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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021

下周二,西津温度降到今年冬天的最低点,到处都是一片银装素裹。

香樟树的树枝上挂了很多冰棱,像倒挂的静止冰川。冰棱时不时突然掉下来,把雪地砸出个小窟窿,再被大雪掩盖。

徐念溪和姜颂很早就跟着陈振,到了步卓制药。

还没进去,一整栋窗明几净的写字楼带来的气势和威压,让姜颂头都不敢抬,鬼鬼祟祟跟着陈振往里走,边压低音量和徐念溪说:“溪溪姐,我感觉我像土狗进城。”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们公司和步卓一比,简直不叫公司。”

“那叫什么?”

姜颂脸色沉痛地吐出两字:“茅房。”

“……”

走在最前面的陈振背脊一僵,好在他一向都不掺合到员工之中,也乐得当没听到。

他们刷卡进去后,就等着签订会开场。

越临近,姜颂越紧张,喝了很多水,拉着徐念溪:“溪溪姐,陪我去卫生间,我一个人不敢去。”

徐念溪应了,她在外面洗手,等姜颂出来。

步卓秘书处的人进来,她们边洗手边确认等会的行程安排。

“清平制药的人,是不是改了时间,改成十点钟过来?”

“对……刚刚电话里说的。”

“那就行。我们等会儿去准备会务吧……”

她们走后,姜颂才出来,刚洗完手,又捂肚子,神色痛苦:“不好,我还想上厕所。”

“……”

陈振在工作群里催,姜颂匆匆进了卫生间,确认自己只是太紧张才导致的幻觉,赶紧又出来了,拉着无端愣神的徐念溪,往外跑:“快走快走,不早了。”

他们到了会议室,人还没来几个。

但陈振已经正襟危坐上了,还不停催促她们,让她们赶紧坐好。

显然他个当老板的也没多冷静。

姜颂坐下后,一会儿整理下话筒,一会儿清清嗓子,一会儿又拍了张会议室照片,也不知道发给了谁,还捧着手机傻笑。

离会议开场还有半个小时,姜颂手机也不看了,紧张得腿都在抖。

下意识寻找外援,就见对面的陈振把四包速溶咖啡条灌进矿泉水瓶,一通猛摇。粉末都没化开,就那么往胃里倒。

“……”

姜颂觉得辣眼睛,不想再看。侧脸看徐念溪,就见她坐在座位上,低着头,神情恍惚,不知道在想什么。

姜颂凑过来,仔细观察她,疑惑地问:“溪溪姐,我怎么感觉,你还挺冷静的啊?”

徐念溪回神:“……有吗?”

“有啊有啊,”姜颂直点头,“你看我都跑了五六躺厕所了,振哥更别提了,他还在灌咖啡呢。你是我们中最冷静的。”

徐念溪勉强笑笑,安慰:“别紧张,这种很快的,就走个过场。”

姜颂将信将疑。

很快,人来齐了,刚坐好。

梁副总站起来对整个项目做了介绍,语句简短,几句带过。

合同被请出来,双方签字,记者抓住机会,咔嚓几张。

步卓代表和法方公司代表正对镜头,握手,又是咔嚓几张。

全体成员鼓掌,梁副总宣布会议结束,所有人离席。

整个流程不超过十五分钟。

直到人都走光了,姜颂还愣在座位那儿,恍恍惚惚地:“……就、就没了?”

他们都没翻译几句啊。

陈振这会儿也冷静下来了,咖啡也不灌了,摆出张他就知道的马后炮嘴脸:“没了。再多点,也不可能有我们公司的事。”

简直就像是高速炮打蚊子,亏她紧张那么久。

姜颂拉着徐念溪起身,不满地嘀咕:“什么啊,早说是这样,我就不担心受怕那么久了。果然我们这种公司怎么可能正正经经和步卓合作上。”

他们出去,正好会议室门口有大队人马和他们擦肩而过。

刚刚还在主持的梁副总,走在最前面,点头哈腰,满脸堆笑。

而他堆笑的对象,则是个年约四五十岁的中年男性。

他身姿颀长,温和儒雅。带着金丝边眼镜,系着条灰色围巾。笑起来的样子不像是商人,更像是教授或者文字工作者。可能是年岁带来的沉淀,让他身上的气质翩然得不像话,像少见的醇酒。

徐念溪脚步一顿,原本平稳的心跳,一瞬间收紧。

整个人如坠冰窖。

姜颂也看到了,压低声音问陈振:“振哥。这是谁啊?怎么比步卓派头还大?”

“清平制药的陈国平,”陈振声音低,态度也拘束,“清平全国都很有名,你看步卓在他面前那个伏小做低的样子就知道多有名了。”

“天呐,这么厉害,又是我们这种小公司完全够不到的……”

陈国平在步卓写字楼外站定,又与梁副总握手。梁副总背脊是弯的,他则挺得笔直,笑容含蓄,明显的上位者姿态。

陈国平。

一如既往、过得很好的陈国平。

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的陈国平。

徐念溪呼吸不过来,反复捏紧手腕,提醒自己的存在,才能堪堪收回视线:“我们等会再走吧……”

陈振不是个看到大老板就想上去拓展人脉的性子,听到徐念溪这么说,干脆点头:“也行。”

他们三人站在会议室门口,等着陈清平那一行人走了,才慢慢出去。

姜颂出去后,仍在感叹,现在这些公司怎么一个比一个吓人。

陈振则因为今天的大获成功,很良心发现地提出休假一天,又当场给每人转了两百红包。

微信列表里静静躺着代收款的红包。两百到账,工作又有起色,徐念溪心底却没有喜悦。

不知道什么时候,除了簌簌下着的雪以外,又下起了细雨。

雨点把地面上的积雪砸出来数个小洞,成千上万个被老鼠咬过的奶酪似的。

徐念溪花了点时间才意识到下雨了。

她没有躲雨,而是感觉这个世界真的好奇怪。

做错事的人明明是陈国平,他还能过得这么好。

更奇怪的是,她连怎么让他这个加害者过得不好都不知道。

过去的半年已经证明了。

她和陈国平,一个是芸芸众生中,最寻常的一个。因为他,自己连工作都难以找到,还时时会因为潜在的人言而饱受折磨。

一个站在金字塔顶端,风光无限,一如既往。好像那件事,对他没有任何影响,只是塔尖微不足道的一点桃色新闻,充斥着男人之间促狭的暧昧色彩。

可是,凭什么呢。

凭什么做错事的人是陈国平,代价却让她承担。

徐念溪不知道,载着陈国平的商务车与她背道而驰。

陈国平的视线落在窗外失魂落魄的女人身上。她穿了件白色羽绒服,背脊依旧纤薄,雨丝滴在她身上,像云雀被打湿羽毛。

“停车!”

他话音刚落,副驾驶的青年转头:“陈总,您接下来还有会议,没有时间耽搁。”

陈国平拧眉,加重语气:“停个车能耽搁多长时间。”

青年语调平平:“太太还在等您。”

他搬出周清,陈国平只得偃旗息鼓,恢复温和:“那没事了,我随口一说,继续开车吧。”

商务车继续往前开,陈国平回头,又望了一眼-

徐念溪的睡眠好像一瞬间恶化了一样。

凌晨三点,她还是和往常一样,看着天花板,静静等着这段时间过去。

但她大脑活跃得像里面跳了一首热情桑巴舞,丰臀翘臀的女人用想震碎她大脑皮层的力度抖动着身体。

这种大脑细胞蹦迪的感受并不好受,连躺着都成了煎熬。

徐念溪深呼吸一口气,起了身,轻手轻脚把被单抽了起来,换上新的。

把本就叠好的衣服,重新抖开,一件一件叠起来。

再把杯子按照颜色,一个一个罗列好……

最后到,肉眼可见,这间卧室已经没有任何一点东西可以让她收拾了,徐念溪才停下。

看了眼手机,凌晨五点十七分。

还是个不尴不尬的时间。

她睡不着,但不睡又不知道干嘛。

之前失眠的日子里,徐念溪偶尔会想,要不要早点出去,去吃早餐店的第一碗馄饨,或者去看看日出,晨跑等等……

但这次她连这种想法都没有了,徐念溪重新躺回床上,好不容易熬到了六点。

闹钟响了。

她起了身,正常上班。

一到公司,姜颂还是一如既往地冲她笑着摆手。

陈振昨天没睡在公司里,于是徐念溪难得看到早晨,他清清爽爽走进公司的身影。

这些真实的场景,让徐念溪紧绷了一晚上的神经,悄无声息的松了点。

但一到了晚上,白日里的轻松好像过眼云烟,她连摸都摸不到。

每晚等待天亮的日子,就像是一场又一场的折磨。

长期失眠带来的,焦虑恐慌、疲惫忧郁、胸闷心跳很快、喘不过气,徐念溪一个不落。

程洵也坐在客厅沙发上,就看见徐念溪梦游似的,打开门。出了卧室,目不斜视地往大门走去,完全没看见他一样。

程洵也觉得不满,他这么大个活人在这儿,徐念溪怎么就没看到,找茬似的出了声:“徐念溪。”

隔了五六秒,人已经走了几步远的徐念溪才回头,寻了一圈,在客厅看见了程洵也。

她有些不确定是真实的,还是她幻听了,问得迟疑:“……你刚刚有叫我吗?”

“……”

程洵也愣了下,原本他还只是不满,但这会儿又庆幸,觉得还好他叫了她。

清晨时分。天色刚蒙蒙亮,光线不好,但依旧能看到徐念溪脸色苍白,连唇色都寡淡。黑眼圈重得,让人的视线一旦注意到,就根本不会留意她脸上其他地方。

她又很久没有休息好的样子了。

见他不说话,徐念溪像是有些疑惑,但依旧道:“有事吗?”

她还是一贯的温和礼貌,说话的语调不急不缓,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程洵也几不可闻地皱了下眉,又展开,随口提议似的:“没事。就是我送你到公司吧,我正好没事。”

徐念溪还记得上回他送她到公司,被姜颂看到的场景,摇头。她拒绝得很干脆:“不用了,我坐地铁去很快的。谢谢。”

徐念溪走后没多久,程洵也起了身,跟着出门,刚好看到徐念溪进电梯的身影。

她似乎没看到眼前有人,和来人迎面撞了下。徐念溪退后了两步,在对方的抱怨声里,慢了半拍道,“……不好意思。”-

一上班,姜颂指着办公室里无声狂笑的陈振,对徐念溪比着口型:“他估计又接到了什么好活,抽风了。”

徐念溪愣了下,往办公室看过去。

果然,陈振正神情扭曲地手舞足蹈,像只正振臂疾呼的狒狒,比上次接到步卓的单子,反应还大。

果然,下午一来,陈振清清嗓子就宣布:“我们接到了清平制药的单子,清平请我们明天早上过去翻译。”

清平。

姜颂也不淡定了,倒吸一口凉气,站起来:“是上次那个清平吗?”

陈振示意姜颂冷静:“不是上次那个,是清平设在西津的分公司。”

还好只是分公司,姜颂冷静了点,又疑惑地问:“为什么会是我们?”

“还不是我们上次给步卓翻译,有了名气,有名气好办事,以后公司会越来越好的。”陈振装了会儿高深莫测,也装不下去了,这会儿笑得见牙不见脸的。

“真好。”这次手舞足蹈的不仅是陈振了,还有姜颂。

一下午,公司都处在一种振奋,又强行压下去的蠢蠢欲动中。甚至陈振办公室里,时不时还传来几声嘿嘿的笑声。

渗人得狠。

下了班,等姜颂和陈振走后,徐念溪在公司待了很长一段时间。

这会儿日暮西垂,夕阳洒在残雪上,徐念溪甚至能听到冰雪消融的咔咔作响声。

清平……

只要这两个字出现,哪怕只是西津的分公司,都能轻而易举地撬动徐念溪的心神。让她轻而易举地回到,南城那段压抑灰暗的时光。

如果说,她之前的人生平平无奇,除了满足王君兰的期望,好好学习、好好考大学、好好找工作以外。

没有什么特别的。

那半年前,她的人生从此改变。

半年前的一天,徐念溪接到了清平制药的法翻。周末两天,她去平城,全天跟随。

因为是对接的药企,专业名词多,时间紧任务重,清平制药给出两万五翻译费。

清平制药是大企业,钱也给的多。徐念溪自然力求尽善尽美。

不论是刚开始和清平制的工作交接,还是陈国平突然称任务很重要,由他和徐念溪沟通,徐念溪都打起十二分精神。

期间,陈国平时不时,会说一些是是非非的话,比如说她长得很好看,又比如,和她一起工作,他心情会很好。

徐念溪虽然觉得不舒服,但还是能忍就忍。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很多东西都能被用作交换。

喜恶、原则、时间、精力……

在钱和未来面前,她没有那么有骨气。

好在翻译很快结束,徐念溪找陈国平结翻译费。

只是和预想的顺利不同,陈国平边推脱,边爹味发言,说徐念溪再怎么努力,也买不起南城的一个单间,还不如另找出路。

最后甚至毫不掩饰,让徐念溪过来酒店,他不仅给她结翻译费,还给她买房。

双方权势毫不平等,陈国平见徐念溪不敢得罪他,愈发猖狂。

不仅没结翻译费,还变本加厉,时不时就给她发一些难以启齿的东西。

陈国平的太太周清无意中看到陈国平的手机,和他大闹一场。又闯到译易达,怒骂徐念溪勾引她老公。

最后的结局是,徐念溪背负着满身骂名被译易达辞退。

事情发生到现在,半年过去了。

徐念溪没等来任何一句道歉,相反等来的却是,一如既往,过得很好的陈国平。

那晚徐念溪睡眠史无前例的差。

出门时,好像看见程洵也,又好像没看见。

徐念溪没花很长时间来研究这个问题,姜颂和陈振已经在公司等她出发。

徐念溪坐上了陈振的车,一路上车熄火了好几次,好险是准时到了。

这次的翻译果然和步卓的走个过场不一样,光是会议流程就有十几项。

进进出出的人也多,姜颂随便看一个参会人员的三角牌。要不是西津市政府的,要不是哪个大企业的,吓得她连连咽唾沫,都不敢看了。

会议开始前五分钟,主持人让他们三人换了个地方入座。

他们不明所以地换了,原本以为只是暂时坐坐。

可下一秒,就见他们的翻译位上,重新坐了几个人。

也是家翻译公司,和他们这种三瓜两枣比起来,来人显然专业利落得多,西装质感都不一样。

这些人坐翻译位了,他们坐哪里?

陈振意识到不对,起身问了主持人,主持人正忙着最后一遍确认会议细节,没功夫搭理他,满脸不耐。

陈振只好和联系人打了电话,可直到会议开场,陈振都没回来。

漫长的会议结束,全程都莫名其妙又尴尬的姜颂低着头,匆匆离开会议室,去找陈振,问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会儿已经是中午休息的点,徐念溪出了写字楼。

刚出写字楼,一辆低调的商务车停在她眼前。

车窗被摇下,陈国平看过来:“念溪,上车,带你去吃饭。”

他说得如此自然娴熟,像是他们吃饭这事是提前预约好的一样。

徐念溪动了动身子,看他:“振荣,是你邀请的?”

