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晖在楼下等了江书久半小时,基本确认好友一定找到了她想要寻找的人。她照着导航开车找到校内最大的一家商超,幸运的是校内门店在极端天气下也依旧正常营业。于晖在里面买到一次性毛巾和碘伏、创口贴等处理小伤口的医疗器械,结账时又思考片刻,顺手拿了三瓶热柜里的牛奶。
在这栋稍显空旷的楼里找到江书久和温敬恺并不容易,好在她在刚进门处的导引栏上看到了江书久办公室的位置。
敲门进去后她出乎意料地与Yariel面碰面,对方见着他劈头盖脸就是一句:“这间办公室是什么五星级旅游景点吗,怎么今天雨下这么大游客还是一个个的都往这儿跑。”
于晖向来跟他不对付,闻言没好气地回他:“别贫,见到Shea了吗?她人去哪里了?”
稽喻先用额头点了点西侧的方向:“往那边去了,她是来找她老公的。”
于晖道了个谢后转身就走,谁料迈出两步后她又折回来,从塑料袋里掏出一瓶牛奶扔给他:“喝吧,稽大少爷。”
温敬恺对于晖的出现表现出十足的意外,对方将车上江书久遗落下的外套递给她,从塑料袋里拆毛巾的动作跟烘焙甜点一样认真仔细。
江书久穿薄衫时于晖抬眼扫了一下温敬恺,提问他:“温先生现在烤曲奇手熟了吗?”
这样直接戳破好友前夫的举动并不妥当,好在温敬恺并不计较:“还在练习,不过这项活动需要天赋,我显然不如您。”
于晖轻笑,言语有嘲讽的意味:“您在制造麻烦方面倒是天赋异禀。”她说完不给温敬恺留余地,当机立断就要走人,“久久我得回趟店里,车子我开走了,你坐他的车回去吧,我就不载你回程了。”
江书久明白今晚让好友跟着自己平白操心一趟了,而且方才承担剧烈起伏的情绪的人不止她一人。她虔诚地道谢:“好,要是刚才没有你我只会更混乱,谢谢你。”
于晖从她的工位上抽出两张纸,对此地不带任何留恋地果断转身:“行了,我走了,雨天公路湿滑,你俩回家注意安全。”
温敬恺跟于晖打过招呼后就去窗边通电话,他下午失踪堆积了太多工作,何识是一群下属里头最痛的一个,又因为联系不到上司导致周五都过得不愉快。这会儿收到回电他整个人都缓了一口气,又在知道老板上楼梯时不小心摔到额角后立刻舍弃项目转而操心他的伤势,大惊小怪地建议他要不要去医院做个颅内CT或者脑电图检查。
温敬恺认为助理的反应过于浮夸,没想到江书久对这个伤疤的重视程度也远高他预期。她自己的身体状态分明看起来更差,却在蘸取碘伏时整只手都在颤抖。她完全忘记了自己二十分钟前才下定决心要刁难温敬恺的事,贴创口贴的动作都显露出绝无仅有的细致和温柔。
温敬恺乖巧地坐在椅子上,伸出一只手扶着她不太稳的身体,用很平静地语气说:“很多年前我第一次去你家,吕阿姨在沙发上给你处理膝盖上的伤口,隔着长长一道距离,她脸上的焦急与担忧令我很羡慕,今天你为我清理额角暗红,我发觉自己也没有想象中那样开心。”
江书久同温敬恺面对面,因为身高的缘故她需要站起身才可以以一个合适角度贴上止血贴。听到这些话她鼻子一酸,眼泪几乎是立刻涌出来的。她忍了一小会才问他:“痛不痛?”
温敬恺抬头看着她,眨了两下眼睛,回道:“你这句话又让我想到了当年。”
江书久的眼泪瞬间砸到温敬恺手背,她贴好后坐回椅子上,垂下头小声说:“对不起。”
得知温敬恺已经知晓她秘密的那个时刻,江书久的反应跟多年前在温家客厅时一样,还是不合时宜的抱歉。她试图抓取一些由此衍生出来的更为复杂的情绪,最后一无所获。
在爱里人的自我意识总会无限膨胀,她从刚开始就拒绝两人之间出现“如果”,信赖美好的遐想只应属于遥远的平行世界。在那个漂亮宇宙中她跟温敬恺从最开始就会聪明地捕捉彼此心意,按部就班地谈朋友压马路,不会有许许多多蹉跎。
她把所有大团圆都寄托于那里,而在这个宇宙中剥夺温敬恺的知情权才是她的本意。又因为爱的降临伴生着痛苦,她保持沉默压下来的未来,在以后很多个潮湿夜里都会泛滥,她一定对自己绝不挽留的决定负责,就像她对阳蘅说的那样。
那种无力的感觉时隔多年又一次淹没温敬恺,他对江书久说:“你太低估我对你的感情了,我理解你的隐瞒,也知道你想用隐瞒让我获得一些解脱,可你有没有想过相比于两两相忘于江湖,我更愿意与你共同承担痛苦。”
江书久说她起初的本意并非如此——“你听过薛定谔的猫吗?”
薛定谔的猫,量子力学领域一个经典的思想实验。物理学家薛定谔在一个盒子里放入一只猫以及少量放射性物质,有50%的概率放射性物质将会衰变并释放出毒气杀死这只猫,同时有50%的概率放射性物质不会衰变而猫将活下来。从相对解释的角度来看,对于盒子外的观测者来说,在他没有打开密封好的盒子之前,所有结局都是不确定的叠加态,而对于盒子里的猫而言,它是死是活早已确定。
江书久根本不避讳与温敬恺有关的回忆,纵使她也遭受过一些误解。最开始她对温敬恺的感情是那只猫,连她自己都不确定那到底是不是爱,又怎么敢将其拿去温敬恺面前。
初夏青龙寺的那次邀约,她费尽心思挑选一条适合又美丽的连衣裙,结果在出租车已经到达目的地的时候临时变卦,她也没有想到自己面对未知感情的第一反应居然是逃避;摆放于晖好味曲奇饼干的玻璃桌前,她时隔多年再次与温敬恺见面,两两相望明明只隔一扇圆桌,却仿佛相隔着一整个世纪,她失智一样答应他的婚约请求,婚后草率地出差、乱生气,因为她以为自己在经历一种缓慢的堕落;后来温敬恺坐在车厢里给她讲故事,他自毁断绝式的坦白反而收留了江书久长达多年的忧郁,尽管她意识到两人之间更多的是误会,可那从某种角度来说反而是一种仁慈,这让她感到一种被放过。
然而他们之间甚至没有一场永诀的告别。晨起洗漱完温敬恺靠在墙边对她说分开的那次不是,夜里在失约琴房弹奏小星星的那晚不是,未终冷气十足签署离婚文件的会议厅更不是。江书久何其清楚真正的告别应该是在一切事情都被彼此明了之后,那样果决地对她说离婚的温敬恺至少该在她告诉她青龙寺、曲奇网站和陈年旧信之后再重新做决定。
但她不能要求人生的每一刻都是高光,况且要做更加残酷的割舍的话对温敬恺来说无异于是一种胜于普通离婚百倍的创伤。不健康的爱情总归要触礁,江书久想她自己一个人清楚那些憎恨和埋怨都是假的就足够了,没有必要拉温敬恺下水,毕竟他本身一点错也没有。
温敬恺说:“可我现在打开了盒子,还看到了那封信和曲奇网站。”
江书久耷拉着脑袋,低声说:“很幼稚吧,放信的时候我还幻想过自己是青春疼痛电影里的女主角,电影当然是bad ending,你看到信的时候我说不定已经死了。”她解释道,“寿终正寝的那种死。你看到信的过程会被作为彩蛋插播在正片结束之后,信还不是你自己发现的,是你小孙子拿去给你的,你读完后留下了人生中足够怅惘但微不足道的一声喟叹,只是叹息而已,因为你一辈子都不会为我这个矫情女人流泪。可我还是年纪小,经营不好流逝,那晚气氛太好,我头脑发热让你去看信箱,说完我就后悔了,一直在祈祷你千万不要找到。”
