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他们下车后江书久才发现自己搞错了, 小朋友已经百日而非满月。温敬恺将钥匙递给泊车门童后首先看了眼手表,然后给司机讲了个时间让他到点来接,因为这种场合少不了要推杯换盏。他酒意上头不要紧, 重要的是江书久最好不要被牵连,她明显不会应付醉酒的人,很久以前他应酬完回家, 当晚她便同他置气。
其实这场重要指数五颗星的活动他有想过要不要让江书久浪费精力跑一趟,温始夏在临产前就发来请柬,而春节假期他抽空来拜访舅舅舅母一家, 那时距离温始夏临盆还有很久, 在餐桌上两位长辈就早早地口头邀请过他。
到如今他和江书久终于说了一些真话, 恐怕往后也很难轻易找到同行的场合。达成协议的不仅仅是离婚,更是一种心照不宣的沉默与离别,这昭显着命运不会再慨然大度地参与其中,他也不会有更多的主动的机会。
附加条款是他主动增添上去的,就他对江书久的认识, 她一定不会主动向旁人提起离异事实, 不过那条文字赐予了他光明正大发出邀约的能力。那天江书久头也不回地离开未终, 他发现自己还是想趁着余温未尽, 再多和她见几面,所以才拜托何识书写邀请信息给她。
作为百日小婴儿的舅舅舅母, 两人进场后先找到今日的主角,送了小朋友一根扣着金福袋的红绳, 而温始夏也收到了一模一样的大号版本。
收礼物的人是温始夏的兄长,新手爸爸和妈妈本人正被他们的大学室友缠住无暇过来接收。温敬恺将纸袋递给对面那位男士的时候江书久配合着问候了一声, 但其实她压根不知道里面的东西是什么,因为礼物是何助理挑选的, 甚至没有给她这个需要出席的人过目。
对方兄长表现很得体,笑得热情而不谄媚,喜上眉梢却表现出一种气定神闲,接过东西后反过来祝福他们新婚一周年愉快。
江书久挽着温敬恺的胳膊挑挑眉,心想对面居然是一位做过功课的。温敬恺也不心虚,点点头应下后坦言自己想看一看小侄女。
在舅舅家表妹小孩的满月礼上当舅舅,舅舅套舅舅,江书久垂下头憋笑,一时忘记了自己下午还没有吃饭,过分激烈的情绪会使饥饿感来得更快,而距离开宴还有一刻钟。
不过对面人还没有回答,倒是温敬恺的舅母先上场。她见到温敬恺和江书久时浮夸地讲两位可真是好难请,结婚一年内次次温敬恺都拦住她意欲见江书久的想法,直言温敬恺实在小气。
其实她也没有提及江书久很多次,温敬恺成年后很少再去舅舅家长住,两位长辈看到他就势必会多多少少想起一些温辛余做的好事。温敬恺明了他们通情达理不会迁怒于他,不过他还是减少来往次数好让他们眼不见为净。
温敬恺知道舅母这样讲是场面使然,他不好夺了今日主角风头,简略介绍了一下江书久,说一些她留学归来在A大任职、两人中学时代是同窗好友在她回国后定情云云。
舅母听到后多嘴问了句江书久在哪所学校,得到答复后对她更多了几分赞赏。看起来她对江书久印象极好,紧接着要拉着她去楼上看小朋友拍百日照的场景,又嘱咐温敬恺和儿子不要乱走,让他们在大堂里安安心心等温始夏跟大学室友交谈回来,莫要使她一个人忙乱。
于是江书久乘上电梯到了拍摄房间里,暖色调补光灯下的小朋友的确粉嫩可爱,她的爷爷奶奶站在周围不断向摄影团队强调下手要轻动作要慢,小朋友不喜欢不舒服就不要用那个姿势,道具小到周边摆放的小玩具,大到婴儿横躺的被子都做过消杀处理。
江书久听摄影助理在旁边给她科普,惊叹于如今各种技术的成熟,她在摄影师中场查看照片的时候上前去摸了摸婴儿的手。江书久打起十二分精神,生怕弄疼了小朋友,而舅母站在她身旁,无意间问了句:“你和温敬恺有要生育的打算吗?”
诚实讲这的确是一个极难回答的问题,尤其是在此情此景下,对方向已婚人士问这个完全没有什么恶意,仅仅是一种礼貌式的问询。
江书久思索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我没有任何生育意愿,”后面她觉得自己的话有点坚硬,补充道,“我没什么责任感,感觉担负另一个人的生命对我来说是一件还蛮恐怖的事情。”
舅母比她想象的要开明:“是嘛,这种事情你有自己的思考就好了,不生孩子也不会面对很多离奇瞬间。”她说完向江书久狡黠地眨了眨眼。
温敬恺十分钟后才上来,他问候完各位长辈后径直走到江书久身旁提醒她晚宴已经开场,现在可以下去吃点东西垫肚子。
楼下逐渐热闹起来,到场的人比刚才他们来时还要更多,舞池里许多人跟着音乐节奏跳舞,温敬恺目不斜视经过舞池边,对此事没有任何兴趣。
江书久坐下安心吃饭,席间有不少熟悉面孔,有一些人认出她的身份,专门过来问候她父母近期是否安好。温敬恺也不断被敬酒,他倒也没有表现出厌烦,不过几番折腾过后不再带有笑意,这暗暗拒掉了后续想要继续上来攀谈的人。
直到有一位江书久根本不认识的男士携着女伴站在他们这桌面前,温敬恺才放下筷子立刻问候,他脸上明显溢出惊讶的神色:“你怎么在这里?”
柯家跟温始夏的丈夫家有亲缘关系,柯父柯母嫌柯谨辰入夏以来过分不着调便安排他来出席此次百日宴,他一看到小婴儿的母亲姓温就猜测与温敬恺有关,没想到还真让他在这样的场合巧合碰到对方。
温敬恺亦感慨世界之小,谁料对方不接他的话茬,很会装相地将话头一转,看着江书久问道:“这位就是你太太吧?”