陈国平笑了笑,也不掩饰,直接点头:“是。”

他还是那么个如沐春风的模样,好像他什么都没做,是天底下最清白的人。

不论是邀请振荣,还是明明振荣已经准备好了,又被换位,让别家翻译公司来,亦或者现在。

他说的是去吃饭,做的却是,把振荣当傻子耍。

在绝对的权力面前,徐念溪不能拒绝。

到了餐厅,是家米其林三星餐厅。

陈国平贴心问她有没有什么忌口,得知没有,点好菜。

等菜的功夫,陈国平摆出张道歉脸:“念溪,你在南城发生的那件事,我很抱歉。我夫人没搞清楚状况,误会你了,我代夫人向你道歉。”

“上次我还没来得及给你翻译费,我记得是两万五是吗?这张银行卡里面有三万,多的算利息,很抱歉拖欠你这么久,密码是你的生日。”

陈国平微微一笑,那层温和儒雅的皮囊这时才溢出几分是是非非的浑浊。

徐念溪表情不变,好像没听见一样。陈国平见她不好糊弄,几不可闻地皱了下眉,很快又展开:

“这样吧,为了表示歉意。我帮你介绍个工作,不比你之前的译易达差。再给你买一套房子,你不是一直想有自己的房子吗?虽然这样说不好,但以你的收入来说,靠你自己在南城买房完全是不可能的。”

他语气温和,但从话语中带出几分她该感谢他的傲慢意味。

徐念溪这时,总算认真地看了陈国平一眼。

陈国平有张很容易让人放下戒备的好容貌,从她第一次见到他时就知道这件事。

风度翩翩、温文尔雅的中年男性。

没有大肚腩,没有秃顶,相反身上都是时间带来的成熟阅历,待人接物进退举止得当。

在他做出这种事之前,徐念溪完全没想到他是这种人。

人的皮囊,好像能轻而易举地,把灵魂里的恶臭藏住一样。

徐念溪只是看了陈国平一眼,陈国平却指尖微动。

徐念溪长得很漂亮,不是那种张扬艳丽的漂亮,她清丽娴雅,皮肤很白,是瓷质的釉白,五官都柔和。乍看只是耐看,看久了才发现她无论那里都好看。

和人老珠黄、又爱管着他的周清是两个极端。

他是个男人,哪个男人不喜欢年轻貌美又新鲜的的女人。

陈国平收回目光,心思更重了几分,换了说法:“你可以好好考虑一下 。当然,不只考虑你自己,还有你现在的公司,好像是叫振荣吧。”

“如果你想的话,振荣将会有更多和清平合作的机会,如果你不想的话……”

他话语未尽,只一笑,但威胁意味深长。

徐念溪收紧手腕,紧到掌心出现五道掐痕,又缓缓放开。

这场对话中第一次开口,她嗓音有些干涩,直视陈国平,认真地说:“你做这一切,真的不怕被人知道吗?”

陈国平看她的目光有些讶异,觉得她在说笑似的。但见徐念溪神色严肃,他才意识到她是认真的。

徐念溪就听陈国平突然笑了,幅度很大,听到什么特别好笑的笑话。

好一会儿,他才慢慢收敛了笑意,看着徐念溪,表情像看小孩子胡闹。

“什么叫怕被人知道,这是你情我愿的事情,谁也管不了。你要是不信,可以想想你之前的公司,你看看他们敢管吗?管得了吗?”

他这话说出口,徐念溪呼吸一顿,脸色也跟着一白。

在之前的接触中,她不是没为陈国平找过借口,就好比第一次见面时,他突如其来的夸她长得好看,徐念溪茫然一瞬,便以为他只是随口一说。

后来的对接中,他一些出格的话语,徐念溪也是能忍再忍。

谁也不愿意得罪这么个大人物。

和陈国平比,她只是沧海之中的一粟。

可是换来的结局是,陈国平越来越过分,徐念溪考虑再三,告诉她的直属上级。

上级先告诉她,陈总没有这个意思,是她太敏感,爱东想西想,小题大做,陈总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

等周清闯进译易达,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指着她的鼻子,说她不要脸,敢勾引她老公。

上级又说她作风不正,连调查都没有,不由分说地就要把她开除。

陈国平看她脸色,笑得尽在意料之中。敲了下桌子,教导晚辈似的:“念溪,这个世界很大,一些东西你之前没有学过,这不要紧。但如果你想要生存下去,从现在开始,就得学了。”

程洵也进来饭店时,刚好看到眼前这一幕。

徐念溪低着头,对面那男的和她说什么。

她好像在听,好像又没有,总之是个恍惚的状态。

今天早上,他和她打招呼,徐念溪也没听到。

程洵也停步,皱眉问程慕池:“哥,那是谁?”

程慕池顺着程洵也的视线,看过去,挠了挠头:“我想想……好像是清平制药的老板陈国平,公司在南城。”

南城。

徐念溪之前就在南城。

她又突然从南城回来。

程洵也还想看,程慕池拉了拉他,教训他道:“哎呀,你别盯着人看呀。多没礼貌,快来陪沓漫过生日。”

强行把程洵也拉走了。

点好的菜上了桌,陈国平却没吃,起了身,把房卡放到银行卡旁边,眼带笑意。

“这三天,我都在西津。你可以随时过来酒店,我说话算数,不会反悔。”

热气腾腾的菜香,模糊了徐念溪的视线。

她低着头,看着她的掌心。

又是这样,不论她在南城,还是在西津,遇到的事情都是一样的,毫无改变。

徐念溪没什么胃口,拿了银行卡。临走之前,又折回来,拿了那张房卡。

咯手的卡片,一路跟着徐念溪往前,也没沾染半点温度。

陈振打来电话,说上午的事情他在问,一定让清平给他们一个交代。

姜颂就站在他旁边,时不时说什么。

两个人都是气急了,就爱叽里呱啦的性格。

徐念溪没怎么听清,只在他们说完后,说她要请下午半天假。

徐念溪不是个爱请假的人,为了有自己的房子,她经常整月都是全勤。

但这会儿,她真的有些撑不下去了。

还好陈振应了。

挂了电话。不知何时下了雪,雪越下越大,鹅毛大雪直往下飘,世界都是一片银装素裹。

徐念溪坐在街道长椅上,发着呆。

不知从何时开始,她时不时地就觉得难受,她想追着难受,找到源头。

可细细想过去,她没有出生在战乱国家,没有缺衣少食,没有身患残疾或有重病。

和这些人比起来,她好像是幸运的。

健康又正常,好生生活到现在的她,还有什么可以难受的?

多矫情。

可她就是很难受,没由来的难受,难受得她的胸口好像破了个洞。

她却不知道拿什么堵住。

连向人倾诉都觉得叨唠。

程洵也应付完程沓漫那个难缠的小鬼,匆匆出了包厢。大厅里,已经不见徐念溪的身影。

问了服务员,她往哪边走的,程洵也开了车,顺着她离开的方向找过去。

雪太大了,世界一片白。

雨刮器刮了一次又一次。

不知道第多少次的时候,眼前出现一个小小的身影。

那么大的雪,徐念溪坐在张长椅上,她背后的树已经被下白了,一点绿色都看不见。

再看她。

她的发丝、眼睫、衣领上都是雪。

她感受不到一样,就坐着,静静坐着,一动也不动,好像是这大雪里的一部分。

徐念溪花了会儿,才发现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再看。

不是雪停,而是有把黑伞,从上而下地,替她揽了这场风雪。

第22章 022

徐念溪极慢极慢地眨了下眼眸,看惯白雪皑皑的眼眸里,出现一个黑色的修长身影。

她花了几秒,才认出来。

“……程洵也?”

程洵也“嗯”了声,眼前的徐念溪鼻尖和耳朵都被冻得通红,更红的是她的眼眶。

程洵也移开视线,声音平平淡淡,不露半点端倪:“你怎么坐这儿?不冷吗?”

被他一说,徐念溪才想起冷,她动了动快冻僵的身子,抖落身上的雪,回复程洵也:“走累了,坐这儿的。”

“这样。那你现在要去哪儿?”

她已经请假了,不用去上班。徐念溪想了想,“我回去吧。”

“行。走吧。”

徐念溪一顿,疑惑地看他:“去哪儿?”

程洵也侧身,语气自然:“我送你回去,刚好我也要回去一趟。”

“这样啊。”徐念溪站起身,“谢谢你。”

“没事,谁叫我人好呢。”

黑伞隔绝了从天而降的大雪,徐念溪跟着上了程洵也的车,空调是开的,暖风让徐念溪冻僵了的指尖,变暖了点。

车往前开,雪落在车挡风玻璃上的声音轻轻微微的脆响。

车内空间,安静又静谧。

静谧得让徐念溪轻咳一声,找话题和程洵也聊天:“你等会不上班吗?”

“上。回去拿完东西就去公司。”

“这样。”

“嗯。”

徐念溪继续没话找话:“那你吃午饭没?”

“吃了,陪沓漫那小鬼吃的。”

“沓漫?”

“我侄女。哥哥的女儿,叫程沓漫。”

说实话,程洵也算得上好交流,他不会故意不回话,也不会态度不好,甚至还会主动说出一些信息,以便让徐念溪找到切入点。

但就算这样,徐念溪还是不擅长和他沟通。

她干巴巴地“这样”了一声,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这么一思考,车内又安静了下去。

徐念溪便想,还是随便说点什么吧,没话找话也比这样安静好。

但她话音出口前一秒,程洵也打开了车载音乐。

是一首英文歌。

Dream It Possible.

高中有段时间,她常听。

现在再听到,有一种恍如隔世感。

音乐在车内慢悠悠地回响,让一切没那么安静。

这里离程洵也的房子有些远,大概有四五十分钟的路程。

徐念溪看着前方的道路,白雪飘飘扬扬地下,新雪覆盖旧雪,很快又被车压黑,留出两条明显的车轨痕迹,但马上又有新雪降落下来。

像一场周而复始的循环。

看着看着,徐念溪眼睛不知不觉地闭上。

睡前一秒,她还在想,她可能得了什么,在程洵也车上,就容易睡着的病-

睡得不知朝夕,徐念溪醒来的时候,雪没下了,眼前的一切都被白花花的雪覆盖住,洁白亮堂得像一个新世界。

她正处于这种睡懵了的恍惚抽离中,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这是哪里。

车门被打开,程洵也进来,注意到她的视线,看过来,随口道:“睡醒了?”

徐念溪对上他的眼眸,才恍惚地记起了一切,点头:“耽误你时间没?”

“没。你没睡多长时间。”程洵也道,“上去吧。”

“好。”徐念溪跟着程洵也往上走。

虽然没下雪了,但风还大。

程洵也站到徐念溪旁边,挡住风。

他们一前一后进了房子。

说实话,他们结婚有一小段时日了,但徐念溪难得和程洵也在房子里见回面。

徐念溪换好拖鞋,就不知道和他说什么了。

程洵也似乎没发现他们之间气氛安静得让人觉得怪异。

看徐念溪愣在那儿,提醒她:“你不去洗个澡?头发都是湿的。”

徐念溪如梦初醒,找到了可以做的事。

“我马上去。”

等洗好澡,吹干头发,徐念溪又无事可做,出了卧室。

程洵也还在客厅,低着头在看平板。

注意到她出来,程洵也看过来,指了指茶几上的东西:“吃吗?”

徐念溪走过来看,是一些零食。

薯片、面包、巧克力,什么都有一些。

程洵也没看她,只道:“沓漫上次过来落这里的,再不吃就过期了,你想吃的话,可以吃。”

“你不吃吗?”

程洵也动作一顿。像听到什么天方夜谭一样,看着她,不屑道:“我才不吃。小屁孩才吃这些。”

“这样啊。”

“当然。”他理直气壮的,一脸臭屁。

徐念溪紧绷的神经,被他这句毫不客气的话弄得松弛了点。

她偶尔会觉得,他其实也挺幼稚的,但他好像不怎么觉得。

程洵也余光能看见,徐念溪坐在对面沙发,安安静静地拆包薯片,她吃东西很慢,一片薯片,得吃好久。

徐念溪吃完了薯片,又挑了块面包,小口小口地咬。

待她吃得差不多了,徐念溪抬脸就看到程洵也看平板,应该是在玩游戏,指尖时不时动一下。

似乎发现她在看他,程洵也看过来,把平板递给她:“玩吗?”

“什么?”

“游戏。”

徐念溪眼睛微微一亮:“有什么游戏?”

她不是个爱玩游戏的性格,但也知道一些热门游戏。

比如吃鸡、王者荣耀。

这会儿,她很想玩那种,打打杀杀、一枪一个的游戏。

人偶尔是需要有些叛逆精神的。

要不然难以排解胸中的苦闷。

就像她偶尔会想,她要去纹身、打唇钉、去夜店……

做一切世俗意义上,她不应该做的事。

但很可惜的是,程洵也平板里没有这种游戏,只有切西瓜。

程洵也把平板给她,看着徐念溪生疏地建了个新账号。

切西瓜的背景音乐开得很小,只有徐念溪自己听得到,不会影响别人。

她抱着平板,低着头,慢慢刷着分。

好像就这样,便能度过一个下午。

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

可是她却在雪地里,红着眼眶。

雪一片一片落在她身上,她都快成了雪人。

程洵也知道他在这里,徐念溪不自在,起了身,回卧室拿了东西。

又交代她,不玩了可以把平板放在客厅,他走了。

徐念溪关了平板,轻声说好,路上注意安全。

临走之前,程洵也站在玄关,停步,转头看站起来,目送他的徐念溪。

光线迷蒙中,她脸色因为刚刚车上的休息变得好点了,但依旧憔悴。

不是个很好的状态。

程洵也顿了好久,才开口,嗓音很轻:“你最近……是不是没有休息好?”

徐念溪愣了两秒,笑了下:“没有,我休息得挺好的。”

她态度滴水不漏,没有任何漏洞让他钻。

程洵也深深看了她一眼,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出了门。

……

晚上,程洵也回来得不晚,只看到客厅静静开了盏小壁灯,平板被端端正正地放在茶几上。

徐念溪卧室没有光渗出来,不知道她是已经睡着了,还是别的。

就像他明知道她那一句“休息得挺好的”是假话,他也无法再往下问-

隔天,徐念溪很早就去了振荣。

她入职虽然没有很长时间,但办公桌已经摆满了自己的东西。

有常用的手机充电线;很喜欢的水杯;一些甜甜的茶饮;姜颂给她的小绿植,似乎是叫铜钱草,长得翠绿,叶子滚圆,有一天她甚至在叶片上面发现了一只小蜗牛,吓了她一跳;还有陈振上次给她的没用完的电影票……

等等。

平时没觉得多,但这会儿收拾起来,才发现真的不少。

姜颂先来了,一来就和徐念溪吐槽,显然余怒未消:“溪溪姐,你昨天下午请假了没来,你不知道清平是真的好离谱。振哥问他们为什么有两家翻译公司同时进场,而且还是我们让出翻译位。结果他们话里话外那个意思,就是他们能请我们公司过去做翻译,我们就应该知足,怎么还一直问个不停。”

“天呐,又不是我们强迫他们请的。现在是他们不止请我们,还请了别人。难道不应该给我们个交代吗?”

“亏我还觉得是那么大那么有钱的公司,果然人品不等于财品……”

她嘀嘀咕咕的时候,陈振也来了。

他脸色黝黑,头发也乱得跟鸡窝一样,神情也谈不上好看,一看就是没和清平沟通好。

姜颂连忙闭嘴,没敢这时候往枪口上撞。

一天沉闷压抑的工作结束,徐念溪最后下班。她走之前,把办公桌上一些她平日用不到的东西,收进包里。

像在把她和振荣的联系,一点点剪断一样。

回去时,程洵也在客厅。

徐念溪和他问了个好,回了卧室。

然后程洵也就看到,七点左右,外面天色正渐渐变黑的点。徐念溪卧室的灯亮了一瞬,就关掉,后面始终没亮。

好像,她不需要光亮一样-

三天时间,转瞬即逝。

第三天白天的时候,徐念溪手机上收到了一条短信。

她没保存过这个电话号码,却从话语中,知道对方是谁。

陈国平。

他问她:考虑好了没。

徐念溪关了手机,坐在空空如也、和她第一天来时一样的办公桌上,莫名觉得,世界漆黑。

果然,陈国平的话不是随口说说而已。

“溪溪姐……溪溪姐……”

良久徐念溪才听到姜颂的声音,她回神,“怎么了?”