其实是很严肃的一个场合,江书久讲这话的时候眼眶还是红的,温敬恺却荒唐地笑出了声——事到如今他还是认为江书久很可爱:“事实是我们谁都没有死,并且我还在一切都来得及的时候就读完了它,你和我都没有变成爱情和时光的牺牲品,那封信也发挥了它应有的价值。虽然时间有点晚,但过错在我,你一点内疚都不要有。”
一来一回像是交锋,江书久在最先的回合就败下阵来。她摇摇头:“我没有内疚,我只是希望你不要觉得这些具体的事物都是我的反击,也不要进行自我攻击。我都想好了,你跟我走到今天这步最大的过错方是命运,我们在七八岁的年纪就被它找到了,此后每一次相处都是徒增重量。也恨过它吧,不过刚才在楼梯间抬起眼,朦胧中看到你,我忽然就不再害怕,脑子里只剩一句话。”
温敬恺相信她说的话。她或许没有内疚,但应该对他失望过。他分明可以更直白一些,至少在提出婚约后更坦荡一些,那天在车厢里说的话亦明明可以更提前。
在江书久这里他根本无需与自己较劲,无论是十年前还是现在,二十岁的他和三十岁的他都平等地等待一次献吻与走向。
温敬恺心头一热,一时难以镇定下来。他曾经是跟怀里这个女孩走远过,也自负地相信让时间停止在对彼此尚没有太多不满的时刻是焉知非福的上上选。他不知道江书久曾经交付予他的是人间美好的东西——青春、爱情——他今天终于失而复得,更重要的是作为主人的江书久并没有对这些东西设置时限。
“一直都是你在说对不起,我也要向你道歉。你被精心护佑着长大,大约吃过最苦的亏就是在我这里。这样说来我才是最大逆不道的那个,我没接到的巧克力、表白信、错误的冰茶、青龙寺的邀约像是一些关卡,我自以为通过,实际上偏航得离谱。好在你最终取胜,你是这场爱情里的赢家。”
江书久抬起头:“青龙寺我真的去了,你知道吗?可我真的很害怕,谁知道那地方在现代意义上居然属于情侣散步,我还以为你是要带我去献香火为我姐姐祈福。我不是不乐意做这些事情,但我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在你面前丢掉自尊,光是想想我全身都要发麻,所以在将要下车时重新坐回去,带起的蝴蝶效应就是紧接着远去英格兰。”
“不瞒你说,我是猜出来的,你那位留学时期的好友暗示得足够明显。但我当时是真的挫败又生气,我都去你教室门口堵你了,生怕你忘记我还专门按照格式发了短信,短信后面加了三个感叹号。三个!我写作文都不爱用感叹号。谁知道你还是没有来,你是失约惯犯你知道吗江书久,早知道我立夏那天就该去你们宿舍楼下蹲你,真是脑子有毛病了才上同城贴吧找什么狗屁恋爱圣地,我看刚才你跟我站着的楼梯间就足够我表趟白。”
温敬恺意识到自己这种行为类似于自辩,所以他很快转移话题:“你回国后再去过那里吗?”他补充说,“阳小姐之前说你会邀请我去青龙寺游玩过六一,反正我是一点也不相信,而且今天之前我确信自己一辈子都不会踏足那个地方。”
江书久没听过温敬恺讲脏话,当下居然有点怔愣,且谈到这里她也不想再接着探讨到底谁才是那个注定被动的人,遂扬声道:“你不要对旧时代的贴吧有太多不满好不好,我建立曲奇网站的方法就是从上面找的,我还出了四位数招聘计算机从业人员按照我画的图纸写web代码,最后大哥知道我是为了追男孩后一分钱都没收。”
温敬恺眉角跳了跳,江书久跳跃的思维方式和古怪的行事作风他也需要反应一会儿才可以跟得上。
他凝视着她,心想再纠结青龙寺这艘忒修斯就是浪费时间,于是顺着她讲:“他果真一分钱没收?网站合你心意吗?”
江书久不知道他为什么想要跟自己聊这个,虽然觉得莫名其妙却还是认真回想了一下——“没收啊,那个年代还流行C++吧?还是Java Script?我不是专业人士也不”她忽然一顿,扭头问他,“那位大哥不会是你吧?”
温敬恺无奈耸肩,向她陈述命运的玩笑:“不是我,但是是我接的活儿,后来因为要忙竞赛,转手推给了室友。”
江书久倒吸一口凉气。她野心极少,对这个尘世也没有太多憧憬或渴求,这个多年陪伴她的网站算一个。到如今里面盛放的不仅仅是温敬恺,还昭显这她多年的足迹。
好在要紧的已经交与她手中,江书久妥协道:“算了,就当助兴了,”她打了个呵欠,“还有,你以后别说什么赢了输了的,真要说的话我也是惨胜,今天下午去见那谁的时候我还在想自己的余生里永远都不会再有你,当时还有点失望,谁知道几个小时后就改天换地了,真奇怪。”
温敬恺也觉得这个世界很奇妙。他对自己的决定一向自信,而今倏然两手空空接到糖果,教他想要痛骂命运不公都下不去嘴。他额头处阶梯剜出的伤疤变成新的徽章,镶在漂漂亮亮的从今往后上。
多么多么好。
江书久眼皮已经很重,温敬恺看到她的呵欠后再有千句万句话也只好咽下肚。
他们关掉办公室的灯,下楼梯时江书久将眼镜还给了温敬恺,自己扶着他的胳膊向下试探着迈步。
她略显冰凉的手掌贴在温敬恺的胳膊上,隔着薄薄一层衬衫,微微用力的时候仿若是在把余生都大胆交到他的手上。
从学院楼西侧门出去时雨气涌过来,温敬恺偏头去看江书久那双漂亮得过分的眼睛——像是一个小小的水域,盛放得下所有隽永的意态。
他稍微微有点失神,想起江书久这位粤语歌爱好者曾在他车上放映过一首电台新歌。
他从未修习过粤语这种保留中古汉语成分较多的南方方言,因此只在等红绿灯时扫过一眼歌词,里面有这样一句话——“所有的童话结尾/是快乐到收尾”。
于是在这样一个混乱、杂沓的晚间,他打烊的青春再度重现,而他比十八岁时还要更快乐。
第56章
虽然在去A大的车上就给父母提前说过自己今晚会晚点到家, 但江书久回家后难免遭到一番诘问。江永道和吕尚安双双穿着家居服在客厅等她,听到门响后两位即刻站起身,询问她周五下午天气状况不佳又为什么在外玩乐到这样晚。
江书久没有回答问句, 亦知晓十点后进食会对肠胃造成负担,却还是走过去抱着妈妈的胳膊问家里阿姨有没有给她留晚餐。
洗完澡喝到热腾腾番茄虾仁汤的时候吕尚安说起来她今晚分明就是去跟朋友约饭的怎么还一副被饿着了的样子,江书久没有正面回答, 紧接着吕尚安就小心翼翼地问她:“久久跟你那位高中同学聊得不愉快吗?”
江永道切好水果端过来放在太太和女儿面前,洗好手后坐在妻子旁边,温声细语地讲话:“你也没必要逼孩子太紧, 她现在工作刚稳定下来, 前两年的绩效考评也需要下很多功夫, 没心思谈恋爱也是正常的。”
“你这人怎么这样,孩子最初跟那谁结婚时你上心得很,天天晚上都说自己睡不安稳,现在倒是装起大度开明了。我早跟你说了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一码归一码, 不能相提并论, 况且久久出格一回怎么了?谁年轻时还没做过几件后悔的事了。”
江书久全程埋着头听他们两位一唱一和, 在听到这句话时停了勺子, 抬头问吕尚安:“妈妈,我真的可以为自己曾经的莽撞后悔吗?”