温敬恺知道这人坏心眼地耍把戏,他要和江书久离婚的消息柯谨辰大概是这世界上第三个知道的,此时明知故问也完全是为了让他难堪。不过此时他没办法不陪他演戏,只好用他用惯了的话术回答:“是,江书久,我太太。”
温敬恺不给柯谨辰机会继续看自己吃瘪,转而专注问一些跟他工作室相关的事情,还说自己没记错的话他是不是在S大供职特聘教授。
这些话转来转去江书久觉得没趣,只在他们提到S大时从手机上分神听了两嘴。不过两人并没有就此详谈,她摁灭手机屏幕,侧头贴在温敬恺耳边,以一个与他们当下身份并不相匹配的亲昵姿态小声说:“你先聊,我去找个人。”
温敬恺关注着她起身离席,半晌才回过神,问刚才说话的人:“你说什么?”
江书久说自己要去找人并非逃跑的借口,她是真的有事可求。
吕尚安生日快要到了,她刚才趁温敬恺跟人聊天,在桌底百度了一下方才在摄影室内跟她交谈过的温敬恺的舅母,发觉难怪自己对她面熟,原来她是美院油画系教授。母亲几年前曾从她那里买过几副画作,但是这几年她越来越少动画笔,市面上流通的作品也越来越难求,江书久想借此机会走个捷径。
江书久是在餐台旁边第二次见到舅母的,刚才的检索结果告诉她这位气质淡雅且明显未受过风霜的女人叫付菀,此刻对方正在专心同另一位女士交谈。
江书久等到她们谈话结束才上前,冒昧地问了一声付阿姨好。
付女士讶然询问她怎么没有去舞池里跳舞,又关切问候她晚间的菜品如何,遗憾感叹他们今天来得有些晚,下午场的甜品味道她一定会喜欢。
江书久本来以为会是一场极其尴尬的谈话,没想到对方开场就自然松弛,她一一将问题答过,然后开门见山地说:“阿姨您近期是否还有在作画?”
付菀瞬间了解到她的意图,微微歪一歪头说:“当然,小久也想收藏吗?”
江书久难得流露出一些羞赧:“我对艺术的见解不够深刻,今日来找您是因为我妈妈生日到了,她很欣赏您,所以…”
付菀很磊落大方,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还提出希望可以通过江书久牵线结识吕尚安。她这个要求这倒是超出江书久的预估,她跟温敬恺的身份特殊,关系也单向对温家亲戚保密,要是联系在一起会很难办。
只是目的达成转身就走很没有教养,她没答应也没有拒绝,只说以后有机会可以私下介绍她们认识。
付菀没有表现出强求,她发觉时间还早后留下江书久多问了一些与留学相关的事情,甚至建议两人坐下来多聊一会。
江书久不知道付菀为何对英格兰好奇心重,她远远地扫了眼自己刚才坐的位置,发现温敬恺已经不在原位,便彻底放下酒杯诚心同对面人畅谈,分享一些轻松愉快的趣事。
温敬恺是在香槟塔旁边看到温始夏的。柯谨辰瞧他吃完瘪后美美溜之大吉,他一个人在席间坐着意兴阑珊,便起身走到人少一些的香槟塔边专心喝酒,谁知找了一晚上的表妹正在此地躲懒。
人来人往衣香鬓影,温敬恺碰了碰她的酒杯,问她是否有些应付不过来,建议她如果实在不痛快就上楼去。
温始夏懒怠的表情更添一分苦恼:“楼上人更多,一个二个的都要跑去看小朋友,问东问西的我再有耐心都会嫌烦,我回去就言辞恳切地告诉他们,以后这种以我和小孩为主角的社交活动最好都不要再办。”
温敬恺不信她的鬼话,看热闹一样替她细数:“百日宴、周岁宴、成人礼,还不提各种升学宴,你有得熬了。”
“得得得,”温始夏服气他,赶快更换话题,“你太太呢?今天晚上我还没有见到她。”
温敬恺结婚的事情宣布地突然,家里大大小小的人都对他表示过不同程度的谴责,今日他放任自己任性一回,索性大胆介绍江书久给自己亲近的人认识。
知晓表妹与江书久从未打过照面,温敬恺在人群中扫视一通,最后用额头点了点餐台边正与舅母讲话的江书久:“那位,”他说完极快速地、带着私心补充了一下,“我太太。”
谁料温始夏沉默了很久都没有回话,温敬恺侧头看她,再问了一遍:“看到了吗?”
“跟我妈妈讲话那位?”温始夏确认道。
“对。”
“我好像在哪儿见过她。”
第42章
江书久的人生轨迹同温始夏没有任何相交之处, 这是温敬恺心知肚明的事情,因此当下听到表妹这样讲他不免有些疑惑。
跟江书久结婚前温敬恺专门仔细了解过江书久的社交圈,江氏规模够大所以江永道的私生活也备受媒体关注, 可是这样一个信息发达的网络社会,能力出众的何识在公共平台能检索到的有关江书久的隐私资料居然只有十年前她与家人一起参加江书淇葬礼的一张照片,以及夹杂在A大官号推文里的大学实践活动的相片, 统统像素极低不可辨识。
而处处环绕好运的女孩得以被保护得这样周全的很大一部分原因归功于父母在意照顾,其余则取决于她社交范围狭窄又局限,这样的话江书久认识与自己查重度仅为温敬恺的温始夏更是绝无可能。
温始夏将侧边掉下来的头发别去耳后, 拧眉回想的样子看起来有些艰难辛苦。温敬恺饮尽今日第三杯香槟, 不欲继续把时间浪费在此处, 他放下空酒杯前用其碰了碰温始夏的,笑着劝她放弃进行无必要的回忆:“不必想了,你大概率是认错人了,她大学毕业后去英国待了七年,去年夏天才回国。”
这句话像是提醒, 刚好她丈夫过来找她, 对方一句问候还没有打出来, 温始夏就向他指明江书久的身份。他反应很快, 立刻讲:“这不是去年跟你出车祸的那位当事人吗?是你太太?”他说完惊讶地看了眼温敬恺,“这么巧?”