姜颂已经从清平的打击中,恢复过来了,这会儿人又有精神了,“叫你好久,你都不吱声。你最近怎么了?没休息好吗?黑眼圈好严重。”

徐念溪拿手机看,有些茫然:“很严重吗?”

姜颂点头,表示肯定:“很严重很严重。”

难怪程洵也会问她,原来已经这么明显了啊。

徐念溪没回这个问题,只道:“你找我有事吗?”

姜颂指了指她的办公桌,疑惑地说:“你的东西怎么都清空了?之前走的那几个也是办公桌突然空了,你不会和他们一样,也想离职吧?”

最后一句话,姜颂声音压得很低。

徐念溪没说话,只笑了下。

她也不想离职,但她更不愿意牵连姜颂和陈振。

她其实很感谢他们,感谢他们愿意给她工作机会。

让她冥冥之中,找到了一点可供自己生存的空间。

“不是吧,好不容易公司好了起来,你为什么想离职啊,”姜颂读懂了,很震惊,完全不能理解,“你走了,公司又只剩我和振哥两个人。你能不能别走?求你了,溪溪姐。”

姜颂年纪还小,像块软糖一样,黏着徐念溪,求她改主意。

徐念溪只笑,却怎么都不松口。

平日里温温柔柔,很好说话的一个人,某些时候,却很不好说话。

直到下班,姜颂还一无所获-

严岸泊收到姜颂发来的消息:你知道溪溪姐,为什么要离职吗?

自从上次借伞之后,姜颂时不时都会给严岸泊发消息,都是说一些自己生活上的事。

严岸泊一贯对女性体贴,姜颂这么隔三差五的给他发一些有的没的,他也不觉得烦。

看到消息了,也会回。

这么一来二去,两个人偶尔也能聊两句。

严岸泊:不知道。念溪要离职吗?

姜颂立马回复了:对。但是我问她,她怎么都不肯说。

严岸泊没回复姜颂,问身旁的程洵也:“你知道念溪为什么要离职吗?”

一直窝在沙发,有一搭没一搭在看平板的程洵也回神,坐直了身子:“徐念溪要离职?”

虽然他还是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在郊区工作。

但据他所知,徐念溪应该不是个会频繁跳岗的人。

她很像蜗牛,待在一个地方就不会轻易挪窝了。

平日里做的最多的,也就是伸出触角,观察外面的世界。

安全的话,她再偷偷摸摸地,把自己的领地扩大一点。

不多,也就一点点。

严岸泊把姜颂说的话,和程洵也一说。

程洵也放了平板,沉默片刻,才道:“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想离职,但徐念溪确实最近状态不好,整个人很疲惫。”

严岸泊见不惯女孩子难受的,坐到程洵也身旁:“知道为什么吗?事情发生都有个源头。”

程洵也摇头,他想了很久,还是一无所获。

上次,他看见徐念溪还是在半年前。

那个时候的她,正和几个同事一起,在家蛋糕店。

她落在最后,蹲下身看着橱柜里,黄色的蛋糕。

一脸惊叹,神色认真地不像是看蛋糕,像是看什么艺术品。

明明那时候还好的。

可现在,她就变了一个人一样。

严岸泊惊讶:“那你不问问吗?”

“她不会告诉我的。”

这话,程洵也说得很平静。

他和徐念溪虽然结婚了,但不熟的本质依旧没有改变。

严岸泊太阳穴跳了跳,他一贯认为感情这事三分真七分假,应付应付过去就可以了。

何必像程洵也这样,十分都投进去,还是一无所获。

这不是自讨苦吃吗。

严岸泊也不想管了,捞了程洵也丢在桌子上的平板玩。

“这个一刀一个CGP是谁啊?分这么低。”严岸泊噗呲一声,被逗笑,把平板给程洵也看。

236分,位列游戏排名榜中的倒数第二位。

平时玩平板的就那么几个人,程洵也想了想:“徐念溪吧。”

“真的?这个名字不像是念溪的风格啊。”严岸泊惊讶,他怎么也想不到,徐念溪会给自己ID取名,一刀一个。

程洵也过来看了平板一眼,一刀一个CGP,皱了下眉。

CGP。

炒股票。

吃钙片。

……

以及。

陈国平。

像是有道光在脑海中闪过,再加上上次,他曾在餐厅遇见徐念溪和陈国平吃饭。

“陈国平,你认识吗?”

“清平制药的陈国平吗?”严岸泊像是找到了攻击目标,嗤笑声,丢了平板,“靠老婆上位的凤凰男,接手了岳父岳母的公司,还不老实,常有他骚扰女员工的丑闻传出来,不过后面都被澄清说是造谣。”

这种人和徐念溪吃饭。

徐念溪又突然辞职。

程洵也起了身,交代声:“你帮我打听一下徐念溪和陈国平有没有什么联系。”

严岸泊的消息,在程洵也上电梯时发过来。

电梯信号不好,消息转了几个圈,才显示出来。

哪怕发消息,严岸泊还是保持着叨逼叨的说话风格。

消息占了半个手机屏幕,笨重冗长,但依旧像一只锋利的穿云箭,刺进电梯缝隙里,让他周身的血液都快凝固了。

……

徐念溪回来得很晚,她今天早上出门前,特意拿了一个大塑料袋,把自己所有的东西都装回来,只等明天和陈振说离职。

她拎着大塑料袋,好不容易打开门。

就看到客厅开着盏小桔灯。橙色光线慢悠悠地笼罩沙发那一小片空间,像火柴最外面那一圈光圈。

徐念溪愣了两秒,往沙发上看。

只见程洵也坐在那儿,电视机开着,茶几上摆了几个空的啤酒易拉罐子。

画面色彩朦胧、光怪陆离。程洵也的身影被光斑切割,明明灭灭,他垂着脑袋,黑发挡住眉眼,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徐念溪把大塑料袋拖到自己卧室,又出来,静悄悄打量程洵也。

她没喝过酒,只知道酒这种东西能释放压力、也能让人失去常态。

“程洵也。”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今天会喝酒,也不知道他现在还好吗。

程洵也好像神智还挺清醒,见她说话,抬头看她。

光线不亮,徐念溪有些看不透他目光里的东西。

很复杂,好像有心疼,又好像也有自责……

徐念溪没看懂,他已经收回目光,声音挺平稳:“我没事,不晚了,你去休息吧。”

徐念溪点头,进了卧室。

程洵也重新躺回沙发上,手臂用力挡住眉眼,才能把快溢出来的情绪,控制住。

难怪徐念溪会突然回到西津。

难怪她需要到处找工作。

难怪她只能去那种公司。

原来都是因为陈国平。

原来她半年里,经历了这么多。

徐念溪虽然会让人感觉有距离感,但她内里是个很温和的人。

她很少主动靠近别人,但别人靠近她,她都会给出回馈。

好像,虽然她不敢和这些人交往,但她其实很喜欢这些人一样。

把要还给冯沛艺的一千块花完后,程洵也狠狠挨了冯沛艺一顿揍。

冯沛艺责令再给他一个月,这一千他必须还回来。

隔天上学,李伟豪一见程洵也,就钩住他肩膀,整个人挂在他身上。

“嘶。疼疼疼……”

李伟豪忙放手:“怎么了你。”

程洵也揉着肩膀撇嘴,被自己老妈揍这种丢脸事他可不愿意说,只道:“踢球踢的。”

公孙修竹凑过来,“你们听说没,我们要住校了!”

“苍天啊,不是吧!”李伟豪停步,“好不容易才适应了晚自习,这会儿又要住校了。附中究竟是不是人啊……”

严岸泊老远就听到李伟豪的喊声,站在二楼走廊,对操场上的三人:“唉,你们干嘛呢?”

四人汇合,就开始商量起住校这个事,都一致认为不会这么快的,附中总要给他们一些时间缓冲吧。

结果,当天晚自习,教导主任就在广播里宣布,从明天开始,准高三生开始住校,冲刺高考。

他广播一说完,高三每间教室里,都像炸缸的水族箱一样,七嘴八舌地说起这个事。

太突然了。

谁也不知道要怎么办。

第二天上学,看到有同学搬了被子来,李伟豪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草。不是,来真的啊。怎么都有人把被子带来了。”

公孙修竹望了一圈,确实有几个人带了被子。

凡是带被子过来的身边都围了一圈同学,刚开始都在调侃,说他们动作怎么这么快,但聊着聊着,又开始紧张。

他们这些没被子的,今晚可怎么睡。

大课间,教室里只有几个有被子的人没出去,其他人都出去了,和其他班的人互通情报。

临近上课,公孙修竹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完了,没多少人记得带被子过来。”

李伟豪也过来,震惊地说:“我刚刚去了趟小卖部,一床被子你们知道多少钱吗?”

“多少?”

李伟豪比了个二百的手势,在公孙修竹的抽气声里,补了句:“还很薄,估计连三斤都没有。”

“疯了吧,卖这么贵,谁买啊?教导主任他小姨子是不是想赚钱想疯了。”

没等李伟豪答,严岸泊的声音就传过来:“还真有人买。我们还可以让家长送过来,那些远一点的或者家长没空的,只能在小卖部买了,要不然晚上怎么睡。”

这事太不地道了,这不是仗着学生准备不足,强买强卖吗?

他们几个人一合计,一致认为是教导主任搞的鬼。

三个人同仇敌忾,都看程洵也:“怎么办?不能让教导主任干这种缺德事。”

程洵也是他们四个中脑子最灵的,想了一会儿,就道:“下午我和胖子先请个假。”

下午四节都是英语课,请假除了要和班主任说,还要和课代表说。

公孙修竹和程洵也往英语课代表那里看。

阳光照进教室里,能看到清晰的尘埃因子,滴溜溜打转。从他们这个角度看,徐念溪正低着头,不知道在写写画画什么。她侧脸有一层细小的绒毛,轮廓柔和。

看见是徐念溪,公孙修竹也不担心了。

和另外几个平日里也不知道在傲什么的课代表比起来,徐念溪是所有班委中最好相处的一位。

果然他们一说,徐念溪就点头,说她记下了,请假这事她会和英语老师说的,又提醒他们,记得和班主任说。

公孙修竹边和程洵也往张春燕办公室里走,边道:“念溪真的是,人很好,温温柔柔的。不像别的课代表,让他们和任课老师说一声,比登天还难,好像说句话多耽误他们时间似的……”

“咔”一声响。

程洵也睁开眼,就看见,茶几上被放了个纸杯,热气往上腾,蒸白了眼前的世界。

旋即是一声嗓音轻轻的道歉:“不好意思啊。是不是吵醒你了?”

程洵也视线往旁边移,看见徐念溪的身影。

她看着他,打量他的神色。

“没。没吵醒,”程洵也直起身,抬了下眉眼,示意茶几上的纸杯:“这是什么?”

"蜂蜜水。"她从行李箱里翻出来的,便携包装,一袋冲一杯那种,“网上说酒醉喝蜂蜜水挺好的。你可以喝喝看。”

程洵也拿起纸杯,是温的,不凉也不烫。

像徐念溪这个人,细心体贴,总会为别人考虑。

但可能这个世界上就是越柔软的,越容易受到伤害。

所以陈国平才会对徐念溪下手。

甚至还不止对徐念溪,还有很多人。

程洵也喝完蜂蜜水,看着她,嗓音莫名放得很轻:“喝完了,你去睡觉吧。”

徐念溪观察了他一会儿,确认他真的挺好的,也能自理,往卧室走。进卧室之前,又有点不放心:“你要是不舒服,可以和我说。”

第23章 023

徐念溪回到卧室,她没有收拾拿回来的东西,也没有把翻出来的行李重新收回去,只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

刚刚在程洵也面前的力气,一瞬间被抽走。

人都是在外人面前伪装坚强。

一旦只有自己,就会忍不住展露伤口。

明天和陈振说了,她就离职了。

然后又要重新经历一遍,前段时间找工作时的种种。

只是这次可能比上次更糟糕。

离过年越来越近,选择也越来越少。

上次还能拜托鲁惟与,找到振荣,这次连振荣都找不到了。

找不到工作,怎么办。

王君兰那里她怎么交代。

她怎么生活下去。

种种问题。

好像永远都有她需要忧虑的事。

好像她永远都成为不了,不怕事的人。

有脚步声传来,应该是程洵也走过她的卧室门口,然后是一声轻轻的房门阖上声。

显然,他已经回了卧室。

并不需要她的照顾。

这下,连最后一点可以转移她注意力的东西都没了。

徐念溪吐出口气,手机又是一声震动。

陈国平的短信。

问她来了没,时间不早了。

徐念溪把手机丢到旁边,慢慢拿被子包裹住自己。

好像这样能找到一点依靠一样。

时间静静流逝,刚开始徐念溪还希望时间快点过,让难熬的三天彻底落下帷幕,迎来个结局。

但希望着希望着,她连这个结局都没有很看重了。

夜里,徐念溪甚至还难得睡着了一会儿-

次日,徐念溪去了公司。

她来得很早,没想到姜颂比她更早,一见到她,忙拉她衣袖,神色激动地说:“溪溪姐,我昨晚给你发了微信,你是不是没看?”

徐念溪拿出手机,她昨晚丢开手机后,没再打开过。

这会儿看,才发现微信确实有不少消息。

发得最多的是鲁惟与和姜颂,还有不少很久没有聊过天的人,甚至连学姐刘妍都发了消息过来。

徐念溪先点开姜颂的。

姜颂消息高达十几条,徐念溪一条一条听。

内容说的是,清平总算遭报应,她讨厌的人被人发现了。

徐念溪不明所以,又去看了鲁惟与的消息。

鲁惟与和姜颂是一脉相承的激动,徐念溪在通篇的“啊啊啊啊!爽!”中艰难地提取内容,顺着她发来的链接,点进去迎面就是一个带着口罩,只露出眉眼的年轻女子。

年轻女子举着自己的身份证,“我叫安佩,身份证为59028xxx1890,自2021年大学毕业后入职南城清平制药有限公司秘书处。

期间清平制药老板陈国平多次对我进行性骚扰,甚至在我酒醉之后,对我进行性侵。事后他威胁我,如果我敢报警,他让我在南城待不下去,我选择妥协。

但他变本加厉,甚至试图在办公室侵犯我,我不堪其扰,特此发声。以上皆有聊天记录、沟通录音作为证明,如有不实,我愿意承担法律责任。”

视频是昨晚十一点多发的,短短一夜,就已经发酵得很厉害。

一向公关都很迅速的清平制药,没有任何动静,被网友认为是心虚不敢回应。

徐念溪愣在原地,用力捏了捏手腕,让人窒息的心悸感才渐渐消散。

竟然还有人,和她有一样的遭遇。

姜颂在她身边叠声呸呸呸:“活该活该,果然这公司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下谁都知道了吧。”

姜颂骂完,陈振也来了,叫了姜颂去他办公室。

徐念溪一条一条看视频下面的评论,有很多女性发声,说她们也饱受职场性骚扰的困扰。

每次职场性骚扰的发生,对女性来说都是伤害。

不止要应对职场性骚扰行为本身的非自愿性,还要接受四面八方泼来的脏水。

女性的穿着、行为、语言……等等一切都能被找到可以用来攻击的点。

可真正的耻辱不属于受害者,而属于施害,不是吗?