温敬恺在新一周的周一就收到江永道助理的来电。
陌生号码第一次拨过来的时候他正在跟营销策划部的人开项目调研会, 温敬恺已经很久没有在工作时间接听过私人电话,确认这串数字自己毫无印象后他果断挂断, 谁料对方居然不依不饶,马不停蹄地拨打第二个过来。
温敬恺思虑片刻, 从座椅上起身去远处接听,临走时给了正在讲演的井舒一个手势示意她继续。
对方的态度其实很恭谨, 专业素养致使她第一句话就清晰表明自己的来意:“温先生您好,我代表江董向您发出邀约,他有事情找您,不知道您今天下午能否抽出晚餐时间与他见一面。”
温敬恺在斟酌这趟约会。他上周五才与江书久重修旧好洗清前嫌,这周末因为暴雨的缘故他们并没有见过面,他一时难以捉摸这位曾经的岳父如此突然地找他到底有什么急事,毕竟两人上次聊天还是在江家的餐桌上,且彼此都清楚那是一场散伙饭。
温敬恺从小被社会和学校教导要尊敬长辈,更何况江永道并非普通的邻家伯父,他甚至没有让何识检查日程表,擅自做决定说:“好,时间地点由江董定吧。”
温敬恺下午上班时效率不够高,连续三份文件签错位置后他换上运动装带上水杯去公司健身房跑了会儿步,回到休息室冲澡之前他给何识拨了电话,让他安排好司机等在楼下。
在这期间他收到江书久发来的汇报短讯,连续在实验室泡了一个中午处理数据的科研人员发语音向他诉苦,蔫蔫地说自己花费两周时间收集到的一手数据脏乱差的程度超乎她的想象,也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的大学生都不愿意多花三十秒去认真做选择题,明明是一个十分简单的问卷。
温敬恺在学术上无法助益她分毫,这个点也只能直接致电过去提醒她先去垫肚子,开玩笑地同她讲:“下次你要创课题完全可以选择换个赛道,比如科技公司员工激励政策创新、薪酬体系优化之类的选题我看就很不错。我百分百以权谋私,绝对会委托何识将问卷二维码发送到未终各位大小员工的邮箱,将其作为一项工作事项让他们务必完成打勾,再将问卷拉入当月绩效考核,按照完成度和可用度评奖评优,权重还要拉到最大,这样的话可以为你减轻工作量,我就不信你两个小时还整理不完了。”
“温总,现在这世道可不兴做昏君。”江书久明显被他的执行力和思考力惊讶到,拉长声音回他。
温敬恺同她打哑谜,说了句不明不白的话过去——“不兴做昏君也做过昏君,我很久以前就因浪掷千金被人狠狠骂过了。”
江书久难以明了他话里的意思,电话空白了一会儿。温敬恺误会她是忘记通电去忙别的事情了,正准备挂断时对面人“诶”了一声。
“怎么了?”温敬恺问。
“今天早上来上班时我爸爸问我下午有没有安排,我说没有后他特地建议我跟妈妈去新开的西班牙餐厅尝鲜,真奇怪,他平常都不支持我们吃这种口味浓郁的菜品,而且他一直坚持晚餐作为家庭餐一定要和聚,所以我以为他只是说说而已,结果刚才助理姐姐给我发了预约号过来,还真的是两人位。”
温敬恺很会揣着明白装糊涂:“那就去试试,叔叔大概率有别的事情要做不能陪你和阿姨吃饭,才想出这么一招。”
“好。”
这个小插曲并没有令温敬恺的紧张情绪缓解多少,许是他脸上的表情过于严肃,一路上司机也精神紧绷,逢到红灯踩刹车的动作也比往常更和缓。一般情况下都跟温敬恺一起活动的何识竟难得提前下班,这让“后座人此行是为私事”这几个大字愈加鲜明。
汽车过隧道的时候温敬恺到因秋天到来,绿化带更换了新品种的花朵,这个悲伤略大于开心的夏天是彻彻底底要过去了。
在跟江书久通电话时他已经猜到这次江永道将要同他聊什么,遇到第二次责难他亦并不感到意外,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居然有点感谢江伯父的体贴——至少他像去年在书房时一样,支开了吕阿姨和江书久,没有过分到需要让他在爱人面前喊口号表决心。而且今天距离他的生日还有一段日子,他想自己应该可以在下下个满月日到来之前解决好这个陈年旧题目。
第57章
江书久与母亲在西班牙餐厅共同分享海鲜拌饭畅聊日常琐碎的时候, 温敬恺刚从约会地点的大门跨进去。
他要比约定的时间到得更早一些,跨过门槛报过名字后侍者带领他穿过九曲回廊往后院的方向走。温敬恺多嘴问了句江先生到了没,得到否定回答后他示意自己已经知道包间方位, 当下更愿意一个人花时间参观一下室外的仿园林式景观。
服务生尊重客人意愿当即走开,温敬恺单臂挂着西装外套,连领带也拆下来, 独自站在景观湖旁边静静出神。
这样的场所总讲究风雅,江永道的确是会喜欢这样地方的人。温敬恺想得起来,早年江永道还活跃在财经频道和当地新闻上的时候, 记者善于文艺复兴地称他为一声“儒商”。在他看来江永道实实在在担得起这个过分造作的名头, 而与他在商业领域颇丰成果总是一起出现的是他温馨美满的家庭。
未及他从这个角度接着细想, 亦提前到达的江永道就走到他旁边站定。
温敬恺很快反应过来,他站得笔直,微微侧过身问候:“江董好。”
江永道年过六十也不见老态,他闻声并未回头,也没有过多纠结温敬恺的称呼, 只是目光宁远地盯着湖心那个小岛, 开宗明义地说:“记得上次见面是在我家里, 当时你的状态比今天要松弛一些, 我的心情也不如那天轻松。我本来以为那是一顿非常完美的、最后的晚餐,谁知道不久后我居然要因为同样的事情与你进行第二次谈话。”
温敬恺没有搭腔, 他轻微走神了一会儿,因为他回想到两人的第一次夜谈——旁边人语重心长地控诉他作为一个女儿从很小时候起就讨厌的人, 长大后还要在婚姻大事上让她承载过多负担。
那时的温敬恺还以为河对岸是没有江书久的。
江永道明显是有备而来,他不在乎温敬恺的惶惶, 极其平静地开口:“很多年前的一个暑假,我跟太太带着小小淇第一次去福利院做义工, 当时小小淇身体还没有查出不好的病,我们没有任何收养小孩的意愿。福利院的院长告诉我们孩子堆里有一个小女孩总是不爱说话,娱乐时间只喜欢一个人呆在角落里看书或者搭积木。小淇是天生就会爱人的小孩,主动向那个小女孩伸出手掌心,两个小姑娘度过了一个十分快乐的傍晚。回去的路上小小淇告诉我们,她想要和那个可爱的妹妹分享自己的乐高和芭比娃娃。我和她妈妈认可她在社交上的天分要比同龄人出色得多,也愿意保留她这种资质,放任她同不同年龄不同层次的人交朋友,后来我才知道她认识了陈嶙——这件事情我到现在都不敢跟她妈妈说,为人父,为人夫,我非常感谢你在连爱情都不懂得是什么的年纪就对这样的事进行过劝阻。你的的确确是很好的孩子,小小淇五岁时你来我家,你帮她捡起遗落在走廊上的模型,那时我就奖励过你,所以到现在我依然这样认为。”
江永道的神色非常平和,而身处高位的人向来不吝于夸奖。君子坦荡荡,他对温敬恺直白的赞扬甚至超过了温敬恺自身的承受阈值,从小没有收到过糖果的孩子从来不知道品尝到甜头竟然会是这样的滋味。
温敬恺预感到江永道接下来的话不会很好听,但他没有办法制止。一方面面对这样一位合格的大人、合格的父亲,他不得不做到尊敬,另一方面,就算是为了江书久和他自己,他也不可以自欺欺人地捂起耳朵。
“坦白讲,要是你的家庭条件更好一些——我不是说物质条件,我的意思是至少你的爸爸妈妈得是恩恩爱爱的,你的家庭得是和睦可亲的,那我绝对会劝久久跟你试一试。我说的或许有些锥心,但我希望你理解我作为一个父亲的软弱。我父母只有我一个孩子,这在改革开放之前其实很少见,我到现在都记得我父亲天天早晨为我母亲梳头的场景,我得以和我太太熬过千辛万苦的一个很重要原因就是我们都有幸福的家庭,结婚前我父亲送给我一句话:不幸的婚姻生活总会培养出刻薄的灵魂。我把这句话奉为圭臬,这一生都循着本能爱我太太,我爱护她的灵魂,也希望我们的孩子可以大胆给予并勇敢接受那些来源于本能的爱,由此成长得更加健全有力,这是特别重要的事情,比出国留学、A大教职要重要得多。”
实际上这个年纪的温敬恺很难体谅并感同身受江永道,但他依然被这段话打动。
这三十年来他更擅长承担的身份是为人子,于是温敬恺很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他的父亲裴成钧。
在“原生家庭”这个社会学议题火爆的时代,好似没吃过这种痛苦的人便不配在新新世纪上桌,而直到今天温敬恺才发现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这种毫无保留的爱,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拥有这样毫无保留的爱。
他在对“我的爸爸妈妈并不期待我”这件事尚没有清晰认知的时候就知道江家是社区典范,当下亲耳听到却觉得这更像是一部科幻片,他以一种略显狼狈的姿态聆听了一位父亲的心声,接着控制不住地想要去进行对比。
裴成钧一跃而下倒是获得了解脱,他摸摸女学生屁/股造成的历史遗留问题到现在还在影响着温敬恺的工作,甚至是江书久的攀登路。说实话温敬恺自己都无法理解为什么他的父亲会高声诟谇他:“操/你妈的我养你干什么?早知道当初在医院就该把你掐死!”