车祸?温敬恺对此事完全没有印象。他极少自己开车, 婚后他出于私心便亲自着司机上下班接送她,因而在他印象里江书久自驾只有两次——一次结婚一次离婚。
许是他脸上的懵然太过明显, 经丈夫提醒后回想起事情全貌的温始夏亲自给他阐明:“去年冬天我跟阿姨出去买菜,车子停靠在路边时一辆车从侧后方擦过。车子掉了点漆不足挂齿, 幸运的是没有任何人受伤。但我受了点惊吓,她看我处于妊娠期便陪我去医院走了一趟, 后续事情都是保险公司处理的,我们就此一面而已。”
温敬恺面容凝重久久不回话,温始夏的丈夫看态势不对当即委婉地接话:“没关系,因为事故太小甚至不足以称之为车祸,所以你太太怕你操心没有给你讲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你倒也不必放在心上。”
他的宽慰并没有起到任何效果,温敬恺难得沉浸于自己的思考里不给讲话的人面子。温始夏的丈夫见状便寻了“小朋友刚才小小哭了一场他跟温始夏要去看看”的借口拉着妻子离开。
谁料走出两步后温始夏又返回来拍拍温敬恺的手臂,补充了一句:“你要是心里有结最好就去问问她,日期我倒是记得清楚,在你生日第二天,我那天签单子的时候扫了一眼,还觉得很巧呢。”
江书久去年秋冬回这座城市的次数温敬恺一只手都数的过来,他几乎对她那几次回家探亲的行动轨迹了如指掌,却从来不知道江书久有开车发生过这样紧要的一件事情。
印象里何识的确有向他提过车库里的车有一辆要送去维修,他以为只是有小硬件出故障却不明白是开过那辆车的江书久人身受到了威胁。
她那天想去哪里?想去干什么?又为什么在发生事故后的当下并没有致电作为丈夫的他?温敬恺难以想象彼时江书久的孤独与无助。
作为成年人应付小事故理应驾轻就熟,温敬恺却在两人已经毫无瓜葛的今日反思自己的失职,迟到的体贴与拿着残缺答案去问询当事人不美妙旧事的行为并不可取,他望向与舅母交谈甚欢的江书久,还是决定在休息时间麻烦一下何识。
何助理接电话一如既往地及时,不过他意识到今日老板的语气似乎有些不对,温敬恺在电话刚一接通就语速极快地问:“去年我生日第二天临时通知你加班,那辆车事故的发生日期是不是那天?”
这件事何识印象很深。因为江小姐搬家时他去送过保险公司寄来的资料,还代表老板将结婚证与戒指一送一收,所以他根本不用再翻工作日志进行确认,当即便肯定温敬恺的话:“是那天,当时江小姐还来未终找过您,她来得风火匆忙,像是有什么急事,前台刚给我打完电话我就看到她出电梯了,不过她没有进您办公室,在门外打了个电话便离开了。”
温敬恺心一寸一寸地沉下去,半晌没有发言。
何识敏锐地感觉到有什么事情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亦没有说话。两分钟后通话结束。
在非工作时间打扰助理,温敬恺第一次得到回答没有道谢就挂断了电话。
他大概可以想象得到江书久的心情。她在门外听到自己表示没有与她有公开的打算时应该很失望吧。会和他在两人一起刷牙、一起漱口、一起洗脸的镜子前听到江书久说“不过我还是不太愿意的”时一样慌张、一样卑怯。
他们自以为是地为对方好,佯装大度开明地进行臆测,双双误会对方是心怀鬼胎。
一场车祸解构而来的所有百转千回的心事和水落石出的真相像是一个构成回归的项目,测试和验证的过程无比漫长,战线拉长至更改和修复错误的步骤已经一一完成N多次,可市场早就告诉他这个代码不用再运行了。
——系统从源代码处完全坏死。他和江书久的旅程早已结束,这个项目四天前被他亲自地、堂而皇之地宣告淘汰,再去确认任何都只会是徒劳。
隔着一扇门的内场热闹喧哗,三十一度的仲夏夜温敬恺心头燥热又干涩,微薄的酒意令他愁绪更深更重。
他以为那天与江书久签协议书时、在车里迎着晚霞坦陈时、更早追溯到他坐在演播厅里撒弥天大谎时自己的惆怅早就晾干了,可他今日迎着月亮还是会难过。
这绝不是重阳那晚的月亮,也不会是八岁的月亮,至少那些时刻,他还可以心存期待,放眼百年。
温敬恺还未从沉湎的情绪中抽身,半场离席又折返的柯谨辰倏然向他迎面走来。作为他回忆事件里的男配角之一,温敬恺很难调整心情给他好看脸色。
柯谨辰也不计较,急匆匆赶过来问他刚才是不是一直站在这里。
温敬恺睨他:“我哪里像你一样可以想走就走,久久还在里面跟人聊天。”
谁料他不巧撞到了敏感地带,柯谨辰扫了眼周围后放弃寻找,返身站在温敬恺旁边,回话态度难得不礼貌:“你的妻子你自然得候着,离婚了也得装样子扮体贴,不过你记着今晚俩人该各回各家就好,别又一头脑发热问人家要不要跟你复婚,也不知道这都什么年代了温总还玩先婚后爱那一套,小说这么写人都得骂声俗气封建。”
温敬恺脸色森冷,看出来这人今晚铁了心了找骂,遂平声呛他:“别欠欠儿地从我这里给自己找不痛快,你有什么气冲自己撒,更何况你有什么资格在我这里五十步笑百步?千金换一笑私奔毁桩婚的不是你自己吗?谁能有你大方?时间金钱都赔进去,恨不得年年飞西北十回,你干脆住沙漠里算了。”
柯谨辰不作声,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慢悠悠从烟盒里掸出一根衔进嘴里,没给温敬恺递,也没有点燃。
吹来一阵晚风,他咬着烟嘴就着风含混地说:“温敬恺,那天在工作室我还以为你真放下了,谁知道一提江书久你还是这么不冷静。”
温敬恺被他反将一军戳穿心事,没有再讲话。直到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他才转身离开。
拉开木板门后他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扭头问柯谨辰:“烟好抽吗?”