渐渐的,发声的人越来越多,甚至多家主流媒体转载。

徐念溪私聊安佩,把她收集的陈国平发给她的短信、微信聊天记录,包括通话录音,一起发出去。并表示,她可以站出来,配合安佩一起发声。

安佩很快回复了:好。有需要的话,我会联系你的,我们加个微信吧。

等待安佩通过的功夫,徐念溪开始处理昨晚的消息,先是鲁惟与的“苦尽甘来”,再是刘妍学姐的“抱抱,之前辛苦你了”,最后是之前译易达的一些同事的道歉,说她们误会她了,她们才发现陈国平竟然是这种人。

迟来的道歉没什么用,轻飘飘的,不能改变什么。

她那时的难受委屈、不被人理解的痛苦还在,没有消失。

甚至一旦想到,都会让她难受。

可这些道歉却像什么事后诸葛亮一样,给了她一个自己放过自己的理由。

她没错。

错的从来不是她。

她终于堂堂正正可以说出来这句话。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徐念溪放下手机,弓着身子,脸埋在冬季厚厚的羽绒服袖口,才能让又哭又笑的神情不露于人前。

笑那句,苦尽甘来,她总算洗净污名,以后敢站到人前,再也不怕人言。

哭也是那句苦尽甘来,她一直都有这么多委屈,这么多难过。

她不说,可是不比任何人少。

她不知道她的异样有没有流露出去,但那天公司莫名很安静。

晚上临近下班前,陈振过来,叫她去办公室:“我听姜颂说,你要离职?”

徐念溪摇头:“现在没有这个想法了。”

陈国平自顾不暇,不会有时间来管她的。

陈振没多问,只说:“我知道你这种简历来振荣是屈才了,但振荣在发展,你可以多给它一段时间。”-

程洵也回来的时候,已经不早了。

等电梯的时候,严岸泊打来电话:“安佩那边,怎么样了?”

“已经帮她找到了新工作,律师那边,也让王然对她沟通了。”

“那就好,”严岸泊嗤笑了声,语调不屑:“陈国平这种用前途来威胁别人的人,真是恶心又低级。就算我们都是男的,我都瞧不起他。”

挂了电话,程洵也打开门,就看见徐念溪就坐在沙发上,朝着他望过来。

“你回来了啊。”她的眼睛亮晶晶的,里面像有小星星。

程洵也走过来,把外套放在沙发上:“嗯。回来了。”

徐念溪花蝴蝶似的,围着他:“你吃晚饭没?”

“吃了。”程洵也说完,见她欲言又止:“怎么了?”

“就是我点了很多外卖,一个人应该吃不下。”

陈国平这事有这样的发展,是徐念溪完全没想到的。

临近中午下班,清平制药总算发了一则回应,称“不存在强迫、不存在性骚扰,更不存在性侵”,针对网络上不实言论,将采取法律手段维权。

随后被涌进去的网友骂到关了评论,至此一言不发。

与此同时,徐念溪收到了安佩的微信,她得到了报警回执。

后续怎么样,谁都不知道,但起码现在的第一步是好的。

徐念溪越想越开心,开心得在胸口膨胀又膨胀,都在爆炸了。

又想起来没吃晚饭,拿出手机,把附近的外送都点了一遍。

一通胡乱消费之后,她的确好多了,没有之前的难以排解,但随之而来的是,她好像点多了。

“有小龙虾、麦当劳、烧烤、麻辣烫、寿司、蛋糕……”徐念溪一样一样数。

点的时候,还没觉得,这会儿一看,确实有点多。

徐念溪这一说都说了十几样了,程洵也眼皮子抖了下:“还有吗?”

徐念溪对上他的目光,因为心虚,声音有点小:“还有。还有奶茶……”

程洵也呼出口气,放松了。看她那样儿,还去安慰她:“没事。奶茶而已。”

徐念溪嘴巴动了动,没敢说话。

程洵也像是想起了什么,随口问了句:“有几杯?”

徐念溪磕绊了下,“好像是……五杯?”

闻言,程洵也眼眸瞬间睁大,不可置信地说:“多少?五杯?”

徐念溪仔细回想了一会儿,吞吞吐吐:“好像是,六杯吧。七杯也不是没可能。”

“……”

程洵也这次是真的无言以对了,他沉默了一会儿,起了身:“走吧。”

徐念溪眼巴巴地看他,生怕他跑了似的:“去干嘛?”

“解决你的外送。”

他们到门口,等待商家配送。

一家接着一家的。

好不容易来齐了。

徐念溪没吃晚饭,把蛋糕拆了,边吃边跟着程洵也往前走。

徐念溪比他矮了不少,步子没他的大,落后他一两步,能看到他的背影。

程洵也一身黑,走得闲适潇洒,唯一出戏的是,他两只手都拎着很多外送盒子。

像个长得很帅,但业务繁忙的外卖员。

徐念溪有点心虚,追上去几步:“重吗?需要我帮你拿吗?”

程洵也头都没抬,回了她五个字:“吃你的蛋糕。”

徐念溪委屈地“哦”了声。

好不容易吃完了,程洵也也停下了脚步,指前面正打扫卫生的环卫工人:“你去问问,那个叔叔吃晚饭没?”

徐念溪想了想,眼睛一亮:“你说的解决,是送给有需要的人?”

“嗯。”

深呼吸一口气,徐念溪上前去了,她第一次做这种事,说话磕磕绊绊的,解释来意就说了半天,又反复保证东西都是干净卫生的,没有拆封。

还好叔叔很和善,全程乐呵呵地听她说。

又问她是不是要钱的,得知是免费的,选了小龙虾后,和她道谢。

接下来的时间,他们俩绕着西津,走遍大街小巷,遇到环卫工人,都上去问一通。

晚上七八点的时候,最后一杯奶茶被送出去。

徐念溪道别笑眯眯和她道谢的环卫阿姨,往站在路对面的程洵也那儿走过去。

这会儿天色都黑了,西津又在下小雪,一粒一粒雪在路灯的照耀下,像轻柔的羽毛。

这场安静又认真的雪,衬得程洵也身上莫名也多了几分特别的宁静意味,也能让她清清楚楚地知道,他一直在陪着她。

徐念溪站到程洵也身边,“走吧。我们回去吧。”

“好。”

雪还在下,他们没打伞,只一起往前。

说起来,这是徐念溪第一次和程洵也两个人并排走。

是散步吗。

好像也不是。

比起散步,更像是一起回家。

徐念溪拉了拉围巾,挡住笑意盎然的下半张脸,打破安静:“今天,谢谢你。”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突然买这么多外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突然这么开心,但他还是愿意陪着她。

就算他们是协议结婚,他做得也远远超过她的预料了。

程洵也确实觉得自己挺辛苦的,毫不客气地点头,又问她:“开心吗?”

徐念溪想了想,点头,又觉得不够,再点了一下。

露出的眼都笑弯了。

很开心。

特别开心那种。

陈国平的事,让她开心。

把外送送给环卫工人也开心。

所有的一切,都开心。

程洵也“哼”了声,又开始自恋了:“那是,也不看看是谁想出来的主意。”

“……”

他真的是随地大小恋。

但他这么自恋,却也不讨人厌。

徐念溪忍不住笑了下,觉得他真的是一个很稀奇的人。

她嗓音很轻:“我有没有说过,你是个很好的人。”

热烈、坦荡,像盛放的向日葵花束。

是这么多年以来,徐念溪见过的最美好的人。

程洵也这次出乎意料的,没说一些“那是,我当然是很好的人”、“还用你说”等等的臭屁话。

而是望望路灯、望望街道、望望天空,就是不望身边的她。

良久才嘀咕了句:“怎么突然说这种话……”

那会儿徐念溪已经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了,奇怪的看了程洵也一眼-

三天后,一直一言不发的清平制药突然转载了一篇博文。

这个事本就在风口浪尖上,这篇博文很快就被很多媒体转发扩散。

博文是周清写的,她先阐述了自己的身份——陈国平的太太。

再用大段篇幅说安佩作为清平制药公司的一员。工作期间,工作态度严重不端,多次迟到早退。人事部基于她的工作表现选择辞退她。

安佩为了保住工作,故意勾引醉酒后的陈国平,现在安佩发声只是因为陈国平不同意给她升职。

整起事件都是安佩一手策划,不存在性骚扰,甚至连陈国平自己都是受害者。

周清还贴了几张聊天记录,都是人事部内部对话,有记录安佩在岗期间,迟到早退多达二十余次。

又有安佩自己的朋友圈内容截图,上面赫然写的是,领导不同意给她升职,丧气。

清平制药转载周清的博文之后,很快就有几个微博日常号跳出来,称他们是安佩的同事,平日里和安佩朝夕相处,她确实不是个很爱岗敬业的人。

原本站安佩的网友,渐渐被动摇了。有人指出,迟到早退的程序,很可能是清平内部自己开发的,他们可以随意更改数据。

但这句话很快被淹没在议论声的浪潮里。

比起安佩的一面之词,周清这边人证、物证俱全。

甚至周清还现身评论区,力证她和陈国平感情非常好。

周清表示,事情发生之后,陈国平一度不能原谅自己,认为他背叛了他们之间的感情,甚至提出了净身出户。

周清原来也是不能接受的,但她觉得,比起怪陈国平,罪魁祸首安佩更应该承担责任。

毕竟那时候陈国平已经喝醉了,神志不清。

有共同好友还晒出陈国平的朋友圈。

照片里的男人温文尔雅、风度翩翩,有成熟男人特有的醇厚魅力。正眼带笑意地挽着一旁的周清,赏着满墙的秋日菊展,显然感情甚笃。

这种夫妻二人日常相处的照片充斥了陈国平的朋友圈。

随着照片的扩散,一下子“好丈夫”、“帅气中年大叔”、“爱老婆者风生水起”等等tag,和陈国平一起出现。

他的对外形象实现了根本性的逆转,从强奸嫌疑人变成了一个被有心人酒后勾引,犯下错的可怜丈夫。

那时候正是凌晨,很多人都没睡,一时之间,种种声音像浪潮一样通过网线涌过来,压在人身上。

原本还觉得安佩是受害者的网友,态度偏转,对安佩发出声讨。

甚至,如果不是徐念溪也亲身经历了上面的种种,不论是陈国平的性骚扰,还是周清的倒打一耙,徐念溪也会觉得安佩才是那个恶人。

这就是资本的力量。

可事实根本不是这样。

徐念溪拿了电脑。根据时间顺序,把陈国平对她做过的种种都罗列出来。附带上聊天记录,做成pdf,再下载久久未曾登录的微博,发了上去。

那会儿已经凌晨三点了,万籁俱寂的点儿。

窗外又一场小小的雪落,雪花砸在落地窗上扑哧扑哧地响。

徐念溪关了电脑,静静听了良久,才有了点睡意-

第二天睡醒,徐念溪拿开手机看,意料之中的收到了安佩的消息。

她发来一条语音,哽咽着说:“谢谢你愿意在此时此刻,站出来。”

落地窗折射出徐念溪的身影,恍惚之间,好像有千百双眼睛在看着她。

徐念溪收回视线,打字: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

安佩很快回复:“应该做和真的做出来,有很大差别。同为女性,我知道这一切很难。”

挂了电话,徐念溪准备上班。临走之前,她找了口罩,挡住自己。

到达公司时,姜颂和陈振都在,见她过来,两个人都是欲言又止。

徐念溪移开视线,坐到自己的工位。

鲁惟与刚睡醒,就看到徐念溪发的微博,震惊:溪溪,天呐,你怎么这个时候说这些!

明明徐念溪可以一身轻松地,作为旁观者,等安佩这件事的结果。

可是她偏偏站了出来,阐述她被陈国平性骚扰的一系列过程。

别的不说,光是曾经被性骚扰这六个字,都能让人投以异样眼光。

徐念溪还有心情说笑:我厉害吗?

鲁惟与简直佩服:厉害。厉害极了。我要是你,估计是不敢的。感觉身边人要是知道这事,会用奇怪的眼神看我。

徐念溪回得慢吞吞:我还好,没有这个困扰。

不论是王君兰,还是徐国超,他们都不会关注她的。

只有这时候,她才会觉得,原来无人在意有的时候也是种好事。

鲁惟与:那程洵也呢?你不怕他知道吗?

徐念溪沉默了一会儿,缓缓打出几个字:我不知道-

严岸泊知道这事之后,连忙把链接发给程洵也:这个账号是不是念溪的?

程洵也已经看到了,而且把微博内容和之前查到的种种做了比对:是她。

严岸泊万万没想到徐念溪这个时候会出来,哪怕他不是女性,都会觉得她其实挺勇敢:念溪她真的……

严岸泊话没说完,程洵也却已经知道他的意思:她一直都是这么一个人。

徐念溪待人温和礼貌,乍看之下,她好像是个不会主动站出来的人。

但实际上,程洵也知道她身体深处里有股不容小觑的力量。

这股力量让她明知道很多时候,沉默下去可能更好,但她还是会站出来。

从高中时,他就知道这件事。

和徐念溪说了他和公孙修竹下午要请假后,他就捂住肚子,装胃痛,公孙修竹扶着他去了张春燕办公室。

张春燕虽然很严厉,但对学生的身体是一等一的放在心里。

二话不说就批了假,还连连嘱咐公孙修竹要照顾好程洵也。

他们俩一出学校大门,立马药到病除,直奔西津批发市场。

程洵也知道那儿有被子卖,便宜质量又好。

公孙修竹跟着程洵也,边走边纳闷:“你特意请假出来,不会就是给我们买两床被子吧。”

程洵也“呵”了声,觉得他在小看他,不屑道:“小看我。你就等着瞧吧。”

他们俩连续转了几家店。

选了个存货多,质量也看起来最好的店,一口气要了一百床被子,三十五一床。

先给定金一千,等被子送到了,再来结尾款。

一般这种批发市场,都有自己装货的车。

东西要的多,送货上门也是正常的。

老板接过他们好不容易凑够的定金,又问什么时候要送到,送到哪里。

“下午四点五十,送到附中门口。我到时候在校门口等你。”

老板讶异地看了眼程洵也,不懂他一个还在读书的孩子,为什么要买这么多被子,还送到附中门口。

但老板是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性子,爽快道:“好咧,保证送到。”

出了批发市场,公孙修竹还在心疼那一千块,不停碎碎念:“你这么把钱给他,万一老板不送怎么办?那可都是我的压岁钱。”

“不会的,批发市场里大家都认识。我们订货的事,别人也看到了,老板不会砸了自己口碑的。”程洵也撞了撞公孙修竹,轻松得不成样子:“放心,晚上就给你赚回来,赚不回来我双倍赔给你。”

你怎么赔,你身上还欠着冯阿姨的一千块呢,公孙修竹鄙视地瞥了眼程洵也,感觉有句话就是为他量身定做的。

那就是债多不压身。

在公孙修竹的嘀嘀咕咕声里,程洵也在之前的奶茶群聊里编辑了个,全新被子出售,限量一百床,五十元一床,订货的人晚上放学到校门口公园拿的公告。

群里本就有为被子愁的准高三学生,一时之间忙在群里问是真是假。

转念一想,比小卖部便宜那么多,不定白不定。更别说,群主程洵也他们还认识,也不怕他拿了钱跑路。

忙转账说要定。

名单是严岸泊统计的,共有96人定了,收到支付宝收款4300,微信转账500。

转眼之间就赚了1300,公孙修竹目瞪口呆,转眼对上程洵也得意洋洋挑起的眉梢,那意思,怎么样,以后还相不相信我。

公孙修竹忙不迭点头,“相信相信,从此以后,你就是我的好爸爸。”

程洵也没料到他这么散德行的,嫌弃看他一眼:“你真不要脸。”

公孙修竹振振有词:“脸能当饭吃,还是能当水喝啊。”

他们在校外晃晃悠悠到四点半,才走到附中门口,到了也没进去。

而是在附中旁边的公园里,拿刚刚买的尼龙布铺了块地方出来。

老板也开着货车到了,程洵也他们当场结清尾款,又把被子从货箱里搬出来。

搞完这一切,放学铃声响起来。

定了被子的人二话不说往公园里跑。

李伟豪也过来了,指挥交了钱的人领被子,领一个签字一个。

教导主任原本守在小卖部前,等着学生来买被子的,结果迟迟没人来,再一看,被子已经抱在学生的胸口了。

而且还是统一型号的,没有拆封的新被子。

不像是家长从家里拿过来的。

教导主任越想越不对劲,跟着他们往校外走。

就见校门口的公园铺着块尼龙布,上面还有几床没卖完的被子。

再一看,程洵也、公孙修竹这几个不学无术的差生正捡地上的塑料纸。

“你们在干嘛?!”一声突如其来的河东狮吼,吓他们一跳。

程洵也几个往说话的地儿看过去,就见乌漆麻黑的天里,只看到有双眼白。

再仔细一瞅,才发现原来是个黑得跟墨汁一样,和夜色融为一体的人。

场面静默,公孙修竹没忍住,“噗呲”一声笑出了声。

……

他们这几个不学无术的,除了没来的严岸泊以外,都被教导主任当场抓了个现行。

教导主任可不顾这会儿是晚休的点,一通电话把张春燕叫过来,让她看看自己教的学生。

张春燕来的路上已经了解了事过程,一来就瞪了程洵也他们一眼,一屁股挤开正数落程洵也他们的教导主任。

小老太嗓门比教导主任还大,中气十足的:“让你们上课,你们干嘛去了?小小年纪批发被子在外面卖,你们是来上学的,还是来做生意的啊!说话!”