非常无助的时候他也曾把自己包在被子里想象过二百米外的江家会是什么场景,“久久,久久”,他在心底默念这个名字,太小的年纪不会有任何狎昵的心思,他只是在想世界上居然有如此余韵悠长的读法和字意,好像万千疼爱都可以浓缩在一句呼唤里。
江永道看得出来他脸上流露出了一丝丝羡慕的神色,不多,一点点而已。
他对着傍晚的尘雾轻轻叹出一口气,仿若自己担心多年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一样:“久久的交友技能欠佳。我们都知道这很正常,她在别的领域出类拔萃,在这些方面略有欠缺我们就多帮她一些,作为父母来说这无可厚非。她不知道的是她每进入一个新环境我和她的妈妈总会提前去了解清楚,小到一个班级的人员构成,大到学校或工作单位的组织结构,要是后续需要她深入接触的话我和她妈妈总会帮她把把关。这并非一种控制,这种情感的生发是因为父母总是希望自己的孩子少吃一些苦,毕竟人生中不是所有跌倒都有人扶,我和她妈妈只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让她不要跌很狠的跤。
“上次我说我对你们两个都很失望,实际上人是没办法对自己的孩子彻底灰心的,我今天跟你说这些也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从某种角度来说我们对你有的不仅是欣赏,还有心疼,毕竟再怎么说也算是看着长大的孩子。久久之前在我的办公室说爱你,我反应过来得太晚,要是造成了你与她之间更大的蹉跎与浪费还请你谅解,事到如今我们支持她追逐自己的爱情理想,同时这里面的信任有一部分来自于我相信你,你也要相信你自己,你绝对跟你爸爸妈妈是不一样的。”
江永道大概率很长时间没有一次性讲过这么多话,说完后他沉默了片刻,然后在华灯初起之时回头看向温敬恺。
温敬恺从他的神态里隐约琢磨出了一点笑意,他说:“忘记告诉你了,久久她妈妈很喜欢你,去年夏末久久第一次带你回家,桌面上的汤你多喝了两碗,上次你来家里吃饭,她专门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去煲。很费劲的,我跟她生活这么多年,都少有福气能够专点这道菜。”
湖心亭一点,有古画的意味,这座园林亮灯时总是漂亮的。温敬恺时隔多年再次感到被长辈包容,这种感觉特别像他放寒暑假去外公外婆家,两位老人竭尽所能地将他从各种糟糕中托举出来,告诉他他的出生并非有罪要赎,让他去读书、看报,去长成很好很好的大人。
他一直不清楚很好很好的大人是什么样子,这个概念在他脑子里不过是空中楼阁。如今他受江书久的牵托,站在她的肩膀上才得以窥见幸福生活的微微一角。
那些曾经发生过的阵痛,打捞不到的月亮,期待或未期待过的团圆,完成或未完成的疗愈,都将一一从江书久的手中传递过来——她是他永恒的春天。
温敬恺依然脊背挺直,他转过身对江永道说:“来之前我以为说更多话的会是我自己,甚至打好了乱七八糟的腹稿,可再多口号与决心都没有范例管用,感谢您和阿姨把久久养得这样好,也感谢你们教会我这么多爱人的角度,我非常幸运。”
江永道将手搭上他的肩膀,像父亲对待儿子那样拍了拍:“你值得这份幸运。”
回程的路上温敬恺收到江书久的语音短讯,她发了张古怪自拍过来,双脸红扑扑的,眼睛倒是过分地清明:“桑格利亚蛮好喝诶,你要尝尝吗?”
温敬恺笑了笑,直接拨打视讯过去问她:“你在哪里?”
江书久画面背景明显是在店里,她靠在沙发上,脖子向后仰,捧着手机回:“还在这家餐厅,吕女士吃完饭就立马跑掉了,把我落在了洗手间,我现在在等我男朋友来接我。”
“好,你男朋友马上到。”
降温潮引发的暴雨过后空气都清新好几个度,车子刚好穿过一个市区公园。温敬恺让司机将车开快一点,然后降下车窗,闻到一股泥土的气味。
他以前不喜欢这种味道的,今天居然觉得它惹人沉醉。
果然,爱太伟大了,他想。
第58章
温敬恺当晚不出所料地没有喝到正宗的桑格利亚酒, 起因是他到达江书久与母亲共同就餐的餐厅时经理告诉他江小姐十分钟前就离开了。
他当即拨电话过去询问。听起来江书久的酒已经醒了三分,她一字一顿地朝电话讲:“我在餐厅对街的口袋公园吹风,允许你现在过来找我。”
温敬恺哑然失笑, 他不理解为什么这个点了江书久还要去蚊虫过多的绿植茂盛的地方,却还是谨遵圣旨一样再次挪地方。下车时他让司机从储物箱里找出了之前去东南亚因拓展业务而出差时购买的防蚊贴,然后循着江书久发来的位置, 在一座长椅处找到了她。
这绝对不是畅谈的好时机,温敬恺到现在还没有吃晚餐,江书久醉醺醺的, 只能凭借气味分辨来人, 所以当感到小臂处被人摁上一块贴纸之后她非常浮夸地僵住了, 以为是什么符咒之类的东西。
是的,她又弄丢了自己的眼镜。
温敬恺对此早已司空见惯,他揉揉她的发顶,走过去坐在江书久旁边。不同的是这次他没有和她交换无框眼镜,而是选择与她一起在幽静的、仅仅亮草坪灯的地方喂蚊子。
江书久有很多话要说, 千言万语融化到最后变成一句提问:“感觉又回到了小树林, 你说这个时节草地里还会不会有蒲公英?”
温敬恺几乎刹那间就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事情。现在是与那个春天完完全全相反的季节, 高中生江书久亦是记忆里的限定款, 两人的从今往后有更多蒲公英要去吹,遑论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不再需要用隐瞒的方式来见一次心上人。
“所以当年你真的是有东西遗失了吗?”
“你不要明知故问好不好, ”江书久瞪他,“不过我那天心情是真的很糟糕, 见到A大和你后才有点回温。”
温敬恺没提他为此被学长笑了许多年,接着问她:“物理成绩呢?有没有发生重大突破?在那之前我一直以为你不会为学业烦恼呢。”
“我们一定要在这个年龄重谈高考分数吗?你真逊啊温敬恺。”
温敬恺别开脸转头向另一边, 江书久隐约听到一声鼻哼:“你不逊,你不像你姐姐求知欲旺盛, 从小到大一道题都不肯问你的邻居。”
江书久微微俯下身子,双手撑在长椅上偏头去瞧他的表情。她喝过酒之后胆子变成小老鼠,小心翼翼地说:“喂,你不至于因为这件事情就跟我闹别扭吧,我们才刚复合诶。”
逗弄她成功的温敬恺想笑又拼命忍住:“这就算是复合了吗?”
江书久没料到他会这样直截了当地问,也完全没看出来温敬恺是在同她开玩笑。她考虑了一下如何说才能让温敬恺感受到安全和踏实,且怎么样才可以提出“我妈妈过生日你陪我回家吧”而不显得过于突兀。
她半个钟头前才接到江永道的电话,父亲在电话里告诉她已经有熟识的朋友隐晦地问到她的婚姻状况是否不太稳定,否则江太太怎会第二次向周围人打听与她年龄相仿的男孩子。
而未及她说话,江永道就单刀直入地开口,他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爸爸刚才跟温敬恺谈了次话,在他面前爸爸给你留面子,没有乱扯你之前的糊涂话糊弄他,你回国后一时头昏脑热地跟他结婚是为了应付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我们也都不想追究,但是为什么离婚后你还会陪温敬恺去参加晚宴,这件事情你先解释一下,现在就解释。”
江书久不否认自己曾经为了温敬恺在父母面前撒过谎,可事实证明她的话回环之后在一年后的今天被她发现那就是事实。听到父亲这样问,她一时难以理清江永道这通电话的逻辑,遂坐直了身子坦诚地回复道:“陪他参加晚宴是因为我们谈好的,在公众场合要维护双方的形象,而且我不想像他妈妈一样让他在公关上惹麻烦,这件事明明爸爸你也帮过他;其次我和他结婚的确是冲动的产物,后来迅速地离婚也在我意料之外,我有想过弥补但”
江书久顿住了,她拧着眉头,许久没有如此忧心忡忡过。她知道温敬恺并不是美满家庭培养出来的孩子,也知道他自己的父母深受婚姻制度的迫害,他能够做下结婚决定一定是十分慎重的,而今江书久亦愿意做一个为爱人孤注一掷的人。
不过她无意在父母面前透露更多,思考片刻后终于决定一了百了——“我们前段时间重新在一起了。爸爸,这次我绝对绝对没有儿戏。”
她在婚事上频繁变卦,已经做好了被狠狠批评的准备,谁知道江永道竟然没有顺着她继续说,反而厉声建议道:“这周末妈妈过生日,你带他回来好好儿跟爸爸妈妈讲清楚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看着温敬恺的侧脸,江书久戳了两下他的手臂,对他说:“你别生气了,我给你看个东西。”
江书久扭身拉开包,翻翻找找后从里面掏出一个牛皮色的信封,上面没有任何属于寄信人或收信人的信息。与温家信箱里那封经受日晒雨淋的航空封不同,它的表面完好无损,像是被珍藏在封闭空间内,并没有出现明显的泛黄。
——江书久是在吃到最后的时候才意识到这是一场不同寻常的晚餐。当时桌面上的甜点已经有一半下肚,吕尚安控制糖分摄入最先放下餐具,她坐在江书久对面,以一种江书久非常熟悉的、安然的目光看着她。
江书久回视她,最普通的焦糖蛋奶布丁又太腻,她随意塞了两口旁边的蓝莓就起身说自己要去趟洗手间。回来后吕尚安已经不见人影,她晕乎乎地、不敢相信自己就这样被落下,一旁的侍应生走过来将信递给她,说:“江小姐,这是您母亲留下的,她让我转告您,这件物品您今晚或许会用到。”
温敬恺余光扫到后表情有点不自在,他突如其来的表演欲即刻消失,脸上的表情收得干干净净,很平静地问江书久:“你从没有打开过吗?”