当晚温敬恺和江书久十点过后才离开会场,司机早已等在承办宴会的会客厅门口,何识也主动加班来接他们,发现老板比他想象的还要更醉一些。
江书久上车后就开始犯困,温敬恺将自己的外套递给她,让她累了就先睡,到目的地后他会叫她。
车里没有任何嘈杂声音,是江书久的手机铃声打破了寂静,一时三人全向她投放目光,江书久不好意思地查看一眼,发现是吕尚安拨来的电话。
母亲在电话里催促她快点回家,又叮嘱她记得订机票,说姨妈那边今天下午催促过一次,再不去小表妹就要责怪他们母女两个出尔反尔了。
江书久轻言细语一一应下,一边对付电话一边在购票软件上查看合适的航班,一通晚间电话以“我还有二十分钟到家,你要是着急就等等我好不好”结束。
温敬恺全程在旁边保持安静,因为很明显江书久并没有将今晚的安排敞明地告诉母亲。旁边人收起手机后他平静自然地问她:“要去旅游?”
江书久用回答阳蘅一模一样的话说:“去爱尔兰,散散心,顺便探亲。”
温敬恺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良久才重新开口,祝她旅途愉快。
江书久下车后何识终于才敢回头,他费劲打起精神,拍了拍额头后问温敬恺:“您说想要联系S大的令教授,今天下午柯先生已经把他的联系方式传送给我了,其次A大经管学院的院长邀请您出席今年的开学典礼,您…还去吗?”
第43章
温敬恺周末并非无所事事, 此前赵思雯答应帮他约陆聿哲见面,不过对方不知从哪里得知温敬恺曾误会过他与江书久的关系,脾气极大地利落拒绝, 连自己表姐的面子都不给。
温敬恺不愿强求,只让赵思雯再次转告他,自己约他见面并非为了私事, 而是他希望对方可以再详细评估一下那部电影的技术价值,进而做出到底要不要进行营销的决策,不要因为合作方之一是未终便断然否决。
一来一回耗掉两个周, 赵思雯在中间做传话筒, 带回来最后的消息是陆聿哲同妻子去欧洲度假了, 短时间内没法回来。他告诉温敬恺要么将就着重新找营销公司,要么锻炼耐性安心等待。
温敬恺听到这个称呼时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反问赵思雯什么时候有了弟妹。之前陆聿哲和江书久的照片寄到未终时他做过此人的背调,人物标签大大方方贴“单身”二字,谁料不到半年内竟连证都领了。
赵思雯挖苦道陆聿哲才不像他——与暗恋女孩辛辛苦苦久别重逢, 结果一场婚姻连三百六十五天都没坚持到便中道崩殂, 临头还要固守体不肯不公开离异事实, 真是没见过这么别扭的人。
温敬恺自认嘴上功夫没有好友厉害, 只好后退一步说与陆聿哲的合作等他回国再谈,直言自己并不想退而求其次。
赵思雯意味深长地笑一笑, 对他说:“你确实是在任何方面都不凑合。”
温敬恺几乎是顿悟她话里的意思。要是习惯苟且的话他不会这么多年都固执地守着一个人归来,何况还是在不知道确定答案的情况下。
他不是没有做过尝试, 在青龙寺被爽约令他恼怒,而人在年轻气盛时总执着于验证自己绝不是差劲的人。他主动参加过一些宴会, 社交场合主动向他抛出橄榄枝的女孩数不胜数,人人都比江书久真诚勇敢, 她们更不会令他的情书无主、邀约落空,可他总是缺少心力再次投掷十年光阴,难以控制进行对比,最后眼里还是只是看得见江书久。
有些爱恋人的一生中只会有一次,温敬恺很早就明悟这个道理。
赵思雯要回家监督儿子练习书法撂完话就干脆走人,她不会干在公司加班这种主动送上门去被压榨劳动力的事情,不过周末愉快从不存在于温敬恺身上,他在公司待到下午五点钟,直到何识提醒他与令教授约定的时间快要到了才起身。
温敬恺与令先伍约在一家位于大厦高层的日料店。温敬恺本人并不喜欢吃生食,委托何识将两人见面地点定在这里完全是因为柯谨辰告诉他令先生钟意这家店新鲜的海胆刺身。
温敬恺在约定时间的十五分钟前就到场,侍者将他带引到预定的包间,他在等人的间隙扫到桌上褐色瓦瓶里插着的艳色剑兰,思绪于是不可避免地飘到家里那盆他费心费力抚养了好久的月季。
温敬恺第一次注意到自家院子里的花是那天清晨江书久拉着行李箱要离开时,露珠从花苞掉落沾在她脚踝处,折射的光线将他轻轻松松拉回到很久很久以前,后来冬日降临园丁开始更换花的品种,他特意着他留了一丛。
养一株月季就好像可以拥有很多个春天。房间四季恒温,他每天清晨上班前会去给它浇水,因此这株月月红像是一个朴素的长久的见证,是江书久降级的代偿,致使他的情感无论是在她访学离开还是两人彻底失散后都不再空置,因为有这样一个载体用以盛放所有欢乐与悲伤。
时钟已经过半,令先伍居然还没有到。温敬恺不耐烦地看了眼手表,而后他想到今日是自己做东邀请别人且有事相求,便不觉得多等一刻钟是放低姿态。
包厢的门在他耐心耗尽的前一刻再次被拉开,令先伍拎着公文包走进来。他像是刚从某场讲座或会议上下来,臂间还挂着西装。
温敬恺坐在面对木板门的方向,隔着矮矮一张深色实木长桌看着令先伍将外套挂上衣架,并没有主动开口。
令先伍倒是不缺礼节,坐下后首先道歉:“不好意思来晚了些,辛苦温先生久等。”
他是懊悔的话语,神态却倨傲,没有半分做错事的样子。温敬恺确定自己与令先伍此前未曾有过节,但不知对面人为何莫名其妙地对自己有敌意。
“温先生今日约我是有什么事要谈吗?”令先伍问他,“S大与未终并无校企联合的业务往来,我院培养的学子也极少进入您司,不知您今天找我来是?”
