眼镜后也没办法分辨他到底是哪里受了伤。只是人对注视实在很敏感, 所以尽管四周尽暗, 她也感觉得到他正在盯着她看。

江书久感到一种后怕, 她将脊背紧紧贴上后墙, 潮湿气顺着柔软布料渗进她的皮肤里,缓冲过来的清醒让她自觉庆幸地想到至少目前来看温敬恺并没有在这场风雨中遭受任何巨大的创痛, 他仍然完整无虞地站立在自己面前。而两人冒着的唯一的风险是情感坦陈,即将为继的是一场关于秘密的交换——这在生死面前完全是小事一桩。

温敬恺来不及对她的反应下最终判断, 江书久就喘着气在黑暗中摸摸索索地寻到他的手腕,然后很用力地攥住, 力道比之前那晚要大得多,并且持续三秒就放开。

那个动作准确来说叫甩, 直到此刻她说话还带着极其浓重的恐慌:“你干嘛跑来这里等我?你知不知道外面都找你找疯了你却在我的办公室里喝温开水?太荒谬了!后来我再给固话回电你又为什么不接?稽喻先告诉我你明明一直坐在我的工位前,温敬恺你是不是存心的,你就是想——”

她没说完的话被一个吻堵住。那压根算不上吻,仅仅是堵住。温敬恺仿佛是怕她在不正常的情绪状态下说出更多伤人的话,况且当下的情景明显不适合产生任何关乎情情/爱爱的心思。

江书久很快推开他,她一时放弃礼貌伸出食指直勾勾地指向他,勉力咽下哽咽才开口:“温敬恺,我实在是有太多账要跟你算。”

她来之前就想如果温敬恺平安,那她今晚就一定要做到恶意满贯,因为她第一次在混迹的日子里感受到一种被懈怠和忽略的痛觉,而这种感觉并不好受。

温敬恺的表现出人意料地平静,江书久挥洒的忿懑在他面前反而过分用力。

开车来的路上他想到北城那一夜,楼下花坛里衰败的月季后的一个身影。那时候的江书久在惆怅一些什么?她有没有穿着小朋友睡衣回望自己的选择?要是有办法的话,他一定会尽力使江书久的失落少一些,然而在那时他还不知道自己才是她一切痛苦的来源。

江书久很小的时候就因非亲生的缘故受偏见,她的爸爸妈妈竭尽所能地保证她的成长不因此而受到干扰,这样的护佑之下旁人的恶意在她那里都不那么伤人。可她在婚姻大事上却放任自己做下/流的“第三者”,堂而皇之地、毫无保留地对父母撒谎。

温敬恺难以想象刚开始的时候江书久在他面前得忍受多少,那绝对是很残忍的一种面对,她对自己强加恶意,而他的无知致使他彻头彻尾都是那位唯一的、最残虐的施暴者。

不过在光明正大对温敬恺进行讨伐之前,于晖的到来令江书久一部分理智回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