公孙修竹站最前面,被她喷了一脸唾沫,也不敢擦,委屈巴巴:“我们…我们是来上学的。”

“知道你们是来上学的,那你们在干嘛?还不滚回教室上课!”

他们几个都一愣,张春燕又一瞪眼:“愣着干嘛,还不快去。”

几个人忙不迭地都跑了。

办公室里只剩下目瞪口呆的教导主任,他指着张春燕,手指颤啊颤,良久才来了句:“张、张老师,事情可不能就这么过了。”

张春燕轻描淡写一挥手,“我让为首的程洵也写检讨。”

说完,她溜溜达达就走了。

张春燕资历老,教导主任也不敢拦她,气得在办公室里吹胡子瞪眼,觉得6班有今天这个样,就是张春燕上梁不正下梁歪导致的。

……

周一的国旗下讲话定的是徐念溪,分享她学习英语的办法。

等她讲完,教导主任拿了话筒:“下面是高二(6)班的程洵也对上周在校外销售被子一事做检讨。”

程洵也站上主席台,抖了抖手里的纸张。

他就这么随手一抖,主席台下面就一片窃窃私语声,显然知道上周发生了什么的人并不少。

没等教导主任开口,程洵也手往下一压,现场还真安静下来了,比教导主任控场还好使。

程洵也轻咳一声,嗓门洪亮,生怕别人听不到:

“针对上周我未经允许,在校外销售被子,扰乱市场一事,我表示诚挚的道歉并深刻检讨自己……”

他这话,扰乱市场。

附中谁不知道教导主任仗着家里关系硬,强行把自家小姨子塞进学校小卖部里。

一瓶矿泉水十块,一桶泡面十五,卖得比景区的都贵。

扰乱得可不就是教导主任家的市场吗。

一时之间,台下不停有人鼓掌,叫好和哄笑声连绵不断,好好的检讨会变成了他的个人主场。

教导主任那一张黑脸本就黑,这会儿更是黑得不成样子。

想上前阻止,但检讨本就不长,程洵也这会儿已经说到了最后一句,收了检讨:“以上是我的检讨,谢谢大家。”

教导主任黑着脸上前说散会,但谁知已经走了两步远的程洵也又溜溜达达地折回来,对着话筒,来了句,“对了,忘了说,我宿舍还有四床未拆封的被子,有需要的同学,免费送,先到先得。”

阳光下,少年眉目张扬,光斑在他脸上跳跃,肆意妄为模样。他还笑着比个和他联系的手势。

没有半点要悔改的样子,相反还挺得意的。

在骤起的喧天吵闹和吹口哨声中,教导主任指着程洵也的手都在抖:“你你你故意的是吧,我要让你退学!退学!”

一片混乱中,一直站在台上,等着散场的徐念溪口齿清晰地来了句:“老师,学校校规并未规定,学生之间不能互相送礼物。”

她这句话杀伤力太大,教导主任这下手连抖都抖不动了:“你你你们……是一伙的。”

也是从那时起,程洵也才真正认识清徐念溪是个什么样的人。

有的时候,她可以比任何人都勇敢。

所以,那个时候是。

现在也是这样-

徐念溪回到房子里,她发了那条博文之后,就没有再登录微博。

但不用看,就知道,微博上肯定有很多不同的声音。

恶毒的、挖苦的、鼓励的、祝福的……

各种都会有。

徐念溪可以听从自己的内心站出来,却不愿意直面这么多的声音。

更不愿意去想,是不是有认识她的人看到这条博文。

比如说小学同学、初中同学、高中同学……

抑或是程洵也。

在卧室里等了好一会儿,才听到程洵也开门的脚步声。

她打开卧室门,就见程洵也正往卧室走。

背影看起来和平日里没什么区别。

似乎感受到她暗戳戳看过来的目光,程洵也脚步一顿,转过身。

身体比脑子动得更快,那个瞬间,徐念溪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关上门,隔绝程洵也的视线。

门是关上了,徐念溪心还跳呢。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胆小,明明冲上去正大光明地问他,知不知道这件事就好了。

徐念溪有点儿丧气,扑到床上。

她说不清楚,可实际上,她可能内心深处还是若有若无地,在意程洵也的想法的。

网友那些,她可以告诉自己,她和他们素不相识,彼此之间还隔着网线,她不需要关注他们的言论。

可程洵也不一样,他是真真正正的她的身边人,她不希望他对她投以异样的眼光。

徐念溪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的,起来的时候落地窗外一片漆黑。

她头昏脑花,直觉自己一觉睡到了第二天凌晨。迷迷糊糊穿上拖鞋,打开卧室门,到厨房喝水。

正睡眼惺忪盯着饮水机,身后忽地传来句:“满了。”

徐念溪回了神,就见马克杯的水马上就溢出来了,忙关了,才意识不对。

往身后看去,就见程洵也正在她身后,打开冰箱,拿里面的冰水。

“你就喝冰的啊。”徐念溪摸着自己温热的马克杯,忍不住开口。

程洵也关了冰箱门,看了她一眼,随口道:“提升醒脑。”

“你不怕胃疼吗?”

“不怕。”

“这样。”徐念溪嘀咕声,又忍不住好奇,“那你不怕冷吗?现在是冬天耶,你不怕喝着……”

她做了一个嘶嘶抽冷气的表情。

那意思,你不怕这样吗。

她这样子,有点傻又有点呆,哪里像在微博上那个条理清晰、逻辑分明,力证陈国平的性骚扰从不是个例的人。

“不怕。”程洵也觉得她笨,笑了声,又看她,“你的水快凉了。”

徐念溪没问了,捧着自己的马克杯喝起来,喝完了水,轻手轻脚越过正看冰箱的程洵也,进了卧室。

徐念溪躺到床上,看了眼时间,才晚上十一点。

又想起了在厨房的那一幕。

她在厨房遇到了程洵也,还问他问题。

但这个不是关键,关键的是,他对她的态度好像和往常没什么两样。

这也就是说,他是不是还不知道她和陈国平的事。

第24章 024

虽然徐念溪自己不看微博,但她毕竟加了安佩,安佩时不时会和她说进展。

安佩在王然律师的帮助下,提交了她掌握到的所有证据。

很可惜的是,因为当时事发突然,安佩没有保存生物检材作为证据。

不过,还好公安机关已以陈国平涉嫌强奸罪移交检察院审查批捕。

但陈国平到案后,不仅不承认自己的罪行,还声称是安佩工作能力不足,为了保住岗位,故意勾引他。

现在双方各执一词,僵持不下。

虽然情况未明,但安佩还是有信心的:王然律师帮了我很多,我相信法律能给陈国平应有的判决。

比起前几天的脆弱和哽咽,现在的安佩精神面貌好了很多,甚至还主动提起,这件事结束了之后,她会来西津和徐念溪见面。

结束和安佩的对话,徐念溪搜了下王然。

王然是名女律师,风格强势中却也不失温柔,有女性独有的细腻。曾经有个她冲上前去,为饱受家暴的女当事人擦去眼泪、披上外套的视频火遍全网。

徐念溪也看过,还记得当时的标题是“只有女律师才能共情女人。”-

这之后,徐念溪又遇到了程洵也几次,每次他对她的态度都一如既往。

时不时还自恋两句,很是嘚瑟。

以正常人的思维思考,如果他真的知道这件事,那他的第一反应,肯定是向她求证,这是不是她。

可是他连询问都没有。

这恰恰说明,他是不知道这件事的。

这么想着,徐念溪便安心了点,慢慢恢复了和程洵也的正常相处-

三天后,鲁惟与发来消息:气死我了,溪溪。这些人怎么能这么气人,在这里擅自揣测什么啊。

徐念溪:谁?说什么了?

鲁惟与:微博上那些网友,说你和安佩是不是想说好了,一起说陈国平性骚扰,然后趁机敲诈勒索他。还有人说,你们不愿意,他们愿意,这么大个老板,陪睡怎么了,人家又不是不给钱。更傻逼的,还说你们干嘛把这事说出来,不觉得丢人吗?

鲁惟与显然气得难受,发了好多句含爹量充足的脏话,骂那些网友刻薄又恶毒。

徐念溪沉默会儿,提议:要不还是别看了吧。

每个人都有不一样的想法,这无可厚非。

但不是每个人都有共情能力,别人的事情在他们那里,只是冷嘲热讽的笑料和可供批判的出口。

鲁惟与:不!你别管,我要看!我要和他们对骂,骂死这些人!他们知道什么啊!西八八八八——

徐念溪知道鲁惟与的性格,让她不看是不可能的,只能让她挑一些看起来战斗力弱一点的,免得骂不过别人。

鲁惟与完全不放在眼里:放心,我多年毒唯,混圈经验丰富,最擅长骂战,能一个能挑十个。

她们又聊了两句,鲁惟与想了什么似的,语气试探:对了,溪溪,程洵也知道这件事吗?

徐念溪想了想,回:应该不知道。

鲁惟与又问:你不确定吗?

徐念溪:嗯,不是很确定。我感觉他应该是不知道的,但我也没问过他。

这次鲁惟与安静得更久了一点,对方正在输入中好一会,才发来句:溪溪,要不你还是试探下他对性骚扰这种事的反应。

鲁惟与怕伤害到她,连忙找补:当然!这事不是你的错,只是网上很多男的都挺在意自己伴侣有过这种,觉得……

她话没说完,但徐念溪已经知道鲁惟与的未尽之意。

……

不光彩。

丢人。

脏。

等等。

她没看微博,但也能联想到很多别人的反应。

徐念溪:我会问的。

她放下手机,看着窗外的落地窗。

夜景依旧璀璨,有一颗又一颗星辰点缀在半空。

只是和星辰比起来,夜色更黑,一望无际的黑-

徐念溪实在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久,依旧没有半分睡意,换好衣服,出了门。

晚上九十点,夜空中有零星几点星,路面上有未化完的雪,被来往的车轨压成了爆开的黑色泥浆。

天太冷,她被风吹着浑身都木,但压抑的心情却因为开阔的景观好了不少。

又走了会儿,实在冷得受不住,徐念溪去了家中百罗森便利店。

点了关东煮,可能是煮了一整天,关东煮已经失去了本来的味道,齁咸。一戳还会烂,夹都夹不起来。

徐念溪吃了一口,就放下筷子,开始发呆。

她其实能预料到很多男人会介意她有过这种经历。

毕竟,在很多男人眼里,女性就得纯洁无瑕、一尘不染。

她能猜到这件事,却不能保证程洵也不是这些男人中的一个。

如果他知道了,很介意这件事,怎么办。

会不会想和她离婚。

比起和离婚这个词一起出现的难受遗憾或者别的,徐念溪只觉得有种很熟悉的,毫不意外的疲惫,从骨子里溢出来。

果然她好不容易习惯的东西,都得不到长久。

身后突然有人叫她,徐念溪回头的一瞬间,莫名觉得熟悉。

前不久,也有人用这么稍稍带着犹疑,但又莫名肯定的语气,叫过她的名字。

果然。

是程洵也。

程洵也是进来买东西的,没想到一抬头就看到疑似徐念溪的身影坐在用餐区。

一叫,果然是徐念溪。

“你怎么在这儿?”程洵也走过来,坐在她对面。

他人高,腿也长,徐念溪往后坐了点,给他让出点位置,他才坐得舒服点。

徐念溪观察了会儿,他神情依旧一如往常,说明应该还不知道。

她放下点心,回答程洵也的问题:“随便吃点东西。你呢?”

“进来买什么小马佩奇的卡,”程洵也“啧”了声,“沓漫那小鬼吵着要。”

他一脸我都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的无可奈何,没有半点异样。

徐念溪笑了下,这才完全放下心,轻声道,“我和你一起找吧。”

他们俩都是成年人,和程沓漫那种只有几岁的孩子之间,数不清有多少代沟了,自然不知道这个小马佩奇是个什么东西。

他们好一通找,依旧一无所有。最后徐念溪眼尖地在第二排货架看到了个小马宝莉的袋子。

“这儿没有小马佩奇,但是有小马宝莉。”徐念溪迟疑道。

程洵也也过来了,盯着花花绿绿的包装,也迟疑:“难不成它偷偷改名了?”

这谁说得清,两个人像遇到什么棘手的问题似的,正大眼瞪小眼。

旁边有个小男孩,听到他们对话,仰着张虎头虎脑的圆脸,像看笨蛋一样,看着他们,直吐舌头:“是小猪佩奇和小马宝莉,你们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呀,好蠢啰,略略略。”

小男孩嚣张得厉害,程洵也盯着他会儿,嘴角扯了下,语气带着点威胁:“你哪个班的,说人蠢,还朝我们吐舌头,我告诉你老师去。”

小男孩完全没想到他来这一招,眼睛瞬间睁大。

两秒后,他抽抽搭搭地跑过去抱着他爸的腿:“爸爸,我不是故意的,我不要见老师。”

顶着孩子爸爸望过来的目光,徐念溪连忙低头,试图原地消失。

程洵也倒是面不改色的,丝毫没有欺负小孩子的尴尬和局促,结好账,他们出了中百罗森。

天色又黑了几分,连星星也没有了。

徐念溪想着便利店发生的事,忍不住笑了下。

“程洵也。”

“干嘛?”

“你不怕人家小孩哭吗?”

程洵也“呵”了声,理直气壮地:“他哭,我也哭,谁还不会哭似的。”

“可是,你不会觉得不好意思吗?”