“令先生不用揣着明白装糊涂,您在截止日期前一天失信拒绝江书久的做法属实不厚道,我今日只是来替妻子讨个说法,再者看看有没有转圜的余地。”温敬恺开门见山地说。
令先伍提肘慢悠悠地给自己倒了杯清酒,闻言意味不明地笑了下:“我手里四个名额都满了,权衡利弊后舍弃排名末尾的又有何——”
“令先生五年前第一次参加S大博士后导师遴选工作,五年来同您合作的学者对您一向赞赏有加,”温敬恺打断他,“你今年的招收计划明显未满,我理解你有拒绝别人的权利,但为什么是在通道关闭前的紧俏时间里?用的还是毫无信服力度的理由来搪塞对方?这样做未免过于愚蠢。”
温敬恺看着对面人明显被他激怒才接着说:“我妻子从未与人交恶,你我有何纠葛你今天不如挑明了说,不必小人作风在背地里使刀子,谁都落不着痛快。”
很快温敬恺明白原因。他早就嘱咐过侍者无事不要进入,可包厢门在此刻突然被拉开。在看清走进来的女人时温敬恺神色立刻变得阴郁——他八岁时就见过这张脸,在十三岁时知道这个女人的名字叫朱旻。
温敬恺最近一次同朱旻见面是在温辛余去世后,她在葬礼上盛装出席,大有为一场死亡张灯结彩的架势。温敬恺作为在场唯一一位亲眼见证和验证父母和朱旻三个人命运悲剧的人,着实无法对她产生半分同情,仅存的只有厌恶。
他可以在心底粗暴地贬斥温辛余的为母不称职,可绝不涵容第三者对自己母亲的侮辱。
可耻的是朱旻居然有脸问他要遗产,当年裴成钧一跃而下她半分没捞着,看温辛余过世便当即恬不知耻地伸手索取,恨不得昭告天下自己与死者丈夫有过见不得光的一段。
朱旻实在懂得如何踩温敬恺痛脚,一上场就单刀直入:“未来得及向温辛余亲儿子讲声新婚快乐是我的错,不过你比你父母都要有能耐,一攀就攀上江家这个高枝,如今混得风生水起免不了有江书久的功劳吧。”
温敬恺不认为自己和江书久的美丽遗憾值得讲给朱旻听,也不觉得这场谈话有继续的必要。他打开手机低头给何识发信息说自己喝了点清酒不宜开车,委托他来这边接自己一趟。
朱旻察觉到他漠视的态度后看笑话的心思收起来,她眼睁睁看着温敬恺慢条斯理佩戴手表,费劲平复恼怒后继续说:“温家还真是出情种,江书久知道你为她冲锋陷阵降低身段——”
“她不知道,”温敬恺打断她,声音森冷,“所以你记住了,以后有什么事冲着我来,不要再去找她麻烦。”
温敬恺系好表带后看向令先伍:“你因为一个与自身学术毫无相干的女人就不分青红皂白地拒绝另一个人品与科研能力都属上上乘的海归博士实在可以瞧得出你的眼界,久久想要与你这样的人合作共事才真的是决策失误,更何况她的优秀有目共睹,何须非得得到你的青睐?”
他说完便离开,不带任何对战场的留恋。
“温敬恺,”朱旻叫住温敬恺,却不等他回头便自顾自地讲话,想要借此得到一些口头上的胜利,“你口中心高气傲的江书久不是没来过S大找老令,可怜她连进校门都需要拨电话,固机转接还不是得经过我的手。前段时间有一次她花费万般心思想同老令聊聊科研方向以此表明合作决心,一句一句专业术语却都进了作为外行的我的耳朵,温敬恺你说可笑不可笑?”
“你也就这点能耐了,多年前到现在都是。”温敬恺站在门口处回头俯视她,眼里带着轻蔑和怜悯,“而且你有什么资格提江书久?”
第44章
温敬恺从大厦出来才发现外面开始落雨滴, 十分钟后司机抵达,他冒雨上车,一整程都一言不发。
今天节气大暑, 湿热交蒸达到顶点,高温酷热与其酝酿的雷雨一同到来,中伏浩浩汤汤开场, 夏天至未央,不出意料地开始走下坡路。
也是江书久和吕尚安出发去都柏林的日子。
车子很快驶上高架,温敬恺坐在后座靠左手边的位置, 整理好衣物后随意抬头瞥了一眼, 倏然雨刷器刮过挡风玻璃, 公路上的显示牌指明右行是机场高速的方向,而他们的车子拐向了另一条与之完全相反的道路。
天边一道闪电刺眼,温敬恺突然对司机说:“掉头,去机场。”
“老板,您明天…”何识对他的决定表示疑惑, 正准备劝解他第二天还有重要会议要出席, 温敬恺便打断他, “我不离开, 只是去见个人。”
司机在安全范围内压着车速抵达目的地,不过温敬恺待汽车停下后并没有立刻下车。
他知道自己的行为无异于一场豪赌, 江书久和她母亲前往爱尔兰的日子是今天没错,但未必代表她们就不会在雷暴未开始、天气尚晴朗的前半天启航。
何识大约也估摸到他的意图, 登上订票系统查看过后对他说:“今天直飞都柏林的航班只有一趟,时间是两个小时后, 不过这个天气航班大概率会被取消。”
温敬恺没什么反应,何识不知道他听进去了没有。车厢里一时只有雨声淅沥, 间或夹杂几声雷暴。
三分钟后温敬恺让何识加购一张飞往爱尔兰的机票,然后独自一人下车。
因为突如其来的暴雨,大屏上所有的航班都显示延误或取消,温敬恺专门关注了一下,他运气还算不错,飞往都柏林的那趟仅仅是推迟,他在心底呼出一口气。
其实在这里碰上江书久的概率小到温敬恺都不敢细想,可是无论今日江书久是来或不来,他都决定等够两个钟头。像多年前在青龙寺时一样。
温敬恺办理值机手续后先过安检,休息室里比往常要喧杂一些,大约这种突如其来的客观变故总容易使人焦躁。窗边正有一位女士通电话,她距离温敬恺不算远,所以他很轻易就可以听清楚她是在向电话对面的人吐槽此地夏日天气实在百怪,致使她计划好的度假旅行彻底告吹。
温敬恺本来无意偷听,只是因为这个声音略有些耳熟,而正当他意图做点什么转移注意力时,那位女士持着电话拧眉回了个头。她的视线扫过温敬恺,忽而又重新挪回来,犹疑地出声:“温敬恺?”