江书久尽量忽略自己语气里的惋惜,放松心情宽慰他:“没有啊,我才不会主动打开看。就像小时候写套卷,没有得到答案之前我万万不会动笔写任何一道题,这是我的个人习惯,况且”
她不必再往下讲温敬恺也知道她想说什么,他为了维持氛围的轻松,避重就轻地问:jojo“那对比来看你会不会觉得我没有很好地收藏和对待你的心意。”
“不会啊,至少你的信里不会有错别字。”江书久摩挲信封的边角,抬头笑着回他。
温敬恺并没有因此快乐起来,四周传来不知名昆虫的叫声,他俯下身子,双肘撑在膝盖上,扫了好几眼江书久的动作,最后实在忍不住开口劝她:“我的建议是你最好不要再读。”
“为什么?”
过期的信承载过期的话,虽然理论上说温敬恺跟他执拗自负的二十岁休戚与共,但他还是不太愿意让江书久游离到很久以前,这种缅怀式的哀伤能避免一点是一点,他们拥有的是比这些更为珍贵的未来。另一方面他东拼西凑而来的少年情书虽说真诚,却难免显示出过时的矫情。
温敬恺难得的别扭情绪被江书久一眼识破,她大大方方地将信收回去,然后在黑暗中摸索着握住他的手腕,“好啦好啦,我不看啦,看信也是要做心理准备的好不好,等到哪天我们都可以更酷更坦率了,我再把它打开好了。”
“那要是我这辈子都做不到更酷更坦率呢?”温敬恺问她。
江书久想了一会儿,抬起头郑重严谨地看着他的眼睛说:“那它就是刻舟求剑的剑,我们谁都不要第二次下水。”
温敬恺对江家有门禁一事表示认同和尊重,规规矩矩地践行婚前礼仪将她在十点前送回家,临别时他极其云淡风轻地提出自己将重拾接送女友上下班的良好习惯,明早会在七点十五分准时出现在江家楼下。
江书久举举手柞投降状:“我真的服了你的精力了,你一刻钟来的话,算上早餐时间那六点钟就得起床吧?”
温敬恺藏了很久的话在此刻脱口而出:“你心疼我不如跟我一起搬家。”
“搬去哪里?”
温敬恺看向她,满脸写着理所当然:“你不撒谎我不食言,我的确在你学校附近购置了新的房产。”
江书久简直受不了,她天性懒惰又对搬家的兴趣平平,摆摆手留给他一个背影:“建议驳回,上诉无效。”
隔天江书久没有晚课,下班后她答应了阳蘅要陪她去宠物医院给葱葱打针,因此提前给温敬恺吩咐过让他不要空跑一趟。
江书久下楼时看到阳蘅正倚靠着车门跟稽喻先聊天,她知道这两个人关系不错,跟他们打过招呼后特意绕到另一边从后座进去,把葱葱从航空箱里拎出来抱着薅了一会儿。
五分钟后阳蘅上车,关上车门后撂给她的第一句话就是“稽喻先要跳槽”。
这在江书久的意料之中,怀里的葱葱“喵”一声,她头都没抬地先安抚了一会儿猫,等到车子驶出学校才搭腔:“他的性格明显不适合A大管院,况且他家里人都在国外,跳槽是肯定的。”说完又补充,“不过他走前会把手里所有课题都结掉吧,前阵子加班那么猛,天天都是我们办公室最后一个走的。”
阳蘅从后视镜睨她一眼,看起来像是有话要说。
江书久没给她思忖要不要开口的时间,干脆换了个话题聊:“葱葱打什么针,你那天在电话里也没跟我说清楚。”
阳蘅对自家缺德男猫的上心程度明显高于对两位好友,闻言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细致地对江书久科普养宠事宜,详细到葱葱第一次打三联针前软便严重于是多吃了两周益生菌的事情都拉出来重提。
葱葱打完针在室内留观的时候江书久逛遍了宠物医院一整个流浪动物收留室,最后停步在一只只有一个月大的被遗弃的约克夏犬前。阳蘅给小毛孩打针留影后才分得出功夫搭理她,看到她在小狗面前驻足良久便问她:“怎么?也想养宠了?”
江书久没肯定也没否定:“怎么样?麻烦吗?”
阳蘅作为过来人很笃定地对江书久说:“是麻烦了点,不过你现在不是跟你爸妈住嘛,阿姨每天就搞搞基金什么的,遛狗的时间多得很,而且我跟你讲啊,这些上了年纪的人就是嘴硬心软,你看我爸妈就知道了,之前多反感我救葱葱,现在葱葱一到家,我才是家里的外人。”
江书久沉默了好半晌,同时她也在心底暗恨自己决策匆忙,还一点都不给好友同步感情状况,下一秒又想到再拖下去难保两人朋友还做不做得成。她给自己打了点气,非常、非常没有底气地小声说:“也不是给我爸妈买的,我想自己养。”
“你在你爸妈家住,你养跟他们养有什么区别?”
“没有,可能过阵子要搬家吧,找着一个很合拍的新室友。”江书久瞄她一眼,语气很轻地回她。
阳蘅加倍疑惑:“你、找室友?”
“对啊,能帮我遛狗、跟我睡一张床、吃同样早餐的那种室友,”江书久说,“改天带你们见面,见了面你别在他面前提稽喻先,他这人心眼子跟针眼一样小。”
第59章
心眼跟针眼一样小的温敬恺今日没有接女友下班的任务倒是凑巧——他再一次被困在会议室。
三点钟下午茶过后井舒来到他办公室, 水都没喝一口就站在办公桌前直言财务部今年预算监督缺失导致如今执行出现偏差。未终的年度财报还没有出来,温敬恺手头没有数据,且他尚未来得及判断事态严重性, 何识就来敲门通报说CFO(首席财务官)也到了。
营销部门不想独自揽这个错处,索性把问题扔给管理层,温敬恺只好通知他们十五分钟后各自带着资料到大会议室开会。
未终有自己的集成ERP系统, 可以实时跟踪资金流动和成本控制,按理说资源错配的情况虽然并不可以被完全杜绝,可未到年底预算执行率已经超过百分之一百一实在令CFO在九月份就开始头大。
细究起来这件事情的罪魁祸首应该是温敬恺本人。他不跟高层汇报就擅自更改婚姻状态, 他母亲出事后江氏董事长又出面替他解决舆论危机, 跟江书久在公众场所的挽手同行直接替井舒少了一大笔营销费用。
市场上的科技公司不良竞争态势明显, 这样双管齐下的效果能挽救一部分由于之前对家泼脏水而引发的负面影响,但后续的研发成本却因此受到波动。
温敬恺不再写代码之后越发疼爱人才,乐意替技术部几个元老兜底,放任他们带着手底下的小朋友去做想做的事情,这从路求索一事中就可见端倪, 但资本市场却未必愿意替一群只会敲键盘的“木头”买账。
一众高管坐着听完前因后果都没表态, 会议室一时安静下来, 个个儿都去看温敬恺的脸色。
主位的人额头上的伤口已经开始结痂, 间或有些发痒,他怕因留疤破相所以不敢使劲挠, 只好抬起手轻轻点了点那块深褐色的死皮组织,脸上没什么表情。
这么耗下去也不是办法, 在座有人站出来先发制人,张嘴就让CFO审查隔年预算, 查查这三个季度超过的百分之十到底从哪里来。
CFO冷笑一声,当即就反驳他说他可笑, 预算的编制过程复杂又耗时长,这几年未终的规模指数型膨胀,技术更新迭代的速度又快,管理会计也只能给出合理的估计区间。他话里话外都是坚决别找财务的麻烦,他们也只是按规矩办事。
对方被他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激怒,恨不得指着他和首席技术官的鼻子开骂,甚至提出要对比预算与未终五年内战略规划,查看是否有明显脱离,最后结语一句“未终终究是以盈利为主要目的,这个年代在互联网上卖个情怀都是营销,别太入戏了大家”。
谁都能听出来这话是指桑骂槐,一众陪温敬恺一路走来的创始人听了这话不高兴了,纷纷发言站队,张口就让他们去查查未终成立的初心,当年大家在温家别墅喝咖啡敲代码的时候谁能想到去计算未来市值,个个一心只求代码简洁美观效率高高,几个年轻人从一栋房子杀出来干到今天这个程度,嫌弃老本行才是真的蠢。
双方越扯越远,井舒一向不参与这种阵营对立,在他们炒得最热火朝天的时候分心看了眼转笔的温敬恺。
他居然在走神。
温敬恺自认他的确比大多数创业者要幸运许多,未终前期的资金投入全然不用他耗神,他没过过抱着电脑和构想去投资机构求人的苦日子,A轮融资时有大把专业的风投机构等着他去挑选,细想起来江书久母亲所在的公司也参与稀释过股权。
那会儿江书久还在英国读书,温敬恺在工作场合碰见过吕尚安几次。双方都是专业度很高的选手,无论是在机构还是写字楼都只谈公事,称呼彼此亦是“吕总”“温总”。
签约成功的那天吕尚安在交换完文件后主动问他:“要跟阿姨出去喝杯咖啡吗?”