“不会。”程洵也斩钉截铁,“我不活在别人的目光里。”

徐念溪眼眸忍不住睁大,盯着程洵也看,她第一次看见他这种人。

有自己的想法,不会因为外界的种种产生动摇。

好像他自己就是他世界里的常青树一样。

徐念溪却做不到这样,她还是会在意别人的目光的。

也会忍不住想,他现在不知道她和陈国平的事,但保不齐什么时候就会知道了。

她终究还是要问问他的想法。

也终究还是要面对一切。

被程洵也提醒了一句“看路”,徐念溪回神才发现,她面前有个电线杆。

“想什么呢?”程洵也问。

他刚好问了这句话,这让徐念溪有了点机会,主动试探他对这个话题的态度。

徐念溪咬了咬唇:“我有一个朋友……”

话出口的一瞬间,她才发现她无中生友了。

但不知道是程洵也不知道无中生友实际上这个友就是她本人,还是他就算知道,也懒得管,只问:“有一个朋友,然后呢?”

徐念溪停步,他们这会儿在一个街口,凌霄花藤蔓被风吹得摇曳,树影重重。

程洵也人已经走出去了,又察觉徐念溪没跟上来,停了步折回来。

站到徐念溪对面:“干嘛不走了?”

月光洒在他们身上,将他们笼罩在内。

徐念溪没回话,而是花了一会儿,开口:“如果,她被人……性骚扰了,你会怎么看待这件事。”

程洵也愣了下,像是没想到事情有这种发展。

在他思索的功夫,时间拉成一片静默的弧形,徐念溪不知不觉收紧了手腕。

这个时候,她才可悲地发现。

或许她早就不知不觉地习惯了和程洵也的婚姻生活,习惯了有个地方让她放杯子,习惯了不去王君兰的家,她还是有个地方可以去。

过了半个世纪那么久,程洵也总算开口,他嗓音平淡,只道:“这不是她的错。”

徐念溪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松开了手腕,她侧过脸,他的随口一句让她鼻子有点酸。

可是内心还有刀片,在反复翻滚。她控制不住将这些刀片伴随着语言一起刺出来。

“可是,你不会觉得很脏吗……”

“她不脏,脏的是对方。”话还没说完,被程洵也打断,他眉宇之间皱起条褶皱,神情认真地说,“如果你和这个朋友还有联系,一定要转告她,不要为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如果她需要帮助,可以联系我。”

浑身的力气一瞬间被卸下,徐念溪说不清自己是高兴,还是释然。只知道种种东西混在一起,像一杯滋味怪异的分层橙C,半口苦半口甜。

良久,她才低声说出句:“知道了,谢谢你。”

……

他们回到房子里,鲁惟与给她发了好多张自己的战果。

都是她舌战群熊的截图,骂得对方狗血淋头。

徐念溪夸她:你真厉害。

鲁惟与:我也觉得,嘿嘿。而且,不止我在骂,挺多人也都在帮着你和安佩骂。其实,事实怎么样,大家心里都有一杆秤的。溪溪,你也不要多想。

徐念溪:嗯嗯,我知道的-

过了几天,安佩和徐念溪说了最新进展。

许是没想到事态扩大成这样,陈国平那边的人找了她,提出给她300万,只要她愿意出具谅解书。

徐念溪:你怎么想?是想继续找证据,让陈国平得到法律的惩罚,还是想拿到经济补偿。

安佩犹豫得很明显:老实说,我也不知道。300万。我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但是我又不想放过陈国平。

徐念溪也知道这不是个好做出的决定:无论你怎么选,我都支持你。

安佩:好,我想想。

安佩这一想就是一个星期。

原本连一直都认为陈国平是受害者的周清,也不再那么笃定地相信他。

周清之前觉得,陈国平身份在外,不可避免会撞上来很多花花草草,但陈国平一直都主动保持界限,对她也一直一心一意。

可这次持续发酵的事件,渐渐涌出更多受害者,都好像在告诉她,原来她的枕边人有不一样的面孔,不是那么无辜和清白。

越着急越容易出错,陈国平私下找了安佩一次。

不知道陈国平对安佩说了什么。但就是这次,让安佩下定决心,不要钱,而是坚持让陈国平得到法律的制裁。

好消息是,王然通过调查发现,性侵安佩的次日早上,陈国平曾离开过酒店,到便利店买烟。

期间,他和人打了电话,通过便利店监控能清楚地看到,他在电话里,清清楚楚承认“昨晚我睡了一个女下属”、“没呢,还没醒”、“怕什么,给点钱,还怕她闹吗”……

第二天,陈国平被批准逮捕,清平的股价暴跌。一夜之间,市值蒸发超数千亿万元。

徐念溪之前就职的译易达翻译公司也公开表示歉意,并把徐念溪的上级开除。

事情在此刻,落下了半个帷幕,只用等待法院做出判决。

那天晚上,徐念溪下班回来,在客厅看到一束铃兰。花束静静躺在沙发上,每一朵洁白的花苞在夜色中都像摇晃的小铃铛。

她查了花语:历经苦难,等待幸福归来。

徐念溪没动,而是隔着点距离,给这束美丽的铃兰拍了照。

但很奇怪的,那束铃兰躺在沙发上,一躺就是两天。

徐念溪找到机会,问程洵也:“你放在沙发上的铃兰花,不拿走吗?”

程洵也似乎花了点时间想这是个什么东西,随口道:“不拿走,就放在那儿吧。”

只放着会谢得很快的,徐念溪无意识地跟了他两步。

程洵也看过来,挑了下眉。

那意思,跟着我干嘛?

徐念溪反应过来,停住脚步。因为觉得冒昧,所以声音有点小:“那个铃兰……如果你不要的话,可以给我吗?”

程洵也侧过身,无所谓似的:“都行。”

徐念溪便把这束铃兰搬回自己的卧室。

它躺在沙发上时,看着不大,但她拿到自己卧室里,拿杯子养着时,才发现好大一束。

那天,她久违地有了点拍照的兴趣,对着这束铃兰反反复复拍了不少照片。

甚至还调了滤镜,最后选出来几张她很满意的照片。

发了朋友圈。

鲁惟与第一个杀到:溪溪!你知道你有多久没发过朋友圈了吗!!!

徐念溪想了想:好像有一年还是两年?

鲁惟与:不止!两年半了!

徐念溪也因为这时长而觉得诧异,但一想,又觉得正常。

她一直觉得,自己的生活没有什么可以值得分享的,总是日复一日在重复同样的事情。

这束铃兰却是意外。

尽管它不属于她,但也给她的生活带来了不一样的变化。

睡前,徐念溪看了眼朋友圈。

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程洵也也点赞了这束铃兰-

徐念溪和鲁惟与见了一面,一见面两个人就抱在一起,良久才放开。

鲁惟与请徐念溪吃饭,人均两百的海鲜自助。排队的时候,徐念溪拉着鲁惟与衣摆,小声说要不还是换个地方吧。

鲁惟与虽然也觉得肉疼,但她眉毛一竖,大手一挥:“溪溪,这可是大仇得报的庆祝餐,当然是越贵越好。”

吃饭的时候,鲁惟与才知道,徐念溪真的有问过,程洵也对这件事的看法。

“他怎么说?”

徐念溪用一言概括:“他说,这不是我的错。”

鲁惟与忙点头,很是认可:“对,本来就不是你的错。说你不对的人都是傻逼。对了,那你没告诉他,这个朋友就是你吗。”

徐念溪摇头:“没。”

虽然她也只是一个受害者,但她依旧不愿意这件事被程洵也知道。

自尊心也好,逞强也罢。

她希望,在程洵也面前,自己能是一个比较好的模样。

只有这样,她才能觉得,她是能和他站在一起的。

就像,一个乞丐和国王见面。

哪怕乞丐知道自己身无分文,谁都知道她的底细。

但在见国王的那一天,她还是会穿上她能找到的最好的衣服。

这无可厚非。

说说闹闹好一阵子,鲁惟与又问起了她和程洵也。

特意问了她有没有见过程洵也的家人。

徐念溪摇头。

鲁惟与“啊”了声,觉得不可置信,震惊地说:“溪溪,这马上都要过年了,程洵也家人你一个没见过啊。”

“嗯。”

“你没见过他们,怎么知道要用什么方式和他们相处?”鲁惟与替她焦虑,“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婆媳关系是千古难题。光是和程洵也妈妈相处,都是门学问,更别说还有其他人了。”

徐念溪摇头,示意不知道,又慢吞吞道:“还有点时间,快过年了再说吧。”

和鲁惟与告别后,徐念溪回了房子里。

程洵也不在。

她洗漱好,躺在床上,又开始翻来覆去。

鲁惟与的话,就好像给她敲了一记警钟。

把她从和程洵也结婚的浅薄表层里,震出来。

她和程洵也的婚姻,从来不是她和他之间。

而是两个家庭之间。

程洵也已经见过了王君兰,可她还没有见过程洵也的家人。

徐念溪睡眠不好已经是常态了,哪怕陈国平的事情初步解决了,她的睡眠依旧没有好转。

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又在听到程洵也回来的脚步声时惊醒。

看了眼时间,晚上十点半。

按理来说,她可以去问问程洵也,她需不需要和他家人见面、他家人是什么样的。

不过徐念溪鸵鸟似的,往被窝里钻了钻。

时间不早了,她明天再问也可以,而且她今天也累到了。

第二天早上,徐念溪打开房门时,刚好碰见程洵也出门。

难得这个时候,他们见面,徐念溪顿了下,“早上好,你上班吗?”

“嗯。”程洵也看了眼手机,又看了眼她,连说话的时间都没有,直接道,“走了。”

他行色匆匆的,徐念溪看他背影,慢吞吞地想,好像过几天再问,也可以。

但天不遂人愿,这几天程洵也都挺忙的。

每天早出晚归,就算徐念溪竖着耳朵听他回来的动静,都没听出个所以然。

更别说,徐念溪这个当事人还没这么兢兢业业,想打听这事。

见程洵也忙,她干脆就顺水推舟。

于是问程洵也他家人是什么样的事,不知不觉就搁浅了。

她在这种虚假的平静中获得了一些喘息的机会-

严岸泊不愧是花花公子,对冯沛艺介绍的相亲对象来者不拒,每天跟上班打卡似的,和人小姑娘见面。

冯沛艺看在眼里,忍不住和严岸泊抱怨:“要是洵也和你一样就好了,这么多好姑娘,他是哪点不满意,见个面都不肯。”

严岸泊动作一顿,看冯沛艺。

他虽然对程洵也和念溪结婚这做法挺见不惯的,觉得他没事找事,但关键时刻还是挺维护程洵也的。

严岸泊轻咳一声,把话题引到自己身上,说他就喜欢漂亮的有个性的女生,最好是那种说一不二的类型,再把他前女友的照片给冯沛艺看。

照片里的女人红唇性感妩媚,绕有风情。严岸泊表示自己就喜欢这样的,又夸冯沛艺有眼光,介绍的相亲对象都符合他审美。

把冯沛艺哄得笑眯眯,还不忘直数落程洵也:“小辈中就数你最贴心。对了,小泊,你说洵也那臭小子该不会喜欢男的吧?”

话音一落,冯沛艺怀疑的目光就落到严岸泊身上。

平日里,和程洵也待得最久的男的可不就是严岸泊吗。

严岸泊倒吸一口凉气,连忙摇头,示意跟自己没关系,又打包票:“洵也他性取向绝对正常。”

“那他怎么一个女朋友都没谈过?”冯沛艺纳闷。

严岸泊干笑两声,也不敢说程洵也虽然不谈女朋友,但老婆可是都有了。

忙引开话题:“冯姨,这段时间您可得多帮我看看,洵也那儿您可别辛苦跑过去了啊,两头跑的多累啊。”

要是撞见了念溪可就麻烦了。

冯沛艺眉开眼笑,觉得就数他最贴心:“我知道我知道,这段时间肯定帮你看个好姑娘,洵也那里我才不乐意去。”

……

说是这么说,但没过几天。

冯沛艺收到了朋友给她寄的车厘子,几大箱。

冯沛艺给程洵也发消息:有空吗?回来拿一下车厘子。

程洵也没回,估计在忙。

冯沛艺是个急性子,让她等程洵也消息还不如她自己放到程洵也那儿-

徐念溪下班时,天色还有点亮,路上都是残雪。

她回到小区,电梯门即将关闭,有人往电梯这边赶,还叠声,“麻烦等等。”

徐念溪不急,按了开门键,等来人一起上去。

来人是个中年女性,手里抱着盒装的水果,抱得有些多,看不见她的长相。

“谢谢,帮大忙了。”

徐念溪问:“需要我帮按楼层吗?”

水果盒后面,中年女性应了声:“十三楼,谢谢。”

正好一个楼层。

可能是程洵也的邻居吧。

电梯很快升至十三楼,徐念溪帮她挡了下电梯门,让她能顺利出来。

中年女性边往外走,边道谢:“还好遇见了你,要不然我一个人真是不好操作。”

徐念溪示意没事,也出了电梯门。

冯沛艺见她也出来了,笑眯眯地,觉得有缘:“你也是这层的啊,真巧。我儿子也是这层的。”

徐念溪笑了下,没说话。

冯沛艺抱着水果,步伐就慢一点,等她走过来,放下水果,直起身,就看到徐念溪掏出钥匙,打开了门。

打开的不是别人家的门,就是她儿子程洵也家的门。

冯沛艺愣了,以为是自己看错。

往周围看了一圈,确认自己没看错,再透过徐念溪打开的门,能看到屋子里的装修,确实是程洵也家。

冯沛艺回过神来,看徐念溪,人挺错愕,眼睛都瞪大了一圈:“不是,小姑娘,你认识程洵也吗?你怎么和他住一起啊?”-

程洵也被冯沛艺连环电话叫回来时,就看到客厅里,徐念溪和冯沛艺面对面坐着,都没说话。

这一小块空间弥漫着难言的尴尬。

见他回来,徐念溪和冯沛艺一起转过脸看他。

只不过两个人表情完全不一样。

徐念溪带着求助“你总算回来了,现在怎么办”,冯沛艺则是眯着眼睛,一副“你给我等着”的模样。

就在刚刚,冯沛艺问出那句“她认识程洵也吗,怎么和程洵也住在一起”的时候,徐念溪大脑一片空白,然后对上冯沛艺的面容。

眼前的女人长得和程洵也很像,特别是那双微微下至的眼睛。

所以,眼前的这个人是程洵也的母亲?

徐念溪万万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和冯沛艺见面。

更没想到,程洵也还没和她说自己的存在。

徐念溪不知道该怎么介绍自己,吞吞吐吐地先挑了个程度最浅的说,她和程洵也正在同居。

这话说完,还没说到下一句,冯沛艺脸色已经很不太好看了。不说话,坐在那儿,给程洵也打电话。

打到第三通的时候,程洵也才接。

说完让程洵也快点回来后,她们两人就面对面坐着。徐念溪给冯沛艺倒水。

“阿姨,您喝水。”

冯沛艺脸色依旧不好,对上徐念溪的脸,勉为其难地道了谢。

眼前这小姑娘皮肤白,五官也柔和,看着就是个乖巧孩子,不像是个主动和程洵也同居的性子。

喝完水后,两个人就陷入沉默。

徐念溪不是个长袖善舞的性格,也缺乏和长辈的相处经验。

漫长的沉默,但是真算起来,其实也就半个小时不到。

程洵也回来了。

再然后就发生了眼前的局面。

程洵也明显是赶回来的,人风尘仆仆的,把钥匙放在玄关,看见冯沛艺坐在客厅,也是一愣:“您怎么来了?”