阳蘅深夜在社交软件上刷到陇西的美景,一时头脑发热订机票意欲远赴西北放松身心,美美体验祖国大好河山,谁知因为自己早晨收拾行李过分拖延所以只好一再改签,最后自作孽被骤雨困在机场。
“你飞哪里?你怎么也被困在这儿?”阳蘅问温敬恺。
温敬恺下意识收起桌面上的护照和登机牌,随口胡诌一个地名,多嘴解释一句说只是恰好有合作要谈。
阳蘅了然般点点头:“今天这场雨确实很急。”说完又补充道,“我刚才问过了,塔台那边无法确定具体的可飞行时间,一时也没办法更换航线,你完全可以先行离开。”
阳蘅以为这种收益按分钟计算的标准成功人士都是极其珍惜时间的,这才看在他是江书久前夫的面子上愿意好心好意提醒他,谁知温敬恺听完无可无不可地回了句:“事情很重要,我再多等一会儿。”
他们明显没有更多的话要讲,幸好这时地勤过来了。工作人员在人群中找到温敬恺,语气温和地特意通知他:“抱歉温先生,您今日飞往都柏林的这趟航班因严重的恶劣天气被取消了,我们可以帮您免费改签后七天的航班,或者改签到邻近城市,您可以选择从邻市出发。”
温敬恺余光注意到阳蘅又重新将目光放回到了他身上。他没有偏头看,摇摇头对工作人员表示不用了。
她走后温敬恺并没有即时离开,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登机牌和护照,等了一分钟后阳蘅果然主动来找他说话。
江书久讲得没错,她的好友真的是不具备任何拐弯抹角讲好话的技能的人,一上来便直接对他说:“温敬恺你跑空了,久久和吕阿姨是昨天下午离开的。她们临时更改出发时间,跟江叔叔先去了伦敦一趟。”
事实极其硌硬,温敬恺无端端被一块石头砸中,可见命运并没有垂青他。
温敬恺心知再等下去也只会是平白浪费时间,当下被抓包也表现得很坦荡:“我知道了,谢谢阳小姐,祝你陇西之行尽兴愉快。”
他语毕便利落离开,尽力为自己维持最后的体面。
不料刚走出三步,阳蘅就对着他再次开口:“其实你主动跟久久提出离婚我还蛮意外的,毕竟我们去年在北城见面的时候你表现得倒也不是对她毫无感情。”
温敬恺无话可说。他完全不用向任何人证明自己的心意,示爱是最低级的自证,他向江书久讲过一遍已经是多余,此刻要是再向她的好友辩白太多也只是一遍遍证实,证实其实是自己不愿给江书久创造麻烦让她为了自己削足适履。
爱根本不是证明题,所以温敬恺对阳蘅说了最无关紧要的话:“感谢你的提醒,我之后因为那块手表又飞了一趟港城,购买手续比我想象的繁琐复杂。她肯为我做到这样我已经知足,计较更多也毫无意义,今日之事希望阳小姐可以替我保密,谢谢。”
我何止为此提醒你。阳蘅心想,她在采访的候机室里就曾误打误撞抛出真言,即jojo使那时候用意不对出现偏差,那也总好过温敬恺什么也不知道。
江书久抛线索一样留下很多事情,也不知道事到如今温敬恺有没有解密的机会。大概没有了吧,阳蘅难过地想。
江书久的确在大暑前一天坐上了前往伦敦的客机,不过她和母亲只是在希思罗机场中转,飞机一个半小时后平安降临都柏林。
抵达姨妈家放下行李后,江书久躺上大床看了眼手表,然后换算零时区和东八区的时间,向远在千里之外的江永道和阳蘅报平安。
国内凌晨三点阳蘅居然还没有睡,秒回她消息问她都柏林是不是很凉快,又很快传送来照片说自己正在沙漠做第一女剑客。
因为时差的缘故江书久已经有困意,虽然这个夏日白昼很长的地方八点钟天光依然大亮,她却仍困到难省人事,于是费力夸赞两句阳蘅妆容不错后起身去浴室冲澡洗漱。
第二天她醒得很早,下楼时姨妈和母亲正沐浴着清晨阳光吃早餐。爱尔兰一天有四季,夏天最高温度也不过二十几度,吕尚安看到她只穿长裙后嘱咐她上去补件外套。
江书久照做,再下来后租订的出租车已经在门外等着。老城使馆区的小区门禁森严,白人大叔致电她说明自己已到约定地点。
江书久一边检索自己所要前往的地方需不需要预约,一边对电话讲“Sorry”。吕尚安见她如此着急问她有何安排,邀请她同自己和姨妈去市中心玩。
江书久无法理解为何自己的母亲看上去完全没受时差影响,表现得足够积极而容光焕发,又想到中年人出行貌似一天走够一万步才算踏实,急忙摆摆手说自己有想要去的景点,就不打扰许久未见的姐妹团聚了。
她裙摆匆匆消失在铁门拐角处,吕尚安招呼她记得务必在赶晚餐前回来,收到一声慌忙的“没问题”后偏头看了眼妹妹,无奈地笑着说:“看吧,她一出门就这样心急,快三十岁的人了一点也不稳重。”
“小朋友都是这样子啦,”吕尚静搂住她,“你刚才讲久久的前任怎么了?接着说啊。”
第45章
准确来说这是江书久长这么大第三次来到都柏林。小时候因为江书淇生病的原因, 全家都会减少乘飞机的频率,因而吕尚安前来这个自然环境极其出色的翡翠岛国的次数并不算多。
以前江书久上大学时倒是与同学来此地徒步过一次,但是春假有限所以她没怎么感受过人文风光, 直到昨晚她躺在床上忽然想到中学时代看过的一部影片的标志性建筑便是取景于都柏林一所大学的图书馆,于是连夜预订该馆门票。
而就在爱尔兰的第二天,江书久碰见陆聿哲。这是一次谁也未曾预料到的偶然。
陆聿哲社交软件的朋友圈从来都是大大方方对外开放, 江书久虽然不热衷于对旁人私事上心,却也实打实地在他动态里见过一个女孩的背影。
不过直到今日,这位叫“林池安”的女孩牵着陆聿哲的手跟她打一打招呼, 江书久几乎是立刻就可以明白为什么这个人会使好友念念不忘——她看起来像是那种经受过生活打磨却依然对未来抱有天真愿望的人, 笑一笑仿若烦恼就都可以忘掉。
陆聿哲介绍她们认识, 他用“留学时期的好友”一次简单概括江书久,转而介绍自己身旁的人时却面面俱到到仿佛有说不完的话:“我妻子,林池安,你虽然没有见过她但听过她的名字。”
江书久挑一挑眉,心料这人坦荡荡到大言不惭讲去岁往事, 果真令她佩服。
古老图书馆前阳光很好游客遍地, 他们三位没有什么拍照的心思, 也无意让谈话被前来寻求摄影帮助的人打扰, 只好让让身子走远一些。
江书久心想温敬恺应该不会喜欢这样热闹的地方,下一秒就听到陆聿哲接着说:“还挺巧的, 前阵子温敬恺通过我表姐找到我说想要见我一面,可惜当时我跟安安的飞机已经落地欧洲, 只好拒绝掉他的邀约。”
按道理来讲江书久应该问一问陆聿哲温敬恺找他会有什么事,不过她此趟旅行仅为散心, 方才脑海中闪过温敬恺一秒就足够今日份额,再多想大概后半天光阴都要在颓丧中度过, 所以她及时止损,生硬地回话:“你们怎么会想到来欧洲蜜月旅行?”