温敬恺一愣:“好。”
现在他都还记得那是一个晴朗的春天,吕尚安在咖啡馆里笑着向他坦白:“阿姨前两年就退居二线,这个项目本来不属于阿姨做,只是了解过后还是很喜欢你、喜欢未终,所以这收山搁笔的最后一战属于你,阿姨很开心。”
二十岁出头的年纪,再沉稳的人也难逃年轻气盛。光线映照得到处都亮堂堂,温敬恺心潮澎湃。
当时的他没想到他的“孩子”会长得这样好,只是义无反顾地踏上了一条未知的道路,立志绝不弯折。
现在他想,这条路已经看得到尽头的模样,虽然宏伟,但是确定,而他一点儿都不喜欢没有挑战性的东西。
七点三刻财务部门加班加点送来详细的财务报告和分析,日常的财务细节分析来分析去非常没意思,CFO讲一句被打断一句,最后一扔激光笔,双手撑在会议桌上扫视了一圈,然后呼出一口长气,缓慢又平静地说:“我、他、妈、还、真、不、懂、了,股盘飘了多年谁见过飘过几次绿?管理层是不是一次冲动都不能被允许?”
周围立刻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噤声。温敬恺担任首席技术官的学弟非常明显地扭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学长。
温敬恺握定钢笔,那点声响在寂静的空间内发出的动静极大,一时大家的注意力都被他吸引。
温敬恺一抬眼,平声问:“都说完了吗?”
没人说话。
他点点头,转正椅子面向各位:“行,那今天就到这儿吧。我也了解情况了,以后在决策时会仔细斟酌优先度,至于舆论角度,”他看向井舒,抬了抬下巴,“我个人完全尊重营销和公关部门的意见和建议,也会在职责之内百分百配合,但我有一个要求。”
井舒问:“什么?”
“任何时候、任何事件、任何角度——都不要提及我妻子。”
首席技术官在会后被温敬恺单独叫到办公室述职。温敬恺坦言自己只给他一个星期去整理项目,着重关照一些还在雏形阶段,连公司内首轮审查评估都没有过的,还有一些在前期预算中并未得到重视,最终导致资金分配不足,影响了项目的推进速度和完成效果的。
他的学弟直系反应很大——“不是,你要这干嘛?”
温敬恺避而不答,交代完就起身穿西装外套:“下班吧,今天辛苦了。”
出大楼时温敬恺碰到井舒,褪去上下级的身份,两人仍是好友,相处起来更加轻松。
井舒毫不吝啬地扬唇夸奖他:“还得是你,你今天单刀赴会还挺意气风发的,跟几年前一样酷。”
温敬恺转着车钥匙,恍然间觉得自己吹到了好几年前的春风。
两人走向两辆不同的车子,井舒开车门之前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回头看了远处的人片刻,然后叫住他,冷静地问道:“你跟江书久还好吧?可别给我闹出什么幺蛾子。”
温敬恺手一顿,语气十分自然地回她:“挺好的。”
“那你现在去干嘛?”井舒又问。
“去宠物店接女朋友,她说她要养小狗。”
二十分钟后在车上等江书久结束用餐的温敬恺收到一条新消息:“温敬恺你要是敢跟江书久离婚你就死定了!”他没打算回复,倒是盯着那串文字看了半分钟,难以自抑地笑了笑。
江书久刚拉开副驾的门就看到那个笑,也控制不住地弯唇,上车后问他:“你在笑什么啊。”
温敬恺收起手机,耸耸肩:“江书久,你完蛋了。”
江书久觉得这人今天真的极其莫名其妙,却还是配合他问:“为什么?”
他启动车子,往自己家的方向开,声音难掩轻快愉悦:“全世界都怕我跟你分开,看这形式我必须得黏上你一辈子了。”
这不算是一个美丽的下午,与股权、资本有关的一切都令温敬恺感到疲倦,可他坐在会议室那张工作椅上,毫无由来地想到江书久和她的爸爸妈妈的那一刻,忽然就对一切口舌凶恶与是非黑海释然了。好像有家的人总是能够傲然面对所有不得已,就像二十八岁的江书久仍然可以在餐桌上蹙一蹙眉头拒绝喝掉红酒,一句话的作用相当于一片止痛药。有家的人了不起。有江书久的人了不起。
不懂温敬恺在想什么的江书久皱皱鼻子,她其实不太接受得了温敬恺突如其来地讲肉麻情话,不过这其实也算不上漂亮发言,因为驾驶座的人说这话时的神情非常坦荡,好似在陈述一个无比确定的事实。
是这样的。日复一日连接永恒,江书久偏头看着这个将要跟她度过余生的人,点点头说:“那好吧。”
到家时温敬恺还有一个工作电话要接,江书久在宠物店呆了太久,因此一时没顾及到晚上还要回父母家,打算冲个澡。她去衣帽间找睡衣时发现自己的衣物并没有被打包起来,在心里暗笑温敬恺口是心非。
江书久在家温敬恺根本不可能花费过多时间在工作上,电话对面的人不断向他说明进军金融科技企业的好处,他分神关注与他仅有一墙之隔的卧室的动静,心情在听到脚步声暂时停歇而隐约有水声响起后变得越发焦躁。他打断对方滔滔不绝的见解,结束通话径直拨给了柯谨辰,开门见山地说:“你之前不是说想来科技类企业试试水吗?”
“对啊。”
“我手头有项目,你要是负担得起且愿意负担,一个星期后来未终一趟。”他说完就挂断,然后将手机关机后推开门,抬步往卧室里面走。
温敬恺没有给江书久出浴室的机会,他们在水汽淋漓间做了第一次。江书久还是跟以前一样乖,一样容易害羞。温敬恺用大拇指温柔地揉搓她膝盖的时候,她迷迷蒙蒙地盯着柔软的、暖黄色的顶灯,想起来两人上一次同时出现在这间卧室里是她发烧,再上一次是温敬恺向她提出离婚。
这些统统都不算是很好的回忆,可她还是在逼/仄狭窄的空间内向自己的爱人贡献最最用力的拥抱。
温敬恺的欲/望抬头时刻总是很奇妙,跟情/欲一样没有道理,他浑身湿透,抱着江书久回到床上,意识到这次的江书久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更加大胆,传递出来的表情也更加快活,在最最快乐的时刻,她握着温敬恺的手臂小声而哀哀地喊:“等一下、等一下…”
温敬恺凝视着她那双湿漉漉的眼睛,延续只在床上不允诺她的作风,用力地嵌入自己的爱意,而终于不需要捂住江书久的脸。
他在灿烂的瞬间不合时宜地想到十七岁时的一场梦,而如今他的的确确、永永远远地将这只蝴蝶占为了己有。
等到一切结束时间肯定过了十点钟,江书久亢奋又虚弱,撑着脸颊坐在餐桌边看着毫无任何来电与催促短讯的手机,表情有点懊恼。
温敬恺处理了冰箱里最后剩的一点食物,端着餐盘坐在她对面,挑了个很安全的话题聊:“你说你想要养小狗,有什么具体的打算吗?”