冯沛艺只说让他赶紧回来,没说为什么。

他也没想到,冯沛艺会就在房子里等他,还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

冯沛艺冷笑声,表情和好没什么关系:“我要是不来,我还发现不了你和人小姑娘悄咪咪同居。”

冯沛艺和程谰谈恋爱期间,程度最重的也只是牵牵手。

受他们影响,程慕池也是这样。和女朋友在一起从来没有什么过分的举动,全程都恪守礼貌,对女孩子也很尊重。

冯沛艺便默认,程洵也也是这样,毕竟言传身教。

结果她今天一来,就撞见徐念溪。再一问,两人还同居了。

程洵也走过来,坐到徐念溪身边。

不算熟悉的柑橘香在此刻,竟让徐念溪僵硬的后脖几不可闻一松。

“妈……”

程洵也一声妈刚说完,冯沛艺立马打断:“别叫我妈。”

那意思,如果他不给出个能够说服她的交代,以后这个妈以后也别叫了。

程洵也了解冯沛艺,也知道她的态度,直接道:“我们没有悄咪咪同居。我们结婚了,所以是名正言顺住在一起。”

这话落在冯沛艺耳朵里简直是平地一声惊雷。

冯沛艺完全措手不及,愣了半晌,才重复了一遍:“你们结婚了?”

“嗯。”

简直是开玩笑,冯沛艺看着程洵也,怒气更重了点:“你是觉得我很好骗吗?”

程洵也没解释,直接拿出随身携带的结婚证,摊开放到冯沛艺眼前。

程洵也,男。照片也是她儿子。

徐念溪,女。冯沛艺仔细看了看徐念溪的脸。

现实里的她比照片里的她更显得清丽。

似乎在她的目光下,有些不安局促,微微抿紧了唇,但还是努力地对自己笑了下。

确实是他们。

他们真的结婚了。

冯沛艺这下是真的倒吸一口凉气,指着程洵也和徐念溪,指尖都在抖。

“不是,你们……你们怎么突然结婚了,是不是怕我催婚,所以联合起来骗我……”

不得不说,和王君兰毫无芥蒂地接受了她和程洵也结婚的消息比起来。

冯沛艺眼下的质疑显得合情合理。

如果徐念溪自己设身处地,也会觉得他们的婚姻来得仓促又莫名其妙。

突然极了。

徐念溪没骗过人。

更别说,还是在结婚这种人生大事上,下意识看程洵也。

就见程洵也神情镇定道:“没有突然。我们是高中同学。”

冯沛艺看徐念溪,似乎是向她求证。

对上冯沛艺的目光,徐念溪把紧张咽下去,点头。

这个确实是事实。

她和程洵也确实是如假包换的高中同学。

冯沛艺仔细看徐念溪的脸,不知道是不是有程洵也这句话先入为主,还是她之前真的在程洵也班级里看过徐念溪。

这会儿,她真觉得这小姑娘长得有几分眼熟。

但新的问题来了。

“你们是高中同学又怎么样?”冯沛艺板着脸,觉得他们简直儿戏,“那么多人都是高中同学,也没见他们结婚。”

显然,没有一个足够合理的答案说服冯沛艺,她是不会罢休的。

但这么短时间,想出来一个天衣无缝的答案出来,简直天方夜谭。

时间太仓促了,程洵也顶着冯沛艺逼问的目光,沉默会儿,忽的道:“不是普通高中同学。从高中开始,我就喜欢她。”

第25章 025

程洵也这话一出,空气像是按了暂停键。

冯沛艺睁大眼睛看程洵也,怀疑自己听错。

可是,她又看徐念溪,就见徐念溪也是一副被吓得不轻的样子。

可能是有人比她还震惊,还是当事人。

冯沛艺很快冷静下来了,指着徐念溪问程洵也:“她不知道你喜欢她?”

“不知道。”程洵也回复得迅速。

冯沛艺又问:“那你们怎么这会儿结婚了?”

程洵也神色不变地抛出惊人之语:“我发现她在相亲,于是和她求婚了。因为不想她嫁给别人。”

“……”

一套组合拳下来。

冯沛艺信不信徐念溪不知道,反正她是已经快吓傻了。

程洵也这三言两句,简直像天方夜谭一样。

唯一和她亲身经历符合的就是,“她在相亲”这四个字。

至于其他的,她好像都在听别人的故事。

和徐念溪不同,冯沛艺脸色倒是好了不少,确认什么似的问徐念溪:“你不知道洵也喜欢你?”

“不、不知道……”

徐念溪的茫然和慌张不像是假的,冯沛艺舒了口气。

这会儿终于相信这件事情的真实性了。

程洵也大学时没有谈恋爱,毕业之后更是完全不愿意去相亲。

排除性取向异常这个选项,剩下的唯一选项也就是,他心里有人了。

而从他突然结婚这点,这个人应该就是徐念溪。

顿时,冯沛艺看徐念溪的目光不一样了。之前她只是觉得,这小姑娘长得挺顺眼,不像个坏孩子。

这下一细看,才发现徐念溪哪哪儿都好看。

和程洵也那种一看就扎眼的好看不一样。徐念溪很白,白得快透明,眼眸清润,脖子好看、鼻子也好看,甚至连后颈都好看。

难怪程洵也会喜欢她,挺有眼光的。

冯沛艺坐到徐念溪身旁,亲切道:“你是叫徐念溪吗?哪几个字?”

“双人旁的徐,纪念的念,溪水的溪。”

“你是西津人吗?”

“是的。”

“大学不是在西津吗?”

“不是。我是南大的,毕业后在南城待了三年,最近才回来……”

“那你一回西津,就相亲啊,家人很想你结婚吗?”

“……”

冯沛艺边听边和目前掌握的信息核对。

确实和程洵也说的一样。

这下她连剩下的一点疑惑都打消了,拉过徐念溪的手,笑眯眯地说要和她加个微信。

她们这边加微信的功夫,程洵也的手机震动两声,他起身,接电话。

徐念溪的目光下意识追随着程洵也,他在阳台那儿停步。

半拉阴影将他笼罩,他垂着头,听对面说什么。

神色说不清道不明。

徐念溪不知道程洵也是基于什么理由,说出那番话。

但程洵也显然很忙,接过电话后,就匆匆拿起外套,往外走。

冯沛艺看见了,叫住他:“哎,你干嘛去?”

程洵也止步:“我去平城有点事。”

冯沛艺问:“你开车没?没开我送你到机场。”-

一路上都有人给程洵也打电话,催他快点。

冯沛艺无声提速,到达机场时,不过将将过去半小时。她去停车,徐念溪和程洵也站在安检口。

黢黑的天际隐隐捎着几分火烧云,有飞机低空滑行。

嗡鸣声中,无人说话,安静成一片让人心绪难言的弧形。

最后是程洵也先开口,声音很轻,此时此刻听在徐念溪耳朵里,竟然有几分奇怪的安抚意味,“在想什么?”

徐念溪仰着头看程洵也,嗓音很干涩,“在想……你说那些是为了让冯阿姨相信吗?”

她想象不出还有任何别的理由,能让他说出那些话。

程洵也抬眼,看她。

她眼睫几不可闻地颤,嘴巴抿得死紧。一副试图表现出镇定但效果平平的模样。

程洵也移开目光,哼了声,神情不屑,“当然。我才不会做这种偷偷摸摸喜欢别人的事,多傻啊。”

他话一说完,徐念溪身上的压力陡然之间消失了,脸上也出现点笑意。

刚开始只是微微笑,后来笑容拉大。

一方面是觉得如释重负,一方面又觉得自己莫名其妙。

那可是程洵也。

除了他故意说给他家人听的,怎么可能还有其他选项。

时间不早了,简短的对话结束,冯沛艺停完车回来,只看见程洵也进去机场的背影-

冯沛艺和徐念溪见面这事,严岸泊没过多久就知道了。

那会儿,冯沛艺边给他介绍新的相亲对象,边拿眼白斜他。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洵也结婚这事了?”

严岸泊干笑两声,他当然知道,毕竟和程洵也多年兄弟,他不知道反倒奇怪。

好在冯沛艺没说什么,而是说:“念溪这孩子,脾气挺好。目前看,和洵也一个傲气一个谦逊,挺配的。也难怪洵也喜欢她这么年。”

“对对对,”严岸泊忙不迭点头,刚点完,一愣:“您知道洵也喜欢念溪?”

冯沛艺理所当然地说:“知道啊,不就高中那会儿就喜欢上了。洵也自己说的,念溪都知道。”

这次相亲严岸泊尽惦记着这事了。

好不容易相完,他连女孩的联系方式都没加,连忙给程洵也发消息:滴滴滴。我怎么听冯姨说,念溪知道你喜欢她?

程洵也回得挺快,估计正休息:她确实知道了。

严岸泊:那她什么反应?

程洵也回想半个星期前,机场的那次对话。

徐念溪抬起下巴,眼眸里说不出是害怕,还是紧张,但唯独没有期待和欣喜。

程洵也:她问我是不是故意这样说的,为了让我家人相信。

严岸泊一惊:那你怎么回复的?

程洵也回得慢吞吞:除了回是,还能回什么。

好不容易,徐念溪有点习惯这一切了。

他不能有什么异动。

虽然说那些话的时候,他也有过一点无法克制的、隐秘的妄想。

期待被她知道他的心意,也很想知道她的反应。

但结果不出所料,比起相信那是真的,徐念溪更愿意相信他是故意这样说的。

严岸泊莫名觉得可惜,但又不知道能说什么,毕竟感情这事儿强求不来。

最后发给程洵也一个爱莫能助表情包-

冯沛艺加上徐念溪微信后,偶尔会给她发一些消息。

比如,让她记得吃车厘子。

比如,天冷了,让她多穿点衣服。

再比如,问她要不要过去和她吃饭,正好洵也不在。

还给她发了定位。

是西津的职工家属院。

住在那儿的人,都是上个世纪的老职工,也是王君兰口中的铁饭碗。

徐念溪没答应去,婉言拒绝了。

好在冯沛艺没有因为她的拒绝而疏离她,还是会时不时给她发消息,态度也依旧温和。

虽然认识的时间还不算久,但徐念溪初步认识到,冯沛艺是个性格很好相处的人,她只在一些原则大事上追根究底,但在平时,她很好说话-

徐念溪和鲁惟与见了一面,把程洵也说的话,和鲁惟与说了一遍。

鲁惟与当场倒吸口凉气,眼睛都冒星星了:“是吧是吧,我就说程洵也绝对喜欢你!一切尽在掌握中。”

徐念溪见鲁惟与和她预想的反应一样,忍不住捂住嘴笑。

鲁惟与从她的态度里看出端倪,纳闷地挠了挠头:“溪溪,有哪里不对吗?”

好一会儿,徐念溪才止住笑,但眼里还有点笑意溢出来:“你不觉得太在掌握中了吗?”

太像童话了。

如果早十年,徐念溪还会觉得这种事情会降临到她身上。

但十年后的今天,她就不会这么想了。

世界上那么多人,凭什么这种好事落在她身上。

她和别人比,并没有什么特别,不仅不特别,还是一览无余的贫瘠。

鲁惟与“啊”了声,顺着徐念溪的思路想,狐疑地说,“你这意思,程洵也故意这样说的。”

“嗯。”徐念溪点头,“你看你信了,冯阿姨也信了。”

有了程洵也这些话,她们都不觉得她和程洵也的结婚突然又莫名其妙了。

更别说,程洵也还承认了,他就是故意的。

鲁惟与顿了下,难免犹疑:“可是……万一是真的呢?我感觉,程洵也真有可能喜欢你,高中时他真的做得挺明显的。”

徐念溪皱紧眉,良久才展开:“应该不会吧,他不可能喜欢我的。”

只是说是这么说,但还有点若隐若现的疑窦藏在心里。

不知道是程洵也演技太好,还是她想得太多,程洵也说那话的瞬间,她竟然真的在他脸上看出了几分认真。

好像,他有在暗恋谁一样-

平大联合全国顶尖几所高校实验室,开了个智能科技成果展。

展期十天,全国的人工智能领域前沿的科技创新成果在这次成果展上都能看到。

因为这个成果展,程洵也在平城越待越久,不知不觉小半个月过去了。

随着时间推移,他的存在感在徐念溪的生活中,渐渐变得很淡。

他的微信也被一个又一个后来者的微信往下压。

徐念溪现在有点了解这个房子,不需要再像刚开始那样,在微信上向他问询。

而且,徐念溪只要一想到,上次见面时发生的种种,以及鲁惟与那句“他真有可能喜欢你”,就浑身不自在。

虽然理智知道,程洵也说的那话,只是为了安抚他家人,肯定不是真的。

但情感上,依旧会害怕那点“万一”。

所以和程洵也的沟通,自然是能避则避。

好在,她不主动的话,她和程洵也本就没有其他交流。

他们俩好像是偌大世界里,有一点若隐若现联系的物体。

平时不主动留意的话,根本记不清。

可细想,他们又是有交集的。

说着奇怪,但这样也符合他们的关系-

程洵也回来的那天,徐念溪晚上十点才下班。

进来房子时,能看到,程洵也卧室的门缝隐隐约约有光亮。

徐念溪愣了瞬,怀疑自己看错。收好钥匙,经过他的卧室房门时,多看了一眼。

确实有光带从门缝底端探出来。

程洵也回来了。

徐念溪不知道是该松口气,还是该感觉奇怪。

估计是她在他门口停留的时间有点久,程洵也发现了,房门忽的打开。

铺天盖地的阴影和着一点柑橘清香,拍打到徐念溪脸上。

她皮肤表层敏感地起了一层小疙瘩,眼睛也下意识闭起来。

等她再睁眼,就看到,眼前的程洵也垂着脑袋,正在居高临下地俯视她。

他估计也是才回来,没脱外套,身上还有一点室外的凉意。

小半个月没见,他头发好像长了点,但气质没变。

这让徐念溪觉得熟悉。

但毕竟有小半个月的光景,她难免又觉得眼前的人陌生。

程洵也对她出现在他房门口的反应不大,只挑了挑眉,问:“有事?”

徐念溪嘴巴动了动,她其实没什么事,但她出现在他门前,却也是事实。

“就…确认一下你回来没。”

程洵也看着她,好整以暇地挑了下眉。

那模样,你确认吧。

“……”

天呐。

她又不瞎。

他个大活人在眼前,她又不是看不到。

见她站在原地不动,神情也木然,程洵也还被她看烦了似的,催促地说:“还没好啊?再看我就要收钱了。”

“……”

生怕他等会又说出什么惊人之语,徐念溪迅速且果决地道:“好了。”

她话落,程洵也看了她一眼,一脸的她占了大便宜,模样也颐指气使的,“你看好了,就回房去。别挡在我面前。”

他这人,某些时候,特别像个大少爷。

指挥人时理直气壮的,态度嚣张极了。

“……”

徐念溪回到自己卧室,洗漱好,躺到床上,久久没有睡意。

这个房子,除了她以外,好久没有别人了,这让她难免有点不适应。

但想起程洵也至始至终,毫无改变的臭屁态度,不知为何又让她生出几分心安-

程洵也的回来,其实对徐念溪的影响不大。

不用她怎么躲着他,程洵也自己就挺忙的,常常晚上她回来时,他还没回。

早上,程洵也早她一步离开。

两个人住在一间房子里,却不会见面。

就像旅居的候鸟,时不时都会回来停泊一下,但谁也不知道对方什么时候回来。

在时间的流逝里,上次他说的那番惊世骇俗的话,对徐念溪的影响越来越小。

哪怕徐念溪没谈过恋爱,也看过影视作品。

这些作品里面,主要人物不同,性格不一样,故事发展情节更是各不相同,但无一例外,喜欢一个人,都是朝对方接近。

而不是像程洵也这样,至始至终和她保持着泾渭分明的平行线。

她把最近发生的种种说过鲁惟与听,鲁惟与听完,丧气呢喃,直揪自己的头发,“怎么这样啊,我竟然看错了,程洵也怎么会真的不喜欢你啊?”