林池安给予他们两个空间,主动去远处为游客提供帮助,对方正在教她如何使用相机。
陆聿哲耸耸肩配合她说:“其实本来应该去纽约,因为她总是认为《Friends》跟她、跟我有不解之缘,但她嘛,总是一秒钟一百个想法,二十七岁看完哈利波特后决心成为格兰芬多学院的学生,我只好带她欧洲游,中央公园就留到下次再去。这个图书馆她眼馋了好久,我专门挑了个好天气来没想到会碰上你。”
江书久偏头看了眼他,发现陆聿哲的眼睛里透露出一些很温柔的、她从未见过的平静与满足。
她点点头肯定他的话,“是挺巧的,”过了一会儿又问,“你们这次玩多久?”
陆聿哲偏头直截了当地问:“你是想问我会不会去见温敬恺吧?在这儿扯东扯西的。”
江书久许久没有动弹,直到远处的林池安收回援手并转头朝他们的方向走来,她才轻轻开口:“我跟你做同学、做邻居这么多年,也没有求过你什么事,这次倒是真的想让你卖我个人情,他见你大概率是公事,你最最好去见见他。”
“你们离婚了你还在替他说话,江书久你对前夫态度居然这样和善,跟之前坐在草坪上大放阙词说初恋去世的判若两人,看来这次伤得不轻嘛。”
陆聿哲知道她跟温敬恺离婚的消息江书久并不意外,大约赵思雯那关就很难过。她默默叹了口气,诚实地讲:“确实有点累,也实在没有心力去张扬地表达情绪了。”
“我以为那天在咖啡店你说自己要在立夏坦白,此后绝对会收获圆满结局,谁知道他居然荒唐昏庸到误会你和我的关系,太可笑了,他绝对不是一个适合你的人,也和我婚恋观不符,所以我根本不想见他。”
陆聿哲语气很平缓态度却强硬,江书久默默叹口气,也知道好友这番话赌气的成分更大,而能彻底清算往事的人除了她自己就只有温敬恺。
于是她无意多言,态度更加谦卑柔和,甚至拿出帆布包里的胶片相机为自己不合时宜的请求赔罪:“好啦好啦,我待会儿帮你跟林小姐拍合照,这事我不再提了。”
大约是合照这个关键词取悦到了陆聿哲,他脸上肌肉放松了一些,没再回话。
一张完美合照浪费掉江书久不少胶卷,等到新婚夫妇彻底满意后她才缓口气。
陆聿哲偶遇好友前去同他打招呼,林池安选好照片后拉着江书久坐到绿茵地的大理石长椅上,用手挥作扇子在颊侧扇两下,无奈又欢喜的口吻主动搭话:“这个时间点还是很热的,早知道出来就不听陆聿哲的,我行我素穿裙子好了。”
“林小姐今天的T恤是他挑的?你们衣服的领口都有狮子图案。”
“你叫我安安就好了,”林池安纠正她,“确实是他挑的,有相似的花纹吗?我都没发现诶,他明明是一个对自己生活都不太上心的人,反而从大学时就一直关注我的起居,我觉得他是故意想把我惯成生活废柴。”
江书久早知道这两位在一无所有却意气风发的年纪便拥有过一场投入而纯粹的爱恋,而一经对比,一些铺天盖地的遗憾情绪毫无征兆地扑上来淹没掉她,她垂下头轻声说:“真好呀,历经千辛万苦再穿一身情侣装是多么多么可爱的事情,林小姐是生活废柴却是爱情天才。”
林池安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失落,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好在江书久并没有放任自己在悲伤情绪中沉湎太久,很快抽身后转头笑眯眯地问林池安:“林小姐,谈恋爱是什么感觉呢?我长这么大还没有谈过恋爱呢。”
林池安讶异的表情很明显,江书久在她提问前主动解释道:“我与我先生越过太多步骤直接喜结连理,所以最后一败涂地啦,”她做了个小小的鬼脸,“只好从你这里讨讨恋爱经,大概率用不上,听听总有好处,比如让我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是有漂亮爱情的。”
林池安脑中已然构念出俗套的先婚后爱戏码,但在她这里爱情是老到掉牙都有可能发生的事情,所以她凝眉再次纠正江书久:“怎么会用不上呢?爱情可以发生在任何年纪任何阶段任何心怦怦跳的时刻,江小姐也不用这么悲观。”
“但我不会再遇到那样一个人了,”江书久说,“我不会再眼睁睁的、心甘情愿地跳进另一个陷阱。”
有些体验本来就是限定的,她耗尽前半生为一个人拧巴,许多人都不会拥有浪费光阴和心思的机会,更何况他们还曾并肩站在一起过,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林池安自觉不该再继续接她的话,她侧头看向江书久,思考半晌后认真对她讲:“恋爱嘛,恋爱很简单的,就是会比朋友多得到一个吻。”
“比丈夫呢?恋爱和婚姻会有区别吗?”