江书久摇摇头:“你知道的,我这个人总是想一出是一出,做事情三分钟热度,小狗需要陪伴需要爱,后者容易前者困难,阳蘅都建议我好好考虑。”
提到阳蘅,她整个人又萎靡下去:“你先别完蛋了,这几天你好好锻炼身体,我到时候会带你去跟阳蘅见面。她知道你跟我复合的事情了,我大概率过阵子就会请你们两个吃饭,再次见个面,”她表情更添几分苦闷,“她学过柔道还是格斗术来着,我见过她在伦敦街头徒手制服叛逆期偷东西的teenager,希望到时候她可以给我点面子,不要把你打很惨,毕竟我也不知道当时分开时是怎么跟她讲故事的。”
温敬恺忍俊不禁,隔着一张餐桌跟她分享自己的处境:“这下恐怕还真是内忧外患。”
江书久打了个呵欠,强撑着精神问他:“怎么了?”
“井舒猜到我跟你离婚,大有连夜成立危机干预小组的架势,说不定哪天碰到你就抓住问个不停。”温敬恺起身将盘子放回水池,出来揽着江书久的肩膀上楼。
江书久实在困乏,脑子完全停止运作,不管是阳蘅还是井舒都不能影响她现在入眠。回到房间后温敬恺进洗手间洗漱,出来后床上的人已经熟睡。
他坐在床边安静地看了一会儿她的睡颜,然后在窗帘轻动时俯下身吻了吻她的唇角。
秋天要到了,外面的风声有些陡峭,温敬恺拉住江书久的手,关灯后躺在她身侧。
意识沉迷的前一秒,他感受到旁边人侧身凑近他。
江书久抽出胳膊搂住他,贴在他耳边迷迷糊糊地说:“过几天我妈妈生日,你陪我回趟家吧。”
第60章
开学一个月, 江书久终于答应谭菁去学校对面的新餐厅打卡一次,为此两人专门决定放过自己一个下午,在十六点十五分第五六节 课下后一起步行前往对街商场。
一路上谭菁兴致高高地向她介绍接替生冷日料的新中餐餐厅的老板娘有多么热情大方, 上次她跟老公来看重映的爱情电影时就收到一张大额代金券。江书久这才知道去年今日还十分红火的日料店早已停业打烊,她终究没能尝到平价寿司。
讲实话饭菜并不是非常合江书久的口味,她想破了头都没办法理解为什么油条、菠萝和虾仁这三种食材可以出现在同一个瓷盘里。
好在她当下只需稍微垫垫肚子, 晚上母亲过生日,家里人还要在一起聚餐。
从商场出来时温敬恺恰巧来电,江书久接听前看了眼时间, 心想这不是他惯常下班的时间。她略带歉意地朝谭菁笑了一下, 然后走远一些去接电话:“你不会到了吧?”
“我看到你了, 车子在路边打双闪。”
江书久原本计划好吃完饭后回办公室看篇论文再下楼,当下自己的安排被完全打乱,只好向谭菁说明情况,让她先回学校。
温敬恺极少在工作日亲自开车上下班,所以江书久从后座挪到副驾坐进去后还小小疑惑了一下, 暗地里揣测是不是司机下午工作出了差错以致驾驶位的人脸色如此凝重。
她不是不懂得照顾别人情绪的人, 可还是想提醒他不要摆脸色一直到家, 毕竟今天是吕尚安的生日。
温敬恺根本没在气头上, 心情一般亦并非工作缘故,他待江书久系好安全带后跟她确认:“晚上是七点一刻开席吧?”
“是的, ”江书久略一思忖,接着补充说, “不过我妈妈说她没有请别的宾客,家里应该只有我们四个人。”
温敬恺启动车子, 驶向另一个与江家完全相反的方向。他脸上没有多少凝重的神色,语气却出奇地郑重:“好, 那时间足够。”
江书久还没来得及提问,就听到他解释说:“陈嶙前几天通过邮件联系我,说自己做梦梦见你姐姐说她想你了,让我带你去看看她,我想阿姨今天过生日,大家都会想对方。”
听到这话,江书久脸上的表情一下子褪得一干二净,她扭头看向车窗外瑰丽的天色,一瞬间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摇摇晃晃。
温敬恺在等红灯的间隙侧头,然后伸出手握了握她安放在膝盖上的手。谁都知道此刻是不需要任何多余的言语的,时间清洗着所有人的记忆,每一个往昔都只能够偶尔回望,关于死亡这个课程,没人会是优等生。就连一直在经历分别的温敬恺都不是。
江书久沉默了一路,等到汽车驶入郊区墓园时才小声对温敬恺说:“我一次也没梦见过我姐姐。”
温敬恺声音很轻:“久久,你有没有听过这样一个说法。”
“什么?”
“当你梦到一个人超过三次,你和她缘分就尽了。江书淇这个人真的很爱你,她不肯入梦,是要让你永永远远地记住她。”
江书久看着他的眼睛问:“那你会永永远远地记住她吗?”
"当然。"他说。
在记忆中江书淇的墓碑一直都是墨黑簇新的,江书久这次来才发现上面因为风雨飘扬已经沾满了尘土,她并未从外套口袋里找到纸巾,索性凑上前用衣袖擦了擦相片和镌刻她姓名的地方。
江书淇去世得太早,生殁年份相减,轻轻一算甚至都不到成年的年纪,江书久对那个数字了如指掌,每次来却都要重新做一次四位数减法,最后墓碑上的文字看不完就立刻红眼眶。
无法追溯,时间流逝和残酷事实的双重推动反而并不能使人淡忘,温敬恺抱着新鲜的白色马蹄莲走过来,那时江书久正在跟江书淇讲话,内容琐碎细致到她所带的大一小朋友里有一位上课也喜欢戴各种各样的发卡,或是她报名了本学期学院里的秋季趣味运动会,打算在毛毛虫项目中大展身手。
温敬恺一边用湿纸巾擦墓碑一边耐心听着,直到听见江书久说:“我每次都是跟爸爸妈妈来看你,这次换了一个人陪我,你肯定也猜到他的身份了吧。”
温敬恺一愣,忽然意识到江书久应该在哭。
她声音颤颤的,带着哭腔:“这个人你认识的,还很熟,数不清你抄过他多少份数理化的小测卷子。你还经常在我面前指责他作为你的同桌不但爱摆冷脸还沉默寡言,现在倒好,你口中两个没有长嘴巴的人在一起了,命运很奇妙是不是。”
温敬恺看向相片里的人——江书淇真的很喜欢一切浮夸的美丽东西,少女的面庞被定格在最明媚的年岁。上次见她是什么时候呢?他只记得高中后半段的日子里,是没有江书淇这个同桌的。
他牵住江书久的手,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坚决:“你十多年前拉着久久走进我家家门,仿佛从那时起你就把她交到了我的手上,我以后一定会让她幸福的。”
江书久一听这话就笑了,揉着眼睛转头呛他:“你干嘛说这个,这样跟我姐姐讲话真的很奇怪,她其实比我还不着调。”
出墓园时夕阳西下,江书久不经意间扫到两个不同墓区的路标,想到何识之前有告诉她温敬恺的爸爸妈妈也在这个园区。她拽了拽温敬恺,谁料还没说话他就好像意料到她要说什么,平声回:“再等等吧,再给我一点时间。”
江书久略有些心酸。母亲这个词的分量太重,温敬恺再厉害再成功也没有办法忽略苦难,上个春天的事情还历历在目,只是好歹如今两人在一起,可以轮流为对方擦眼泪,未来的一切变故大概都不会那么可怕。
一路压着车速回市区,江书久和温敬恺踩点到家门口,幸好没有迟到。温敬恺最先下车将后备箱的画搬到二层画室里。吕尚安对这项生日贺礼十分满意,愉快地坦言道改天要请人来将其裱好挂到自己的书房,更替掉丈夫几年前为表风雅潦草题的一副字。
温敬恺趁此机会主动提到今年自己的舅舅舅妈可能会挑一个节日来拜访,具体日期他会让江书久转告给她和江伯父。
吕尚安一时半会儿没说话,她盯着画弯唇笑了片刻,才慢悠悠开口:“你和久久都不让人省心,一路分分合合的,我们做长辈的也不清楚内幕,也不好问。上次你们俩分开,我说你要来家里吃饭,久久还担心我和她爸爸刁难你。”
温敬恺不动声色地松一口气,紧接着转过去认认真真地对她说:“吕阿姨,这次我们是…”
“我知道我知道,”吕尚安打断他,“我才不好奇你们那些起承转合,精彩的故事比比皆是,把日子过好才是最要紧。”
江书久在楼下花园接了教务处老师拨打来的电话。下周十月小长假来袭,而今年又有新的老师要前往别的地方访学,带到一半的课程分给她接手,课表上又是一次大变动。
她边转手机边进门,正巧江永道从厨房盯汤出来,一眼瞥见她袖子上的灰尘,问她怎么回事。
江书久不想撒谎,此情此景又不适合主动提江书淇,她余光扫到下楼的温敬恺和吕尚安,当机立断转移话题,问:“妈妈生日快乐,还喜欢付阿姨的画吗?”