最后一点若有若无的怀疑在此刻打消,徐念溪彻底放松下来,笑道:“这样不好吗?”

比起程洵也可能喜欢她。

她更希望,他们之间是纯粹的利益合作关系,不涉及任何感情。

现在这种大家互不打扰的模式正好符合徐念溪的期待。

鲁惟与想说,好什么啊,但对上徐念溪含着笑意的眼眸,挫败地叹了口气-

加上冯沛艺微信后,不知道是缘分还是别的,徐念溪一点进去朋友圈,就能刷到冯沛艺发的。

冯沛艺是个养生爱好者,朋友圈里经常会发一些黄帝内经、图解看手相识病、八段锦相关知识。

徐念溪每次都会认真看完冯沛艺发的内容,就算有想说的话,表现出来也只是给她点个赞。

冯沛艺举着朋友圈给程谰显摆,“看,儿媳妇给我朋友圈点赞。”

上次,冯沛艺从程洵也那会儿回来之后,整个人蹑手蹑脚的,神色欣喜得像坏里揣着一大兜珠宝。

程谰没见过她这样,盯着她看了良久,从冯沛艺口中,得知程洵也和个名叫徐念溪的小姑娘结婚了。

再把事情经过一说,程谰都惊得眼睛瞪大了。

那个他们都以为会孤独到老的儿子程洵也竟然结婚了。

结婚对象还是从高中开始就暗恋的女同学。

冷静下来后,程谰好奇地问:“有那姑娘的照片吗?”

“我这儿没有,洵也那儿应该有。”

冯沛艺微信问程洵也。

等了好久,程洵也才慢吞吞地发来三张照片。

有和徐念溪的高中毕业照,因为年代太远了,照片失焦,徐念溪的脸都看不清。

还有不知道从哪儿下载下来的徐念溪很早之前的一寸登记照,上面还打着水印:良缘网。

最后一张是他们俩的结婚照。

“……”

冯沛艺眉心跳了跳,忍不住吐槽:“这小子连正正经经的念溪照片都没有一张,真是没用……”

程谰推推眼镜,仔细看结婚照上的徐念溪。

小姑娘是长辈都会喜欢的长相,笑容清浅和顺,脾气很好。

和他家程洵也站在一起,看起来挺般配。

“他们现在什么情况?”

冯沛艺一针见血:“念溪不喜欢洵也,和洵也结婚,只是凑合着过日子。”

程谰眼眸睁大,不可置信地说:“那洵也什么反应?”

冯沛艺把手机举到程谰眼前,呵了声:“你看他连念溪的照片都没有,能有什么反应。追人也不会追,傻小子一个。”

程谰无奈摇头,觉得程洵也怎么一点都没继承到他和程慕池的追人本领呢。

他和程慕池都是看准目标,果断下手,最后抱得爱人归。

怎么到程洵也这里,就格外磕磕绊绊。

冯沛艺不乐意看自家倒霉儿子的微信,切到徐念溪的:念溪,在吗?

徐念溪回得很快:在,阿姨。有什么事吗?

冯沛艺:你有近期的生活照吗?程洵也爸爸想看。

对面对方正在输入一会儿,然后发来一句:阿姨,您稍等一下,我现在拍。

等了会儿,发来张徐念溪照片。

正冬天,她穿得很厚,但依旧能看出身姿体态纤薄。似乎有些害羞,眼睑微微垂着,右手比了个耶。

冯沛艺把照片给程谰看,又把照片发给程洵也。

程洵也回得很快,疑惑道:您怎么有照片的?徐念溪给的?

冯沛艺:当然是念溪给的。怎么样,是不是很难受?我有你没有。

这话显摆意味太重了,冯沛艺还不停嘴:小心以后念溪都认我这个婆婆了,还不喜欢你这个对象。

“……”

程洵也无言以对,点开冯沛艺发来的照片。

徐念溪还是一如既往的不擅长面对镜头。

模样腼腆中透着几分局促,但很努力。右手的耶也格外醒目。

程洵也把照片保存到内容寥寥无几的文件夹里-

冯沛艺要照片那会儿,徐念溪正在和鲁惟与逛街。

徐念溪不是个喜欢拍照的性子,手机相册里的自拍也寥寥。

只好当场连忙让鲁惟与帮忙拍了几张。勉强选出张还可以的,发给冯沛艺。

好在冯沛艺没对她糟糕的姿势动作发表看法,还大夸特夸她表情自然,动作丰富。

徐念溪指着自己的照片问鲁惟与,疑惑地问:“我的表情自然,动作丰富吗?”

鲁惟与噗嗤乐了,觉得八竿子打不着,“自然什么丰富什么啊。溪溪你不是一直都是,只要发现别人把镜头对准你,你就浑身不自在的吗?”

徐念溪想了想,确实这样。

她有很严重的镜头恐惧症。

但好像在冯沛艺眼里,只是这么一张平平无奇的照片。

冯沛艺也会认为,很不错。

这样沟通多了,徐念溪就像确认前方是安全的蜗牛,胆子大了点。

看到冯沛艺的朋友圈,也不会像之前一样,只点赞。

而是斟酌着自己的想法,再反复看上几遍,确认没有什么不好的,就敢发出去了。

好在冯沛艺从来没说她说得不对,相反还经常给她夸奖,说她角度新奇,观点也很新颖。

明明她说的都是一些普通的东西,但冯沛艺就是一次又一次的夸奖。

哪怕徐念溪觉得自己不应该和冯沛艺有更多的交往,也有点抵挡不住这样的诱惑。

这种来自长辈的夸奖和认可是她完全没体会过的东西。

徐念溪一方面因为这种东西在她面前存在而胆战心惊,一方面又忍不住向冯沛艺靠近-

冯沛艺低着头,看手机,模样挺专注的。

程洵也进了门,就看到这一幕,纳闷问程谰:“妈在干嘛?”

程谰对她这种状态见怪不怪,随口道:“在和念溪聊天。”

室内开了空调,程洵也脱外套的动作一顿:“谁?”

“徐念溪,就你结婚对象。”

程洵也人有点傻,完全没想到这个发展:“她们什么时候聊上了天的?”

上次冯沛艺有徐念溪的照片,已经够让他惊讶的了。

这次这两人,还直接聊上了。

“聊了一段时间了都,念溪还常常点赞你妈的朋友圈。”

程洵也看冯沛艺的朋友圈。

果然,她每一条朋友圈下面,都有徐念溪的赞。

通红一个小红心。

他再看看自己的。

加上徐念溪微信以来,徐念溪也会给他点赞。但频率不高,点赞内容也完全不一样,让人摸不着头脑,她到底喜欢什么样的。

更别说,像冯沛艺这种。

每条都出现,定时定点报道一样。

“……”

程洵也看了看他妈,“啧”了声,怀疑他妈是不是给他生错了性别。

怎么徐念溪对同为女性的他妈就这个样子,对自己又是这个样子。

差别太大。

程谰没看出他的心理活动,还乐呵呵和程洵也说:“当时怀你时,我们都以为你是个女孩,结果没想到生下来后还是个男孩,你妈不开心了好一阵子。还好现在她有了念溪,终于过了一把有女儿的瘾。”

“用你妈的话说,你这个儿子可以不要,但是念溪这个儿媳妇她得要着。”

“……”程洵也嘴角抽了抽,“你们这过河拆桥的。”

冯沛艺被说话声提醒,抬头就看到程洵也站在那儿。

让他过来,他就真一个人过来,也不知道把念溪带过来,整一个傻呵呵的。

难怪这么久了,一点进展都没有。

冯沛艺看程洵也不顺眼,指着放在客厅的盒子,使唤他:“把这个给念溪带回去。”

“这是什么?”程洵也打开看了眼,一个布质的长条。

“助眠枕头,里面放的都是中药。”冯沛艺道,“念溪她说她睡眠不太好,失眠。”

程洵也眼睛睁大,看冯沛艺,更震惊了:“不是,妈。你连徐念溪失眠都知道?”

他也是和她见过好几次面之后,才确认她睡眠不好。

但直到现在,他也没敢明着问徐念溪。

冯沛艺收了手机,扯了下嘴角:“怎么?原来你不知道啊。”

程洵也:“……”-

程洵也带着盒子回来时有点晚,还好徐念溪的卧室门缝下隐隐透出几分光亮。

程洵也叩响徐念溪的卧室房门。

没一会儿就听到拖鞋踢踏声,房门被打开。

徐念溪探出脑袋,看他。

她应该是刚刚洗完澡,身上还有湿漉漉的水汽,头发也用毛巾包着。

程洵也没看她,指了指手里的盒子,“我妈让我给你的。”

冯沛艺给她的,徐念溪难免迟疑,没敢接:“是什么啊?”

她挺怕是很贵重的,她受不住的东西。

还好程洵也说,“枕头。”

徐念溪先是松了口气,心又提起来:“阿姨为什么给我枕头?”

“助眠枕头。你不是失眠吗,我妈往枕头里面放了些助眠的中药。”程洵也回想了下冯沛艺说的,“有远志、当归、佛手、栀子、红景天,还有陈皮。”

冯沛艺真的很有心,连她随口说的失眠都会记住,还会给她做助眠枕头。

“可是……”

她没有立场接受冯沛艺的东西。

她又不是真正和程洵也在一起,自然也不能接受作为儿媳妇这个身份,带来的东西。

程洵也像是看出她的为难,神色有些震惊,又有点佩服,觉得她勇气可嘉似的:“你不会是想拒绝吧,我妈很难说话的。”

“……有多难说话?”徐念溪问得试探。

程洵也呵了声,态度不清不楚的:“你试试就知道了。”

这种语焉不详的语气把徐念溪吓得不轻。

而且,拒绝长辈的礼物,也不是晚辈应该做的。

徐念溪只好接受了,关了卧室门立马给冯沛艺发消息:谢谢阿姨,我很喜欢您的枕头,谢谢。

冯沛艺回得很快:喜欢就好。

那晚,可能是因为冯沛艺的助眠枕头有效果,徐念溪难得在晚上十二点有了点睡意。

只是睡前,她还在想,要怎么回报冯沛艺。

她不是个很能坦然接受别人好意的人。

别人对她好一点,她就想还回去-

相比较她而言,鲁惟与更擅长和长辈相处。

徐念溪向鲁惟与求助。

鲁惟与沉思了一会儿,提议:要不送土蜂蜜?实用又对身体好。我亲戚就养蜂的,昨天才从山里收回来些土蜂蜜。

这解了徐念溪的燃眉之急,拿到土蜂蜜后,徐念溪拜托程洵也帮忙把土蜂蜜给冯沛艺拿回去。

程洵也走后,徐念溪一个人在房子里转来转去。

时间有点晚了,房子里除了她的脚步声以外,听不到任何声音。

很快手机很快震动了一下,徐念溪点进去看。

冯沛艺发来张她拍的土蜂蜜图片:谢谢念溪,太贴心了。正好我和程洵也爸爸拿来泡水喝。我看这是很正宗的土蜂蜜,你在哪儿买的?我之前就想买,一直没找到正宗的。

悬着的心一下子松了,徐念溪:从我朋友亲戚那儿买的,他是去大山里收的。阿姨,您要联系方式吗?我有他的电话。

冯沛艺:要!

徐念溪:好的。177****0681,姓张。

发完联系方式,这段对话也到了尾声,手机屏幕自动熄灭。

借着不算明亮的屏幕,徐念溪能看到自己的表情,带着笑意。

就好像,她提心吊胆捧出去的东西,不仅没被对方嫌弃,甚至还得到了对方很高的认可。

虽然冯沛艺可能只是出于礼节这样说,但是她能这样说,已经让徐念溪很满足了。

毕竟,她在王君兰这里,从来没有得到过这样的正面回馈-

这次之后,徐念溪和冯沛艺的关系缓慢却平稳地往前推进了一步。

冯沛艺时常给她发消息,给她分享看的书籍,种的月季,手工做的馒头……等等很多东西。

这种感觉,就好像,她多了一个话很多,人也很好的网友长辈。

这位网友长辈会关心她,天冷了会提醒她多穿点衣服,平时也会留心她说的每句话,不认为她说的话不需要在意。

在冯沛艺身上,徐念溪感受到的都是正面情绪。

这种感觉太奇妙了,徐念溪抵抗不了这种诱惑,把难言的愧疚压下去,渐渐开始放任自己和冯沛艺接触。

但她们毕竟不只是网友关系,而是在现实中有联系的。

所以时不时她们的话题会偏移到程洵也身上。

哪怕徐念溪和程洵也并不怎么熟悉,但通过冯沛艺,徐念溪不可避免地对程洵也了解起来。

比如程洵也小学时,有次语文考试考了两分,差点让冯沛艺觉得自己这个儿子不是个中国人。还好,后来发现程洵也只是考试时睡着了。

又比如,程洵也从小到大运动细胞都很好,小时候经常和严岸泊一起爬树,每次都滚得跟个泥猴一样。

再比如,程洵也高三那年突然想考平大,他们没人当真,没想到程洵也真的考上了。

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渐渐拼凑出一个完整的程洵也。

他再也不是一个模糊混沌的形象,而是变得立体多维。

了解带来羁绊,羁绊带来不舍。

徐念溪一边为这种羁绊而觉得自己轻飘飘的人生有了重量,一边又时刻恐惧着羁绊消失后的种种不适应-

一月份下旬,西津下了一场特大暴雪,突如其来的大雪对很多地方的电路都造成了损坏,包括郊区。

这不是一时半会能修好的,陈振索性让徐念溪和姜颂休息一天。

难得有了休假,还是在工作日。

徐念溪有些不适应,前天晚上很晚才睡着。

一觉睡醒,已经是下午一点了。

她无事可做,发了好一会儿呆,才慢吞吞地打开卧室门,准备出去随便吃点什么。

就见客厅里,程洵也也在。

程洵也似乎被她开门的动静惊扰,抬着脑袋看过来。

视线相触。

气氛静默到近乎漫长,徐念溪主动打破安静:“真巧。”

程洵也“嗯”了声,他似乎对她这个时间点还在家里,有点兴趣:“你没上班?”

徐念溪老实摇头:“没,大雪天公司停电了,所以干脆让我们休息了。”

“这样。”

“嗯。”

“你呢?”

“也因为停电,不用过去。”

“这样。”

又安静下来了。

能听到落地窗外雪落的簌簌声响。

就在这时,程洵也又说话了:“你要出去?”

徐念溪穿得很多,连围巾都系了,挡住下巴,整个人成了只臃肿的白熊。

“对。”徐念溪回,“出去吃饭。”

程洵也顿了下,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还挺有毅力的。”

徐念溪不解:“什么意思?”

“大雪天,外面没吃的。”

徐念溪反应过来,大雪天,路上开着的店铺应该是寥寥无几。

她出去也找不到可以吃饭的地儿。

徐念溪尴尬一笑,打消了出门吃饭的念头,转身进了卧室,脱了外套,重新躺回床上。

程洵也的房子隔音很好,但程洵也的存在感依旧挺明显。

明显到徐念溪能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个房子里,不仅有她,还有程洵也。

说起来,徐念溪和程洵也结婚这么久,这是两个人第一次在这个时间段见面。

还是这么长时间。

虽然是因为电路损坏而不能上班带来的,但徐念溪不受控制地觉得怪怪的。

就好像房子里有个会动的,值得她时不时惦记一下的东西存在一样。

冯沛艺发来消息:念溪,吃饭没?

徐念溪回:还没呢,阿姨。

冯沛艺惊讶:这么晚了,怎么没吃饭呀?

徐念溪:大雪天,外面没有店开门,也没有外卖。

徐念溪是实话实说,没有诉苦的意思。

但没想到,过了没两分钟,程洵也突然敲响她的房门。