“有的吧,一点点而已。比如…恋爱就像夏天下暴雨,这场雨你们谁都不要撑伞,但结婚后对方却不会让你淋湿,无论是什么季节。”
那温敬恺到底是哪一种呢?江书久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因而没办法对这个问题作出准确判断。
可其实现下这个问题则完全没有意义,因为她跟温敬恺不再有同淋一场雨的机会。
江书久在与人交流时熟练地走神,也没有被这段过分虚空飘渺的话宽慰到,而等到她思绪重新飘回来,陆聿哲已经搂着林池安,两人打算前往下一个景点。
她没有办法再与这对幸运夫妇同行,只能站起身扬起笑送他们,同时祝福他们旅行顺利愉快。
林池安嫌恶地拍掉旁边人的手臂,指使陆聿哲去远处拎她落在草坪上的水杯,烦烦地讲:“我火气很大,这下真的要热晕了。”
另一边回头倒是温温柔柔的神色,她在陆聿哲走远后笑着回头对江书久说:“江小姐,事到如今不得不坦白,陆聿哲在某个失眠夜曾将你的故事省略人称姓名讲给过我听,直到今日我私自对上主角,希望你不要怪罪。”
江书久摇摇头说不会。她反倒觉得庆幸,这也算是一种人证物证吧,她无意间用叙述的方式为自己寻得了几个证人,此后失意时还可以安慰自己的的确确经历过一场时差遍布的爱情。
林池安继续说:“有朋友告诉过我说幸运者恒幸运,你从小收到许许多多亲爱,是很自信很聪明、不用证明被爱的女孩子,所以我尊重你一切选择,如果实在不能攥住爱情,那我希望你往后的人生也依然充满更多其他的大冒险。”
江书久并没有对此话作出回应,而在回程的uber上,她收到陆聿哲发来的短讯:“我会去见他,也不收你的人情。”
他紧接着问道:“你分两段讲的故事很精彩,大概与温敬恺见面时我透露出百分之一就足够他琢磨好久,你愿不愿意我和安安给予你这点幸运?在中间多嘴一次,或许你也可以跟他谈场恋爱试试呢?”
细数起来温敬恺劣迹斑斑,两人之间夹角又太多,一点意思也没有。况且任何事情从头开始才是最难的,而如果他们继续下去需要一份坦陈,需要一份面对面的、推心置腹的坦陈,她希望这份幸运是由他们自己创造,不再听命于做了很多次坏人的天父或其他。
因此江书久直到睡前才回这条消息:“不用了,你跟他谈公事就好,以及谢谢你们的好意。”
第46章
离家的母女原本打算避避暑气, 在九月来临后再回家,但江书久比母亲早一个星期登上从都柏林返程的飞机,起因是S大那边给她临时发邮件邀请她进校参加面试并与通知她与最终确定下来的合作导师洽谈合作事宜。
她整理好行李箱下楼去找吕尚安时母亲正在与姨妈在院子里喝下午茶, 得知这个消息后她很轻微地皱了下眉头。两人的出行计划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影响,可事到如今她也只好放女儿独自离开。
飞机落地时已经是下午两点钟,中转的航班和频繁的气流颠簸令江书久觉得心力交瘁, 长途飞行后最佳选择是速速回家在二十六度空调房里包着夏凉被美美补眠,不过江书久再次确认了邮件上抄送的确认时间,发现的的确确是在今日。
新闻上说这是今年夏天最后一个超高温天气, 气温在两点四十五分宣布超过四十摄氏度, 江书久一下飞机就感受到热浪, 她在平均气温不超过二十五摄氏度的地方呆过将近一个月,猝然回到家乡属实不适应。
时间匆忙,她在希思罗机场转机时甚至没有空闲时间给父亲拨个电话说明自己要提前结束旅行。江书久取好行李后急匆匆地从航站楼出去,顶着大太阳打算招一辆计程车赶往S大,却在招手前意外地收到来自父亲的电话。
对方在电话里缓声叮嘱她切记要做好防暑工作, 告诉她司机已经在停车场等侯, 又叮咛倒若是时间不算赶便可以去买两杯咖啡给自己和等候了许久的司机叔叔。
江书久照做, 上车后只将咖啡递过去, 省掉客套直接报上目的地,途中阳蘅发消息询问她是否已经落地, 江书久回了个点头后对方的电话下一秒便拨进来。
她开门见山地讲:“S大管院真的很奇怪,要是有更优选择谁会愿意去他们学院, 我不过是想和你试试在国内学术氛围下接着做几年科研,谁知道来来回回出这么多岔子, 现在连发email都这么唐突,得亏我嫌这几天太热没有出行, 否则就他们这个通知时间,我怎么着都赶不回来,”她苦水吐完了才问正事,“你快赶到了吧?他们这次大概是把时间错开了,我早上就已经去过了,不过四方协议还没签。”
江书久沉默了一会儿,不签协议是正确的选择。上次与令先伍不那么愉快的电话沟通已经令她对这个学院评教专业性存疑,当下愿意再次奔波不过拿捏着百分之三十的小概率,要是下午的谈话与她内心预设偏差实在过大,她还是会选择从这场风暴中全身而退,另谋出路。
“我还有半小时就到了,”江书久说,“我跟令先伍结了梁子,所以他们这次也没有跟我透露这次打算与我合作的教授是谁,你要是顺意完全可以签署,以后作为师资博士后转正也是很好的选择,完全不用顾及我。”
阳蘅在这样悬浮的谈话氛围里居然极其突兀而大胆地笑了一声:“我当然不会顾及你,你哪里用得着我顾及?况且现在又不是学生时代,写文书投递简历都需要瞄准同一个大学的网站并期待拿到同样印刷的offer,想想那时候可真是天真得可怕。”
江书久终于撑了撑嘴角,整个人身子软下来,后背严丝合缝地贴上座椅,“好累啊,飞机上的白人饭会让我想起学校快餐店难吃的热狗,所以我刚才意识到自己到现在还没有吃上一口饭。”
“下机后没有垫垫肚子吗?”
江书久偏头与看一眼窗外一晃而过的街景,胳膊肘撑在车窗上,用手掌托着半边脸颊说:“没有,慌张到忘记了。”
阳蘅在必要时总会承担家长角色教训她:“时间绝对是充裕的,你”
“我在行李转盘取行李时看到温敬恺了,”江书久慢声打断她,“他居然也是从伦敦飞回来,跟我同一趟航班,好神奇啊。不过也有可能不是他,毕竟我们好久不见了,一日不见是三秋,这么多天神仙已经度过百年,他说不定变成什么样子了呢,或许是我认错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