吕尚安过来亲亲她的侧脸,“当然喜欢,久久审美一如既往地好。”
温敬恺洗过手回到客厅,江永道跟蛋糕店沟通完回来,站定在他面前拧眉打量了好几眼。今天太太生日,而吕尚安在场他说话从来不大声,最后忍不住了似的,还是出声嫌弃他衣着不得体:“待会儿家里会有客人来访,你连领带都不打,像什么样子。”
江书久知道他是在杀鸡儆猴,灰溜溜地藏着衣袖主动撤离战场,快到旋转楼梯时她将手背去身后,朝温敬恺勾了勾手指。
到房间后她将温敬恺安排在小沙发上,自己先进衣帽间换了身衣服,出来时手里捏着一个手包。
在温敬恺印象中这款包包曾经在一个比较重要的场合出现过,他倚靠在沙发上奋力回想,江书久不给他任何作答题目的机会,自顾自从里面抽出一条领带。
“还记得吗?温始夏家小朋友的百日宴,由于事先没有协商,结果我穿了一条浅蓝色的长裙,你戴了墨绿色的领带,非——常——不——搭——,传出去一定会被当成笑料。”
温敬恺当然记得。不合衬的服装、不漂亮的时机、不解风情的他。那天天边晚霞滚烫如同一条火舌,日色渐沉后四周朦胧像一司囹圄,江书久直言她留恋每个同行的黄昏,他却坐在驾驶座大言不惭地说自己无比满意离婚现状。
温敬恺站起身,主动向前迈一步,慢条斯理系好衬衫最上方的纽扣后微微俯下身子,以一个臣服的姿态:“物归原主,温太太。”
江永道说有客人来并非恐吓之言,一家人陪吕尚安吹完蜡烛后阿姨就过来说稽先生到了。
稽中黎是江永道瞒着太太约来的,两家在祖上有一些渊源,这些年由于稽家老爷子出国养病生活,关系稍有疏远。但江书久和稽喻先一起念了将近十年的书,江家夫妇逢年过节有探望意愿时总会问一问稽先生要不要去看孩子,细说起来两家还曾在美西一起度过一次长假。
吕尚安跟稽太太少时要好,当初江书久在英格兰那么多年都没有谈朋友,她还以为女儿是在等毕业后可以与稽喻先长长久久,回国后也第一个打探消息。谁知江书久反应很大,说自己同Yariel真的只是好朋友,让她不要再多想。
事到如今到底如何大家心里都清清楚楚,做长辈的也不再擅作主张乱点鸳鸯谱,今日稽家一家三口来仅为吕尚安庆生,附带着转告今年十月份他们全家都要回新加坡,大概率不会再回来。
吕尚安一听这话连切蛋糕的心情都没有了,强撑着精神动筷子,寿星胃口不好全桌的氛围都惨淡。江永道为了宽慰太太,主动提出大家一起去后花园喝茶,说前两年他花心思移了些葡萄藤,今年秋天葡萄水灵灵的都很不错。
稽太太自知失言,好在稽喻先特别会哄长辈聊天,一行人又浩浩汤汤地挪去后院藤椅纳凉。
江书久早就知道父亲种的葡萄们是什么德行,因为怕酸所以阿姨端上来的是一口都不肯尝,温敬恺给足伯父面子,即使没人看他他都严谨地吃掉两颗,仅此而已,之后一颗也不再多吃。
吕尚安悲伤来得快去得也快,一杯茶的功夫就被稽喻先哄笑,一时半会儿也注意不到这边。
江书久悄咪咪凑近温敬恺,掐着他手心问:“你还记得你家大门的密码吗?”
温敬恺只消听半句就知道她在想什么,沉着嗓音提醒她:“我们两个溜掉很明显的。”
“你别担心,我给我爸爸讲一声,就说我们去你家取个东西,半小时之内肯定回来。”
九月底夜风已经不带燥意,江书久拉着温敬恺从后门跑出来的时候有种私奔的错觉。这座城市不太能看得到星星,今夜居然有几颗。她指着那颗最亮的说:“忘记在哪本书上看到过了,书上写月亮是放星星的人,放风筝的那个‘放’,这个比喻浪漫吧。”
温敬恺点点头:“浪漫。”
江书久拉着他的手,走在他前面,裙摆飘起来起起伏伏像春日野草,她继续说:“你别听稽喻先在那里乱扯美西往事,在我看来美西只有加州日落漂亮,可是相比来说,跟你在一起的每个黄昏风光都不会逊色于它。”
温敬恺知道她是怕自己吃醋,两人山高路远双双失散的不仅十年,想到这里他居然有点鼻酸,非常莫名其妙。好在记忆之门的拐弯、缺口,都将一一被破解,这是唯一的慰藉。
绕过来后江书久哼着歌靠在门边等温敬恺输密码,进门时温敬恺说自己要先去卧室一趟。江书久才不管他,轻车熟路进入琴房,掀开琴盖后试了两下音,确定这架钢琴果真成为多年摆设。
不过琴布上不知为何放着一根黑色皮筋,她想到或许是打扫的阿姨不小心遗落。江书久拿起来,自己循着记忆转了两下,还是跟以前一样不得要领。
刚好温敬恺抱着西装外套推门进来,她抬头朝他招招手:“不行,我手还是笨,这么多年过去早都忘了,温敬恺你快过来教教我。”
温敬恺笑得轻快,他走过来将外套放上琴架,自觉与江书久共享同一把琴凳,接过皮筋后在三指上绕了几圈,最终交缠于两指,示意江书久将食指碰过来。
他的的确确要比十八岁时沉稳,至少在这项简单手动的娱乐游戏上不会再频繁失败,看起来可以顺理成章地同玩伴拼凑出一段青春习性。
江书久做不来前期准备,每次只在皮筋要转圈圈的时候递过去一根食指,享受毫无停歇又轻松自如的快乐。
在第三次伸出左手的时候,她打了个呵欠,用闲聊的口吻同温敬恺说:“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温敬恺分心回她:“什么。”
“你之前说我站在你卧室门口等你取卷子,春裙动的时候像一只蝴蝶,我没记错吧?”
“嗯。”他心想自己其实还在别的情境之下使用过这个特殊意象,但那种意态明显不太适合放在此时讲出口。
蝴蝶像是一个记忆刻痕,他明白这种动物只是优雅,他也只能将其作为爱恋的意义,只有在特定时刻才会想起它,极其偶尔。
江书久冷哼一声,劈头盖脸就是一句——“温敬恺你真俗气。”
任谁都听得出来她是在开玩笑,江书久说完以为会得到一声轻笑,或是一句无奈的附和或反驳,谁知旁边人很久没说话,只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交缠动作。
江书久有点闷,她瞄一眼温敬恺的脸色,兴致缺缺地摆手:“算了,不玩了。”
可是温敬恺已经将下一轮的皮筋转好,而且他今晚居然十分固执地不肯放手,耐着性子非常好心地建议她:“最后一个。你可以换根手指。”
江书久盯着温敬恺的眼睛数了十秒,并没有等来期待中的转折。她决定迁就一下温敬恺,思量着在中指和无名指之中挑选了不太能引发歧义且相对礼貌的后者,谁料下一秒其上便被套入一个小小的金属制品。
是她小心心地从零钱包里掏出来的物品,交给何识时她没有想着再拿回来。
这件事情离奇地有些超过,江书久久久没能反应过来。她恍然间想起许多与这枚小物件有关的片刻,从暗红的结婚证书到长夜的肌肤相亲,乃至洗澡前取下来一起在床头柜上的相靠而置——它的暧昧程度不亚于高中体育课下同坐树荫里的课间十分钟。
温敬恺笑着看她呆住的脸色,虔诚地凑上前吻了吻她的额头:“我今天心思磊落光明,小技巧绝不会失败,谢谢你的配合。”
江书久难得害羞,沉默几秒后扬声道:“温敬恺,我发现你这个人真的一点都不讲道理。”
温敬恺晃了晃腕上的手表,难以忍住唇角笑意:“嗯,是这样的。两刻钟要到了,你觉得酸葡萄足够他们聊半个钟吗?”
回程的路上江书久一直抱着那件西装外套,企图从里面翻找出一些别的关窍,因为她坚信转皮筋时温敬恺的手心没有戒指。
温敬恺将手插进口袋,间或偏头看一眼她好奇探寻的样子,心知游戏时间没有结束——永远、永远、都不会结束。
久久,古怪、活泼、有点无厘头的久久,还是跟许多年前坐在一中长椅上扎好头发大声叫他名字的那个女孩一样,一样天真,天真地像一个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